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本水浒传水浒忠义志传 - 第 13 页/共 50 页

张都监唤武松进后堂深处饮酒,夫人宅眷都在席上,武松却欲回避,都监笑曰:“我敬你是个义士,特请你来一处饮酒,何故迴避?便一处坐亦不妨。”武松谦让不过,只得坐了,叫养娘斟酒。都监叫一个心爱歌女,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都监指着玉兰曰:“这里有心腹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时景的曲。”玉兰执象牙板,唱套苏东坡《水调歌头》。这玉兰唱罢,放下象牙板,立在侧边斟酒递与相公,次劝夫人,第三便劝武松。张都监叫:“满斟奉劝都头。”武松不敢抬头,起身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张都监对武松曰:“此女玉兰,颇聪明伶俐,善知音律。如你不嫌低微,择了良辰,与你做妻室。”武松起身再拜曰:“小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都监笑曰:“我出此言,必要与你!”武松】起身拜谢相公、夫人,辞出回到自己房中,觉得酒食未消,脱下衣裳,拿条梢棒在月明下使了几回。约有三更时分,武松去睡,只听后堂叫道:“有贼!”武松听见寻思:“都监如此爱我,他后堂有贼,我如何不去捉获?”提了梢棒,抢入后堂来。只见玉兰,慌忙走出来指曰:“一个贼奔入后花园去了。”武松提棒赶入花园,寻时不见,回身出来,不隄防黑影里横放一条板凳,把武松绊倒。却走出七八个军汉,叫声:“捉贼!”将索把武松绑了。张都监喝曰:“拏贼出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堂前。武松叫曰:“是武松!不是贼!”张都监骂曰:“你这贼配军!恰才教你一处吃酒,我正要抬举你,如何敢做这等勾当!”武松叫曰:“武松来替相公捉贼。小人是个顶天立地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曰:“且押去他房里,搜取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到房里,打开藤箱都是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抬到堂前,都监看了大骂曰:“贼配军,今番搜出你赃证,如何赖得过?”连夜把赃物封了,喝教军汉将武松押到机密房里监收了。都监随即使人对知府说了。 次日,知府坐厛,左右把武松并赃物押至。知府喝曰:“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又做贼!既有赃证明白,揪下加力拷打!”狱卒拿起竹片,雨点似打将下来。武松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承认招状”。知府曰:“且取枷来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有诗为证: 都监贪赃实自差,得人金帛起奸邪。假将歌女为婚配,却把忠良做贼拿。 那武松在牢里寻思:“张都监安排圈套陷害!我若能勾挣得性命出去,却和他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一双脚缭住,又将木扭钉住双手,那里容他松宽。 且说施恩听知此事,慌忙入城与父亲商议。老管营曰:“这是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却设计陷害武松,替蒋门神报仇。想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节级,存他性命,又作理会。”施恩曰:“见今当牢节级姓康,与孩儿最好。只得求他。”便取二百两银子,迳投康节级家里来,相见了,施恩把武松事情说了一遍。康节级曰:“这件事是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买嘱张都监设计害他。蒋门神都用贿赂了,府尹与他做主,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叶孔目仗义,不肯屈害他。武松还不吃亏。今既兄长来说了,牢中之事,我自送饭支持。你快去见叶孔目,求他早断出去,救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收了,相别出门。施恩迳来寻叶孔目,孔目曰:“我已知武松是个好汉,把那文案都做活了。只是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不肯轻放,只要谋害他性命。”施恩取出一百两银子递与叶孔目,曰:“这些银子,烦兄长进与知府,遮盖武松。”叶孔目曰:“兄长放心,小弟一任支持。”却说知府得施恩一百两银子,亦知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轻了,只待限满决断。 次日,施恩安排酒肴来央求康节级,引进大牢看视武松。此时武松已得康节级照顾方便,将这刑禁都宽了。施恩又将三百两银子,俵与众牢子,却将酒食与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与武松曰:“这场官司,却是张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我已和叶孔目说通了,只限满断决哥哥出去。”武松听罢,放才放心。过了数日,施恩又备酒肉并衣裳,送来牢里与武松吃换,出入情熟。数日施恩来牢里三次,却不隄防,张团练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知。张都监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知此事。那知府多受贿赂,差人下牢来看。但有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再不敢去牢里,只去康节级家里讨信。