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25 页/共 53 页

“依我说,宝姐姐先到蕉雨斋坐会子 ,同了友妹妹再往一处一处去逛。”汝湘道 :“横竖今日一天也走不完这些地方。” 宝钗笑道 :“今日就是走半夜也都要走到,别叫姐妹们思糊我, 说到这家,又不到那家去。”梦玉道 :“谁思糊姐姐的,谁是 混帐行子。”芳芸道 :“梦玉是那里学来的,动不动就赌咒, 那里像个爷们!”海珠道 :“咱们走罢,别耽搁工夫。” 众人出了海棠院,径往蕉雨斋来。此时鞠冷斋夫妻、女儿同着友梅正将前前后后的流离颠沛,以及遇着贾府收留之事,细细畅谈,老夫妻十分感叹。丫头们进来回道:“玉大爷同众位奶奶们陪着贾府的宝二奶奶来了。”鞠太太听见,领着秋瑞、友梅出来迎接。宝钗瞧见说道 :“怎么劳姑妈远接?”鞠太太 道 :“姑奶奶今日初次到此,又是救我友梅的恩人,理该远接。” 宝钗笑道 :“姑妈怎么说起客气话?友妹妹是我两姨姐妹,若 是知他流离失所,尚应收留照应,何况是无意相逢。又是我太太留为继女,我于友妹妹毫无好处,何恩之有?姑妈这样说来,致使我汗颜无地。”鞠太太道 :“两车相遇之际,若非姑奶奶 收他回去,安有今日?此恩此德实难尽言。”太太们来到堂屋,宝钗重又见礼。鞠冷斋看见人多,出去同梅香月闲话去了。鞠太太让宝钗们坐下,吃过茶,就将刚才友梅所说之话从头至尾说与海珠们听。众人一齐感叹,都说是贾姨妈同宝姐姐、四姐姐实在恩同再造。   众人正在说话,见友梅、宝钗、梦玉、秋瑞一齐流下泪来。   宝月、海珠们瞧见,知道是提起四姐姐,所以伤心,也都觉着悲苦。谁知蟾珠、巧姑娘分外伤心,不期然而然的哭将起来。   鞠太太劝慰一番,又同宝钗叙谈一会。听差的嫂子来请太太、奶奶仍陪宝二奶奶、月姑娘、巧姑娘、友姑娘到怡安堂用点心,太太们都在那里等着呢。鞠太太听说,邀着宝钗们同进垂花门往怡安堂而去。   不言贾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在祝府盘桓留住欢乐。梦玉、海珠们同宝钗十分亲热,王夫人爱周婉贞,相依朝夕之事,俱且慢表。且说珍珠落水之后,将两眼紧闭,耳内犹如鼓响雷鸣,鼻孔中两条水箭深射入脑,咬紧嘴唇,不通呼吸,身不由己,随波扯拽,四肢无力。到此际,心事茫茫,魂迷气断矣。   悠悠荡荡,不知历尽多少蜃楼蛟窟,忽觉鼻中奇痒,打了几个喷嚏,耳边不闻水响。睁开双眼,只见自身睡在个大牌楼底下,旁边站着几个奇形怪状、似人非人的东西。珍珠想道 :“我身 已死,此间想是阴司地府。既到此间,自然要同了他去。”想罢,将身坐起,见乌云散披两肩,心中转道 :“世上人看见鬼 皆披发,我常不信。谁知这会儿我也披着头发,甚觉可笑。偏要将头发挽起,去掉做鬼的俗态。”心中想毕,站起身来,将乌云挽起,想着并无簪子,这头发如何挽得住呢?猛然看见旁边站着个怪物,倒像个虾精,嘴上针锋猬立,光亮通明。想道:   “何不拔他一根做个簪子,横竖我是江中之鬼,还怕他撵我 上岸去不成?”主意想定,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竟在那虾精嘴上使劲一拔。那精怪出其不意,回避不及,被珍珠将嘴上硬须拔一根,疼的在牌楼底下乱跳。珍珠赶忙插在头上。有个鲇鱼精咧着大嘴呵呵笑道 :“不成材料的东西!不过拔掉一根毛, 也值得这样乱跳。”虾精道 :“这姑娘好厉害手段,刚到面前 就去掉我一根毛,若沾着他的身子,不用说连虾米儿都要捞空了。”珍珠听说,亦觉好笑。看那牌楼以外水皆壁立,自牌楼以内金碧辉煌,并无水迹。又看牌楼上写着“泽潭苍昊”四个大字。还有一副对联,在左边是:   志切苍生遍大地阳和一犁春雨,   又看那右边是:   职司化育庆万方丰稔叠沛甘霖。   珍珠正看对联,那几个怪物说道 :“快些去罢,老爷在那 里等着呢。”珍珠想道 :“既到此间,自然要到阎王殿上走走。” 遂放大胆子跟着那些东西走 。过牌楼约有一箭多路 ,旁边有一座小衙门,精怪领着走进大门。见那大门边坐一个黑胖大汉子:身穿青直缀,脚登皂靴,头戴尖顶院子帽。那脖子约有一尺四五寸长,垂着头,几个田鸡精在那里给他捶背。珍珠瞧见,心中想道 :“这东西一定是个大龟精。”正在好笑,这几个虾 精跳上前去,恭身说道 :“回乌大爷,贾珍珠已经取到。”乌 大爷听说,将长脖子一伸,抬起头来看见珍珠,不觉呓然笑道:   “这珍珠,果然是个珍珠!横竖老爷不在家,且来陪我喝个酒 儿。”珍珠听说,勃然大怒,骂道 :“撒野的臭忘八,你是个 什么东西,敢出戏言辱我!”乌大爷咧着大嘴笑道 :“难道我 这品貌就抵不上那个小旦吗?你乖乖儿的陪我喝酒就罢,不然,我将你浸在臭水洋里,叫你三千年不得翻身!”珍珠气冲霄汉,赶上一步使劲的照脸一掌,只听见一声响亮,那乌大爷的脑袋早已不见,只剩了一个身子站着不动。珍珠正在惊疑,见乌大爷的脑袋在那腔子里又慢慢伸了出来,向着珍珠笑道:“肯不肯由你,怎么就动手动脚起来。”珍珠指着他,“死乌龟、臭乌龟”骂不绝口。那几个精怪嚷道 :“快别言语,真人来了!” 珍珠听说,回头一望,看见一位真人,面如满月,目若寒星,长髯高鼻,满身上霞光闪闪,坐在一朵莲花台上。四个黄巾力士抬着蜂拥而来。