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本水浒传水浒忠义志传 - 第 11 页/共 50 页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为恋胭花惹祸端,阎婆口状去经官。若非侠士行仁爱,定使圜扉锁凤鸾。 四海英雄思慷慨,一腔忠义动衣冠。九泉难负朱仝德,千古高名逼斗寒。 话说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至县里。知县问曰:“因甚杀人?”婆子告曰:“妾夫姓阎,有个女儿唤婆惜,典与宋江。昨夜,女儿和宋江吃酒。牛儿迳来寻闹,喊骂出门。今早宋江把女儿杀死,妾身结扭到县前。这牛儿却把宋江打夺走了。”知县曰:“你这厮怎敢打夺凶身?”唐牛儿告曰:“小人不知情。只因昨夜被这阎婆乂小人出来,今早小人遇见阎婆纽住宋江,小人特去劝解,他便走了。不知杀死他女儿。”知县喝曰:“诬说!宋江是个君子,怎肯造次杀人?这人命必然在你身上。”便唤押司张文远。文远见宋江杀了他的表子,随即取了各人口词,立一宗案,便前去检验尸首,把棺木盛贮。将一干人带到县里。知县却和宋江最好,只把唐牛儿三推问。打到三五十下不肯招认。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且教取二面枷来钉了,监在牢里。张文远禀曰:“只去拿宋江来问,便有下落。”知县只得差人去捉宋江,已迯走了。张文远又禀:“宋江迯去,他的父亲、兄弟见在宋家村,追来到官,责限捕捉宋江。”知县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怎当张文远立主文案,使阎婆只管来告。知县只得差人去捉宋江的兄弟、父亲。公人来到宋家庄,见了宋太公。太公诉曰:“老汉祖代务农。不孝子宋江,不守本分,要去做吏。因此老汉在本县官处,告他忤逆,别籍。自和宋清在家耕田过活。给有文帖在此存照。”公人都和宋江好,不肯做冤家。便曰:“太公既有执凭,取来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置酒款待,打发银两。相辞太公,回县来见知县,将执凭文贴告知。知县曰:“既有执凭公文,难拘父兄,可出赏钱千贯,行移诸处捕捉宋江。”那张三又唆阎婆去告曰:“宋江只躲在家。”知县曰:“宋江父亲已自告他,另居出籍,给有执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阎婆哭告曰:“人命関天。老爷若不做主,只得上府去告。”张文远禀曰:“阎婆要去上司告状,倘来提问,小吏难去回话。”知县只得再差朱仝、雷横去庄上搜捉宋江。 朱仝、雷横领了公文,点起土兵,迳奔宋家庄,来见宋太公曰:“太公休怪,你押司今犯人命事情,躲在那里?”宋太公曰:“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前官手里已告开籍,不同老汉一家。并不曾回来。”朱仝曰:“虽然不在庄上,与我们搜一搜,好去回话。”便叫土兵围了庄院。先叫雷横入去搜一徧,出来对朱仝曰:“端的不在庄里。”朱仝曰:“待我入去搜一搜。”朱仝自进庄里,把门拴上,走入佛堂内去,将供桌拖开,揭起一块地板,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里钻出来,见了朱仝失惊。朱仝曰:“哥哥休惊,小弟曾听得兄长说:‘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上面盖着板片,你有紧急之事,可来我家躲避。’小弟紧记在心。今日本官差我和雷横来时,没奈何只瞒生人眼目。知县也有救兄之心。只被张三贼唆那婆子,来禀知县要去上司告状,因此又差我两个来捉你。我迳和兄长说之,此不是安身之处,倘人知得怎了?”宋江曰:“多得贤弟周全。今有三个安身去处。一是沧州横海郡柴进庄上。二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三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曰:“当行即行,勿疑自悮。”宋江曰:“官司之事,全赖贤弟支持。”朱仝曰:“这事放心,只投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窨里去。朱仝仍旧将地板盖上,开门出来曰:“真个没有。”雷横寻思:“朱仝和宋江最好,怎肯捉他,落得人情做。”朱仝、雷横叫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置酒款待,将银二十两送与二位都头,分与众土兵。二人相辞了太公,引一行人回县,禀道:“委寔不在,宋太公病卧在床,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照抄白在此。”知县曰:“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挨拿。”却有和宋江相好的,都去张三处说开。那张开挨不过众人面皮,也只得罢了。朱仝却凑些钱物把与阎婆,又用好言劝解,这婆子只得依允。知县一力主张,只把唐牛儿问做个故纵凶身在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干连人犯回家。有诗为证: 为诛红粉便逋逃,地窨藏身计策高。不是朱仝施厚德,英雄准拟入天牢。 却说宋江从地窨中出来,告知父亲:“与兄弟同去避难,遇赦方回来。