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9 页/共 33 页

便差了一个老妈子去说,奶奶要请他来说一句话儿。他不来,你就强拖他来。停了一回,果然来了。夏楼已在门口立待,见了笑道:“你竟做了一个过门不入的神禹,我倒不能做闭门不纳的泄柳呢。”莲因笑道:“恐怕来不及了,本来要进来请请安的。”一面说,一面跟了进来。夏楼命老妈子去留香公便饭,这里去开一壶雨前茶,弄五六样茶食碟子来。先用了点心,再吃饭罢。莲因道:“多谢不劳费心,我到奶奶那里去请安。”夏楼笑道:“奶奶娘家去了。”莲因听说奶奶娘家去,就着了急。   因想道:今朝羊入虎口,不得免了。早知这事,我就不该进来。   今儿叫我怎么样呢?我不如好意随机应变,便道:“奶奶几时去的?”夏楼道:“去了三四天了。”莲因笑道:“他去了,你不冷静吗?”夏楼笑道:“原是幸喜姑姑来了,我们谈谈心,今儿就不要去了。”莲因道:“我们出家人,怎么住在你家里?奶奶又不在家。”夏楼道:“因奶奶不在家,所以好留你。”说着,奶妈子送上茶点来,说道:“香公已在那里吃饭了,不知道爷要什么菜?”莲因道:“不要多事,我就吃些现成点心罢,肚子还饱呢。”夏楼道:“岂有不吃饭的理。”就向奶妈子道:“你拿几百个钱,到市上去买些面筋豆腐、衣香菌、麻菇、青扁豆。   就叫阿二到后面园里掘几只竹根笋,弄七八样小菜就是了。东西要精致,你就去办罢。再要一个麻菇汤,买东西来不及,你就叫阿二去买。”奶妈子答应着去了,莲因想这回子奈何呢?   因道:“我还要送东西呢?缓日再扰。”夏楼道:“东西我差人替你送罢。香金都是我一个人来包出。”莲因道:“我师父、师兄知道了,不好的。”夏楼道:“有香公陪着,只说你亲自送去的就好了。”莲因道:“这是庵中常例,况且他们要问我各人家太太奶奶的面庞儿,怎样回答呢?”夏楼道:“你就不住,须吃了饭去,我还要求你呢。”说着送了一杯茶,敬了几样点心,莲因也随意吃些笑道:“求什么呢?”夏楼就涎着脸说道:“恐怕说了师太不肯从?”莲因笑道:“你是檀越,我是仗着,你们吃饭,有什么不好?但凡做得到的总遵命。”夏楼看看光景,渐渐的近了,便走到莲因身前跪下,说道:“好姑娘,你是聪明人,还要我说么?我自从见了你便失魂落魄的。那一刻不想,求你行个方便儿,救救我,否则要相思死了!”莲因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形景有人进来看见像什么?”夏楼叩头道:“他们都在厨房,这里没人来的,求你发慈心救我,就是佛家的无量功德。”莲因便立了起来笑道:“急色儿,不要这样,起来!”   夏楼便强推他坐下,说道:“好姑娘,你坐了,我在此求你,你不应,我不起来的。”莲因想了一想,只得用缓兵之计,暂过目前。因双手去扶他说道:“你起来,我就是答应,也要坐了从从容容的商量才是。”夏楼便立起身来道:“你答应了,我就谢了,怎么吩咐我罢,我总忘不了好姑娘,好姑娘。”莲因笑道:“你坐了,同你说,这回子要从你的心,万万不能。那边施主人家,我是必要亲自去的。你今晚半夜到我那里罢。横竖你是熟门熟路。”夏楼道:“只怕哄我嚷出来。”莲因道:“谁来哄你,你不信莫米。”夏楼道:“来来来,死也要来的。”莲因笑道:“我倒怕你告诉人不好。你须得写一个笔据我方信。”   夏楼道:“怎么写呢?”莲因道:“写今日你在这里强诱我进门,逼我允从,我不肯。你多方引诱,方约夜间到庵相会。倘泄漏风声,许我到官控告,写这个意思。”夏楼道:“你哄了我怎样?   我倒把凭据落你手里。”莲因道:“我也给你一张,若哄你,你驱逐我出庵。”夏楼道:“这个使得。”就拈毫磨墨取了一张纸上写着。   七月初五早,某见莲因送巧,经过此地,就设计诱入门中,哄劝,蒙许夜间到庵相叙。以后倘泄漏春光,即以此纸为凭,到官控告。   莲因也写了一纸交他,因笑道:“你欺我。”夏楼道:“并不敢欺你,倒得说说欺的道理。”莲因笑道:“怎么你不称我亲娘?”夏楼便笑道:“好亲娘,好好亲娘。”莲因笑道:“你又这个样儿了。”又笑道:“不是这么说,你叫我亲娘,自己还得要称小男呢!”夏楼便不觉失色道:“这事你怎么晓得的?他告诉你了不成。”莲因道:“这等事他肯说么?我是仙人,就晓得过去未来。”夏楼道:“你哄我,我因天热未曾来过,他不告诉你,必是静香,或是莲性说的。那老佛婆是不知道这事,恐怕一定是莲性露了风声。”莲因道:“也不是。”就将看见约书及焚去的话说了一遍,夏楼道:“多谢你,万不可告诉人。”又道:“他这人粗心,幸亏到你手里,否则还了得,吃了官司,还要丢脸,我所以不喜欢他。”莲因笑道:“我又想着了,你须把为不喜欢莲根,所以来诱我的话补上重写一张。”夏楼道:“这个何必呢?”   莲因道:“你不肯就罢了,你还是同他去好。我那里仔细沾辱了你。”夏楼道:“我写。”于是重写一张,加了因见莲根不好,遂诱莲因。莲因就把这纸收好,说道:“为你胡缠,时已过午,不及吃饭了。你去招一乘轿我坐坐罢。待我早须回去,你必要来的。但不必早来,自半夜起到三更,我假做鼾声,你进来便了。”夏楼唯命是从,就去招了三个工人,把自己的轿子送他,又教他吃些干点,更了衣。莲因就同香公去了,在轿内又气又笑。自思这种淫棍,可恶已极。顾不得良心,倒要顽他一顽。   横竖他有亲笔在我手里,不怕他。我的纸笔他没得什么用的。   因他色欲迷心,也不晓得利害了。一面想,已到了后囤。   闲文少叙,到了申酉之交,早已送完了,打发轿子先回,说:“坐了半日轿,两脚麻木,我就走回去了,路也近,倒舒快些。”