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28 页/共 53 页
明日等贾太太来了,我作主给了贾太太,谁敢不依?你肯不肯?”
婉贞眼圈一红,答道 :“恐丫头没有这样福气,空负老太太的 恩典。”祝筠道 :“老太太今日辛苦了一日。这会儿夜已不早 了,请安歇罢。”老太太点头,命祝筠先散。桂夫人们伺候着安寝。祝母吩咐荆姨娘给婉贞做一套棉裙袄,再做一套皮的,花样颜色令其自选。荆姨娘答应,婉贞赶着磕头谢赏。众人候着长生、五福放下炕幔,这才纷纷散出,各人回房安歇。婉贞被秋瑞拉去作伴。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初二早晨,垂花门来传各堂听使的姑娘们:十五岁以上的都到介寿堂伺候。这些姑娘们听见这信儿,人人妆扮,匀调脂粉,换上新鞋,借些新鲜裙袄,各就着脸嘴身材极意的装束,都到介寿堂伺候。不一会,又传各堂职事姑娘伺候。海珠们赶着到怡安堂请过安,齐到介寿堂来。只见院子里站着有八九十个姑娘们,远望去竟像一堆碎锦。老太太正在用早点心。
海珠们上去请安,接着就是石夫人领着芳芸、紫箫上来请安。
祝母道 :“昨日我领着二媳妇同这三房的众媳妇们在老太爷坟 前磕头,比上清明坟更加闹热。老太爷阴灵瞧见,也不知是怎样欢喜,保佑着祝氏子孙兴旺。”石夫人道 :“子孙俱赖祖宗 荫庇。又是老太太这样慈祥仁厚,培植后人,我祝氏子孙自当繁衍昌盛。”祝母点点头对着海珠、掌珠、秋瑞、汝湘、九如、芳芸、紫箫这些孙媳妇道 :“你们做人,都要学我才好。”海 珠们齐声答道 :“敬遵老太太慈训。”只见丫头们打起帘子,桂夫人同着秋琴、梅春进来请安,石夫人彼此见礼,祝母吩咐坐下。婉贞过来请安,就站在旁边。陶姨娘们也趁空儿上来请安,同婉贞站在一排。对面是吉祥、五福、宾来、长生四个姑娘,都是一色的打扮。
祝母对桂夫人道 :“疏影、闰梅两处比较起来,自然是朱 姐儿这边事务繁于集瑞堂。咱们这两边丫头一半是新补的,都还能办事。余下的几个,又是用熟的,难以更换。”桂夫人道:
“效力丫头里面很有才能出众的,且挑出两三个,老太太再 酌量着调补。”老太太道 :“我也想着,且将效力的挑两个斟 酌斟酌。”桂夫人吩咐 :“将丫头们分班带着进来。”伺侯的 嫂子们赶着传话出去。见宜春带着十个丫头进来给老太太请过安,一溜儿站在左边。老太太细瞧一瞧,问道 :“那第八个叫 什么?”那个丫头赶着走上来,跪下说道 :“丫头叫杏贵,今 年十七岁,在绣花处当过五年差使。”桂夫人道 :“杏贵在绣 花处当差年久,又最安静。”老太太道 :“我常听见有个最穷 的丫头,每天静做针线,从不多管闲事,就是他吗?”桂夫人道 :“正是杏贵。他平日从不同人一处玩笑,各堂的丫头也不 同他往来。”老太太点头笑道 :“曲高和寡,自古皆然。你知 道而不早言,几令真才屈抑,其过在你。”桂夫人忙站起来,说道 :“媳妇不早言,实在不是。”海珠们都赶着站起。老太 太道 :“就将杏贵补了疏影的缺。”桂夫人连忙答应。杏贵磕 头,站在一边。老太太道 :“不用挑了,你们知道谁好的,再 说一个,叫来我瞧瞧就是了。”桂夫人道 :“媳妇身边闲散丫 头采菱往金陵出差回来,人很去得,办事也不辞劳苦。”祝母道 :“这就是很有出息,叫他上来我瞧瞧。”桂夫人忙吩咐: “带采菱来。”不一会,芍药带着采菱上来给老太太请安,同 杏贵站在一处。老太太看了说道 :“两个都差不多的年纪,倒 有些儿福气,就叫他顶了闰梅的缺罢。”采菱赶着磕头,谢老太太恩典。桂夫人命众丫头们都各归职事。杏贵、采菱各去上档子办事,芍药们带着下来。
周大奶奶带着疏影、闰梅上来辞谢。老太太见他两个是用熟的人,心中倒觉不忍,不觉眼圈发红,说道 :“你们在宅里 多年,也很勤谨出力。今你们父母都因无子,要招个养老女婿。
我听了也很喜欢。你们都要各尽孝养,做堂客们的总以勤俭端正为要,断不可爱穿件新衣服,爱吃个嘴头儿。我最嫌这样的人。”疏影、闰梅跪在膝前,感激涕淋,依恋悲切,磕头答应。
周家的回道 :“疏影、闰梅两家母亲,面见磕头谢赏。”祝母 道 :“不用谢了,就叫他们各人领了家去罢。”疏影们涕泪纵 横,给太太、奶奶、二姑娘磕头叩辞,一齐退了出去。
周家的回老太太道 :“后日是奴才的母亲六十岁生日,要 带着婉贞回去作生日,求老太太恩典赏三天假。”祝母点头道:
“你母亲小我十岁,看他光景,觉着比我还像老些 。”婉贞笑道 :“蒲柳之资,怎么敢比松柏?”祝母答道:“小油嘴儿 很会说话,就差你给我带分礼儿去送送,得的赏钱买东西带回来请我。”婉贞道 :“得了赏钱买股高香,在佛爷面前祝赞, 愿老太太康宁寿考,福泽绵长。”祝母点头笑道 :“我有这些 福气,自然要分些儿给你。”对着朱姨娘道 :“备分礼交他带 去,婉丫头是要体面的,多配几样,别鬼鬼祟祟的一点儿 。” 朱姨娘连声答应。婉贞娘儿两个赶着磕头谢老太太赏。外面众人都在院子里等周大奶奶娘儿们下来后,这才散去。