可送些金银与朱都头,央他上下使用,息此官司。”宋太公曰:“这事不须挂心。若到何处,付信与我知道。”当晚收拾,四更拜辞父亲,与弟取路登程。宋清曰:“我闻柴大官人,是大周皇帝嫡泒子孙。仗义疎财,何不去投他。”宋江曰:“他往日前有书来与我,如今正去投他。” 行了数日,来到沧州柴进门首,便与庄客曰:“我是郓城县宋江,迳来拜大官人。”庄客报知柴进,柴进慌忙出来与宋江相见,携手入到正厛,分宾主坐定。柴进问曰:“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来得到敝庄?”宋江答曰:“久闻大官人大名,只为贱役,不得相访。今日宋江不才,因杀了小妾阎婆惜,寻思无处安身,特来相投。”柴进咲曰:“兄长放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视小庄。兄长便杀了朝廷官宦,柴进也敢藏在家里。”说罢,教取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绢袜与宋江兄弟换了,请入后堂,安排酒食,再三劝宋江兄弟宽怀饮几盃。天晚,点起灯烛。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庄客提灯,引宋江去东厕净手。见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把一掀火在那里向。宋江直踏将去,却踏在那火掀柄上,把那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惊出一身汗来,疟疾便好了。那汉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曰:“你是甚么人,敢来消遣我!”宋江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的庄客忙叫道:“这位是大官人的亲戚。”那汉曰:“我初来时也是客礼相待,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疎慢了我。”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来劝,正劝不开,柴大官人急走来曰:“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把踏了火掀事说知。柴进笑曰:“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比不得郓城县宋押司!”柴进咲曰:“你认得宋押司否?”大汉曰:“我只听得江湖上称他为及时雨宋公明,天下驰名的好汉,待人有始有终。我如今只待病好,便去投他。”柴进曰:“你要见他?远在千里,近在目前。这位便是了。”那大汉曰:“真个是麽?”宋江曰:“小可便是宋江。”那汉纳头便拜,曰:“恰才无礼,万望恕罪。”宋江慌忙扶起曰:“兄长高姓?”柴进指出那汉姓名,只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飞;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逆流。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注: 圜:原书作:門中一不字,无法录入,据容本改。 徧:同遍。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待士声华似孟尝,福如东海纳贤良。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 武松雄猛千人惧,柴进风流四海扬。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 柴进曰:“这汉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在此间一年。”宋江曰:“江湖上多闻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得会。”遂携武松手,到后堂同上坐,武松推在第三位。宋江问武松曰:“因何在此?”武松答曰:“小弟在家乡,因醉后与人相争,一时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晕沉,迯在这里。今那人不曾死,正要回乡,却病疟疾,不能回去。恰才正要发寒,在廊下向火,被兄长踏着火掀柄,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大喜。当夜酒罢,宋江就留武松一处安歇。 次日宋江取银两,买縀与武松做衣裳。柴进曰:“那里要兄长做衣服。”便教庄客取出好衣与武松穿了。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常吃酒,醉便要打他庄客,因此柴进相待稍慢。却得宋江每日挈带他一处吃酒相陪,住了十数日,因此情密,武松遂拜宋江为义兄,宋江大喜。一日武松要辞回去,宋江、柴进苦留不住处,柴进与宋江各取银两,相送盘缠,武松泪别宋江登程。正是: 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声名满四方。 