将及两月,叶孔目在知府处说知就里,知府才知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心里想曰:“你受银两,教我害人!”即教牢中取出武松,断二十脊杖,刺配恩州牢城。将原赃给还本主。一面行枷钉了,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公人领文押解武松出孟州城。有诗为证: 孔目推详秉至公,武松遭陷又疏通。行枷决配恩州去,病草凄凄遇晚风。 却说武松吃断杖之时,施恩使钱,却打得轻。武松忍气带上行枷出城。约行一里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出来迎曰:“小弟在此,专等兄长来。”武松看施恩又包了头,络着手臂,问曰:“你怎的又做这般模样?”施恩曰:“小弟自从三次进牢里,见兄长之后,知府差人下牢里,捉拿闲人,因此小弟再不敢进来。前日,我正在快活林店里,那蒋门神又领一夥军汉来与我厮杀。小弟被蒋忠痛打一顿,也要我央浼人陪话,却被他复夺了店面。小弟听得哥哥断配恩州,聊备绵衣盘缠,与哥哥穿用。煮得两只熟鸡〖鹅〗在此,请哥哥下酒。”施恩便邀两个公人仝饮。公人曰:“武松是贼汉!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施恩便取十两银子送与公人,公人不肯接去,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递酒与武松吃了,捡拾包裹,把两只熟鹅放在武松行枷上,附耳嘱付武松曰:“包裹里有银子,路上仔细隄防,这两个贼不怀好意。”武松点头曰:“不须分付,再着两个来也不怕他。你自回去。”施恩与武松洒泪分别。有诗为证: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趱行催实可嗟。冈上大虫凭勇杀,县中奸猾逞拳槎。 快活林中生杀气,恩州牢内受波渣。多谢施恩亲馈送,稜稜义气最堪夸。 武松和二公人上路,不上数十里之地,又见两个公人悄悄商议云:“不知那两个在那里去,全然不见动静。”武松听得二人自言自语,暗冷笑曰:“奈得我何!”将那熟鹅只顾自吃,不理公人。又行二里,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只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在那里等候。见了武松到来,便帮着一路走。武松见公人,和那两个提着朴刀的打暗号。武松听了。又走了四里,来到一处,四面都是大河。浦上一条阔板桥,桥上一座牌楼,牌额上写:“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曰:“这地名唤做甚麽?”两个公人曰:“你不看牌扁上写‘飞云浦’三字。”武松诈曰:“我要在这桥上净手。”那一个公人走近前,要推武松下桥去,被武松一拳〖脚〗打〖踢〗落下水里去。这一个急待要走,又被武松一脚踢下水去。那两个提朴刀的汉子,望桥下便走。武松喝声:“走那里去!”{那一个急待要走,又被武松一脚踢下水去。那两个提着朴刀的汉子,望桥下便走。武松喝声:“走那里去!”}把行枷只一扭,扭做两半,赶下桥去。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望那一个走的后心,只一拳打番,便夺朴刀来,搠死在地上。这个挣起要走,武松揪住喝道:“你实说,我便饶你。”那人曰:“小人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要杀好汉。”武松道:“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曰:“小人来时,和那张团练在张都监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们回报,望好汉饶恕我。”武松曰:“饶你不得。”把这人也杀了。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沟里。又怕那两个公人不死,每人砍了几朴刀。思量曰:“虽然杀了这四个贼,不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冤气!”踌躇半晌,一个念头,迳奔到孟州城里来。直教:彩楼阁内,两只大虫分胜败,一双恶兽定输赢。且听下回分觧。 全像水浒传六卷终 注: 稜:同棱。 新刻全像水浒志传卷之七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暗室从来不可欺,从今奸恶尽诛夷。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当日武松寻思半晌,怨恨冲天曰:“若不杀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气!”便去尸上解下一把尖刀,再回孟州城来。 黄昏时候,转到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只见后槽提个灯笼出来,上草料。被武松黑影里揪住后槽,问曰:“你认得我麽?”后槽听得是武松声音,便叫曰:“哥哥,不干我事,饶我罢。”武松曰:“你只说张都监在那里?”后槽曰:“如今正与张团练、蒋门神在鸳鸯楼上饮酒未散。”武松曰:“却饶你不得。”一刀杀了。此时月正明亮,武松扒墙跳将入来,开了角门,却望灯明处来,正是厨房。只见那两个丫环,在那里埋冤,说道:“伏侍一夜,还不去睡。”武松把门推开,先把两个丫环杀了。武松原在衙里,已自走得惯熟,迳到鸳鸯楼来。听得蒋门神曰:“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仇。再容报答。”张都监曰:“不是看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亏心事!早晓〖晚〗想在飞云浦结果了他。”蒋门神曰:“小人也分付徒弟在那里下手。”武松听了,抢入楼来。蒋门神见了武松,急待挣扎时,被武松一刀,和交椅都砍番了。张都监方才欲走,被武松一刀砍死。张团练见砍死了两个,便提起一把交椅打来,武松接住,就势只一把砍作两截。