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3 页/共 20 页

偏是绿衣知解语,隔帘频唤葬花侬。   宝玉接连吟了八绝,还在吟哦构想。袭人过来把笔砚端开道:“才到园子里去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躺着养养神,尽是闹这些什么呢!我拿去给二奶奶瞧瞧。”宝玉被袭人一语提醒,恐被宝钗走来看见,连忙取过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说宝玉先往潇湘馆祭奠黛玉之时,岫烟、惜春在贾母屋里看抹了一会牌,随后厮跟着走了。二人进了园门,行至沁芳桥分路。岫烟一个人走过潇湘馆门外,只听得里头热闹,止步细听。见一个老婆子出来,岫烟问其缘故。那老婆子瞧着没有别人,便和岫烟悄悄说道:“我告诉姑娘一件事,心里我们都不得明白,今儿才知道底细。原来林姑娘病死后回了过来,见瞒着宝二爷的。姑娘你评评有这个道理吗?一个人的死活,可得混说得的?林姑娘年纪轻轻,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头谁出的主意?老太太那么个疼林姑娘,倒这样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吗?姑娘你听听,这就是宝二爷的声音,在里头哭林姑娘,那么伤心呢!我和姑娘说了这话,再别到上头提起,叫我们落不是。”岫烟听了,心中大以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诉人家就是。”说着,一径自回紫菱洲。   少停,贾母处牌局散了,湘云同迎春回来。湘云一进屋门,先叫一声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这样竟想不到的事!头里紫鹃不过和二哥哥白说句玩话,闹的连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儿林姊姊当真回家了,我听说二哥哥的病已经好的了,怎么躲的影儿也没见?前后炎凉,判如水火,难得颦儿竟像不理会似的,反说要去辞别他。这两个人行事古怪,倒是一个样儿的。热起来,比太上老君炼丹炉还炎,冷起来,如同水晶宫里的冰块还凉。”邢岫烟笑道:“我今儿听见一件事,你知道了越发要生气。”湘云问道:“你又听见什么?”岫烟道:“头里上头嘱咐叫人家别在宝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只道是为宝兄弟听见‘林妹妹’三个字,怕勾起他的旧病来,今儿才知道,大家都哄着他林姑娘已经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云不信道:“是那里的话?”岫烟道:“刚才我从潇湘馆门首走过,宝兄弟正在里头哭林妹妹呢。”湘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怪道今儿二哥哥还没有出来,还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辞行呢。这个主意,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盘算出来的。我想林姊姊家里倘或没有打发人来接他,到底把这一个人藏放那里去,真个把他硬装在棺材里头不成?这算心机也使尽的了,就是太苦了颦儿。偏偏知道得迟了,倘早上知道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说明,别叫他错怪了人。”   这里正在说话,不料探春来找湘云,被他听见了,笑着嚷进来道:“错怪了人怎么样?正要他错怪了人才好呢。”于是大家一笑,让坐。探春向湘云道:“这件事你告诉了林姊姊,斩钉截铁之后,又藕断丝连起来,到底要替他想条出路,叫他怎么样呢?他们这样办虽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杀人之药,只要投得对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快的,将来见了宝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话。明明一座火焰山已借铁扇扑灭的了,经不得再去一挑,势必复燃,又将何法救之?”岫烟道:“史大妹妹,你听三妹妹的话不错。翻腾出来,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没要紧,破釜难以瓦全,公愤每多偾事,你细去想罢。”湘云道:“这口气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这里来了。”岫烟、迎春听了都笑起来。   少表紫菱洲众人议论,再讲黛玉那日出了荣府,顺便过邢夫人处,并到东府里辞了行,坐车至水路换船,一路行程迅速。   到了家里和他婶娘相见,自有一番叙话。又叫丫环引少爷来见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抚摩一会,心甚欢喜。   当下拣了一坐院落,院内也有太湖石、金鱼池,点缀精雅。   间植几种翠竹、几株桃杏,浓荫轩窗,两边超手游廊,栏杆曲折似有潇湘光景。一进内室,见房屋精洁,铺设整齐。朱漆架上摆着几盆素心建兰,幽香满座。楼上三间,黛玉在西首一间内做了卧房,命将书籍一切摆在中间,以为坐落之处,留出东首一间,供奉大士画像。对面两座厢楼,安顿了老妈子、丫头,并放置箱笼等物。逐一部署停当,那边又打发人过来,另立小厨房起火,便于呼应。荣府来的家人因南边有应办事件,同他媳妇暂且禀辞走了。留下两个老妈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妈,就在院内廊房安歇。   黛玉婶母常过黛玉这里闲话,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干宏通,自是闺秀中出色之人。