那些鱼精虾怪伏在道旁,不敢仰视。珍珠一腔怨气正无可哭诉,连忙高叫 :“真人救我!”乌龟听见 吓了一跳,将个脑袋缩的没有了影儿。那位真人早已瞧见,止住莲台,将珍珠叫至面前,问其缘故。珍珠将立志投江,说到刚才被乌龟调戏之事。说毕,伏地恸哭。真人命力士将乌龟拿至面前,指着说道 :“你这该死的孽畜!因你愚蠢,从不生事, 以此派你在鱼边鱼司处做个门上,你竟敢擅作威福,调戏良家妇女,罪不可逭。”命力士用铜鞭重责三百,差夜叉押至钱塘江上,令渔户网去熬胶,以为在公人役不法者戒。   真人发放已毕,对珍珠道 :“我特为你之事而来,俟月老 到来给你处分姻缘大事,你且跟我至水晶宫,自有分晓。”珍珠拜谢,跟着真人一直前去。进了两扇朱门,见老龙王出来迎接,真人赶忙下莲台,与龙王携手同行。来至殿上见礼,分宾坐下。有个长须吏人将珍珠领至月台边伺候。不多一会,又见祥云缭绕,来了一位老仙翁。真人同龙王至月台迎接,那老仙笑道 :“为此一段姻缘,叫我海角天涯忙个不了。”龙王们一 齐大笑,同进殿中。施礼已毕,分宾而坐。真人问道 :“老仙 翁,这段姻缘作何办法?”老仙道 :“我的值日功曹来报: ‘贾珍珠已于金山寺投江。’我知真人系会中人,自能照应,但其中有难处之事,故此急急赶来商议。”真人问道 :“有何难处之事?正要请教。”老仙笑着,不知说出几句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如意匠留形换体 清凉观抵足谈心   话说真人向月老仙问道 :“有何难处之事,务乞指教。” 月老笑道 :“当初在幻虚宫,为诸仙子与神瑛参酌姻缘之际, 其间缘分之厚薄,情障之浅深,寄托于金陵十二钗,以了幻虚境中之情劫。谁知诸仙子与神瑛情生于幻,幻生于心,又结了再生缘。此番情障,较初次愈深。是以将诸仙子与神瑛又俱转世。因真人与幻虚宫有未了缘,故此奉托,以遂十二钗之愿。”   真人道 :“再生之事 ,前在幻虚宫已曾言之,但十二钗俱应转世,何以贾珍珠又令其再生,使他又遭此一番波折呢?尚求指示。”月老笑道 :“其中有个缘故。贾珍珠原系幻虚宫的昙 花仙子,因与神瑛在离恨天游玩时,适遇广寒宫玉兔偷吃灵芝仙草,神瑛见而相逐,玉兔一时无处可避。正在危急,彼时昙花仙子心生怜惜,将伊抱住,以救其逼急。而玉兔误认昙仙与他有附体之缘,遂起了一片痴情,故托生为蒋郎,以遂姻缘之孽,而又报神瑛相逐之怨,是以娶其意中人。但玉兔之缘已尽,而神瑛前世应与珍珠有三十九年夫妻之分,未曾花烛。非比诸仙子今世与神瑛得成夫妇者,系前世新结之缘。若珍珠只须以本身了初结之缘,不必另行转世也。”真人道 :“老仙不言, 何能知其端末。我只知神瑛与珍珠有未了姻缘,是以昨日至此,嘱老龙王差鱼边巡检将伊救至水晶宫,以便送伊完聚。适老仙说尚有为难之处,愿闻其略。”月老道 :“因昨在帝廷见东狱 奏尚书祝凤,忠孝谦正,洁己奉公,当奉玉音,赐以子孙昌盛。   因思珍珠当为祝氏家媳,但祝尚书岂可有失节之妇!正恐老仙将珍珠送去,是以急急赶来商量出一个道理,以全此一段姻缘。”   真人同龙王笑道 :“这个道理有些难想 。别事还可商量,若是妇人要仍复为室女,虽龙宫不少宝贝,也未必有补那一处的东西。”月老听说,忍不住呵呵大笑,说道 :“此事作何办法 ?”龙王道:“古今来有借体还魂之事,何不也行此法?”真人道 :“此说虽是,但恐面貌更移,又多一番唇舌。”月老道: “等我将姻缘册细细查他一遍,看可有别样生法。” 说毕,命童儿将金陵十二钗姻缘册取来,看了半日,笑道:   “倒有生法,只是费事些儿。”真人问道 :“怎样的生法?   “月老道:“当初薛蟠续娶之妇夏金桂,淫妒有色。彼时宝玉 几番动心,颇生爱恋。我在南天门遇宝玉之三尸神,欲将此事上达天听,是我为伊解释道:‘夏金桂乃淫妒不洁之妇,究与见贞烈端正之妇而起邪心者其罪有间 。’后夏金桂服毒而死, 转生为室家之女,年十八岁夭折,应死于江。查其年月,应在目下。请老龙王查查此人可曾到案?”龙王命掌案使者:“查 小劫册内可有此人到案?”使者答应,忙将架上一册取下,翻了数页,呈与龙王道:“此人业已到案。”龙王同真人、月老看册上写着道 :“张宦女黛珠,年十八,于某年月日某时死于 江,已到案。”下有几行小字写着道 :“吴捞假珠,贾殓真躯, 一宵而启,众分其袈。”真人看毕,运动神光,定中生慧,早已知其就里。对月老道 :“黛珠系吴姓渔人捞起尸首,贾夫人 误作珍珠,梦玉盛为装殓。后来知其不是,家人们将伊草草殓毕,埋在江滨破庙中。萧道士于昨夜启棺,与众人分其衣饰。   现今槁葬沙中,躯壳未毁。”龙王道 :“此事甚易。吩咐差巡 江都尉,推三尺水至江上,将黛珠取来。毋许生风鼓浪,伤坏生灵。”巡江都尉领命而去。约有个许时辰,已将黛珠尸身取至,进来覆命。月老笑道 :“夏金桂之身,无意中遂了宝玉的 私念。可见数不可强,如今还要有烦老仙为力。”真人道 : “且将珍珠同黛珠躯壳换来,再来斟酌。”说毕,命童儿去将 他二人取来。童儿答应,出去来到月台上   珍珠同那女尸站在一堆。童儿随将他二人带至殿上。珍珠看见中间坐着真人,左边坐着老仙翁,右边坐着龙王。那真人看见珍珠进来,腰间取下一个葫芦,用手一招,已将珍珠的魂魄收入在内。龙王道 :“水晶宫现有如意匠,善能改头换面。 何不令其将黛珠躯壳,照着珍珠容貌略为修改?”