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2 页/共 20 页

彼此说到咱们今日一叙,须要畅饮尽欢。湘云一看,座中连黛玉十二人,便道:“我有一句话,耐不住要讲出口来,只是碍着琴妹妹在座。”宝琴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既为碍着我,就不必提。倘你实在耐不住,只管请讲何妨。”   湘云道:“我想宝姊姊同咱们这班人,在园子里相聚了几年,如今林姊姊回家了,咱们公分饯行,连妙师父都到了,宝姊姊竟不来和咱们见个面儿,真令人不解。我平日不和宝姊姊好,也不肯说出这句话来。还不知大嫂子没有去给他个信儿呢,怎么样!”宝琴听了低头无语。探春便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来,说:“这件事别抱怨大嫂子,都是我的不是。因为宝姊姊这几天感冒着,那边也走不开,咱们去和他说了,倒叫他为难。所以我叫大嫂子不去邀他的。”此时,黛玉心中亦料宝钗决不知我近来的心事,来了有许多作难之处,并不是有意冷落我。湘云口快,说了这几句话,瞧着宝琴的光景,倒过意不去。便叫春纤:“我瞧琴姑娘面前杯子里没一点儿酒,为什么呆站着不过去斟一杯?”宝琴道:“我倒喝了好几杯呢。妙师父真一点儿没有喝。”黛玉道:“妙师父本来是戒酒的,我不敢去劝他。”   湘云道:“咱们喝静酒,没有点兴趣,要寻个玩意儿呢。”   众人商议,什么玩意儿才好?妙玉道:“不如飞觞罢,飞到谁跟前谁喝酒。我只可以茶代之。”众人都道:“好。”妙玉问:“飞什么字呢?”探春道:“今儿和林姊姊饯别,‘灞桥折柳”是本地风光,‘柳’字太易,不如飞个‘桥’字。两席上顺转、倒转,飞一句、两句诗都使得。”众人道:“好。”   便让黛玉先起。黛玉说了一句:“何事名为情尽桥。”桥字飞到宝琴面前。宝琴喝了一杯酒道:“有意思,我说一句,‘春水断桥人不渡’。”桥字数着迎春。迎春照样喝了酒,飞了一句“朱雀桥边野草花”,该李纨喝酒。李纨道:“我飞什么呢?幸喜还记得一句‘星桥铁锁开’,合该敬林妹妹一杯。”黛玉喝了酒道:“这杯酒叫史大妹妹喝了罢。‘天津桥上无人识‘。”湘云举杯饮干,笑道:“你们瞧要叫谁喝就是谁,第一杯叫琴妹妹喝了,‘雁齿小红桥’。”宝琴也笑道:“史大姊姊找我,我可不肯饶了你。”喝干酒便道:“你们宣过的,倒转也使得,我便说一句看,‘余渡石桥回’。数到上桌去,还敬你一杯。”湘云一面喝酒,道:“倒数不算为奇,这也不像一句诗,别是你诌出来的。”宝琴道:“宋之问的诗,‘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你没有见过,倒说人家是谄的。”湘云便不和宝琴搭话,念了一句“人迹板桥霜”。探春忙喝了酒,道:“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仍飞到湘云面前。湘云喝酒道:“‘频逐卖花人过桥’,香菱姑娘也喝一杯。”一时香菱喝酒,探春递他个眼色,香菱会意,笑道:“解鞍欹枕绿杨桥。”又数到湘云,湘云道:“不好,飞来飞去总轮着我喝酒。你们打伙儿算计我,定要把我灌醉怎么样?”探春道:“芍药花正是时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去受用。”   湘云道:“别闹这个人,今儿饯行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休、不限韵,各人赋诗一首赠潇湘妃子送别,未识众人以为何如?”   探春道:“咱们这会儿很有兴致,云丫头又要闹起诗来。从来饯行诗最没意趣,徒然惹出些离愁别恨。我劝云丫头别闹这条子罢。”宝琴道:“上年八月十五夜里,林姊姊同史大姊姊两个人在园子里联句,后来还是妙师父来续完的这首诗。香菱写来我看过,妙师父的诗笔,真是跃跃欲仙。刚才飞觞已经落寞了他,如今说要做诗,正好领教妙师父赠别诗,怕生悲感,咱们须别开生面,不落窠臼。也不必各做一首,除了林姊姊,咱们十一个人联一首五律,各人随意写一两句,有句先联。”   众人听了,都乐从。   李纨笑道:“想来也逃不了,我不如也像凤丫头芦雪亭赏雪起了一句,让你们去鏖战罢。”说着,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   众人看道:“这一句便起得笼罩一切。”随后挨次联吟,不假思索。湘云又抢联了两句,妙玉忙将诗稿从头看了一遍,道:“很好,我来收结了罢。”说着,便提笔接连写了三句,把一幅诗笺送至黛玉面前。黛玉朗吟一遍:   文园诸姊妹(宫栽),问字过芳邻。   疑晰坊间史(香菱),词惊席上宾。   分题思月夕(探春),醵饮忆花辰。   忽听阳关曲(岫烟),旋飞灞岸尘。   载兴辞晓梦(迎春),自出远周亲。   笛谱梅落花(李纹),杯倾竹叶醇。   萍踪期后会(惜春),香篆悟前因。   我笑常为客(宝琴),君如乞此身。   长亭离思远(湘云),潭水别情真。   廿四桥边月(李绮),三千里外人。   幕云重树隔(湘云),芳草一年新。   谁问东风去,江南好报春(妙玉)。   念毕,极口称赞道:“真不落窠臼,扫除伤离痛别陈言。   既承雅爱,我当不壁珠玉在前,步韵一首,以志别忱。”