是时,因有粤东任内带来的赈济抄册,恐接手藩司挑剔纠缠,偶与黛玉谈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册一齐搬过,细细核算,并无错舛。不久果有公文到来咨查,即便开具简明清析,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县详转咨覆完结。   以是越显黛玉长才卓识,凡有家务大事,无不与商。   黛玉回家后,经历一切,并安葬林公夫妇,非无可记之处。   因黛玉这一个人,原是书中之主,如今离了大观园,与宝玉诸人隔绝,却又似主中之宾,所事皆非前书关键。若逐一铺叙,未免写成两橛,似无趣味,不如一概删除,俟到斗榫合缝,峰回路转之时再为接叙,以省笔墨。   且讲贾母自黛玉去后,虽不免心中牵挂,细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间有许多关碍,不如走的干净。又见宝玉早晚过去请安,起居饮食如常,心中欢喜。凤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两断,陈平妙计已得收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挣个满脸。   一日,正在自己屋里与平儿两个开了箱子打东西,贾琏不知在那里喝了酒,大醉回来,趔趄着脚步走进屋门,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平儿听见,因手内不空,小红又支开他去了,不在跟前,就叫小丫头去倒茶。那小丫头托茶盘进来,被门帘一带,几乎把茶碗打翻。平儿看见连忙出空手来,去接了茶碗,送在贾琏面前。贾琏豹着两眼嚷道:“如今这班人,一个个都吃饭不管事的了。只怕过几天,连端茶递水都要自己动手的日子还有呢。”一头说话,吃了几口茶,赌气把碗摔在桌子上自去睡了。凤姐听了贾琏的话,便把箱盖关上,东西也不找了,叫平儿进去说道:“这又是那里来的这一股子邪气?不知在什么地方灌了一泡子黄汤,家里来打闷葫芦,这个日子还过得吗?”   平儿听了也不敢言语。   到了明日起来,贾琏酒醒。把上一天的事竟全彀儿忘了,反喜皮笑脸的向凤姐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不知你依不依?”凤姐道:“二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请说。”贾琏又陪笑道:“林妹妹回了家,听说紫鹃没有跟去,横竖白闲着,我看屋子里的人也不够使,你去回太太一声,何不把他叫到这里来呢?”   凤姐冷笑道:“原来为这句话,所以昨儿来装下马威压派我们的。这有什么要紧,也不犯先发这一肚子气。紫鹃本不是林妹妹家带来的人,林妹妹回去了,他现在没有主儿。二爷要叫他过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听见他病着,过几天他病好了,我去回太太一声,谅来紫鹃也没有什么不愿意。”贾琏听了甚是感激凤姐,难得他那么大方起来。停了一会,吃过早饭自出外去了。   接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凤姐吩咐了他几件事,又问道:“林姑娘走了,那屋子里上夜的老婆子们还在不在?”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这句话,他们都是经由那一带歇息的,因是左近没有可住的屋子,还照旧在那厢房里歇着。他们倒来请过示,奶奶叫他们怎样呢?”凤姐道:“屋子尽闲着,就叫他们住在那里看看门户也使得,只吩咐他别熬夜赌钱、吃酒。”说着,使问:“紫鹃还在那里住吗?”林家的答道:“就是林姑娘走的时候,搬到大奶奶屋里去住了。”凤姐道:“紫鹃家里可还有他老子娘没有?”林家的道:“他老子娘都已死过的了,只有他一家子的叔子、婶娘都在京里。”凤姐道:“紫鹃本来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伺候了林姑娘这几年,如今退回去,倒叫老太太见鞍思马,难免伤心。过一两天,你叫他婶娘进园子里来,一径到大奶奶那里领了他出去,任凭他叔子去许人家。我见了大奶奶再提这话就是了。”林家的答应了一声“是”,便起身走了。   这里凤姐笑着和平儿说道:“你瞧二爷这个人,真是夹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心思单单在这上头,紫鹃没有跟林姑娘走,偏他察听得这样明白,就盘算到他身上去了。要个丫头原是一件淡事,你想紫鹃这个人,可放得在这里的吗?一见宝玉,叨噔些什么话出来,就是太太也断然不依。这件事,如今在二爷跟前且不必提,等紫鹃出去了,我和二爷明白讲罢。”平儿听了,没敢做一声,想到紫鹃相依林姑娘寸步不离,霎时间回南的回南,遣去的遣去,出于人情意料之外,心中未免怅怅。   讲到紫鹃送到黛玉后,搬到稻香村住下,病已养好,梦想眠思忘不了主婢恩义。一日饭后闷坐无聊,便一个人走出门外看看园景,定不准到那个地方去好,由着脚步向前,不知不觉的到了潇湘馆门前。见院门虚掩,推门进去,悄无人声。但见竹影重重,绿阴满地。紫鹃一径跨上台阶,走进黛玉住的屋子里间,恍如旧识重逢,十分亲热。一时神魂飘荡,似入梦游。   紫鹃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流了一回泪,走出院子里,见假山石畔一堆纸钱灰,紫鹃吃了一惊,叹气道:“不知我姑娘在这里结了些什么不解的冤仇,他们摆布得我姑娘还不够?那一个黑心的人,见姑娘走了化些纸钱,在这里咒诅他呢?”当下气愤愤的出了院门,才转过弯,对头撞着小红,见他跑得喘气吁吁的。小红见了紫鹃,便煞住脚问道:“姊姊那里去呢?瞧姊姊脸上倒像和人家闹了气似的。”紫鹃便将看见纸钱灰的缘由和小红说了,又道:“这件事我查了出来,一定要去告诉老太太的。妹妹,你的耳朵长,替我留心查察查察,有了些踪影,悄悄来告诉我,我决不带累你的。”   小红对紫鹃怔了一会,便道:“这里怕有人来,不便讲话,寻一个僻静地方去。”说着便紧走几步,超过山子背后,回转身来,把手招着紫鹃。紫鹃在后面跟着,到了蜂腰桥。