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6 页/共 26 页
娘子这下联对得何如?既系本地风光,而且又确切你这位如花如玉的九娘娘,快快开门和你实行这下联罢。”但听得一啐一呀的声音同时并作,啐是秋香口头的啐,呀是呀的一声门儿开放了。唐解元再也玲珑不过,进了房门,便把门儿掩上,又落了闩,绝不容第三者闯入香闺。谁是第三者,便是区区的一枝笔了。列位看官,编书的告了一个罪,他们紧闭房门以后的事究属如何,这一枝被摈在门外的笔竟无法替他们去描写了。明知才子佳人破题儿第一宵也该有一番描写,只恨门外汉不能插身而入。匆匆数语,便可表过。不比编那弹词唱本的一枝笔,写到这里也会钻入锦衾里面,做那运动场的评判员,什么秋姐含羞宽小衣,什么露出那如霜如雪的嫩冰肌,什么却被大爷搂入红绫被,什么此刻大爷欲兴迷,以下还有许多专写下层工作的话,恕我不转载了。似这般的恶礼简直是侮蔑才子,污辱佳人,金圣叹所说的,“见了唐突才子佳人的恶礼,真个要效法王蓝田拔剑驱苍蝇,着屐踏鸡子。胸头此怒,未可卒解。”编书的不把弹词唱本的话尽量转载,便是恐怕引动读者诸君的胸头大怒。
一宵无话,已到来朝,房门开放,逮时候可不早了。
唐寅盥洗完毕,用过点膳正待要“水晶帘下看梳头”,外面传来消息,说有一个摇船人,要向大爷取画扇,说是大爷面许他的。唐寅笑了一笑,知道是米田共来了。便道:“娘子暂时失陪了,他虽是—个村汉,卑人却少不了他。来时节仗着他,去时节也仗着他,他来索扇,我却要尽先发落这分笔债。秋香点头道:“‘君子不忘其旧’,正该如此。”唐寅便在能静楼上取两页扇面,随意画了几笔花卉,又另封着纹银十两,算是谢意,遣人授给米田共。米田共得了,感谢不绝。回去以后,不久便和他的情人阿福成为夫妇,表过不提。唐寅绘扇以后,依旧要去陪伴秋香,楼下又传来消息,说道:“祝大爷来了。”唐寅道:“请他在书房里坐,我便来也。”他口中这么说,他的身子却是依依不舍的坐在妆台旁边。秋香道:“你别冷待了好友,若没有他,你依旧做你的伴读,我依旧做我的丫环。”唐寅道:“让他坐一回也不妨,我怕见他,他挟有勋劳而来,我没有法儿填他的欲壑。”秋香道:“不过多送些谢意与他罢了,值得和他较量。”
唐寅道:“金钱上面我是很慷慨的,他要多少,我已应允他了。”秋香道:“金钱以外他还要些什么,敢是要你的画件么?”唐寅道:“我也应允他了。他要我替祝大嫂绘一幅照像。我和他说明,只须择定了日子,便可替云里观音写像。”秋香道:“那么他还有什么要求呢?大爷你瞧着朋友分上,可以应允的,便应允了他罢。”唐寅道:“我是应允了,只怕娘子不肯。”秋香道:“大爷,你太轻视了我咧,我虽出身青衣,却也器量宽宏,不肯效学小家子气。大爷应允的,我没有不应允之理。”唐寅笑道:“娘子真个肯允许么?只怕不见得罢?”当下便把那天祝枝山在吉甫堂参相,华老唤本人送他登舟,他在舟中亲授锦囊,要求着事成以后,须得秋香如法泡制的向他三笑,本人急于要向他问计,使胡乱应允了。在先,以为他故意戏谑,并不当真。谁料我们到了苏州,他又向我第二次要挟。事在必行,那便使我左右为难了。假使一味抵赖,我便是食言而肥。真个要你向他三笑留情,非但我不愿,只怕你也不肯。”秋香听到这里,不禁嗔怒。便道:“大爷,这事万难应允,一颦一笑,岂可滥施于人?你快去回覆老祝,旁的报酬,在所不吝,若要我向他三笑留情,今生休想。”唐寅道:“我也知道娘子不肯应允,所以那天他催着你出外向他三笑留情,我便回绝他没有得到新人的允许,这事便不能实行。他便允许着七天的限期,满了七朝,无论你允不允。总得如法泡制,把去年的三笑留情,向着他复演一遍。定要把他钩魂摄魄,才肯罢休。”秋香道:“老祝这般无赖难道大爷真个应允了么?”唐寅道:“其时听得华老已到苏州,准备上门寻仇。我正要央求他的锦囊妙计,没奈何又只得承认了。好在有三天之期,还可设法对付,现在既然娘子不肯应允,我只得去回绝了他罢。”楼上正在讨论对付之策,楼下又有人来催着大爷去见客,说方才来的祝大爷在书房里大发脾气了。他说大爷宠了新人忘却了旧友,若没有旧友,新人怎会到手。他说大爷再不下楼,他便要到街坊上去讲给行人知晓,教他们判一个谁是谁非。唐寅道:“娘子失陪片刻,这胡子是说得出做得出的。”秋香道:“大爷千万不要和他翻脸,你只婉委曲折的回覆他。”唐寅点头称是,赶忙下楼,经过八谐堂上八美都向他取笑。唐寅不暇回答,便到书房里去看老祝。枝山几声冷笑道:“子畏,你居然也会下楼的么?我只道你把我乾搁在这里了。”唐寅陪着笑脸,再三道歉。彼此坐定以后,唐寅便问他此来有何见教。枝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来意,你也该知晓了。”唐寅道:“敢是索帐而来?这一千两纹银,今天一定可以送到府上。”
枝山道:“此来非专为索这赔款而来。”唐寅笑道:“敢是索画而来?大嫂的玉容我一定替他写照,只不过略缓数天便是了。”枝山道:“我此来也非专为索画件而来。”唐寅道:“那么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吧!”枝山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唐寅道:“三月初五。”枝山道:“你结婚以后的第几天?”唐寅屈着指道:“我是三月初二结婚的,从结婚日子算起,今天是第四朝了。”枝山冷笑道:“你也知是第四朝了么?你说过了三朝新娘子向我留情三笑,谁知你过桥拔桥。你已经真个魂销,却把我老祝抛在九霄。”唐寅笑道:“老祝出口成章,句句叶韵。听得我们大娘娘说起,那天他把你拔去蛇须,着你出外寻友,你向他立誓,也是出口成章,句句叶韵。老祝老祝,你将来把大著《祝枝山集》付刊的时候,这两篇韵文一定要选在里面的啊。”枝山道:“好好,你还要嘲笑我么?今天老祝到来,不专为着索赔,也不专为着索画,‘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到来,便是专为索笑而来。你嘲笑我拔去胡须,你嘲笑我喃喃宣誓,你可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苦?我吃的是三笑留情的苦。你是甜了,我是苦了。今日里也得使我甜这一甜。”唐寅道:“老祝不要放刁,旁的事情,我答应了不会爽约。惟有这一桩事,须得我们新娘子答应了才能作准。恰才我迟迟下楼,便是和新娘子相商这件事。”枝山道:“他可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寅道:“他说,请你祝大伯原谅,三笑留情,万难从命。”枝山道:“我不管。他应允,也要三笑留情,他不应允,也要三笑留情。”
