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8 页/共 33 页
酒行三巡,这杯箸菜蔬果然精致,冶秋道:“闻得钦差衙门里有一位朋友的如夫人,是在上海宝树胡同谢家娶的,名叫二宝,他善于烹调,饮馔中最著名的。紫兄可晓得有这个人么?”紫春笑道:“你这么讲,要罚酒。”就斟了一巨觥来,秋鹤笑道:“我们天涯知己,又不是道学先生,说说又何妨呢?这么要罚酒,也只好闷饮了。”荫田笑道:“你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就是缉翁先生的爱宠,这厨夫也是谢夫人教导的手法呢!”说得合席皆笑了,冶秋就立起身来拱手请罪道:“该死该死,恕弟不知,就罚这一杯罢。”紫春道:“唐突西施,不罚何待。”秋鹤道:“弟多言亦罚一杯。”就斟了一杯立起饮尽,缉堂笑道:“大家坐了,不要胡闹,我们谈谈罢。”逐重新斟了一巡,秋鹤道:“这个酒倒极好,是中国带来的么?”缉堂道:“带来的,只二十坛,尚未吃过,这是钦差送我的。”冶秋道:“我们在路上喝的本地酒,终觉不能配口。前在瓦尔沙佳喝的勃兰提,倒还像中国的烧酒,但价值昂贵。”荫田道:“此地酒税过重,有不能不贵之势,那法国来的酒更贵呢?”冶秋道:“我在乌鲁木齐吃的一种醇酒,说也是果子做的,却与此地酒不同,也还便宜。”
缉堂道:“二兄踪迹几遍天下,阅历也算广了。”紫春道:“二位这样好游,保举也不要,做官也不要,可谓清高人品。”荫田道:“二位一路而来,所见形势,想必熟贯胸中,可以请教么?”冶秋道:“弟的日记不很精细,秋鹤的精神好,到一处就画出图样,节节注写明白。”缉堂道:“闻得五年前中国也有一个游历的人,到这里游了一回,不像这林友香有始无终的,现在他的日记尚未发刻,刻好了必有可观。”秋鹤道:“我也见过,可惜译出来的字各人不同,回来总须改为一律方好。”荫田道:“俄国近年来防备的法儿也算周密,炮台也筑的多。闻得里海西南及德国交界各处都有炮台,现在新添霍日本铁路告成,再要添设通至中国北边的路,恐怕还要筑炮台呢。”缉堂道:“我恍忽听见俄国的炮台未必尽靠得住,就是日报上头登载的也有粉饰。二位既然到各处见过,究竟如何?”秋鹤道:“俄国陆地居多,无论险峻平阳,非炮台不足以自固。所以现在西鄙波兰有坚固的炮台四处,今番弟曾去看过一个台,在佛斯兜拉河的右岸,名叫诺符基雅格孚司克。一个台在活沙省,名活沙。一台在拔轧河。名勃兰司得。一台名爱文果拉特,在佛司兜拉河左岸。拔轧河的台最大,基势蔓延如带。以为波兰门户,因波兰之北,就是普国的东首。波兰之西,就是佛司兜拉河的西首。
四台之外,又有小炮台,为犄角的势儿。其来塞各勒山角,正是普鲁士奥斯两国到俄国来的要冲地方。正在波兰的西南境,这地方也有炮台二三处。波兰与多瑙河中央隔界的大炮台,叫佛尔纳。多瑙河出海口子有地方名里轧,亦叫理加,一座炮台就叫理加。稍进多瑙河内地,杜那勃克城外,一座炮台是新筑的,实在雄壮。又弼司克地方一座炮台叫弼司克,下面平阳水草洼泽。炮台里面的药弹房,一半在地下,兵士的房间也在地下的。多瑙河南首泥门河一座炮台,亦甚险固。以上这些炮台,是专守多瑙河的。拔轧河与尼勃河相去甚近,当中两座炮台。
一名金盆,一名屋葛执考夫,俄国南境的炮台,旧式的多。到尼司脱河口,同平夺里,各有炮台。再进去到抱白立司格及樊雅弗两处,有中等炮台。黑海旁边的炮台,阿呀,真是数不清楚了。”荫田道:“到底记得几个么?”秋鹤道:“最大的一名得萨,一名纳辣爱夫,一名司拔史脱巴,一名不立克。炮台尽作斜尖,垂下之势。又在克痴同尼葛里及恰放三处,爱力沙与他根大克两处,筑小台各一座,以壮声势。黑海的东首各凯尖海旁边,有极大的炮台,最大的在波底贰礼翁河口,又南首排多地方考格昔同恰司平后两处,这四座炮台的坚固,实在要算第一。他的铁甲厚二尺八寸,也是尖转角,斜出如人字式。每边取高处十八丈,低处十二丈。台角最少六十度,名而里蛋式。
又有一个是双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两个人字。一个是三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三个人字。里面的炮,可以斜放。最好的新式炮台,在保耳铁克海旁边。瑞典国的对岸,名克卢姆司达脱台,所以保护京城的。又有地方一名飞巴克,一名佛力得立失姆,一名惹痴墩山海岛,一名阿兰得海岛,一名阿勃,一名亨格得,一名头那门得而里伐,一名那伐,均有坚固的炮台。其中最新的式子如人字,两边挂下,名路奈脱式子,他的角皆作尖凸出的,形状愈尖锐愈好。弹路准头自六十度至一百二十度,所以敌人枪炮的弹子,放到台上,被这尖锐斜角所阻,必力小而坠。又有一种四边三而里蛋式,弹路准头可阻一百八十度。
最多的是五边三而里蛋式,可阻二百四十度,但是平放终没得这些度数,不过避抛物线的界限而已。”缉堂道:“我糊涂什么是叫几度呢?”秋鹤道:“且慢。”俟作书的停一回笔,再说出来。
第十六回
天伦快叙秋鹤还家孽海愁深环姑削发
却说缉堂要问弹路准头度数,冶秋笑道:“兄作领事官,还不知道这个解说?”荫田道:“倒不要怪他,现今中国的大小官,大半是势力上头钻谋来的,那里有泰西人的学问?缉兄能讲几句西话,还算好呢。”说得缉堂笑了,秋鹤道:“弹子开出去,远近不同,度数是一定的。”缉堂道:“天文家有经度纬度,何以弹子也有度呢?到底是什么做主呢?”秋鹤道:“就是天文的度数,不过不论经纬,你可知道地球不是圆的么?”缉堂道:“地球圆说,是泰西人的法子。我们中国人向来不是这么说法,就是宋朝朱夫子也说太阳绕地左旋,好似地是平而不动的,现今看起来这些讲究竟不合。”秋鹤道:“朱夫子本来不知道的,今泰西所讲的弹准,就是地球的度数。全地分三百六十度,半个球得一百八十度,我们在这个半球上就占一百八十度。我们立在这里,以向上为界,譬如此地向上左首有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右首也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但是放弹子出去,无论向左向右,只能及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为止。
一半是弹出去的力,一半是弹坠下之力。其坠下之力,借着枪炮送力,又斜坠了去可多一半地步。譬如此地的弹从一度到二十度地方,则中间十步地方,就是抛物线的界限,因弹力只能到十度。从十度到二十度,是弹子借枪炮之力坠下的斜力了,所以枪炮低昂的准头,最远四十五度,高到四十六度,同四十五度一样,高四十七度,同四十四度一样,四十八度,同四十三度一样。将半地球的一半九十度算两头通达的路,各得四十五度。一半抛物线里头的界限,一半抛物线外边的界限。你们不懂算学,我须画出来你们看。”遂取了一张纸将铅笔画好了,说道:“你们去看罢。”众人看他手不停挥,不多几时,将这图一撇一环的画起来,好像撇兰花似的。缉堂笑道:“原来秋鹤先生倒工撇兰的手法。”秋鹤听了,反笑起来,冶秋笑道:“这是算学中打样绘图之法,本来要用界尺器具及铅笔墨夹等物,现在不过草草画一图形,不算得打样呢。”众人见秋鹤画了三个图,又在每条线下各各注了某度某度的小字,又用一纸横写一二三四字样,写了一层,又画一画。又写一层,须臾写毕。
众人看时,尚不能明白。秋鹤又演说一回,方才领悟大略。
无数抛物线路虽大小各异,而顶心之距,恒为通径四分之一,是以皆成为同式之线。
缉堂笑道:“原来这个缘故,你能算出弹之远近,可知克虏伯炮能击多少路。”秋鹤道:“又来了,炮有大小,其上有表。
须晓得这炮本来几度,击远若干,再加几度,或再减几度,击远若干,方可算出。”荫田笑道:“这么着我来考你一考。譬如一个炮已试得炮轴昂起十度,这弹子出去能及一百丈的,这回子把这炮轴再加五度,共昂起十五度,你可算得弹及若干远?”
