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4 页/共 20 页

宝钗发急道:“席面上有了云儿一个人已搁不住,连大嫂子也闹起人家来了。”正说着,宝玉因受了众人的贺酒,自然要还敬众人,先与薛姨妈、贾母、王夫人敬了一杯,然后以次而及。那西首席上坐的,有蓉哥儿媳妇,不敢当宝玉送酒,其余都接杯饮干。   宝玉在席上酬应了一会,因唱的都是繁华热闹戏文,不耐烦看。他便出席掀帘出来,走下台阶,遇着戏班里因点的戏将已唱完,拿了戏目又上来找值席的请上去点戏。宝玉接过戏目翻开一看,便点了两出,吩咐:“不用再点,就去唱这两出罢。”   宝玉点了戏转出游廊,信着脚步儿,要往冷静地场去散动散动。从东院耳房门前经过,这个地方,是派着几个老婆子在那里经管烫酒的。宝玉听得里边笑说道:“这是我们打平伙备了两样菜,不是沾光厨房里的,还没动箸子呢,你老人家赏脸请喝一杯。”又听一个人道:“今儿唱的好热闹戏文,你老人家也没去瞧瞧?”那一个人答道:“瞧戏呢,也没这个分儿,就有一件说给你们评评理。”那一个老婆子道:“又有谁来得罪了你老人家吗?”那一个人道:“并不是有谁来得罪我。我告诉你们听,宝哥儿原是太太养的,环儿也不能不算是老爷的儿子,那孩子虽然没志气,巴结不上,一般念了几年书,难道比兰小子还赶不上?就不值得给他也捐一个监,带挈去进场?叫他也装个人儿,中不中有命。我一开口,人家就压派我护短。这也是我护短吗?你们替我想想,叫同那一个说理去?”话未完,宝玉听是赵姨娘,便笑了一笑走过了。又慢慢的转了几处,才走到王夫人屋后西廊下,将过凤姐这边来。见麝月、秋纹两个赶来道:“白要我们到园子里去跑一趟,原来在这里,快回去罢。老太太问呢。”宝玉道:“我是一辈子不到园子里去的了,你们自要去瞎跑。”说着,便同麝月、秋纹过来。   这里早开唱宝玉点的《五郎出家》,那唱杨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净,都是有名脚色,又唱得认真,看得贾母、王夫人等都伤心流泪起来。贾母查问谁点的戏,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宝玉点的,贾母也无言语。那时,宝钗知道宝玉还点一出《仙圆》,便回了贾母说:“《仙圆》不如《笏圆》好。”贾母听了宝钗的话,叫改唱《笏圆》。接着宝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连忙上去又与贾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转身来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宝钗面前,作了两个揖,送过酒来。宝钗不曾提防,看见宝玉这个样儿,涨得满脸通红,当着众人,又不好说他什么,闹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来。亏莺儿在旁灵变,忍着笑,过来接了宝玉手里的酒杯,递到宝钗面前。宝玉叫声:“宝姊姊,我只敬你这杯酒,算谢过你了。”此时连贾母也禁不住发笑,又恐宝钗脸上下不来,叫声:“亲家太太,你看他们,别笑宝玉失了体统,这一杯酒两个揖,很该谢他宝姊姊的。宝丫头到我们家来,做了这几个月的媳妇,爽爽快快出来坐席、听戏,还是第一回呢。一进门来,宝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镇日间闷在屋子里头。后来病好了,念书也是宝丫头陪伴着。还是宝玉想的周全,我瞧着他像做戏的。这样做,我看了比瞧戏还乐呢。”薛姨妈也笑道:“那总是老太太疼爱孩子们的缘故。”   说着,见戏文开了《笏圆》,宝玉问道:“我点的《仙圆》为什么不唱?”宝钗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里怪不受用,因是这一出团圆戏要取个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圆》的,难道这戏文还不好吗?”正说着,只听得戏台上笙箫细奏,冠佩趋跄,来与汾阳王庆寿的公侯、卿相,叫儿孙们分班陪宴,果然显赫非常。薛姨妈便比着贾母道:“老太太到一百岁做起生日来,富贵满堂,曾元绕膝,也就有这样势派呢。”贾母道:“那是亲家太太过奖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岁,他们也没有这样福分。”贾母虽然谦逊,心里也觉欢喜,便叫:“凤哥儿,再给你姨妈斟酒,我们吃了饭,下半天再听罢。”   薛姨妈站起身来。互相推让道:“酒已深了。”凤姐过去,便点景儿斟了些。   这里,宝玉不等戏文唱完,对宝钗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终算你不识戏文,不记得你先前和我讲过‘鲁智深打山门’这一出是好戏,末了儿,一支《寄生草》唱的:‘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如今还牢牢记着。宝姊姊,你为什么改了脾气了,《仙圆》不要看,要看《笏圆》?你可知《仙圆》里头唱的:‘你是个痴人,我是个痴人,那卢生悟得,五十年状元宰相,美妾姣妻,只在邯郸枕上,黄粱饭熟时的风流富贵?’这《仙圆》才是正经团圆戏文呢。”宝钗只是不理他。   不多时,戏文煞了台,正在欢天喜地之时,想不到闹出一件举家惊惶的事来。毕竟闹的何事,且看下回,自有分解。   第九回 践戏言新贵入荒山 试凡心夙缘还宝玉   话说戏文煞台后,贾母趁一天高兴,到那上房里躺了一会,又邀薛姨妈出来听戏。王夫人等都来陪着,重又点戏开场,晚上并无席面,只吩咐些端整精洁食品,都放在一张茶几上,摆列各人面前,随其自便。   宝玉先于午间散戏后,忽然不见了。宝钗心上动疑,便叫莺儿到贾母、王夫人并凤姐处去看了没见,又叫老婆子、小丫头各处去找。找的人没有回来,见小红来请说:“老太太、姨太太、姑娘们都在那里听戏了,请奶奶快出去。”袭人听见,便道:“请奶奶且陪着老太太们瞧戏,我到园子里去找。”宝钗道:“你不听见小红说,姑娘们都在前头,只有邢大姑娘没出来,也未必在他那里。别处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潇湘馆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里,就拉了他回来。”说着,同了小红自去瞧戏。这里袭人赶进园子里,径往潇湘馆来。推进门去,先到里间屋子里瞧了,又向各处一看,不见有人。那袭人自从宝玉病后搬出园去,轻易没有到此走动,就是那一天跟宝玉祭奠来了一次,慌慌张张的走了,今日进来,满目凄凉,也觉另有一种光景。刚要出去,见一个看屋子的老婆子回来,袭人便问道:“你瞧见宝二爷到这里来吗?”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这一天,宝二爷到这里哭了一回走了,再没见来呢。我们就见宝二爷,总遵上头吩咐,不敢胡说。姑娘请放心。”   袭人听了笑道:“谁又和你们翻这些陈年烂话。”一扭头便出了潇湘馆,心里还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问,岫烟回报没有来,又往稻香村各处问一遍。才出园来,见了刚才打发去找宝玉这几个老婆子、小丫头们,问他都说没有瞧见呢。袭人且不去回宝钗,自己赶到垂花门口,叫人去问焙茗:“二爷到那里去了?”焙茗正同扫红、寿儿这几个人在那里喝酒搳拳,听了连忙放下酒杯,来到垂花门见了袭人,发怔道:“二爷出门,我们总轮替着跟出去的。今儿二爷在里头瞧戏,跟二爷出门的人都在屋里,也没听见二爷要到那里去,多早晚出门,我们实在不知道。”袭人道:“别装糊涂哩,快去门上问罢,我在这里等着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时回来道:“都没瞧见二爷出去,这会儿叫人各处去找呢。”袭人便啐了一口骂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说着,转身进内,悄悄的回了宝钗。宝钗也不敢做声,因贾母先已问过:“宝玉为什么不出来看戏?”