疏影、闰梅到各堂叩谢,并拜辞同事的姐妹,彼此十分难舍,有好些都送到垂花门口。内中最难分手的是梦玉大爷。一手拉着一个站在门口,尽着流泪。疏影、闰梅也最舍不得是这个多情的祖师。六只眼睛相对而泣,被两家的母亲拉着出了门去。梦玉只得硬了心肠,刚转到景福堂,见婉贞跟着几个嫂子们出来,手中都抱着东西。看见梦玉,说道 :“老太太、两位 太太、梅大姑姑都赏了我姥姥的东西。怎么玉哥你同众位姐妹们又给上这些?虽是给我做脸,未免过费,倒叫我心里过不去。”
梦玉道 :“这又算什么,你还值得说这些客话。你们今日去, 明日去?”婉贞道:“这会儿就去,明日是我妈妈在甘露寺给姥姥做斋拜忏,就请这些男亲女眷在寺里吃素面。后日在家里做生日。”梦玉道 :“我不是有服,也去拜生日,瞧热闹。” 婉贞笑道 :“那也不敢当,我回来再谢罢。”说着,一直去了。 梦玉甚觉闷闷不乐,走到海棠院来。海珠知道他不乐缘故,同着他到汝湘院里吃过早饭,讲文写字以消烦闷。
不提梦玉之事。且说婉贞同着母亲到了钟姥姥家已是上灯时候。钟姥姥瞧见大姑娘同着外孙女儿回来,又是祝府里自老太太起至奶奶们赏的礼物,堆满一炕,心中十分欢喜,口中不住念拂,感谢不尽。叫孙子钟晴同他妈赖氏将礼物收起,就在炕桌上摆了几个碟子,娘儿们坐着饮酒闲话。钟姥姥道 :“你 哥哥今日到甘露寺替你张罗妥当,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倒是家里叫谁照应呢?”周大奶奶道 :“婉贞这几天很不舒服,留他 在家照应倒很放心。外面也得留下一个才好。”钟晴道 :“明 日我在家收人家的分子礼物。还有家伙铺里也是明日送来。只要留下赵妈同他儿子赵旺在家帮我照应,余下的都跟着到甘露寺去。那里客人多,去的少了不够张罗。家里交给我同婉妹妹,横竖错不了。”钟姥姥笑道 :“你同婉妹妹在家倒也罢了。” 正说着话,只见婉贞舅舅钟大才走进来,见妹子问了好,婉贞也给舅舅问好。大才道 :“怎么妹夫又不同来?”周大奶 奶道 :“他宅里还有事,那儿丢得下。后日来给妈磕头。”大 才道 :“磕头不磕头倒没有什么要紧,来了咱们一堆儿热闹热闹。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他说说。”周大奶奶道 :“什么事?” 大才道 :“刚才打甘露寺回来,因道儿上滑,碰翻了一担砂锅。 他不说他不让道儿,倒拉着我不依。我那儿受得,将他没有碎的砂锅砸了个稀糊脑子烂,还狠打了他一顿。因遇着宅里几个朋友,将我劝了回来。我正要去找妹夫,叫他拿个帖子,将那杂种送到县里去,打顿板子才出我的气。”周大奶奶未曾回答,婉贞笑道 :“舅舅碰翻他的担子,砸碎他的砂锅,又打了他一 顿,还要送去打板子。想来打过板子,必得还问他个剐罪。若说我父亲在宅里当了多少年的差使,蒙老爷恩典派在门上管事,别说是打,连骂也不敢混骂人一句。若是舅舅的这番话叫我父亲听见,也不用说,一辈子再别想见面。”周大奶奶恐他哥哥脸上磨不开,笑道 :“你妹夫近来越发胆小,因老爷管的严, 不许家人们在外闹事。我听见说,若是家人们的亲儿眷儿在外倚势欺人,还要加倍治罪呢。以后哥哥再别倚势欺人,闹出事来,你妹夫是靠不住的。”钟大才一肚子的得意,被妹子同外甥女儿说了一个冰冷,也不言语,竟往屋里睡觉去了。这里娘儿四个又吃了一会子酒,各人安歇。次日早起来,赶着梳洗收拾完结,一家都往甘露寺去做寿日。单留下婉贞、钟晴、赵妈、赵旺在家照应。
不言钟姥姥们往甘露寺款待亲戚十分热闹。且说这钟晴早已看上婉贞,因碍着眼目,难以下手。今日有此机会,心中无限欢喜。吃了饭后,将赵妈娘儿两个指使开去,一直来找婉贞。
刚走到钟姥姥房门口,只觉着一阵冷风,有些血腥味儿扑面吹过,钟晴全不理论。走进房门,瞧见婉贞睡在他奶奶炕上,脸儿向外。原来婉贞一人坐在屋里,只觉得心惊胆战,神思困倦,不知不觉歪下身子躺在炕上。这是冤家狭路相逢,难以躲避。
钟晴见婉贞睡着,越显的标致,正是色胆如天,欲心似火,转身将房门轻轻关上,赶着自家脱去小衣,又脱去外面长袄,悄悄走到炕前,将婉贞的绣裙掀开,正要去解裤带,婉贞惊醒。
钟晴恐他动身,急忙倒身下去,将他紧紧抱住 。婉贞嚷道 :
“你要仔吗?”急待挣持,无如两手被他压住,动弹不得。钟 晴笑道 :“好妹妹,我想你这几年,总不能到手,好容易今日 有这空儿,你做个好人,了了我的心愿。”钟晴一面说话,一面将右手给婉贞解开裤带,将小衣褪去半截。婉贞又羞又急,将两只小脚乱蹬。那小衣不用脚蹬压在身下,一时难以去掉。