秋鹤道:“这有何难?”就把铅笔在纸上一画一画的算起来,众人看他写的是:一○二○二四三。次层写○○一,又次层写五,图列于上。
紫春道:“究竟若干呢?”秋鹤道:“已得了,这法容易之至,照荫田所说法倍十度,得二十度,其正弦三四二零二零一万一率。一百丈为二率,倍十五度得三十度,其正弦五零零零零零零为三率,求得四率。共得一百四十六丈二尺弱即是十度,再加五度,所算的远近之准。”缉堂笑道:“佩服佩服。”冶秋笑道:“缉兄的算法比秋鹤更精,秋鹤算学还在缉兄的算中呢。”
荫田道:“这是怎讲?”冶秋笑道:“紫兄本来是请我们喝酒的,这回子缉兄要替他省些酒,所以想出这难题目来考我们,等吾我们少饮,回来他还向紫春要酒呢!”说得众人笑了,紫春笑道:“正是,不要谈这些经济了,我们喝酒要紧。”冶秋就命人取了大杯来,秋鹤笑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这里中国酒是不易得的,你这回子取大杯,不晓得紫兄暗暗里的心痛呢!”
众人又笑了一阵,就大家喝起大杯来。紫春酒量本浅,这回倒不能不陪了。饮了一回,秋鹤就要行令,缉堂道:“就怕紫春不能喝。”紫春道:“你们各用大杯,我只用小杯。”荫田道:“这是断不能的。”紫春道:“何苦要我喝醉呢?回来不能送客倒是笑话,这么着,你们一杯我就半杯。”冶秋笑道:“紫春吃了亏了。”紫春道:“我宁可少喝,倒不吃亏。”冶秋道:“不是这等说。”紫春道:“怎讲?”冶秋笑道:“你不见火车轮船的价目么?大人照例,小儿减半。”众人笑道:“主人做了小儿了。”
秋鹤道:“你们莫争,紫兄也不必减,你竟喝半杯,我也替你喝半杯。”缉堂道:“这还公允,就请宣令罢。”秋鹤就饮了一大杯,再斟了三大杯,说道:“我这令叫字体四柱册子令,说得好,自己不饮,各人分饮三大杯;不好,说的人自己饮三大杯。”紫春道:“妙极,我说得出就可以不饮了。秋鹤兄请说罢,什么是字体四柱册呢?”秋鹤道:“我这令杯已经干了,我这回说了出来,到收令再饮令杯了。”众人道:“这个自然。”秋鹤道:“我说是一个佶字。”冶秋道:“佶字怎么讲呢?”秋鹤道:“你不要忙,我来说。佶字,旧管是个吉字,新收一个人字,开除了一个口字,实在是个仕字。”
众人道:“好,当贺!”就把三杯分饮了,次是冶秋道:“我说湘字,旧管是个相字,新收一个水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个沐字。”
众人道好,也饮了。该是缉堂,缉堂道:“我说这字不好听。”众人道:“你只管说。”缉堂便笑道:“是一个粪字。粪字,旧管是番字,新收一个共字,开除了米字,实在是个异字。”
众人笑道:“大不雅,该罚!”缉堂道:“我本来说明白的不好听,难道不通么?”冶秋道:“不要争,缉堂替紫春喝一杯罢,可以再存半杯。”众人道:“便宜了他了。”缉堂只得喝了一杯,该是荫田了,荫田道:“锹字,旧管是个秋字,新收了一个金字,开除了火字,实在是个铄字。”
众人道好,各贺了。紫春道:“应该是我了,就说一个谢字,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了一个言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个讨字。”
众人道:“好极,自然得很呢。”大家又贺了,秋鹤道:“已轮到我了,我来收令罢,时候也不早了。我说一个案字,旧管是安字,新收了木字,开除了女字,实在是个宋字。”
说毕自饮一杯,众人也贺了一杯,就传饭吃了。又喝了一回子茶,方才散去。
次日冶秋一早独自出去,午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日本华字报,说道:“秋鹤哥你看,这新闻上有萧云的信,上边这个隐号是你的,他无从寄信,所以登在上头,就是你畹香这件事务。”秋鹤因冶秋出去,正在闷闷,看了一回书,扑在床上,听了这句话,连忙起来,说道:“在那里?你给我看!”冶秋就将这报交与秋鹤,秋鹤看见是五月初二的,寻了一回,方才看见,上写着:酒匄如见。前奉手毕,托讯彼美芳踪,当即托访事人遍为物色,而花天尘海,香玉深藏。旋据邗江来信,谓此卿出门后,有人见其病倒京中,奄奄不起,迄今已久,无处根寻。或谓尚在人间,或谓已生天上,红妆夺志,青冢销魂,事在可疑。请君自爱,府上望切,何日归来。此覆,萧云顿启。
秋鹤见了这书,禁不住泪珠儿簌簌的堕下。自念平生傲骨,青眼难逢。王杰楼登相,如壁立须,眉七尺,既不能保环姑于前,又不能保畹香于后。王郎天壤,屺岵兴悲。回首将来,终无了局。这么一想,就不觉呜呜的哭起来。冶秋也陪了几点英雄泪。停了一回,又劝了一回,说道:“莫伤心!我想畹香这人是有主意的,总不至到这个样儿。我们且回去,到了中国再作计较罢!”秋鹤道:“老弟不晓得这个人,是我秋鹤的知己。我已费了许多辛苦,要成全他夫妇同心,盼望他终身欢乐。谁料彩云易散,中道分离。回首人天,心灰已死。我当时在扬州的时候,看他这般病景,本来要替他安排位置,使其母女舒舒服服的过度,乃空囊洗阮,军务相催,就也轻易一走。岂知留书这一朝,就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时呢!”说着又哭起来了。冶秋道:“信上萧云并无说定这句话,你倒算他是信史了。倘然他好好的在那里,你也应该替他忌讳忌讳。况且你看这新闻纸上日国与高国已经失和,中国调兵前去,被他连败了数阵,日国的兵渡过鸭绿江来,我中国军务,恐怕这些贪生怕死的人靠不祝你我虽不能替君国分忧,也当念念家事。世伯太夫人在堂,尊嫂是个女流,他们得了这争战的信,不知忧得什么似的。你一味好游,也觉偏见,倒不如且回去罢。”秋鹤叹气道:“罔极如天,深情似海。处此境界,均付轻尘。叫我如何呢?你前年教我舞剑的法儿,久已抛荒了,你今来看我舞一回,是不是?