那工人自然抬了轿子回去。莲因又命香公回庵,说道:“你同老师太说,我被劳家苦苦留住,只得明日回来。就叫佛婆睡在我这床上,恐防不谨慎,你就住在东厢。过了一夜,待我回来,你再回去。这是最要紧的,你的力金,我明日回来开发你。你住在那里,夜间须要醒睡些,倘有什么你就要起来看的,因我房里有东西,不大放心,所以留你一夜呢。”香公答应着就去了。莲因方到劳家来,玉成已是等了一回,接着说道:“妹妹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发他去说呢。”莲因一面进来,一面说道:“不必了,我已叫香公去说了。说是姐姐苦意留我,就在这里过夜。我还有说话同姐姐商量呢。”说着已到了里边,劳二走进来笑道:“姑姑可是不要去了么?我先去沏茶来。”玉成道:“你去沏了茶,就去安排夜饭罢,妹妹已经饿了。”劳二笑嘻嘻的去了,一回子送了茶来,就出去。玉成先向莲因说道:“妹妹可晓得你那袁老爷昨日死了。”莲因惊道:“怎说,他死了!”玉成道:“刚才他外边听得的,同我说是一半因你出来了,气死的。”莲因究有夫妾之情,想他虽然是一个鄙夫,究竟待我不保出门时又送银子,就也哭起来。玉成道:“妹妹已经出来,与他的恩义已绝,也不必悲伤了,况妹妹曾经说过的,前数年妹妹要跟姓韩的,他故意生气,把妹妹娶回。这么看起来,不过一时好胜,倒污了妹妹。未必真是知己。”莲因道:“虽然这个意思,究竟现在总算待我不保我们恩怨究竟要分明的,我将来要凭良心吃饭。他这么死,心里安得不想呢。”   遂又呜呜的哭起来,玉成竭力劝住了,说道:“妹妹将来多念几卷经超度超度他,也算尽心了。”莲因点头称是。只见劳二已搬上六七样蔬菜来,另有一壶本地的上酒,烫得温温的。玉成叫他打一盆温水来,妹妹要洗脸。劳二答应着,飞奔的去了。   莲因笑道:“姐姐好福气,姑爷好说话,千依百顺的。你看富贵人家,规矩讲究得了不得,其实有名无实。虽是呼奴使婢,那里有姐姐的着实自由自在呢。”玉成笑道:“论理,他总算待我好的了。凭我怎样说他打他,他总不哼一声儿。这个上头我也算是前世修的,不过家寒,他吃苦些。”说着劳二已将脸水送来,莲因洗了脸,就去喝酒,玉成叫道:“二阿哥来。”劳二笑嘻嘻走了进来,说道:“可是要饭么?”玉成笑道:“你脂油蒙了心么?妹妹酒尚未喝,就要饭。方才做了八样菜蔬,一气送了六样来,回来吃饭,菜又冷了。你把这三样抬去蒸好,停一回取一样来,要分得匀匀的。饭好了,你先吃罢。”劳二道:“这么着,我来抬去。”就抬了三个碗就走,莲因、玉成看这样儿,通笑了。一回儿劳二抬了一碗来,莲因道:“姐姐太费了,既蒙见爱,不必这个样儿。”玉成道:“通是素的,又不值什么钱。妹妹一赞,我倒不好意思了。妹妹我酒干子,你也干罢。”于是又斟了一杯,酒至半酣,莲因就将夏楼的事,自从见了情书到日间所遇,及哄他要簸弄他的事说了一遍。要请姐夫设一法儿,摆布摆布他。玉成道:“有这等事,真是衣冠禽兽!他在本地是算有名望的,虽然,有背地里说他三瓦两舍,品行不端,究竟并没实据。岂知他偷上了大师太,怪道我冷眼看他。地方公事,不大留心,怎么白衣庵的捐助能慷慨呢?这凭据妹妹收好么?”莲因道:“藏在这里。”玉成道:“我叫他来商议。”便道:“二哥来。”劳二就又送上一菜前来,说道:“只剩两菜了。”玉成笑道:“糊涂虫,我们吃的难道不知道?”   莲因笑道:“就请姐夫搬饭来罢,我们索性同他商议。”玉成道:“也是。”就命劳二把两样菜同饭一齐送来。劳二去了一回,果然一齐送来,坐着伺候。二人吃毕,便把残肴杯碗等,一齐收去。送上脸水,一面把桌子揩抹好了。玉成再命他砌一壶茶来,二人洗脸漱口毕,就把这事告诉劳二,教他想法。莲因道:“这个人,我已经约定佛婆睡在我床上,因为天热,后房的窗户尚未装上,莲根又即在最东一间,香公卧在东厢。今晚必然有把戏儿出来。好在你们通是檀越,但请姐夫招一二人到半夜时伏在外边,听他里边沸闹,你们两个人守在庵后,一人去叩门,见了姓夏的,就捆起来,要送官。他若肯具结,你们就令他详详细细写一张。这等禽兽,讹他几个钱也好的,但不要轻放他。再者,姐夫最好不算在这里头,只是经过见了同他说人情,如此更妙。”劳二道:“这里有个甘姓三弟兄,与他为争田地起见,心里不合,常想报复,寻不出讹头,若我去说了,他本来要钱用,必然高兴的,那时我就从中作个好人,但是这么一闹,他后来必定要疑心是二师太的指教,恐怕住在庵里不能安逸,这倒不可不虑的。”莲因道:“姐夫你不知我的心事,我久想回家扫墓,只因并无伴侣。现今这佛婆徐计氏是同乡人,也要回去,我有了同伴,就可以走了。就是盘费,我在庵中,也积了一二十金。我还有旧剩的银子,两个人也够了。但是不知道走的路径不晓得姐夫有什么法儿。”劳二道:“这里到江南的路,我是通熟的。总须从河南渡过可,经山东界,到徐州,或从安徽到浙江走,也是一法。我河南湖北驿上,通有信得的朋友可以写信去请他照应照应。你们两个人,一百金可以到江南了。但是要走,恐怕不放,怎样托词呢?”莲因道:“只说庵中出了这件事,不敢就去祝闻得姓袁的死了,他家中寄信来要去守丧,同他念念经,过了终七,再回庵中。那时我已去远,也不管他。所以这捉奸事,要姐夫做好人,将来不致带累呢。”   玉成道:“此计虽好,但我同妹妹已是惯熟,去了,我那里舍得呢。”莲因道:“姐姐放心,姐姐待我的情义,我今世不忘的。   我回南之后,必当寄信前来安慰安慰。倘得了机会,住持大地方,可以自树一帜。无论山遥路远,必当遣人来接姐姐姐夫,索性住到江南去。我就每月送姐姐银子使,姐夫也不必做这个奔驰事业了。”劳二道:“但能如此,倒也极好,我本来也怕极了。”