月老笑道:   “既有此人,再没有这样妥当,快请进来见面。”龙王吩咐叫 如意匠。不一会,如意匠到殿参见。真人看见是个老者,手中携着个皂囊,站在一边听令。龙王道 :“今有贾珍珠,欲借黛 珠之体还魂,尔可将黛珠面貌修成珍珠一样。”如意匠领命,走至两人身边细看一遍,上来回道 :“黛珠面上系天皮孤骨, 纵使修成形似,终非福相。依匠人愚见,莫若照陆判官换头之例,将珍珠头面换在黛珠身上 ,令他首是身非,甚不费力。” 真人们一齐说道 :“此言大妙!竟是这样办法。” 如意匠走到下面,将皂囊解开,取出一堆器具,拣了一把韭叶刀,至那两人身边,轻轻将头切下。又打开个八宝紫金盒,用凤翎小刷蘸着盒内的鸾胶,在珍珠头颈上周围刷到,拿着安在黛珠腔子里,用粉线由顶梁骨上打至胸门口,端端正正,一丝不错。取了曲尺,将脖子上下均匀量准。只是黛珠体胖,脖子比珍珠的周围肥出一分有余。如意匠用个小圆刨子在脖子上刨成一样平正,接口不齐之处,将小刀子四围修刷,十分妥当。   月老笑道 :“早知这儿有此等匠人,不知要省我多少呕心之事 !以后我要常来照顾了。”真人道 :“面既可换,心亦当更。”   月老点头道 :“珍珠之心,非他人之心也 ,必当更换。”如意匠听见,又将两人肚腹破开,取出心肝肠胃,彼此调换入腹。   顺手将珍珠心上几个小孔挑开,见那肺肝肠胃有病之处,皆为修理全好。见两臂之筋,曲而不直,又俱抽出另行更换。龙王道 :“有两条鹏筋,留此无用,送他助一臂之力。”命库吏取 出两条雪亮白筋,交如意匠换上。周身安置平正,也用鸾胶将腹皮粘好,又缝以银丝金线,再将熨斗顺着线痕熨的平平正正。   做了半日,珍珠完毕。又将黛珠头腹也与他粘好。真人道 : “黛珠躯壳,不应葬入鱼腹。”差水卒们将他送至沿江土中埋 葬,命该处土地好生照护,休要露其骸骨。众水卒奉真人之命,登时将黛珠躯壳送去。如意匠给珍珠穿上衣服,身上佩带之物及祝夫人在铁槛寺相赠之双龙戏珠佩,俱给珍珠换上。诸事已毕,至真人面前复命。真人吩咐重赏,以奖其劳。如意匠谢了出去。   真人将葫芦内珍珠之魂取出,令其合体。吩咐道 :“因你 与宝玉有夫妻姻缘未曾了结,故此月下老仙来此龙宫为你调停,将室女黛珠之体借你还魂,休违前数。我有偈言四句,你可谨记。”念道:   非他是他,是你非你。两世夫妻,开花结子。   珍珠跪在地下,再三拜谢。真人对龙王道 :“此人系尚书 之媳,尚书之妻。好生送至清凉观,自有亲人相会。我与月下老人,尚欲至瑶台议事去也。”说毕,同着月老辞别龙王,驾起一片祥光,冉冉而去。   龙王命龙宫眷属送珍珠到清凉观去。这些龙婆、龙女都争着来看珍珠,彼此说笑,无异人间的亲热。珍珠见龙宫眷属人人都是仙姿花貌,艳丽非凡,所有衣饰皆非世间之物。内有一位龙女,俨似宝钗,与珍珠分外亲热,十分相契。因奉龙王之命,着他亲自送去。珍珠拜谢龙王,同龙女坐上百宝七羊车,带着多少水族护卫,离了水晶宫。   正往前走,龙女吩咐道 :“贾千金难得至此,不可不遍游 海市蜃楼,以广见闻。”珍珠欣然乐从,再三致谢。见无数水族,也有骑着海马的,也有推水前驱的,各安队伍,十分热闹。   所到之处,水皆壁立。约莫行了千余里远近,见有五彩圆石,不知多少,一望无际。大者如缸,小者如盆,一个个晶莹光洁,照人如镜。珍珠问道 :“这是什么石子儿,生的这样可爱?人 世上安得有此!”龙女笑道 :“此乃精卫填海石,已历千万年, 为海水淘磨,方能光明至此。”珍珠点头赞叹。   又走了多路,远望去,红光烛天,绚烂夺目。不一会看看相近,定晴细看,原来是几千万棵红树。至大者,有三人不能合抱;至小者,也有一人围抱之粗。杈丫盘簿,望不见顶。树身上红光闪烁,犹如飞霞流电。珍珠道 :“这是什么树,如此 好看?人间从未见过。”龙女笑道 :“此即珊瑚树,海中之宝。” 珍珠道 :“当年荣国府中,曾有三尺多长的一枝珊瑚树 ,人以为宝。谁知这里竟大的说不上来呢!”龙女笑道 :“世上所 得,不过是这树顶上的嫩枝儿。若是大树,如何取得了去?”   车过珊瑚林,来到一处,见碧水粼粼,清鉴毛发。路旁有茅屋数间,十分幽雅。闻有人在内读书,其音朗朗。珍珠惊问:   “此间安得有人念书?”龙女道:“此乃屈大夫之宅 。他因汉江窄小,不足以开其胸臆,故借在这清水洋中盖几间茅屋。   朝游苍梧,暮游碣石。 无事在家,则闭户以读《离骚》。”珍 珠叹道 :“原来三闾大夫尚在此间!”   车过三闾之门,出了清水洋,看见一只大船,类若龙形,置造精巧。下面用红漆大架子将船托住,船上舱门一溜儿关着,上面像有封条。龙女指道 :“小姐可知此船出处吗?”珍珠摇 头答道 :“实在不知,求公主指示。”龙女道 :“此即昭王南征之龙舟也。”珍珠点头叹道 :“真是一件道地古董!”龙女 笑着指道 :“那也是一件古董。”珍珠回头一望,只见一座大 山,苍翠如滴。下有石桥一道,长不可计。因问道 :“这是一 件什么大古董?” 龙女道 :“这就是秦始皇所鞭入海之山梁也。”珍珠笑道 :“真是古董。我看那山上倒像有些亭台楼阁。” 龙女道 :“当日上面本无楼阁 ,因汉武帝差了些童男女到海求仙,知其无益,徒伤人命,以此将他们留住此山。”   两人正问答的十分高兴,只见前面波涛汹涌,雪浪如山,一个大鱼扬波鼓浪而来。