宝钗回道:“想是多喝了两杯酒,在屋里歇着呢。”贾母道:“这几天也怪乏了,由他歇着罢,别去叫。”当下在座有几个人知道的,也不理会。等戏文散了,各自回去。   宝钗对袭人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太太那里可不能不先回一声。”袭人见宝钗脸色悲中带急,便宽慰道:“奶奶也不用着急,我想起来,不过到那没要紧的地方去走了走,牵扯住了,估量也就回来的。”宝钗一面摇头,又问袭人道:“今儿二爷可和你说过什么话没有?”袭人道:“二爷这儿时,早就和我们不多说话的了。”宝钗道:“你瞧不出二爷中举之后,一时欢喜一时烦恼,行动改常?今儿点的戏、讲的话,大有些古怪。我一时不留神,这会儿才查察起来,已经迟了,保不定他去干出些稀奇新样的事来。我告诉太太去。”说着,一面拭泪,忙起身出来,袭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里。   宝钗把这件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见宝钗神色慌张,声势急切,便吩咐叫人赶快找去。接着凤姐、李纨并赖大、林之孝家的这几个管事媳妇,都知道了,陆续来到王夫人屋里听候呼唤。王夫人道:“宝玉往常出门总有人跟着,今儿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难道门上这班人竟没有一个人见的?你们快查去。”赖大家的先应了一声“是”,凤姐接口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见宝兄弟出去,这会儿还有人敢出来承认吗?且先去问他,把今儿大门上该班的是那几个,问跟宝玉出门的这班小厮是谁,通班打伙儿发出去,打了四十再问他呢。”赖家、林家的听了凤姐的话,一面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们上紧找寻去,如果找不见,我定要处治他们的。难得老太太欢喜了一天,这会儿去告诉了这句话,老太太定要着急。”凤姐道:“太太且别和老太太说去,等一回宝兄弟回来了,明儿只当没有这件事。这会儿老太太没有叫宝玉,可以瞒了过去,没的要吓着他老人家。”王夫人点头,一面叫彩云去打听老太太睡了没有。彩云回来说:“老太太已经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宽心,同凤姐、宝钗坐着等宝玉的信息。宝钗道:“古怪在跟他出门的人不短一个,怕未必就回来呢。”说着,一替一替的人回来,都说世交亲族人家,连宝玉的同年寓所各处找遍,并无踪影。直闹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宝钗与袭人一夜没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见宝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瞒,只得回明了贾母。贾母听了,惊得脸上失色,十分着急,忙叫人四下找寻;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诉;又骂袭人这班人并不留心。闹得荣国府中,如倒海翻江,连日不得安静。各处去求签问卜,有说找得着的,有说一时难找,也有说不用找得,自然回来的,纷纷议论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来问信,薛姨妈就是家宴唱戏这一天,戏散后回了家,因染时症卧炕不能起身,一天几趟打发人来探听。宝钗过去请安,又细细盘问缘由。宝钗只得委婉相告。薛姨妈自是记挂,打发薛蝌在外边留心察访宝玉下落。   且说那一天戏文煞台后,宝玉趁热闹之际没人瞧见,溜出府门,也不辨东西南北,见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觉困乏,一时站住脚跟,定睛四望,但见四野旷阔,绝少人烟。却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嚣尘之气象,竟是生平从未阅历之所,反觉耳目一新。   渐见金乌西坠,正愁无处栖身,忽听清磬一声,在树林中随风飘送出来。宝玉便望着林子里寻声觅径而入,盘旋曲折约行半里许,见一座茅庵,庵门半掩。宝玉走进里边,有一老僧夜课甫毕,炉内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癯,杖履古朴。宝玉趋步向前,称:“上人,稽首了。”老僧连忙回礼,也不问宝玉来踪,说:“贵人想是来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宝玉就在一张竹榻上坐下。宝玉启口问道:“上人高寿,在此静修有几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贫僧只记进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岁月。花落花开,不知阅几多春秋矣。”   宝玉又问:“此去大荒山青埂峰从那一条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只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并无第二条路径,说近便近,说远便远。”   宝玉听老僧应答,大有禅机,不敢再问。凝神坐了片时,见竹榻上放有新制僧衣僧履,瞧着自己身上,全不像个出家人行径,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见师父,也显得我心意至诚。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志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换缁衣。今见有现成衣履在此,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师父肯赐提挈否?”老僧道:“这副衣履是一位护法布施在此,有佛门的云游到来。那一个有缘,尽管穿去。贵人穿来的衣服,贫僧留此无用。”宝玉听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来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贵人出家的缘故,不过要尽一点心罢了,何必定要剃发?”宝玉求之再三,老僧应允,就寻了一把刀子替宝玉落了发。宝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脱弃,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参拜,又拜谢老僧。想起出门时候,并没和一个人说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样在家里盼望,不如把头发衣服寄回,叫他们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也免得着人四处寻访。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这里常有担柴的樵子进城,这事极便,但请放心。”老僧又去取了两枚鲜桃递给宝玉道:“贫僧不食烟火食已久,不便留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饥。”宝玉捧而啖之,感谢不已。   当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辞别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头,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犹如梦里一般,无明无夜奔往前途。