莲因道:“二位请放心,我不是负心的人。”玉成道:“是便是,但这时候已不早了,二哥你就出去招了姓甘的同去,便事要小心,千万不可粗莽。倘里头毫无声息,不可进庵的。”   劳二就诺诺连声去了。这里二人谈了一回,各自安寝。正是:为捕鲸鱼先设网,要除枭鸟暗张罗。   未知以后若何,下章再述。   第十八回   谁能遣此月下弹琴未免有情舟中感旧   上章说莲因住在劳家定计捉奸,夏楼全不晓得,果然去弄出事来。初六清早,香公就急忙忙的奔到劳家,说道:“二姑姑不好了!昨晚三鼓,这个夏楼到庵后跳墙过来,到你床上强奸佛婆,给佛婆将他把住,喊起来,我忙到竹房里看,便拖祝大师太也就进来,一见夏楼,便说他忘恩负义的人,恨的什么似的,一顿打,我也就进去,把他拉祝刚刚外边甘老三弟兄经过此地,听得里头夜深喊救,只当是强盗抢劫,就打门进来。   那时我一个人正挡不住姓夏的,给甘老三几弟兄把他拿住,捆了起来。他就慌了,说道是你约他的。甘老三那里信他,一阵的乱打,甘老三就要送官。后来幸亏劳二官走过,进来再三解劝,罚他三百两修庵银子,又给佛婆五十两,另罚四十两请众人的。教他写一张甘结,自此以后,永远不管白衣庵的事。又怕他懊悔抵赖,老三就逼着他写了字条儿,到家取了银两,方才放他。他有一张纸条儿,说是二姑写给他算凭据的,现在劳二官处。说二姑就回去,要问问呢。”玉成向莲因笑道:“果然好计!快去罢,你就同老师太说,昨儿因听得袁老爷的死信,我留你住在我家,差人到城里我母亲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未回。今袁家要妹妹去哭临吊丧,恰遇着这件事,恐怕夏楼夜来暗算,所以把行李搬到袁家去,暂住几天。一者帮袁家的忙,二者尽妹妹的心,三者避姓夏的祸,你师父无有不应承的。行李东西,就叫劳二替你拿了来罢。到了此间,再作道理。”莲因道:“多谢姐姐,我就这么着。”又低低的附耳道:“我们昨晚定计的一节,千万不要告诉人。”玉成道:“这个自然,你去罢。”莲因就随着香公去了,到了午刻,劳二果然把行李带回,佛婆也来了,带着行李,玉成道:“妹妹呢?”劳二道:“他还要同师父师姐说几句体己话儿,随后就来了。”佛婆也恐姓夏的报仇,不肯住在庵中,要跟着二姑姑避避,二姑姑允了,就请老师太找一个替人,佛婆愿出一两银子给他。玉成道:“妹妹去怎样说?”劳二道:“他说昨晚得了姓袁的死信,我家就留他住下,打听消息,城里回信出来,要他进袁府念念经,穿穿孝服。姓夏的事并非约他的。他师父说既不约他,你为何有凭据在姓夏的手里呢?二师太道:‘这有个缘故,须到里头去说。’当时就把行李收拾,打发我拿了先回,他以后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今日甘老三弟兄,倒分了四十两银子,他送了我十两,夏楼也许谢我十两,这回尚未送来,说改一日再送,一准有的。   佛婆到便宜他得了五十两,盘费尽够了。又罚送庵里三百两,为修理的费。二师太给姓夏的笔据,给我取在身边。你说要还他不要还?”玉成道:“不要还他,你只说遗落便了。”劳二笑道:“只怕十两头不得到手。”玉成笑道:“有了十两,还要十两,你也太贪了,你昨儿怎么去捉呢?”劳二道:“昨夜我们四个人到那里,不过半夜光景,走到了,便听见里头喊捉强盗,他三人便打进门去。那时当家的通通起来了,听见外边打门进去,真正疑心是盗,吓成一团。以后老三告诉明白,说是捉奸的。莲根认得老三,说:‘快来帮我捆这害人贼。’于是当时就捆绑起来。夏楼叩头求众人不要声张,我便进去做好做恶假劝了一回。老三要罚他五百两银子,我就再三的说方才一共罚了三百两他在这三百两内要谢我十两,所以把我这十两扣起来,取来二百九十两。甘老三又要他一张甘结,方才将他放了。”   说着,只见莲因进来,玉成笑道:“幸亏妹妹想这妙计,他已经都告诉我了。你进去同老姑子说的什么呢?”莲因笑道:“我也乏极了,我们喝杯茶坐了讲。”于是走到里面坐下,劳二倒了一杯茶来喝着。莲因道:“我到里面同他师徒二人说,这是有关庵里的名声,所以进来私谈,他昨儿怎样的引诱,我初时不肯,他说不妨事的,莲根本是我的相好,已经二年了,当家姑姑也晓得的。我因嫌大师太粗俗淫荡,所以要交结上你,就好将他弃了。”玉成道:“他这字据你给他看过么?”莲因道:“我就把凭据取出来,莲根看了恨得了不得。说这等没廉耻没良心,把我的丑出尽了,还要嫌我。”玉成笑道:“后来呢?”   莲因道:“我就同莲根说,夏楼这般引诱我,我初时尚肯顺从,后来晓得有姊姊在里头,我所以不肯回来,岂知弄出这等事!”   莲根听了我的话,师徒二人,倒反感激我。叮嘱我莲根的事,不要提起。你就进一趟城,停几日再来罢。他恐怕我没钱,倒给我十两银子,我也收了。这回子费了姐夫的心,我就送给姐姐买些花戴戴罢。他的凭据我就交给师父,倘日后有什么枝节,就把这个纸儿搪塞他的口。”玉成道:“这倒罢了,你又送这个十两,不能受的。”莲因道:“我同姐姐还分你的我的么?况且我还要费姐夫的心,有什么顺便的船,来了回去江苏最好。”   玉成道:“这也容易,妹妹把这银子收好,做做盘费罢。”莲因道:“我还有呢,况且佛婆还有五十两在我处,姐姐不收,就生分了。”玉成无可奈何,只得收下。因道:“你给姓夏的字条儿在二哥身边,我来取给你毁了罢。”莲因想了一想道:“其实也不要紧的,今事已败露,不独你我知道,我又要去了,凭他去罢。回来姐夫去送还他,又做了人情。听说他也要谢姐夫呢,就把这个去领十两银子,又全了情,又得了财,于我无损一毫。   他得了这纸儿,还当凭据呢。”