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4 页/共 33 页

韵兰笑道:“我已惯了竟忘了情。”珊宝向佩镶笑道:“如何?”   仲蔚道:“快取令具出来罢。”于是佩镶把一个小盒取出,开了盖,倾出四枚指粗的象牙骰来,给众人看,说道:“这个令本来是用西厢的,因我们姑娘看见《续红楼梦》上有这副令,就把它改了。”众人看时,有三枚,正刻的字,每枚一面两个字。一枚是“美人公子丑妇老僧屠沽乞儿”,那枚是“闺中章台门前方丈市上破厕”十二个字,小香又看那一枚,是“刺绣走马卖俏参禅挥拳酣眠”,正文是:美人闺中刺绣;老僧方丈参掸;公予章台走马;屠沽市上挥拳;丑妇门前卖俏;乞儿破厕酣眠。   又有一枚是斜刻的字,乃“吟诗猜谜笑话拇战飞觞唱曲”十二字。众人笑道:“这个到有趣。”月仙道:“这是酒底呢,酒面就是这六句。掷了大家公评,该一杯两杯三杯的。如做诗做得好,大家公喝,不好,自己喝。猜谜通猜着了,自己喝,倘猜不着,就叫猜不着的喝。惟飞觞尚为容易,拇战若遇了素雯姊姊,真是难了。”众人道:“佩镶,你可做令官?先行起令来罢。”文玉点头,便命人取了一个骰盆,又一套玛瑙鸡缸杯来,又叫金姐立在旁边伺候斟酒。佩镶便先喝了令杯,把四枚骰向盆里一掷,说:“谜底我来做诗。”看时,是丑妇方丈参禅,谜底是飞觞,幼青笑道:“你这个丑妇到方丈里头参起禅来,大约嫌这个脸子没人欢喜,所以要忏忏来生,修了美人样儿,嫁个好孤老呢。”佩镶笑道:“你编派我什么?”把手呵了一口气,要去咯吱。幼青便格格的笑起来,说道:“哎呀,佩姐姐饶了罢!”碧霄道:“你们初起便这么胡闹,以后怎么行?”   佩镶就缩了手。素雯笑道:“我们要定个罚酒章程,以免席中不遵令官号令,或强辩是非,交头接耳,或迟延推诿,传递抢替。”韵兰道:“好极!”佩镶请文玉差人另取一大杯来,斟满了酒,也自己饮了,说道:“我令官先饮,以后席中如有犯了素雯姑娘所定酒律者,先饮此杯,不服饮者加一杯,再不服饮再加一杯。令官不公,也照此例。现在我是令官,我自己掷的不能自定,请合席公断,丑妇方丈参禅,是何意思?”大家道:“丑妇还肯到方丈参禅,总算是要好的了。”介侯笑道:“恐怕没人要他,他去想和尚去了。”说得众人笑了。碧霄、珊宝笑道:“本来可以不罚,但给介侯一说,似乎事有可疑,令官要从严些,饮一小杯罢。横竖是飞觞的,这飞的字要席上人点的,就从本身顺排下去,不用将坐的位次排,飞着谁,酒就谁喝,交令给下家。”韵兰、秀兰笑道:“也好。”便命金姐斟酒。湘君道:“要飞你佩镶的镶字。”仲蔚笑道:“这个字没得飞的。”   文玉笑道:“难道古人诗文中没用过么?”韵兰笑道:“你不要说,实在难呢。”黾士道:“也没有见过。”佩镶道:“湘君姑娘能飞么?”湘君道:“为什么不能飞?离骚上的既簪余以蕙镶。”   韵兰道:“抢替要罚呢。”湘君笑道:“我说了出来,他不能再飞这句子。”佩镶笑道:“有了,怀挟缨镶,在《国语》上的。”秀兰笑道:“还有悲回风上的镶思心以为镶呢。”燕卿笑道:“你想了半日,仍旧自己喝。”介侯道:“四个字是韵兰喝,怎么他喝?”燕卿道:“韵兰不是叫他替喝么?”韵兰道:“小杯就我来喝罢。”遂一饮而荆佩镶下首便是仲蔚,就把令盆交下去,仲蔚便豁榔一掷,看时,乃是掷的屠沽门前走马。