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37 页/共 53 页
左右邻居听了,也个个替她掉眼泪。内中有几个热心的,便过来劝住了佟佳氏。说起身后萧条,大家也替她发愁。可怜惠征死去,连身上的小衫裤子也是不周全的。邻舍中有一个周老伯看他可怜,便领头儿在前街后巷抄化了十多块钱。连那当铺里拿来的十块钱,拼凑起来,买了几件粗布衣衾。但是那棺椁依旧是没有着落。后来又是那周老伯想出法子来,带了兰儿,到那班同仁家里去告帮;有几个现任的官员,有几位阔绰的候补道,内中还有几位旗籍的官员。要知同僚肯不肯援助,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美人落魄遭横暴 天子风流选下陈
却说周老伯带了兰儿,到各处同仁家里去告帮。从来说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班同仁听说惠征死得如此可怜,岂有个不动心的?回想到自己,浮沉宦海,将来不知如何下场。因起了同情心,便你也十块,他也二十块,大家拿出钱来帮助他。尤其是旗籍的官员,出的格外关切些,那送的丧礼,格外丰厚些。再加这兰儿花容月貌,带着孝越发俊俏了。兰儿原是一个聪明女孩子,她跟着周老伯到各家人家去,见了宅眷,便是带哭带说,说得凄恻动人。那班老爷公子,又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越发肯多帮几个钱。因此她这一趟告帮,收下来的钱,却也可观,回到家里点一点数儿,足足有三百多块钱。佟佳氏做主,拿二百块钱办理丧事,留着一百多块钱,打算盘着丈夫的灵柩回北京去。
惠征这一家,平日原是东赊西欠过日子。如今听说他们要扶柩回京了,那债主便四面八方跑来,把个佟佳氏团团围住,其势汹汹,向她要债。五块的、十块的,什么柴店米铺酱园布庄,统共一算,也要二百块钱光景。佟佳氏无可奈何,拣那要紧的债一还,整整也还了一百块钱。又对大众说,一时里不回京去,求大家宽限几天。你想佟佳氏总共只留下了一百二十块钱,除去还债一百块钱,还有什么钱做回家去的盘缠?佟佳氏无可奈何,只得再在安庆地方暂住几天再说。但是眼看着冷棺客寄,一家孤寡,此中日月,惟泪洗面。况且手中只剩有少数银钱,度日一天艰难似一天。从前借着丈夫客死,还可以告帮,如今无名无目,却到什么地方去借贷?佟佳氏心中的焦急,那桂祥兄妹如何知道。惠征死的时候,佟佳氏和儿女三人,原做几件素服的,如今看看手头拮据,那素衣从身上一件一件剥下来,仍旧送到长生库中去了。那时候慢慢地到了深秋,天气十分寒冷。西风刮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贫而愁,因愁而病,病倒在床。那桂祥和蓉儿两人,原懂不得人事,只有兰儿在一旁侍奉。
这时,佟佳氏口渴得厉害,只嚷着要吃玫瑰花茶儿。兰儿便在母亲枕箱边掏了十几个钱,嘱咐桂祥兄妹两人好生看着母亲。她自己略整一整头面,出门买茶叶去。谁知出得门来,西北风刮在她身上,冻得她玉容失色,两肩双耸。她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向街上走去。亏得那茶叶铺子离她家不很远。穿过两条街,绕过一个弯儿便到了。这茶叶铺子是她常去的,她母亲只爱吃好茶叶,所以兰儿常去买茶叶的。这时她一脚踏进店堂,心中便是一跳。见只有一个傻子伙计,站在柜身里面。