玉成道:“这么着也好。你怕还没有吃饭,我已叫佛婆去端整了。我也等你,还没吃,昨儿剩下的菜已走味了,所以做了新鲜的素菜,况且这个月我是吃地藏三官素,也做了姑子了。”莲因也笑起来。于是大家安排吃了饭洗脸嗽口毕,劳二就去把这纸儿还给夏楼,换了十两。夏楼倒反感激他,说莲因实在可恶,叫他住在庵中,不能安乐。   你们是荐送来的人,给他一个信。”劳二道:“他昨儿因姓袁的身死,今儿已进了城了,据说还要守丧,断七后再到庵中呢。   看他这个心计颇工,你也要留心才是。”夏楼叹了一口气,叮嘱劳二莫告诉人,劳二答应着回来,把这话通告诉玉成、莲因。   银子也交给玉成收好,大家欢喜。莲因就商议回去一节,劳二道:“自己雇船,要走就走,可以办得到的。若是要省些,只得乘别人的便船,就也不能性急。且在吾家暂住几日,我去打听,倘十日内有便船,就等他几时。若没有便船,随便几时好走的,包在我身上,办得妥妥当当便了。”莲因想了一想道:“也好,费心就是了。”于是莲因瞒着人,就住在劳家,同玉成谈谈,倒也不嫌寂寞。到中元这日,劳家也祭祭祖先,莲因正为不得船只,心中忧闷,再请劳二去打听,说:“倘然再没得便船,就同我雇了一只罢。”劳二道:“几日来留心打听,实在没便,且再住几日看。若自己雇船,就太费了。”玉成道:“你且再去到驿上,或者船行里问问,朋友那里可以托托他们。”劳二也就去了。   一日无事,到次日夜深回来,玉成、莲因尚在谈天,未睡。   问道:“这事怎么了?”劳二笑道:“也巧极了,但恐怕不是。   我要请问二姑姑,你有一个姓白的认得么?”莲因道:“白什么呢?”劳二道:“叫白子文单名一个凤子,是这里的榜下知县。   现在选了浙江钱塘县,要去赴任。行李通下了船,十八一早就要走的。他船中带了家眷,你就同太太一处,佛婆同老妈子一处。他本要用一个江南人,佛婆若伏侍太太,就不用船钱了。   你不过用二三两银子,谢谢船家同老妈子就是了。”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并没认得什么白子文。”劳二道:“据他说是认得你的,只怕不是你,若果是你,他就肯同去。”莲因道:“实在认不得,也记不起了,他怎么说认得呢?”劳二道:“也不知道,他说金环姑,恐怕就是金翠梧,叫我来问你,若是了,请你明早就去见他。”莲因想道:“翠梧是我在惠山时候的名字,他既然晓得,或者曾经一面,至今忘了,也未可知。”因道:“怎么说起环姑来呢?”劳二道:“他问你出身,我告诉他的来历,今改名莲因的。”玉成道:“妹妹从前取过翠梧的名字么?”莲因道:“我本来名翠梧,环姑是别人叫出的。”劳二道:“不论认得不认得,你明儿就去见见他,或者见了面想得出的。”玉成道:“也是,横竖进城去,近要轿子,也费不上三钱银子。”于是计议定了。   一宿无话,次早,劳二雇了肩舆,就命佛婆跟着指引了地方。一径进城,到晌午,就回来了,出了轿,莲因笑容可掬的进来,命佛婆付了轿钱,打发回去。自己走到里头,玉成接了出来道:“看妹妹欣欣然的,认得姓白的么?”劳二也就进来,莲因笑道:“有一个转弯呢。那年我在惠山,相识一个姓韩的,白老爷是姓韩的朋友,曾同姓韩的来见过几面,那里记得呢?   刚才说起,才晓这靴儿里的袜。问了一回我的踪迹,他也替我悲伤。就说我若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早来看你了,今要回南,尽可以一船同去。若还是做姑子,他到了任,就在西湖上同我设法。就命我去见了太太小姐,太太倒也和气,说同行最好,路上有伴儿,可以谈谈。你这佛婆就留给我罢,也好伏侍你的,到了那里,你没人,也好暂时用用。我就通都应了。太太命我回来收拾行李,他就有人来抬去。明早,我一径下船,他打发轿子来接。”劳二道:“这也巧极了,我就来收拾。你的铺盖,也给他一起取去,你就同你姊姊睡罢。佛婆就叫他押着行李下船,住在船上等你,不必来了。”莲因道:“倒也简捷。”于是便把行李收拾起来,方才完毕,白家已遣人来了。莲因就命佛婆押着同去,就住在船上。只是玉成姑娘聚了几日未免又有离别之感,夜间灯下谈心,说不尽万种缠绵,一腔悲感。连劳二也伤心起来,落下几点眼泪。莲因道:“姐姐的好心,我不用说了。就是令堂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这回子已不及别他,务乞替我谢谢。我到了那里,倘有寸进,我前回所约的断不食言,请放心罢。我到了就有信来,以后的信要时常寄的,但是我的命苦,料不定后来,不知道此别以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你回来听我的信罢。万一不幸死了,姐姐就是我的亲人了,我也有梦给你呢。”说着便哭了。玉成哽咽了一回,说道:“罢了,妹妹明儿走,要吉吉利利的,倒只管哭,说这些话。”莲因道:“言为心声,那里禁得住呢?”玉成道:“你有小照,给我一张么?我也有一张三寸的照相给你,将来记念时,大家看看。”莲因道:“阿呀,我倒忘了。”便将常带在身边的小照,取出一张给玉成。玉成也把照给了莲因,彼此带好。二人直谈到四鼓,方才睡下。   次早轿子就来,伺候洗脸茶水。莲因吃了些点心,一面哭,一面告别。玉成噙着泪,也说不出话来,送他上了轿。莲因哭道:“姐姐保重,我去了。”玉成一句儿话也不能说,试了几试,只叫得一声妹妹,就哽咽着了。正是:青山红树黯离情,话别临歧百感生。珍重万千惟两字,大家相对各吞声。   莲因乘舆到了船里,白公同太太已在那里等了。