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19 页/共 231 页
〔八〕 王元化《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古之将相,……丁路之贫薄哉!』──这里列举的前人,仅西晋王戎时间最近,且出身势豪(《晋书王戎传》说他「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其余管仲以下诸人,已经年代绵邈,似乎与士庶区别问题无关。细审其旨,我们可以看出,刘勰在这里含有借古讽今的深意,表面似在指摘古代将相,实际却是箴砭当时显贵。《奏启》篇以『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的强项敢言作风为楷式。《谐隐》篇用『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来解释民间嘲讔产生的原因,也都是从这种精神出发的。」
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一〕,黄香之淳孝〔二〕,徐干之沉默〔三〕,岂曰文士,必其玷欤〔四〕?
〔一〕 《训故》:「《汉书》:邹阳、枚乘俱上书谏吴王濞,不听,去游梁,后濞竟以谋逆诛灭。」《汉书邹阳传》:「吴王濞……阴有邪谋,阳奏书谏,……吴王不内其言。……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机觉」,机敏、警觉。
〔二〕 《后汉书文苑传》:「黄香,……年九岁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丧。事父至孝。香家贫,内无仆妾,躬执苦勤,尽心奉养。年十二,太守刘护闻而召之,署门下孝子,甚见爱敬。遂博学经典,究精道术,能文章,京师号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肃宗诏香诣东观,读所未尝见书。和帝时,官至尚书令,祗勤物务,忧公如家。在位多所荐达,迁魏郡太守,坐事免。」
〔三〕 黄注:「《魏志》:徐干字伟长。魏文帝书:『伟长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范注:「《魏志王粲传》注引《先贤行状》:『干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聪识洽闻,操翰成章,轻官忽禄,不耽世荣。』」
斯波六郎:「案黄注引曹丕《又与吴质书》,范氏别引《先贤行状》,或补黄注之意,果如此,则宁引王昶《戒子侄书》所云:『北海徐伟长,不洽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其意,当时无所褒贬。吾敬之重之,愿儿子效之。』(《魏志王昶传》)『沉默』之注,较为适切。」
〔四〕 「玷」,玉的缺点,引申为人的过失。
《注订》:「句本魏文《与吴质书》『类不护细行』语。」
以上为第二段,列举历代文人在品德上的缺点,继论将相在品德上亦有缺失,但又举屈原等完善之文人作为对照,以见未必文人皆无行。
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一〕;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二〕,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三〕。名之抑扬〔四〕,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五〕。
〔一〕 「五材」,有二解:(一)指五行。《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杜注:「金、木、水、火、土也。」(二)《六韬龙韬论将》:「将有五材十遇。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序志》:「夫人肖貌天地,禀性五才。」「五材」,即五才。
〔二〕 《斟诠》:「特达,谓特殊通达也。……后引用为特出之义。《世说新语》:『王丞相谓顾和曰:此子珪璋特达,机警有锋。』」按此见《言语》篇。
牟注:「特达:超出侪辈之上。这里和下句『多诮』对举,指受到特别原谅。王褒《四子讲德论》:『夫特达而相知者,千载之一遇也。』这是指文人受朝廷的特殊知遇。从这个意义看,刘勰的『将相以位隆特达』,更有深刻的讽意。」
〔三〕 《校注》:「『涌』,顾广圻校作『涌』。按『涌』为『涌』之或体,顾校是。」
范注:「陈先生曰:『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语意本《荀子王霸》篇:『小巨分流者,亦一若彼,一若此也。』」「腾涌」,指水势奔腾。「涓流」,谓涓涓细流。
牟注:「寸折:喻职卑的文士在发展道路上困难曲折极多。」
〔四〕 「抑扬」,《校证》本误作「扬抑」。
〔五〕 牟注:「这个原因,既包括上述『将相以位隆特达』的一面,也指下述文人是否达于政事的一面,反映了刘勰既不满于现实,而又存有一定幻想的思想。」
王元化《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这一段话最早为鲁迅所重视,他曾经在《摩罗诗力说》中加以援引并指出说:『东方恶习尽此数语。』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刘勰对于当时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所产生的种种恶习感到了愤懑和不平。正如《校释》所说,他一方面慨叹于布衣寒族无所凭借而易招讥谤,另一方面不满于贵胄士流位高任重而常邀虚誉。《史传》篇:『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刘勰推崇『良史直笔』,而指摘某些史臣文士专以门阀高低作为褒贬的标准,亦同申此旨。」
《摩罗诗力说》四:「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按指裴伦Byron事)。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东方恶习,尽此数言。」
郭注:「本段实感慨于身世之言。」
刘勰对「文人无行」问题进行辩护说:人往往有偏材,「自非上哲,难以求备」。作了将相的那般达官贵人,他们的品行不一定比文人好,然而他们的政治地位高,有权有势,名位高了,就减少了人家对他们的讽刺。而文人的职位,一般是低下的、卑贱的,稍有不慎,就往往受到别人的讥诮。刘勰对于这一点是愤懑不平的。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刘勰没有看到这是由士族和寒门之间的阶级差异造成的恶习,反而引起他从事政治活动的愿望。所以才说:「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
盖士之登庸〔一〕,以成务为用〔二〕。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三〕。安有丈夫学文〔四〕,而不达于政事哉〔五〕!