鱼背上骑着一人,儒巾儒服,看去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白面长须,仪容丰采。看见龙女,高声问道:   “公主何往?”龙女答道 :“送故人家去,须游海市,不知学士何以许久不来?”那人笑道 :“被东海令伯款留畅饮,又 遇贾长沙邀去,访范少伯醉谈数日,代西子作采莲歌百首。今日无事来访令尊,以博一宵之醉。”那人话未说完,大鱼喷浪而去。龙女道 :“小姐识此人否?”珍珠道:“闭处闺门,何 能得识海中仙侣?”龙女笑道 :“此即李太白。白骑鲸归海后, 每日醉游四海,诗酒逍遥,与我父王们最为莫逆。”珍珠点头,叹息道 :“原来是青莲学士!何幸今日得瞻仙范。” 龙女指道 :“此处不可不去逛逛。”珍珠望见人烟嘈杂, 车马纷纷,往来如织。更有层楼飞阁,金碧辉煌。有座玲珑宝塔,矗立天际,塔门洞开,看去每层门内坐着一尊金佛,祥光闪闪。塔下栋宇如鳞,一望无际。此时仪从业已到市,四海来贸易的那些鲛人早俱俯伏在地。珍珠见两边摆设尽是宝贝,人世所无。车过之处,光彩夺目,不知其名。古今异宝,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那层楼上仙音嘹呖,丝竹悠扬,听之令人心神俱畅。有两只彩禽,如世上所画的丹凤,生得绚烂可爱,栖在飞阁朱栏上。其鸣如敲金击玉之声,十分清越。珍珠赞叹不已。   龙女道 :“此即海市蜃楼,乃四海鲛人出奇献宝之所。” 车马过了海市,来到一山,晶莹光洁,可鉴毛发。山上仙花瑶草,沁心彻骨。龙女道 :“此乃蓬莱山脚,上面乃神仙居 处。”走过那山,见水族们分两排站住。前面一个大木牌挡着去路。龙女道 :“已到此间,不必再往前去。”珍珠道 :“怎么这木牌横着当路?”龙女道 :“此乃张骞所乘之槎。过此即 弱水洋,非咱们所管地方。”吩咐将车进入江口。水族们前后拥车,飞奔而走。   珍珠耳内只闻千军万马之声,振心眩目。约走了有几千多里,见有一条铁线挂在虚空。有一和尚,身坐蒲团,将头顶住铁线,屹然不动。珍珠指道 :“这又是什么故事?”龙女笑道: “这就是你在此投江的金山 。”珍珠惊道 :“我见金山极高 且大,怎么是这一条铁线挂在水中?”龙女道 :“金山上大而 下小,浮在水中并无跟脚,乃天地造化之气凝结而成,非如他山之有跟脉也。这和尚就是法海禅师,上帝怪他多管闲事,离间人家夫妻,逼的白娘子大不得已,恨极以至水满金山,坏了几多生命。因他是造罪之魁,罚他坐顶金山,千年释放。就派白娘子领水族们在此看守。”珍珠叹道 :“想白娘娘覆钵之时, 令人发指,今即如此,尚堪解恨。”道言未了,见个素衣美人后面跟着青衣美婢,抢到车前给公主请安。公主笑道 :“贾千 金正在此念你。”对珍珠道 :“这就是白娘子同青儿。”珍珠 向白娘子道:“今日一见,深解人恨。” 白娘子同青儿含笑点 头,不及答话,车已过去。   又见一座黑山,上面毫光现现,忙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龙女笑道:“乃是一段故事。”车子来到面前,龙女吩咐止住,用手指道 :“你看那边睡着一物。”珍珠细看,见是一 个丈把长的大马猴,拳着手脚睡着不动,脖子上带着一条铁链,正在那里放光。珍珠道 :“怎么这里锁着这么一个大马猴呢? “龙女笑道:“这马猴才是个道地古董,他名字叫做支巫祈, 乃开天辟地的一个大水怪,被大禹王拿住,用”五行正一锁”   将他锁住。那一堆就是正一锁,并非黑山。底下是个海眼,就命他在此守着。”珍珠惊道 :“咱们快些去罢,休要惹他。” 龙女笑道 :“无妨,此物善睡,数千年未曾醒过。” 珍珠指道 :“那边又是什么光彩夺目?”龙女道:“那光 彩夺目的地方就是贵处,所谓聚宝门是也。”珍珠道 :“已到 金陵,不知公主还要送我到什么去处?”龙女道 :“送你一个 去处,自有亲人见面。”   正说话间,那车来到一个宫殿门口。见一个将军走到车前,躬身说道 :“奉夫人之命,请公主下车,暂为歇息。”龙女道: “我正欲拜访夫人。”吩咐带车进去,到了二门下车,有一 位绝美的夫人,宫样装束,后面跟着四五十美婢,俱是戎装佩剑,一齐迎上前来。那夫人笑道 :“早间耳热,知今日有故人 相访,何期云中君果然翩翩而来。”龙女笑道 :“因公奉拜, 殊非诚敬,不闻鼓瑟之声,已为幸甚。” 夫人指着珍珠道 :   “此君乃我之旧雨,同至此间,实为难得。”相将至殿上,彼 此施礼,分宾坐下。龙女对珍珠道 :“此位就是汉昭烈帝之孙 夫人也。”珍珠肃然起敬,连忙拜见。孙夫人答礼道 :“昔到 幻虚宫,常与诸仙子聚谈竟日,不期转劫软红,久疏把晤。今日又得一亲仙范,甚慰渴思。”珍珠道 :“自随软红,已迷幻 境,茫茫海宇,颜面皆非。今见慈容,实深欣幸。”孙夫人道:   “幸幻虚宫中诸仙又复相聚一堂,尚不寂寞。” 珍珠正欲相问,见有人进来,通报了几句说话。龙女同孙夫人笑道 :“来的凑巧。”刚起身迎接,早见三位美人一同进 来。珍珠看那左边的美人,一张瓜了脸儿,蛾眉凤目,鼻如琢玉,口似含桃;骨肉停匀,不肥不瘦;艳若春花,秀如秋水;云鬟高髻,耳坠明珠;披紫绡之衣;曳水丝之裙;袅袅婷婷,真是神仙中之国色。右边美人,穿着翠云衫,水红皎绡裙,身材略瘦些儿。中间美人,穿着彩衣绣裙,比左边美人略高点子。   