有破绽,你就教我。”冶秋道:“你且舞我看!”秋鹤就在床头抽出一口宝剑,在庭心里舞起来。口中歌云:中郎不作钟期死,肉怪尸妖皆余子。雄心郁勃起长吟,夜舞龙泉三尺紫。三尺紫化长虹,侠骨凝霜浑太空。手回天地日月倒,自填恨海成鸿濛。鸿濛再奠机心扫,花久春长人不老。
大千尽住有情天,不解相思不烦恼。丰城宝气腾干将,枉把真心换冷肠。引起归心三万里,梦中飞过太平洋。
舞毕,但听拍达一声,把廊下这柱斫断了一半,险些儿把柱上的灯堕下来,幸亏店家未曾知道。重把宝剑藏好,冶秋笑道:“你这舞法,总嫌太粗,我来舞你看!大凡舞剑之道,总要息心静气,方能神化。”遂取了自己雌雄双剑出来,脱了外衣,在庭中整了一整格局步位,然后纵纵横横的舞。果然一道寒光,慑人毛发。舞到后来,但见两道白光线,射向半空,划然一声,两剑好似飞的样子,插入鞘中。冶秋身体整立微笑,秋鹤拍掌道:“真好剑法!”冶秋走进来,重新穿了衣服,说道:“你不曾见我碧霄的舞剑呢!”秋鹤道:“他的剑到底怎样?是谁教的?”
冶秋道:“据他说是一个日本异人传授的,也不知师父的姓名,他也不肯说。他真是剑仙的样子!”秋鹤道:“回去我们须去访访他,给他一个受业门生帖子。”冶秋道:“我前年曾去访过他的,据旁人说已经不在天津了,问不出到那里去的。他本来是红线青奴一辈,游戏人间,这时候恐怕绝迹人间也未可知,回来且去问问,再作计较。”说着已经傍晚,二人又出去游了一回,回来已是上灯时候。秋鹤又伤感了一回,到次日就病起来。
冶秋因日本这件事,要去从戎,被秋鹤这病累住了,终日在寓中照应。
到八月中旬秋鹤的病渐渐好起来。九月初二日,冶秋方同秋鹤束装回中华来。到得南洋,冶秋到新加坡登岸去寻南洋的华友,筹饷招兵。秋鹤劝道:“这时候党人当道,我辈虽欲效忠,恐官长仍多掣肘,不如不去的好。”冶秋那里肯听,说:“天下人,通学了你,将置君国于何地呢?”秋鹤道:“你必定要去,我有中国进兵到日本的地图一张在此,送了你罢。”冶秋大喜,秋鹤就取出来交给冶秋,只见图上果然地理险要,节节详明,连一屋一门一树一石一涧一桥都记在上边,其中国到日本的水陆各道,亦都注出。上写着:日本地域在亚洲之东,纬线自赤道北三十二度起至四十五度余止。经线自中国京东十四度起,至二十七度止。纵约三千八百里,东西广狭相等。分为八道,曰东海,曰西海,曰南海,曰北海,曰东山,曰北陆,曰山阳,曰山阴,凡八十二部,七百十七县,旧都西京,今在东海道为东京。中国与日本相通水程有二,一自上海历长崎、神户径达横滨,一自广州、香港径达横滨。自长崎至神户者,必径濑户内海。一路岛屿甚多,船不易行。且各岛屿树木丛杂,可以潜设暂炮台,以藏伏兵节节牵制。倘误入下关口峡,彼来绝我后路,则我兵为死地矣。进兵时此路切须谨慎,从香港到横滨的正道,一水无阻,可以直攻浦贺,进逼品川。东京横滨,皆不安矣。若用间道,则西攻下关,牵掣其兵不能兼顾。如其东西出没,变化无方,则不从长崎北溯下关,而自朝鲜釜山南下。先据对马一岐两处之险,即由中道进兵。若不从下关西起神户,可自南洋径进加太等海峡,或据淡路以逼之,彼亦未易抵拒。自长崎南绕,北夺佐贺关捣攻下关之腹,此亦善策,或自珲春图们江出师潜渡青森,据箱馆,此又一道也,由箱馆南下会于横滨,此又一道也。或兵船抵新泻,陆行四百七十里,绕东京之背。或扰山阴道沿海,西赴长门,会于下关,或自福建、台湾进兵,先据鹿儿岛,即以攻东京。或由鹿儿岛西进,直抵长崎,皆善策也。大抵日本要害,东首近东京者为横滨。横滨要害,当海湾之口者,为浦贺。中权要害,近西京者大坂为神户。而明石峡为其西户,加太由良鸣门三峡为南户,皆大坂神户冲要。其要害之濒西者,为长崎。当江浙之冲,形如立鸟尾处皆是峡隘,礁石甚多。濒南者为鹿儿岛,当闽粤之冲,然长崎屏列之岛,而山川港为鹿儿岛湾口。二处亦是用兵要地,下关乃南北东西总要。我若占之,则彼之兵路饷道,在在牵制,四处皆隔阂矣。故该处为通国最要之区平户,北接二岛,南接五岛,海道甚狭,为长崎至下关中路要区。箱馆为北海道门户,扼之亦可夺气。总之图中所载须详细揣摩,熟通变化,不可以死力争也。
冶秋看了大喜,当时就把行李起岸,秋鹤送到岸边,说道:“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远出了。你去须见机而作能够独当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节制。现今日本学习洋人的法子,实心整顿,比中国可强数倍,不可以轻敌的。况且他不过与高丽为难,我们只好同他合保高丽,立一个私约,保全亚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胜败也不定呢。”冶秋道:“弟自有道理,虽说是筹饷练兵,也看大势,可做便做,不可做也就罢了,但是你萧云那里也须寄个信儿,你回去后,若到上海,就打听我的地方,给一个信来。我闻得乔介候现在上海乔家浜,我们将来的事,就在他处,或黾士那里接头罢。”秋鹤道:“也好,但是我回去打谅并不在上海,耽搁一径要回家了。大约到了家,上海是必要来的,你恐怕未必到日本了。万一遇着子虚、士负、萧云替我候候。”冶秋道:“前月日报上,已经说中国人官场的早已回去了,未必再住日本,子虚伯恐怕也回去了。倘你见了,也同我候候罢。”说着,只见雇的马车已到,就把行李搬上。秋鹤拱了拱手,殊觉别恨重重,噙着泪说道:“你去罢,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冶秋也拱了一拱手,也不说什么,就登车去了。
秋鹤回到船中,独坐思想,觉得人生天地间,聚散无常。
既然要别,倒不如不相见的好。又想道:“既然怕散,到不如不相识的好。譬如惜花的人看这花开放,果然好;若见他谢了,就有一种口不能言,无穹感慨的意思,倒不如不开的好。但是花的开谢,人的去来,我总不能做主,只得由他。须要我不晓得什么是开谢,什么是聚散。虽然看见了,也同看不见的一样,就与我不相干了。庄子说得好:无以好恶内伤于身,我今回去要改一改从前的局面。少交几个朋友,便免了多少烦恼。若要黜明堕聪,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这时船已开行,尚无风浪。船中有人带得《花月痕》一部,秋鹤就向他借来看,到下半夜,通看完了,说道:“这部书倒做得有趣,不过韦傅的收场太苦些,但我秋鹤这般的遭际,也就是痴珠的样儿。有环姑之多情,而不能藏之金屋;有畹香之知己,而不能保其始终;有乔公之爱才,而不能久入青眼。到而今亲老家贫,孤身羁旅。妻儿望远,后顾茫茫。虽行李中尚有几百两旅费,也是用得完的。到了家中,又不能闭户著书,必当就近得了一件事情方好敷衍。
当时乔公要保我,悔不从了他。功名虽了无所用,但是至今尚是一领青衿,未能发迹,这便作何了局呢?想到此处,又不觉忧虑起来,叹道:“天吓,你生了我这一个人,不先替我安排一个境遇,何勿把我生到下贱末流中做了负贩,劳劳筋力,倒是不识不知,也可以过日子的。”秋鹤这么一想,一夜何曾睡着,到天亮身体倦极,反睡去了。