那傻子伙计,姓牛,名裕生,平日原有些傻头傻脑的,最爱看娘儿们。平日站在柜身里,远远见了一个娘们在街上走过,他便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睁大了眼睛望着。要是有一个女人踏进店堂里来买茶叶,他总抢在前面,喜眉笑眼地上去招呼。一面一句天一句地和那女人兜搭着,一面却多抓些茶叶给她,讨她的好儿。但是他虽对女人万分的殷勤,那女人却个个厌恶他,叫他傻子。而且他平日见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的,大半都是穷家小户的女人,或是大户人家的老妈子粗丫头,他见了已经当她是天仙了,何况见了这千娇百媚的兰儿,怎不叫他见了不要魂灵儿飞上半天呢?那兰儿也曾遭他几次轻薄,什么好人儿美人儿,满嘴的肉麻话儿。兰儿总不去理他,拿了茶叶便走。如今走进店来,见只有牛裕生一人在店堂里,且见了自己,早已笑得把眼睛挤成两条缝,迎将上来。兰儿心想不买茶叶了,回心又想母亲正等着茶叶吃呢,空着手回去,却去要叫母亲生气。这样一想,便硬一硬头皮,上去买茶叶。牛裕生伸手来接她的钱,又拿钱向柜上一掷,说了一句玫瑰花茶儿,便绷起了脸儿,不说话了。
牛裕生一边包着茶叶,一边涎着脸,和她七搭八搭;又说:“真可怜!这样一个美人胎子,却没有衣服穿,冻得鼻子通红,叫我怎不心痛死呢!”嘴里叽叽嘻嘻地说着。兰儿听了,总给他一个不理不睬。那牛裕生包好了一大包茶叶,放在柜台上。兰儿伸手去拿时,冷不防那人隔着柜身伸过手来,抓住兰儿的手臂,用力一拉,兰儿立不住脚,扑进柜身去。那人腾出右手来,摸着兰儿的面庞,嘴里说道:“我的宝贝!这粉也似的脸,冻得冰冷,怎么叫我不心痛呢?待我替你捂着罢!”说着,竟把那又黑又糙的手伸向兰儿粉颈子里去。急得兰儿只是哭骂。今天凑巧,他店里人都有事出去了。这街道又是冷僻的,所以牛裕生放胆调戏着,却没有人来解围。那牛裕生欺侮兰儿生得娇小,一手拉住她肩膀,一手在柜台上一按,托地跳出柜台来。
牛裕生正要伸手上前搂兰儿的腰时,正是事有凑巧,这时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囚囊!竟敢青天白日里调戏女孩子。”那牛裕生见有人进来,忙放了手。连说:“不敢!”那人气愤愤的要上前去抓住他,要送他去保甲局里去。慌得牛裕生跪下地来,不住地磕头求饶。这时那店里掌柜的也回店来了,见了这情形,也帮着求情。一面又喝骂那牛裕生。这时店门外也挤了许多人看热闹。大家说:送局去办!倒是这兰儿,因为自己抛头露面的给众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便悄悄地对那人说:“饶了他也罢,我要回家去了。”那牛裕生听兰儿说肯饶恕他,便急忙向兰儿磕下头去。兰儿也不理他,拿了茶叶,转身走出店去了。走不上几步,只见那人赶上前来,低低的向兰儿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姐?我看你长得这副标致的脸儿,也不像是平常人家。看你身上又怎么这般寒苦?”兰儿听他问得殷勤,便也向他脸上打量着;看他眉清目秀,竟是一位公子哥儿。知道他是热心人,便也把自己的家境,和父死母病,流落在客地的情形,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那人听了,连说:“可怜!”他又说自己也是旗人,父亲在本城做兵备道,他自己名叫福成。说着,他两人已经走到兰儿的家门口了。那福成从衣袋里掏出四块钱来,向兰儿手里一塞。说:“这个你先拿回去用罢,我是没有财产权的,不能多多帮助你。但是我回去想法子,总要帮助你回京去。”
兰儿见他给钱,不好意思拿他的,忙推让着。那福成再三不肯收回。兰儿心想,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推来让去的,给旁人看了不雅;又想自己家里连整个儿的银钱也没有一个了,如今我收了他四块钱,也可以度得几天。可怜穷苦逼人,任你一等的好汉,到这时也不得不变了节呢!兰儿这时虽收了福成的银钱,却把粉腮儿羞得通红,低下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亏得那福成却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公子,见兰儿接了银钱,便一转身走了。