仲蔚笑道:“你们看这个,不知可以免罚否?”佩镶道:“屠沽在门前的多,街头走马,也是常有的,可以免罚。看酒底,仍旧是飞觞,既无罚酒,也不必罚了。”仲蔚就交给文玉,文玉笑着把四个骰抓起来一掷,放在中间,给大家一看,酒底是灯谜,酒面是美人市上酣眠。素雯笑道:“一个美人眠到市上去,不要脸的东西。”燕卿笑道:“还是春睡轩里睡睡罢,莫到市上去出丑了。”   佩镶道:“罚两杯。”于是斟好酒,文玉道:“灯谜怎样做呢?”   佩镶道:“席上除了你十多个人,若每人给他猜一个,也不免烦琐,你只好做一个给众人猜。众人猜着,也不必说出来,可私自写在一块牌上,给令官看。猜得的不饮,猜不中的你就同他分饮。”月仙、碧霄、燕卿、韵兰、伯琴皆道:“狠通。”小香道:“取笔来,写在上头,好不好?”韵兰道:“牌的好,我那里有一副牙牌,共百余张。”便叫玉润来,说:“你回去,在春影楼第二口橱的上抽屉有一副牙牌,去取二十张来,快些。”   玉润答应着去了。这里文玉就想起来,得了一个,说道:“有一出铁冠图的戏,是岱州总兵周遇吉与李闯争战的故事,叫别母。就把这别母的戏打西厢曲文一句,是系铃格。”佩镶道:“怎么叫系铃呢?”介侯道:“这一个字原文本来不圈的,要加一圈才好讲。”于是大家想起来,玉润已把牙牌取来了,是一寸宽,寸半长,大家分了一块都写在上头,惟佩镶、兰生猜不出,众人笑道:“佩镶你不猜,我们要交卷了,看了不许再写的。”佩镶笑道:“实在想不出,我也只当喝了,你们交令罢。”   于是命小丫头一张一张的递上去。佩镶逐张的替文玉说,合席除兰生、佩镶未写外,珊宝同伯琴也不对,其余通猜着的,是将欲从军死。佩镶笑道:“系了铃更好。”于是四个人分饮两杯,令交韵兰。韵兰笑着抓起一掷,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刺绣。大家说道:“好极了,你自己的令也帮助着你。”佩镶道:“我们通要贺一杯呢!既无酒面,酒底也不用了。”于是交令。兰生笑道:“我来掷个什么东西,也要同韵姊姊一样才好呢。”等掷下一看,一齐笑起来说:“屠沽闺中走马,这个屠沽到闺中来什么事?怎么能舒展呢?”佩镶笑道:“也是两杯,酒底是唱曲。”   兰生道:“我今儿到这儿来,已是荒唐极了,怎么好唱起曲来?   就是好唱,我也不安。”知三道:“这个到不差,他期服未及百日,究竟也难怪他。”佩镶道:“我来吩咐你有好的开篇抄出来,你不拘请何人唱,我来替你一杯。”兰生道:“开篇倒有一首,我仍旧请仲蔚哥哥唱罢。他去年唱的很好,如今也是《红楼梦》。”   仲蔚道:“不要我喝酒,就替你唱。”佩镶道:“唱得了,大家分饮你的酒,我替你饮。”仲蔚道:“这么着我也有《红楼梦》开篇一支,我来唱给你们听。”遂命丫头斟了半杯茶,喝了,便唱道:飒飒琅?\竹韵凉,苦颦卿抱病卧潇湘。   想起我伶仃命比桃花薄,   七岁的孤雏没了娘。   老父可怜相继死,   弄得我飘伶无主寄他乡。   说什么怡红公子多情种,   我病到临危也不来张一张。   悔从前枉把真心来托你,   岂知是行云流水太无良。   鸾枕拥,软郎当,   只落得一缕柔魂九曲肠。   渐觉年来珠泪竭,   瘦腰肢憔悴菊花黄。   问何时再把花来葬,   博得风雨瑶闺怨恨长。   今朝是病入膏盲无救药,   也不愿还生重觅返魂香。   