见山中繁花缀树,绿树成阴,心想时交冬令,何得见此花柳鲜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尘凡世界,离大荒山不远了。正走间,忽见前面岔出两条去路,踌躇不得主意。听得山坳里有人歌曰:   芒鞋踏处白云浮,柯烂归来月一钩。   隔断红尘千万里,满山黄叶一肩秋。   宝玉听罢,移时见一老者,肩挑一担柴枝从山坳里出来。   宝玉上前问道:“往大荒山去不知从那一条路走?现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头无岐念,便足下无岐途,何须指迷?你怕走错了路,老汉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着我来就是。”宝玉满心欢喜,随了樵子行去,先后不过数步,心想赶着那老者,还有话问,总赶不上。只见那老者回过头来,指与宝玉道:“从松林里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宝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见樵夫。原来宝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变化,指引他到此。   宝玉盘上山来,见山上寺门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细认,便是从前见过的癞头和尚同跛足道人。当下倒地便拜,那癞僧开口道:“你怎么便能寻到这里?”宝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见二位师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国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癞僧便道:“你的来意,我们已知。但你尘缘未满,此时还不逢皈依的时候,还了你的东西,且回去罢。”   宝玉道:“弟子虔诚削发披缁,今日有缘寻见二位师父,岂肯退步,还祈收纳。”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进寺门,宝玉便跟了进来。癞僧道:“你身虽入了我门,心上总未干净,如何容得下你。”宝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无染,十二时中,一丝不染的了,师父怎责弟子心头尚未干净?”   癞僧道:“魔头正盛,敢在禅门打诳语!”跛足道人道:“弗与多言,试之可耳。”当下僧、道便把宝玉留下,令其执爨洗器,扫地烹茶,--在府中小厮如焙茗辈所不为之事--宝玉甘心供役。甚至责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劳尽瘁不辞。   日则淡饭黄齑,夜则绳床破衲,宝玉处之泰然,如在安乐乡一般。僧、道怜其意诚,便令宝玉打坐参禅。   一夜,在蒲团上摄气凝神,意不旁骛,用起功来。才合眼,见有一只斑烂猛虎,张牙舞爪扑入殿来。宝玉明知是魔,毫无惊悸。虎去了。又见巨蟒一条,身长二十余丈,眼若铜铃,目光如电,张开血盆大口,向蒲团蜿蜒而入。宝玉亦如不见,镇静如前。又见大观园中一班姊妹,湘云、宝琴、李纹、李绮等,红摇翠动,牵裾连袂而来,围绕着宝玉,也有邀他去入诗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风筝的,也有叫他去钓鱼看花玩儿的,宝玉一概不理。湘云等去后,又见宝钗泪痕满面,把他拉住哭诉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罢,自从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载,一味冷淡着我,全无伉俪之情,忍心抛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门也许慈悲为本,莲台座下,容得你这样狠心人吗?”宝玉心头思想道:“你自错认了金玉烟缘,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动。   停了一回,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宝玉,宝玉,你被人家哄瞒了。我病好后,已经回到家里,没有死呢。你当真就做了和尚了。”宝玉睁眼一看,见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声“林妹妹“,两手往前一拉,扑了个空,登时从蒲团上跌下来。只听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个八垢皆空,一丝不挂的出家人!”   宝玉听说,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镇摄精神,再做蒲团上的工夫。那知蒲团已无,连屋宇、僧、道都没有了。   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见身在孤松树下。那树株礌碐多节,千丈森森,虬鳞浓荫,如厦横庇九亩。又见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耸接云霄。宝玉走过,举手抚摩,山根下显出一片字迹,却模糊认不分明。看至下边,见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争辉。拾在手中一看,惊喜非常,原来就是失去的那块通灵宝玉,连莺儿所结的金线络子依然无恙。心想从前因为失了玉病了,被他们哄弄到这个地步,我若心里不迷糊到十分,岂肯干出这样负心事来?夜儿明明见林妹妹来和我说,他并死有死,就不是当真林妹妹来,师父说我尘缘未断,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复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没有玉,我小时候恨这劳什子,还要把他来砸过,偏宝姊姊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应在林妹妹身上。此时,宝玉心里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块玉系在身上。想如今这个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头暂时中止,且访寻林妹妹再作计较。一时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悬崖峭壁,瞧不见底的万丈深坑。宝玉瞻顾徘徊,心头焦躁。这个所在并无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说过死了还要化作飞灰,随风飘荡而没的话。这里跌下去,虽不到随风飘荡的光景,也与飞灰争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愿意一死,好去遍历泉台,终有寻得着他的日子。倘林妹妹还在,我这一死,反又耽误他了。   正在寻思无路,忽听得半空中鹤唳一声,有人唤道:“宝兄弟不要着急。”宝玉抬起头来,见松梢影里一双白鹤回翔而下,一只鹤背上还骑着一个人。旋看旋近,认得是柳湘莲。一时落地,宝玉便和湘莲握手问讯,喜之不胜,忙叫:“柳二哥,闻说你随了一位道长云游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难通,使兄弟心中怅怅无已。今见鹤背逍遥,想已丹成九转,何不将别后之事细说一番。”湘莲道:“已过之事,何必问他。且说你现在之事要紧。”宝玉道:“我的心事,在家里从没告诉过一个人,今儿不肯瞒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宝玉正要把来踪去迹告诉湘莲,湘莲道:“你心上的事我已尽知,不必再讲。如今我来引你回去何如?”