小红望桥上亭子里走了进去,紫鹃随后赶到。小红拉着紫鹃的手,靠近坐在窗槛上,说道:“姊姊要查潇湘馆化纸钱的人,我倒有些影响,但不便告诉你。你也怨不得化纸钱这个人,我劝姊姊把过去的事都撩开了罢。现在姊姊有一件祸事到了,我来报你个信呢。”紫鹃惊问道:“我有什么祝事?”原来小红听见贾琏对凤姐说要紫鹃,凤姐已经应的。后来吩咐林之孝家的话,小红却不在跟前,并未知道。因他从前在怡红院当差,也常往黛玉处跑动,与紫鹃说得投机,今听了这个信,来告诉紫鹃,便道:“昨儿我听见二爷和我奶奶说你没跟林姑娘回南,总是闲着,要叫你过那边去呢。”紫鹃怔了一怔问道:“你奶奶怎么样说呢?”小红道:“奶奶是应许了,说回了太太来要你。你想这个地方可以去得的吗?平姑娘这么样一个人,常在那里受委曲。别人不知底细,坑儿卡儿的事,那一件不在我肚子里。”   紫鹃不等小红说完,便狠命地指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在你跟前说,你们爷同奶奶他两口子的心肠到底怎么样生的?把一个林姑娘摆布走了,如今还不放手,要盘算到我身上来了。”小红笑道:“你瞎生气也不中用,我来告诉你,原叫你思前算后拿个正经主意才是。”紫鹃道:“有什么正经主意,简截一句话,我不愿意过去就是了。”小红说:“这也由不得你,二奶奶回了太太,太太作主,你拗得过吗?”紫鹃道:“别说太太做主,我是老太太给林姑娘的人,就是老太太有别的话说,我拚着这条小性命,什么事不了?”小红一面听紫鹃说话,想起从前故事,把窗子推开半扇,瞧着外面并没有人来,因又说道:“你既住在大奶奶那里,我的意思,不如回去求大奶奶想个法儿,不要那么瞎蹦。我趁奶奶睡中觉的空儿,瞒着平姑娘赶进园子里来找你,我出来有时候了。姊姊你坐着,让我先走。”说着,便飞跑的去了。   这里紫鹃无心打采的,独自一个在亭子里头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离了蜂腰桥,也无心绪到别处地方去走动,慢牟仍回稻香村来,坐在自己屋里纳闷。见素云进来找他道:“奶奶叫你说话呢。”紫鹃便跟着素云来见李纨。李纨瞧着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林姑娘回家很该带了你走的,就为你病着没好,多耽搁几天也没什么要紧。我听林姑娘的话,估量你们已经说明白的了。谁知林姑娘走后,听起你的话来,还是要去跟林姑娘的。为什么不早拿个主意?如今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呢?”紫鹃怔怔的听了,知道就是小红的话发觉了,便赌气道:“大奶奶也听了他们的话,那是我死也不愿意过那边去伺候的。”李纨道:“你的话是那里来的,谁又叫你到那边去?”紫鹃听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站着。李纨把紫鹃拉过身旁,悄悄的说道:“这件事也难怪你不得明白,我告诉你就知道了。为的是林姑娘走了,你还住在我屋子里,怕宝玉到园子里来瞧见了你,勾起他的旧病了,所以上头做主,要叫你婶了进来把你领了出去配人家,并不是要你到那边去伺候谁。你听听这些话,我敢留你住在园子里吗?”紫鹃听了李纨的话,心想:“刚才小红说来,保不定琏二奶奶因琏二爷有了这句话,又弄的鬼。   这是我倒感激他。若说宝玉见了我怕勾起他的病来,我想如今的宝玉,未必像头里了。他们既然虑的到打发我出去,我能死赖在这里吗?我出去不打紧,今生今世别再想和姑娘有见面的日子了。”   此时紫鹃把从前欲见宝玉的念头已灰,懊悔不跟了林姑娘回南,以致变生不测,身不由主。一时气苦伤心,便鸣鸣咽咽的哭个不祝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便道:“好孩子,且别哭。林姑娘再三叮嘱照顾你的,如今叫我替你想不出个法儿来。要送你到林姑娘家里去,这会子,那有这样凑巧妥便的人?我这里住不得,更没有你可住的地方,偏偏头里料不到有这件事。早知这样,史大姑娘回家的时候,回到他家里去暂住几时也使得。”紫鹃住了哭道:“那也不成一件事。况且,史大姑娘当不得家,跟他去算什么呢?既然大奶奶这里不便,我倒要盘算出一个地方来了,只要大奶奶作主,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担当下来,底下等有便人再送我到林姑娘家去就是了。”说着,便跪下磕头。李纨忙把紫鹃拉起道:“你有话尽管讲,到底这个地方去得去不得?”不知紫鹃心想去的是那一个地方,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巫峡残云对姊唤妹 芸房幻梦兆吉疑凶   话说紫鹃想出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李纨问何处,紫鹃说是“栊翠庵”。李纨笑道:“这也难为你想得到,果然妙师父那里轻易没有人走动,且去住着。等我再想法儿送你到南边去。二奶奶的话,我去给你担下来。妙师父那里,你可自己去求四姑娘和他说声,估量也没有不允的。”于是,紫鹃便往蓼风轩来,见惜春正和妙玉下棋,紫鹃与惜春请了安,便向妙玉问好。   妙玉瞧着紫鹃:“你不跟林姑娘回南去吗?”紫鹃答道:“姑娘起身时候,我还病着,底下想要去呢。”妙玉一面听紫鹃的话,只顾下子道:“一半年的时光,在这里住着也使得。”惜春笑而不语。紫鹃因妙玉在此,不便说话,到彩屏屋里坐了一会,等妙玉走了,来求惜春,细细说明缘故。惜春道:“你就在大奶奶那里住着也没相干。既然大奶奶胆小,你到妙师父庵里去暂住几时,底下再瞧光景。明儿你过去就是了,所有你的东西,不用都搬过去,省得一番唠叨。”紫鹃谢了惜春,仍回稻香村来,把惜春的话回了李纨。过了一夜,紫鹃自往栊翠庵去。   且讲李纨到凤姐处告诉了紫鹃的话,凤姐心中虽以为不然,因是李纨作主,只得勉强应许,道:“大嫂子可叮嘱紫鹃,不许走出庵来。万一撞见宝玉,可是不依他的。我吩咐他们,打听有京官家眷回南的,便就打发一个老婆子送了他到林姑娘家里去。”李纨道:“因是林妹妹再三叮嘱我的,看紫鹃这孩子也实心,他不愿意出去,竟是这样办法妥当。”一面说话,李纨便同凤姐到王夫人处去了。   