却说武松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见一个酒店,上写着:“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店坐下,叫:“主人,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把三个碗并熟肉二斤,放在武松面前,连筛三碗酒,武松都【吃】罢了。又呌曰:“主人,怎的不来筛酒?”酒家曰:“客官,招牌上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曰:“这是怎麽说?”酒家曰:“这酒但是客人吃了三碗,便醉了,过不得山冈。”武松笑曰:“我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曰:“我这酒叫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香美,少刻时便醉。”武松曰:“休胡说。你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曰:“虽然好酒,吃得口滑。”还了酒钱,绰起梢棒,出门便走。酒家赶来叫曰:“客官且停住,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虎,天晚出来伤人。官司榜文晓谕:往来客人,结夥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过冈。其余时辰,不许过冈。你莫送了性命。不如在我店里歇罢。”武松笑曰:“景阳冈上我走过二三十遭,何曾见说有大虫!你留我店里歇,半夜要谋我的财麽?”店主曰:“我是一片好心,反成恶意。你不信我说,随你去。” 武松大步走上景阳冈,见一大树,去一片皮,上写着:“此冈上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夥过冈。请勿自悮。”武松看了笑曰:“这是店家惊吓客人的话。”抱着梢棒,便上冈子来,见所山神庙,门上贴着榜文。武松读了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回店,又怕店主耻笑,“且奔上冈子去!”见一块青石,把梢棒立在一边,番身欲睡,只见一阵狂风过住,树后大吼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武松见了从青石上番将下来,拿起梢棒。那个大虫把两只爪略按一按,望着武松,从半空扑将下来。武松见大虫扑来,却闪在大虫背后。但是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望,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再吼一声,兜将回来。武松双手举起梢棒打将下去,手脚慌了,却打在枯树上,把梢棒折做两截。那大虫咆哮番身,又扑将来。武松跳在一边,两手就势把大虫两耳拿住,把右脚望大虫眼睛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扒起两堆黄泥,做一土坑。武松把大虫尽力按下坑里去,提起拳头,打得大虫口鼻迸出鲜血,打死在地。有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诗曰: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埋日月。燄燄满川红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触目晓〖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昂头勇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卞庄见后魂魄散,存孝遇时心胆寒。清河壮士酒初醒,忽在冈头偶相逢。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咆哮来扑人。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臂腕落时似飞砲,爪牙排处成泥坑。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近看千钧势力休,远观八面威风敛。身横野草锦斑消,掩闭双睛光不闪。 那景阳冈上猛虎,却被武松打得动弹不得。武松放了手,只怕大虫不死,又打了一回。大虫死了。武松曰:“且拖这大虫下冈去。”伸手来拖,那里拖得动。武松力倦,再来青石坐,寻思曰:“天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怎閗得他过。且下冈来。”只见树林中,钻出两个大虫来。武松曰:“我命合休!”仔细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穿在身上。那两人见了武松,惊曰:“这人好大胆,如何独自半夜,又没器械敢过冈来?”武松曰:“你两个是谁?”其人曰:“我等是本处猎户。因这景阳冈上,有只大虫夜夜出来伤人。本县知县,着落我等捕捉。今夜轮该我们捕捉,正在这里埋伏,你曾见大虫麽?”武松曰:“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恰才冈上撞见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人不信。武松曰:“你不信,只看我身上血迹。”