宝玉道:“我家里是不回去的了。”湘莲说道:“谁来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个所在,去了你夙愿就是了。”宝玉十分感激。湘莲便让宝玉跨上鹤背,宝玉摇头道:“这上头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换匹马来骑上?”湘莲道:“这个地方不用说找不出马,也不是马能行走的路。”宝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么马倒行不去?”湘莲道:“你来的时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无坑陷。如今回转去,便不是来的路途了。宝兄弟,你放大了胆跨上去试着瞧罢。”说着,便过来扶宝玉上鹤背。宝玉死命抓住湘莲不放,道:“你瞧我两脚下垂,又没脚蹬踩住,如何骑得稳呢?”湘莲道:“宝兄弟,你在这里说呆话了,鹤背上挂了脚蹬,倒还得去寻一副鞍串来配上才好。你只管放开手,闭上两眼随着他去,再没乱儿。”宝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闭了。那一只鹤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莲亦跨上了鹤,赶着宝玉,相离左右不远。宝玉连叫:“柳二哥,照应着些。”只听耳畔呼呼声响,真如列子御风而行,爽快绝伦。那身躯犹如粘住在鹤背上一般。约有两个时辰,鹤便坠下地来。宝玉睁眼看时,见往来人迹尚稀,而村庄篱落,已入尘寰。湘莲道:“宝兄弟,你虽无十万贯缠腰,幸上扬州不远了。送君至此,行将别矣。”   一面解下身系宝剑,向宝玉道:“我有鸳鸯剑二柄,其一已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锋,又将万根烦恼丝斩绝,留之无用。古人原有挂剑墓门,以酬知己者,烦足下带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为一,五百年再当出世。今交足下带回,将来护送宝眷进京还须借重此物。”言毕,把剑连鞘递与宝玉。   宝玉便问:“后会何期?”湘莲答道:“后会非遥,即在你黄粱饭熟之年。”宝玉一时未能会晤,只是扯住湘莲的衣袂依依不舍。湘莲一面指道:“你看那边焙茗来找你了。”当下哄宝玉回头,湘莲已跨鹤离地,冉冉凌空。   宝玉仰天观看,旋入杳冥,已无踪影,不胜感怅。望见前边雉堞高耸,知是城垣,便将鸳鸯剑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来。   见街市上肩摩毂击,来往行人稠密,不知什么地方。因湘莲有上扬州不远之语,错记林公任所为住宅,逢人便问林老爷家。   众人见他出家人打扮,举止言语俱不相称,引得那一班游手好闲的人都跟着瞧看。宝玉还只顾向人访问,有那老年诚实的向宝玉指道:“小师父问的那一家乡宦,就在前边。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结善缘的。”话未完,只见两上人跑得汗雨直淋,来请宝玉。   此时,宝玉并不想来请我的是谁家的人,也不想我才从大荒山回来,怎么就知道有我这个人,因心想林老爷家,一开口便道:“你们是林老爷家来的吗?”那两个人应道:“正是,正是。”当下引了宝玉到一座高大门楼前。正门三间五架,门饰绿油,铜环兽面,气象规模虽略逊宁荣两府,也颇显赫堂皇。   宝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经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门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阶,见里面有两个年轻小厮飞跑出来,对着同来这两个人嚷道:“快着些罢,里头催了好几回哩。”说着,进了大门,转过角门,让这两个小厮引了宝玉进内。才至正厅院里面,又有两个小厮掀帘出来,一见宝玉便笑嘻嘻掇身回进,又走出一个人来,见了宝玉四目互睁了一回,那一个人开口问道:“你莫非是贾宝玉吗?”宝玉应道:“我便是宝玉,你是谁?”   那一个答道:“我也叫宝玉。”引得旁边众小厮称奇叫怪。   原来那一个便是南京甄宝玉。刚才引宝玉这两个,就是甄府家人,听见问他可是林老爷家来的这句话,因林字与甄字音声相似,一时错听了,并非有心胡弄宝玉。甄宝玉也曾到过荣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宝玉之外,有个贾宝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时引了个人进来,是和尚打扮,与甄宝玉相见,竟像个《西游记》孙行者斗法,又有一个六耳猕猴前来厮混,看得众人缭乱眼花。   且说两宝玉挽手进内让坐,甄宝玉道:“昨儿接到家书,家君提及二哥鹗荐后忽然隐遁一事,兄弟大为骇异。才间有人进来说起街上见一小沙弥,年纪相貌与兄弟一般,赶忙打发人出去请来一认,不料果是二哥。自从那年到尊府别后,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儿有此奇缘,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迹空门之想,还当慢慢领教。”宝玉尚未答言,只听得里头传出话来:“老太太叫宝玉引了荣府的哥儿同进去呢。”甄宝玉道:“想是我们老太太也听见这件事了。”   于是,两宝玉挽着手来至上房,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丫头、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里说笑。甄宝玉让宝玉上了台阶,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门帘。宝玉进内,见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仿佛与贾母相似。甄宝玉便向宝玉指道:“这就是家祖母。”宝玉恭恭敬敬的趋步上前,打了一个千。那位老太太把宝玉瞧了个仔细,道:“你是荣府里宝玉吗?”宝玉应了一声“是”。甄老太太把荣府里的事情细细盘问,宝玉逐一应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宝玉拉过,一手摩挲他头上道:“一个大家的公子哥儿,忽然剃了头发做起和尚来,也不怕人笑话!我听见你们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宝玉一样,你们太太越发把你当作的宝贝似的了,怎么就肯放你出来呢?”宝玉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个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紧,这会子家里不知闹的怎么样在那里呢。”一面叫人吩咐外边打发人进京,到荣府里报信,婆子们应了一声“是”,自去传话。甄老太太又道:“我们的太太那一年从京里回来,说起见这哥儿生得与我家宝玉一模样儿的话,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果然比双生弟兄还像呢。”说着,又叫人去叫了到过荣府这两个女人出来,指着宝玉给他们瞧,道:“你们是见过的,可就是荣府里的宝哥儿吗?”那女人把宝玉细细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哥儿呢,幸亏穿了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们哥儿站在面前,叫人怎么认得清呢!都说我们的哥儿淘气,老太太看这位哥儿,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闹了出来,只怕在家里比我们的哥儿还淘气呢。”甄老太太笑道:“这也不是他当着玩意儿事干出来的,一定有个缘故。”