再说宝钗与宝玉完婚后,惟于夜间分床寝宿,日则相伴相依,一无避忌。宝钗每每留心察看,宝玉或于梳妆时也喜调脂弄粉,或于握管时代为研墨拂笺,一种款款勤勤的光景,竟似把当日爱慕黛玉之心,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岂知宝玉向与宝钗缱绻之处,视迎、探姊妹虽略有不同,较之视黛玉的心思,又迥乎各别。所以曾向宝钗褪取香珠,偷觑一弯玉臂,有若生在林妹妹身上,将来可以亲近之想。如今可以亲近了,虽极意绸缪,却仍以从前姊妹相好的情分相待。此是宝玉不肯负黛玉的痴心,宝钗如何猜得透?   讲到凤姐常在宝钗屋里走动,看见他们亲热的光景,便与王夫人商量道:“老太太头里因宝兄弟病着,要给他冲喜,趁老爷在家,急办了这件事,把宝妹妹娶了过来。我如今看宝兄弟的病已大好了,镇日一堆儿混着,不给他们圆房,也不成一件事。太太何不回明了老太太,算起来此时还在国孝里头,依旧不用惊动亲友,拣一个好日子给他圆了房,岂不是好?”王夫人道:“我也想过,你今儿提起,我就回老太太去。”当下王夫人去回贾母,贾母笑道:“我只算宝玉是已经完姻的了,倒忘了他们还没圆房。这也不费什么,你就赶紧去办罢。”于是王夫人就叫凤姐吩咐林之孝家的,叫外头去择了吉日,不过祭祖家宴,新房铺设一切预备现成,并无可记之事,书不琐叙。   且说宝玉圆房之后,与宝钗伉俪绸缪,而于夫妇敦伦之乐,却甚淡然。宝钗身分持重端庄,断无反去俯就之理。一日,宝玉梦中只记得娶的是黛玉,回房进来连叫:“妹妹”。见紫鹃在旁笑指床上,宝玉宽衣就枕,来缠黛玉。黛玉半推半就,任宝玉恣其欢爱,一似梦游太虚幻境与仙女初试云雨滋味。岂知醒来却是宝钗,口中犹唤“妹妹”不已,宝钗也不言语。   次日起来,宝玉正靠桌上看宝钗临写灵飞经字帖,想起昨夜梦中之事,惟恐宝钗盘问,只是默默不语。听得秋纹在院子里说道:“兰哥儿来了。”宝钗把帖收起,放在一边。贾兰进来请了安,宝玉命他坐了。贾兰就在炕旁杌子上坐下,宝玉问道:“你近来的文字,太爷可说你有些长进没有?”兰哥儿答道:“太爷说道,倒还有些思路,叫侄儿上紧用功呢。”宝玉道:“你该听太爷的话,努力用起功来,等到明年秋天,咱们同去下场。”贾兰欠身回答道:“可不用等明年秋天,侄儿正为这件事来回二叔叔。刚才听见琏二叔说,早上在内阁里见过上谕,因当今得了太子,不等明年元旦颁发恩旨,已敕礼部议奏,行文各直省,定于本年八月恩科,也是想不到的一件事。侄儿想二叔身子已强健了,何不带着侄儿去走走。”宝玉道:“没有的是谎话?”贾兰道:“不是谎话。”宝玉点点头,恍然如有所得,接口连说两句“我要去呢”。贾兰见宝玉高兴,便越发欢喜,要跟着宝玉下场,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出去。   宝玉笑道:“我还急巴巴盼到明年,嫌这日子长远,梦想不到蹦出这件巧宗儿来。正是:喜熬人,一封丹凤诏,速速成全我怡红院公子的心事了。”宝钗道:“头里老爷逼着你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因你病了,就没去上学。俗语道的‘生蚕做硬茧’,摆着荒疏了常久,饶是你学富五车,只怕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也该静静的用点功夫才好。”宝玉听说,便向书架子上乱翻。袭人上前问道:“二爷要寻什么东西就言语一声儿,等我们给你找。”宝玉道:“我的读本呢?”袭人听不明白,怔了一怔。宝钗道:“找他上学的书本儿。”袭人道:“真正我的好爷,你从园子里搬到老太太屋子里,越发顾不得了。地方换了两三处,怎么不问一声儿,尽仔在架子上乱找!”宝玉听了袭人的话,一时想过来了,也没言语。袭人便问:“二爷为什么一时又想念起书来。”宝钗道:“刚才兰哥儿来说起开科的话,要跟着他叔叔同去下场,他听了忽然高兴,急巴巴的临阵磨枪呢。”宝玉道:“可见你们这些人的话,尽由着自己说的。才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就谨遵台命,要找书本子温习温习,又道临阵磨枪。”宝钗想着这话,果然一时里说到两岔去了,搭讪着叫秋纹、碧痕到怡红院去收拾书籍过来。袭人道:“这些东西,怕他们去经手不来。”说着,便自己同了碧痕往怡红院去。   不多时,两个人把书籍搬了过来。宝玉亲自检点一番,把几种无关举业的书撩开,命袭人搁在架子上了。随手命了一本精选制艺,是代儒选的近科魁墨,吟哦咀味起来,竟似从前贾政在学政任上有回来的信,一时怕查功课,埋头苦读的光景。   宝钗陪坐一旁,想宝玉向以禄蠹讥人,如今大病才好,并无父命师箴来相督责,因听贾兰一语,忽然功名念切,殊出人意外。   细细揣度起来,想从前因与黛玉一片缠绵之意胶滞于中,有所急即有所缓,浓乎此即淡乎彼;一朝割绝私情,便心归于正。   凤姐瞒天过海之计,下的针砭,实于宝玉大有裨益。又因宝玉,推到黛玉身上,想其情未必不甚于宝玉,为黛玉设身处地想来,又将何法融化这一团块磊?便觉心上有许多过不去处。正在出神,见宝玉摇头摆膝,壹志凝神在那里用功。又想此番开科,宝玉果然功名有分,将来玉署瀛洲,也是意中之事,岂不博得堂上欢心,自己夫荣妻贵。想到此处,又喜孜孜得意起来,把替黛玉设想的念头渐渐忘了。话不细表。   且说宝玉苦志用功,非温习经书,即揣摩时艺,把先前焙茗所买这些《飞燕外传》、《武则天》、《杨贵妃外传》都焚化了。一切玩耍之事,净尽丢开,只知黄卷青灯,不问粉香脂艳,竟大改旧时脾气了。宝钗甚为纳罕,便告诉了贾母、王夫人,都道:“如今没有他老子来逼他,自己肯这样发愤起来。”   暗暗叹美宝钗为人能识大体,果然金玉烟缘相夫得力。而宝钗因宝玉病后,身子不免虚弱,保养为要,深喜宝玉淡于床笫私情,倒也相安。宝玉先前见了“文章”两个字便要头疼,如今专心于此,不但不以为苦,反觉探讨些滋味出来,毫无厌倦之意,自是日亲日近的功夫。看看场期将近,宝玉、贾兰叔侄二人,援例入常又因贾政升了外任道员,编入官卷。凡场前应办事宜,贾琏自去妥为料理。   再说紫鹃在栊翠庵住下,心想我不跟姑娘回家,原为姑娘的事,见了宝玉一面,讨个准信儿,好拿主意。谁料他们起歹心的起歹心,变法儿的变法儿要撵我出去,谅来也难与宝玉见面的了。