兰儿定了一定心,走进屋子里去。她母亲睡在床上,问:“怎么去了这半天?”兰儿便把茶叶店伙计调戏的事瞒了,只说外面有一个送礼的,送了四块钱来,孩儿收下了,打发那人去了。她母亲听说有人送礼来,正因这几天没有钱用忧愁;她听了,心里暂时放下,也不去查问细情了。这里她母子四人,又苦守了几天。有一天,忽然大门外有人把大门打得震天作响。桂祥出去开门看时,见一个体面家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裹。问:“此地可是已故的惠征老爷家里?”桂祥点头说是。那家人便把包儿送上,说:“这是俺老爷送给府上的奠仪。”桂祥把包儿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拿进去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封着二百块银钱,可怜把个佟佳氏看怔了。忙问那家人时,说是道台衙门里送来的。兰儿听了,心下明白,便对她母亲道:“想来那位道台,和俺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如今知道我父亲死了,却故意多送几个钱,是帮助我们盘费的意思。现在我们的光景,也没有什么客气的,便收下了,叫哥哥写一张谢帖,封十块钱敬使,打发那家人去了再说。”可怜他哥哥桂祥,虽读了几年书,却全不读在肚子里,这时要他写一张谢帖,真是千难万难,写了半天,还写不成一个格局。后来还是兰儿聪明,她平日都看在眼里,当下便写了一张谢帖,打发那家人去了。
佟佳氏见有了钱,病也好了。便和兰儿商量着,打算盘柩回京去。兰儿便去把那周老伯请来,托他雇船盘柩等事。周老伯也看他孤儿寡妇可怜,便热情帮忙,去雇了一只大船,买了许多路上应用的东西,又雇了十二个抬柩的人。一算银钱,已用去了六七十。到了第三日,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妥。正要预备动身,忽然从前送礼的那个家人又来了。一见佟佳氏,便恶狠狠地向她要回那二百块钱,说:“这钱是送那西城钟家的,不是送你们的。快快拿出来还我!若有半个不字,立刻送你们到衙门里去。”佟佳氏听了那家人的话,没头没脑的,又是诧异,又是害怕。这时周老伯也在一旁,听了这个话,知道事体有些蹊跷。便和佟佳氏说明,拉着桂祥跟着那家人一块儿到兵备道衙门里去。见了那位道台,把惠征家里的光景,细细诉说了一番。又说现在钱已花去一半,大人要也要不回来的了。可怜他家孤儿寡妇四口子,专靠着大人这一宗银钱回家去的。大人不如做了好事,看在同旗面上,舍了这笔钱,赏了他们罢。
那道台听了,却也无可如何。他也是一个慷慨的人,便也依了周老伯的话,看在同旗的面上,把那二百块钱布施了这孤儿寡妇。那桂祥听了,便千恩万谢,周老伯也帮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去了。这里道台又吩咐帐房里,再支二百块钱,补送到西城钟家去。一面把他大公子唤来,问他:“为什么瞒着父亲打发家人送银钱到惠征家里?你敢是和那惠征的女儿有了私情吗?”那大公子听了,只是摇头。原来他大公子自从那天送兰儿回家以后,便时时刻刻把她搁在心上。这也因兰儿的面貌长得妩媚,叫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这位大公子,又是天性慈善的,他只苦于手头拿不着银钱,但是既答应了兰儿帮助她,这个心愿总是不能忘记的。也是事有凑巧,这安庆地方有一个姓钟的乡绅,这位道台从前也得到过他的好处的。前几天,那位乡绅死了,打听得他身后萧条,这道台也曾说过,须得要重重地送一封礼去报答他。这句话听在大公子耳朵里,心想这机会不可错过,我须得要借这一笔钱,救救那可怜的美人儿呢。他便时时留心。