莲因就进去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挽他起来,又同秀芬小姐见过礼。那小姐别号萱宜,人极风流。佛婆出来接着说道:“姑姑的行李在那边船上,小东西通在小姐房舱里。”就同小姐一起住,刚刚两个小榻,一张小桌儿。太太的房舱在中间,同老爷也是两个小榻,不过多放一个桌子,四个小枕。莲因走去看一看,倒也清洁明亮,心里感激不荆一回子吩咐,开船。舟子就烧起顺风纸来,放爆竹,打金锣,点香烛。因一路多水浅之处,船也不大,后面一船是行李,同两个仆人,派着一个账房师爷督押着。舟子进来讨了赏,解维开船。两岸绿树青山,芦芽荻笋,说不尽的景致。子文太太小姐等,在船中无事,吃了饭,就与莲因谈心。太太道:“你把从小至今儿的事,说给一遍我们听听看。”莲因就详详细细的告诉一遍,说到被袁姓买去之后,被大娘娘折磨,及出来落发的一节,大家叹息,赔了几点泪。   莲因又哭了一回。一日,同子文谈了一回诗词,又谈了一回交情,渐渐讲到秋鹤,莲因便急问消息,子文道:“他已经两年多不给我信了,今年春我寄他家中一封书,也不答。后来方知道他初起在交南大营,旋到了日本。后来同一人到俄罗斯去玩的,据说要三年才能回来呢。你今番到他那里恐怕也找不到。   不如同我到了杭州再议。”莲因道:“多谢老爷,只是没得图报。”   子文道:“我同秋鹤是一人之交,他的相好,就是。。”说到这里,觉得说造次了,就改了口道:“劝劝,也是应该的。你莫说这生分话儿,也不许叫老爷,只叫我号罢。”莲因道:“我出了家,是红楼梦上所说的槛外人了,不能学当时在惠山的样儿,怎么敢称老爷的号呢?”子文道:“你这么着,我不依。”   莲因道:“天下没得这个理的。”白夫人笑道:“据我看,你也不必叫老爷,也不必叫号,你既同秋鹤叔要好的,他又同他换贴,你就叫他一声伯,叫我一声嫂,你道好不好?”子文道:“太太的话好极,你以后就称我伯伯,你再不依,我就恼了。”   莲因只得告了一个罪道:“遵命。”子文向太太道:“他待秋鹤的情,是我深知的,真是海枯石烂,万劫不磨。因秋鹤没钱,他的娘又贪,只想人家挥霍。他反劝秋鹤少去,心里好不在常常见面的。秋鹤结交他长久,不知他背地里反赔了多少钱,受了多少气。秋鹤待他也好,口口声声总赞他多情,有忠心,岂如因缘仍旧不成,可见寒士的苦。”莲因听着眼圈儿就红了,子文道:“有什么伤心,可惜秋鹤今儿不在家中,否则我就送你到他家里。他的太夫人最爱人恤下的,夫人老老实实,从不肯给人没脸。到了他家,虽不比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比那在袁家及做姑子的光景安乐十倍呢!”白夫人道:“这袁家住在那里?”子文道:“你不知道么?就是西牌楼的袁小儿,他的怕老婆也算有名儿,见了影儿就吓得小鬼似的。这番死了,又无儿子,恐怕这妇人不能守呢。”说着,船后开上饭来,大家吃了。   洗脸漱口毕,子文规矩,吃了饭必要睡一回子的。夫人就同莲因到小姐处谈谈,到了晚间,又谈了一回佛家禅语。秀芬小姐也走来,原来那秀芬年纪只十四岁,文字上虽不甚精,也楚楚可观。上年请了一个琴师学得一手好琴。小姐又是聪明,食古而化,因道:“莲因姑姑,我父亲说你会弹琴的,可否请教一曲?教导教导。”莲因道:“小姐说这句话想必是圣手了,我先时也曾学过几套,可知道这个东西,实在要时刻不离的。古人说得好,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如今已是抛弃了足足三年,非但没弹过,且琴的面也没见过。手上的皱也脱子,勾挑拨打的手法也散了。五音宫徵也忘了,要弹一曲,教我何从下手?   小姐的琴可在这里,倒请教小姐教我一曲罢。”小姐道:“可惜不佳,姑姑既是知音,我来学弄一曲,请指教指教。”子文道:“甚好,你看月儿已经上了,又在水天阔处,可到船头上去弹罢。”小姐就命老婆子到老爷房舱里取了一张冰纹琴来,解开了囊,并无琴台,就在船头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掇了一个凳坐了,把琴放在上面,莲因就替他焚了一炉百宝梦甜香,子文夫妇坐在后面,莲因也端了个短杌坐在侧首。小姐把琴和正了仙翁,弹了一套,但觉得冷然悄然,音节入古。莲因喜道:“这是月儿高调,果然神化。小姐这等雅奏,真是江上峰青,压倒广陵散了。”子文道:“这套好似你以前在钱姑丈那里赏荷时节弹过的。”小姐道:“那日弹的是平沙落雁。”子文道:“当日你先前弹的一曲是不是?”小姐道:“当日先前弹的是杏坛操。”   白夫人笑道:“你不要同他去说,我们都是牛,那里知道呢?”   说得大家笑了,莲因道:“这琴的曲句也极好的,就是这杏坛操,觉得幽冷得狠。小姐你可否也赐教一套!”小姐道:“这是初学入手弹的,我来重和了一和再弹。”于是和准了弹出来,莲因击节道:“拜服拜服,小尼要五体投地了。”子文笑道:“幸是小尼,若是小僧,便要赶你上岸。”白夫人也笑了,子文又道:“好像比前日的少于几句?”小姐笑道:“这是一定四句,怎能少几句呢?若少了几句,就是无弦琴的弹不成声了。”子文道:“是怎样四句,翠梧说得这么有趣?”莲因笑道:“伯伯不知道,我来写给你看。”就起身走到房里去,那边小姐也就把琴收好,香炉也放好,老妈子把桌子等收拾好了。大家到中舱里来,莲因笑嘻嘻出来,把写出的交给子文,子文一看,只见上写着孔子的杏坛操。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衰草间花满地愁。   