此时婉贞心乱情急,使轻乱蹬,意欲挣起身来,谁知自家倒将小衣蹬掉。钟晴满心得意,不由分说,使劲的分开两腿。婉贞到此地位,身不由己,泪下如雨,说道 :“晴哥,你既爱我, 压的我气也喘不过来,两手垫在身底下疼的要死,你将身子松一松,我再没有不依你的,只要你别误了我的终身。”钟晴看他的模样儿,又听他这番说话,心中不忍,将左边身子一松,婉贞忙将右手褪出。想起早间给他姥姥上带子使的那把大剪子还在炕沿几毡子下,赶着摸在手内。他口里说道 :“晴哥,你 再松松身子,让我睡平些儿,实在埂的。”钟晴满心欢喜,刚将上身一动,婉贞就势的一剪子,照脸搠去。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周婉贞毕命守身 贾珍珠去蕉得弩
话说周婉贞被钟晴压住身子,又将小衣蹬下。钟晴就势行强,几乎不保。婉贞急中生智,说道 :“晴哥,我有心嫁你, 只碍着自家不好启齿。你如果真心爱我,真是我知心的好人,只要你日后别误了我的终身,你要仔吗,我总依你。”钟晴听说,满心欢喜,不住口的亲妹妹 、好妹妹叫了几十,说道 :
“你好好的同我成了美事,我就死也不忘你的大恩。”婉贞点 头道 :“我同你是夫妻,身子就是你的,快将身子松一松,让 我睡平正些儿。”钟晴赶着将上身松起,让出婉贞手来。不提防他将炕沿儿的一把大剪子拿住,使劲的照着钟晴脸上一下扎去。钟晴很快,忙将身子一闪躲过。婉贞就势挣起,照耳门又是一剪子。钟晴将头一避,那剪子正扎在肩膀上,幸而穿着小棉袄,不能扎到肉里。钟晴正欲来抓,不防婉贞使着劲儿在钟晴赤条条的大腿上一剪子扎去,搠了个结实。登时鲜血直淋,钟晴疼极,将身子一缩,滚到炕里,忽纵身站起,将一片惜玉怜香之念,变成一段杀人放火的心肠。瞧见婉贞满脸恶相,拿着剪子又往腿上扎来。钟晴忍着疼,飞起腿来,一脚正踢在婉贞手上,只听见“当啷”一响,那剪子早已掉在炕下。此时钟晴有杀神附体,跳下炕去,赶着拾起剪子,见婉贞正下炕来,急忙照脸一捶。婉贞仰面倒在炕上。纵身过去,使劲往下一扎。
二十来岁后生 ,正是膂力强壮的时候 。只听见婉贞大叫一声“哎哟!”口里直喷鲜血。那剪子由嗓子上,直搠通到脖子后面。钟晴将剪子拔出 ,还要再搠,瞧见婉贞面如金纸,眼睛 翻上,两脚一蹬,已经呜呼哀哉了,脖子里的血往外直淌。
钟晴将剪子丢在地下,坐在炕沿儿上,将手摸了一摸,已冷而且硬,心中想道 :“为这冤家,再不想今日闹出这条人命 来。横竖总要抵命,到底要还了我的心愿,我死也甘心。”想毕,走到婉贞身边,将他两腿分开,看了一遍,不觉淫心大动。
正要将身子扑在婉贞身上,见他两眼瞪的多大,又披散着头发,张大着嘴,十分凶恶。不知不觉,将一团欲火掉下水缸,翻身又坐在他身旁,将两只小金莲看了一遍,顺手脱下一只满花红缎鞋揣在怀里。又将手在婉贞下身摸了一会,忽然笑道 :“你 不肯给我,我也不叫你带去。”站起身来,走到抽屈桌边,将抽屈内有他奶奶吃斋切素菜的一把小刀拿在手内,蹲在炕前,将婉贞的一个下体割了下来。不管血水淋漓,取块手帕包好,也揣在怀内。又在抽屈内找出祝府里陶姨娘给他奶奶的风气膏药,拿一张贴了大腿的伤处,擦了擦血,穿上小衣并外面的大棉袄,扯开房门出去。
外面静悄悄并无一人,钟晴赶着将房门拽上。走到厨房里,见赵妈倒在炕上正睡的甜美,折转身走到院子里,在棚底下踱来踱去。正想主意,听见外面敲门甚急,大大的吓了一跳。走出开门,见是赵旺领着家伙铺里送桌椅板凳来,摆了一院。钟晴等着挑家伙的去后,对赵旺道 :“天也快黑了,你瞧着门, 我到厨子家去照会句话来。周大姑娘身子不好,在老太太屋里睡觉呢,别去惊动他。”赵旺道 :“城外的快来家,你又跑了 出去。”钟晴一面走着说道 :“你别管,我去去就来。”一直 出门扬长而去。
赵旺跟着来关门,只见间壁裱糊匠李可范的儿子招儿因下了学回家,知道周大姑姑同婉姑娘来家做生日,过来瞧瞧。刚到门边,看见几乘轿子远远而来。赵旺瞧见对招儿道 :“你到 屋里叫婉姑娘同我妈出来,说老太太们回来了。”招儿听说飞跑进去,到钟姥姥房门口叫道 :“婉妹妹,老太太们来家了!” 连叫几声无人答应。赶忙推进门去 ,只见一人仰面睡在炕上, 揸着两腿,动也不动。招儿也是十六七岁的小子,未免心动,走近炕边定睛一看,不觉惊慌失措,一跤栽倒炕前,浑身发颤,赶忙挣扎起来,往房门外飞跑。刚到院子里,遇着钟姥姥娘儿几个笑着进来。瞧见招儿慌慌张张,身上带着血点,用手指道:
“快些去瞧!”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钟姥姥娘儿们笑道 : “你瞧瞧这孩子,话也不说一句,怎么就跑掉了?”一面说着 俱进到屋里。
众人瞧见一齐大叫 “哎呀!”周大奶奶一句话也说不出 口,尽剩了发抖。钟姥姥瞪着眼叫了一声 :“我的宝贝呀!” 咕咚一跤栽倒地下。周大奶奶也顾不得他妈跌在地下,扑到婉贞身上惊天动地的大哭大叫,就在炕上碰头寻死。钟姥姥叫众人扶了起来,也到炕上大哭大碰。钟大才夫妻两个魂都吓掉,又急又苦,大声嚷道 :“你们且慢些哭,拿住凶手,赶着去通 知妹夫,商量报官才是个道理。”钟姥姥道 :“凶手不是别人, 就是招儿这伤天害理的忘八羔子!你们快些将他拿住,别叫他跑掉了!”