第二天,父亲果然吩咐帐房里封二百块钱,打发家人送去。那大公子守在帐房门口,见家人拿一封银钱出来,他便赶上去,推说是大人打发他来叮嘱的,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那家人见公子传着大人的话出来,总不得错,便把那银钱改送到兰儿家里去;拿着谢帖,回衙门来。那大公子便把谢帖接去藏着。帐房问时,家人说:“那谢帖是大少爷拿进去给大人瞧了。”帐房听了,便也不起疑心。到了第三天,那帐房到上房里来回话,顺便又问起那张谢帖。这道台说:不曾见。帐房听了,十分诧异。忙传那家人问时,家人说确实是大少爷拿去了。又传那大公子,那大公子见无可躲避,便把那张谢帖拿了出来。他父亲接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不孝孤子那拉桂祥”,不觉大大诧异起来。急追问时,这家人推说是大少爷吩咐叫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
道台听了,不觉咆哮起来;一面喝叫家人快去把那封礼要回来,一面盘问他大公子,为何要私地里改送到惠征家去?他大公子便老老实实把那天在茶叶铺子里遇到那兰儿的情形说了出来。他父亲听了不信,喝着叫他把实情说出来。正在盘问的时候,那家人便带周老伯和桂祥到来。经周老伯拿桂祥家里的事实情形说了一遍,道台听了,便也不觉起了兔死狐悲的念头,把二百块钱,做了好事,放桂祥去了。但是他总疑心大公子在兰儿身上有什么私情,便又盘问他。那大公子指天誓日,说不敢做那无耻的行为。那帐房和道台太太,也在一旁解说:大少爷心肠软,是真的。讲到那种下流事体,却从来不曾有过。道台听了也放了心,反称赞了几句。又说:下次不可独断独行。凡事须禀明父亲。大公子诺诺连声的退去。到了第二天,他未免有情,便悄悄地跑到兰儿家去看望。谁知她全家人都动身去了。大公子又打听得停船的地方,急急赶去。可惜只差了一步。那兰儿的船已漾在河心,只剩一个空落落的埠头。这公子站在埠头上,对着那船只是出神。
忽然,船窗里露出一个女人的脸来。大公子看时,认识是兰儿的脸。只见那兰儿微微的在那里点头,大公子在岸上痴痴地望着。那船身愈离愈远,直到看不见了,大公子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动。直到另一只船靠近埠头来,遮住他的眼光,他才叹了一口气回去。这里兰儿在船里,心中不断的感念着那公子。想到他亲自赶到埠头来送行,这是何等深情?我家在这落魄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多情多义的公子,今生今世须是忘他不得。
不说兰儿的心事,再说佟佳氏带了丈夫的棺木和两女一子,坐着船在路早行夜宿,向北京赶着路程。一船孤寡,看在佟佳氏眼里,倍觉伤心。她想丈夫在日,携眷赴任,在这路上何等高兴。到了芜湖地方,那文武官员,在码头迎接。又连日摆酒接风,又是何等风光!如今触目凄凉,还有谁来可怜我们呢!想着不觉掉下眼泪来。一路上孤孤凄凄,昏昏沉沉,不觉已到了天津。从天津过紫竹林,到北京,不过一日多的路程,转眼到了家里。她家原是世袭承恩公,还有一座赐宅在西池子胡同里,佟佳氏带着子女住下。这光景不比从前丈夫在日,门庭冷落,帘幕萧条,说不尽的凄凉况味。
兰儿原有旧日作伴的邻舍姊妹,多年不见,彼此都长成了。又见兰儿出落得袅娜风流,大家都爱她。今天李家,明天王家,终日姊姊妹妹,说说笑笑做着伴,倒也不觉得寂寞,她们见她光景为难,姊妹们有赠脂粉的、有赠衣衫的,还有暗地里赠她母亲银钱的。佟佳氏靠着邻舍帮忙,勉强度着日子。看看到了春天,正是桃红柳绿,良辰美景。北京地方终年寒冷,难得到了暮春时候,天气和暖,便有许多红男绿女,出来逛庙的逛庙、游春的游春,十分热闹。便是兰儿在家里,也常有女伴来约她出去游玩;什么琉璃厂、陶然亭,她们也曾去过。后来那班女伴,忽然有许多日子不来了。