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17 页/共 231 页

《杂记》:「兹篇为本书之终篇,四十八篇以上,文之体用具矣。殿以程器者,体用华也,程器实也。无器何有于用?孔门四科,首德行而末文学。故孔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又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盖德行为文之本,有德有文,相得益彰;无德有文,徒为文过济恶之资。宇宙间何贵有此文哉!然则以上四十八篇,与兹篇等量齐读可也。即先读兹篇,而后读四十八篇亦可也。又『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器者所以求道。彦和首《原道》而终《程器》,示我周行矣。又《颜氏家训文章》篇云:『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亦与此篇相发。」   《校释》:「纪评谓舍人『此篇亦有激之谈,不为典要』,真所谓俗监之迷者也。今细绎其文,可得二义:一者,叹息于无所凭借者之易招讥谤;二者,讥讽位高任重者怠其职责,而以文采邀誉。于前义可见尔时之人,其文名籍甚者,多出于华宗贵胄,布衣之士不易见重于世。盖自魏文时创为九品中正之法,日久弊生,……宋齐以来,循之未改。……至隋文开皇中,始议罢之,是六代甄拔人才,终不出此制,于是士流咸重门第,而寒族无进身之阶,此舍人所以兴叹也。于后义可见尔时显贵,但以辞赋为勋绩,致国事废弛。盖道文既离,浮华无实,乃舍人之所深忧,亦《文心》之所由作也。」   王元化《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刘勰在这篇文章中论述了文人的德行和器用,借以阐明学文本以达政之旨。其中寄慨遥深,不仅颇多激昂愤懑之词,而且也比较直接正面地吐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纪昀评《程器》篇云云,这个说法虽然也看出一些问题,可是由于他拘于传统偏见,不仅没有进一步去发掘其中意蕴,究明刘勰的愤懑针对哪些社会现象,反而只是笼统地斥之为『有激之谈,不为典要』就一笔带过了。……刘永济……显然把刘勰的愤懑归结到士庶区别问题上面。」(《中华文史论丛》一九七九年第一辑)   《注订》:「《文心》一书首篇《原道》,论文人必守之则,此篇《程器》论文人当勉之行,两作相应,为本书之要,首尾应,用心远,立意深,不可不察也。至于篇末云:『雕而不器,贞干谁则?』盖若有深慨焉。」   《斟诠》:「程器者,量计器用材能之谓也。……案『程』本为度量之总名,《荀子致仕》:『程者,物之准也。』《礼记月令》:『按度程。』注:『程为器所容者。』又度也,见《吕氏春秋慎行》篇『后世以为法程』句注。……本篇旨在论文行并重。《文心》首篇《原道》言:……『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宗经》篇云:『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是德行为器之用,文为器之采。必也言则成章,动则成德,积德内充而辞章外发,方不愧为文行兼备之彬彬君子。……《文心》论文,始于《原道》,终于《程器》,前者陈文人必守之极则,后者示文人当勉之实行。首尾应合,用意可谓深远矣。」   按「器」是材器,这个材器和现在一般所说的文学创作才能不是一个意思,它指的是具有道德人品和识见的「栋梁之材」。「程器」就是衡量一个作家有没有这种包括道德质量、政治识见在内的全面的修养。 《周书》论士,方之梓材〔一〕,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二〕。是以朴斲成而丹雘施〔三〕,垣墉立而雕杇附〔四〕。 〔一〕 《斟诠》:「梓材,《尚书周书》篇名,原意谓木工之治作器材也。《书序》:『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 康诰》、《酒诰》、《梓材》。』传:『告康叔以为政之道,亦如梓人治材。』