说罢,握笔直书,和就送与妙玉观看。众人都争着来念道:   馆我潇湘院,琅環许结邻。   习娴鹦唤婢,伴久鹤留宾。   梦毂三千里,乡心十二辰。   早思寻泛宅,才得动征尘。   检箧光阴促,开樽笑语亲。   骊歌声欲壮,清酒味加醇。   病舍多愁故,情蠲未了因。   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   别苦怀宜遣,魂消句未真。   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   姊妹情如旧,年华物转新。   南枝传信早,好寄陇头春。   众人念罢,互相赞美。宝琴道:“‘病舍多愁’这两句,炼字警新含蕴,无穷意味。”探春道:“下一联‘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林姊姊此番辞别起身光景,跃跃纸背矣。”李纹道:“‘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真是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湘云笑道:“林丫头这场病过来,不但一言一动迥乎各别,你们瞧他做的诗,也不是先前的一派伤感颓丧口气。诗以道性情,一点不错。”李纨道:“你和琴妹妹‘为客’、‘乞身’两句,亦可颉颃‘病舍’、‘情蠲’一联。”惜春道:“你们看不出?妙师父淡淡这一收,大有意旨可味。”众人议论一番,老婆子们轮流上菜,荤素并陈,又畅饮一会,无不尽兴。   席散,盥手送茶。黛玉道:“明儿是我答席,一个人也不许短少。住在园里头的人不用说了,就是琴妹妹和香菱姑娘,凭家里怎么忙,总要屈留一天,估量姨妈也决不见怪的。”李纨道:“林妹妹既然多情,咱姊妹们再叙一天。”于是众人都替黛玉相留宝琴、香菱。香菱本想住下,宝琴亦情不可却,勉强应允。李纨就打发老婆子去知会薛姨妈,说琴姑娘们不回去的话。妙玉告辞先行,黛玉谆订明日之约。李纨们又畅谈了一会,各自起身。岫烟向宝琴道:“林姊姊这里住不下,不如到我屋子里歇罢。”湘云拍手笑道:“显见得你们两个比旁人不一样。咱们偏要拉住他在这里。”岫烟顿时脸泛红云。黛玉忙和湘云道:“邢大姊姊是搁不住你顽的,别再多说了。”一面又向岫烟道:“横竖我这里也便易,琴妹妹就和香菱住着,不必又去噜嗦了。”说着,向众人道谢毕,各自回去。   黛玉送出门外,回进屋里已是掌灯时分,便叫人吩咐柳家的,“明儿照样端整两席,该多少钱,这里给他。”话未完,见小红来说道:“奶奶因姑娘要紧起身,已替姑娘择定了。大后儿是长行吉日,回过老太太、太太的了。”黛玉道:“我这里已收拾停当,专等你奶奶信儿。你回去先给我请安,见面再谢。”小红答应回去。黛玉便命雪雁,叫家里来的两个女人来,和他说明了起程日期,仍与湘云、宝琴、香菱四个人叙话家常。   香菱又与黛玉讲论些诗词,谈至更深。黛玉等他们睡后,又去看了紫鹃,知他病体将次就痊,饮食渐增,睡觉亦颇安稳,心中甚喜,回房安歇无话。   次日早起,各人梳洗回毕,紫鹃过来,先与宝琴、湘云请安,和香菱问好。因紫鹃病后,才第一天过黛玉这边,又与黛玉磕头谢赏。黛玉把他搀起道:“你才病好,该在屋子里多养几天,这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紫鹃道:“尽在屋子里躺着也闷得很。昨儿听见姑娘们喝酒好高兴,就想出来瞧瞧,今儿定要挣扎着走几步。我病是算好的了,就是两腿还软软的。”   湘云道:“你为什么不坐着说话呢?”黛玉指着道:“就在这小杌子坐着罢。”紫鹃笑道:“我知道史大姑娘和琴姑娘在这里,先过来请请安,还要回去吃丸药呢。”说着,转身就走,但见他幌了几幌,连忙把手扶着纱窗槅子站祝黛玉道:“到底病后身子还虚。”忙叫小丫头把紫鹃扶了过去。   这里又叙兴一天,至晚各散。宝琴同香菱定要回去,黛玉知道款留不住,只得起身互相拜别。宝琴道:“姊姊起身时,我和香菱不过来候送了,望姊姊恕罪。”黛玉道:“妈妈那里我竟遵命不过去辞行了,妹妹替我多多致意谢罪。”此时香菱倒觉依依难舍,眼泪汪汪的说道:“我借姑娘这几册子书还没看完,姑娘要带回去,明儿叫人送来罢。”黛玉道:“你爱看尽管留着,这些东西我也可有可无的了。”湘云笑道:“横竖林姑娘明年就要来的,到明年你再还他罢。”香菱不知湘云是随口哄他的话,便欢喜道:“那么着很好,姑娘明年再多带几册子来,借给我看。”香菱站着还要说话,宝琴催走。大家送出门外,李纨等都说:“我们也走了,省得林妹妹又送一趟客。”   于是分路而行,各自回去,书无可叙。   再说黛玉回至房中,一面和湘云叙话,心头想起一件事来,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大奶奶处借一把戥子。因黛玉在此多年,从无自己使用银两之处,故潇湘馆中并无此物。湘云笑问:“这会儿要这件东西来干什么?”不知黛玉借戥子有何用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撰祭文痴心人悼亡 念亲情老太君痛别   话说黛玉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去借戥子,湘云问他要来何用?