兰儿想念她们想得厉害,便也忍不住亲自上门去看望。谁知一打听,吓得她急急跑回来,躲在家里,再也不出门去了。佟佳氏看了诧异,忙问时,才知道今年皇宫里挑选秀女,宫里出来的太监,正搜查得紧。见八旗人家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便也不问情由,硬拉进宫去候选。因此住在京城里有女儿的八旗人家,都把女儿深藏起来。已经说有婆家的,便急急催着婆家来娶去。便是没有婆家的。也替她说了婆家,连晚送了过去,正闹得家翻宅乱。兰儿认识的这几家姊妹,差不多都是在旗的。因此她们也深深地在家里躲起来了,兰儿还睡在鼓里呢。
她母亲佟佳氏听了这个消息,心下也愿意。她心想:女儿选进宫去,当一名秀女,也胜似在家里挨冻受饿。说不定得了皇帝的宠幸,封贵人,封妃子,都在意中,当下便把这意思劝着女儿。谁知兰儿一听,便嚎啕大哭起来,从此饭也不吃,头也不梳,终日躲在房里不出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琼珠翠玉聘儿去 婉转歌吟引凤来
却说女孩儿家到了摽梅年纪,总未免有几分心事。便是这兰儿,她受了那道台儿子的保护恩惠,心中岂有个不感激的。那公子又长得白净俊美,从来说的,自古嫦娥爱少年,兰儿看了他那一表人才,也不由得不动心。只因他两人遇合得迟,分离得快,这一段情愫,也无可寄托,只是两地想念着罢了。在兰儿的意思,那公子是同旗的,终须有进京的一天,到那时他若有心,天缘凑合,了却两人的心愿,也是说不定的。但是女孩儿的心事,藏在心眼儿里面,轻易不肯告诉人知道的。如今听母亲说要把她送进宫去,急得她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连说:“俺不愿去!”佟佳氏看她哭得厉害,便也死了这条心。谁知她母亲虽不曾把她送进宫去,她自己却好似把自己送进宫去了。
事情真也凑巧,前几天兰儿出门去看望她邻舍姊妹,她那副俏脸儿俊身材,便已落在人眼里了。那天有一个宫内太监,正走在西池子胡同,迎面见了这兰儿,不觉把他看怔了。心想天下有这样美貌的女孩儿吗?看她穿着长衫,垂着大辫,额上鬋发齐眉,脚下光趺六寸,这分明是八旗女儿了。他看了,忙回宫去报与崔总管知道。那崔总管这几天因挑不出美貌的女孩来,正在那里发闷,听了那太监的报告,便急忙赶到西池子胡同来,在兰儿左右人家,打听兰儿的家世。知道她父亲做过芜湖关道,又是世袭承恩公,兰儿很够得上做秀女的资格。原来清宫里点秀女,也有一定的品级,必得那女孩儿的父亲做官做到四品以上,才可以入选。如今兰儿父亲是从二品衔,恰恰可以当选。秀女的年纪,原限定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如今兰儿已是十九岁,正在妙年。那总管打听明白了,便去报内务府。那内务府此番奉了孝贞皇后的密旨,务要选几个绝色的女子,叫这位风流天子收收心,因此那班太监和内务府人员,都十分起劲,在外面到处如狼似虎的搜寻着。如今听这总管报来,立刻派了人员,和这总管太监们到兰儿家里来。
兰儿在家里躲了几天,没见有动静,便也到庭心里走走。她已不比从前了,一切洗衣煮饭的事体,都要自己动手。这一天,她正在庭心里洗衣服,那太监们如狼似虎的闯了进来,见了兰儿,指着她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秀女吗?”慌得兰儿忙丢下衣服,逃到屋里去。佟佳氏见了,忙出来招呼。问:“你们干什么来了?”那总管说道:“你老太还不曾知道吗,宫里选秀女呢。俺们连日东跑西跑,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如今知道你家藏着一个美貌姑娘,怎么不报名上去呢?你家姑娘叫什么名儿,快报出来,咱们替你送进去,包你万岁爷见了,立刻升做贵人,再升做妃子,那时多么荣耀,你老太感激我们也来不及呢!”