正在谈话时,却听得有人笑将进来道:“什么三笑留情,四笑留情,我也来凑这一笑。”原来进来的便是周文宾,他是唐寅的熟友,不须通报。听得唐兴说,我们大爷和祝大爷在书房中谈笑,他便闯将进来,做那不速之客。入幕之宾,彼此坐定以后僮儿送茶,不须细表。文宾便问唐寅道:“你和老祝讨论些什么事情?”唐寅便把枝山要求的三笑留情一一说了。又道:“这件事,请你下一断语,究竟老祝这般的要求合理不合理?”文宾笑道:“若问合理不合理,自然不合理。俗语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新娘子向你三笑留情,是在情理之内。老祝见猎心喜,也要博一个三笑留情,这便出乎情理之外了。”枝山道:“老二,你也是个过桥拔桥的人。你拥着娇妻美妾,便忘却我老祝了。你不帮老祝,却帮小唐。”文宾道:“你休性急,我话未毕。老祝既有这不合情理的要求,子畏便不当贸贸然的允许。现在一诺再诺,而且约定了三朝以后,便教新娘子见了老祝,三笑留情。‘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允许了老祝,休说三笑留情,便是三抱留情,也只好践你的诺约。”文宾口里这般说,却向唐寅频频做眼色,又在他衣袖上拽了两下。文宾递过照会。唐寅点了点头儿,已是心照不宣。老祝便吃亏在目力不济上面。很得意的说道:“老二,这几句话才是公平之谈。无论如何,小唐既允许了我,万万抵赖不得。”唐寅已知道文宾帮着自己了,但怕老祝生疑,假意向文宾说道:“二兄,你也是这般说,不像我的好友了。自古道,‘推己及人谓之恕’,试问二兄,假使老祝也向你这般要求,你可肯把你的夫人向他三笑留情!”文宾说道:“‘苍蝇不钻有缝的蛋’,老祝见了我决不会有这无理的要求。要是他有这要求,只消我骂他几声狗头,他便不敢存这妄想了。我所怪的,只怪你不知轻重,竟一口应允了。既已应允,还有什么话说呢?新娘子情愿也要他三笑留情,新娘子不愿也要他三笑留情。你要是翻悔前言,休说老祝不答应,便是我也要编派你的不是。”文宾口中这么说,手中又不住的拽着唐寅的衣角。枝山大喜道:“老二的说话句句中肯,小唐你还有什么话说?”唐寅道:“责我悔约,我确是无话可答。但其中自有许多妨碍,彼此都是知己,总得原谅一二。”枝山笑道:“你太小气了,我老祝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只不过请你这位新夫人,如法泡制的向我笑这三笑。他既没有损失些什么,我也不希图占他什么便宜。你向他切实的开导一番,他自然应允了。”唐寅道:“我已开导过了,无奈他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坚不应允。”文宾道:“我来定一个折衷办法罢。子畏呢,既有诺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许他自食前言。老祝呢,不妨通融一些,展缓一天。好教子畏尽着一天的工夫,在新娘子面前百般开导。开导不听,则继之以长跪。长跪无效,则继之以涕泣。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新娘子也只好冒着瓜田李下之嫌,再来一个三笑留情。”枝山道:“老二的办法我也首肯。只要他肯向我三笑留情,便展缓一天也没有妨碍。但是到了来日,新娘子依旧不肯,这便如何?”唐寅眼看着文宾迟迟不答,文宾向他颠眉霎眼,似乎教他一口应承,唐寅道:“展缓一天,包在我身上,稳教他向你三笑留情。”枝山道:“我是个近视眼,新娘子离着我太远了,休说三笑,便是三百笑,也不过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今天申明在先,相见的时候愈近愈妙。”唐寅又有些迟疑模样,文宾拽着他的农角,唐寅才敢应允道:“依你便是了,总在不即不离之间。离得太远了,你便是雾里看花。离得太近了,他也不肯,总在相距三四尺的光景。你道如何?”枝山点头道:“三四尺差不多,倘有些模糊,我可以凑上去瞧个仔细。但是还有几句话,须得声明在先。说便是三笑留情,却有道地的笑,搭浆的笑,甚么叫做道地的笑?明天和我见面,也将和你们去年相见的笑,一样的情致缠绵。甚么叫做搭浆的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三笑,急匆匆的返身而走,那便使我老大的失望了。小唐,你愿教新娘子向我搭浆的笑呢,还是道地的笑?”唐寅不敢率尔回答,眼看文宾。文宾又是点眉霎眼的向他示意,他才敢回答道:“老祝放心,明天重演那三笑留情是道地的笑,不是搭浆的笑。”枝山道:“空说一声道地是不中用的,讲给我听,是怎样的道地?”唐寅道:“这倒好笑,怎好画一把刀给你看,道地便是道地,你只放心便是了。”枝山道:“‘嘴上无毛,说话不牢’,和你们年轻人讲话,滑头滑脑,动不动便要上当,须得根老果实的声明在先。单说一声道地,我不敢信。”唐寅道:“依你的意思,怎样才算道地?”