子文道:“真个好,这句幽古旧冷,感慨遥深,别有一般神韵。回来船中无事,你们可以拟制几曲,谱入琴中?”莲因笑道:“伯伯这句话儿,似是而非,制了曲句,果然可以入琴,但是琴韵不在曲句上头。弹琴一道,当以心就声,不能以声就句。弹到那里,自然有那里的声音出来。譬如落花春院,长日间庭。琴里的趣味,自然有八个字的光景。若是长河嘶马,大漠呼鹰,则又是一般边塞上雄壮悲凉之气。所以琴曲中往往有有声无辞的调,能将精义入神贯通融熟,便有化境出来,圣人所谓和声依咏,就是这个意思。若因琴中之音,求他辞句,这是门外谈禅,未免穿帮了。”小姐道:“姑姑所论真是知音,如何不弹一曲呢?”莲因道:“从明儿起,我得空就再温习,小姐要教我呢!”白夫人道:“好,你们没事,就讨究这个罢。”于是大家安歇。   自此莲因同秀芬日日弹琴,本来是个名手,一经习练,六七日便纯熟起来。子文无所事事,便与莲因谈天。一夕舟泊王官渡,无心中又谈到秋鹤,子文道:“秋鹤待你是好的了。”莲因道:“他是情深,我是命保落花飞絮,空触离怀,又怨得谁呢?”子文道:“他自你嫁后,忽忽若痴,说从今吐弃凡庸,不作花间冯妇,他曾有感怀诗十二首,为你所作的,你看见么?”   莲因凄然道:“什么感怀诗?我倒不知道。咳,伯伯,我嫁了就是在地狱里,那有重见天日的工夫?他念我也无益了。”子文道:“这个诗我倒有呢,是他寄我的。”莲因道:“快给我看看。”   就流下泪来,白夫人道:“可怜见的,就给他看罢。我也听听,到底怎样的好?”子文道:“你不知道,当时秋鹤结交他的时节,有两首定情诗。我要看秋鹤已经忘了,说我同你到翠梧那里看去。岂知到了他家里翠梧不给我看,这回子翠梧要看也容易呢,只要把定情诗给我看了,我就把那个给他。”莲因道:“果然失去了。”子文笑道:“这是我也失去了。”秀芬道:“都是没什么要紧的,姑姑就取了出来罢。”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就取来,你们莫告诉人,这是丢脸的。”说着,就点子蜡,到文具箱里头开了锁翻子一回,取出来,送到桌上。说道:“你们看去罢,也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子文看了一看道:“他说两首,原来有五首呢。”看他题目写着:“惜余春馆本事诗,即呈主人珍贮。”   因念云:   银烛高烧拥艳妆,红楼我辈任清狂。含情背众飞眉语,私意亲郎泄口香。拉杂琵琶花四座,风流裙屐酒千觞。雨声如沸歌声急,(大雨时正)送客留髡夜未央。   子文笑道:“你原来如此,所以不给人看!”莲因羞得了不得,秀芬听了也过来看,子文笑道:“这是无题诗,你看不得呢!”秀芬一定不依,子文本来膝下无子,就是这女儿极宠爱的,只得给他看了。再看第二首云:平生艳福几经消,花下雏莺苦苦邀。   子文笑道:“好一个苦苦邀,究竟怎样邀法?”莲因道:“人家给伯伯看了,自有这等说,快看下去罢。”子文又念道:醉态支离欹枕畔,春心荡漾到眉梢。鸾簪斜插双梳鬓,鸳带初松一捻腰。   子文看着莲因笑道:“醉态春心,拔簪解带,也形容得太过了。”莲因把衣袖按着脸,臊得要命。白夫人笑道:“你念下去。”子文又念道:灯下依稀相对处,纵非真个也魂消。   子文笑道:“不但秋鹤,我读诗的也要魂消了。”又念第三首云:喁喁絮语夜三更,万种缠绵可奈卿。   子文笑道:“我有四个字批语,叫酣畅淋漓,就是万种缠绵的考语,你道是也不是?”又念道:不易删除惟绮习,最难羚捺是柔情。妆慵故惹萧郎急,促睡生防小婢惊。   子文笑道:“本来要大方些,怎么促睡起来?”又念道:百和香浓心已醉,今宵鸳梦许谁成?   子文道:“真个好诗,怪道翠梧不给我看,原来有许多典故。”莲因笑道:“看了诗,就有许多编派。”子文笑道:“谁叫你造这样典故出来?”因又看第四首道:低声羞涩唤郎眠,一笑搴帏态更妍。   子文拍案道:“好个低声唤眠,好个搴帏一笑,当日情景如画。”莲因羞得走了开来,到房舱里去。白夫人笑道:“人家做了姑子了,搁得住你还要同他打趣!你只管念罢了。”秀芬道:“我来读下去。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秀芬不觉也笑出来,因又念道:柔肌锁艳尘难涴,痴梦留痕蝶亦仙。   齐把穷愁收拾起,狂名任诮海棠颠。   子文道:“诗真做得好。秋鹤这枝笔,令人爱煞。”又念第五首道:一夕相思债已酬,会真诗句忒风流。晓窗鸳枕人双壁,子文道:“描情描景,香艳极了!这句谁也做不到!”又念道:绣阁蟾魂月一钩。睡去懵腾交叠臂,起来憔悴懒梳头。者番好合非容易,多谢梅花作蹇修。   子文笑道:“翠梧梅花作蹇修,可就是友梅么?”莲因只得臊了脸出来,笑应道:“是,可将这感怀诗快给我看罢。”子文笑道:“这回子你臊,看了感怀诗恐怕你要哭呢!”因在书箱里捡了出来,说道:“你看罢。”莲因把定情诗收好了,就将感怀诗展在桌子上,秀芬小姐也拥上去看。莲因念道:客窗风雨病潇湘,青鸟传言欲断肠。疑是梦中逢姹女,可怜镜里作情郎。   莲因不觉眼圈儿红了,又念道:   离怀密裹推心怨,香誓重征澈骨凉。再见何时须隔世,碧天银汉路茫茫。   莲因便哽咽起来,子文道:“何如我?我晓得你要伤心的。”   秀芬道:“真难怪他!”停了一回,莲因又念道:特向红楼别个依,催妆诗句尚从容。防人饶舌瞒将嫁,怕我伤心赚再逢。   莲因看了这两句,不觉双泪垂垂,哽咽得不能念了。秀芬在旁边也陪着几点泪,子文在那里擦眼,白夫人道:“什么诗,大家淌眼抹泪的哭?”