武松转身,把张都监、蒋门神的头砍将下来,把桌上酒肉吃了一食,去那死尸上割了一片衣襟来,蘸血在白粉壁上写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将那银酒器皿揣几件在怀里。听得夫人在楼下呌曰:“官人醉了,去扶下来。”只见两个伴当上楼来,武松看时,却是前日拿捉我的。随后把刀剁番一个,那一个慌忙跪下叫:“饶命!”武松也一刀砍了头。武松曰:“一不做,二不休。”便抢入房来。夫人问曰:“是谁?”武松把夫人一刀杀死,割头不入,看那刀口都砍缺了。武松便去拿条朴刀,再入房里,只见那个唱曲的玉兰入来,灯照见夫人都杀死了,叫声:“有贼!”武松把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死。两个小的亦砍死了。武松曰:“我如今方才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都监贪财正可羞,却施奸计结深仇。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 武松走出角门外马院边,把怀里银器酒皿装在腰间,开门,步走到城边,寻思曰:“若等开门,遭他拏了。不如越城出去。”走上城来。望下一跳,立在濠堑边。此时十月天气,河水皆涸。武松便扎起衣服,走过河去。听得城上已打四更。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一夜辛苦,身骵困倦,望见树林里一所古庙,奔入里面,将包裹做枕头而睡。只见庙外,探入两把挠钩来,将武松搭住,便抢入来,把武松绑了。那四个曰:“这汉子肥壮,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夺了朴刀、包裹,拖着行了五里,到所草屋。把武松推进里面,点上一盏灯。四个人把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柱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寻思:“早知死在村夫手里,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便吃刀剐,也得明白。”那四个提着包裹呌曰:“大哥、大嫂都起来。今夜我们张得一个好货在这里。”只见张青夫妇出来看时,见是武松,妇人便曰:“这是叔叔武都头!”张青曰:“快解下来!”武松看时,却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黑〖母〗夜丫孙二娘。那四个大惊,慌忙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便教安排酒席。张青问曰:“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把前事说了一遍,“后来越城走了,棒疮又疼,只得入庙里权歇。却被这四人绑来。”那四个便拜曰:“我们都是张大哥结义弟兄,因今夜赌钱输了。却见哥哥在庙里睡,不知是哥哥,恰才冒犯了。”武松曰:“你们既没钱去赌,将包裹来,取十两银子赏你们去。”那四个拜谢了。张青曰:“贤弟,我见你一向无音,只道你在孟州无事,不想如此受苦。”孙二娘曰:“闻知叔叔醉后打了蒋门神,一向不知信息。既然叔叔困倦,多吃酒肉将息。”张青引武松客房睡了。有诗为证: 迯生私越孟州城,虎穴狼窝暮夜行。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却说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家人,天明迳奔孟州府里首告。知府听了大惊,随即差人相视,回府报知:“先从马院入来,杀了后槽。次到厨房,杀死两个丫环。上楼杀死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并亲随二人。将衣襟蘸血在粉壁上大写八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并玉兰、妳娘、儿女三口。计杀死一十五人。掳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听罢,便差人於城中,逐一排门去搜捉凶首武松。次日,飞云浦地方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两个是本府差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收贮。城里闭门三日,家家户户逐一挨查。眼见得施管营家暗地使钱,不出城里捉获。知府押下文书:“令图形画影,出三千贯钱,各乡各保搜捉。如有知得下落告首者,随文给赏。如藏匿者,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却说张青对武松曰:“如今官司挨捕得紧,恐有疎失不便,我却寻个安身处与你。”武松曰:“哥哥有甚去处?”张青曰:“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却是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在那里落草。官军捕盗,不敢捉他。我今写一封书,备细说贤弟本事,去那里做个头领,安身避难如何?”武松曰:“你写封书与我便行。”张青随即写书付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行。孙二娘曰:“如何教叔叔这等去?路上倘被人捉住,怎的脱身?我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不肯依我。”武松曰:“我既逃灾,如何依不淂?”孙二娘曰:“两年前,有个头陀来到我店里,吃酒被我汗药麻番,把来做馒头馅。却留下一个铁戒箍,一个皂布直裰,一条襍色短穗绦并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颈骨的素珠,两把鋲铁戒刀,如常半夜啸啸的响。叔叔若要避难,除非把头剪短,做个行者,须遮得脸上金印。