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13 页/共 231 页
曹丕《与吴质书》:「昔伯牙绝弦于锺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
《抱朴子尚博》篇:「援琴者至众,而夔襄专知音之难。」
《序志》篇:「怊怅于《知音》。」
《南齐书文学传论》:「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治之区判文体,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擿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
《知音》篇是专门讲文学鉴赏和批评的。刘勰把对乐曲的欣赏和鉴别作为比喻,一开始就感叹:「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所以篇名叫作《知音》。在《知音》篇里一方面讲文学艺术之难以理解和鉴别,另一方面分析知音人难得的原因。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一〕,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二〕
〔一〕纪评:「『难』字一篇之骨。」
《史通鉴识》篇:「若乃《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若斯流者,可胜纪哉!故曰:废兴,时也;穷达,命也。适使时无识宝,世缺知音,若《论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势将烟烬火灭,泥沈雨绝,安有殁而不朽,扬名于后世者乎?」
吴氏《林下偶谈》「知文难」条:「柳子厚云:『夫为文之难,知之愈难耳。』是知文之难甚于为文之难也。盖世有能为文者,其识见犹倚于一偏,况不能为文者乎!昌黎《毛颖传》,杨诲之犹大笑以为怪。诲之盖与柳子厚交游,号稍有才者也。东坡谓南丰,《太白集》如《赠怀素草书歌》并《笑矣乎》等篇,非太白诗,而滥竽《集》中。东莱编《文鉴》,晦庵未以为然。以诸有识者,所见尚不同如此,则俗人之论易为纷纷,宜无足怪也。故韩文公则为时人笑且排,下笔称意,则人必怪之,欧公作《尹师鲁墓铭》,则或以为疵缪。……」(《图书集成》六二一册《文学典》)
〔二〕 《斟诠》:「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一会,论说无疑。』」
斯波六郎:「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夫万岁一期,有生之通涂;千载一遇,贤智之嘉会。』」《缀补》:「邯郸淳《答赠诗》:『圣主受命,千载一遇。』」
杜甫《南征》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一〕,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二〕。昔《储说》始出〔三〕,《子虚》初成〔四〕,秦皇汉武,恨不同时〔五〕;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六〕。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七〕!
〔一〕 「同」,同时代。《缀补》:「《淮南子修务》篇:『世俗之人,尊古而贱今。』」
《论衡超奇》篇:「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
白居易《与元九书》:「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
〔二〕 《斟诠》:「《鬼谷子内犍》篇:『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日进前而不御者,施不合也;遥闻声而相思者,合于事也。』陶弘景注:『分违则日进前而不御,理契则遥闻声而相思。』……《
楚辞九章涉江》:『腥臊并御。』王注:『御,用也。』《荀子礼论》:『时举而代御。』杨注:『御,进用也。』」
《礼记曲礼下》:「妇人不当御。」注:「御,接见也。」
桓谭《新论闵友》篇:「《玄经》,数百年其书必传。世咸尊古卑今,贵所闻,贱所见也,故轻易之。」
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陋今者比肩迭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
〔三〕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韩非)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四〕 《汉书司马相如传》:「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之。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赋奏,天子以为郎。」
〔五〕 《论衡佚文》篇:「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
〔六〕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韩王……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遣非药,使自杀。」
《抱朴子广譬》篇:「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恨不同世。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纳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马轻」,谓司马相如未为汉武帝所重用。
〔七〕 《汉书扬雄传下》:「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
《论衡齐世》篇:「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着其远者。画工好画上代之人,秦汉之士,功行谲奇,不肯图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扬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一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
又《须颂》篇:「俗儒好长古而短今,……信久远之伪,忽近今之实。」又《案书》篇:「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
《典论论文》:「常人贵远贱今,向声背实。」
《抱朴子尚博》篇:「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于当时,《太玄》见蚩薄于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也。昔之破琴剿弦者,谅有以而然乎。」
又《钧世》篇:「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
江淹《杂体诗序》(《全梁文》十八):「又贵远贱近,人之常情;重耳轻目,俗之恒蔽。是以邯郸托曲于李奇,士季假论于嗣宗,此其效也。」
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谭亦云:亲见扬子云,容貌不能动人,安肯传其书?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犹为今之人,则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观之,古之人未始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
至于班固、傅毅〔一〕,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二〕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三〕,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四〕。
〔一〕傅毅,字武仲,东汉诗赋家,章帝时为兰台令史,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后为车骑将军窦宪主记室。窦宪迁大将军,以之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
〔二〕 《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休」,谓休止。元李冶《敬斋古今黈》:「『
下笔不能自休』者,正斥其文字汗漫无统耳。」《文选集评》于本句下注云:「是讥其冗散。」
〔三〕曹植《与杨德祖书》:「以孔璋(陈琳)之才,不闲(习)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色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毁)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
《训故》:「《魏略》:丁廙,字敬礼,仪之弟。」
刘季绪,名修。《文选》李善注:「挚虞《文章志》曰:刘表子,官至乐安太守,着诗赋颂六篇。」又:「《鲁连子》曰:齐之辩者曰田巴,辩于狙丘,而议于稷下。」鲁连即鲁仲连。
《奏启》篇:「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多失折衷。」
〔四〕 明张云璈《选学胶言》:「此习由来已久,厥后《北史魏收传》:收与邢邵俱以才名,互相訾毁。邵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之云:『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竟道我偷任!』《邢邵传》:袁翻以文章位望称先达,尝有贵人初授官,大宴客,翻与邵俱在座,翻意主人必托己为让表,主人竟命邵作之,翻甚不悦,每谓人云:『邢家小儿常客作章表,自买黄纸写而送之。』皆此类也。」
清人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十《文人相轻》条,也举了类似的事例,又历举文人尊古卑今的陋习,可参阅。
至如君卿唇舌〔一〕,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二〕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三〕,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
〔一〕 《论说》篇:「楼护唇舌。」楼护,字君卿,《汉书游侠传》谓护:「齐人。……为人短小精辩,论议常依名节,听之者皆竦。与谷永俱为五侯上客。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唇舌」,谓口才。
〔二〕 《补注》:「详案此事无考。《史记太史公自序》索隐:『桓谭云:迁所著书成,以示东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此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之证。惟彦和指此为君卿所称而谭嗤之。不识谭此言上下仍有诋君卿之说否?姑识于此,以俟达者论之。」范注:「《孝武纪》索隐亦引此说,据彦和此文,则是桓谭笑楼护之说,索隐误记。」
《注订》:「此桓谭引楼说以为嗤笑,非索隐误记也。范注非。」
〔三〕 《史记袁盎传》:「剧孟博徒。」集解引如淳曰:「博荡之徒,或曰博戏之徒。」
故鉴照洞明〔一〕,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二〕;才实鸿懿〔三〕,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四〕;学不逮文〔五〕,而信伪迷真者〔六〕,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七〕!
〔一〕 《斟诠》:「谓鉴识照察洞彻分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