黛玉道:“我婶娘打发人来接我,除盘费之外,替另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起身时零星使用。想我也没有别的用头,就是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如今回家,没有这项在手头也就罢了,婶娘既想得到寄了银子来,这些丫头、老婆子该赏他们一赏。我约摸算算也用不了这些,邢姑娘怪可怜的,在这园子里单指着一个月两吊钱的月费,够他什么?听见他常当当贴补,姨妈家里有事,也想不到这上头,我送他五十两别敬。就是你,家里虽然宽裕,也到不了你手里。你那一位婶娘,早就听见人家说起来,银钱上也是很紧的,未必十分疼顾你,我也送你五十两,放在手头,给丫头们添补些针儿线儿。”湘云道:“我没有尽一点子情,怎么好叨你的呢?”黛玉道:“这算什么?不过尽我一点别忱。况且,我也不短什么用。”说着,老婆子借了戥子,交给雪雁送上。黛玉道:“你把书槅底下这只红匣子开了锁,把匣子里银子都搬了出来,打开两封,称兑二十两的封起三封来。”雪雁打开银包,拿了戥子,怔怔的瞧着。那南边来的女人站在旁边道:“姑娘吩咐我来称罢。”说着接过戥子,称了二十两的三封。黛玉道:“你再打开两封,每封内称十两,下去凑成六十两,再给我称出二十两一封,十两一封。”那女人道:“这么还得打开一封。”说着,又把银封打开。   称毕,黛玉叫把封子上贴了红签,记明数目,明儿早上起来,同雪雁到稻香村去走一趟,和大奶奶说明:“这一百两的两封,给园子里外自老太太屋里起,至奶奶、姑娘、姨娘各房里的姑娘们买花儿插的。六十两的两封,一封给各处老婆子们,一封给垂花门外小子的。那二十两的两封,一封给管厨子的柳嫂子,这一封给厨房里众人。还有二十两一封,送到栊翠庵去,敬菩萨面前的灯油。”黛玉在红签上写了:“敬献灯油”四个字。又道:“这十两一封,给庵里的小丫头、婆子,叫雪雁一个去。再拿出三封来,放在书槅子上,我有用处。统共算算还乘多少?”那女人算了一算笑道:“只乘得四十两了。”黛玉道:“刚刚留明儿一天。这会儿停当了,也了结一件心事。”   又向雪雁道:“你把这两套皮棉衣裙包好,明儿栊翠庵回来,同书槅子上一封银子送到邢大姑娘那里去,说我的别敬,请邢大姑娘留着,手头便易些,别再送回来。”雪雁答应。这里又取了一封交给翠楼说:“替你姑娘收拾着。”湘云当面道谢。   黛玉又叫雪雁,拿那一封去给紫鹃留着。又和湘云说些闲话,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与黛玉饯行,命凤姐代陪。照样两席,也就摆在潇湘馆。除了妙玉、宝琴、香菱不来,仍邀集园中诸姊妹。   凤姐一早先打发人传贾母的话说:“黛玉病后须要静养避风,不必过去请安辞行,起身时候与老太太见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么样说。”黛玉答应,来的人走了。   这里到稻香村去的女人回来,把银子逐一交代明白的话回了黛玉。停了一会,雪雁回来,也回明了栊翠庵的话,又拿了银封、衣包去送岫烟。饭后,李纨等先后到齐。岫烟见了黛玉,再三道谢。李纨也提及赏给丫头、婆子们的银子,已送过那边去了。坐至午后,凤姐才到,见过众人说:“史大妹妹同二姐姐来了,也没顾得上过来瞧瞧你们。如今林妹妹要回家了,咱们也留不住他。第一个老太太心上有几天不好过呢。明儿林妹妹走了,大家到老太太屋里陪伴说个话儿,多住几天。”说着,叫跟来的老婆子上去把银子放下,一面向黛玉道:“这二百两银子,是老太太给妹妹路上买果子吃的。这一百两是太太送妹妹的程仪。还有八条金腿、十二匣子干点心、建莲、茶叶、桂园、酱菜,这些预备妹妹路上用的东西,已经发到外边叫他们装车子,省是送到这里又要搬出去。”黛玉道:“我在这里,除别的不算,一个月倒害十五天的病,不知花了舅母家多少银子,还累得老太太、太太不够吗?这会儿又要拿了走。我笑刘姥姥是母蝗虫,我不是也成了刘姥姥了。”探春道:“‘携蝗大嚼图’里面,现成有你,不用另费笔墨。”大家都笑起来。   黛玉又道:“蒙老太太、太太的赏赐,又不敢不领,叫我怎么样呢?”话未完,跟来的老婆子上去,给黛玉磕头谢赏。凤姐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妹在这里又不是客,怎么要赏起他们来!刚才大嫂子打发人送过去,我就请了太太的示,按着他们月钱的分例,里里外外,一概脑儿散给他们。”说着,叫跟来的丫头过去谢赏,一面就催摆席。   不多一会,媳妇子带着老婆子们上来伺候停当。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凤姐先与黛玉安了席,其余丫头们送酒,觥筹交错。凤姐在座想到宝玉之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对不住黛玉。   今见黛玉一些声色不露,若无其事,天良感发,越觉不安,坐着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为难,见平儿进来道:“太太等着奶奶问话呢。”凤姐便乘机走脱,向李纨、探春道:“你们大家劝林妹妹喝一杯,我去去就来。”李纨道:“你自干你的,留平儿在这里。”