暂且躲在这里,求大奶奶趁早想个法儿,把我送到南边,但凭姑娘拿个什么主意,我死活跟着他过一辈子就是了。   紫鹃此时已心灰意懒,住在庵中度日如年,也不敢挪移寸步出庵,恐惹是非。惟听晨钟暮鼓,随着妙玉虔心礼拜观音大士,只求菩萨暗中保佑林姑娘身体康宁,早早主婢见面,日夕焚香祷祝不已。一日,惜春看见他,笑道:“妙师父倒像新收了一个徒弟了。”紫鹃道:“妙师父肯发慈悲,我不想回南去跟林姑娘了。”惜春道:“你姑娘要做妙师父的徒弟,如今听你也说这话,佛法平等,你和姑娘是师弟师兄了。”妙玉道:“这会儿你同林姑娘都是这条心,将来怕由不得你们做主。我果然收了你做徒弟,有人和我要起人来,便怎么样呢?”紫鹃听了,也没理会。妙玉自与惜春到芸房对局,至午后,惜春方回。   紫鹃到了晚上,因时交初秋,余暑未净,独自步出院外,就在梧桐树下一只石凳上坐着。仰见云敛碧天,桐叶枝头露出一钩新月。那边佛殿上钟磬无声,炉内香烟未烬,虽此身尚在大观园中,已另是一番境界。   惟听砌畔虫鸣唧唧,万虑俱生,百感交集。一个人对着月儿,想起那年林姑娘来到荣府,先在老太太那边,后来搬到园子里。   宝玉和他往来稠密,种种起居言动,凡笔不能写,画不能描之处,犹如记日清帐本一般,都打叠在我肚子里。如今宝玉隔绝,姑娘远离,把他两人的事故从头想起,归根儿有意外之变。可见普天世界的人情都是假的了。紫鹃只是呆呆痴想,恍如梦境迷离,不觉夜深露重,浑身上下衣裳都已湿透,只见一个老佛婆来催他道:“紫鹃姑娘,快进来睡罢。夜深了,尽仔在院子里坐着,受了凉是要害病的。”   紫鹃只得起身进房安歇,朦胧睡去,听得有人叫道:“紫鹃姊姊,你为什么不去瞧宝二爷和宝姑娘拜堂呢?”紫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连忙起来,赶到一个素日没有走惯的地方,果见琏二奶奶随着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看宝玉做亲。晴雯扶着新人拜堂。紫鹃急得满肚子的怨气无从发泄,一时拚舍着脸,走过去问问宝玉,两脚犹如钉住的一般,只是怔怔的呆看。停了一会,见新人揭去盖头巾,却不是宝姑娘,是他林姑娘,面前也挂着像宝姑娘的一样金锁。心中正在疑惑,听得旁边有人叫道:“紫鹃姑娘,你为什么刚在这里瞧热闹,不上去伺候你姑娘?”又听凤姐道:“你们别支使他,他也在这里等着妆新呢。”说声末了,只见老婆子们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拉上,还拉了晴雯一同到里间屋子里去,妆扮完毕出来,宝玉和林姑娘同坐着叫他们磕头。紫鹃摸不着头脑,心里又急,脸上又臊,禁不住直声叫了两声“姑娘”,自己惊醒,却是一梦。那时同房睡的老佛婆听见,叫道:“紫鹃姑娘醒醒,你做了什么怕梦了?”紫鹃答道:“想是我的手在胸前压着,没有梦见什么。”   老佛婆又道:“我听见你发急的叫‘姑娘’,这会儿林姑娘倒隔了好几千里路了,还睡梦里忘不了,怪可怜的。”   当下紫鹃也无心绪和老佛婆接话,只想刚才的梦真是古怪,晴雯是死过的人了,为什么他来伺候姑娘,还和我同拉扯在里头?想起来总不是吉兆,不是应在姑娘身上还有些灾晦,一定是我这条小性命该断送的了。思前想后,不多时窗上发亮。又挨了一会,起身梳洗,便在佛殿上焚香叩祷,暗暗通诚梦中之事,但求脱晦除灾,又不便将此事告诉旁人,惟有朝夕系念,独自发愁,书且少表。   那边凤姐因李纨将紫鹃安顿栊翠庵中,恐怕走漏消息,预防贾琏再提此事,先想定了话。一日贾琏果然向凤姐问及,凤姐道:“这件事我早要告诉你,又怕你疑心我在里头作梗。其实太太那里我早就碰了钉子来的,因还要替你想个法儿,所以没回报你。那林妹妹回过来,瞒着宝玉的话,你是知道的。上上下下都嘱咐遍,可再没有一个人敢在宝玉跟前说长道短,就只紫鹃这个人,太太说断乎留他不得,也不过怕宝玉见了他,难免翻腾些话出来,保不定又勾起宝玉的旧玻所以我要请教二爷一句话,二爷要紫鹃过来,不过当一个丫头使唤,各处跑动,太太看见了先不依,我也耽不祝据我的意思,很可不必。   倘还有别的想头,我倒替二爷盘算出一个主意在这里,不如也像娶尤二姐,在外头弄了屋子,叫紫鹃悄悄去躲着,再别到里头来,也碍不着人家的事。请二爷示下好去办。”贾琏笑道:“罢,罢!我不过说的一句闲话,来不来都没要紧,你不用这样东拉西拽的来辖治我。正经宝兄弟同兰哥儿下场的话,到底定准了没有?”凤姐道:“宝兄弟近来很用功,看来是定的了。大嫂子说兰哥儿年纪还小,比不得宝叔叔,叫他等到明年正科再去。太太说兰哥儿既然高兴,难得他小孩子有志气,就跟他叔叔去走一回。大嫂子也不好拗太太的主意,你别管他们定不定,只管去办你的事就是了。”贾琏道:“部照、监照已经现成,这里问准了,礼部里头还有要关照的话。前儿有江西引见的官儿进来,说起老爷的官声很好,管的那一带地方,有几处遭了虫灾,在那里办赈。我再去细细打听打听。”说着,就往外走了。   凤姐便叫平儿到跟前说道:“你闲着到大奶奶那里走一趟,只当是闲逛去似的,留心紫鹃回来没有。倘然大奶奶提起,你说是我的话,要大奶奶嘱咐他别出来走动。我留心察访,妥便送他到林姑娘那里去。出来走动没要紧,碰出乱子来,我同大奶奶可不能给他担呢。”   平儿答应着往园子里来,静悄悄并不见一个人,便径往稻香村。见李纨正看着素云、碧月在那里收拾一只旧篮子,地上摊着铜罐、风炉、竹筌、油布等物。平儿看了,不知什么用处,便笑问李纨。李纨眼圈儿一红,道:“这篮子是大爷用过遗留下来的,因兰哥儿要去下场,叫他们拾掇出来,看缺的什么,还得去添补上。”平儿笑道:“这些东西值得几个钱,哥儿要下场,替他置备一副新的不好吗?”李纨禁不住滴下几点泪来,一面拭泪道:“你不知,东西不矜贵,因是他老子遗下的手泽。   我苦苦的管教他这几年,虽然还巴不到读书成名,今儿有志观光克承父志,也不枉我抚孤守节一番,就是大爷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我所以不肯撩弃这些旧东西。”平儿会意,便帮着挪这件看那件,道:“兰哥儿果然肯念书,我也听见太太时常在我们奶奶跟前说他好的。真是大奶奶福气呢。”平儿又与李纨讲了一会闲话,笑问:“紫鹃如今不在这里住了,可还来走走没有?我要去瞧瞧他,又怕惊动妙师父。”李纨道:“因是你奶奶叫嘱咐他的,难得他也肯听信。听见说,庵门也没有出,自从前日到那边,连我这里也没有来走过一回。