枝山道:“你休问我,须先问你,第一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一笑在虎邱山上邂逅相逢,他便盈盈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和我做出邂逅相逢的模样,向我盈盈的笑这一笑。第二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二笑在唱歌追舟,银盆泼水,他又吃吃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做出银盆泼水的模样向我吃吃的笑这一笑。第三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三笑在舍舟登陆,情话初通,他又微微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做出情话初通的模样,向我微微的笑这一笑。总而言之,他怎生的向你笑,也该怎生的向我笑。你毕竟允呢不允?”唐寅又看了看文宾的面色,才敢道个允字。于是三人又谈了些闲话。文宾道:“我不错误你的黄金时刻了,新婚燕尔,你还是上楼陪伴新夫人去罢。”枝山道:“我也不坐了,你快到新夫人面前去开导一番,依着老二的话,开导不从,则继之以长跪,长跪不从,则继之以涕泣。我今天还得到杜颂尧那边去吃酒,他备着盛筵请他的亲家,我做陪客,又可以实行一句‘徒餔啜也’的经训。”唐寅也不强留,便送着祝周两人出门。回到里面,很有些踌躇不决,枝山要求的同样三笑告诉了新娘子,一定要惹动他的娇嗔。不告诉新娘子,到了来朝老祝又来索笑,教我如何对付。转念一想,方才周文宾向我再三示意,他一定有什么神机妙算。他的心思,并不在老祝之下。不过老祝专喜卖弄心机,所以博得洞里赤练蛇的绰号。文宾藏而不露,且不肯轻易的侮弄他人,所以他不曾出过什么恶名。今天筹商对付老祝之策,非得遣发家人把文宾追回不可。唐寅正待遣发家丁出门追赶,却听得外面笑将进来道:“子畏子畏,你不用忧疑。若要问计,须问我周二。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一番秘策有意戏狂徒 两字罗帏无心成佳兆
唐寅见文宾折回,笑逐颜开的说道:“二兄,我正待遣人奉邀,难得你半途折回。我被老祝逼得走头无路了,你向我示意,你总有妙策啊。”文宾笑道:“子畏兄,且和你到书房里去运筹帷幄,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于是一宾一主。重入书房。唐寅正待问计,文宾道:“且慢,老祝这个人诡计最多,你去吩咐家僮门役,要是老祝折回,问及周二爷可在里面,须得一口回绝他,解他的疑。”唐寅依言便即吩咐唐兴传谕家丁门役,要是祝大爷到来,问及周二爷,只说周二爷出门以后并没折回。他若相信,最好。他若不信,你们悄悄的进来通知一声,免得被他闯将进来,看破机关。唐兴领了主命自去通知,不在话下。唐寅道:“二兄,现在可以授计了。你有什么高见,请道其详。”文宾笑道:“老祝这个人,心计虽工,但是吃了眼睛的亏。董仲舒说的好,‘与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要是有了老祝这般心计,还加着敏锐的眼光,那么便似猛虎生翼,还当了得。”
唐寅道:“听说他在杭州,也曾吃了你的亏。”文宾笑道:“他吃了亏,却不肯输东道。这页扇面,我至今还藏着。他再三要向我取还,我怎肯放手。”唐寅道:“他要取还做甚,他的面皮坚似城堵墙,难道还怕人议论他么?”文宾道:“他不怕谁,只怕家中的云里观音,当年老祝略施诡计,把云里观音骗得到手,他的志愿是遂了。不过赵姓那边却定着一种约法,便是不许老祝纳妾,也不许老祝在外面寻花问柳。老祝应允了,才把云里观音娶到家中。所以老祝家中除却赵氏大嫂以外,没有一位偏房。一者他这一副尊容,端的欢迎者太少了。二者为着约法的拘束,便是有人欢迎他,也不敢在外面粘花惹草。这一页扇面。便成了他的供状,扇面上的称呼便是‘许大好妹妹’五个字,有了这把柄落在我的手里,他若倔强,我可以到赵氏大嫂那边去告发,亏得他存了这三分忌惮,要不然,这张老鸦嘴怎肯替人家牢守秘密,敢怕沸沸扬扬弄得满城风雨了。”正在谈论时,唐兴进来回话,说:“祝大爷果然折回。见了小人还想冒这一冒。他说你去请周二爷出来,我有话说。小人说,周二爷不是和祝大爷同时出门的么?祝大爷道,他走了一程,便即折回要和你们大爷在书房里说几句密话,现在想已谈完了,你请他出来罢。小人见祝大爷一冒再冒,便也给他一个空城计。小人说,祝大爷既不相信,请你到书房中自去看罢。小人一壁这么说,一壁却向唐寿做手势。假使祝大爷真个来闯书房,唐寿便可抢先进来报告。谁知祝大爷号称足智多谋,今天却中了小人的空城计。他说,周二爷既不在里面?我也不进去了。说罢,便摇摇摆摆的向城隍庙那边去了。”唐寅点头道:“你对付得妙,少顷有赏。”
唐兴谢了主人,返身出去。文宾笑道:“果然不出区区所料,他走了一程竟会回来。”唐寅道:“你的预料为什么这般正确,好似当年范睢料王稽一般?”文宾道:“恰才我帮着他说话,要你践约,要你跪求新夫人向他做一套三笑留情。这些话,句句都中着老祝的胃口。他虽然十分快活,但是时时拈着乱逢逢的胡髭。向我好笑。我已看出他的怀疑态度,即起身告辞,免得被他猜破了机关。他见我走,他也走了。走到巷口,分道而行。我见他走远。便即折回,好和你商量对付的方法。但是料定老祝的疑云未释,不久也要折回。现在他中了计,不会再来的了。我便可以和你商量这一件事。我们唐祝文周彼此都是至友,互相调谑不算什么一回事,但是老祝这番的要求未免过火了,不由我不代抱不平,却也怪你忒煞妈妈虎虎了。三笑留情是你的一生艳遇。怎么可以允许老祝享受这同样的艳福?子畏子畏,我赠给你八字的评语,叫做‘偷香手妙,应变术疏。’”唐寅道:“你的评语,确是切中我的病根。我有了应变之才,便不会在老祝锦囊里面讨生活,受他种种的挟制了。那天在舟中为着急于要向老祝问计,才把不该答应的,也便妈妈虎虎的答应了。