三人容貌,不差上下。珍珠暗暗称赞不已,颇觉自惭形秽。中间美人说道 :“今日来的有兴,不但遇着远客,还见着了会中 人,真是快事!”孙夫人同龙女、珍珠赶忙迎接,一同来至殿上,施礼坐下。彩衣美人对珍珠道 :“别来甫及一秋,而人间 已见鹊桥二十渡矣。不识犹念及故人否?”珍珠未及回答,孙夫人指着紫衣美人对珍珠道 :“此即世上所传江皋解佩之洛妃 也。”指彩衣者道 :“此是娥皇。”又指翠衣人道 :“此是女英,俱是舜妃。与你同是幻虚宫中仙子。” 那三位美人道 :   “幻虚境中人物,已两历尘寰。唯昙妹两世一身,更为美事。” 龙女道 :“久不闻洛妃雅奏,今幸得遇故人,愿聆一曲, 以涤烦襟。”洛妃道 :“自潇湘一曲之后,此调不弹久矣。今 日旧雨相逢,自当一呈薄技,然必须二妃以南薰和之,方不寂寞。”蛾皇、女英笑道 :“南薰之调,安能及江上峰青?”孙 夫人道 :“三妃休要过让。今日欢聚,必须各尽所长,有不遵 令,罚依金谷。”洛妃笑道 :“夫人风雅,不减芦花。江上不 知此时犹憾江郎否?”孙夫人道 :“赤壁之役,耿耿于中,白 帝之师,更堪发指。吕蒙、陆逊之徒,未得生饮其血,实为恨事!”女英道 :“佳客在前,休提往事。若再深言,又不能无 陈思之感矣。”洛妃回过头去,笑道 :“英婢饶舌。”龙女道: “休要耽搁昙仙正务。”洛妃点头 ,命侍儿迦陵取过锦瑟,解去绛囊,横于膝上,用纤指轻轻拨动,一时四顾无声。珍珠凝神静听,只觉得一缕仙音忽远忽近,如断如续,悠悠扬扬,呜呜咽咽。其响处上遏青云;其幽处潜通黄壤。珍珠听到出神之际,觉着自家身子飘飘摇摇,心怡骨软,说不尽仙音之妙。   见有两只五彩大鸟在庭前对舞,鸣如戛玉,羽若流霞,舞皆应节。   珍珠正听到出神入化之时,只闻”铿尔”一声,其音寂然。   惟有满庭香雾濛濛,和风习习。孙夫人赞道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尚不足以写其神况也。”洛妃道 :“方才与夫 人叙谈往事,心有所感,不觉变为徵声,几乎不能终曲。”孙夫人同娥、英二妃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洛妃笑道:“俟幻虚宫诸仙子回山之日,当竭尽所长,以博 一笑。”孙夫人道 :“此刻应领教二妃雅奏矣。”娥皇命侍儿 湘月抱过瑶琴,横于几上,左勾右剔,款款轻轻,弹出《平沙落雁》。接着是女英亦弹一曲 。两人琴音不亚湘妃鼓瑟,众人 称赞不已。   珍珠听得心旷神怡,十分羡慕,因而想道 :“凡间安得有 此妙音?偏我一无所能。”正在思想,孙夫人们早已知其心念。   龙女道 :“我有小技亦要班门,三妃幸勿见笑。”命侍儿迦陵 取过一枝羊脂玉笛,光洁晶莹,十分可爱,龙女接在手中,吹出《梅花三叠》,响遏青云。吹毕,各侍儿收过琴、瑟、玉笛。   孙夫人道 :“昙仙颇有知音之感,愿三妃授以一曲,为凡间绝 调。”洛妃道 :“我之锦瑟,非伊朝夕之功,一时难以领略。 唯二妃瑶琴,尚可相授。”二妃道 :“昙妹向在幻虚宫,琵琶 最为独调。不知此时犹能此技否”珍珠道 :“音乐之事,生 平颇喜,苦无传受。倘蒙不弃,愿拜门墙。”娥皇大喜,叫湘月取过一面琵琶。珍珠见制造精巧,非世上所弹之物。娥皇道:   “此乃王嫱故物,后沉于北海,为我所得。今以相赠,宜加珍爱。”珍珠拜谢。娥皇遂将勾弹挑剔之法,详悉指授。珍珠心领神会,过目不遗。又传以数曲,命珍珠试弹一曲,颇能会意。娥皇们一齐说道 :“从此潜心娴习,可以无敌人间矣。” 珍珠欢喜之至,感谢不尽。   孙夫人道 :“我有小技不同于人,亦当博诸君一笑。”站 起身来,解去宫妆,命侍儿取过两口宝剑,就在殿上分开门路,轻舒玉臂,摆动柳腰。初犹似飞花落雪,片片寒光;继而是电掣星流,层层银浪。舞够半日,刚才收住。三妃、龙女无不极口交赞道:“夫人英烈之气犹然如昔。”孙夫人道 :“我有数 家剑法,生平得意,未传于人。今以相授,闺中寂寞亦可消遣,日后很有用处。”遂教珍珠以舞剑之法。口传手教,约有半日, 方能领会。令其自舞一回,谆谆指拨,嘱其谨记。吩咐左右抬过一样兵器来,指道 :“此乃温侯画戟,我留之无用。昙妹臂 有鹏筋,人间无敌。我以此相授,日后可成战功。用枪之法,亦无外于此。”说毕,持戟在手,分开门路,层层教导。珍珠耳聆目视,心领神会。孙夫人令其自试,笑道 :“从此演习可 称无敌矣。”即将此戟送在身卧处,可自取之。又命侍儿取过一张弩弓,对珍珠道 :“此乃卧龙先生所造之神弩,一发十矢, 三百步外射无不中。我今教你用他之法,将来自有用处。”珍珠领教拜谢,孙夫人细细指示一番。   珍珠正在演试弩箭,有个侍儿过来在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   夫人道 :“命他进来。”侍儿答应出去。不一会同一位将军进 来,手中拿着个纸卷。珍珠看那将军,约有三十来岁年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金盔金甲,腰间佩着宝剑,器宇轩昂。见孙夫人恭身侍立,将手中纸卷递与侍儿道 :“呈上夫人,此乃 十月二十三日人口册,请夫人画稿。”