又有这本度牒护身。年甲相貌又与叔叔相称。叔叔便顶他的名字,路上便没人敢问你。这计较好麽?”张青拍手大笑曰:“大嫂说淂是。我到忘了这件事。”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武松曰:“这个极好。只恐我不似出家人的模样。”张青曰:“我且与你装扮看一看。”孙二娘房中取出度牒、皂直裰教武松穿了。系了丝绦,分开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箍起。武松讨镜照了,大笑曰:“我似行者。哥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将武松剪了头发,将张都监银酒器留下,换些散碎银了做盘缠。武松拜谢,背上包裹,临行,张青曰:“二弟途路小心!若到二龙山,便可寄封信来。我夫妻在此,也不是长久之计。随后也来入夥。”武松拜辞登程。 行了五十里,见一条岭。武松趂着月明走上岭来,听淂林子里有人笑声。武松曰:“这等高岭上,有甚人笑语?”走过林边,看见傍山一座坟庵,推开两扇小窗,有一个先生搂着个妇人,在窗下看月笑耍。武松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细思:“出家人做这等勾当!”便拔出戒刀来曰:“这刀不曾发市,且把这厮来试刀。”却去敲门,那先生听淂,便推上窗门。武行者见不来开门,只一脚踢开了,走出一个道童来喝曰:“是谁半夜敢打开门?”武行者大喝一声,把道童杀了。只见那个先生大呌曰:“谁敢杀我道童!”跳将出来,轮起双剑直取武行者。武行者轮起双戒刀来迎,两个月明之下,閗了良久。只听得岭上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不知倒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孔家庄宋江救武松 清风寨燕顺释宋江 风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投药救人翻成恨,当场排难每生嫌。 婵娟负德终遭辱,谲诈行凶独被歼。列宿相逢同聚会,大施恩惠及闾阎。 那先生与行者閗了三十合,被武松卖个破绽,只一戒刀,头滚落地。武行者大呌:“婆娘快出来,我不杀你。”那妇人出来便拜。武行者曰:“你休拜,且说这先生是谁人?”妇人哭曰:“奴是岭下张太公女儿。这是奴家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投宿,云识风水。我爹娘请他来庵看地理,被他留住几日。那厮把爹娘哥嫂都害死,把奴强占在此处。这个道童也是拐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便号做飞天蜈蚣王。”武行者曰:“你快收拾些物件云,我要放火烧庵。”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放起把火,把那两个尸首丢在庵里烧了,连夜下岭,投青州来。但遇乡村市镇,都有榜文张挂,捕捉武松的。武松做了行者,于路并无人盘诘。 时遇十一月,天色严寒。下岭行了三四十里,望见一个酒店,门前带清溪。武行者入酒店坐下,便叫:“店主,多办酒肉来。”店主应曰:“师父要酒却有,只是肉都卖尽了。”武行者曰:“且把酒烫四角来,吃熟菜过口。”片时吃尽了。武行者大叫曰:“主人家,你自吃的肉把来下酒,一发还钱。”店主笑曰:“我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只要吃肉,那里去买?”武行者曰:“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两个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一个大汉,引着三四个走入店来。主人迎接曰:“大郎请坐。”那汉曰:“我分付安排了麽?”店主答曰:“鸡鱼肉都煮熟了。只等大郎来。”那汉曰:“拿我那青花瓮酒来吃。”店主人曰:“有,在这里。”那汉引人便打武行者上席坐了。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放在那汉面前。武行者看了,大叫:“主人家,你好奸欺!我不还你钱!”店主连忙问曰:“师父休要焦燥。要酒好说。”武行者睁眼喝曰:“你这青花瓮酒、鸡肉如何不卖与我吃?”店主曰:“这酒和鸡肉,都是大郎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吃。”武行者喝曰:“放屁!”主人曰:“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恋酒!”武行者跳起,把店主脸上只一掌,打撞过那边去。那大汉见了大怒,跳起身来,指着武松曰:“你这头陀,好不依本分!怎的动手动脚?”武行者大怒,喝曰:“你敢怎麽说?”那大汉便跳出便点手叫曰:“你那头陀出来,和你说!”武行者便赶出来。那汉见武行者长大,便作个门户等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的手,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番一个小孩儿一般。那三四个村汉那里敢近前。武行者踏住大汉,提拳头打了三四下,望门外溪里一丢。那四个汉子,慌忙下溪去救起那大汉,投南去了。那店家去屋后躲了。武行走入店来,把酒肉鸡都吃得醉饱了,把直裰衲结在背上,沿溪而走。行不得四五里路,酒涌上来,醉倒在溪边。只见那吃打的汉子,换了衣服,提条朴刀,同个大汉引着一夥庄客来寻武松。赶到溪边见了武松叫:“捉去庄里细细拷打。”喝声:“下手!”武松醉了挣扎不得,被众人横拖倒拽,捉上溪来。 到大庄里,众人把武松剥了衣裳,绑在大柳树上,拿束藤条,众人拿起打了三五十下。只见一个人来问曰:“你兄弟又打甚人?”这大汉曰:“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去小店吃酒。叵耐这贼秃却来作闹,把兄弟痛打一顿,又撺在水里,将头脸磕破,却得同伴救回。引人去寻这贼,却醉在溪边,拿在这里拷打。看起这贼不是出家人,脸上刺得有金印,必是迯罪囚徒。