情郁结,遇乖张,   怜我怜卿只自伤。   我是永谢尘缘拼一死,   留这个身躯干净去见爹娘。   众人大家酸鼻起来,仲蔚又唱道:   姑娘想到伤心处,   一阵昏迷手足僵。   急得紫鹃呼小姐,   悠悠半刻始还阳。   阿吓!紫鹃吓,你是相从长久的知心婢,晓得我美玉无瑕好女郎。   一向来爱惜声名只为争口气,   到如今平生心事付茫茫。   我死后是桐棺须要回南去,   傍着双亲我愿已偿。   唱到这里,仲蔚也几乎下泪。韵兰是把手巾捂着眼叹气,碧霄、月仙躲在春睡轩哭,秀兰、黾士在那里拭泪,仲蔚停了一停又唱道:我爱的三尺瑶琴同书册子,紫鹃吓,你须替奴家好好的紧收藏。   你今朝见了我姑娘面,   只好再世相逢做姐妹行。   众人听了,大家不忍,说道:“仲蔚不要唱了。”湘君道:“这个也同看小说似的,越伤心越不肯舍,一回儿嫌他悲苦,把这书丢掉,一回又去取来看了。”知三笑道:“同我们的考试,你们生儿子似的,当时苦恼,后来又要想了。”湘君把知三看了一眼,仲蔚道:“到底要唱不要唱?”介侯道:“还有多少?”   兰生道:“只剩七句子。”介侯道:“就唱完了罢。”仲蔚因又唱道:花烛夜,入洞房,外边是新歌一曲凤求凰,颦儿是一声惨叫归天府,玉碎香消赴大荒。   从此潇湘春寂寂,   空留鹦鹉唤姑娘,   唤醒红楼梦一常   仲蔚唱完,众人大家饮酒。秀兰笑道:“我们这眼泪差不多也有这么两杯了。”韵兰笑道:“实在是好开篇,仲蔚你给我明儿去录出来,他们说你上年也唱过一支,你也抄给我。”燕卿笑道:“在我那里,我明儿送来。”韵兰点头。介侯道:“现在须轮到我们一席来,再回到幼青为止。”佩镶道:“也好。”   于是交给碧霄。碧霄掷了一把,众人看时,是美人章台挥拳。   知三、仲蔚笑道:“这便是前月初九的典,若题在这图上倒是贴切。”伯琴、湘君等想着,大家笑起来,惟兰生、文玉、素雯、秀兰、燕卿、幼青不知道,问着佩镶,佩镶告诉了他们,又笑道:“这个美人失了本色,也须两杯,幸亏是吟诗,就眼前的景致,不论律绝做一首。”碧霄笑着想了一想,吟道:华烛高烧列绮筵,广寒旧队散花仙。   何当飞梦凌空去,重认离情第几天。   风流华贵下笔凌空   知三道:“好好,碧霄的诗,终是化工不食人间烟火的。”   湘君目视碧霄笑道:“你也太露色相!”碧霄笑道:“从今不落言诠,如何?”湘君道:“本无言,何有诠?”众人也不知他讲的什么,把酒来分了。令交伯琴,便掷了一把,看时,是乞儿方丈挥拳,令底是拇战。素雯笑道:“这个乞儿大约索斋不遂,打架起来了。”佩镶道:“须罚杯半,你去拇战罢。”伯琴便请素雯代打。佩镶道:“你可听得抢替喝大碗么?兰生是又作别论的。”伯琴无可奈何,说道:“我同你打。”佩镶道:“杯半分为三拳,打龙头龙尾,从下家打起,每人只打一拳,蝉联而下,谁输谁喝。喝了又重新从下家打起,仍打一拳,通没输赢,还是你自己喝。”伯琴只得遵令,却三次全赢,于是交令,输到月仙。月仙不能饮酒,请小香代了。掷的是丑妇门前卖俏,却是正文,公贺一杯,令底是吟诗,月仙吟道:绮席同欢聚,风流尽少年。   只愁花易谢,碧玉化琼烟。   诗谶   吟毕交令,方轮到小香。忽小香父亲着人来说有要事把小香唤去了,遂轮素雯掷,众人一看,是美人方丈酣眠,酒底也是拇战。