孙星衍注:『史迁说:周公旦惧康叔齿少,为《梓材》,示康叔可法则。』疏:『梓者,梓人。《史记》正义曰:「若梓人为材,君子观为法则也。梓,匠人也。」』案梓人即《孟子滕文公》篇之『梓匠』。赵注:『梓匠,木工也。』」 〔二〕 《斟诠》:「器,所以为用者。《论语》:『君子不器。』集解:『器,各周其用。』《左氏隐五年传》:『其材不足以备器用。』注:『器用,军国之器也。』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是则彦和所题『程器』云者,涵有『程度器用』之义。以为所贵乎士者,自当深其程度,备其器用,有文藻身,有行劢德,『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者也。……良以士之所贵者器用材能,不徒以雕章琢句、咬文嚼字为能事。」       他根据《周书》论「士」的标准,提出要「贵器用而兼文采」,就是首先要能成大器,在政治上有大用,再兼有写文章的才华。 〔三〕 范注:「《尚书梓材》:『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朴斲,惟其涂丹雘。』《传》曰:『为政之术,如梓人治材为器,已劳力朴治斲削,惟其当涂以漆丹以朱而后成,以言教化亦须礼义然后治。』」       孙星衍注:「治木器曰梓。朴,未成器也。雘,青丹也。」孙疏:「《说文》云:『朴,木素也。斲,斫也。』……喻政事修举乃有成。如作梓材,既勤力治其素质,当思加以采也。」       斯波六郎:「案孔传《梓材》此文,喻『为政之术』,但彦和此之用法,必与孔传不一致。彦和之用法,已见徐干《中论》:『器不饰则无以为美观,人不学则无以有懿德,有懿德,故可以经人伦,为美观,故可以供神明。故《书》曰:若作梓材,既勤朴斲,惟其涂丹雘。』(《治学》第一)」 〔四〕 范注:「《五子之歌》:『峻宇雕墙。』《说文》:『杇,所以涂也。秦谓之杇,关东谓之墁。』」《校注》:「『杇』,弘治本,汪本、畲本、张甲本、万历梅本、谢钞本作『朽』,张乙本作『 巧』;何本、凌本、合刻本,……崇文本作『墁』。按元本、活字本、训故本作『杇』;《喻林》八八引作『圬』。是『朽』为『杇』之误,『巧』为『圬』之误。『圬』,『杇』之或体。当以作『杇』为正。《论语公冶长》篇:『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集解引王肃曰:『杇,镘也。』《史记仲尼弟子传》『杇』作『圬』,『镘』作『墁』)即此『雕杇』二字之所自出。何本等作『墁』,其义虽通,恐非舍人之旧。」 而近代辞人〔一〕,务华弃实。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二〕。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三〕。后人雷同〔四〕,混之一贯〔五〕。吁,可悲矣〔六〕! 〔一〕 《校证》:「『辞』,王惟俭本作『词』。」 〔二〕 《校证》:「『人』下原有『之』字,梅、徐、冯并云:『 之字衍。』王惟俭本、《文通》二五无『之』字。按魏文《与吴质书》本无『之』字,今据删。」冯舒校云:「『文人』下衍『之』字。」       《补注》:「魏文帝《与吴质书》: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细行」,谓小节。       《南史颜延之传》:「文人不护细行,古今之所同焉。由夫声采所加,故取忤于人者也。观夫颜谢之于宋朝,非不名高一代,灵运既以取毙,延之亦踬当年。向之所贵,翻成害己者矣。」 〔三〕 《训故》:「《文章叙录》:韦诞,字仲将,太仆端之子,鱼豢尝举王阮诸人以问诞,诞对曰:『仲宣伤于肥戆,休伯都无格检,元瑜病于体弱,孔璋实自麤疏,文蔚性颇忿鸷。』」范注:「《三国魏志王粲传》注引鱼豢曰:『寻省往者鲁连、邹阳之徒,援譬引类以解缔结,诚彼时文辩之隽也。今览王、繁、阮、陈、路诸人前后文旨,亦何昔不若哉!其所以不论者,时世异耳。余又窃怪其不甚见用,以问大鸿胪卿韦仲将,仲将云:「仲宣伤于肥戆,休伯都无格检,元瑜病于体弱,孔璋实自麤疏,文蔚性颇忿鸷。」……然君子不责备于一人,譬之朱漆,虽无桢干,其为光泽,亦壮观也。』」 