又向宝玉问道:“听见府上有一位老爷不肯住在家里受享,到什么观里去,干这种修真养性、炼丹守庚的事,连命都送了。这一位是什么辈分?”宝玉答道:“那是我们东府里的敬老爷,长一辈呢。”甄老太太道:“这皆因你们生长官宦人家,在富贵场中混的腻了,看见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书,一时动起那成佛作祖的念头来了。”一面又吩咐甄宝玉道:“宝玉,你以后在学堂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再不许放着别的闲书,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宝玉应了一声“是”。当下叫伺候宝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门衣服、靴帽,停会儿送出去??荣府哥儿更换。又向宝玉道:“还亏到了这个地方,有我们的人瞧见,倘走到别处,被那些游方和尚诱拐了去还了得吗?如今住在这里,就同自己家里一样,爱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我们伺候的人说。宝玉,你陪着到园子里去逛逛。来的是客,要有个尽让才是,别玩的淘气了。”说话时已摆上茶果,甄宝玉便让,宝玉点景用了些,然后同了出去。   这里,甄老太太疼爱自家宝玉,原与贾母疼爱宝玉一般,今见宝玉生来与自己的孙儿无二,偏又穿着这一套出家衣履,更觉可怜可爱,就把疼自家宝玉的心肠去疼他。听说宝玉在家里离不得女孩子们陪伴,便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伺候。那些丫头们也上都也愿意,口里只说:“他不是自家的宝玉,又是个和尚,怎么好去伺候他吗?”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罢,姑子也罢,叫你们出去有什么避忌呢?”当下便选定了两个人,后来虽没出去,却留下话柄,都和这两个丫头取笑,叫他们是香伙闲言少表,不知宝玉住在甄府干出什么事情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叩仙坛乩盘藏隐语 遁禅门蠢婢露真言   话说甄宝玉同了宝玉走出门房,来至园内,见楼台庭榭、山树坡塘,虽不及大观园规模广阔,而溪径亦颇幽曲。因寒冬并无花卉点染,只有几树梅花与翠竹、青松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观玩,走进一座院落,是甄宝玉常在此间坐卧之处。室中帘幔鲜妍,铺陈富丽,比自己怡红院各有出奇制胜之妙。二人就坐,叙谈未久,早有小厮来回:“摆饭的时候了。”甄宝玉便命传饭,一时杯盘迭晋,海错山珍。其主宾之款洽,及下人趋跄伺候之节,俱不琐述。   饭罢,进盥送茶毕,便有两个家人媳妇进来,一个拿一顶嵌镶八宝紫金冠,连着攒珠金抹额,一双乌缎粉底朝靴;一个拿一件云龙大红袖的箭衣,又一件锁金天青缎排穗褂,一条长穗宫绦,请宝玉更换。甄宝玉瞧他头上光光的,心想光着头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这些衣服了。便向那两个媳妇道:“你们刚才没有瞧见吗?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换一套来。”宝玉听说,忙止住道:“不用去换,实不瞒大哥说,兄弟出家原为一件不了夙愿。如夙愿不了,此身便返红尘,这一辈子不过做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领袈裟,断乎不肯抛撇,只管去回老太太说兄弟已经穿上就是了。”甄宝玉笑道:“二哥在这里,保不定时常要请到里边去见个面儿,这谎如何扯得去?”一面叫小厮把冠带等物接过放下,叫两个媳妇去回老太太,只说把东西已经送在这里,别多说话。我明儿见了老太太,自有话讲。那两个媳妇子答应了,只是笑嘻嘻的站着不走。甄宝玉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那一个媳妇便走近几步,凑着甄宝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甄宝玉便笑向宝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离不开女孩子们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里的人挑了两个,又恐二哥嫌他们不是自己使唤惯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们出来,二哥切不可见外。”   宝玉忙站起身来道:“蒙老太太过于疼爱,把兄弟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看待,实在感激万分。兄弟先前这小孩子脾气,近来已改过了。如今出家一事,虽没有成功,而禅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挂单,况住在这样明窗净几的所在,又有尊价们在此伺应,已极妥当安适,再不敢费老太太的心。”甄宝玉听说,知是实情,便叫那媳妇自去回覆。宝玉又躬身致意说:“明儿见了老太太亲自叩谢。”当下两个媳妇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议论。   这里甄、贾两宝玉又谈了一回,知甄宝玉已领乡荐,彼此问及年岁,又是同庚,于是分外亲热。说话间,早已掌灯时分。   宝玉也知甄宝玉脾气,大概与自己相同,让他自便,甄宝玉告辞进内。   宝玉一个人静坐,想到刚才进园来,为什么这些路径好像曾经到过,恍然记起从前梦游之所,醒来还对着镜子里的影儿叫唤自己名字,连甄老太太屋子里的丫头,有两个面熟,在梦里头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梦中所见,非尽幻境无凭。这么想起来蒲团打坐时看见林妹妹来,说他没有死的话,竟有几分可信。便向小厮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有林老爷家?先前做过盐运司的。”小厮答道:“这里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离这里二百多里,扬州城里有一家姓林,听说是做过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宝玉想道:“我姑爹殁于盐运使任所,并未升转藩司。听紫鹃说过,林妹妹家再没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随把‘黑玉’两字揣摩了半晌,因说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头向舌尖溅湿在桌子上写了“黛玉”二字,指与小厮看道:“可就是这两个字?”那小厮看了,点头道:“不错,这不是叫黑玉吗?”宝玉笑了一笑,也不与小厮校正。心想:“闺名黛玉,本来就少,又是姓林,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说做布政司,是他错记的。”忙又向小厮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家有这位小姐呢?”小厮道:“因为我家哥儿去求过亲,所以知道。”宝玉着急问道:“亲事说成了没有?”小厮道:“说也古怪,不知为什么缘故,听见我家哥儿去求亲,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绝了。听说我们老太太又写了书子到京里去,叫老爷另央媒人去说呢。”   宝玉听了小厮的话,呆呆的想道:“听他讲起来,不是林妹妹是谁?为什么家里人都咒他的?可笑袭人,我在他跟前这样盘问,瞒得我紧紧的,不肯露出一句话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老太太,也从没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话。