自此秋鹤在船,反反复复看这部《花月痕》,有时出出泪,有时叹叹气,到了十月初九,方到吴淞。还了书,恰有同乡的船在那里,就趁了他的船,并不耽搁,径回去了。到了家中,合家相见,悲喜交集。原来秋鹤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母亲钱太夫人极贤惠。因秋鹤时常出门,忧得两眼欲瞽。秋鹤的房下谈夫人,是商户人家出身,不习世故,人是极忠厚的。虽万分委曲,亦不肯作声,不过哭泣而已。幸膝下有两个小姐,大的已十五岁了。两个公子,长的名叫继春。次名承元,方六岁耳。朝夕承欢,聊慰重堂寂寞。今见父亲回来,大家破涕为笑。
钱太夫人道:“我儿,你出了门,父亲身弱多病,你的信又不勤,这样荒冷地方,你去顽做什么?幸亏你兄弟常常回来,但他一个人也不能料理周妥。你媳妇又棉花人似的,不能当家。
你弟媳年纪小,嬉嬉哈哈,这几个孙了孙女儿,穿的,吃的,用的,顽的,女的要学针线,男的要读书,一件事儿想不到,人家就说不好。绣花针儿说似棒槌粗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实在累得受不了的。你今儿回来很好,你就叫你的媳妇同弟媳妇儿分管了家事罢。”秋鹤叹口气道:“总为家贫,以至如此。前几年我本打谅要收一个人替母亲分分忧的,岂知这个人又去了。
母亲要叫媳妇当家,这是极顺的事。但是这媳妇不比别人,这个性情儿,才料儿,是大家知道的,但一味的肯作事吃苦俭省,通不管外边的世故。倘然闹出饥荒来,人家不怪媳妇,还是归到你老人家身上。看不过帮衬帮衬,反到小题大做了。”
钱太夫人叹气道:“叫我怎样呢?”秋鹤道:“依儿子看起来,不如叫他两人学习,试试一个月,轮流帮着母亲办事。有不到的去处,母亲去提调他一声,学上一年来,就熟悉了。”说着秋鹤的族弟号映亭,又有远族的叔了镜斋乾佐等来见,是同秋鹤的父亲一同来的。秋鹤出去见了,就在书房中小酌,彼此谈心,直到月上花梢。吃了晚饭,各人方去。秋鹤再进来同父母说论家常,又讲讲外边的景致。两位老人倒也爱听,一家的人都听住了,到底钱太夫人体谅说道:“你方回来,路上辛苦,早些回房去歇歇罢。大小姐本来同二小姐睡在你的房里,今朝搬到我房里来睡,继春是同我一床睡的,今夜老子回来,不知怎样。”因笑问继春道:“你老子买回来多少好顽意儿,你同谁睡?”继春笑道:“我同爹爹睡。”承元道:“我也要同爹爹睡。”
谈夫人笑道:“好好,你们都同老子睡罢,等我也清净一夜,省得半夜里起来伺候你小爷。”于是各归房安歇。秋鹤又问问两人读的书,夫妇又谈了一回心,叹气一回,欢喜一回,方自睡去。
次日秋鹤方才起身,亲友等已来相约了,自此秋鹤在家,适性怡神,安闲无事。所有家务,整理一清,到也自在。安安逸逸过了年,直到乙未二月初八,方赴申江。姑且不题。而今再把环姑的纵迹述写一番。环姑系海门人,本姓金,为汤爱林养女,初名汤翠娥。到了惠山,改姓金,名环,字翠梧,环姑其小名也熟人知道,大家叫他环姑,翠梧的名字到埋灭了。本同舒友梅相识,因题他的地方名惜余春馆。自识秋鹤后,真正知己到十二分,也不许秋鹤挥霍。岂知被袁姓娶去,大妇又妒,竟逐出来。其夫私送六百金,大妇只给了一付竹箱、铺盖。环姑一个女人,又是人地生疏,意欲图一个自尽,自思要死何不早死。昔年韩生要我的时候,我若拼得一死,与那老淫妇淘一场的气,或者到也可以跟了姓韩的了。当时想不到这个算计,今儿弄到山穷水尽,就是一死,也是轻于鸿毛。况我这一嫁之后,秋鹤已是死心塌地,未必再想重逢。死了叫谁知道我这苦呢?若回到江南寻他,他又是行踪无定的,就是遇着,要想覆水之收,也难启齿。更且这里到江南须渡黄河,从河南徐州界一路南下,迢迢数千里。一个弱女子,怎好走呢?若是真个作了尼姑,在这里出家忏忏今生罪孽,倒也甚好。但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尼庵,就是知道了,无人引进,也不肯收留的。罢了,我当初来时,曾住在卖花婆余康氏家里的,如今且去寻他,再作计较。主意已定,独自问到卖花婆家中来。行李叫一个邻家的小厮拿了。那卖花婆康氏,是一个寡妇。祖上本是好的,如今都已消败。只剩六七间破屋,已经典去了,也无子息。有一个女儿,叫玉成,嫁在城外囤里劳姓,是在驿栈上当差夫走信的。环姑到了康氏家中,叩了门,康氏开出来,一见,说道:“阿呀,姑娘为什么这般狼狈?今日来这里,你大娘娘晓得的么?”环姑双泪俱下道:“一言难荆”就命小厮把行李放好,给了几个酒钱,小厮也就去了。环姑方同康氏进来,原来玉成小姐亦在母家,大家见了,康氏道:“你今日到来,真正出于意外,为何如此打扮?你的面庞儿也瘦得极了。”环姑泪眼盈盈的,就把以前的苦楚备细告诉一遍,玉成也替他酸鼻,康氏叹道:“当日大娘娘搬你去,我就知道没有好结局。我因这个妒妇恨我借给你房子住,说是我引诱他的男人做这个勾当,要同我算账,我就不敢来望姑娘。现在有什么主意呢?”环姑道:“我本不难一死,但是徒死无益。欲回江南,又无同伴。细想不如真个做了尼姑罢。本来我前在惠山住在尼姑庵里的,不过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认得姑子,又不知道什么尼庵。妈妈是本地人,必知道的,要求想个法儿。倘有熟识的,烦妈妈引荐,我就吃他一碗薄粥,忏悔忏悔来世,我就死而无怨的了。”说着又哭了,康氏道:“姑娘年纪尚轻,若肯俯就一些,谁不欢喜姑娘这个人。将来倘一夫一妇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那就出头了。”环姑叹气道:“妈妈,你再要说这句话儿,俗语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个上头已看透了。
若是夫妻好的,自然是生生死死的知己;夫妻不好的,就是欢喜冤家。女人家讨俗人眼里的欢喜,不过是一个色字。过了二十以外,就渐渐的色衰爱弛。有才有德,终不及色的好,其余须要真正是黾勉同心。你想天下能有几个同心呢?就是我到袁家,也不想意外的好处,不过我自己尽我做妾的道理。无论苦也罢,甘也罢,只要安安逸逸混过了一世,即使钗荆裙布,也心快的。岂知今日到这个田地,而今再教我去别寻门路,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况且知人知面不能知心,我别的好处再不想了。”康氏道:“姑娘莫慌,老身现在同你留心,若信不过的总不替你多言。”环姑哭道:“这是不劳费心,我但望妈妈替我设法设法有什么尼姑庵荐我进去,同他扫地焚香,修修罪过。倘有机会,我还要回南祭祭我爹妈的坟墓呢!”玉成道:“做姑子是最苦恼的营生,妹妹年纪尚轻,快丢起这念头。”康氏道:“是吗!这是人生的末路,你看人家修道做姑子不少,到底看见谁升了天呢?神道仙佛的说头,本是不可深信的,还不如寻一个小官人,同他过日子的好。”环姑泣道:“果然我要出家,你二位到底有什么法儿呢?”康氏道:“这里实在少得很。”玉成道:“我们乡下倒有一个白衣庵,庵里头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尼姑,一个中年的不过二十余岁,一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尚未落发。外边一个老佛婆,据说也是江南人,这是我们村上的家庵。每年要来化钱化米,也有人请他念念经。庵中又有十亩香火,田倒也可以自种,自吃了。”环姑仔细一想,此路不走,再无别计。又恐他们拦阻,因道:“且到明儿再讲罢。”康氏当他是回心转意,便笑道:“好好,你且住在这里,夜里自己斟酌斟酌罢,想准了明儿同我说。”于是就留他住下,谈谈别的话,到了深夜,环姑密密的取了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通绞掉了,就私自藏好。