子文强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看莲因还在那里哽咽,好容易劝止了,又念道:万古销魂情切切,几回忍泪语喁喁。愿卿珍重鸳鸯谱,玉刻双璋一品封。   秀芬道:“好诗!有情有景,他还当是姑姑佳偶风流,望你生子做夫人呢!”子文道:“他何尝不是这个心?背地里总同我们提及,说环姑有人娶了去,倒完了我的心愿,也是一桩好事。   但要望着他好合同心,将来生了儿子,做夫人呢!那里料到今儿在我船上做姑子?”白夫人道:“你看莲姑哭得似泪人儿了,秀儿你劝劝他。”秀芬因劝了一回,莲因又念道:访艳曾敲月下门,等闲欢笑洽春温。新弦檀板歌双叠,小?Y梨花酒一樽。身世浮沉原是梦,性情契洽了无痕。佩环声杳红窗远,宛转蓝桥望断魂。好事从来易折磨,彩云摧散奈天何。   春风玉笛王孙怨,秋雨瑶闺子夜歌。几辈笑频如意少,中年遭际感怀多。愁肠百结难消释,怕驾星桥再渡河。   红抹斜阳惨不欢,者番离别太无端。因缘泥絮三生了,消息梅花一点瞒。纵可凌风难化蝶,谁能缩地竟翔鸾。临歧已怪行踪促,尚对娇容仔细看。   莲因又哭了,秀芬道:“好个消息梅花。”白夫人道:“仔细看这一句诗,我却听得出。”子文叹道:“阑香嫁去,碧玉难留,这等情景,秋鹤真是可怜呢!”莲因听了,愈是无声之泣,秀芬也噙着泪道:“爹爹不要提从前事了,姑姑的肠子要断了!”   停了一回,莲因渐渐止痛,又念道:   一丝欢梦渺如尘,崔护重来转怆神。曾谱鸾笙通絮语,枉修鸳牒订兰因。阶前红豆抛幽恨,洞口夭桃?s好春。早识海棠难嫁我,当时懊悔见真真。早将慧剑斩情魔,孽海风骄又起波。   北里无缘休问鼎,南山有鸟误投罗。侠肠忍被昆仑笑,色相防遭法秀诃。自恨自怜还自悔,愿参禅悦礼维摩。   莲因叹了一口气道:“咳,一片痴情,我负了他了。”秀芬道:“你也出于无奈,不能怪的,你再看下去罢。”莲因又念道:缚茧春蚕太可怜,柔丝已断尚缠绵。红愁绿惨灯前泪,花影钗声梦里缘。帘外三分无赖月,心头一点有情天。   秀芬道:“好诗!无题化境了。”又听莲因念道:重违素志成摇落,碧海深深恨未填。刘阮相思百念从,红裙若个肯怜才。本如燕子无家别,空赚鹦哥有约来。镜里花枝新眷属,眼中楼阁小蓬莱。媚妆人远平安否,一梦何尝笑语陪。   秀芬击节道:“好沉痛句子!”莲因又哽咽起来,把巾儿在眼上鼻上抹。秀芬道:“不是感怀诗,竟是堕泪碑了。”子文道:“看底下一首更好呢!”莲因又读道:玉人淹卧病郎当,子文道:“你害病了,几时怎么起的病?”莲因道:“当初认得秋鹤时节,因汤家娘给了我气,卧了一日,夜间又不掩被肮脏了身子。足足病了一个月,姓汤的那里肯管?真是幸亏秋鹤。”说着眼圈又红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里。”   莲因又念道:   减寿甘心祷上苍。   秀芬道:“他的情这么重,替姑姑借寿起来了。”莲因的泪那里还能禁得住,带着哭念道: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   莲因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子文等也无不酸鼻。过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秀芬道:“你看他哭得这个样儿,再能念么?我来念。”因道;支离骨瘦多情玉,欢喜春回续命汤。记得叮咛求设计,早离苦海买红妆。   秀芬噙着泪,觉得荡气回肠,不能卒读,因道:“我不来念了。”莲因只有出泪的分儿,更不能念。子文道:“还是我来念给你听罢。”因念道:书帏炯炯一灯青,独坐支颐半醉醒。旅馆人孤风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铃。琼萧嫩压双枝玉,华发重搔两鬓星。冷抱寒烟心事重,腰肢消减剩伶俜。平生枉赋白头吟,从此天涯万里心。   丹桂香浓秋寂寂,绿杨信杏夜沉沉。文萧虚愿题红叶,司马新愁托素琴。一自知音人去后,西风憔悴到而今。   莲因已是哭得气少丝微,泪盈一斗。背了灯,躺在白夫人旁边小榻上。把衣袖蒙着脸,老妈子同佛婆见了这个景儿,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胜诧异。白夫人虽不深知诗中趣味,也觉得有些难过伤心。秀芬极赞好诗,子文道:“言情之作,这枝笔也算登峰造极了。不过太露,少些含蓄。”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莲姑儿这样哀痛。”因又劝道:“好人儿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来的,就叫他来同你会会,可算死别重生,你的心愿也慰了。”莲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过想着大家的遭逢不偶,受这些悲欢离合的苦恼忧烦。我这回子已经出了家,绝丁妄想,就是他还要我,我也不好意思。况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这姑子去做什么呢?我心里头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见,就与他谈谈心,知道大家的苦楚。