你去告诉奶奶可放心,别惦记这件事。”平儿听说,笑了一笑道:“我还去瞧邢大姑娘呢。”   说着,转身就走,径往紫菱洲来。路上碰见莺儿同了个老婆子,手里提了一个衣包。平儿便问:“往那里去?”莺儿道:“姑娘叫我去瞧邢大姑娘呢。”平儿道:“我也要去,咱们同走。”说着,三个人来到邢岫烟屋里,见他低着脖子在那里扎大红枕顶上的花。岫烟见平儿进去,便把针线连忙放下。平儿和莺儿都上前问好。岫烟让他们坐了,平儿便笑道:“姑娘在这里赶紧置备那些针线活计呢?”岫烟飞红了脸道:“如今夜长了,白日里动动这些,省是打盹儿,黑间睡不着。”说着,又道:“难得你们两个人同来逛逛。”平儿道:“奶奶叫我们瞧瞧姑娘。刚才从大奶奶那里来,路上碰见他同来的。”莺儿接口道:“姑娘因这天气交了秋,早晚就凉了,昨儿找出两件棉衣,叫送来给姑娘的。”说着,在老婆子手里接过,送与岫烟。岫烟也不打开包袱,便递给篆儿拿去放好,一面说道:“又要你姑娘费心,回去给我道谢。”平儿道:“如今有宝姑娘到了我们家里,诸事周到,我们奶奶便少操了许多心。”岫烟道:“我在这里承你们奶奶多少照应,我总是感激的。”又问莺儿道:“如今宝二爷的身子可越发健朗了?”莺儿道:“如今大好了,这几天倒狠念书。姑娘你不知道,二爷还要去下场呢,所以园子里也没有来。”岫烟道:“这园子里不来也罢,别的地方去逛逛是没要紧的,二爷进了园子,保不定不到潇湘馆去走动。再像先前这样,他自己心里也熬煎,人家看了也不像个样儿。”莺儿道:“姑娘说的很是,我想不如回明老太太,把潇湘馆拆毁了,二爷便进园子来,没看见这屋子也就不想林姑娘了。”平儿道:“你别胡说,老太太听见了要生气,就是你姑娘知道,也不依你呢。”   岫烟因问平儿道:“送林姑娘回南的人可回来了没有?”   平儿道:“去的人为田租上的事耽搁住了。前儿有个禀帖,专差脚子来的,说路上平安的话,已回过老太太的了。”又道:“这几时史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没来。如今园子里冷静,他们来了,自然还住在这里。姑娘也有个伴儿,再热闹几天也好。”   邢岫烟道:“我听史大姑娘的口气,总等这里打发人去叫他,他婶娘才肯放呢。”平儿道:“可不是,我们奶奶说赶中秋前老太太要打发人去接呢。”平儿们又和岫烟们说笑了一会,各自走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棘院寻郎惊心冤孽 画堂演剧指证仙圆   话说平儿同莺儿两个人从紫菱洲出来,各自回去,回明了话。连日事无可记,书不细表。   时光如驶,到了八月初头,点定主考房官。初六日,监临各官送主试等官入讳。府尹衙署前起,至贡院这几条街,各胡同口儿上都是老幼妇女看的人,非常喧闹。   荣国府里自有一番调度。李贵本来专管宝玉出门的,又添派了几名老诚家人,同着焙茗、锄药、双瑞、寿儿四名小厮伺候宝玉。贾兰另有伺候的人。先在附近贡院左右找下一所精洁房屋,派定厨子、火夫、买办人等,扛抬一切动用碗盏器具、铺垫食物,在寓所妥为安顿。   这一天,宝玉出门,到贾母、王夫人各处一走。虽然就在京里,并没离远,贾母等因宝玉从来没有出门过的,竟像宝玉此时要远走几千里路的,一年半载才回来的光景,十分惦记。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上去传谕跟宝玉、兰哥儿的人,都要小心。   宝玉同了贾兰走出荣禧堂,早有马夫带着马匹伺候。宝玉、贾兰上了马,众家人簇拥着到寓所去了。这里袭人等早已把宝玉睡的被褥,并要替换的衣服、鞋袜等物收拾得停当,叫老婆子送到垂花门外,指名交给焙茗。   自宝玉出门后,宝钗为人大方,明知数日之别,心上安然毫无牵挂,惟暗祝宝玉三场得意,早听捷音。那服侍宝玉这几个大丫头,倒觉眼前似掉了一件活宝,屈指计算,有好几天不得见面。独有袭人,更加关切,巴不得上头吩咐出来,叫他们跟着去伺候才好。   讲到宝玉进场,这一天五鼓起来吃了早饭,便同贾兰带了众家人、小厮来到贡院前,见进场的人已人山人海。不多时,升炮开门,唱名听点。宝玉与贾兰两个,那里挨挤得上,跟去的人在稠人之中用力挤开,前后护住才得上去。听着点到自己,便应声挤上,进了头门。李贵等因与衙门里多有熟识的人,瞒上不瞒下,混了几个人进去,到仪门前照应。看宝玉、贾兰点过名走进仪门,自己提了篮子鱼贯而入,从甬道上走龙门到至公堂,领了卷。宝玉与贾兰虽一样领的官卷,各自坐开,不在一座号子内。   宝玉归号后,还陆续有人进来。宝玉命号军挂了门帘,懒怠和同号的酬应。那号房又低又窄,自出母胎,何曾见过这样房屋!虽有号军伺应,那里如得在家中袭人这一班人周到。宝玉此时已心有所悟,也不计较到这上头。等到下午时,听得外边放炮封门,胡乱用了些茶饭,天晚安寝。睡到半夜,听得人声鼎沸,宝玉惊醒起身,出号观看。只见火光烛天,都说西文场走了水了。外面巡场各官一齐赶出扑救,忽然火光消灭,各号静悄悄在那里睡觉,并未失火。知是魁星耀斗,应有文曲星在场,各官都自散了。   接着就有题目纸分来,号军接过送与宝玉观看。首题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軏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二题是“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三题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宝玉看了这三道题目,很不自在,闷闷的坐了一会,免不得想要落笔,毫无思路,连破承也没有一句,不觉精神困倦,就伏在号板上合眼睡去。只听有人唤道:“宝玉还不快做文字。”   睁眼一道金光,显出他失去的通灵宝玉在号板上定定悬着,便觉文思泉涌,汩汩而来。也不留心去看那块玉,趁着亮光展开卷子,拈笔直书,竟如夙构一般,顷刻间三篇落稿。抬起头来,见天色大明,那块玉已不见了。重又研墨照稿誊清,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颇觉得意。诗题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宝玉素长于此,越发机神流利,一挥而就。   