到了次早,先自起身,及玉成起来,走出房门时,那环姑已哭得泪人儿一般。见了玉成,就便跪下道:“姐姐要救我一救,成全我落难的人罢。妹妹的心,已经决定了。”玉成见了这个样儿,惊道:“妹妹做什么?把发都绞完了。”康氏也跟了出来,不胜诧异道:“小孩子何故这般呢?”环姑哭道:“妈妈总要救济救济。”康氏道:“起来,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坐了,玉成道:“妹妹既这么着,也无可奈何了,我就回去同你说去。”
康氏叹气道:“咳,罢了,好一位姑娘,走到这条死路上。你回来不要懊悔呢!”环姑道:“不悔的。”康氏道:“不悔就罢。”
因向玉成道:“你今儿就同他一路回乡,在你家里住下,明儿去说说看。”玉成道:“说是倒容易,恐怕初进庵中,要几两香金。这便怎么处?”环姑道:“我有,在这里。就交给姐姐,请同妹子去办罢。”说着,就到里头将竹箱开了锁,取出两锭,仍旧锁好。出来交给玉成道:“姐姐这两只锭,有二十多两,就请姐姐同妈妈买果子吃罢。”康氏、玉成道:“阿呀,你是落难的人,我那里要你的钱?这两锭太多,你收回一锭罢。”环姑道:“收了罢,我还有呢。”玉成一定只收一锭,环姑道:“我现在要打谅买一只皮箱,一只小书箱,买些文房四宝,就请妈妈同我办了罢。”康氏道:“这也使得,我们吃了早饭同你去买,我是不知道的。”于是到厨下收拾了早饭吃好,就同环姑到街坊上买了四两多银子的东西。其余银子,环姑执意不收,只得与女儿分了。回到家中,装好行李,雇了车一径出城,到囤里来。乡下房屋虽是不多,倒还清洁,玉成的丈夫劳二官,正在家中。玉成同他说了,劳二着实奉承,说道:“姑娘是岳家的老房客,我们同姑娘介绍说说,是成人之美,何必再要赏给我们银子呢?你今儿且过了一夜,明儿我叫房下同姑娘去说,必定成功的。”环姑道:“如此多承见爱,感谢不荆”劳二就去买办东西,环姑道:“我要做姑子,不能吃荤了。”玉成道:“妹妹,愚姐有一句话儿,当姑子虽当吃素,然尚未定准几时进庵,今晚就算替妹妹封齐罢。可怜人生一世,今后是黄米淡饭,永不吃荤,只此一遭的了。”说着,眼圈儿红起来,环姑也觉伤心,就依了他。夜间果然是肴馔丰盛,皆是劳二自己煮的。环姑喝了几杯酒,面上微醺,玉成是不能喝酒的,只喝了半杯,再三的向环姑劝酌,直到二鼓,方才撤去。劳二往来蹀躞,收了碗碟,又送上茶来。玉成随他去忙,并不去帮帮。只坐着拿了一枝银簪剔牙喝茶,与环姑说话儿,环姑看这光景,大为感伤。因想乡间夫妇,家非小康,乃如此自在。男人并不求全责备,装出男人的样儿。看他夫妇间泄泄融融,自然是极好的了。
我环姑所遇的人都不能体贴人的,我反苦到这般景儿,这个天道真是梦呢,遂不觉又下起泪来。玉成解劝了一番,就一同进房。又坐谈一回,方一同安歇。劳二则另住外边,一宵不题。
次日玉成一早起身,到白衣庵,晚上回来,环姑接着问道:“姐姐劳动了,所说如何?”玉成笑道:“幸不辱命,老姑子到人家写疏去了,我等到午后,方才回来,将妹妹的情节,备细告诉了他。庵里的规矩要在神佛前各处斋献斋献,我就将妹妹的一锭给了他。他也没得说话,但说妹妹是绮罗队里出来的,恐怕不惯清苦。我说他情愿的,况将来还须回南呢!姑子说既然他定了主意,后日是浴佛日,就请他进庵罢。但是不习经忏,恐怕要进来学习学习,就是不到施主人家去念经。这庵里是有施主来定经的,功课却最要紧。我说这到放心,他是书写精通呢!老姑子听姑娘学问也好,就欢喜。我见事已允洽,便也回来。妹妹请再住一天罢。”环姑自是安慰,但剪去的头发,总是不齐,只得扎了一方黑手巾。到了初八,玉成就命劳二先把行李挑去,二人吃了午饭,同环姑到白衣庵来。只见善男信女,挤满室中。也有烧香拜佛的,也有托故游玩的。环姑见了老姑子,先去各处拜了佛,然后来行了师徒礼,再与小姑子行了礼。
佛婆也来磕了头,当时就告明施主,将环姑落了发,改法名莲因。自此环姑又称莲因了,老姑子就出来应酬施主香客去了,命徒弟陪着莲因谈谈庵中的规矩、经课的章程,也问了莲因的来历。谈了好一回,吃了素点,玉成方始告别回去,老姑子也就来说道:“小姐再顽顽去,天色尚早呢!路又不远。”玉成道:“家中尚有事务,改日再来罢!妹妹你好好在这里,保重些,不要伤心。得空子我来望你,你也来我家坐坐。”莲因感他诚实,便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把手巾儿擦,说不出话来,直送到门口,说道:“姐姐你闲了总要来看看我。”玉成道:“这个自然。”就去了。师弟重复进来,佛婆替他收拾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只桌子,两个杌子,安置了行李铺程,把被窝帐子部署好了。莲因得空,就向佛婆问问庵中各事。
原来这庵前殿五间,正殿五间,后边又是五间,名为西院,中间两问是会客的,东首一间女人的小坐落,再东一间是两个人住的。分隔两房西首一间,亦隔为两小间。前面是佛婆的房,莲因住在后面。后窗各有小庭心,种着几竿修竹。东房后庭心一株大玉兰花树,老姑子的房。另有东首三间小院落,一间也是小客堂,一间卧房,一间空房,搁下施主寄的空棺木数具。
就在后院东厢房房墙上开通一门出入灶头在后院的西厢房里。
老姑子年纪四十七岁了,法名静香。小姑子一名莲根,年二十四岁。一名莲性,年十三岁,是莲根带来的。佛婆徐计氏,是苏州浒墅关人,年五十五岁,为捻匪所掳。肃清后,为一个官兵所得,就当娶室。生了一个儿子,名阿宝。这年已是二十三岁,向在本地游手好闲,使酒打架,把捻匪中所余的积蓄一齐耗荆前三年,徐计氏命他回去打听浒墅关的消息,因被掳时知道父母无子,还有许多房屋,倘有生机,就要回去取归。
岂知阿宝去后,打听不得,反到营中去当了兵。寄空信回来。
徐计氏无可如何,就到庵中当了佛婆,供些衣食。那莲根这姑子面貌虽在中等,而搔头顾影,生性轻狂,是静香托子许多人招致的。那静香俗家离日衣庵六七十里,年纪虽老,因中年在家中乱伦,被族中赶出。近处无人理他,只得出家。后来逃到此处,平生善于迎合,就做了白衣庵的住持。庵中每年出息,大约一百余千,倒也可以敷衍了。那静香在两年前,有一老和尚与他相识,被莲根捉住了。师父只得求他缄口,你有什么?