钟大才叫赵旺到祝府去通知周大爷,叫他即刻就来。一面气冲冲跑到李可范家里来。正值招儿在院子对他妈说这缘故。
钟大才赶上前去,不由分说照脸一个大嘴巴,说道 :“你杀了 人,倒在家里受用。你跟我来罢!”一把抓住胸口,往外就走。
这招儿刚才吓的未定,又被他打了一掌,抓着就走,吓得面如土色,口噤难言,只是发抖,听他一直拉了出来。他妈不知就里,只急的大哭。李可范又去裱糊新房不在家,赶着央人去叫。
这里钟大才拉着招儿到家。钟姥姥同周奶奶瞧见,恨不得吞他下去。娘儿两个抓住,又掐又撕又咬。招儿身不由己,只有大哭。
众人正在热闹,只见周惠飞马而来,一下牲口,不及说话,跑到屋里抱着女儿放声恸哭 ,直哭的死去活来。钟大才道 :
“你且不用哭,咱们商量报官才是。”周惠止住哭声,说道 :
“刚才赵旺来说,我就赶着上去回了老爷同老太太。合宅知道 都哭了个翻江。老爷吩咐赶着报官,休要放走了凶手。我先来瞧一瞧,就叫总保去报。”钟大才道 :“地方早已知道,只怕 已经报了官。咱们且将凶手捆起,出去商量料理。”周惠点头,找了两条粗绳子将招儿捆起。又劝住钟姥姥同他奶奶 :“俱不 用哭,等着官儿来验过再哭不迟。”说毕,同着钟大才出去。
此时,门口挤满的是人。周惠正要去叫地方总保,只见走进两个衙门人来,问道 :“那位是周大太爷?”周惠道:“只 我便是,不敢动问二位是那个衙门的先生?”那个有年纪些的躬身答道 :“学生姓史,名叫史德潜。这是敝伙计卜耀命。我 们是本县的刑房,因方才瞧见报呈,知道是大太爷的姑娘被害,因此学生赶着过来见大太爷。不知是托那一位料理照应?”周惠道 :“既是刑房先生,且请坐下,咱们商量。”忙叫赵旺倒 茶,一面说道 :“二位不弃,先来光降,我倒很过不去。但不 知二位的意见是个怎么办法,倒要请教,我再无不奉托之理。”
史德潜道 :“若是大太爷尚未托人 ,这件事交给学生去办,横竖总叫大太爷过得去。” 卜耀命道:“咱们先说行款,再定 数目。招稿、承行、跟随、签押、执事、值役、轿班、茶房、门子、仵作,这几项断不可少。还有大太爷的代席、刑房的纸笔费,都是要的。”周惠道 :“拢共拢儿要几个钱儿?”史德 潜笑道 :“大太爷又不是外人,咱们白效个劳,一个钱儿也不赚。大太爷拿出千吊钱来,里外全有,总叫大太爷万安。像府上的姑娘,比不得别的,脱得精光,翻过来,掉过去,像个什么样儿。咱们花上几个钱,叫仵作子不用脱衣服,只要致命处看了一两处就算了,叫姑娘省好些翻腾。也就值这几个钱 。” 周惠道 :“我的孩子被人杀也杀了,别说翻腾又算了什么事。 既是二位光顾,看着金面,我拿出二百吊钱来,一包在内 。” 史德潜笑道 :“大太爷是祝府上有体面的大管事,也好意思拿 出这几个钱来。”周惠道 :“既是这样说,我出三百吊钱,诸 事奉托,结了案,格外奉谢。” 卜耀命道:“大太爷既如此说, 一箍脑儿在内,全不用管,拿出四百吊钱来,咱们哥儿两个白效个力儿,等完了事,喝大太爷一杯酒儿罢。”周惠看这光景难以再说,只得点头应允。二人欢喜说道 :“我们赶着就去料 理。等太爷相验过了,晚上到这里来取钱。”周惠应允,二人告辞而去。
周惠送出门口,只见一群轿马飞奔而来。周惠细看,是大爷同奶奶们的轿子,赶忙对钟大才道 :“快些去叫妈同你妹子 出来,说府里的大爷同奶奶们来了。”钟大才飞跑进去,一路大叫。钟姥姥领着媳妇、女儿,三脚两步的跑到大门口。周大奶奶瞧见梦玉同秋瑞们下轿,他忍不住的放声大哭。梦玉拉着周惠往里就跑。祝府的奶奶、姑娘们约有四五十,还有跟来的嫂子们,将钟姥姥家屋子、院子挤了个老满,人人都要看婉姑娘的光景。秋瑞们走到屋里,正是梦玉抱着婉贞在那里大哭大叫。周惠站在旁边,极力狠劝。这些奶奶、姑娘们,无不伤心惨目,一齐纵声大哭,十分伤感。周惠夫妻恐大爷同奶奶们过于悲切闹出事来,不住口的力劝,请大爷同奶奶们在院子里暂且歇息。祝府里来的众人,看着婉贞这模样,无不伤心切齿。
此时天已昏黑,内外尽点起灯烛。周惠夫妻两个再三哭劝,请大爷、奶奶,众姑娘、嫂子们回宅里去。梦玉们无限悲切,被周惠夫妻苦劝不过,只得领着众人含悲而去。这一夜来去不断,都是周惠的朋友亲戚。
那李可范听见儿子闹出事来,料想跑不掉的。夫妻两个抱头而哭,也只好听着儿子去抵命而已。到了次日,县里来检验明白,将凶手带去,一面吩咐本家将尸身收殓。这李招儿带到堂上,惟有伏地恸哭,说不出一句口供。县官审的动气,打了几十个嘴巴,又套上夹棍,将个招儿夹的叫屈连天,死了去几次。此时,堂下两旁站着看审的何止数千人,都交头接耳的说,这凶手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的倒会熬刑,实在可恨。
按下衙门里坐堂审问之事。且说钟姥姥们一到家里就哭的要死,那里还记起钟晴,直到夜间才找起他来。赵旺说 :“相 公去催厨子,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出了什么矿?”钟大才的女人听说十分着急,叫赵旺点着灯笼四下去找,并无影响。将个钟姥姥急的走进走出,闹了一夜。
谁知钟晴离了家门,慌慌张张混走了一夜,来到一个土地庙门口,只见婉贞站在一家墙边,用手招他。钟晴打了个寒噤,觉得昏昏沉沉,如醉如痴,走了过去。婉贞将他扯住,说道:
“我同你去看热闹。”钟晴点头道 :“妹妹你到那里,我也愿意同去。”说毕,跟着婉贞走到一处地方,见有好些人在那里说话。婉贞将钟晴拉着拣直走上前去。正在走的高兴,耳边只听见人声吆喝,已被人抓住。
钟晴定睛细看,并非婉贞。上面坐着一位官府,旁边站着满堂书吏、衙役,将钟晴抓住,跪下。那官儿问他是什么人,钟晴答道 :“婉妹妹同我来看热闹的。”那招儿夹在地下,苏 了过来,高叫道:“钟晴,你杀了人,怎么拉着招儿抵命?我在这里听着,你快些直说!”钟晴听见是婉贞声音,知道阴魂缠住料难逃避,只得将杀婉贞的始末根由详说一遍。县官大惊,赶着先将招儿放了夹棍,一面将尸身的证据、指实逐件细问。
钟晴又细细对答,并将怀内的一只红绣鞋及手巾包的一块割残的香体,都当堂呈验。县官看验过,叫尸亲周惠上堂认明鞋子可实是婉贞脚上所失之物,并将脚上的那一只也取来相对,真是一色无二。这才将钟晴上了刑具收监。鞋子一只存库,余交尸亲领出。
只见招儿朝着县官拜了两拜,跪下去磕头说道 :“谢太爷 明察,不至无辜负屈。”拜毕,起来向着周惠道 :“女儿蒙爹 妈教养成人,未曾报答,今不幸夭折,骤违膝下,望爹妈不必悲念。”此时堂上堂下都知是阴魂附在招儿身上,无不肃然起敬。周惠扯着招儿正哭的伤心,招儿道 :“我要去了。”说毕, 一跤栽倒在地。县官知阴魂已去,叫李可范上来,将招儿领去。
一切无干省释。县官退堂去同师父商量,看了供招,拟定罪名,办他个拟斩立决。又将周婉贞详请旌奖。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钟家今日才知是钟晴杀的,此时恨也无及。赶周惠到家,将李可范一家子请了过来,夫妻两个给他磕头赔罪,又送了招儿二十两银子。李家夫妻本来要不依钟大才,因看着周家面上,又感激周姑娘阴灵显应,救了招儿的性命,因此倒走在婉贞棺材边哭的伤心。周大奶奶很过意不去,将招儿过继为子,李家十分欢喜。祝府的老太太们深恨钟家,叫将婉贞灵柩移到接引庵去,念经开吊。周惠也恨极了钟晴。将婉贞挪出城去,把钟家打了个雪片。周大奶奶又寻死上吊的合他嫂子不依。钟姥姥又要同他儿子拼命。倒是李家夫妻带着招儿再三苦劝,这才各人走散。自此以后,周、钟两家断绝往来,不通闻问。
周惠夫妻在接引庵住了几日,给婉贞念经超度。祝府的老太太暨桂夫人、石夫人都给他做一天经事。梦玉同海珠们每日出城哭奠。还有各家小姐并祝府的姑娘、嫂子们,俱给他广做经事,一直闹了半个来月。举殡之日十分热闹,除了老太太同太太们不到,其余姨娘、小姐、奶奶、姑娘都来送殡。镇江合城之人,无不赞婉贞节烈可敬。周惠夫妻完结葬事,赶着到宅里来磕头,又到各处叩谢。这些太太、奶奶都因他生好女儿,从此俱另眼待他夫妻两个。
梦玉自婉贞不在之后,悲伤成病,每每对空咄咄自语。海珠姐妹深为以忧,多方解劝,总觉举念皆悲。这日正是十月中旬,月凉如水。梦玉请过晚安之后,老太太吩咐各去安歇,随将海珠这些姐妹都邀到荫玉堂去闲话。进了垂花门,刚走到宝书堂的台阶上,秋瑞将梦玉拉着道 :“你们看,那边站的不是 婉妹妹吗?”众人吃了一惊,一齐站着定睛细看,很像是婉贞站在那大炕旁沿儿。九如胆量最好,抢着走上前去 ,叫道 :
“婉妹妹,你也舍不得咱们,回来瞧瞧吗?”赶到面前并无影 响。
众人十分叹息,四围看了一遍,寂无影响。走到上房安和堂来彼此坐下议论,都说分明是他,忽然不见。梦玉道 :“怎 能够接了他来,问问可有去不下的心事?”芳芸道 :“除了神 仙,别人也找他不着。”秋瑞笑道 :“我虽不是神仙,若要找 他来,也还容易。”梦玉笑道 :“只怕未必有这样手段。”汝 湘同九如都说 :“三姐姐从不说谎,想来有这本领,何不试演 试演。”梦玉道 :“好姐姐你真有法儿,将婉妹妹叫来说说话, 咱们明日公分请你。”秋瑞笑道 :“叫他来倒容易,要说话是 不能,只好彼此见个面儿。”梦玉道 :“就见个面儿也是好的。” 秋瑞笑道 :“这事可一而不可再。千记别叫老太太知道。”海 珠们都说 :“偶一为之,以后再不烦你就是了。”秋瑞应允, 叫众人都尽一边坐着,对面放一张合几,摆设几样花果,点上一对蜡,焚起一炉沉香。吩咐姑娘们站在门边,不许放人进来。
用笔墨画了两道符,在烛上点着,梦在香炉里面。走过来同众人坐在一处,看着那炉里的香烟结成一片,慢慢升起,就如一段白云罩在香几。那两只红烛也不甚光亮。那片香烟冉冉散开,只见一人站在香几旁边,全身皆露。众人定睛细看,真是婉贞,面貌如生,惟胸前烂然皆血。众人瞧见无不伤心,掩面而泣。
梦玉那里忍得住,高声叫道 :“婉妹妹你死的好惨!”一言末 了,放声大哭。那烛光忽然大亮,婉贞寂然不见。秋瑞忍着伤心将梦玉再三劝住。姑娘们赶着撤去香几,收掉一切花果、香烛,又给大爷同众位奶奶倒茶。
海珠姐妹正骗着梦玉说话,只见李祥的媳妇走了进来,笑道 :“奶奶们都在这里热闹,叫我到处好找。”秋瑞道 :“老太太叫咱们吗?”李家的道 :“老太太同太太们正看着牌呢, 是我来找大爷同奶奶们说话。”梦玉道 :“找咱们说什么?” 李家的道 :“今日凝秀堂在垂花门要了派收租各家人名单,内 中有陆进告了假,给素兰姑娘去料理下葬,单子上倒将他开上。
李祥因昨日不舒服,睡了半天,又没有什么大病,倒不开上。