侍儿接着递与夫人,孙夫人接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问道 :“此中岂无可矜可悯之人?”那将军答道 :“此系地藏佛主稿,会同三官大帝、东狱 河神再三斟酌而定,并无可矜者在内。”孙夫人道 :“一念之 善,即可保全性命。况为日尚早,岂无一念为善之人呢?我虽画稿,但到临时,望将军务须留意,察其灵光中稍有光亮者,亟须救济,以体上帝好生之心。断不可因其已入册中,任其沉溺。”那将军诺诺连声答应,伺候着夫人在稿尾画了花押,命侍儿递与将军,告辞而去。   夫人对珍珠道 :“此人即甘兴霸,乃东吴名将,至今血食 一方。方才所呈,是十月二十三日江中小有劫数,这个机会与你相得,我暗中为你调停,你须谨记。是日有官船因风暴避入港中者,必须差人到船相请拈香,自有好处。芭蕉树下神弩一百张,还是赤壁之后无所用之,埋于此地下,今以相赠。”洛妃道 :“我们陪昙仙到百花潭游玩一回,以便归去。” 孙夫人点头,穿上宫妆衣饰,同众人来到后面一个高台上,见那台中有一大井,孙夫人同龙女、三妃对珍珠道 :“此即百 花潭,乃古今第一妙境,不可不看。”珍珠听说,走至潭边,往下一刻,深不见底,回头正要相问 ,孙夫人将他一推道 :   “休忘今日!”   珍珠一个倒身翻了下去,自问万无生理。未曾到底,只觉着一阵冷风钻心刺骨,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停了一会,耳内似觉有人叫唤,慢慢将眼睁开,只见面前站着几个道姑,不知是谁,赶忙坐起,四面一望,原来身卧桥边沙地上,见周围是柳树沙堤,树林里有个庙宇。桥那边望去,是个小港,直通入大江,一望无际。珍珠站起,问道 :“你们是谁?这是那里?” 内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道姑笑道:“我们就是这清凉观的女道士。   这里是仪征地方,土名叫做平安港,面前就是大江。刚才徒弟对我说,桥边睡着一个姑娘,像是江里氽来的。我领着他们来瞧,见是个活的,因此叫唤。不知姑娘是那里人?姓什么?仔吗睡在这儿?”   珍珠道 :“我姓贾,同母亲回金陵去,过金山失脚掉下江, 不知多会氽到此处。你这清凉观都是女道士吗?老道士姓什么?”那人答道:“我姓李,道号行云。这个师弟姓张,名叫流水。这是我的徒弟,姓袁,法名可石。观里的老道士死了,如今的观主姓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的很好的一个品貌,名叫不期道人,是个金陵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年四季总不见人。   不要说男人们没有见过,就是女眷们也不许见面的。如今你这姑娘,还是要回去呢,还是要到别处去?赶早好走,一会儿黑了瞧不见路不是玩的。”   珍珠道 :“我且到观里去见见观主,求他方便,借我住几 天,再作道理。”李行云道 :“不用去见咱们观主,我就是当 家的,一应事情是我作主。咱们这观里,从没有借人住过。本城有些太太、奶奶们到观里养静,不拘大小,总是八十大钱一位。每天两顿素饭,茶水现成,各人添菜,自备烟茶、灯油。   服侍的老道们,每节赏他们一吊钱。洗衣服是十五个大钱一件。   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规矩。若是说借住几天,咱们这观里,那里有这些房子借人家住?还要饭也借,茶也借,烟也借,什么都借。不怕姑娘恼的话,你若是个男人,咱们还要借给你去养孩子呢。”珍珠听了李行云的这番说话,不觉面胀通红。想了一会,说道 :“我依你,每天也不过八十大钱。咱们且到观里 去商量,也还要见见观主。”张流水道 :“也罢,且到观里去 说罢。”   李行云领着走不多路来到山门,见悬着一块大匾写着”清凉观”三个大字,山门内塑着一位王灵官,神像威严。珍珠拜过灵官,转入后身就是大殿。院子里有几棵苍松古柏,东西两边都是厢房,十分幽静。大殿上供着三清圣像,珍珠拜过,问道 :“观主的云房在那里?相烦指引。”张流水道 :“你跟我来。”珍珠跟着流水走出三清殿,往东转进后身,另有一个小小院落,双扉紧闭,寂无人声。流水在铜环上轻轻叩了几下,听见鹦哥唤人声。隔了一会,有人开出门来,同珍珠对面一看,彼此大惊,叫道 :“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如是园玉梅契合 天香阁桃柳联芳   话说流水领着珍珠来到后院门口,向铜环上叩了几下,听见里面鹦哥唤人声。不多一会,有人开出门来,也是一个小道姑,同珍珠两个定睛细看,不觉惊异道 :“哎呀!”珍珠忙问 道 :“怎么你在这里?”那道姑也问道:“怎么你来这里?” 彼此喜从天降,拉着手十分亲热。真是他乡遇故知,这是那里说起。那道姑道 :“我去通报,,你快些进来。”转身飞跑, 引着架上鹦哥吱吱喳喳乱叫不已。珍珠喜极。你说这是谁呢?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荣府里惜春四姑娘的丫头入画。与珍珠是当年旧同事,所以见面时彼此异常惊喜。   珍珠此时无心去看景致,急忙跟着进去。