正打点上去交卷,因号门未开,且在自己号中坐等片时。   忽听得同号里头喧嚷起来,说:“这一个人吊死得奇,怎么好好的坐着,把绳子套住脖子里就会死了”宝玉不信有这件事,便出号踱将过去,已有许多人拿了他这本卷子在那里瞧。宝玉挤不进去,只得站立在人圈外面,听一个人笑道:“你们看,刚写上题目没做一句文字,倒有闲情逸致填起词曲来了。”说着,一头念道:   泪烛催何急,冰蚕冻欲僵,回廊步(屉木)空留响。可记得,小犬吠,花阴觑纱窗月上。奴也曾,汉皋贻玉佩,洛浦解明珰。谁料你,鸳鸯双锁春风稳,忘却了,蝴蝶三更夜梦长。都因是,结下的前生孽帐。到如今,只落得珠沉玉碎增惆怅。休思想,高攀蟾窟桂枝香。调寄《世难容》   宝玉听那一个人念毕,旁边的人都哄然道:“这是干了负心事,冤魂到场里来索命,附在身上写的。”当下纷纷议论,早有号军回明了号官,禀了监临。就有许多人进号来,把这个人抱放在地上,摸他胸前犹温,赶紧提发的提发,擦胸的擦胸,又拿官桂散用笔管吹入两耳,再灌姜汤。那人命不该绝,渐渐苏醒,正值开门放牌,便命号军背至号门外,交给打扫夫背出。   有人认明,抬回场内查明坐号贴示。   再讲宝玉听见此事,心跳不止,连忙上去缴了卷子,走出头门。李贵领了焙茗、锄药等四个小子早在门外伺候,见宝玉出来了,便引上了车,先回寓所。因贾兰尚未出场,留几个家人小厮等候。焙茗等先送宝玉回寓,早煎好参汤端与宝玉喝了。   宝玉无精打采的躺在炕上,焙茗上来问话,宝玉只是嫌烦,打发他走开。只想场中之事,一定他也和什么人有了私情,后来另缔婚姻,害那女子不知怎么样死了。怨不得他来索命,那女子有这样词笔,也是隽慧不凡的,死了岂不可惜!这不是我和林妹妹一样的故事吗?虽然我与林妹妹毫无苟且之事,但他词句内也不过花前月下,情去情来,没有写玷污那女子的实迹。   这负盟之处,已经过不去了。我再进二三场,倘林妹妹也像这样找我来了,出那么的丑,岂不是求荣反辱?宝玉一个人躺着盘算,直等到黄昏后,贾兰也回来了。宝玉勉强起身问了几句场里头的话,说:“你也赶得快,今儿就出来了。”贾兰答道:“侄儿不过敷衍完篇而已,就挨到明儿晚上出来,也是这个样儿。”宝玉笑道:“很难为你了。”一时便叫端饭,小厮们连忙应着,端上饭来。宝玉点景用了些,各自安歇。   次日起身,宝玉对贾兰道:“明儿你一个人进去,我可进了这头场就算了。”贾兰听说,只道宝玉做的文章不得意,所以不高兴,便道:“咱们没有犯规贴出,好歹进了三场就算完了一件事,中不中随他。二叔叔既然不高兴,侄儿也要回去了。”   宝玉道:“你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又何必看我样儿呢。”   贾兰再三劝宝玉完场,宝玉想到:此番原非专为功名而来,半途而废回去,一来对不住家里,二来此愿何时得了?况且我正想见林妹妹,如今林妹妹果然寻到场里来,见了他正好诉诉我的委曲,还怕死吗?于是转想过来,依旧打点进常只见焙茗进来回道:“琏二奶奶打发兴儿送来两支库参,还有些吃食东西。”宝玉点头道:“你去收拾了,叫兴儿回去道谢。”焙茗出去自与兴儿叙话,一面收拾东西。见院子里走出一个邻居家女人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身材枭娜,一张瓜子脸儿有几分姿色。那女子溜了兴儿一眼,带笑不笑的自出去了。焙茗便向兴儿道:“这个女人你认识他吗?”兴儿笑了一笑,也不答言,坐了一会走了。寿儿对焙茗道:“刚才出去这个女人你不认得他吗?他就是多浑虫女人的妹子。娘家住在杨梅竹斜街,早与兴儿有一手的,前年嫁给一个姓钱的,在工部里当贴写。兴儿还去走动呢,兴儿求了他二爷,工程上还给他拉拢好些事情。住在这里左边拐弯儿上不远。兴儿出去,这会儿只怕还在他家里。你只当去找兴儿,叫他给你拉根桑条。可好不好?”焙茗道:“好话,李大爷查察得紧,饶是安分守法在这里还叫我们少喝酒、耍钱。别去闹乱儿,安安静静过了这几天,回到府里去,等下班的日子有钱,那一个门子里去花不了。”寿儿道:“我不过这样瞎说罢哩,当真叫你去闯乱儿吗!”话未说完,见双瑞进来,焙茗问道:“那里去了这半天,别偏了我们到好地方去逛来。”双瑞道:“那里的话,我替二爷测一字,拈着个‘仙’字。他说人立山旁,定然高捷,今科是恭喜的。咱们兴兴头头要喝二爷的喜酒,还要讨赏。”焙茗接口道:“二爷中了”,说着把大拇指一伸,指着自己道,“第一个是我的功劳”。寿儿问道:“怎么说是你的功劳?”焙茗道:“伺候二爷上家塾念书才得中举,不是我的功劳吗?”   锄药道:“先在家学里,原亏你听了蔷哥儿的调拨,闹起事来。   不是李大爷在那里张罗得快,二爷也等不到这会儿才挂名金榜,那两块砚儿飞过来,倒早已头角峥嵘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不说焙茗一众人耍笑,讲到宝玉进了二三场,并无可纪之事。到了十五日傍晚,宝玉与贾兰都出了常是夜不在寓所耽搁,当时赶回这里。   贾母因宝钗来做媳妇过第一个中秋,想热闹一天,打发人去接湘云、迎春。湘云推辞,这里又叫人去接才来了。贾母因园子里冷静,不高兴到园子里去,就在自己院子里月台上摆了两席酒,坐的是史湘云、邢岫烟、迎春、探春、惜春、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这几个人,陪着贾母赏月。薛姨妈因家里有事没去请他,邢夫人因感冒着也没过来。大家陪贾母喝了几杯酒。贾母想起,年年过中秋有黛玉,今年回南去了,宝玉又不在跟前,虽有凤姐等轮流把盏,说长道短与贾母取乐,终觉没兴,坐了一会,先去睡了。王夫人见贾母走后,也起身回到自己屋里歇着。惟有湘云还高兴,与众姊妹猜枚行令。   正在热闹,见宝玉同兰哥儿回来,先到贾母屋里去请了安。   贾母甚是欢喜,问了几句话,叫出去同他们喝酒热闹。宝玉趁空儿关照了湘云几句话。宝玉见了凤姐,便拉着兰哥儿一同过去道谢。凤姐道:“我早就收拾出来,等你们出门的时候倒浑忘了,前儿叫兴儿送去的。”说着,众人让坐。宝玉因从小和姑娘们成群作伴惯的,不比别一个,做亲后仍无避忌,便同贾兰入席,随便坐下。丫头们添送杯箸,团圆聚坐。贾兰不耐久坐,先拉了他母亲回园子里去了。   这里,探春道:“你们看,耿耿银河,碧天如水,今年的月色何如?”