问出根缘,解送官司。”说罢,藤条又打。那人曰:“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那人揪起头发看时,叫曰:“这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认曰:“哥哥,快救我。”那人喝教:“快与我解下来!”穿鹅黄袄子的连忙问曰:“这行者是谁?”那人曰:“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那两个大汉慌忙解下,把衣服与他穿了,扶入草堂来。武松见那人便拜。那人正是郓城县人,姓宋名江。武松曰:“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如何在这里?”宋江曰:“我自和你在柴大官庄上,分别之后,先发付兄弟宋清回去,修得家书报曰:‘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头领完成,家中无事。’这里孔太公使人来柴大官庄上,请我至此。这里便是孔太公庄上。这个和兄弟相打的,便是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太公大儿子,叫做毛头星孔明。他兄弟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因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住了半年,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近时听得兄弟在阳谷县做都头。今日如何做了行者?”武松将在柴大官庄上别后,把前事备细说了一遍。孔明、孔亮听了大惊,便拜。武行者答礼曰:“恰才冲撞,休怪!”孔明曰:“我弟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武行者曰:“相烦二位与我烘焙了度牒书信,休要失落我的戒刀并串数珠。”孔明曰:“这事不须挂心。”宋江请出孔太公相见了,便置酒款待。当晚,宋江与武松同榻,叙话一宵。 次日,孔太公杀羊宰猪相待武松。当日筵散,宋江问武松曰:“今要何往?”武行者曰:“张青写书与我,投宝珠寺花和尚那里入夥。”宋江曰:“我家近日有书来,说清风寨小李广花荣,每每有书来请我去寨里。正待要起身去,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曰:“极好!奈小弟做下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要去二龙山避难,况且我又做了头陀,恐被路上人识破,连累哥哥不便。日后受了招安,却来相投未迟!”宋江曰:“兄弟归顺朝廷,皇天必祐。且相陪我在此住几日。”宋江次日要与武松同行,孔太公父子苦留不住,只得排席饯行。将出直裰、席牒等件交还武松,各送银五十两为路费。宋江与武松拜辞。孔太公父子直送二十里方回。 宋江、武松在路上歇了一宵。次日饭罢,又走了五十里,来到地名瑞龙镇,乃是三乂路口。宋江借问人曰:“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不知那一路去?”镇上人答曰:“要投二龙山往西去。要行清风镇往东行,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便曰:“兄弟,我们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作词《浣溪沙》,单题别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尽瓓珊,壮怀寂寞客囊殚。 屡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缺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松曰:“我送哥哥一程。”宋江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到得那里入夥,日后受了招安,为国家出力,讨得个封妻阴子,青史留名,也不枉丈夫之志气。可记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松依允。酒店内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店,行到路口。宋江流泪,不忍分别。【武松】自投西奔二龙山去了。去了。 却说宋江投东,望清风镇路上来。只思武松。又自行了几日,却远远望见清风山。宋江看那座山生得古怪,观之不足。走了一程,天色晚了。宋江心中踌躇,错过客店,天气又寒,只顾望东山路里撞将去。走了一更时分,心里越慌,不想踏着绊脚索,铜铃响处,树林里走出一群喽啰,把宋江捉缚,解上山寨,绑在柱上。喽啰曰:“等大王酒醒起来,却剖这牛子心肝来做醒酒汤。”宋江寻思曰:“我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出来如此辛苦!却落在这里断送性命。”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扶着一个大王出来,宋江看那大王时,头上顶着鹅梨角,披一领枣棘红纻丝袄,坐在当中虎皮校椅上。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膀阔气冲天。江湖称做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这大王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别号锦毛虎。原贩牛马。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内打劫。那燕顺坐在校椅上,叫曰:“孩儿们,与我去请二位大王出来。”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厛侧两边,走出两个好汉。