这番花言巧语,说得佟佳氏心里活动了。她想:我家如今苦到如此地步,这桂祥又是一个傻孩子没有出息的,只得望着这两个女孩儿了。如今宫里挑选秀女,这个机会却不可错过。兰儿既不愿去,我把蓉儿送进去罢。想道,便进去把蓉儿拉了出来。说道:“我把她报进去罢。”那总管看着蓉儿,只是摇头。那内务人员,便劝着佟佳氏道:“你家把女儿送进宫去,原图得个万岁宠幸,光辉门户的,那非得女孩儿长得俊美不可。倘然女孩儿面貌长得差些,莫说得不到万岁的宠幸,且白白把一个女孩儿断送在宫里。这又何苦来?我看方才进去的那位大姑娘便好。”佟佳氏听了他的话,不住地点头。便说道:“你们既说我的大女儿好,且容我三天的限期。我那大女儿有些任性,须得我要慢慢地把她劝说过来。你们三天以后再来讨信罢。”那总管听了,连说:“可以!可以!”转身出去了。
佟佳氏到她女儿房里,横劝竖劝,总说:“我家衰败到这个样子,你想想你父亲死的时候,何等苦恼?你弟弟又是一个傻孩子,不争气的。我也不望他了。如今只望你的了。好孩子!你看在母亲在面上,去了罢!仗着你的聪明美貌,还怕不得意吗?只求你得意了以后,莫忘记你孤苦的母亲便了!”佟佳氏说到这里,止不住汩汩地掉下眼泪来,兰儿也禁不住哭了。这一场哭,把个兰儿的心肠也哭软了,便答应她母亲。拼着断送了终身,进宫当秀女去。她母亲见女儿肯了,乐得她捧着兰儿,只是唤宝贝心肝。过了三天,那总管又来了。另外捧了一包鲜艳衣服,给兰儿替换了。佟佳氏和桂祥蓉儿送她上车,母女姊妹哭着,看车子去远了,才回进屋子去。
说起此番宫里挑选秀女,并不是咸丰皇帝的意思,却是孝贞皇后的意思。这孝贞皇后是一个贤惠不过的人,又是一个贞静不过的人。她见皇帝终年住在圆明园里,和那班汉女厮混着,荒淫无度,不但荒废了朝政,且也糟蹋了身体。自己又是六宫之主,不能轻易去看管着皇帝。况且皇帝登位以来,虽有三宫六院,也不曾生得一个皇子。将来大位无人继承,岂不是一桩极大的心事?后来她想了一个计策,皇帝既爱好女色,不如索兴下一道谕旨,着内务府挑选秀女,也许挑得几个美貌的女孩子进来,得了皇帝的宠幸,生下一个皇子来,一来也延了国家的血脉,二来借着那宠妃的爱情,管住了皇帝。孝贞后主意已定,候着皇帝回宫来的时候,便和皇帝说知。这咸丰帝和孝贞后,夫妻虽然很淡,但也很敬重皇后的。皇后说的话,他在面子上总是依从的。一道圣旨下去,居然挑选了六十四个秀女。皇帝这时的心正在汉女身上,这班旗下女孩儿,却不在他心上,只因皇后的好意,便胡乱挑选了几个。其余不中选的,吩咐送回家去;中选的六十四个秀女,一齐送进圆明园去安插。皇帝选过了秀女,依旧进园去,找着四春寻欢作乐去了。