猎户曰:“被你怎地打死了?”武松将打大虫本事说了一遍。两个猎户点起火把,聚集众人,跟武松上冈来,看见大虫死做一堆。众人把大虫抬下冈来,却请武松到里正家里,使人去县里报知了,众上户置酒谢武松曰:“今日幸得壮士除了大害,一乡人民有福。”武松答曰:“托赖长上福荫。”众村都具酒礼来把武松。 次日,县里差人来接武松,到县里请赏,把那大虫扛到阳谷县里,一县人民都来看迎大虫。武松进到县里,立在厛下,知县看了武松模样,见这锦毛大虫,知县问曰:“壮士,这虎怎生被你打死了?”武松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知县就厛上赐了几盃酒,令取赏钱一千贯赐武松。武松曰:“赖相公洪福,侥幸打死这个大虫。小人听知众猎户,因这大虫受了责罚,这赏钱乞赐与众猎户。”知县曰:“任壮士主持。”武松就把赏钱散与众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便曰:“你既是清河县人,与阳谷县近邻,今日就参你做个都头如何?”武松曰:“蒙恩相抬举,愿随伏侍。”知县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作贺。武松自想曰:“本要回去看望哥哥,谁想在此做了都头?” 一日,武松出县前闲玩,只听背后一人叫声:“武二,你今日发迹!”武松回头看见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注: 燄:同焰。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酒色端能败国邦,由来美色害忠良。纣因妲己宗祧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目睹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武松杀却贪淫妇,莫向东风怨上苍。 武松回头见那人便拜,正是武松的亲哥武大郎。大郎曰:“你去许多时,我又怨你,又想着你!”武松便问曰:“哥哥怎的又怨我又想我?”武大曰:“你在清河县吃醉了酒,打伤了人吃官司,拿我随衙听候受苦,这个便是怨你。我近来娶得一房妻子,清河县人都来欺我,没人做主,安不得身,移在此居住,没人为伴,便是想你。”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有千百斤气力。这武大身不满五尺,生得丑陋,都叫做“三寸丁谷树皮”。县里有个大户人家,一个使女,小名潘金莲,年方二十岁,有些颜色。那大娘心不喜他,忿气陪些房奁,白白嫁与武大。武大自娶之后,有几个奸诈子弟都来他家走动,那妇人因武大人物丑陋,不会风流到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武大是个本分的人,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挑卖烧饼。当日县前见了武松,武大曰:“兄弟,我前听得人说:‘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知县参他做了都头。’我也猜道是你。今日得见,和你在我家去,叙兄弟之情。”武松跟武大来到紫石街,武大叫声:“大嫂开门!”只见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曰:“大哥,开门了。”武大入见妻子曰:“大嫂,原来景阳冈打死大虫,新参做都头的,正是我这个亲弟。”那妇人向前曰:“叔叔万福。”武松回礼了。那妇人扶住曰:“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那妇人对武大曰:“我陪叔叔坐着,你去安排酒食来款待叔叔。”武大曰:“正是。”便下楼来买办。那妇人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里寻思曰:“我若嫁得这等人,也不枉了一世。”便笑问武松曰:“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曰:“到此十数日。”妇人曰:“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曰:“权在衙里安歇。”妇人曰:“何不搬来一家住?早晚要些汤水,也得相顾。”武松曰:“叔〖深〗谢嫂嫂。”妇人曰:“莫不有婶婶?接来相会。”武松曰:“不曾婚娶。”武松曰:“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不料搬在这里。”妇人曰:“一言难尽!你哥哥忒善弱,被人欺负,只得移住在此。若似叔叔这般强壮,谁敢相欺。”武松曰:“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曰:“奴家平生性快,看不得这般样人。”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偶得逢,娇娆偏逞秀仪容。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却说潘金莲和武松说话未了,武大买些酒肉,央间壁王婆安排齐整,托上楼来,摆在桌上。三个坐下,武大筛酒。那妇人曰:“叔叔请饮。”好肉递与武松吃。武松是个性直汉子,只把做亲嫂相敬,谁想妇人一双眼,只管顾看武松,松只低了头。当日吃了酒,武松便起身,都下楼来。