〔四〕 「雷同」,人云亦云。《礼记曲礼上》:「毋雷同。」郑玄注:「雷之发声,物无不同时应者,人之言当各由己,不当然也。」 〔五〕 「一贯」,一样。《韩非子显学》:「盘不生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盘石一贯也。」       《校注》:「按《吕氏春秋过理》篇:『亡国之主一贯。』高注:『贯,同也。』」       《缀补》:「『混之一贯』,按『之』犹『为』也。《 庄子德充符》篇:『以可不可为一贯。』此文之『之』,彼文之『 为』,其义一也。《论衡气寿》篇:『何以知不满百为夭者,百岁之寿也。』《刘子随时》篇:『非橡、绠之贵,而珠、玉之贱。』『之』亦并与『为』同义。」 〔六〕 「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就是说文人大都不注意品行方面的细节,后人也附和这种论调,把文人看作是「无行」的,刘勰认为这是一种「可悲」的现象。       以上为第一段,总论文人应注意品德修养。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一〕,扬雄嗜酒而少算〔二〕,敬通之不循廉隅〔三〕,杜笃之请求无厌〔四〕,班固谄窦以作威〔五〕,马融党梁而黩货〔六〕,文举傲诞以速诛〔七〕,正平狂憨以致戮〔八〕,仲宣轻脆以躁竞〔九〕,孔璋偬恫以麤疏〔一○〕,丁仪贪婪以乞货〔一一〕,路粹餔啜而无耻〔一二〕,潘岳诡祷于愍怀,〔一三〕陆机倾仄于贾郭〔一四〕,傅玄刚隘而詈台〔一五〕,孙楚狠愎而讼府〔一六〕。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一七〕。 〔一〕 《史记司马相如传》:「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又:「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蜀时受金,失官。」《颜氏家训文章》篇:「司马长卿窃赀无操。」 〔二〕 《汉书扬雄传》:「雄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范注:「《汉书扬雄传》:『……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彦和谓其少算,岂指是与?《颜氏家训》云:『扬雄德败《美新》。』」按此见《文章》篇。《 校注》:「按桓谭《新论》:『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持归葬于蜀,以此困乏。子云察达圣道,明于死生,不下季札;然而慕恋死子,不能以义割恩,自令多费而致困贫。(《御览》五五六引)舍人所谓少算,盖指此也。」       牟注:「少算,《文选剧秦美新》注引李充《翰林论》:『扬子论秦之剧,称新之美,此乃计其胜负,比其优劣之义。』少算即讽其美新之失。李善注评扬雄说:『王莽潜移龟鼎,子云进不能辟戟丹墀,亢辞鲠议;退不能草《玄》虚室,颐性全真,而反露才以耽宠,诡情以怀禄,「素餐」所刺,何以加焉!』」 〔三〕 《校注》:「按『循』当作『修』,『修』与『修』通,『 循』盖『修』之误(古籍中多有此例)。《汉书扬雄传》:『不修廉隅。』又《元后传》:『(王)禁有大志,不修廉隅。』并其证也。」       《考异》:「循,《说文》:『行顺也。』《尔雅释诂》:『率,循也。』《史记循吏列传》:『奉职循理,亦可为治。』《广雅》:『循,述也。』与修字义近而用同。且『循』『修』二字有轻重深浅程度之略别,『循』字不误,杨校非。」       黄注:「《冯衍传》:衍字敬通。显宗即位,人多短衍文过其实,遂废于家。衍与妇弟书,数妇之恶,有云:以室家之故,捐弃衣冠,心专耕耘,以求衣食。」范注:「《后汉书冯衍传》:『衍娶北地任氏女为妻,悍忌不得畜媵妾,儿女常自操井臼,老竟逐之,遂埳壈于时。』章怀注引衍集《与妇弟任武达书》丑诋其妇,词极惨苦。注又引衍《与宣孟书》,似又出其后妻,其人之鄙薄可知。《宋书王微传》:『光武以冯衍才浮其实,故弃而不齿。』」《颜氏家训文章》篇:「冯敬通浮华摈压。」按「廉隅」指品行方正,有节操。