若还要我似先前同他相处的样儿,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   我就受受暮鼓晨钟的滋味,在法王面前忏悔忏悔。求菩萨慈悲,给我们来世好处,这便算我的结果呢!”   说着,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几把手巾来,各自擦了脸。莲因要把这诗抄出来,子文道:“不必抄了,他这诗本是给你的,你看见上下款么?你就拿了去藏着罢,也是一件好东西。”莲因心中欢喜,就在桌儿上取来,看后面果有几行小跋云:“余因友梅得识惜余春馆主人,相聚二年,愁多乐少。每值画楼薄醉,小阁疏灯,细数生平,各有身世沉沦之感。屡思脱籍,力薄难胜,惟有伤心叹息而已。丁亥中秋后一日,重访妆楼,已为大腹贾娶去。侍婢金儿,以画幅折扇交还。问临行何言?则惟以珍重相勉,谓不告而别,恐多情人为薄命断肠也。呜呼!后约落花,前情流水。玉箫再世,本属虚无。金屋今生,几如梦幻。   用赋七律十二章,拉杂摭愁,以当穷途之哭。万一此诗传去,示我同心。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秋鹤并记。”莲因看了这个跋,又是呜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来,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儿你们不是读诗,是哭诗,倒也别致的。”   秀芬笑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儿家轻轻年纪,说出这个话儿来,臊不臊?”秀芬走到母亲处粘在怀里哭起来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泪说道:“好心肝不要哭,这有什么呢?”因向子文道:“你这老子总是这样,当管不管,你好哭诗,他就哭不得么?”莲因道:“伯伯你不知道这个情字,非是邪僻的。人生世上,谁能无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节妇之节,义士之义,均从情字上生发出来的。就是圣贤治国,自诚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为之。尧舜之畴咨,孔孟之胞与,不过为情有难,故甘为劳苦而不辞,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许,耦耕之沮溺,凭世上人民水深火热,他一律不管,这是不可同群的鸟兽,可以算得无情了。若夫五伦之中,均须以情字维系。仅把男女之爱,当作情字,虽亦包括在里头,然犹见其小至于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谓之邪,不可谓之情。所谓情者,有正无邪,有公无私。一涉私邪,便是毫厘千里。今世界上无情的人,往往将一个礼字,一个理字,抵敌情字,岂知有情者有礼有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又云本至情以合理,情与礼,情与理,本浑为一。被假道学的人故意胡闹,饰非遁词。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强分开来,真是小人之智。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着忠厚和平的样子,但他暗里的存心,处处要先人一着。一事一节,必占便宜,必操胜算,但先求自家无累,纯盗虚声,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风其貌,这真是阿鼻地狱里出来的游魂,连情屁都也没得了。”白夫人、秀芬反笑起来,子文说道:“你做了几个月的姑子,倒长了这些见识。这回子参起情禅来,我倒不及你的透深显露。”莲因道:“这是真的,就是伯伯这番携带我回去。若是无情的,他先要顾恤自己吃亏,那里肯把我这系而不食的匏瓜携去呢?”说得子文、秀芬皆笑起来,秀芬笑道:“姑姑的头光光的,正似匏瓜。”莲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门前强辩,折服折服他。要他晓得我辈巾帼中万万不可无情的,这就算是替小郎解围了。”于是大家一笑,正说着,只听得当当几声,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经两下钟了,我们睡罢。”于是各自归房安宿。   莲因在枕上辗转不寐,一回叹气,一回哭泣,秀芬初时听见了劝他,后来睡着了。莲因直到东方将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舱,尚瞢腾不醒。秀芬已是起身在那里,穿衣,忽听莲因大哭起来,秀芬惊问道:“姑姑魇住了!”莲因方被唤醒,一身香汗。原来做了一梦,便想了一想起来,穿衣洗脸,秀芬笑问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来?”那边子文夫妇也听见了,问道:“什么?”莲因笑回道:“没什么,不过魇住了。”子文笑道:“难道昨晚还哭得不畅么?”未知莲因何梦,请阅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