二兄,你是个义侠心肠的男子,你该替我想一个解围的方法了。”文宾道:“解围的方法是有的,只是怕你。”唐寅道:“怕我什么?”文宾道:“怕你声价自高。要你绘一幅画,千难万难。不是我在网师园中扮了美人儿,你怎肯替我发落这一张纸。”唐寅道:“以前的话,不须说了,只求你把解围的方法传授与我,躲过了这个难关,你要绘什么,我决不声价自高,有意为难。”文宾道:“听说你肯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可是真的?”唐寅道:“承蒙嫂夫人和衡山夫人杜女士不嫌鄙贱,要和我的第九内子结为金兰姊妹,这是非常荣幸的事,待到花前结义的一天,我便效法《桃园三结义图》的笔法,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桃园三结义是英雄三结义。桃坞三结义是美人三结义。听得三结义的次序,杜女士排行第一,嫂夫人排行第二,内子恰是排行第三。”文宾道:“这一幅画图,我希望你早日绘成。但是我还有一种请求,为的是内人秀英很赏识你的画笔,意欲请你另描一幅小影,你肯俯允否?倘蒙俯允这几天内便要请你描容,只为过了几天我们便要回杭州去了。”唐寅道:“悉听尊命,决不延误。你若性急,便在来朝请嫂夫人光临舍间,便可以渲染丹青,描写玉容。好在祝大嫂也要我写照,我可以请他来凑这现成。描好了嫂夫人玉貌,按着便好替祝大嫂写照,但求你把解围的方法,告我知晓。”文宾听说云里观音也要唐寅描容,不觉心生一计,便道:“子畏兄凑耳过来,我有一个妙策传授与你。”唐寅真个凑过耳去,文宾便把这八字秘密传授唐寅。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唐寅大喜,便即称谢不绝。文宾坐了片刻便即告辞。
唐寅送客以后,回到里面。这时秋香已下了堂楼和那八位娘娘在八谐堂上谈话,见了唐寅,便问老祝的来意可是为着索笑而来。唐寅坐定以后便把恰才的经过述了一遍。说到祝枝山痴想艳福,众美人都把银牙咬了又咬。说到周文宾巧授妙计,众美人又把笑口开了又开。陆昭容道:“‘十个胡子九个骚,’老祝在杭州闹过了笑话,在这里又要闹二回笑话了。”唐寅笑向昭容说道:“说来说去,都是你大娘不好。”昭容奇怪道:“和我何干?”唐寅道:“去年大娘捋他的胡子,可惜只捋去七十五茎半,要是手腕辣了一些,把他全部胡须拔个一干二净,他便不是胡子了,他便不骚了,他便不会在杭州闹了笑话,又向苏州闹笑话了。”说到这里,八谐堂上早已是一片笑声。昭容笑罢,便道:“幸而我只披去他的七十五茎半蛇须,损失单上的银两大爷还担当得起,要是把他拔的牛山濯濯,他在损失单上正不知要开着多少银两咧。他的胡须是光了,只怕大爷的财产也是一个光。”二娘娘罗秀英道:“周二叔既授锦囊,我们还得从速行计。祝大嫂那边,大姊先去走一趟罢。”昭容道:“我想还是你去的好,老祝见了我,多少总有些忌惮。我去走一趟,防他生疑。二妹上门,老祝便不会疑惑了。你见了祝大嫂,只说是问候问候,昨天饮酒回来身子可好。还约着他到我们家里来,以便描写小照。那么老祝便在旁边,也不会疑惑了,觑个机会便可以依计行事。”众美人听了,大家都赞成二娘娘去走一遭,秋香尤其感激。他说:“为着小妹分上,却要二姊去劳神,说不出的心头感激。”罗秀英笑道:“九妹,你要感激我,却不在今天。”秋香知道下文的话,多少总带些调笑性质,便低着头不敢盘问。唐寅很赞成他们彼此调笑的,便问秀英道:“不在今天,是在那一天?”秀英掩着嘴说道:“便在昨天。若不是我赠给他一首《蝶恋花》只怕十二巫峰,还不免有咫尺天涯之感咧。”说到这里,还套着《蝶恋花》词中的最后数语,换了几个字,笑向秋香,曼声吩哦道:
昨宵曾否梦巫山? 梦梦梦。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
秋姑娘羞的伏在案上,隔了半晌才肯抬头。陆昭容道:“大爷既把八谐堂改作九成堂,上面的匾额合该早日更换。”唐寅道:“这九成堂三个字,须得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写成字样,才好更换。”昭容道:“便请老祝一挥何如。”唐寅道:“枝山擅长狂草,堂额写了草书觉得不大好看。”罗秀英道:“文二叔的书法很是秀媚,请他一书可好?”唐寅道:“衡山的书法擅长楹联屏条,要作擘窠大字,气魄尚嫌不足。须知写字一道,也须和身分相配。名公巨卿的书法。虽然未必尽皆佳妙,但是一种气魄,毕竟比众不同。”昭容道:“我想着一位名公巨卿了,趁着你的丈人蜂华太师尚在苏州,这九成堂三字匾额请这位老太师大笔一挥,岂不是好?他的身分要算是高的了,他的气魄一定比众不同。”唐寅笑道:“华老的身分是高的了,他的笔墨却不高。”这句话不打紧。却惹动了秋香的娇嗔。便道:“大爷,怎么讥评你的丈人峰,你太觉目无尊长了。”唐寅才知道出言不慎,正待向秋香陪话,外面传来消息,说道天库前文二爷来了。唐寅皱了皱眉儿,觉得平日所患,患在良友太少。今日所患,又患在良友太多。怎么祝周才去,小文又来。昭容便催着唐寅出去应客,文二叔不比老祝,他是个好人。唐寅离了八谐堂,自去应客,九位美人依旧在堂上闲谈。昭容道:“老祝这个人心肠是很热的,我们都少不了他。只是他喜占口头便宜,而且口不择言,只说些邋遢之言。在这分上,他以为便宜,其实他吃尽了亏,周二叔定下计较,却是谑而不虐,这个骚胡子,非得这般的惩治他不可。我们对付老祝,须得恩怨分明。他的好处,我们不能忘却他。他的坏处,我们也不能饶恕他。”秋香道:“要是被他看破了机关,这便如何?”昭容道:“九妹放心,老祝的心计虽工,但是为着女色面上,他的方寸便乱了。更兼着一双眼睛不济事,所以他在杭州瞧不出周二叔的真相,只道他真个是乡下姑娘许大。”秋香道:“老祝在杭州闹过什么笑话,大娘可肯告诉我知晓?”昭容道:“老祝在杭州的事都瞒不过周府的锦葵丫头,锦葵嫁了祝僮,同到苏州,昨天也在这里帮忙。他把老祝的笑话悄悄的告诉我侍婢,侍婢又转告诉我听,因此我便得知大略。