但只要秘密,我也不来管你。莲根就罢了。于是就同了一个姓夏的施主往来,虽不能夜夜于飞,而一月必来数次。师父诈痴诈瞎,不来管他。佛婆因在他们下,反自回避。故莲根以为独得之秘,因瞒得甚严,故施主都不知道。莲因看那莲根,就知道未必安分,但那里知道师徒这等情节呢?当日进了庵,吃了晚饭人也都散了,师父师兄收拾香烛指挥揩桌扫地,又要记账,忙得了不得。莲因初进来,也无从下手,反到房中去睡了。次早静香一早就出门,到各处香客那里去谢步,莲根也到近处施主家走走。到上灯时候,师徒方次第回来。莲因接见了,谈了一回日间的事务,一同吃了晚饭。静香对莲因道:“你新来不知办事,先去睡罢,明儿再说。”莲因只得回房,师徒又去写经疏去了。莲因回到房中,徐计氏的事也方才完结,就进房来拿了一壶茶,看见莲因睡在床上擦泪,便道:“小师太,勿要伤感,我来同你讲讲,同是一处家乡人,有热茶在此,喝口罢。”
莲因便立了起来道:“多谢你,教我不要伤感。那里能够呢?”
一语未终,只见一个人进来。未知何人,下章再说。
第十七回
荡春心淫尼污三宝施妙计智女保千金
莲因正同徐计氏谈论,忽然一个人笑嬉嬉的进来,说道:“师妹什么伤感?告诉我。”二人倒吓一跳。一看原来是莲根。
佛婆道:“大师太什么蝎蝎螫螫的进来,走步的声音,我们也没听得。你师妹在这里哭呢!”莲根道:“阿呀,妹妹不要如此,你有什么委曲,告诉我。这个地方虽然清静,你住熟了就惯的。
我起初来,也是这样昏昏闷闷,幸亏带来的莲性,陪陪热闹。
如今好了,有饭吃他娘,有事做他娘,有经念他娘。虽然说出家人要依规矩,不过在施主门前装出这道学来,背了他那里守得尽这许多?师父是极好说话的,不过闲了把这经忏须要学学。”莲因笑道:“师姊请坐,承蒙宽慰,足感知心。小妹到此,本非寻乐而来,不过回想遭逢,至于此极,不得不令人悲痛。”
莲根笑道:“这也难怪,师妹住着一两个月就服了,你的被褥床帐都妥当了么?”莲因道:“多谢姐姐费心,一切妥当了。”
莲因道:“不过后来衣服等事情,须自己浆洗。”又指着佛婆道:“他总靠不住,前回我不得闲,把换下来的衫裤命他去洗,岂知一件白短衫,反被他洗得黑了许多。非但这样,连裤上的秽血痕都在上头,给师父看见了,说我不尊重。我算已经洗好的衣服,必然干净了,粗心就穿,岂知弄出笑话儿来。”说得莲因、佛婆都笑了。佛婆笑道:“大师太这嘴,还是这么利害。
我总说不过你,总是你的理长。”莲根笑道:“不这么说,师妹那里肯笑?说得他笑了,我就欢喜。他闷出病来,也是我们的干系呢。”又向莲因道:“妹妹你闷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谈谈。
朔望两期,这里有香客来烧香的,你就去应酬应酬,也可以解解闷儿。”莲因道:“师姊须教给我,我方才知道。”莲根道:“你看了几回就知道的。”又道:“方才师父说妹妹的书法极好,现有几卷经要相烦抄出来,明日就要送来,得闲就写罢。”莲因道:“日长无事,尽好代抄,抄了一通,比读的还好。”莲根道:“这么着,我就去取去。”说着转身去了,一回笑嬉嬉的走过来,拿着二三寸厚的经籍,说道:“妹妹你看这是最要紧的经仟,就是打坐忝禅的法儿通在上面了。你仔细去看罢,那就是我初来时节抄的呢。这个字真是画蚓涂鸦,不要笑话。”莲因翻开一看,字的恶劣,固不必言,而错写连篇,令人绝倒,又不能说不好的,只得赞了几声,说道:“将来照这上头写么?”
莲根笑道:“我的字目上头本来是不讲究的,恐怕还有差误。
妹妹见得到的地方,须改改,我是断不见怪的。”莲因道:“如此明日起就抄写便了。”莲根道:“这纸须要上等的,在师父那里。现今东脚门已闭上了,明儿送来。”莲因道,“我明日自己到师父那里去龋”莲根道:“也好,时候不早了,你安处罢,我也要去睡了,明早师父还要出门呢。我恐也要去。”说着就去了。莲因送了出来,闭上房门,只见佛婆笑道:“这个人,真是西山活宝。二师太你看他这等粗浮,毫无姑子的样儿。”
莲因鼻子里哼了一哼,微微的一笑道:“他是半路出家,还是从小出家的?”佛婆道:“闻说是半路出家的。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品行也不过平常。别人做姑子是师父管束,他是管师父的。”莲因道:“怎么反了呢!”佛婆道:“这个缘故,不好说的。”莲因道:“你既说了,为何又要藏藏露露?我同你一处人,将来有机会,还须同你回去,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佛婆道:“我说了,你真个莫告诉的呢!”莲因道:“这个自然。”佛婆道:“这个人性儿还算直爽,我的话也是他说的。说那一年有一个尼姑来寻静香,静香就留尼姑住了几天。岂知是一个和尚!听他这声音是男人的口气,就动了疑。日里把这门楔子做浮了,到夜深就开了进去。在窗外一听,正是兴浓之际,他也不响,仍旧出来,装好了门楔,似检好似的。一早静香开门,就顶门进去,那贼秃还未起床。静香不防他捉奸,岂知他直进房门,揭被一看,师父就吓得了不得。贼秃起来,要想灭他的口把他强奸了。他悔得了不得。师父怕嚷出来不好看,不得不把贼秃大骂,于是就向他叩头求告,说道:‘千万莫嚷,从今不管你就是了。’所以直至如今,师父总是怕他的。这倒罢了,自己守得正,还怕人说话吗?岂知他也是一个淫妇。”莲因道:“他也有什么人么?”佛婆道:“他外边的人,我却不知道。那个十三岁的莲性,就是他的淫狗。”莲因惊道:“小姑子是男子么?”佛婆道:“何当是男子。”莲因道:“不是男,为何与他沾染呢?”佛婆道:“说也笑话,这莲性已被他打得伏伏帖帖了。
凭你哄他吓他,什么话他都不肯说给人听。那一日,天网恢恢,他客房的门忘记闭好,此时正是六月十六,正在初伏天气,热得了不得。我睡了一回,汗出不止,人起来乘凉。听见他在房中骂人,声音极低。我就蹑手蹑脚的走去看,会客房门开得敞敞的,就轻轻的进去,看里边的灯极亮,一个蜡台上点了一枝烛,放在矮杌上。二师太,你想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莲因笑道:“两个女也做不出别的事,我想极其所至,用角先儿罢了。”
佛婆笑道:“二师太不过猜得一半。”莲因道:“再有一半呢?”