怪道那一天到潇湘馆去,只是空空一室,并没见棺柩停在里边。亏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过的林妹妹没有死,竟是我这一个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难怪林妹妹恨着我,所以甄家去求亲,提了宝玉的名儿,他就生气。但除了宝玉之外,还有不叫宝玉的,倘不是宝玉去求亲便允了,怎么样呢?”又转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决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儿问准了甄大哥,再作计较。”当下打发两个小厮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鸡唱五更,朦胧合眼。   一觉醒时,已见纱窗日上,忙起身来,早有小厮伺候。盥洗毕,甄宝玉已进来了,二人让坐,略叙几句套言。甄宝玉道:“早上请安家祖慈,已把二哥昨儿的话回过。叫问二哥有什么不遂心的,只管请说,切不可隐瞒。况且,兄弟同二哥同名、同貌、同岁、同年,也算得古今来绝无仅有的好兄弟了,何妨一倾肺腑?”宝玉心上盘算道:“他既有求亲一事,何不趁此道破,止其再生妄念。”便道:“既承关切,实不敢瞒兄,弟总角之年,与林舍表妹见面,即如旧识重逢,共栉联床,胜若同胞兄妹,稍长虽避嫌疑,而花朝月夕,击钵飞觞,性情倍浃。虽未曾禀知堂上的,而上下人等都猜透老太太心事,为我两人团聚。哄然一传,已入舍表妹之耳,不料兄弟在病中变生意外,另缔姻缘,故有此逃禅之举。”甄宝玉不等说完,拍手笑道:“兄弟明白了。”当下也把求亲不允一事,直说了出来,又道:“如此,请二哥把这衣抛度水田,此愿断无不遂的。兄弟就去把这件事回明老太太,明日这里便替二哥去说亲,且慢打发人进京,等姻事说定了,好到尊府去报个双喜信儿。”于是甄宝玉回明了甄母,派人到扬州林府,去替贾宝玉求亲。宝玉才安心住在甄府不表。   讲到荣国府里,自从走失了宝玉,连日忙乱。这一天,探春在宝钗屋里说起问卜求签总无准信,探春道:“我记得二哥哥失了玉,请妙师父扶乩,乩上写出来的话头,总像找不见的,到底没有找着。我何不去烦他讨个信儿?”宝钗摇头道:“头里我回家去了,也没瞧见写的什么,总是仙机秘隐,须过后好详。况且,妙师父这个人清中带僻,这会儿去求他,休保定不推辞。”宝钗话未说完,袭人在旁接口道:“奶奶的话不错,先前我求邢大姑娘去的,邢大姑娘回来说作了许多难。四姑娘倒和他好,不如求四姑娘去走一趟。”说着,起身便走。探春叫住他道:“你住着,我找四姑娘去。”探春便往蓼风轩去,见桌上炉内点着一炷藏香,小小一方端砚靠着手炉旁暖气,临的一笔灵飞经小楷,在那里抄楞严经。见探春进去,便搁了笔连忙让坐。探春道:“这样天气,你不怕手冷,尽在这里用功“惜春笑道:“闲着没有事,不过借此消遣。”探春道:“你可知二哥哥出去了还没回家呢。”惜春道:“据我看起来,请老太太、太太尽管放心,二哥哥就有信息的。”探春道:“有了信息就好,你知道二哥哥就有信息,这会儿在那里呢?”惜春微笑道:“他在那里,我如何指得出来!”探春道:“但愿早一天回来就好,怕老太太先搁不祝我这会儿来找你,也不为别的,要你去烦妙师父扶乩。倘蒙仙机指示得个早回来的喜信,合着了你的话,去告诉老太太、太太,也好宽宽心。”惜春道:“既是相信扶乩,这是不难。姊姊在这里坐一坐,我去了就来。”探春道:“我且回去,停会儿有了,你抄一纸叫彩屏送来。”说着,出了蓼风轩,自回秋爽斋去。   惜春带了彩屏,径往栊翠庵来找妙玉。刚近庵前,见妙玉一个人,站在红梅树底下看花,回头见了惜春,便笑道:“今年天气冷的早,节令没到这时候,四姑娘才几天没来,你瞧,这几树梅花都已冲寒开放了。我也今儿见老婆子折了一枝进去,才瞧见,第一遭出来步步,恰好遇见你来。正是春在枝头已十分,想是你也为寻春来的。”惜春微笑道:“我却不为寻春而来,倒为寻人而来的。”妙玉道:“我这里轻易没有人来,你要找谁?”惜春道:“并不是到你庵里找人,因为我家二哥哥出门走了,没处找寻,要烦你扶乩呢。”一面把缘由说明,妙玉听说,不觉神色一变,呆呆怔了半晌,才让惜春进庵,径至妙玉房里坐下。妙玉道:“这件事,要神清气爽的时候才好,这会儿晚了,明儿清晨起来扶罢。我这里没有个副手,明儿须得烦你再走一趟。”惜春道:“这是我来烦你,怎么倒说烦我起来!”妙玉一时脸泛红云,无词可答。惜春便与说了几句闲话,小鬟因惜春到妙玉处无事,每每要下一两盘棋才回去,便不等妙玉吩咐,随手送了棋盘过来。妙玉忙叫取开道:“今儿可不下棋。”惜春略坐一回,起身出庵,径回自己屋里。   过了一夜,因恐贾母挂念,一早起来,梳洗完时,用了些点心,带了彩屏便往栊翠庵来。那知妙玉起身更早,已经设好乩坛,诸事停妥,专等惜春过去。惜春便向炉内添了香,虔诚祷告,和妙玉两个人左右站立分持。少顷,沙盘内龙飞凤舞的显出一个个字来,妙玉随看随记。乩停,和惜春说道:“我念你写。”惜春早在盘内看明,便在桌子上书匣底下取了一张纸,提笔写就。从头念了一遍,点点头道:“怕他们看起来未必能详解呢。”妙玉道:“还要管他们能解不能解,你心上明白就是了。”惜春道:“我不比你,第一,为的是老太太不放心。”   说着,便叫彩屏道:“你把这字贴儿送到三姑娘那里去,就说是今儿妙师父扶乩的句语,详解起来,宝二爷不久就回来,请老太太、太太不必着急。记清了,快去!”彩屏应着走了。   妙玉让惜春到卧室内,惜春望桌上一瞧,道:“好应时景,早供上折枝了。”妙玉道:“今儿咱们弄一个早局。”一面命小鬟端过楸枰,与惜春对局不提。   且说彩屏到探春处,告诉了惜春吩咐的话,探春便带这字贴儿要往宝钗处。才出屋门,遇见邢岫烟也要去看宝钗,因闻得这几天薛姨妈有病不过来,他和宝钗是素日常叙的好姊妹,不必避忌,所以过去走走。便笑问探春:“拿的什么字贴儿?”   探春道:“就为二哥哥的事,又去烦妙师父扶乩呢。”说着,把乩判递给,岫烟接过看了一看,也不说什么,仍还了探春。   二人出了园门,来至宝钗屋里,见宫裁、熙凤都在,大家让坐。   探春先告诉了惜春的话,然后把字贴儿递与宝钗。李纨也过来同看着,念道:喜重重,恨重重,翻覆情缘转眼中。邯郸未醒黄粱梦,月方西坠去,花谢一年红,冬寒雪冻莫寻踪。   宝钗看毕,便一手放在桌上道:“我不懂,四丫头是怎么样详解的?”袭人忙走过拿与岫烟道:“请姑娘看看详详,到底怎么样的?”岫烟笑道:“我见过的了,仙机玄奥,委实解不透呢。想来四姑娘常和妙师父讲究这些,他说的自然不错。”   探春道:“别管详的是不是,且把四丫头的话告诉老太太、太太听了宽宽心,底下再看罢。”探春说着,先自走了。李纨、凤姐、岫烟又坐了一回,各自散去。   这一天,李宫裁、王熙凤都在王夫人屋里闲话,凤姐眼光早瞅着林之孝家的站在院子里拿了几件东西,似要进来又不敢进来,只瞧着凤姐眼色。凤姐心灵早已猜着八九分,便丢眼色叫他不要进来。那知王夫人已经看见凤姐脸上神色改变,两眼对着院子里摇头示意。王夫人便问:“院子里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不进来?”林家的答应了一声,慌慌张张要把手里东西递给院子里站的老婆子。凤姐忙叫道:“快拿进来回了太太罢。”林家的走进屋里,都睁着眼,见他手里拿的就是宝玉那一天穿戴出门的衣服、靴帽,还有一股漆黑的头发,梢上带着素日坠的红丝结,束一串四颗大珠,不待林家的开口,王夫人接过手来细细一瞧,不问情由,便嚎啕大哭,道:“不料他竟去走了这条路了。”李纨、凤姐在旁,再三把王夫人劝慰。一面问林家的道:“如今既然有了这些东西,到底人在那里?这东西又是谁送来的呢?”林家的道:“这些东西是在焙茗手里接来,焙茗说是一个卖柴的乡里老儿送到门上,只说了二爷在什么大荒山青埂峰出家一句话,那老头就走了。”凤姐跺脚骂道:“好糊涂混帐羔子,难得有这个人送了东西来,正好着落在他身上跟究宝玉的下落,怎么就把这个个放走了呢?”林家的又回道:“刚才奴才也问过这句话,焙茗说门上接了东西,正要把他擒住,那老头儿肩上还挑了一担柴,回身飞跑就走。门上好几个人赶上去,才转得一个弯,老头儿便没踪影了。一时想起他来,挑的那一担柴,都是青枝绿叶的。