看官要听明白,这时兰儿却在六十四个秀女之内,一样的被他们送进园去,安插在桐荫深处。那桐荫深处,是一个避暑的所在。那地方原有四个宫女,在那里看守屋子,打扫门户。如今又新添了两个秀女,一个便是兰儿,一个名叫燕儿。她两人是同时被选进来的。这燕儿原是好人家女儿,在家里吃得好穿得好,弟兄妹妹又多,十分热闹。如今送她到园里来,冷清的住着,心中想念父母,因此朝晚哭泣。倒是兰儿进得园来,十分快活。可怜她的家中,苦的日子久了,如今在园里,好吃好穿,又有宫女服侍。她又生成小孩子脾气,爱游玩的。偌大一座园林,天天玩耍着,嘻嘻哈哈,东走走,西闯闯,早乐得把家里的父母也忘记了。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见这桐荫深处,十分幽雅,满院子罩着梧桐叶儿,照得屋子里四壁翠绿。她便拿了许多字帖画谱,没日没夜学起书画来。真是天生成的聪明女子,况且她在家里也曾学习过几时。不到几天,居然写得一手好赵体草字,画得一手好恽派兰竹。她便画了许多窗心儿,上面题着恭楷的诗句,把屋子里的窗心,一齐换过,又在院子里种下四季兰花。凡是到她院子里去的,一踏进门,便觉芬芳触鼻,清雅怡神。兰儿指挥着宫女,天天打扫庭院廊房。她看待宫女,和自己姊妹一般,十分亲热,因此那宫女都听她的差遣。便是燕儿看她如此高兴,也暂时把愁怀丢开,帮着她布置房屋。看看这桐荫深处,收拾得清洁幽静,真是红尘飞不到,世外小桃源。
你道这兰儿真是没有心肝的,只图玩耍罢了吗?原来她如此辛辛苦苦收拾着屋子,却有她的深心在里面。她看看这地方,是一个极好避暑的所在,现在虽在暮春时候,还不及时。但是到了夏天,终有一天圣驾临幸到此。那时万岁见了这个清洁地方,不由他不留恋。再者,看了那窗心上的字画儿,也不由他不注意到自己身上来。最可怕的,倘然万岁不到此地来,那真没有法儿了。兰儿一进园来,便存了这一条心。她们做秀女的,原每月由内务府发给月规银子。
那兰儿拿了银子,住在园里,毫无用处,便把这笔银子积蓄起来,凑满了二三百两,便赏给那太监们。那太监们常常受了她的赏,心中十分感激。在太监们的意思,兰儿赏了银钱,总有事体委托他们;谁知问时,却没有什么事体。因此那班太监,个个和她好,凡是万岁爷的一举一动,都来报告给兰儿听。那兰儿听了,也若无其事。
看看春去夏来,这时正是盛夏时候,咸丰帝每日饭后,便坐着由八个太监抬的小椅轿,到水木清华阁里去午睡避暑。从皇帝寝宫到水木清华阁去,却有两条道路:一条是经过接秀山房的;一条是经过桐荫深处的。比较起来,经过接秀山房的,路又平坦,又近便。因此太监们抬着皇帝,总走接秀山房一条路。兰儿打听得明白,便悄悄地拿银钱打通总管太监,叫他以后抬着皇帝,从桐荫深处围墙外走过。那太监都曾得过她的好处,便依她的话,如法泡制。那桐荫深处,外面围着一条矮墙,东面是靠近路口;从外面望进去,只见桐荫密布,清风吹树。