周二叔向锦葵借了女人装束,打扮一个乡下姑娘,自称许大,去试老祝的眼力,老祝居然上当,说了许多肉麻话儿,又替他写了一把扇面,上面的称呼是许大好妹妹,下面落款便是老祝。听得周二叔得了这个凭据,便可以挟制老祝,老祝要是口不择言,他便要把这扇面在祝大嫂面前出首告发。”众美人听了,都觉得闻所未闻,十分好笑。谈了一会子,唐寅送客回来面有喜色,众美人问他见了衡山,道些什么话。唐寅以手加额道:“衡山此来,我得到两椿喜事。”昭容道:“喜从何来?”唐寅道:“第一喜,是为朝廷喜。第二喜,是为家门喜。为朝廷喜者,喜朝廷得了辅弼之臣,焕新政治,为家门喜者,喜我们堂上的匾额,有了这一位燕许大手笔的老先生题写。从此九成堂三字,可以流传后世播作词林佳话。”昭容道:“大爷倒也好笑,我们急于问你,你却不慌不忙对这空策。毕竟得了谁人喜信?”唐寅道:“我正糊涂了,向你们报喜信,却没有把这位老先生的姓名说出。此人是谁?便是告老的少傅王守溪王鏊老先生。他的年龄,还不到致仕之年,只为宸濠跋扈,奸佞满朝,他老人家曾向当今天子上过几次谏章。无奈忠言逆耳,留中不发,他老人家见时事不可为,才乞骸骨归乡享受那林下岁月。他身在江湖,心在廊庙。每每谈到国事,动辄痛哭流涕。可见他忠心耿耿,不忘君国,现在好了,奸王已伏法了,奸党已廓清了,拨云雾而见青天,朝堂上渐有焕新的气象。那天玺书下降,宣召他老人家进京,仍任旧职,辅弼圣躬。他老人家感激当今天子知遇之恩,把家事料理以后,便须进京面圣。他有书信寄给衡山,说要绘一幅《出山图》,非得门下士唐寅执笔不可。他问衡山,究竟唐寅失踪以后,可得着正确消息?要是有了消息,须把这层意思告诉唐寅,请他从速着笔。绘就以后,还得请吴中诸名士贶以诗章,俾成全璧。衡山把王少传的书信给我看过,我便一口应允了。只为王少傅是我的恩师,平时谦恭下士,对于区区夸奖逾分,为着知己之感,这一幅《出山图》须得尽着两三天的工夫赶紧绘写。但是我托衡山转向王少傅代求这九成堂三字匾额,料想他老人家为着投桃报李的分上,这三字题匾一定可使区区如愿以偿。这不是两椿喜事,上为朝延喜,下为家门喜么?”昭容道:“那么大爷的画件源源不绝了。要绘《王少傅出山图》又要绘《桃坞三结义图》,又要绘祝大嫂云里观音的像,又要绘周大嫂王英秀女士的像,又要绘本人卖身投靠的像。”唐寅道:“大娘取笑了,卖身投靠,何用绘像?”昭容道:“大爷忘记了么?卖身文契装裱成页以后,你不是也要绘一幅画么?这幅画定是你的卖身投靠图。”春桃笑道:“大爷还得绘一幅河滨别别图。”唐寅道:“八娘错了,只有河滨送别图,那有河滨别别图?”春桃笑道:“听得那天老祝说起,他到东亭镇时,你恰在相府的水墙门外别别的倒一把臭夜壶,你若绘入画图,不是河滨别别图么?”唐寅笑道:“你和大娘总是一鼻孔出气,大娘取笑我投靠,你便取笑我倒夜壶。须知投靠是真,倒夜壹是假。老祝的嘴里,那有好话说出。好了,明天眼前报了,二娘要去访祝大嫂,午前去呢,还是午后去?”罗秀英道:“我想午后去的好。午前去了,要忙着他们留饭,反而于心不安。”这天的琐事,编书的不须细表。
到了午后,罗秀英去访祝大娘娘,恰值老祝在杜翰林家中午宴未归。罗秀英和祝大娘娘接洽的结果,竟是十分圆满。这圆满两个字,是对于文宾的计划而言。若说云里观音的心中,对于丈夫这般行为,认为很不圆满。罗秀英回家以后,无多时刻,又是傍晚。吃过夜饭以后,无多时刻又是黄昏,那便论到同梦的问题了。论到宴尔新婚。唐寅当然要去陪伴秋香。但是亲于新人,未免要疏于旧人。况且六个月以来,抛却了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要是今天再宿新房,非但秋香不允,便是唐寅也觉于心不安。唐寅到了大娘娘房中,却被大娘娘拒却。他说:“二妹今天所改的《蝶恋花》词,已许你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你不如仍到新房中去罢。”唐寅到了新房中,又被秋香拒却。他说:“大爷的存心何忍,抛撇了他们半载有余,怎么不去陪伴大姊。大姊不纳,还有二姊呢!”唐寅没奈何,又去求见昭容。才知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昭容笑道:“有了,你到二妹那边去罢。”
唐寅道:“要是他又挡驾,这便如何?”昭容道:“他欢迎你去怎会挡驾?”唐寅听了,茫然不解。昭容道:“你休观望自误,我来送你进场。好在二娘娘的房间便在隔壁,于是揣着唐寅的手,出房进房,已到了罗秀英那边。秀英也表示据却。昭容笑道:“二妹,你是拒却不得,方才你唱的《蝶恋花》词,大有留髡之意,大爷该在你房里住宿。”秀英道:“大姊冤枉我了,我唱的词,是叫大爷留住在九妹房里。”昭容道:“你昨天填的词,是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只为词中说的是‘今夜香衾,月明人静,应难逃避。’这香衾二字,是指着秋香的衾而言,自然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你方才把来调换了几个字,叫做‘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把香衾二字换做罗帏,可见要留着大爷住在姓罗的帏中了。大爷所跨的凤,只怕不是九妹,却是你二妹罢。”说时,丢却唐寅返身走了。急得秀英连连剖辨道:“这是我无意巧合,并非有心,大姊你唤他出去。”但是昭容并不回答,已把房门反扣住了。正是:
画栏鹦鹉声初唤,锦帐鸳鸯梦亦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扮演假秋香逢场作戏 结束真才子对酒当歌