那妇人对武大曰:“你打扫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同住,可不尽你兄弟之情。”武大曰:“说的是。二弟,你便去搬来,与我争口气。”武松曰:“既是哥嫂说了,便去般来。”遂投县里,来叫土兵挑了行李,到武大家安下。当晚三人晚饭毕。次早,武松去县里画卯,回到家里,那嫂齐整,安排酒肉饭食与武松吃。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淫心不可收。笼络归他家里住,要同云雨会风流。 自从武松到武大家数日,取出一疋綵色縀子与嫂代做衣裳,那嫂笑曰:“叔叔既然把与奴家,不敢推辞。”武松是个知礼好汉,却不怪他。又过月余,时遇冬寒天气,连日朔风四起,大雪纷纷。有诗为证: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早武松清去县画卯,武大被妇人叫出去做买卖,央及王婆买酒肉,入武松房里,簇一盆炭火,心里自想曰:“我今日着实撩他一会,岂不动情。”那妇人独立帘下,武松正在雪里归来,那妇人卷帘,笑脸迎接曰:“叔叔寒冷。”武松曰:“感谢嫂嫂忧念。”妇人曰:“叔叔里面向火。”武松:“多蒙照顾。”自近火边坐下。那妇人把门闭了,搬酒食入房里,摆在桌上。武松曰:“哥哥那里去?”妇人曰:“你哥哥做买卖去了。我和你自饮二盃。”武松曰:“等哥哥回来同吃。”妇人曰:“天时寒冷,且吃几盃便了。”连笪二盃酒曰:“我与叔叔吃个成双盃。”武松接过来饮了。却筛一盃酒,递与嫂嫂。那妇人接过酒,酥胸摆开,云鬂半軃笑曰:“我听得人说,叔叔在东街养个唱妓,端的有麽?”武松曰:“我不是这等人!嫂嫂不信,只问哥哥。”妇人曰:“他晓得这些事,不卖炊饼了。”那妇人饮了几盃酒,春心兴发,只管把风情话说。武松亦知,只把头低下。那妇人却把武松肩上捏一下,曰:“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也不应。那妇人欲心似火,止遏不住,却筛盃酒来,自吃了一口,剩大半盏,看看武松曰:“你若有心,便吃我这半盏酒。”武松把手泼在地下,睁开两眼叱曰:“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是那等没人伦的猪狗!嫂嫂这般不知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我眼里认得你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你是嫂嫂!”那妇人红了脸,便收拾盃盘说道:“我自作耍子,不想你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自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席间便欲求云雨,反惹都头骂一场。 却说武大挑担归来,到厨下见老婆吊泪,武大曰:“你和谁厮闹来?”妇人曰:“都是你不争气,今日我见武二大雪回来,便安排酒与他吃。他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曰:“我兄弟不是那等人!”便去武松房里叫:“二弟,我和你吃点心。”武松只不做声。依前穿油膀靴,带上毡笠出门去了。武大来问老婆曰:“我叫他不应,只顾走了,不知怎地?”那妇人骂曰:“那厮没脸嘴见你,却走出去。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你不要留他。”武大曰:“他若搬去,被外人笑。”妇人曰:“他来调戏我,到不怕人笑!你若不与他搬去,还我一纸休书。”只见武松引个土兵,迳入房里收拾行李去了。武大正不知甚事,只得咄咄不乐。 不觉过了数日,知县唤武松曰:“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欲送一担礼物,你去走一遭,回来重重赏你。”武松曰:“恩相差遣,领书就去。”知县大喜。武松便到武大家,拜辞哥嫂曰:“本官差往东京,明日起程,只两个月便回。我不在家,你做买卖迟出早归,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人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又对嫂嫂曰:“嫂嫂你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二多说。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岂不闻:‘离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面通红,指着武松曰:“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你闻言就乱语。”言罢便走入去。武松拜辞时,武大眼中流泪。武松见武大流泪,劝曰:“哥哥,便做不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盘缠欠缺,弟自奉来便了。”武松便带土兵回县来见知县,已自笼箱装载车上,同土兵押车,望东京去了。那武大自从武松说了,每日只做五扇烧饼卖,未晚便回。関上大门,那妇人看了,心下焦燥,指着武大骂曰:“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便把丧门関上,被人笑耻!”武大曰:“由他咲。我兄弟说的是,省了是非。”