〔一〕 《斟诠》:「登庸,谓升而用之也。《书尧典》:『畴咨若时登庸。』孔疏:『尧任羲和,众功已广,复求贤人,欲任用之。』吕祖谦曰:『登庸者,大用之意也。』」
〔二〕 《斟诠》:「成务,谓成就事业也。」《易系辞上》:「
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疏:「言《易》能开通万物之志,成就天下之务。」
〔三〕 《训故》:「《国语》:敬姜,公父文伯之母也。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季孙之怒也。』叹曰:『……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按此见《鲁语下》。
梅注:「《国语》曰:公父文伯退朝,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以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
顾广圻校:「《列女传》:文伯相鲁,敬姜谓之曰:吾语汝:治国之要,尽在经矣。夫幅者所以正曲枉也,不可不强,故幅可以为将。画者所以均不均,服不服也(按见《母仪鲁季敬姜传》)。」范注引李雁晴此下复有「故画可以为正。推而往引而来者,综也;综可以为开内之师」数句,始与正文「推其机综,以方治国」相应。
《斟诠》:「机综,机杼之综缕也。黄庭坚《题王仲弓兄弟巽亭》诗:『溪毛乱锦缬,候虫响机综。』用语本诸彦和。」
〔四〕 《校注》:「『丈』,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并作『大』。按此文为反应上文『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之词,『
大』字非是。《诸子》篇赞『丈夫处世』,元本、活字本等亦误『丈』为『大』也。」按元刻本、弘治本亦作「大」。
〔五〕 王元化《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这里以妇人聪明来说明学文以达政之旨,寓有箴贬时弊之意。当时士族多不问政事,流风所扇,虽所谓英君哲相亦不能免,甚至武人亦沿其流。朝士旷职,多见宽容。《齐书褚渊传》称:『贵仕素资,皆由门庭,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则知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梁书何敬容传》载姚察之论曰:『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风流相尚,亦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堕于下。』《陈书后主纪论》曰:『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簿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这类情况,史不绝书,几乎随处可见。士流不问政事是由于尚于玄虚,贵为放诞。事实上,玄谈在当时已成了登仕之阶。《世说新语》曾记张凭因清谈得到刘真长赏识而被举为太常博士。任彦升在《为萧扬州作荐士表》中更直截了当地提出『势门上品犹当格以清谈』。这些都说明了属言玄远方能入仕。刘勰在《明诗》篇中也批评了江左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的不良倾向。《议对》篇则以贵媵还珠之喻斥责了『不达政体』的浮华文风。这种批评和《程器》篇『学文达政』的主张是声气相通,原则同贯的。」
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一〕。昔庾元规才华清英〔二〕,勋庸有声〔三〕,故文艺不称〔四〕;若非台岳〔五〕,则正以文才也〔六〕。
〔一〕 《校注》:「《文选》班固《典引序》:『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
〔二〕 《文选》庾亮《让中书令表》注:「何法盛《晋书》:《颍川庾录》曰:亮,字符规,为中书郎。肃祖欲使为中书监,上疏,肃祖纳亮言,封永昌公,后迁司马录尚书事,薨。」《章表》篇范注:「《晋书庾亮传》:庾亮,字符规,明帝即位,以为中书监,亮上书让曰云云。」
《晋书庾亮传》:「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元帝为镇东时,闻其名,辟西曹掾。及引见,风情都雅,过于所望,甚器重之。」
〔三〕 《斟诠》:「勋庸,犹勋功、勋劳。……《周礼天官司勋》:『民功曰庸。』《诗王风兔爰》:『我生之初尚无庸。』郑笺:『庸,劳也。』」
〔四〕 《大戴礼文王官人》:「有隐于知理者,有隐于文艺者。」「文艺」,指文章之学。