想不出罗秀英的《蝶恋花》词本要调笑秋香,却调笑了自己,把香衾二字换了罗帏,他辩白是出于无心,陆昭容却道他出于有意。究竟是有意,是无心,编书的不赘一词,请读者自下判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倒是一个玩意儿。且说来日是三月初六日,唐寅结婚以后已是第五朝了。劳苦功高的祝枝山,为着唐寅今天履行这苛刻条约,肯把他的爱人秋香牺牲色相,复演一次三笑留情,他越想越快活,隔夜在床上喜而不寐。云里观音祝大娘娘已知道他的用意,却假意儿问他为着何事,值得这般喜而不寐。
枝山道:“我愈想愈有兴味,自从去年陆昭容打上门来,拔去七十五茎半的胡子,我的晦气星也被他连根拔去。从此以后,到处都得着利市。在杭州混了几个月,业已满载而归,此番小唐回家,全仗我的锦囊妙计。这千两纹银的损失,日间已遣人送来,也可以供给我一年的娱乐费。我老祝的脾气,有了银钱,夜间翻来覆去便睡不稳。娘子你睡你的便是了。”祝大娘娘道:“你说千两纹银,够你一年的娱乐费,你难道有了金钱,便想到外面去嫖院不成?”枝山道:“娘子休出此言,以前没有娶你时,我没俅没倸,难免在花柳场中走动。自从娶你的时侯定下约法,我便奉若金科玉律,再也不敢在外面胡行乱走。那天八谐堂上,众美人在那里大会串,我却避席而去,目不邪视。可见我和你做了夫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有和你相亲相爱,旁的妇女,便是扑入我怀中,我也成了坐怀不乱的鲁男子。”祝大娘娘明知老祝说谎,却也不去点破他。只说你既不贪女色,你说的娱乐费是什么?枝山道:“我所爱的,只有饮酒赌博。有了这一千两纹银,尽可供给我的饮酒和赌博了。”说话时,睡在后房的官官忽的哭将起来。慌的乳妈赶紧喂他,又呜呜的唱着乳娘曲。祝大娘娘埋怨枝山道:“都是你睡不稳带累宝宝也醒了。”到了初六日,枝山一骨碌便即起身。祝大娘娘道:“你又没要事,为什么这般无事忙?”枝山道:“今天小唐约我去小酌。祝大娘娘笑道:“那有清晨小酌之理?你便去看他,他也不见得起身。唐家叔叔新婿宴尔,你何苦去扰乱人家的好梦。”枝山自觉好笑,果然起得太早了。盥漱已毕,用过点膳,自到书房中去写些东西。只为昨天华老取出两卷上好宣纸,交付枝山。一卷是央求枝山的墨宝,一卷是托枝山代交唐寅,请他绘一幅中堂,四条屏对,便在十天以内绘好,以便早付装池,辉生四壁。华老交付枝山的写件。已预纳了笔资。惟有转交唐寅的画件,非但不肯预付润金,而且还得定下限期。华老以为唐寅声价自高,架子太足,现在做了自己的女婿,看他还能摆出以前“四不绘”的架子,什么润金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不绘,心绪不佳不绘。华老的一幅中堂,四条屏对,完全要女婿当差,自己不费分文润资,他以为是便宜之至了。谁知他把秋香认作女儿,这女儿可以轻易承认的么?《西厢记》上说的“赔钱货”,不赔钱,不成其为女儿。不赔很大的钱,不成其为相府中的女儿。华老自从初三日赴宴认女以后,当夜便打发华平回去,把详情禀告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得知消息,立时忙个不了。替义女赶办盛妆,以及义女要求的利益,一一都是照办,克日用着大号船舫,载往姑苏,好教人家知晓相府嫁女的盛况。列位看官,华老以为占了唐寅的便宜,不出润资,及其强迫他如期交卷。谁知自己府上准备的一副盛妆,比什么润金还重。不吃亏处正是他的大吃亏。得便宜时,正是他的失便宜,按下慢表。
且说祝枝山为着时候太早,且在书房中挥洒几副对联,再往桃花坞去领略秋香的三笑留情也不为迟。向例写对,总是祝僮磨墨。现在不见祝僮,他便高声呼唤着祝僮,却不听得祝僮答应。拍着书案,大骂着祝僮该死。却被管家老妈子听得,站在书房门口说道:“大爷说祝僮该死,祝僮真个该死。”枝山道:“祝僮怎样该死?”老婆子笑道:“祝僮快活的要死了。他吃了晚饭,洗过脸,便陪着他的新娘子进房,砰的一声,房门便闭上了。我和他要讲一句话,他也没工夫回答。睡到这时,依旧鸦雀无声,真个快活的要死了。大爷要唤他,我可去敲他的门。”枝山才想着祝僮也在新婚宴尔的时代,这是人生难得的乐事,我何必去破他的好梦。这几副对联,什么时候都好写的,何必忙在今朝。便向老妈子说道:“你不用去敲门,由着他们自己起身吧!我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要他磨墨罢了。待他起身以后,再叫他磨墨不迟。”老妈子笑着去了,且笑且说道:“这小子还有气力磨墨么?他昨宵己磨着半夜的墨呢。”枝山暗暗好笑,这么大年纪,还要说风骚话。可见爱色之心到老不减。难怪我听得今朝重演三笑留情,昨夜便百般的睡不安稳。枝山在自己家中耽搁了多时,才到桃花坞去访问唐寅。他以为时候不早了,谁知到了唐宅。唐寅还没有起身。他在书房坐了长久,才见唐寅出来款客。见面以后,便道:“老祝来得这般早。”枝山道:“今天为着索笑而来,理该早起。小唐小唐,三笑留情可以开始了。”唐寅道:“你休性急,且在这里坐谈一会子,待他梳妆完毕,和他相见未迟。”枝山道:“周老二昨天出门以后,可曾来看你?”唐寅道:“他昨天忽忽出门并未折回,你为什么问及他?今天可要他到场?我这里可以遣人请他到来。”慌得枝山摇手不迭道:“不要他到场,他的花样很多,我有时还得吃他的亏。”唐寅见枝山手里执着一卷纸,便道:“老祝,你手里的一卷纸可是接到了什么写件?”枝山道:“不是老祝的写件,却是小唐的画件。这是你丈人峰交下来的,非但没有润资,而且要限期交卷。只许十天,不许逾限。逾限不交卷。须得顶着家法板长跪受责。”唐寅笑道:“到了你嘴里,总是装头装尾。定限是真,受罚是假。我到了苏州,画件接续而来。既要替王少傅写一幅《出山图》,又要替丈人峰绘堂幅,长者命,不敢辞,只好抽调工夫替他们赶一下子。”当下收着画纸,插入笔筒里面。枝山道:“今天会串这三笑留情,定在什么地方?”唐寅道:“待他梳妆完毕,先请你到八谐堂行相见礼。”枝山道:“行了相见礼便怎样?”唐寅道:“行过相见礼,便是烦演这一出三笑留情了。