武松去了十数日,那妇人也和武大闹了几遭,向后惯了,不以为事。自此,那妇人等武大归时,先自收了帘子,関上大门。 一日,那妇人来门前挂帘子,有一人从帘子边走过。这妇人手里拿竹竿不牢,失手正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正要发作,回过看时,是个妇人,变作笑脸。那妇人笑曰:“奴家时手,官人休怪。”那人曰:“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隔壁王婆见了咲曰:“谁教大官人在屋簷边过,打得好!”那人曰:“是我不是,冲撞娘子,休怪。”去了。原来这人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的财主,在县前开个生熟药铺,自幼好拳棒,近来发迹,满县人都怕他,覆姓西门名庆,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那西门庆复转入王婆茶坊里坐下,问曰:“那妇人是谁妻小?”王婆曰:“街上卖烧饼的武大郎妻子。”西门庆咲曰:“莫不是三寸丁谷树皮?”王婆曰:“正是了。”西门庆曰:“好一块羊肉,怎的落在狗口里?”王婆曰:“自古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每伴拙夫眠。’”言罢,西门庆辞去。次日,又来王婆店里,取出一两银子,递与王婆曰:“干娘权收茶钱。”王婆曰:“何消得许多。”西门庆笑曰:“只顾收去,我有一件心事,你若猜得着,输你五两银子。”王婆曰:“你一定是望隔壁那个人。我猜得是不是?”西门庆笑曰:“不瞒你说,自从见了他一面,恰似收了我魂魄一般。只是没个道理入得脚。”王婆咲曰:“但凡风月中事要五件俱全。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驼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都全,这事便成。”西门庆曰:“实不相瞒,你说这五件我都有。只作成我自重谢你。”王婆曰:“这妇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养女,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可买一疋白绫绢,再用五两好线。老身过去与他说知:‘有个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服,特来借历头,捡个好日,去请裁缝来做。’他若说肯代我做,‘休要呌裁缝。’我便请得他来我家,整一席酒食请他,你到第二日,齐整打扮了,咳嗽为号,说道连日不来我家,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去。他若是见你不动身时,这事可成。”西门庆曰:“好计!”王婆曰:“休忘了许我你谢礼。”西门庆曰:“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就去铺上买了绫绢,五两好线,五两银子送与王婆接了。 次日,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王婆曰:“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我看一看,要选个裁衣吉日。”妇人曰:“裁甚衣?”王婆曰:“便是老身十病九痛,却得一个财主,与我一套送终衣料,老身要做起,裁缝不肯来。”妇人笑曰:“奴家拙手与干娘做,何如?”王婆曰:“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烦,若肯助工,明日到寒家起手。”妇人曰:“我明日便来。”婆子称谢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次日王婆等候。那妇人见武大出去了,从后门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接入房里坐下,吃了茶果,便取出绫绢来。妇人裁完了,便缝赶来。婆子喝采曰:“好手叚!”缝至日晚,便请酒饭。回去恰好武大归来,那妇人拽开门,武大见老婆面红,便问:“那里吃酒来?”妇人曰:“便是隔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衣裳,安排点心请我吃。”武大曰:“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妇人曰:“正是。” 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过来,请去他房里,取出衣服,缝到日中,只见西门庆带顶新头巾,穿一套好衣裳,带几两碎银,来到王婆家里,咳嗽一声,王婆出来咲曰:“原来是施主大官人。请时里面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扯进房里,指着妇人曰:“这个官人便是与老身衣料的。”那妇人起身向前礼了。王婆曰:“就是这位娘子与老身做。”西门庆把来看曰:“这位娘子真好手叚!”妇人曰:“官人休笑。”西门庆问曰:“这位娘子是谁家宅眷?”王婆答曰:“便是我隔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曰:“小人只认得大郎,却是个经纪人,真会赚钱。”妇人曰:“拙夫是没用人,休得取笑。”