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驼褐衲袄锦绣铺,形貌狰狞性麄卤。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淮西人氏,姓王名英。为因五短身材,江湖上呌做王矮脚。原是军〖车〗家出身。半路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上清风山入夥。右边生的白净面皮,三牙髭须,瘦脸阔膀,裹着绛红巾。有诗为证: 绿衲袄穿金翡翠,锦征袍满绛红云。江湖上英雄好汉,郑天寿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绰号白面郎君。原是打银匠为生。好习枪棒,常好与人閗。一日因在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閗六十合,不分胜败。燕顺留在山寨上,坐了第三把校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只见头领〖喽啰〗报曰:“捉得个牛子,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王矮虎曰:“正要取心肝做醒酒汤。”只见喽啰掇一铜盆水,放在宋江面前。又拿一把剜心刀,那个将水浇泼宋江心窝。宋江叹气曰:“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听了“宋江”两字,便喝住喽啰:“不要泼水!”便起身问曰:“汉子,你认得宋江麽?”宋江曰:“小可便是。”燕顺听罢,喝过喽啰,尖刀把绑索割断,便脱自己身上锦袄,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校椅上坐,唤那王英、郑天寿快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连忙答礼,问曰:“三位壮士,何故重礼?”燕顺曰:“一时间少问缘由,争些害了义士。若非仁兄自说出大名,我们如何得知!小弟在绿林中久闻仁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曰:“宋江有何德能,足下如此挂心?”燕顺曰:“仁兄结纳豪杰,名闻寰海。梁山泊近来兴旺,众皆谓仁兄之赐。不知仁兄因何到此?”宋江把前情备细说了一遍。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安排筵席,吃到五更安顿,宋江歇了。次日,宋江说起武松如此英雄,三个头领曰:“我们无缘!若得他来十分好。” 自宋江到此,每日酒食款待。时当臈月,山东年例,臈月上坟。只见喽啰报曰:“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军汉跟着,去坟挂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想轿子里必是个妇人,点起喽啰下山。宋江等阻他不住。去不多时,喽啰报说:“王头领赶走军汉,抬了妇人,藏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曰:“若贪女色,不是好汉。”燕顺曰:“这个兄弟诸般肯向前,只有这一件。”宋江曰:“二位和我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同宋江来到山后,只见王矮虎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来,慌推开了妇人,让三位坐下。宋江看那妇人,但见: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鬂半軃,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姮娥离月殿,浑如仙子下瑶池。 宋江问曰:“娘子是谁家宅眷?”妇人答曰:“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妻小。因母弃世,今来坟前化纸。乞大王饶命!”宋江听罢,大惊曰:“我正来投知寨,莫非花荣之妻?”便问曰:“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来上坟?”妇人曰:“清风寨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花荣,文官便是侍儿丈夫刘高。”宋江寻思:“他丈夫既是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不好相见。”便对王矮虎曰:“贤弟肯依我麽?”王矮虎曰:“哥哥的言语无有不依。”宋江曰:“这娘子说是朝廷命官的恭人。看我薄面,放他下山如何?”王英曰:“哥哥听禀:王英自没个押寨夫人,况今这个是大愿,今日才还了。哥哥容小弟还这个愿心。”宋江跪下曰:“贤弟若要压寨夫人,日后宋江拣选一个少貌的奉贤弟。这娘子是我友人同僚之妻,做个人情放他去罢。”燕顺、郑天寿慌忙扶起宋江曰:“这个容易。”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只管唤轿夫抬去。妇人拜谢下山,两个轿夫得了性命,抬妇人飞走去了。这王矮虎焦闷,被宋江拖出前厛劝曰:“兄弟,不要焦燥!婚姻后日定有。”王矮虎只得陪笑,同宋江等饮酒。 却说两个轿夫,抬得妇人,同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回来缘由。妇人曰:“却被清风山贼人掳我上山去,我说是知寨恭人,慌忙放我回来。”刘高便赏酒食与众人。 且说宋江在山寨住了半月,要投花知寨,辞别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设席饯行。当日宋江辞别燕顺等下山,迳投花知寨。宋江此去,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直教:青州城外,出几筹好汉;清风寨中,聚几个英雄。正是:遭逢龙虎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