第一笑在花园中太湖石畔,这是替代虎邱山上初次留情的。第二笑在花园中旱船旁边,这是代替官舫中两次留情的。第三笑在花园中回廊左右,这是代替东亭镇上三次留情的。”枝山道:“你去年见了他怎样的,区区也要如法泡制。”唐寅道:“我已向你说过了。”枝山道:“还没有十分子细。”唐寅道:“他第一笑时,我只是目逆而送之,并未扳谈。他第二次笑时,我的衣襟上被他把银盆内的水溅湿了一大块。他第三笑时,我向他一揖到地,谢他银盆中的甘雨溅湿了半身。枝山很得意的说道:“你怎么样,我也怎么样,亦步亦趋便是了。”唐寅道:“但有一句话声明在先。我去年遇见他时,袖子里不曾藏着单照。你若取出单照,我是不许的。”枝山道:“小唐,你太不相谅了。我和你的眼光不同,怎好相提并论?”唐寅道:“老祝,我和你订约的时候,并没提起随带单照这四个字,你临时横生枝节,这是万万不能。”枝山道:“不用单照便是了,你休着急,不见得取出单照,便会把你的新夫人摄入其中的。”枝山口头这般说,心头生疑。他想小唐不许我取出单照,定有道理。不要又有周老二在内使弄机谋,我吃了他一次的亏,决不再吃他两次的亏。少顷没有可疑之处便罢,若有可疑之处,我依旧可以取出袖中的法宝照他一下。虽不是牛渚的犀,却也可以算得秦宫的镜。是真是幻,总逃不过我这单照之用。
唐寅陪着枝山坐了一会子,里面出来一名使女,前来启请枝山,说我们九娘娘已梳妆好了,请祝大爷在内堂相见。唐寅便陪着枝山入内。枝山道:“何必相陪,我不是老虎,难道会得衔了他去。”唐寅道:“你非猛虎,却是毒蛇。被你咬了一口,非同小可。”两人说说笑笑,已到里面。枝山上了八谐堂,却见两名婢女,捧着一朵生香活色的解语花,从遮堂门后,缓缓行来。他便凝神注视,却恨这一双不挣气的眼睛,仍不免雾里看花。但见那朵解语花,上截穿的是桃红衫子,下截系的是葱绿裙儿。举步时很有一种袅袅婷婷的态度,而且弓鞋细碎的声音,历历在耳。一阵阵的麝兰香,做了他的先导。其人未到,其香先来。枝山暗忖销魂使者来了,待要制止这颗活跃的心,却恨制止不得,依旧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唐寅道:“枝山,这是内人,和你行相见礼了。枝山彷佛见美人向他万福,他便深深答揖,连声九娘不敢。却听得对方回答了一声祝大伯。这声音的轻圆流利,竟似“呖呖莺声在花外啭。”老祝的满腹疑团,至此打破。他吃过了周文宾的亏,知道周老二惯会扑朔迷离,装做女人模样。今天八谐堂上的美人,不要又是周老二的化装罢。上一回疏忽,这一回却要子细了。他虽没有取出单照,但在步调和声调上面,便见得眼前的美人是真非假。周老二的步调,只会描摩着乡下姑娘的行路,怎有现在这般鞋弓袜窄,款款盈盈的模样?周老二的声调。只会描摹着乡下姑娘的口吻,怎有现在这般柔媚婉转入耳不烦的效力?祝枝山号称辩士,到了这时,竟做了噤声寒蝉,转是秋香向他敷衍道:“请问祝大伯,那天祝大嫂从舍间散席回府。料想时候还早罢!”枝山忙道:“承蒙关切,多谢多谢,那天拙荆叨扰盛筵以后,回家尚早。”秋香道:“什么盛筵,只是简慢之至。过了几天,还得备着请柬,恭请阖第光临咧。”秋香立谈了几句,才说祝大伯请宽坐,失陪了,话才说完,便似惊鸿一瞥,扶着婢子返身入内。枝山忙取单照赏鉴一下。只见着秋香的背影,已够着他销魂。唐寅忙道:“老祝,你犯了场规。我不许你怀挟,你怎么私藏这东西。快快交给我,代为保管,出场后,再行还你。”枝山道:“小唐不要这般顶真,照了一回,我不再照便是了。现在已行过相见礼。待我到花园中去索笑罢。”唐寅陪着枝山同入园门,枝山道:“不用你相陪了,你的园中我已走熟的了。”唐寅笑道:“还是陪着你的好。”枝山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这番是如法泡制,试问你在去年时,和他三笑留情,可有人陪着你走?”唐寅道:“我不陪便是了。但是去年的三笑留情,他是无主名花。今年的三笑留情,他已是有主名花了。去年的留情是真,今年的留情是假。一真一假,你须辨别分明,却不要过于高兴了,自讨没趣。”
枝山怎知他言中微旨。只道小唐不放心,防着他动手动脚,便道:“你放心便是了,我不过游戏三昧,借此陶情,‘发乎情止乎礼义,’决不会过于高兴的。”唐寅道:“这便是自己便宜,你自去索笑,我不奉陪了。待你索笑完毕,再来看你。”说罢拱手而别。枝山少了一个监视的人,便觉得骨节轻松,不受拘束。他穿着回廊,随意走了几步,忽又停踪,似乎接到了什么警告一般,摸着自己的头颅道:“且慢,莫非有诈。小唐对于财字上面,挥金不吝,确乎是很慷慨的。对于色字上面,满园春色,只许他一人独赏。要是好友们偶尔说几句俏皮话,占他便宜,他便要板起面皮,连说着狗头放屁。今天他由着我向他的心上人索笑,只怕有些不近情理罢。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他既许秋香和我在八谐堂上相见,难道不许我和秋香在花园中三笑留情。”他很得意的行了几步,忽又停踪,以乎接到了第二道的警告,搔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且慢,莫非有诈。要是唐寅用了‘真假包公’‘真假孙行者’的手段,和我开一场玩笑,这倒要格外注意的。只怕八谐堂上的秋香是真,花园中的秋香是假,依旧周老二乔妆改扮,把我哄骗一场。那么我在杭州闹了一回笑话,又要在苏州闹第二回笑话了。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周老二哄骗我时,趁着我多饮了几杯酒。又在灯光之下,人影迷离。今天是春光明媚,我又不曾饮过酒。老二虽然狡猾,未必再敢尝试。我放胆前行罢。”枝山行行止止,已近太湖石畔,他便站住了。这是指定的初次留情所在,他怎肯错过这好机会,延着颈,翘着脚,只是远远的望着前面,可有这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行来,和他一笑留情。谁知“修近不修远,便在左近,飘起着一阵香风。赶快回头,他渴望的妙人儿已从假山洞中钻出,向着他轻轻一笑,枝山只听得笑声,却不曾细认笑态。待要摸出单照,妙人儿已似惊鸿一般的过去,单照里面,只照见惊鸿的背影,觉得娇模娇样,和八谐堂上的妙人儿一般体态。待要追上前去,又听得那边有婢女的呼声道:“九娘娘快到旱船里来坐坐。”枝山只得停止了脚步,暗自好笑。这一笑留情,已演过了。妙人儿的一笑,但闻其声,未见其貌,这是一椿缺憾的事。待到二笑留情,快不要仍蹈前辙。这单照待我执在手中罢。