这一天午后,咸丰帝坐着椅轿,正从桐荫深处的外墙走过,一阵风吹来,夹着娇脆的歌声。在这炎暑时候,看见这一片树荫,已觉心旷神怡了,如何又经得这钩魂摄魄的歌声,钻进耳来?早已打动了这风流天子的心。只见他把手向矮墙内一指;那班太监,便唵唵几声喝着道,抬着圣驾向桐荫深处走来。一走进门,浓荫夹道,花气迎人,眼前顿觉清凉。皇帝连声说:“好一个幽雅的所在!”那班宫女和燕儿见万岁驾到,慌得她们忙赶出屋子来,跪在庭心里迎接。这时咸丰帝一心在那唱曲子的秀女身上,走进院子来,那歌声越发的听的清晰;当时便吩咐众宫女站着,不许声张。自己跨下轿来,向屋子里走去。只见四面纸窗上贴着字画;屋子里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看那画幅儿上,具的款是小兰两个字,字却写得十分清秀。
咸丰帝正看着书画,忽听得后院子里歌声又起,清脆袅娜,动人心魄。皇帝跟着歌声,绕出后院去;只见一座假山,隐着一丛翠竹。一个旗装秀女,穿一件小红衫儿,手里拿着一柄白鹅毛扇儿,慢慢地摇着风;背着脸儿,坐在湖山石上,唱着曲子。真是珠喉婉转,娇脆入耳。再看她一搦柳腰儿,斜亸着双肩;两片乌黑的蝉翼鬓儿,垂在脑脖子后面,衬着白玉似的脖子上面。横梳着一个旗头,髻子下面压着一朵大红花儿;一缕排须挂在簪子上。她唱着曲子,把个粉脸儿侧来侧去,那排须也不住的摆动着。她下身穿着葱绿裤子,散着脚管;白袜花鞋,窄窄的粉底儿。咸丰帝终日和那班汉女厮混着,也有些腻了,今天见了这艳装的旗女,觉得鲜丽夺目,妩媚之中,带着英挺,另有一种风味。只可惜那秀女只是侧着脸儿唱着曲子,老不回过脸儿来。咸丰帝原想假咳嗽一声惊动她的,又听她正唱得好听的时候,便也不忍去打断她的歌声。只是静悄悄地站在台阶上,倚定了栏杆,听兰儿接下去唱道:
秋月横空奏笛声,月横空奏笛声清;
横空奏笛声清怨,空奏笛声清怨生。
唱到结末一个字,真是千回百转,余音袅袅。只听她略停了一停,低低的娇咳了一声,又接下去唱道:
冬阁寒呼客赏梅,阁寒呼客赏梅开;
寒呼客赏梅开雪,呼客赏梅开雪醅。
唱到末一字,咸丰帝忍不住喝道:“好曲子!”那兰儿冷不防背后头有人说起话来,急转过脸儿来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心眼儿上每日想着的万岁爷。慌得她忙爬下地来跪着,口称:小婢兰儿,叩见圣驾,愿佛爷万岁万万岁!减丰帝听她这几声说话,真好似鸾鸣凤唱,便吩咐她抬起头来。这才细细地看时,只见她眉弯目秀,桃腮笼艳,樱唇含笑。咸丰帝看了,不觉心中诧异,想朕在外面游玩,见过美貌的女子,也是不少的;再没有似她这般鲜艳动人的。联一向说八旗女子没有一个美貌的,如今却不能说这个话了。他想着,把手向兰儿一招,转身走进屋子去,便在西面凉床上盘腿儿坐了。又指点兰儿在踏凳上坐下。便问道:“你适才唱的,是什么曲儿?”兰儿便奏称:“是古人做的四景连环曲儿。”咸丰帝说:“你说四景,朕却只听得秋冬两景;还有那春夏两景,快快唱来朕听。”那兰儿声称“遵旨!”便跪在皇帝跟前,倚定炕沿,提着娇喉唱道:
春雨晴来访友家,雨晴来访友家花;
晴来访友家花径,来访友家花径斜。
夏沼风荷翠叶长,沼风荷翠叶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