平儿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叙话一番,听见李纨留他,只是站着不动。凤姐回头道:“大奶奶叫你在这里,别多灌酒回去发酒风。”说着,连忙去了。   黛玉便拉平儿坐下,湘云笑问道:“你几多回儿在你们二奶奶跟前发过酒风?”平儿道:“听他的话呢!”一面叫小丫头递过酒壶,与黛玉并各人面前斟了一杯。探春道:“咱们在这里热闹了两天,连你个影儿也不见。”平儿道:“前儿就听得大奶奶同姑娘们派公分给林姑娘饯行,我倒很想来呢。一来不敢附分,二来也实在顾不上,不然我早赶了来瞧个热闹,趁着喝你们两杯酒也好。”湘云道:“前儿还有琴姑娘,连妙师父也来的,当真比前年那一晚咱们和二哥哥做生日还有兴呢。”   探春忙瞧了湘云一眼,湘云会意,便不言语。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还没大好,出不得门,所以没过来。如他挣扎得起,肯不来凑个兴吗?我明儿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儿听见湘云提起宝玉,料定黛玉耳中决然听不得这两个字,不觉身上凛了一凛;及见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宝玉圆释,若心中一无芥蒂,竟出平儿意料之外;又听黛玉说到明儿要去瞧宝玉,更与凤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着出神。黛玉看见,反照杯过去道:“太太委你奶奶做主人陪客,你奶奶走了,你便是奶奶的替身,怎么到这里来发心事?别白熬着替你奶奶省酒。”   正说着,雪雁来回柳嫂子说:“这会儿才出空了手,领着厨房里的人都来磕头谢赏。黛玉吩咐雪雁道:“你去对柳嫂子说,我在园子里叨扰他们这几年,这一点儿算不得什么。叫他们打一壶酒喝,倒劳动他们。去罢。”   这里众人知道平儿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凤姐在座时甚为高兴。接着,又来了鸳鸯,平儿问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来。”鸳鸯道:“我趁着老太太睡觉,脱滑儿到这里给林姑娘谢赏呢。”黛玉道:“这句话就该罚你。”说着,连忙让座。众人道:“罚他先吃三杯酒罢。”鸳鸯饮酒,和黛玉叙些闲话。想黛林玉初来,在一个屋里伴了几时,后来搬进园中,也时常见面,今日分离,实出意外,未免依依。一时恐贾母叫唤,不敢久停,起身告辞。平儿道:“要走同走。”二人出席,又到紫鹃屋里坐了一坐,出了潇湘馆,一路谈论黛玉近来光景不提。   这里席散后,一宵易过。次日天明,外边一切预备停妥,伺候黛玉起程。   且说宝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晕后醒过来,已打定主意,却不知凤姐设计瞒黛玉回生一事。有时追忆前情,还拉住袭人盘问林姑娘临终光景。袭人只得将错就错,饰词宽慰他道:“你头里讲过,晴雯做了什么花神,我不信,林姑娘是花朝日生,真是花神转世的。那夜里,人家都听得花丛里有鼓乐之声,迎他去归位了。”宝玉问道:“林姑娘提起我没有呢?”袭人道:“林姑娘既做了神仙,无论人家待他好待他不好,都就撩开了,还提起你什么呢?”宝玉又问道:“我娶宝姑娘的事,林姑娘到底知道没有呢?”袭人道:“那倒没听见说他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管你们这些事情了。”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不免伤心流泪。奈明知花谢水流,返魂无术,便把从前多愁多虑、如醉如痴的念头,渐渐消去,于七情上,只缠住一个“哀“字,倒觉易于支持。又加以医药扶持,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潇湘馆祭奠黛玉。袭人听了,暗暗好笑,又十分着急,百般劝阻。幸亏贾母、王夫人都来说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别这么着。就要到园子里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听话,我们都要生气呢。”宝玉没奈何,只得耐性挨着。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宝玉和袭人说:“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儿端整一桌供菜,开我的帐,这里送钱去。”袭人道:“钱不钱没有什么要紧,柳嫂子自然知道的。二爷到底吩咐明白,这桌供菜那里使用呢?”宝玉道:“我叫端整了,自然有个用处。”说着,又叫麝月研墨,自已取了一张纸,焚了一炉香,握管构思。抬起头来,见袭人站着不动,宝玉催他道:“你为什么不依我的话吩咐去?”袭人只得慢慢走开。宝玉又叫住道:“就叫厨房里买办多买些银锭、纸钱,同供菜一搭儿用的。”