佛婆笑道:“说来也不信。”遂向莲因耳上低低说了一回,莲因笑道:“阿呀,有这种淫货,你不要讲了,知道的了。亏你看得仔细!”佛婆笑道:“我到了明日,如若无事,至今也不作一声。”莲因笑道:“投鼠忌器,本来不好漏泄的,但此地这般荒唐,如何能久住呢?”佛婆道:“二师太,再等机会罢。我们谈了这些,你不好说的。”莲因道:“你不要说就是了,时候不早,我还要看看这个书,你去睡罢。”佛婆就去了。莲因在灯下把莲根抱来的经本,略略翻了一遍。翻着一个纸条儿,上写着:前日赴约,从二鼓到天明,不听得嗽响,未敢入内。不知亲娘何故失睡,抑或出门未归,忘记失约乎?今订于来月初九再来,半夜为限。令莲性早睡,勿再同前日一样,不避人也。
小男夏楼字。
莲因想道:原来他再有姓夏的汉子,这还了得。但是这个条子上写的,夹在书里还他,他见了以为漏泄,必要起疑。不如索性烧去了罢。于是便在灯上焚了。又看了一回,已是四鼓。
莲因便解带宽衣睡觉。次早老姑子来,谆嘱一番抄写的事。莲根送了纸来,就同师父出去。莲因自此便将各种分开,一件一件的誊写起来。别字差处,替他照文理改了。得暇就把功课学习。过了二十,又须料理送人的端阳符。上等人家,又须送彩艾虎雄黄枕。师徒三四人,日夜的忙制了数日,几只桌子上都高高的排满。到月底,就一家一家的去分送起来。端阳这日,庵中例演龙灯,地方上最算热闹的。地方公举八家殷实民户,每年两家轮换当头。就在庵中煮办荤酒,所奉的神是屈大夫,庵中东间另塑一像。是年当头的一个是和良,一个就是夏楼,年纪皆不过三十左右。这日一早就来,在正殿厢房设了一张桌子,另有一个会中人管理收账。散会每人连香金一元,一餐便饭,一次点心。晚上正席,不过乡间的鸡鸭鱼肉而已。里边西院另办素斋,凡施主吃斋的,均到里边。时将近午刻,各会客纷纷前来交款。有喝茶的,有吃点心的,外边空地上各项赶节的,或卖竹木、铜铁、家常器用,或买茶、酒糖、点心、水果、食品,均盖了席棚。也有耍拳演棍,卖西洋镜,唱平话,打连厢,都是些江湖行脚。而红男绿女,乡的,城的,村的,俏的,老的,少的,接踵骈肩。花婆康氏跟着女儿玉成也来庵中。劳二本是会里头的人,莲因接见了康氏玉成,彼此问了好,陪他喝茶,谈了一回,摆出果盒来,康氏等立起来笑道:“我等又不是客人,二师太这么客气,下回倒不好来了!你今日事忙,帮你师父师姊去照应罢。”只见莲根走了进来道:“今日得罪,不能奉陪二位自己去随意顽顽,吃了晚饭看龙灯。”又向莲因道:“师妹你到师父东院去,那边施主夫人小姐等都来了。师父在殿上伺候香客,你去陪陪。康奶奶同劳施主二位也去顽顽。
我取了茶叶去,还要检点碗盏,还要去开箱子取龙身上的排须穗子呢,真正不得空,这里西院就叫莲性同新招帮忙的,两个妈妈看守照应。那边帮忙的两个妈妈同着佛婆也忙,分身不开。”说着,开了柜橱,取了茶叶,把橱仍锁上,拿着就去了。
这里把果盒收好,三人到东院来。果然人数济济,那寄棺木的一间,也出空摆着坐椅。康氏等就随意坐坐。多少施主、夫人、小姐,玉成有二三分相识的,莲因就逐位的应酬起来,他本是门户出身,所以谈谈吐吐之间,落落大方,礼数周到,各人啧喷称羡说:“这位师太倒是能干倜傥的,面庞又好。”向玉成道:“可就是劳奶奶送来的吗?”玉成道:“正是。”时莲因又往东首去应酬了。有一个妇人就是会首和良的妹子,夏楼的房下,说道:“我闻得莲因师太是城里袁财主家的小婆子,难道少吃少穿,怎么当了乡下的姑子?劳奶奶知道的,可同我们讲讲。”
玉成道:“我母亲晓得详细。”康氏就把当日租住房屋起直到被逐出来的事,略述一遍。一个人道:“苦了他了。”和氏道:“吃了这些苦,倒也亏他。但这样体面人,做姑子把他肮脏,老天真是糊涂,你看麻面凹头丑陋的人,反在那里呼奴使婢的做夫人,这是什么讲究!”康夫人道:“就是姓袁的夫人,面貌也未必佳。现在他的丈夫病了好几天,他不在心上,倒日日招几个亲邻,坐着轿子,出去看戏,真是悍妇没良心呢!”玉成道:“他没良心,倒有这种福气。”和氏眉头一皱,叹道:“骏马每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天下不平的很多。”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有人接口道:“你就算巧妻了,倒算我是拙夫,背地里抱怨。”只见这人抱着一个孩子,已经走到中间。姑娘们也有避开的,和氏一看,就是丈夫笑骂道:“不要脸的,你跑来做什么?”夏楼道:“奶妈子回去取你的衣服,把小孩子交给了我。你想我今日那得闲空抱孩子,故此就送了来。”说着就交给和氏,把这双怪眼四下一嘹,却值莲因走来,夏楼就上前作揖,笑道:“连日俗事,师太到庵,尚未前来道喜。缓日闲了,当来贺贺。大师太说师太写得好字,要求墨宝写一柄团扇呢。”
莲因并不认得,又不好问姓名,只得还了礼,含糊答应着说:“不嫌丑劣,送来罢了。”夏楼笑道:“闻得师太生长罗绮丛中,快乐惯的,怎么到这个所在?恐怕不耐清静,倘然心里烦闷,可到舍下来顽顽。我家老婆做人极好的。”又问师太年纪若干,又说我家有闲书,你出家人喜欢看的是《玉蜻蜓》。阿吓,这三师太是真正出色标致,有情有义,莲因师太也追得上呢。”
莲因见他两只色眼钉了又钉,言语粗俗,神情不堪,又不便得罪,方在为难,外边人进来说夏相公快些出去,买来的龙灯烛不好,要换呢。夏楼只得出去道:“什么大惊小怪,我们话儿也不能说。”因笑向莲因道:“我们过一回子再谈。”又回头看了一看,竟去了。莲因就又到西首一间问道:“诸位奶奶得罪少陪,你们可晓得出去的是谁?”玉成指着和氏笑道:“就是这位奶奶的当家夏相公,号叫楼什么?”和氏笑道:“不是的,他号叫敦仁,单名楼字。”莲因就知道是字条儿上的人了。只得向和氏笑道:“奶奶好福气,有这么的少爷,老爷又能干。”和氏道:“什么能干,不过交结淘气朋友,偷鸡走狗,常常出外不回家。他们都说我好,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呢。”说着帮忙的人摆上午饭来,此地五六桌通是素的,有几桌荤的在西院五间头,各人吃了饭,随意说话儿。也有到外边去顽的。
到了晚上,就在外边空地上演起龙灯来。莲因也陪着施主夫人、小姐出来看看,门前扎的灯匾牌楼,鳌山、二龙戏球,一齐点了灯,会里的人各自装束起来。有扮戏文的,有扮十二个采茶娘的,有扮海龙王娶妇虾兵蟹将的,有扮钟进士嫁妹小鬼当差的。另有一班粗细乐工,在那里吹打。两边两套戏文。