〔五〕 《斟诠》:「台岳,三公宰相之位。……案台岳指三台四岳。三台,本为天之三台星,以应国之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书尧典》:『帝曰:咨四岳。』传:『四岳,……分掌四岳之诸侯,故称焉。』」
〔六〕 牟注:「文才:房玄龄等『史臣』认为,庾亮的文才比他的治才更高,所以说:『然其笔敷华藻,吻纵涛波,方驾搢绅,足为翘楚。而智小谋大,昧经邦之远图;才高识寡,阙安国之长算。』(《
晋书庾亮传论》)刘勰则多称其『笔』才;『庾以笔才逾亲』(《
时序》);『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才略》);『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章表》)等。」
文武之术,左右惟宜〔一〕。却縠敦《书》,故举为元帅〔二〕,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三〕!孙武《兵经》〔四〕,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
〔一〕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司马法》:『文与武,左右也。』」
牟注:「左右惟宜,指文武兼备。」
向德方《〈文心雕龙诸家校注〉质疑》:「《易泰》:『以左右民。』或《诗长发》:『实左右商王。』因为《程器》的本意不是说文臣武将,而是指文材武略,应该互相辅助。……上引《易》《诗》的『左右』,就是辅助之意。」(《社会科学战线》一九八三年第二期)
〔二〕 《校证》:「汪本、畲本、两京本,『敦』误『郭』。」
黄注:「《左传》:晋侯搜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郄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按此见僖公二十七年。疏:「说,谓爱乐之;敦,谓厚重之。心说礼乐,志重《诗》《书》。」
〔三〕 王元化《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刘勰为什么以文人习武作为衡量梓材之士的标准呢?此说人多以为异。但是,我们如果参照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也就不难发现刘勰倡立此说的由来。史称『齐梁之际,内难九兴,外寇三作』,刘勰撰《文心雕龙》正在此时。当时中原沦丧已久,北魏迁都洛阳,出兵南侵,萧齐皇朝不仅毫无御侮决心,反而不断演出了自相残杀的丑剧。南渡后,士族偏安江左,过着糜烂腐朽的生活,耽好声色,体羸气弱。这一点,可引《颜氏家训勉学》篇的一段文字来说明:『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架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夫射御书数,古人并习,未有柔靡脆弱如齐梁子弟者。士习至此,国事尚可问哉?』刘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文事武备并重之论的。」按《刘勰传》「父尚,越骑校尉」,是个武官。
《校释》:「此以文事武备并重,初观之甚异,实亦深中时弊之论也。颜之推《家训》有论梁世士大夫文弱之弊二节,证以舍人之言,知萧梁以前,士习已然矣。《家训涉务》篇曰:『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又曰:『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卒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如此。』又《勉学》篇曰:『梁朝全盛之时,……国事尚可问哉?』(见上引)然则舍人此论,不特有斯文将丧之惧,实怀神州陆沉之忧矣。」
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刘勰文学见解之渊源》:「二曰:文与武。《诗》云:『允文允武。』《礼》云:『故可以为文,可以为武。』《左传》:『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本自异途,彦和则合一之,既主华实相胜,且力倡文武兼资。故讥『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而言『文武之术,左右为宜』。郄縠、孙武可为楷式,是以『摛文必在纬军国』,此虽本《周书梓材》之说,贵器用而兼文采,实亦取乎《诗》『允文允武』之意,与晋宋文人见解迥殊,要亦依经以立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