湘云道:“月色虽佳,到底不如去年在凸碧山庄的畅饮。”探春道:“早知道二哥哥今夜就出场赶回来的,我们鼓舞老太太起来,依旧摆到园子里去才乐呢。”湘云想到上年和黛玉在卷篷底下韵事,不禁脱口而出道:“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探春钉了他一眼,那知宝玉听了,已止不住一阵心酸。霎时掉下泪来,又怕被人看见,只得低下头去,用衣襟拭了泪痕。湘云瞧着,把邢岫烟的嘱咐,一时口头留不住的话,好比骨鲠在喉,欲茹不得,欲吐为难,勉强周旋世故,在丫头们手里接过酒壶向宝玉斟了一杯酒,道:“请干了这杯状元红,专等重阳佳节,耳听捷音。”宝玉只得起身,接过酒去饮了。探春笑道:“二哥哥喝了史大妹妹的,我们一递一杯都要干的呢?”正在说笑,只见鸳鸯走来道:“老太太说宝玉这几天也乏了,别多喝酒,早些去安歇,养养神,明儿月亮也是好的,还要乐呢。姑娘、奶奶们高兴,再多坐一会儿。”   宝玉因心头有事,本是勉强应酬,听见贾母吩咐,便道:“少陪你们。”起身走了。凤姐便拉鸳鸯坐下,灌了他几杯酒,大家点景用了些饭,各自散去。   再说,宝玉的行李物件,先已交代进去。袭人一一检点明白,伺候宝玉安歇。次日饭后,宝玉将头场的三篇文字端楷誊好,来到代儒处,送与评阅。代儒便问:“你自己做的,还是遇着了对题,你肚子里记得,就在场里写的?”宝玉道:“实是自己做的,并非抄袭旧文。”代儒点头道:“这几篇文章,局警词炼,气足神完,原像是一手出的。照你平日的本领,还没到此地步。不料你一病之后,学问倒长进了。”说着,又捻须笑道:“很有想头。”宝玉便问:“兰哥儿的,太爷见过了没有?”代儒道:“早上见过,比你的自然差得远了,也算亏他的。”当下,宝玉告辞回来。   贾母还要备席宴月,问宝玉在那一个地方好?宝玉因潇湘馆在园,已视大观园为恨地,要依旧摆在贾母院子里。凤姐、宝钗两个人深恐宝玉进了园,生出一番枝节。今听了宝玉的话,彼此放心。是晚,又聚饮至三更而散。连日无话。   宝玉惟盼望揭晓之日,榜上有名。等至初九,是辰日,都知宝玉场中得意,初八日夜里,从头门上起,至垂花门止,上班的家人小厮,至老婆子们都像除夕守岁一般,耍钱的耍钱,喝酒的喝酒,不敢睡觉。等至五更以后,果有报录人等拥进府来,一棒锣声,直到荣禧堂上,高贴报条,宝玉中了第五名举人。各处早已点得灯烛辉煌。老婆子们往里头报喜。惟贾母处不去惊动,其余王夫人各处都已知道。贾琏起来,命林之孝等端正开发赏封,一面吩咐厨房备办酒席,犒赏报子。接着,有平日来往公卿世家,并贾政的同寅交好,以及亲族人等,都来道喜,自有贾珍过来,与贾琏分头酬应。   那日领了鹿鸣宴回来,洞开贾氏祠堂门,摆宴祭祖。宝玉穿了公服,至祠堂家庙行礼。顺便到宁府一走,又去见了贾赦夫妇。然后回来,到贾母、王夫人处,都磕了头,再与贾琏、凤姐并李纨,就在王夫人屋里见了。贾环、贾兰也来与宝玉叩喜,宝玉安慰了贾兰几句话。便叫了名班,连日唱戏、宴客已毕。   这一天家宴,止有宁荣两府内眷,除薛姨妈、史湘云二人,其余并无外客。戏台搬到荣禧堂后面,内眷们往来便易,翻轩下一溜挂了堂帘。因连日宴客酬应劳乏,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摆了四席,以次而坐。薛姨妈与贾母互相推让,点定了戏,开场演唱。   贾母与王夫人心中甚乐,连薛姨妈亦因宝玉青年高捷,暗喜宝钗金玉姻缘,相当相对,便举杯向贾母:“今儿是宝哥儿的喜酒,老太太该多喝一杯。老太太那么样疼他,难得宝哥儿巴结的早早中了举。老太太见了也喜欢喜欢。可见先前并不是真不肯念书,因他老爷期望之心太重,总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曲他的。”贾母听了,越发欢喜道:“姨太太说的话,就同我一样心肠。宝玉真不肯念书,这个举人那里来的呢?他小时候虽是有些淘气,瞧他并不是没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严,倒把这一个人拘束坏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种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辈子也变不过来的。”凤姐趁着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该喝,姨妈也该多喝一杯呢。宝兄弟害了这场病,不是姨妈疼他,允了这句话,宝妹妹好意思自己跑过来给宝兄弟冲喜?把病冲好了,才得下场中举呢。”宝钗听了,嗔着凤姐多说话,便道:“那有像你这张嘴混说的。”贾母一面道:“凤哥儿说的不错,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对宝钗道:“宝姊姊,你怪凤姊姊说的话,老太太还夸他呢。”   探春话未完,湘云接口道:“正是,我们尽仔瞧戏玩儿,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说着,便提了壶来敬宝玉。于是姊妹们并李纨、凤姐挨次都与宝玉贺喜。末后,轮到宝钗,只是不动。众人越发要和他取笑,催逼着与宝玉敬酒。宝钗便带笑不笑的,扯回头去说道:“我是从来不会给人家斟酒的。”湘云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里头,我们庆寿玩儿,宝姊姊你不记得行令掣签,你掣的签上写着什么‘艳冠群芳’,那夜里,没有给二哥哥安席送酒吗?”宝钗摇头道:“我不记得。”   李纨笑道:“史大妹妹,你们再不用熬宝妹妹玩儿了,我有一个调停之法。”说着,便叫莺儿过来道:“你替姑娘斟了一杯酒,敬姑爷就算数了。”于是莺儿便斟上酒,送与宝玉喝了。   一面李纨又说道:“今儿提起这件事,我还记得宝妹妹掣诗句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要在席众人各贺一杯,还要唱一支儿新曲贺他。不是叫芳官唱的‘翠凤毛翎’吗?如今想起来,那掣的签子竟有些意思。你们贺了宝兄弟,也该贺宝妹妹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