现在深冬时候,那有这青绿树枝,知道这老头儿有些古怪,料赶也赶不着,只得回来了。”凤姐道:“听他们的捣鬼,快叫赶去,捉不着仔细他们的腿。”林家的只得应了一声“是”,赶忙出去吩咐。   李纨道:“这会儿再去赶那个人,想来走远的了。既是有这个所在,不如打听确实了,叫人找到那里去,自然也找着了。”   王夫人摇头道:“这个地名,想来也是一句渺茫的话,找也白去找。我横竖不要这孽障的了。就只苦了宝丫头,早知道这样,先前不如一顿板子任凭他老子打死了他,也不至带累人家女孩儿白受委曲。老太太还把他当命根似的,一天好几趟叫人来问信,叫我怎么样去回老太太呢?”话未说完,只见鸳鸯急急的跑进屋来,正要开口,见炕上摆着这些东西,王夫人泪痕满面,李纨、凤姐都站在旁边,用手帕子拭眼泪。鸳鸯也看出些来踪,只得呆呆站着。王夫人便问道:“老太太又打发你来问宝玉的信儿吗?你瞧炕上的东西罢。”一面凤姐就把林之孝家的进来回的话,细细告诉了鸳鸯。鸳鸯道:“老太太很惦记呢!夜儿三更时分,睡梦里醒来,还说宝玉回来了,听见在院子里说话,叫我起来开门。我说是老祖宗的心记,宝玉要回家,也不是这时候进来的。听着院子里静悄悄,并没有人,老太太还说我躲懈,立刻叫起上夜的老婆子来,到底开门出去瞧了一回。何曾有什么影响呢?这会儿又叫我来打听有什么信儿没有?我看这些东西,可是叫老太太瞧见不得呢!”凤姐道:“东西自然我们藏起来,那宝玉现在这个地方,总得去回一声儿。知道有了下落,便容易找了,也好哄着老太太暂且安一安心。太太看怎么着?”王夫人叹道:“你们自去酌量回老太太罢哩。”   李纨、凤姐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便和鸳鸯来到贾母处,委婉回明宝玉已有消息,现在大荒山,要学道修行的话。贾母道:“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样糊涂?好没志气,才娶了媳妇、中了举,就起这种念头,快叫去打听,大荒山离这里多远?赶忙打发人去接了他回来。”凤姐只得应了一声“是”。回到屋里叫人去请贾琏回来商议,李纨自在贾母处陪着说话。   且说宝钗自从宝玉出门后,终日与袭人伤心流泪。袭人心里不过胡猜乱想,盼望宝玉回来。惟有宝钗,早猜透宝玉心事,怀忧更切。不但不肯向别人告诉,就在袭人面前,也未曾吐露出来。这一日,在自己屋里落了一回泪,见莺儿端茶进来,便把泪痕拭净。喝过了茶,因有事要往王夫人处,带了莺儿出门。   才走至穿堂,想起一句话来,叫莺儿道:“你到琏二奶奶屋里去瞧一瞧,倘臻儿还在那里,叫他到我屋里等着,还有话问他呢。”莺儿答应着,自往凤姐处去了。   这里,宝钗才走了几步,只见傻大姐从王夫人后院角门出来,一只手拿了两枝绒花,一只手拿了一股髢发,扭着脖子,只顾瞧着,嘴里咕唧道:“这要他做什么?怎像宝二爷铰下的头发,乌漆黑又长又亮,可惜他做了和尚了。”傻大姐一句话,已被宝钗听见。不知宝钗听了傻大姐的话怎样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痛郎削发泼药轻生 忆主伤心拥衾叙话   说话宝钗听了傻大姐的话,虽不十分仔细,“做和尚”三个字,已清清朗朗的入耳。因宝玉出门不归,宝钗只防他去走这条路。今闻傻大姐之语,触动心病,一时魂魄惊飞,竟似林黛玉在沁芳桥听见宝玉娶宝钗的话一般样光景,便略略按定了神,叫住傻大姐问道:“你为什么知道宝二爷去做了和尚呢?”   傻大姐瞅着宝钗笑道:“没有的事,我和奶奶说了,又嫌我搬嘴,他们要捶我呢。”宝钗道:“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会儿你和我说,我再不告诉别人。你不说,我就去告诉你姊姊,仔细挨捶罢。”傻大姐呆了一呆,便说道:“刚才琥珀姊姊叫我到玉钏姊姊那里要这髢发,玉钏姊姊又给我两支花儿,我在太太院子里见林大娘手里拿了宝二爷剪下的头发,还有穿的衣服进太太屋里。人家说宝二爷去做和尚了,太太在那里哭呢。后来我还站着,彩云姊姊撵我出来,叫我不许多嘴。”   宝钗不等傻大姐说完,顿时神魂飞乱,急火攻凡,喷出几口血来,眼前一阵乌黑,昏晕倒地,吓得傻大姐转身便走。   接着莺儿同臻儿从凤姐处出来看见,赶忙来把宝钗扶起。   宝钗已渐渐苏醒过来,搭在臻儿肩上,莺儿见宝钗面色如灰,腮颊上尚有血迹,忙拿手帕子给宝钗揩抹净了,扶着慢慢走回屋里。莺儿便问:“姑娘怎么着?”宝钗道:“我一时心里不好过起来,让我躺躺去。”莺儿便把枕子垫高,一面叫小丫头倒了半盏温茶来,送过宝钗唇边嗽了口。小丫头接去茶盏,莺儿扶宝钗睡下。早有袭人、麝月等知道,急忙赶来,见宝钗脸上气色改常,袭人明知宝钗为宝玉伤心,但不致忽然着起紧来。   当着宝钗,又不便盘问莺儿,莺儿亦不敢告诉袭人,惟有四目互相觑视,默然无语。半晌,宝钗睁眼望屋子里一瞧,问:“臻儿没有回去吗?”麝月便推臻儿过去,一面接口道:“臻儿在这里,奶奶有什么话吩咐他?”宝钗道:“这会子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叫他回去,太太跟前少说话。没的他老人家知道了,又着急。”莺儿在旁,便把宝钗的话又叮咛了臻儿几句,臻儿自走了。袭人走近炕前问宝钗道:“奶奶身上不爽快吗?”宝钗闭着眼点点头。   袭人知道他嫌烦,便走出房来赶上臻儿,问道:“奶奶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臻儿一路走着,答道:“我和莺姑娘从平姑娘屋里出来,走到穿堂里,见宝姑娘跌倒地上,傻大姐在面前飞跑的走了,也不晓得为的是什么?姑娘你去瞧瞧。”说着,拉了袭人走到宝钗跌的所在,指与袭人一看,袭人吃惊道:“这还了得?”当下叫臻儿快些回去。“别忘了姑娘的话,我告诉琏二奶奶去,叫快请大夫呢”。臻儿走了,袭人独自一个站在那里,看了拭泪,心想大凡闹出来的事,再离不了傻大姐。   仔细想起来,比不得先前的事。况且,宝姑娘是个明白人,断不至听了傻大姐的话,就认真当一件事,怎么样起来。   一路思想,往凤姐处,见林之孝家的正在那里回道:“门上这些人,在外头打听,都说没有知道这个地名。又问程日兴相公们,也不知道。且翻着什么《广舆记》,不知查得着没有?还到工部里去吊齐了各省舆图,细细再查,只怕也未必查得出来呢。”袭人听说,估量着为寻宝玉的事,等林家的回毕了话,便把刚才看见宝钗的光景告诉了凤姐,叫人快请医生去。   凤姐便吩咐林之孝家的,“赶忙叫人去请王太医,你回的话,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等二爷回来再商量”。林之孝家的答应退出。   凤姐向袭人道:“这件事自然瞒不得宝二奶奶,也要说得委婉些才好,不知道又是那个快嘴,大惊小怪的去吓了他,才这样的。”袭人道:“刚才臻儿说起,他和莺儿见傻大姐不知和宝二奶奶讲了些什么话呢。”凤姐道:“这又奇了,傻大姐又怎样知道?”小红在旁边道:“林大娘进来的时候,傻大姐也在院子里呢。”凤姐听了,着急道:“可不要在老太太跟前有的没的傻出些话来,可了不得。”袭人听了,一面还听不出傻大姐说的是什么事,正要细问凤姐,只见平儿进来回道:“太太也在老太太屋里,叫奶奶立刻过去呢。”凤姐连忙站起身来,向袭人道:“你快回去,莺儿到底年纪小,麝月、秋纹这班子人是靠不住的。停会儿大夫来,叫兰哥儿陪了进去。”说着,自往贾母处去了。   袭人便向平儿盘问,平儿把宝玉出家送回东西来的话和袭人说明。袭人一时痛苦不减于宝钗,因当平儿面前,勉强忍住,回到自己屋里,抽抽噎噎的哭了一回。   且说凤姐来到贾母处,先把林之孝家的回的话告诉了贾母说:“等查出了这个地名,再来回明老祖宗。”贾母点点头,又问:“琏儿回来没有?”凤姐道:“刚才回来,姨妈家里叫去,不知商量什么要紧话。老祖宗要叫他,就打发人去。”贾母道:“既然姨妈家里有事,这会儿且别去叫他。我才和你太太说过,咱们上紧去查这个地常一则人家也不放在心上,二则就查着了,倘若今儿在那里,过几天又到了别处,白不中用。   不如吩咐他们赶紧多写几百张招贴,上面写明宝玉年貌、住址、姓名,有人找着送他回来,给他多少银子;通风送信的人,减半给赏。人家看见,贪图发财,自然分路各去找寻,比咱们打发出去的人更上紧呢。琏儿回来,你就告诉他。”凤姐应了一声“是”,王夫人在旁接口道:“老太太吩咐,自然叫他们照着办。但我想头里失了玉,不是贴过赏单,真的没有影响,倒叫他们弄了假的来胡闹。”