刚到云房门口,只见一个美貌道姑叫道 :“袭人姐姐,你怎么到得这里来?” 珍珠见是惜春姑娘,一时悲喜交集,赶忙上前拉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泪交流,相视而泣。惜春携手让进云房,彼此施礼。珍珠同入画也见过礼。   珍珠向惜春道 :“当年别后,境遇变迁,再想不到今日在 此相逢,先将你别后行踪说起,再说我今日相逢的缘故。”惜春道 :“天已将晚,。一言难尽,咱们把酒对菊 ,剪烛西窗,慢谈离绪。你且将行李安顿妥当再谈。”珍珠笑道 :“我一身 之外,并无行李;今宵要与你共枕同衾,抵足谈心了。”惜春道 :“梅花纸帐,久矣不梦红楼。今遇故人,暂解孤别。”命 入画点烛煮酒,以为夜饮。并传话当家道士李行云 :“新来之客,是我故人,一切饮食起居,俱在云房支取 ,无庸另备。” 不一会,送进晚斋,入画料理伺候。珍珠见器具洁净,素菜亦皆精雅。惜春吩咐将院门关闭,同珍珠两人开怀畅饮,四面围着尽是菊花。珍珠道 :“入画妹妹是当年主仆,今日师徒,坐 中又无外人,何不令其同饮?”惜春道:“居常原是同食,今有姐来不敢居然就坐。”珍珠道 :“罢呀,咱们都是道中人, 何必拘以礼节。”惜春吩咐入画一同饮酒,慢慢谈心。先将当日如何私离荣府,如何返江南,遍历名山,见过这佳山好水,遇着些风波艰险,怎样到此处作观主,前后说了一遍。珍珠不胜感叹。真是酒逢知己,三人饮了半夜,并无醉意。   正是秋月满庭,听树上风声与砌中蟋蟀,断续相间。入画道 :“曾记得一年秋夜,师父同众姑娘都在潇湘馆与林姑娘分 题咏菊时,宝二爷挽着双髻,戴一顶晴雯姐做的盘金结线刘海帽,穿着大红洋绉棉紧身,系着丝绦,下面穿着姐姐绣百花春万点的那条月色缎夹裤,脚下穿着探姑娘做的大红结线鞋,手中抱着一个雕花旧瓦蟋蟀盆子,后面跟着秋纹、麝月、小红、芳官,他们都抱着多少盆子,到潇湘馆斗蟋蟀。正斗的热闹,不知宝二爷说了一句什么话,林姑娘就动气哭起来。众人正劝不住,忽然凤二奶奶走进来,一路笑话,林姑娘才转哭为笑。   咳!这些话如今想起来,倒像是隔了一世。”   珍珠、惜春听入画的这番说话,抚今追昔,不觉有今昔之感,莹莹欲泪。珍珠指道 :“那墙上挂的什么?”惜春道 :   “是我弹的古琴。”珍珠摇头道 :“我说的是这边墙上。”入画道 :“是老观主留下的两口宝剑。”珍珠喜道 :“你取下来我赏鉴赏鉴。”入画去将剑取下,珍珠接在手中,将剑拔出寸许,只见寒光夺目。起身对惜春道 :“我舞剑一回,以解胸中 郁结。”惜春笑道 :“你几时学得这家武艺?”珍珠笑道 :   “且看舞得好不好,再说缘故。”说罢,取出双剑,走至庭中, 舞将起来。月光相映,竟似飞电流星,寒光射目,师徒两个大为惊异。珍珠舞够多时,收了双剑。惜春问道 :“你几时学这 剑术?”珍珠道 :“我且饮一大杯再说。”此时胸中稍觉松快, 将宝剑交与入画,依旧挂着。   三人洗盏更酌,这才将离府后又复进府之事,及太太回南,自家在金陵投江,命应不死,神人送到此,前后细说一遍。惜 春道 :“原来是我姐姐,礼当拜见。”赶忙出席相拜。姐妹拜 毕,入画道 :“我不知是珍珠姑娘,刚才有罪。”亦从新见礼。 惜春叹道 :“我离家几年,谁知琏二哥也出了家,太太已 回金陵,姐姐又遭此一番境遇,真令人不禁有沧桑之感。但姐姐现有服在身,何以穿着红鞋?珍珠听说,将烛台照着低头一看,真个穿着红鞋,比往日弓鞋似觉肥而略大 。珍珠笑道 :   “我刚才只说了些大概,还有奇怪荒诞之事,未曾细说。我如 今两世一身,面虽是而体已非”。惜春道:“你这些话全然不懂,怎么个面是体非?”珍珠笑道 :“我如今返本还原,依然室女, 你们看我脖子上自有分晓。”惜春命入画掌着手照在珍珠颈上细看,见那脖子中间,周围一道红圈有韭菜来宽,上下肉色两样,觉着上瘦下肥。惜春惊道 :“这是什么缘故?”珍珠道: “我是借体还魂。惟头面是我本来面目,周身是个未出闺门千 金之体。其中有个缘故,此时亦难以明言,日后自知。倘有人问我一切,祈妹妹将借体还魂之事,代我力说,私心铭感。”   惜春点头应允。入画道 :“师父同珍姑娘只顾谈心,鸡已啼了 数次,天也快亮。”惜春道 :“把酒谈心,甚不觉倦,且烹点 好菜,慢慢饮到天亮。”入画赶忙烹茶换酒,洗盏更酌,十分高兴。次日,珍珠在观前所卧之沙内,将画戟起出,时常演习。   不言珍珠在清凉观与惜春相依甚乐。且说王夫人姑嫂、姐妹被祝母再三款留,甚为亲热。宝钗、友梅、宝月又被梦玉、海珠姐妹缠住,时刻不离,无异同胞手足。王夫人在两处亲家灵前,俱设祭上供。祝府里自老太太起,连着各位太太、奶奶轮流接风;又是鞠太太、竺太太、郑太太彼此请酒;还有祝府的各位至亲,如柏家、石家、江家、陆家、周家、顾家、汪家十来处,争着请酒会亲。王夫人们忙的那有点空儿。听见周瑞们回说 :“四姑娘并无下落。”王夫人心中悲苦,暗地下差人 在甘露寺念经超度,终日只见忙个不了。   桂谦夫急着要起身回金陵省墓、赴任。祝母也知凭限无几,不能挽留,说道 :“明日我作主人,将内外各至亲请来,叙会 一日,给桂老爷们饯行。”桂夫人笑道 :“应该媳妇作东才是, 怎么要老太太花钱。”梅秋琴笑道 :“罢呀,咱们不吃,老祖 宗的心里总不舒服。”祝母笑道 :“秋琴总气不过我有两个钱, 时刻打算我的。”