他想定了主意,穿过假山,踏着落英满地的芳径,待向旱船旁边去索笑,谁知到了那边,旱船两旁的纱窗,都是紧紧的闭着,却不见妙人儿演那银盆泼水的趣剧。但是隐隐听得纱窗里面有妇女谈笑的声音,枝山的听觉最灵,莺啼燕语。秋香的俏声音已在其中。他想纱窗不拓,妙人儿怎会二笑留情。去年唐寅追舟是从唱歌声中引出秋香的,自己不会唱歌,便干咳几声嗽,代了唱歌罢。他想定了主意,便即干咳连声。咳声才定,接着便是屈戌声响,枝山怎敢怠慢,立时擎起了单照。这一回要把秋香的笑容看个清澈。说时迟,那时快,纱窗开处,妙人儿重又漏脸。呵呵,这不但老祝要看个清澈,便是读者诸君也急于看个明白。但是妙人儿第二度漏脸,却是高捧着银盆,他的杏脸桃腮,半被银盆遮住。枝山心中怎不懊恼?好在银盆中的水是要泼去的,待他泼水的时候,娇容逗露,便可在单照中间欣赏他的秀色。那么第二度的索笑,比第一度益发魂销了。谁料枝山所遇的事实,竟和他的理想相反,妙人儿把盆中的水,向枝山迎头浇来。枝山赶紧躲避,已淋得满头满脸。他忙着要擦抹水痕,谁有功夫在单照中饱窥秀色。比及水痕抹去,旱船的窗儿已紧闭了。但是里面的笑声很多。似这般的二笑留情,觉得太没趣味。三笑之中,已经两笑,只剩最后的一笑了。枝山暗暗恼怒,这一回银盆泼水,秋香太不情了,他在去年泼水,沾湿小唐的衣襟,还向着他盈盈一笑。他在今天泼水,泼的我满头满脸,睁眼不开,他又隔着纱窗而笑。秋香秋香,未免太恶作剧了。他喃喃的念着,便到回廊左近去守候。
他又打定主意。他想,“乌龟扒门槛,全在此一番。”秋香戏我。我也得戏一戏秋香。徘徊一会子,却见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又从那边分花擘柳而来,袅袅娜娜的绕着回廊,向着枝山款移莲步。枝山一拱到地道:”九娘,承蒙你玉手银盆,淋得我满头满脸,我在这里谢赏了。”那妙人儿见这情形,扶着栏干,笑的花枝捃展。枝山觉得这笑声有异,忙把单照凑上前去照这一下,不照犹可,一照时,不由的慌了手脚。但听得那妙人喃喃的骂道:“你这胡子太没规矩,读了多年的书,全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枝山诺诺连声,不敢置辩。原来那人不是秋香,却是云里观音祝大娘娘。枝山到了外面,扭住了唐寅,要和他讲理。唐寅道:“老祝,你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们大娘娘定下计较,把轮香堂改作佛堂,把新娘子藏匿内室,吓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小试狡猾,演一出真假秋香,在八锦堂上的是真秋香,在花园中的是假秋香,便是府上的大嫂。枝山笑道:“知道了,这不是你的计较,一定是周老二传授你的锦囊。”又拈着髭须冷笑道:“周老二,你不要凶,你的凭据落在我的手里。你有一首游戏诗,竟把陆昭容唤做雌老虎,我一定要告发。也教你周老二领略他的虎威。”唐寅笑道:“老祝,你也有凭据落在老二手里,这一页‘许大好妹妹’的扇面若被大嫂知晓了,怕不要醋海生波。我劝你们都不要告发罢,我来做一个中间人,把文宾手中的扇面,和你手中的一首游戏诗,仿着交换俘虏的办法,彼此归还了罢。”枝山听了也赞成这般的办法。这一天唐寅整理丹青,替祝大娘娘周大娘娘各绘了一幅肖像。从此唐祝文周都有了圆满的结束。过了数天,华相府中的全副嫁妆,送至解元府中,一切富丽堂皇,无须赘叙,单就这两本五寸厚的妆奁薄,要是一一的转载在小说上面,至少又要添着两卷书。唐府迎妆以后,便即大排筵宴,款待男女嘉宾。这一天的筵宴可算盛极一时,亲戚朋友,足有二百余人之多。传杯弄盏行令猜拳,比上一次还得热闹数倍。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写到酒阑席散,便觉乏味。编书的所编的《四才子全传》一百回,是以乐观二字做前提。趁他们酒未阑,席未散时,编书的也得放下羊毛笔,喝一壶完工的酒,而且饮酒中间还得唱着唐解元的《进酒歌》道: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饮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洞庭秋色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垆。翠钿珠络为谁好?唤客那问钱有无!画楼绮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扇底歌喉窈窕闻,尊前舞态轻盈出。舞态歌喉各尽情,娇痴索赠相逢行。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君不见,刘生荷锸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恶。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螯酒杯两手持。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纵有浮名不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