我这会儿见李姨娘,央及他将李祥添上。他说门上开进来的单子,是不能添改一个的,有垂花门的图书记号,比不得别的单子随便写过。只好等着有别的差使,再将李祥开上罢。大爷想,李祥遇着苦差使,再也少他不了,什么事都干,倒也不知赔过多少钱。略好点儿的差使,就不派他,真也太不公道。我这会儿来见大爷同奶奶们,看顾我夫妻两个,等着明日太太派人的时候,说个情儿,将李祥派上,还求个大庄子才好。等他收了租子回来,带点儿屯里的东西孝敬孝敬。”梦玉笑道 :“这很 容易,不拘大小庄子,总派他一处。我可以想着法儿去求老太太。若是要拣着方向那断不能。屯里的东西全然不要,只要他多带些倭瓜子儿回来,请众位奶奶罢。”李家的满口应允,谢了又谢。惹的海珠们都觉好笑。梦玉道 :“李嫂子,你到垂花 门去传话,叫茗烟进来,我有话说。”
李家的答应,出去到垂花门对徐大奶奶说 :“大爷叫茗烟 进去说话。”徐大奶奶道 :“茗烟今日是那边的班,你要到怡 安堂的垂花门去传话,他才知道呢。”李嫂子听说,赶着走如是园到怡安堂的垂花门,对廖大奶奶说 :“大爷在安和堂叫茗 烟进去说话。”廖大奶奶赶着传话出去。不一会,茗烟进来。
廖大奶奶给了他一盏垂花门的灯笼,叫他就走如是园过去。茗烟拿着灯笼走过景福堂,低着头一直往如是园去。
此时,桂夫人尚在介寿堂未散,祝筠亦未进来。怡安堂卷棚下及两边廊下,都点着挂灯、壁灯,映在那凉月之下,寒光闪烁。来往的姑娘、嫂子们亦复不少。茗烟不敢站住,一直进了如是园。走不多路,见一个丫头提着白纱小西瓜灯,照着一位姑娘,冉冉而来。茗烟低头站在一边,让他过去。那灯笼刚到面前,只听见燕语莺声的说道 :“大爷等着说话,怎么这会 儿才来?”茗烟抬头见是金凤,穿着月色绸羔儿皮袄,外罩着青绸面儿灰鼠马褂,有一尺二三寸的大袖口;下系着青绸棉裙;额上戴着一指宽的青缎包头,上面沿着一圈儿板金,中间锭着黄豆大的一粒珠子;手中抱着一个毡包。茗烟问道 :“姐姐从 那里来?”金凤道 :“才送衣服去给大爷,换了回来。我听说 等着你去说话呢,快些去罢。”说毕,扬长而去。
茗烟不敢怠慢,赶着过来,走进荫玉堂到垂花门口。徐大奶奶瞧见,派了听差的张嫂子领着走宝书堂一直进去。刚到安和堂甬道上,瞧见梦玉一人站在台阶下望月。茗烟赶着上前给大爷请安。梦玉吩咐张家的回去。等着茗烟站在面前,梦玉低声说道 :“我听见陆进告假给素兰姑娘安葬,不知是几时,你可知道?”茗烟道 :“奴才听见陆进说,这几个月山向都不宜 做坟。原要将素姑娘且厝在庙里,因和尚要翻盖屋子,又兼着那日接着太太起身信息说,总在月底准到,以后没有一点空儿。
瞧历书上十八日子还可以使得,就给他埋葬,完结了一桩心事。
那天正是周姑娘出殡,大爷们都不在家。陆进领着管坟的老盛来回过老爷,准他赶着就去料理。第二天老太太知道了,吩咐陶姨娘照常例外多赏十两银子给他念经。昨日是老太太们赏的经,今日是四堂姑娘们公分念经,明日是陆进给他念一天经,后日下葬。”梦玉叹道 :“怎么我竟不知道,你去对陆进说, 明日让我给他念经,我一早就去拈香。你再给我备一桌供,多买些楼库银锭,不拘多少钱,只要体面热闹,拢共拢儿我还你银子。”茗烟连声答道 :“大爷放心,奴才明日一早去办。” 梦玉点头道 :“很好。这几天金陵可有人来?贾太太们不知可 安好?我很记念。”茗烟道 :“周姑娘不在之后,奴才原要写 个禀帖去通个信儿,因那两天跟着大爷天天出门,没有一点空儿。直到前日才寄了一封禀帖去请安,带着说说周姑娘的事。
只怕一半天宝二奶奶有书子给大爷同奶奶们呢。”梦玉叹道:
“贾太太同宝二奶奶听见周姑娘的信儿,不知要怎么样一个伤 心呢!”茗烟道 :“月色甚寒,大爷请进去罢。”梦玉道 :
“我换了衣服甚不觉冷。也罢,你且出去,明早办妥,进来给 我个信儿,我同你去拈香上饭。”茗烟答应,辞了出去。
梦玉转过身来,看见海珠们一大群,都站在台阶上卷棚下,忙问道 :“你们几时站在这里的?”汝湘笑道:“自从大爷上 供拈香的那时候 ,咱们就在这里伺候到这会儿。”掌珠道 :
“我知道大爷的东西是要避妇人的,想来说话也要避妇人,因 此不敢惊动。”梦玉同海珠们不觉大笑,一齐走进屋来。海珠们因梦玉连日悲伤多病,姐妹们无分疆界,到处为家。差人送修云回瓶花阁去,余外都与梦玉作伴。
不言次日梦玉偷着空儿,到后门土地庙去给素兰上供念经,十八日又偷着到他坟上抚棺一哭,以了一宵恩爱。且说珍珠自到清凉观与惜春相遇以来,已阅两月。彼此情如手足,形影相随,十分亲热。珍珠每日无事,不是演习画戟,即是舞剑,倒比在荣府中与宝钗相对作针黹时,添了许多兴致。这日同惜春在院子里,看着小道姑儿打妇落叶。惜春道 :“西风瑟瑟,甚 觉冷气侵人。”珍珠笑道 :“地狱中安得有此和风?我想尤二 姐同凤姐姐已脱离苦海。只不知来旺的嫂子,自从桥边一见之后,杳无踪迹,可怜又不知作何境界,令人怅怅。”惜春笑道:
“我的’携蝗大嚼图’不及给刘姥姥一见,殊为恨事。”珍珠 道 :“恨事甚多。大观园那只仙鹤,未得携来;琏二哥一去不 回,不得一见佳婿;柳绪夫妻远在万里,音问难通;给林姑娘修坟人不知姓氏。这几宗都是恨事。”惜春一面笑着用手指道:
“我那几棵芭蕉,被霜萎折,黄败可怜,也是恨事。” 珍珠猛然想起一件心事,说道 :“你不提起芭蕉,我意忘 了孙夫人所赐之物。”对入画道 :“你去叫两个老道婆带着铁 锹子来,我有用处。”入画去了一会,同着老道婆们进来。珍珠叫他们傍着芭蕉开将下去。不到三尺来深,底下尽是方砖,又将方砖启开,只见里面皆是些弩弓,并无别物。珍珠叫老道将弩弓取出,下面依旧用砖砌好,将土掩上。惜春道 :“你怎 么知道芭蕉下有这些东西?”珍珠道 :“这是周郎赤壁之后, 诸葛先生无所用之,埋于此间。日前蒙孙夫人指示,并传授用法,说日后自有用处。今日想起取出,以领夫人之意。”惜春点头道 :“姐姐所见甚是。”