秋琴道 :“不是气不过,倒是老祖宗的脾气, 不花掉几个钱,整夜的睡不着觉。我想着法儿要老祖宗舒服。”   众位太太们一齐好笑。祝母对桂夫人道 :“叫姨娘们开出单 子交垂花门,着人去请。”桂夫人答应,自去料理。王夫人姑嫂、姐妹一齐说道 :“侄妇后日同桂三妹妹回金陵料理家事, 等着大妹妹到家再来。”鞠太太道 :“也罢,让二姐姐家去料 理妥当再去接他。”祝母点头道 :“我本来要留住着,等大妹 妹回来送过殡才叫你家去,因想你离家多年,也要去上坟扫墓,料理家事。”金夫人道 :“我还要到大姐姐家搅扰三两日才得 起身。”梅秋琴对王夫人道 :“你女婿给你将房子修造的展新, 我听见说同这儿也差不多。”王夫人道 :“等我慢慢的还他修 费。”祝母笑道 :“不必还他,将来给珍珠作陪嫁罢。”王夫 人不觉眼圈一红,两点眼泪含着,勉强答道 :“老太太说的很 是。”原来珍珠之事,祝府内外皆知,惟瞒住老太太一人。此时王夫人词色之间,祝母颇有些动疑。   早饭后,金夫人同平儿到承瑛堂石夫人处吃茶闲话;梅秋琴陪李宫裁、蟾珠、巧姑娘到蕉雨山房鞠太太那边去了;竺太太、王夫人在富春阁说话;梦玉、桂堂、梅春、婉贞同海珠们拉着宝钗、友梅在荫玉堂谈些京中故事;连日祝筠病已痊愈,同桂廉夫、梅香月、鞠冷斋还有江白岳、郑清涟、柏子图、石宝光、周文若、陆野渔、张秋红、顾自田、李少白、赵云桥、吴友玉、汪小纶这些至亲,都在意园饮酒欢乐。两宅内外俱皆热闹。   此时,梦玉们正谈的有趣,见介寿堂的宾来姑娘笑嘻嘻走了进来,众人忙让坐。宾来道 :“家里的奶奶、姑娘们没有客 人时,赏个坐儿还可使得,宝姑娘在此,我如何敢坐?”宝钗笑道 :“蘧伯玉之使圣人尚且让坐,你是太夫人堂前领袖,与 我们这些毋贤人岂可立谈。”海珠们不觉吃吃大笑。九如道:   “宝姐姐真是曼倩复生,使人忘倦。” 宾来坐下,紫箫道 : “宾姑娘笑容满面,有何得意事?对咱们说说,大家欢喜欢喜, 别留着一人独笑。”宾来道 :“并无可笑之事,因见奶奶、爷 们说的热闹,我也跟着欢喜。”芳芸笑道 :“你的来意是件什 么事?”宾来道 :“今日竺太太、鞠太太在景福堂给贾太太、 桂太太们饯行,老太太叫来问大爷同承瑛堂两位奶奶、秋大奶奶都过去不过去?”   梦玉听说给贾太太饯行,不觉神色皆变,望着宝钗莹莹欲泪。修云、婉贞等坐中人都大不乐。秋瑞道 :“宾姐姐去对咱 们太太说,送到这里来罢!”芳芸道 :“咱们四个人又不饮酒, 不便陪坐,另在一边吃饭,看他们热闹。”宾来道 :“我去回 老太太,就说宝姑奶奶要在荫玉堂就是了。”修云笑道 :“我 瞧着你去说,只怕老太太未必准这情儿。”秋瑞笑道 :“罢呀,你门缝里瞧人,忒将宾姑娘瞧扁了,说的他这点脸儿就没有。”   宾来笑道 :“这倒也难说 ,刚才咱们几个人都得了大不是,老太太大动气。”梦玉忙问道 :“得了个什么大不是?”宾来 道 :“不知是谁,在老太太跟前说珍珠四姑娘掉下江去,四处 打捞,总没有影儿。咱们家的太太们都在金山寺设祭。又说大爷哭的昏了过去,前几天贾太太差人在甘露寺做道场。老太太听说,又悲又气,叫咱们这些人大骂一顿,说道:‘这样大事为什么瞒着不回?这还了得!’每人要打二十,咱们吓的要死,一箍脑儿跪着,碰了好一会头,老太太气才平些儿,请了怡安堂的太太、梅姑太太去发作了几句,连竺太太、鞠太太都说在里面。我来的时候还动着气呢。”掌珠道 :“横竖今日连咱们 都得不是,招架着碰钉子。”宝钗道 :“你们放心,一会儿老 太太有气,我自有法儿叫老太太喜欢。”婉贞道 :“老太太最 得意宝姑奶奶同友姑娘、月姑娘、巧姑娘、桂姑娘,你们几个去说话,再不碰钉子。”汝湘道 :“友妹妹到那里去了?半天 不见他。”梦玉道 :“我去找他。”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宾来 道 :“我也要去回话。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不要惹他找补一顿。” 梦玉道 :“咱们同走。”   宾来同梦玉走甬道上,来到垂花门,老管家婆徐大奶奶、赵大奶奶领着家人媳妇们在门边伺候。梦玉问道 :“贾府上的 友姑娘可曾出去?”赵大奶奶道 :“友姑娘独自一个出去了好 一会,说是到如是园去闲逛。”宾来道 :“我在园里来,倒没 有遇着。”梦玉道 :“咱们去找他。”   说着,出了垂花门,走夹道里到花园门口,见该班的游嫂子、章嫂子坐在门边栏杆上磕瓜子儿,正在那里说笑。不提防梦玉在背后伸开两手,将游嫂子一抱,那堂客出其不意,大叫:   “哎呀!”章嫂子也吃了一大惊 ,急回过头,见是大爷同着宾来笑嘻嘻的站在背后。章嫂子道 :“我的祖宗,你们不怕把 人的魂吓掉了。我还不相干,你这一抱,别将游丫头的小崽子儿挤出来,这不当玩的。”梦玉放了手,游嫂子站起身来,拉着梦玉的手说道 :“小祖宗,你摸摸我的心看,几乎跳出嗓子 眼儿来。”章嫂子笑道 :“嗓子眼儿还不碍事,别跳到别的眼 儿就有些难招架了。”游嫂子带着笑赶来打他。梦玉趁这空儿,同宾来一溜烟儿进了园门。宾来道 :“我走这后身夹道儿出园 去,你在这里慢慢找友姑娘罢。”梦玉点头,各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