袭人明知宝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别处去转了一转,来回宝玉说:“已经叫他们办去了。”   这里,宝玉提笔写了几句,叫他们都走开,思索一回,又写。不多时,脱了稿,重取素笺一幅,端楷誊请,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搁开。取了底稿,来至宝钗屋里,便递与他看道:“我明儿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着有什么不妥之处,替我斟酌些儿。”宝钗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难着笔,不如不做的好。”宝玉拍手道:“你的话一点也不错,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话头;粘滞了,又恐唐突,真难落笔。先前晴雯死了,我还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见过的。难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宝玉一面说,宝钗自看他祭文,看完说道:“文章是好的,题目不大切贴。”宝玉道:“你不见字字行行都是咱园子里的点缀,我和林妹妹这几年相聚的故事,还道不切题吗?”宝钗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说的不是文章的不切题目,是题目不切文章。”宝玉道:“你别说这样巧话,总不过是文章不好罢了。”宝钗才讲出口,正在后悔,这几句怕宝玉听了动疑,谁知他并没理会,向宝钗手中接过底稿,自去收拾。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便催买办的东西,要往潇湘馆去。袭人再三劝阻不住,没法儿去请凤姐。   却说上一天凤姐等平儿潇湘馆回去,问起:“我走后林姑娘说什么话没有?”平儿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脱体换了个样儿,像把头里的事都撩开了。听说明儿起身,要过来瞧宝二爷,这便怎么呢。”风姐点点头,半晌不语,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却料不到,如今只要挨过这一半天,就可保无事了。”   到了次日,凤姐一早起来,先打发人来园子里去探听林姐姐起身信息。一面催促外边车轿人夫,赶着预备停妥。此时听说袭人来请,想来为宝玉的事,赶忙过去。   这里到潇湘馆,自黛玉以及丫头、媳妇们同李妈的铺盖行李,并包裹箱笼忙乱发运。湘云的随身物件,搬在紫菱洲与岫烟同祝紫鹃亦挣扎起来,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离绪满怀,又说不出所以不?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肠寸断,向黛玉跪下磕了四个头,只说得姑娘“路上保重”四个字,早已泪随声下,咽住了说不出话来。湘云在旁看了,也觉酸心。   接着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联袂而来。黛玉移步出槛,刚至回廊边,只听得一声“姑娘回家了。”黛玉抬头微笑道:“不是他叫唤这一声,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鹦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里都添了没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满满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们提着,别挂在车上磕碰着。”一面迎着李纨这班人道:“又要劳动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个早。”李纨道:“不是我赶紧催他们起来,再停一会儿,林妹妹倒已上车走了好几里路了。”说着,见紫鹃已哭得眼红声咽,便道:“我瞧紫鹃这会儿不如跟着你姑娘走罢,别丢在这里尽着伤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刚剩他在这里,单靠两个老婆子伴着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过去的好。”一面叫紫鹃避风不用出来。此时黛玉款移细步,出了潇湘馆门,绝无留恋旧居之意。   簇拥着李宫裁姊妹、迎、探、湘、岫这几个人,彼此说笑出了园门。一路上丫头、老婆子们磕头的络绎不绝。黛玉与众姊妹都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滴下泪来。黛玉趋步上前,抱住贾母的腿跪下磕头。贾母一把拖住,泪眼模糊,对着黛玉端详了一会,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头这模样儿,不像是没福寿的,我先前真是老糊涂了。