王婆曰:“娘子,你识得这位官人麽?”妇人曰:“奴家不认得。”王婆曰:“这位大官人是本县财主,叫做西门大官人。家里有财有势。”那妇人只低头缝针。王婆便去点茶来,与两个吃,觉眉目送情。王婆曰:“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府上相请。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王婆,备办酒食。妇人曰:“干娘免劳。”只是口说,却不动身,将眼偷看。西门庆见了心中大喜,不多时,王婆买酒鸡肉,打扮齐整叫:“娘子,且收拾,吃一盃酒。”妇人曰:“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家却不当。”婆子曰:“正为娘子浇手,如何说这话?”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曰:“娘子满此盃。”妇人谢曰:“多感官人厚意。”接酒来饮过了。王婆又斟上酒,西门庆曰:“敢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曰:“奴家虚度二十五岁。”西门庆曰:“小子痴长五岁。”王婆曰:“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比得这娘子?”西门庆曰:“小子命薄,不曾招得好的。”王婆曰:“大官人先的娘子可好?”西门庆曰:“若是先妻在日,家中有主。”那妇人问曰:“官人没大娘子几年?”西门庆曰:“小人先妻没了三年,家事七颠八倒。小人只得出来。”那婆子笑曰:“大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曰:“张惜惜是个路妓之人,我不喜欢他。”王婆曰:“也有中官人的麽?”西门庆曰:“只恨我缘分薄,自不撞着。”王婆曰:“正好吃酒,又筛没了。”西门庆曰:“只顾买来。”婆子笑曰:“我直去县前买一瓶好酒来,你两个不要动身。”王婆出来,関了房门。两个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将袖子在桌上一拂,那双筯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伸手下去拾,便去妇人脚上捏了一下。妇人笑曰:“官人!你有心要勾搭我?”西门庆跪下曰:“只求娘子见怜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起,当时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仝欢。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带,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曰:“我请你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必连累我,不如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曰:“干娘饶恕我二人罢。”西门庆曰:“干娘低声。”王婆笑曰:“若要我饶恕,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曰:“便是十件,奴也依随。”王婆曰:“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来此,不要失约。”妇人曰:“却依干娘便了。”王婆曰:“大官人,这事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西门庆曰:“干娘放心,岂敢失信。”三人又吃了几盃,那妇人起身曰:“武大将回,奴家后门回去。”王婆对西门庆曰:“好手叚麽?”西门庆曰:“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银子送来与你。”相辞去了。那妇人两日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不到半月间,街坊邻舍都知了,只瞒武大一个。 本县有个小厮姓乔,因父做军在郓州生养,名叫郓哥,生的乖觉。自来只靠卖些时新果子,常得西门庆赍发钱米。那日提着一篮雪梨,来寻西门庆。有傍人说:“你要寻西门庆,在紫石街上王婆家里。”郓哥提了篮儿,直奔茶坊里去。婆子问郓哥:“你来我家做甚麽?”郓哥曰:“来寻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扯住曰:“小猴子,人家各有内外。”郓哥曰:“我去房里便寻出来。”婆子曰:“我房里那得甚麽西门庆?”郓哥曰:“干娘,你真个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烧饼的哥哥发作。”王婆怒曰:“诬说放屁!”揪住郓哥,打了几下。便把雪梨篮丢去。郓哥指着王婆骂曰:“老咬虫!我去说与他知道!”出来提了篮儿,迳奔来寻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且听下回分解。 注: 軃:同亸。 筯:同箸。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赚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