入画笑道 :“咱们院里得了弩弓,就同方才那些钓鱼的, 在咱们观门口桥下钓起一面破琵琶来,都是怪事。”珍珠忙问道 :“那琵琶在那里?去要来我瞧瞧。”入画道 :“我又没有出去,听见厨房里老道说丢在堤上柳树根下,谁去要他?”珍珠大喜,说道 :“好妹妹,你快些叫老道去取了来,我要瞧瞧。” 入画笑着飞跑出去。珍珠等了一会 ,不见进来,意欲出去找 他。刚到院子门口,只见入画笑嘻嘻走了进来。不知琵琶可曾取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桑奶妈失身遇鬼 陶姨娘弄玉生儿
说话珍珠等了一会,心中发烦,打谅着自家出去瞧瞧。刚到院子门口,瞧见入画笑嘻嘻走进院来,手中拿着一面绿茸茸的琵琶,说道 :“叫他们去找了来,上面尽是青苔,用水刷洗 了半日,总洗不掉这绿颜色。”珍珠忙接了过来细看:制度精巧,轸亦完全,颜色苍古,别有风致。心中大喜,赶着进了云房,将琵琶供在桌上,焚起一炉好香,拜谢湘妃厚赐。惜春笑道 :“这又是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琵琶乃王嫱故物。 当年出雁门关时,将他沉之于海,为湘妃所得。日前在孙夫人处,蒙湘妃将这琵琶面赐,不期至今日始得到手。方才是拜谢湘妃,因此焚起一炉好香。”惜春听说,将琵琶细看一遍,叹道 :“真是一件绝妙古董。当年沉海之时,原不知尚有今日。 物本无知,而遇合之期,早已定于千古。青冢有灵,当不能不望琵琶而三叹也。”珍珠点头道 :“就如我同你,日后也总有 一个归着。”惜春道 :“你自然定有归着。我已跳出假境,与 流水浮云相为始终,心如槁木,久不作红楼春梦矣。”珍珠笑道 :“数之所定,身不由主。即如我自大观园分手之后,沧海 桑田,变迁不一,又何曾想到今日与你相聚云房,同衾共枕!
你虽此日跳出假境,但将来总要归到真地。流水浮云,终非了局。”惜春笑道 :“果有真地,我当老于是乡。只是浮生碌碌, 何处逢真?”珍珠道 :“数到其间,自有真境,我同你亦难以 相强。”
惜春点头正欲答言,听见院子外铜环声响,架上鹦哥远声相唤。入画出去开门,见是李行云同着一个二十来岁体面堂客走进院来,对入画道 :“这是我的亲妹妹,要往镇江去,路过 这里上来瞧我,领他进来见见观主。”入画道 :“他姓什么? “李行云道:“他姓吴,妹夫叫吴顺,是湖广节度使松大人衙 门里的大总管。”入画道 :“原来是吴大奶奶,失敬了。”彼 此在院子里见过礼,对着吴大奶奶道 :“我家观主的脾气,想 你令姐也对你说过。他不拘见谁,总不为礼,还带不喜同人说话。如今有他的姐姐来了,比他很和气,诸事倒觉好些。你若进去相见,倒要谦虚些儿。”吴大奶奶道 :“我因姐姐对我说 观主姐妹两个长的很俊,我要瞧瞧,不知可比得上我家小姐,不然我也不去见他。”
入画点头,领着他们来到云房门口,先生进去通报。惜春听说,叫李行云同了进来。珍珠同惜春坐在碧纱厨里相对谈心。
入画领着他们走进云房。珍珠见那堂客倒也大方端正,赶着同惜春站起身来。吴大奶奶一眼望去,见两个美人站着相迎,差不多的身材,又是一般打扮,飘飘袅袅不亚蕊宫仙子。心中赞道 :“好两个美人,真与我家小姐不差上下。”赶着上前施礼, 珍珠、惜春亦俱答拜。李行云亦过来稽首。彼此坐下,珍珠问道 :“听说路过此间,特来探望令姐,手足相聚,自然亦要多 住几天。”吴大奶奶道 :“因奉我家太太之命,往镇江祝府去 候着迎接大太太扶柩回来。听说是九月初间起身,这二十左右可以望到。我也不敢多耽搁,等着回去时,再到这里多住几天,搅扰二位观主。”珍珠笑道 :“我非观主,亦不过权且枝栖。 此间乃令姐行云之所,何言搅扰,今日相逢亦是三生之幸。我听见你家彩芝小姐日常多病,不知近来可好些儿?”吴大奶奶道 :“姑娘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名字,又知道多病,是谁说的?”珍珠笑道 :“我同你小姐是个神交知己,他的一切景况我 最知的详细。只怕你们天天在他跟前,还摸不着他的脾气 。” 吴大奶奶笑道 :“姑娘既知道,请说一两样儿,看像我家小姐 不像?”珍珠笑道 :“你家小姐是张瓜子脸儿,高高的鼻梁, 细细的一双凤目,盈盈秋水,远望去就如两点寒星,两道春山,一点樱口,发长三尺,光黑如漆,身材袅娜,不瘦不肥,手细指长,金莲一捻。生平最爱看书。又爱使个小性儿,稍不如心,就出眼泪。遇着不对劲儿的人,终日不出一言;就是那人去远了,他还是不乐。房屋里收拾的飞尘不入,所有他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若不是他至得意的人总不敢乱动。窗前窗后起种修竹,又爱梅花。每日焚香对竹,一人静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十五天要生气、生病,药不离口。你家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将他藏之金屋。不要说爷们瞧不见他的一点影儿,就是奶奶们要见他一面也是难事。你们小姐我说的像不像?”