贾母忍住了泪,说道:“千丈的树枝子落叶归根,既然你婶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桩心事。留你多住几天,白不中用。你这会儿走了,底下再想见你……”贾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声,半晌没有言语。黛玉此时,虽已将前事尽付东流,一无挂碍,然想起多年依傍,贾母从前疼爱光景,离情别绪,触景交萦,禁不住珠泪莹莹,相感而滴。向贾母道:“外孙女儿蒙老太太豢养之恩,饮食药饵,抚育扶持,无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极。如今这场大病回了过来,何以仰慰慈怀?外孙女儿回家,惟有在菩萨面前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外孙女儿常依膝下。”说着,便倒在贾母怀里,哽咽了一回。   再说凤姐赶到宝玉屋里,正见宝玉换好衣服,手里拿着一卷纸,要往园子里去。宝钗同袭人两个抵死相劝,只是不听。   凤姐一到,硬把宝玉拉住道:“宝兄弟,你听着宝姊姊的话不错。老太太同太太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宝玉道:“老太太、太太不过为我病着不叫出门,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尽着住在屋子里,只怕我的病倒还要发呢。你们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时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几个月,我要去烧一张纸也不叫去。你们不知道我有满肚子的委曲,须得抚棺大哭一场,呕出我的心来,就用我的眼泪把我的心洗干净了,放在林妹妹棺材里,也算了结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干各人的正经。我今儿到潇湘馆去了一趟,以后再去,凭你们剁我的脚也使得。”凤姐们听了宝玉说的又是疯话,怕他旧病复发,正急得没法儿;见平儿又喘吁吁地赶到,在凤姐耳边不敢提“林姑娘”三个字,恐被宝玉听见,只说:“那一个已在老太太屋里,怕就要过这里来呢。”   凤姐不等平儿说完,忙和袭人道:“我把宝玉交给你们,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争这一刻儿工夫,撞破了可再没厮罗了。”赶忙走进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已先在那里,李纨等众姊妹正送黛玉出来,贾母泪眼汪汪,一只手搭住鸳鸯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转身去,辞了贾母,对王夫人道:“甥女要过舅母那边去磕头,还要到风姊姊屋里去谢谢。”王夫人道:“在这里见了面就算了。”凤姐接口道:“妹妹竟听太太的话就是了,给妹妹拣的好时辰起身,这会儿也不早了,我请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妇,还同两个老妈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辆大车,妹妹就坐我的轿车子,走长路套个四六挡也就使得。到王家营后换船,已打发前站先去预备停当的了。”   黛玉便与王夫人、凤姐行礼道谢,心头想起一事,敛摄戚容,微露笑脸对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甥女也为病着才好没有过去。听说二哥哥的身子还不大好,咱们相聚多年,今儿回家,理该过去辞辞;连二哥哥同宝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儿也没和他们道过喜,今儿打总儿去走了一趟,也算尽了我的礼了。”王夫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凤姐忙接口道:“我刚在宝兄弟屋里来,他还睡着。宝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来送你。妹妹也不用过去,我替妹妹说到就是了。”黛玉本心并非一定要见宝玉夫妇,今因凤姐姐止,便应道:“既是这么,凤姊姊替我致意,别忘了。”凤姐答应,心头才定,同着李纨、纹、绮、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径送黛玉至垂花门前。随后,鸳鸯、平儿也赶了来。此时垂花门内站着奶奶、姑娘及丫头、媳妇、老婆子们,黑鸦鸦挤了一大群。垂花门外一溜儿站的年轻小厮,候着磕头谢赏。风姐到了垂花门,转身就回。李纨等等黛玉上了车,各人洒泪而别。岫烟先回园去,李纨瞧出贾母心事,仍邀众姊妹至贾母处热闹。   凤姐先进贾母屋里,见贾母闭着眼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捶背。