《礼记儒行》:「近文章,砥砺廉隅。」 〔四〕 《训故》:「《东观汉记》:杜笃与美阳令交游,数从请托,不谐,颇相恨。令怒,收笃送京师。」       「请求」,指向人请托。「厌」,满足。       《后汉书文苑传》:「杜笃字季雅,京兆杜陵人,博学不修小节,不为乡人所礼。居美阳,与美阳令游,数从请托不谐,颇相恨。令怒,收笃送京师。会大司马吴汉薨,光武诏诸儒诔之,笃于狱中为诔,辞最高,帝美之,赐帛免刑。」 〔五〕 黄注:「《(后汉书)班固传下》大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与参议,及窦宪败,固先坐免官。固不教学诸子,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范注:「《颜氏家训》曰:班固盗窃父史。」       郝懿行《文心雕龙辑注》批注:「按《燕然山铭》,固所作也。谄窦之实,注不及之,何也?《困学纪闻》卷二:『汉董贤册文(见《汉书佞幸董贤传》)言「允执其中」,萧咸谓:「此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亦见《董贤传》)班固笔之于史矣,而固纪宪之功(按指《封燕然山铭》)曰:「纳于大麓」(见《书舜典》),「维清缉熙」(见《周颂维清》),其谀甚于董贤之册。此固所以文奸言而无忌惮也。』」       斯波六郎:「按范氏所引不适切。彦和所云,指何事实,今不得详,本传有载『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之事,以说明『作威』之一面也。《尚书泰誓下》:『独夫受,洪惟作威。』又《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 〔六〕 《训故》:「《后汉书》:马融奏《广成颂》,忤邓氏,又因自劾,太后怒,禁锢之。融惩前事,遂为梁冀草奏奏李固。又作《 大将军西第颂》,为正直所羞。」黄注:「《马融传》……论曰:马融奢乐恣性,党附成讥,固知识能匡欲者鲜矣。」《补注》:「黄注引融传不及黩货,今当添入。《融传》:『先是融有事忤大将军梁冀旨,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免官。』惠栋《后汉书训纂》引《三辅决录》云:融为南郡太守,二府以融在郡贪浊,受主记掾岐肃钱四十万,融子又强受吏白向钱六十万,布三百疋,以肃为孝廉,向为主簿。」       《校注》:「按《左传》昭公十三年:『晋有羊舌鲋者,渎货无厌。』杜注:『渎,数也。』『渎』、『黩』,古今字。」「货」是财物,「黩货」谓贪污财货。       《注订》:「《颜氏家训》曰:『马季长佞媚获诮。』」 〔七〕 《训故》:「张璠《汉记》:『时天下草创,曹袁之权未分。孔融建明,不识时务。又天性豪爽,颇推平生之意。狎侮太祖,太祖外虽宽容,而内不能平,卒诛之。』」       《后汉书孔融传》:「融字文举,……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时年饥兵兴,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既见操雄诈渐着,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多致乖忤。」「曹操既积嫌忌,而郗虑复构成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时年五十六。」       范注:「《意林》引傅玄《傅子》:『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可谓善士乎?孔文举曰:「管秋阳爱先人遗体,食伴无嫌也。」荀侍中难曰:「 秋阳贪生杀生,岂不罪耶?」文举曰:「此伴非会友也,若管仲啖鲍叔,贡禹食王阳,此则不可。向所杀者犹鸟兽而能言耳。今有犬啮一狸,狸啮一鹦鹉,何足怪也?」』观文举此论,可见其诞之甚。《宋书王微传》:『诸葛孔明曰:来敏乱郡,过于孔文举。』《金楼子立言》篇亦载文举食人语,文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