贾母道:“你别糊涂,玉可以弄得假的,难道人也可以弄出一个假的来吗?果然有人找了宝玉回来,凤丫头你听,这宗银子,也别叫动官中的。你太太折变不出,我那里还有几件子东西呢。你们可记得上回赏单上写的多少?”凤姐道:“上回写的送玉者,赏银一万;送信者,送银五千。”贾母道:“论理起来,人自然比玉更矜贵些。如今说不得,只好照旧写罢哩。”凤姐听了贾母吩咐,忙回来问平儿道:“二爷回来没有?”平儿道:“二爷在厅上陪王太医呢。”   原来外边请到王太医,因贾琏如今未便陪进宝钗屋里,早叫贾兰候着。一面老婆子传说大夫到了,莺儿上前回明宝钗,宝钗不叫诊治。袭人在旁再三劝说,宝钗勉强听了他的话。王太医与宝钗诊了脉,足有半个时辰,然后退出,至厅上坐定开方,自与贾琏细谈病症而去。贾琏走进里边,凤姐忙问:“王太医怎么样说?”贾琏摇头道:“王太医虽然没有讲到十分决绝的话,听他口气,说是竟像头里林姑娘的脉气,很难治呢。”   凤姐道:“既然像林妹妹,就可保无事了。”贾琏道:“我何曾不是这样问他。王太医说,先前园子里住的这位小姐病重的时候,论脉气已万无生机,及至回了过来,复去诊视,截然似换了一个人的脉。他也从来没有经见过这种病症,说不得是医药调治之功。如今这位奶奶,除非也有意外之望,才能保得平安。”凤姐道:“到底开了方子没有?”贾琏道:“方子是勉强开了一个。他说不过尽人事罢哩,还不敢担承,叫再请高明斟酌。”凤姐道:“我不信,宝妹妹平日气体壮健,比不得林妹妹生来单保才吐得几口红,便说得那么样凶险。就只要宝兄弟早一天回来,自然一角安四角安了。你到底知道那一处有个叫什么大荒山青埂峰?”贾琏道:“你倒问的奇,无影无踪的话,人家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吗?”凤姐道:“老太太叫你照着先前找玉的赏单,多写几百张,赶紧去贴呢。”贾琏道:“可是老太太的话哩。若讲宝兄弟是荣府里出去的,又是新科举子,人家看见了敢把他藏起来吗?旁人去找得着,咱们打发出去的人也找着了,不比得那块玉,偷偷摸摸拿去,卖给人家,或因爱这一件罕物想要瞒昧起来,必得多许他银子才起眼,便肯拿来送还咱们。”凤姐道:“这块玉在咱们家算件宝贝,人家要藏起来做什么?不过当一件玩意儿东西留着,估量值这一万两银子吗?也不过听着老太太办罢哩。”贾琏道:“那倒别讲这话,像石呆子精穷一个人,他的湘妃棕竹扇子,还他一千两银子一把不肯卖呢。如今别说闲话,外头的饥荒正打不了。   比如宝兄弟,本来自己要回家,那些人见了赏单,便因风吹火儿,拉扯着混说是他们去找着送回来的,揭了赏单,立逼着要兑银子,你那里现成吗?”凤姐道:“啐!我有银子你早变法儿来鼓捣了。那倒不要你着急,老太太有这句话,太太那里折变不出,老太太预备着呢。”贾琏道:“既然有老太太不心疼的银子,要写十万两的赏单也不难。”贾琏立起身来就走。凤姐又叫住道:“姨妈的病可好了些吗?刚才叫你去说什么,可提起宝姑娘的事没有?”贾琏道:“姨妈的病已好了些,为的是薛老大的官司,也没有什么要紧话。今儿宝兄弟的事情,他老人家早已知道的了。宝妹妹身上不好过,我也回来碰见大夫才知道的。”贾琏话未完,凤姐便催着他道:“快去干你的事去罢。我点给平儿送太舅爷家的生日礼,还要过去看宝妹妹呢。”   不表凤姐这里的话,且说紫鹃在栊翠庵闻知宝玉中举后忽然失走,便到稻香村来看李纨为由,暗暗打听这件事。李纨因宝玉不在家里,谅无妨碍,可怜紫鹃一个人在栊翠庵孤凄冷静,便打发人去告诉了妙玉,留紫鹃住下。紫鹃镇日牵肠挂肚思想回南,又因宝玉这一走,心里想道:“或者他病好了,到底撩不下姑娘,所以瞒着众人,私下找寻到姑娘家里去了也论不定。但是,他从来没有出门愤的,远隔几千里路,独自一个人怎么能够找寻去呢?倘或路上有个闪失,如何是好?”紫鹃这几天来又换了一副心境,半惊半喜,心上总不得安稳。今日见李纨过去了一天,到晚上还没有回来,不知为宝玉没有信息在那里商量打发人去找寻呢,还是宝玉回来了,老太太、太太大家欢喜,留着讲话?专等素云回来探听个信儿,一个人在灯下呆呆坐着。再讲李纨在贾母处吃了夜饭,又到宝钗屋里坐了一回,回至稻香村已交三鼓。贾兰把陪王太医,并王太医讲的宝钗病缘都告诉了李纨。素云伺候李纨母子睡了,来见紫鹃,便笑问道:“你这几天倒像越发有了心事了。这样冷天气,为什么不到被窝里暖和去,一个人坐着闲打牙儿。”紫鹃道:“夜很长呢,横竖睡不着,你和奶奶也没有回来。今儿那边有什么事?整整去了一天。”素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宝二爷今儿有信回来,谁知他竟剃下头发去做和尚了。穿出门的衣服,连头发都寄了回来。宝二奶奶听见了这句话,吓得死去活来,现在请王太医叫兰哥儿陪着瞧呢。”紫鹃听到宝玉去做和尚一语,吃了一惊,不觉情现乎色。素云瞅着紫鹃道:“这又奇了,你又不是袭人,为什么也这样着急起来。”紫鹃沉下脸来道:“混咇些什么,怎么把我比起袭人来?”素云笑道:“好姊姊别生气,我有一肚子话在这里,统告诉了你罢。你快把被窝摊好,刚才园子里的西北风刮得我脸都冻僵了,到炕上去暖和着讲给你听。”   说着,二人上了炕。   素云便道:“看起来宝二爷今番去做和尚,总为的是林姑娘。你不知道,先前定宝姑娘的事大家瞒着他的。后来娶亲时候怕他不依,哄他娶的是林姑娘。拜堂后揭去盖头巾,看见不是林姑娘,宝二爷正病着,一半明白,一半糊涂,还闹个翻江呢。”紫鹃道:“后来他病好了,为什么不听见说要去找林姑娘呢?”素云道:“怨不得你是蒙在鼓里头过日子的。宝二爷是只知道林姑娘已死过的了,就没一个人告诉他林姑娘回家的话,所以如今闹出这件事来呢。”紫鹃怔怔的听他说完,竟如梦方醒,连声叹气道:“他们干的事也太狠了。听你这么说来,连那一件事我也明白了。”素云道:“还有什么事?”紫鹃道:“这会儿也不必说他,我要问你,既是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素云道:“我头里也不过听着些风言风语,不得很明白。况且,林姑娘回家瞒着宝二爷的话,上头嘱咐不叫你知道,如何敢提这话呢!如今和你说了,别再告诉人家。”   紫鹃一面拭泪道:“你听听,这样丧心昧良的事,叫我怎么样不替林姑娘伤心!敢仔你又要笑话我呢!”素云道:“别再说了,我身上也暖和了,睡觉罢。”素云先自睡了。   紫鹃一个人仍和衣躺在炕上,前前后后的事,如辘轳一般在心头转动,想宝玉到底去做了和尚,他原不负林姑娘,也不枉姑娘素日这番用心。但只姑娘如今现在,可恨这班子狠心人,瞒得宝玉鼓样似的紧,拿定没有林姑娘这一个人,宝玉便一心一意守着宝姑娘,偏料不到有这样事闹出来。别人固然没有什么好处,姑娘的事情又怎么呢?又想宝玉虽然愿意出家,老太太、太太必不肯依,一定要变法儿弄他回来。知道他要出家的心事,自然有个调度,但不知姑娘打的什么主意?紫鹃这夜的心事,真是千回百转,直到天明没有睡着。   讲到宝钗这里天天延医看治,因王太医已经回绝,另请鲍太医,也是束手。那边贾珍闻得张友士又进京来,素信他脉理精细,推荐过来看了两回,说的也是王太医、鲍太医的话,不敢担承。宝钗又不肯好好服药,竟像林黛玉绝粒捐生的光景。   王夫人与凤姐等十分着急。一日,鸳鸯过来看了宝钗,袭人便招他到自己屋里坐下,问道:“你瞧,我们奶奶的光景怎么样?”鸳鸯摇头道:“不好呢!你瞧,天天几个大夫进来看治,吃药下去没一点子松动,似乎精神越发痿顿了。”袭人叹道:“你还不知道,他何曾肯好好的吃了几剂药。我们几个人轮流煎好了去伺候,就把我们支使开了,把药都泼在火盆里,不知他安的什么心?”鸳鸯道:“果然是这样,也没法儿了。”袭人又凑近一步,悄悄的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琏二奶奶倒一天几趟的来看奶奶。我瞧奶奶近来,竟像有些厌恶他的光景。倒教我解不出来。”鸳鸯微笑道:“这个我也猜不透,只怕还是你奶奶懈怠说话,所以是这样冷冷的,也不定有什么别的意思。”袭人道:“那也是一句没要紧的话。我听见老太太叫琏二爷写了许多单子,有人找着二爷回来,给他一万两银子。那一个不上紧去找?阿弥陀佛,但愿二爷早一天回来,我倒情愿替二爷出了家。”鸳鸯笑道:“你既要出家,也不必盼你二爷回来,趁这会儿去做了姑子,好去伺候和尚呢。”袭人红了脸道:“咱们从来没有取笑过的,为什么你也说起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