王夫人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停了一会,贾母叹口气道:“你们头里说林丫头和宝玉两个人,彼此存些私念,他们的病都是为此,或者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堆儿玩惯的,分外亲热一点子,也是他们正经情分。你们瞧林丫头今儿的光景,若讲有什么别的心迹,再别委曲了他。林丫头果然有别的意思,如今知道宝玉娶了宝丫头,他提起宝玉来,还是这个样儿吗?”   凤姐脸涨通红,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鸳鸯笑道:“当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样儿了,我瞧着他满脸福气,那都仗着老祖宗福庇呢。”贾母摇摇头道:“那里是我的福庇,刚才当着林丫头,我不好提这句话,没的惹他淌泪抹眼的。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远远的嫁了,谁料他命苦,生了一个女孩儿,自己早就死了。我也为可怜他的娘,接了林丫头来住了几年。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别去接他来倒也罢了。林丫头今儿这一走,别再想见他的面了。”此时,王夫人与凤姐俱看出贾母心事,坐立难安,不敢开口,然又不能不劝慰贾母几句。凤姐勉强陪笑道:“林妹妹的婶娘疼顾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访定一门子好亲事,为官作宦的,内外升转不定。或者一两年里头,林妹妹就进京来给老祖宗请安。那时候,老祖宗瞧见才欢喜呢。”贾母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如今只要宝玉的病好,别的事都不用提了。”   又向湘云道:“你们今儿都在这里吃饭,陪我抹个牌儿解解闷。”   凤姐见贾母颜色稍霁,搭趁着便吩咐:“姑娘们的饭都送到老太太屋里来。”一时,王夫人、凤姐伺候贾母用过饭,李纨、探春、湘云陪贾母抹点子牌。李纹、李绮、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贾母见王夫人、凤姐还站着,便说:“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于是,王夫人、凤姐才退了出去。   这里,鸳鸯坐在贾母背后,与贾母洗牌,斗了一转庄,贾母手气不好,揭不起大牌。鸳鸯因贾母今儿心上不乐,想法儿要叫贾母开开心。这一牌轮着贾母做庄,鸳鸯趁桌子上算帐的空儿,一手揸起牌来,叠了一副把牌,做个雀口摊在桌上。凑巧李纨坐在贾母对面,鸳鸯递了个眼色。李纨开了牌,贾母第一张揸起,接连起了六张天牌。贾母便喜笑颜开道:“这副可要赢你们几个钱了。”问:“文总、武总这两张牌你们谁揭了,快放下来。”李纨道:“我们都没有揸呢。”鸳鸯笑道:“大奶奶发急也不中用,快摇将罢,再别摇个六出来就好。”李纨道:“我要瞧老祖宗补了牌再摇。”谁知贾母伸手第一张就补了文总,接着又补了一张文武总。贾母更乐的了不得。众人睁着眼瞧李纨摇将,偏又摇了两只六。湘云拍手道:“这可乐不得。”鸳鸯道:“这一牌是开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难得碰见这一副。”   一面和素云取笑道:“快给奶奶扛钱去,园子里来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贾母道:“今儿偏偏凤丫头被他逃脱了,我知道他们没有这许多现钱搁着,咱们散了场再记帐罢。”不说这里贾母十分欢喜,要知凤姐出去怎样光景,下回分解。   第六回 怡红子泣黛感残春 滴翠亭诉鹃传密信   话说凤姐与王夫人伺候了贾母的饭出来,平儿早在廊檐下站了好一会,便跟着凤姐出了院门,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儿回道:“潇湘馆的帐幔铺垫,连那些陈设古玩,一箍脑儿收拾起来。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里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话,里里外外都已知道,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话的了。”凤姐叹口气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听见老太太的话,还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没处去诉冤?”平儿道:“老太太的话,也不过今儿见林姑娘走了,心里自然不耐烦,过了几天,也就没有什么了“凤姐道:“不是这句话。里头说的宝玉在园子里见了袭人,便认做林姑娘,讲了好半天的私语。