吴大奶奶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真一丝儿也不错,将我家小姐说的活在 面前。真个姑娘怎么比咱们还知的详细,这一篇说话抵了我家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惜春笑道 :“你说的这个样儿,很像我 在那里见过,倒很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吴大奶奶道 :“观主尊姓?俗家是干什么的?这个好模样 儿,为什么好好的姐妹两个都出了家?”珍珠笑道 :“我们俗 家住在天上,祖父都是神仙。我们做道士还是神仙的根儿。你且不必问咱们的家乡姓氏,将来慢慢的自然知道。今日你们姐妹初会,且去叙谈半日,等着你转来时,我再说我们的缘故。”
李行云道 :“也罢,咱们去吃晚饭,休要在此絮烦观主。” 吴大奶奶站起身来谢了茶,同着姐姐出去。一路走着深赞:
“观主姐妹两个生的花容俊俏,举止大方,不像个小户人家 闺女。不知为着什么在此出家?”李行云道:“我也听说来头大着呢,到底摸不着他的准底儿。且等你转来,耽搁一半天,自然套得出根底。”说着,来到自家屋里。徒弟袁可石已将晚 饭备下,又将张流水邀来,同在一处畅饮一宵。第二日一早赶着上船,往镇江而去。
原来松柱自三边总制调了湖广节度使,同着家眷到任以来,颇觉官清吏肃,岁稔民安。公子松寿帮着父亲料理署中事务,井井有条;彩芝小姐又谨遵闺训。兄妹两个膝下承欢,松柱夫妻欢喜之至。这日接着祝筠的书子,知道柏夫人在京于八月半后开了五六天吊,满朝文武俱亲自上祭,十分热闹。朝廷又有恩赏典礼,并赐葬祭。都是这些门生故旧帮着料理,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在外照应,里面有珍大奶奶婆媳帮着芙蓉料理。因此柏夫人倒可省心,已于九月初二扶柩下船,初八开行,沿途俱有护送,大约十月底可以到家。松柱接着此书,同庄夫人商议道 :“祝大姐姐已扶柩回南,这个月底可以到家,咱们须得差 人前去迎接才是。”庄夫人道 :“很该差人去接。依我的意见, 家人同媳妇们各派两个,到了镇江见过老太太,就一路迎接上去。”松柱道 :“既是这样,赶着就办起礼来。太太派定了人, 明日后就叫他们起身。”庄夫人点头,吩咐水仙将内外男女名册取来酌派。
原来这水仙是庄夫人身边最得用有体面的姑娘,也就同柏夫人身边的芙蓉一样,总管一切内外事务。松柱夫妻待这水仙就同女儿一样。彩芝同水仙也最相得,凡一切饮食起居,总得水仙经理他才放心。这松府内外人等,谁也不敢得罪水仙姑娘。
彩芝身边有两个秀美得意姑娘,名叫仙云、香露。他二人专管服侍彩芝,不管外事。
此刻,众人听说太太要派人去镇江,去给亲家大人上祭,人人都想这件美差。听见叫水仙姑娘取家人名册,就有签押上吴顺的媳妇赶着来见彩芝,要求个情儿,一直来到小姐住的云涛书屋。刚走过一带小回廊,见彩芝穿着件松花色素洋绉,出自来风的灰鼠皮袄,下系着水红绸的棉裙,手中拿着白汗巾, 站在竹林边看着几个丫头们在那里洗竹子。吴家的走到面前叫道 :“小姐又在这里洗竹。”彩芝笑道 :“今日天和气暖,叫他们洗洗竹上的灰。”吴家笑道 :“小姐这院里真是一尘不染, 那里去找灰。这几竿竹子叫小姐盘起了包浆,一枝一竿的,又绿又亮,真是一件活古董。”彩芝听说,抿着嘴儿笑道 :“你 倒会说个话儿。”吴家的道 :“我有件事,来求小姐在太太面 前说个情儿。”彩芝道 :“有件什么事,要我说情?”吴家笑 道 :“没有别的事,因太太要差人到镇江上祭,男女各派二人。 我父母坟墓也在镇江,自从跟着太太、小姐由杭州就到这里来,有好几年也没有到坟上烧张纸儿。今既有这差使,求小姐对太太说派了我去,顺便到我爹妈坟上烧张纸,他们阴灵也感激小姐的恩典。”说着,掉下泪来。彩芝眼圈一红道 :“你念着父 母,顺便上坟,原该如此 。这件事我可以为力,必派你去。” 吴家的赶忙道谢,说道 :“太太现在派人,请小姐就去。”彩 芝点头,命香露取件褂子来穿上。仙云将手镜递过来,彩芝照了一照头面,对着吴家的道:“你只管先去,我随后就来。”
吴家的答应着先走出去。
彩芝命仙云跟着慢慢出了院子,走东边回廊,忽然想起一件心事,站住脚,沉吟了一会,拣直来到水仙屋里。丫头瞧见赶忙打起湘帘,一面到套屋里去通知姑娘。此间是帐房重地,闲人都不敢混入,每日惟彩芝往来。内有套房两间,是水仙住屋,收藏紧要物件。彩芝走到里间,见水仙正换衣服,说道:
“早上甚凉,这会儿厚毛的又穿不住。”彩芝道 :“本来这几天和暖,小毛儿的也很是分儿。”水仙换了一件苹果色宁绸羔儿皮袄,套上鹅黄绫子挽袖,吩咐丫头给小姐倒茶,让彩芝坐下,说道 :“我换了衣服,正要送家人名册上去,小姐来的凑 巧,迟来一步,我又不在屋里。”彩芝道 :“我也为这件事来。 方才吴嫂子在我那里要求这个差使,我已满应了他,正打谅着去见太太,因想起我不便提起,故此来见姐姐,要你你我说这情儿。”水仙笑道 :“我知道小姐的意思,这件事只管放心, 交在我身上,横竖总派他去就是了。”彩芝笑道 :“既是这样, 我可以不用去见太太,你就拿着册子上去罢,恐太太等着你呢,我且回去,晚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