一是水漫金山,一是孙悟空闹天宫。最前面又有一架广东细巧焰火,看的人山堆潮拥。真个是鱼龙曼衍,吐气如云,挥汗成雨。静香也出来看着,就命莲因把里面的五间头锁好了。“我们身边横势各有一个锁轮的,奶奶小姐们如要更衣,就在外面帐房北首半间小厢屋里罢。”莲根陪着众妇女到东首去讲讲说说,西首去指点指点。夏楼只管在妇女地方掠艳。看见了莲因,便挨到肩头拍着笑道:“师太立着要脚酸,我去取个凳儿来坐了。”莲因笑道:“我那边好坐呢,因不要坐,所以站着,大爷请自便罢。”夏楼笑道:“既如此,我便遵命。”就乘旁人不见,在莲因腿上捏了一捏。莲因不敢作声,回转头来,他已经去了。
走到那边似同莲根说话,不多一回,众人妆扎已齐,先放了爆竹百子干孙,然后奏起乐来。众夫人小姐们大家坐了看,他一起一起的分班演舞。先是马灯采茶戏文,然后再演龙灯,以后各种禽兽灯。末了儿方燃放焰火。内中也有六七句故事,演到龙灯第二条的时候,莲因已是烦得难受,又是热,看各人正在兴头上,也不必陪了。他就独自进去,要想歇歇。正殿上并无一人,所有的人均在外殿门口,也是拥挤得不堪。莲因到五间头,把洋锁开了,大凡西洋锁最好,内外皆可以开闭的。莲因走到庭心,就在台阶廊下缓缓的走进来。忽听自己房里似有人声,倒吓了一跳。自想各人都在外边,再有何人在这里呢?难道是梁上君子么?但是偷东西的不该有说话声音,就疑心到是莲根了。但是他也有房的,怎么到我的房里来呢?倒要去听听再说。就放轻脚步,走向前去,只见莲根的房门,用铁荷包锁锁好在那里。于是走进中间,见自己的房门扃闭,里面的灯仍旧点好,就在门缝里一张,看见莲根把一个人拥在床上。但见莲根,看不出下面何人。所听声音,虽然甚低,大约是夏楼了,但听道:“今日是端午,怎么好干这样事,娘你放了我起来罢。”
莲根道:“你为什么要我进来?”夏楼道:“叫你进来顽顽。”
莲根道:“你就顽,再停了一回子,他们要进来了。”夏楼道:“这回子我想着是端阳,不能顽的。”莲根道:“你不顽么?我把你害相思的。”说着就蹲到前边去道:“你摸摸看。”夏楼道:“阿呀,腻湿的是什么东西?搁到脸上来。”莲根道:“请你吃的。”只听外边叩门,乃是莲性的声音,叫道:“姊姊,师父叫你呢,你到底在里头不在里头?”说着又出去了。二人吓得一跳,连忙把灯吹灭,夏楼轻轻说道:“我原说不好,我们出去罢。
倘然二姑子来,就不好了。”二人就?O?@了一回,莲因心头鹿鹿的跳,一时眼红耳热,避在一边,只见他二人在暗中摸了出来,开了门,径自去了。莲因骂道:“小蹄子,到我的地方来干这个事,不要脸的忘八羔子,我住在此,将来必定有不才之事。
方出苦恼海,又入是非门。我的命为何这般,总是遇人之不淑呢?”一面进房点了灯,在床上一照,幸亏未污,不过有几个脚印,就把衬席重新整顿一番,泥迹揩去了,又骂了几声,复到外边来,只见莲根向师父要钥匙,静香道:“你自己房门上的钥匙不归好,怎么叫我来归呢?快取去罢。”莲根就去接了,那夏楼远远的在那边看着笑。地上正放烟火,静香向莲因道:“你同师姊进去,吩咐排起席面来罢。一回儿完了,他们就要坐席了。”莲因心中虽恨,也不敢放声出来,只得一同进去。
莲根先自回房,莲因命几个帮忙的,就在师父那边排起席来。
外面也吩咐排席。一回到西院来,见莲根正在房里洗衣服呢。
莲因道:“这样忙,你倒洗起衣服来了。”莲根道:“天气热,出了汗,不舒服,所以换下来,下一下水就好的。”便就绞干了水,晾在房后。原来是一条裤子。莲因明知是流湿的,也不计较。莲根就来帮了一回忙。只见女人们都进来了,也有记挂家中不吃夜饭就回去的。静香随其自便,并不挽留。直到三鼓,方才席散,纷纷归家。和良的母亲、夏楼的妻子就留宿庵内。
和良早已回去,惟夏楼一人进来同静香算账。除外用外,应归里头香金一百七十三千八百文,除去素席开销净余九十五千。
虽忙了数日,也算极好的了。夏楼算好了账,又与莲根在院子里谈心,安排次日收拾的事务。莲因并不理他,到东院来坐了一坐,便回房睡了。
次日,老姑子起来,看看打扫殿上及各处房间,把东西一一的收拾归藏好了。夏楼又来,只管把莲因看,莲因心头只管得得得的跳,也假作不晓得样子。吃了午饭,方领了留宿的女客回去,莲因心里方定。自思久居此地,终非长策。须要早想法儿,离此陷阱方好。
时光易过,又是新秋。莲因背地里与佛婆商议,佛婆道:“你要去,我就服侍你同去。但是没得什么妥当的计策,何不到囤里去同劳奶奶商量商量。他的丈夫又熟悉驿路,虽不能叫他陪了走,也可把路程指点指点。”莲因道:“也说得是,过几日就去,但恐怕商量不成,泄漏子,反为不美。”佛婆道:“我看他忠忠厚厚,不似一等轻薄样子,未见得必无道理的。”莲因点首道:“我也没计策,只有这个道儿子。”于是过了数日,方欲同师父说去望望劳家的话,只见师父走来说道:“此地风俗,巧节前例送巧盒与各檀越。奶奶小姐,里边放着果子绣针,名曰送巧。这盒子我通已买去了,我们三人须分头去送。你囤里是认识的,就走这一路。共四个村庄,我到西埂子一带远些地方去,你师姊到南牌楼东庄一带去,你今日就把地方分作三路开出来。所有逐户姓氏男女的姓名,通开明白在上头。你也就学学走动的应酬。从今晚起,把巧盒装好。各帖了红签条,上边写明白了某太太某奶奶某小姐的字样。横竖有成账的,你就看着写罢。”莲因正中心怀,当场答应。到了晚间,就把巧盒装起来,面上写天孙送巧四字,封好了。到初五这日,雇了香公挑着,分送出去。到了劳二家中,玉姑娘接见了。彼此间好,莲因预先命佛婆另制了一具錾银八宝长生锁,一条西洋镀金练子,送与玉成的小娃子,玉成道:“阿呀,姑姑怎么这样厚赐,不敢当的。”莲因笑道:“见小得很,戴戴作个记念罢。
姐姐若嫌轻,就随你不受便了。”玉成道:“这么说,倒不能不受的了。但是姑姑们吃十方的,我倒吃起十二方来了。”莲因笑道:“小妹蒙鼎力救出于患难之中,无以为报,这是我私送的,莫给他们知道就是了。就是我们仍称姊妹,不要俗了。”
玉成答应,就命人去招了劳二来,要安排点心,说道:“妹妹你今儿就住在我家罢,我们好谈谈心。”莲因道:“有四五十个巧盒,须送了,我们师父还要打抽丰哩。”五成道:“也罢。你去送完了晚上来吃饭罢。你怕师父怪,我就差劳二去同你师父说一声,你道使得使不得?”莲因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既如此,还要相烦再同佛婆说,叫他就睡在我这床上,否则不大放心。”玉成道:“这时候你师父尚未归去,到早晚上去罢。”
莲因应诺了。吃了些点心,就同香公去了。到了夏家,怕他纠缠,便叫香公送去,自己到别家去送。岂知和氏不在家中,夏楼就喜欢得了不得。香公道:“姑姑说请爷同奶奶的安,他恐怕来不及分送,改日再来了。”夏楼道:“有意不来,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