又是什么‘为着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来’这不是袭人亲口告诉太太的话,我那里知道他们这些钩儿麻藤呢。”平儿道:“不是昨儿我和奶奶说过这话,林姑娘这个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儿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见了,想起头里这些话要不舒服呢。”凤姐道:“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说话,回到自己屋里。平儿道:“奶奶一早起来也没吃过一点东西,叫他们摆饭罢。”凤姐道:“可不是吗,戴了石臼子提猴儿戏,我是费力不讨好。闹了一早上,这会儿觉着肚子里有些饥呢。”平儿忙叫传饭,凤姐又打发小红去看宝玉,回来说:“这会儿也在那里吃饭,就要到园子里去呢。”凤姐叫平儿道:“你在这里吃了一点子,同我到园子里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罢。就是别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气发恼呢。”   当下凤姐用过饭,带着平儿正要往宝玉屋里去,听说宝玉已到园子里去了,凤姐连忙赶上。宝玉才进潇湘馆,袭人先已吩咐厨房里把祭礼抬来,摆设齐整。宝玉走进屋内,举目四睁,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滴下来,便问:“林姑娘棺停何处?”凤姐赶忙上前道:“林妹妹的灵柩,打发人同紫鹃送回南边去了。”   宝玉叹道:“林妹妹生前是爱住这屋子的,也该多停几时,到月朗风清时候,他自然还要出来赏玩院子里这几竿竹子。怎么急巴巴的送他回去?连紫鹃也走了。总恨我这一场病误了事,生不能见其死,死不得见其棺。”说着,上香洒酒。袭人忙把拜垫铺好,宝玉双膝跪下,不等拜完,放声大哭,泪涌如泉,几乎晕去。袭人等在旁百般劝慰,勉强节哀忍痛起身,将祭文焚化炉内。又亲自走出院内,在假山石边烧化纸钱,那火光冲起,竹枝上的雀儿,飞鸣旋绕,起而复下。宝玉道:“这些雀儿,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寻故主不见,其鸣也哀,大有感旧之意,何况于人!”说罢,呆呆的看了一会,踅身往里便走,到黛玉卧室内坐下,见炕帐门帘铺陈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这把圈椅还照常安设,宝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纱窗上竹影迷离,宛然如旧,而室在人亡,不胜今昔之感。无奈袭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潇湘馆。袭人等跟着也不敢引往别处,仍由原路而回。只见落红已尽,叶满枝头。宝玉仰天叹息道:“可怜一岁春光,又在病中过去。记得林妹妹《葬花诗》里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奈红颜未老,霎时粉碎香销,不想谶语即应于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连棺木也不得一见。是落花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岂不痛哉!”   宝玉唧唧哝哝,袭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声。一时出了大观园,袭人等因贾母叮嘱在前,命宝玉不必过去请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来,余怯未尽,不便引宝玉到贾母处,一径同他回到自己屋里。凤姐自与宝钗叙谈。   宝玉因刚才进园触景伤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与袭人索取纸笔研墨,写道:   灯残吟罢想伊人,令我如痴问宿因。   恨到无言花入梦,俨然花里梦中身。   独立珊珊映绣衣,定晴还认是耶非?   怜卿命为红颜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迟误青春恨已赊。   寄语鹃儿须细拣,休教连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红妆。   痴情吟到春残句,埋冢花魂也断肠。   香满花朝浴水盆,知卿花与是同根。   他年艳骨囊收拾,树树溅红滴泪痕。   香云稽首问天街,毓秀如何黛复钗?   手镜自怜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红埋。   花谢花开十二时,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谁人惜?惟有蓉神尚鉴之。   香归红了入情锺,步转潇湘拭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