大家笑道:“这个没脸的美人,想起和尚来了。”知三道:“还不知道避人,倒在那里酣眠,想必干得辛苦了。”佩镶道:“不许多说,须罚三杯。素姑娘是拳王酒王,就承上文一作两罢。”素雯便打起来,他心里专要佩镶喝酒,所以到佩镶那里格外用心。佩镶果然输了五拳。看官须知道,佩镶虽能喝酒,并未同人家打过拳的,这回因作令官,不得推辞,但所出的手都是两指,所以输了。这时候已是十点钟,兰生急欲回去,立传稀饭上来,喝了一碗。韵兰等明知不便苦留,知三道:“你要回去还是说在仲蔚铺里罢,你同门卫说一声,多等一回,我也就要回了。”兰生答应着,便命松风去传马车上来,匆匆坐了便去。众人仍复入席,一看不见了令官,韵兰方欲差人去招,那佩镶已走了进来,眼圈儿红红的。知三方欲打趣,燕卿把小脚在桌下蹴了一蹴,遂不开口子。众人也不复多言,于是轮着秀兰,掷了公子章台参禅。伯琴笑道:“到是好公子呢,到章台还肯参禅。”佩镶道:“既要参禅,不应还到章台,一小杯要罚的。”介侯道:“情禅绮禅,不应该参么?”佩镶道:“也说得是,我令官不好,这小杯我替他喝。”乃一饮而荆轮到友梅,掷一个乞儿章台走马。佩镶笑道:“走出郑元和来了,这个人不自量力,唐突章台,须罚一杯。”看酒底是笑话,因道:“你说笑了,我们替饮罢。”友梅遂想了一想,说道:“某甲赴席,座中某乙说在某处请客,肴馔之美,人数之多。甲曰:‘这个何足为奇?吾在某处赴席,独是一只戏台,有七十里,戏子到台上去,须带行李。’乙曰:‘何故?’甲曰:‘一去一来一百四十里,半路上不要住夜么?’乙笑曰:‘可见说谎,有这么大戏台,你们喝酒的桌子有若干大?’甲曰:‘一丈多宽。’乙曰:‘杯子若干大?’曰:‘同五斗瓮,用勺子舀到嘴里喝的。’乙曰:‘碗碟若干大?’曰:‘七石缸大’。乙笑曰:‘筷子夹菜怎么夹得到底呢?’曰:‘筷子也七八尺长。’乙曰:‘这么长筷子,就是夹了菜,怎么放得到口里呢?’曰:‘我夹子菜送到他口里,他夹了菜,送到我口里。’”众人大笑,把酒喝了,轮及介侯。介侯抓了骰笑道:“天王菩萨保佑,不要掷了难题目来。”就向盆里一掷,众人看时,令底是个飞觞,令面是老僧闺中卖俏。众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和尚了不得,到人家姑娘那里卖俏起来,真是要打耳刮子了,该死该死!”佩镶道:“该三大杯。”韵兰道:“这三大杯飞着一个人喝有私心,不如匀作六起。第一起庄家飞,飞着那个人喝了,就是那个人接飞。如此蝉联而下,方为公允。”佩镶道:“这个极好!但是这个飞的字要各人各点的,庄家的我来点,下家的庄家点,也是蝉联而下,你们大家以为好不好?”碧霄道:“很是,你说罢。”佩镶道:“我说个介侯的介字,不许四书十三经上的。”介侯道:“这个何难?苏东坡诗:‘童稚已耿介’。”佩镶道:“若照现在行令,两桌乱排的次序排来,应是黾士喝。”黾士道:“就是我喝,介侯说字来。”介侯道:“就是你这个黾字。”众人道:“比刚才这个让字更难。”黾士想了一回,说道:“我就喝了这杯罢,想不出来。”   就一饮而尽,湘君笑道:“实在没得呢,找不出呢。”月仙道:“我有一个,但怕罚酒。”佩镶道:“姑且从宽不罚,姑娘说不出来。”月仙道:“不过加上一个人旁,其实就是这字,文选文赋在有无而?o?a。”介侯道:“其实没有第二个了。”知三道:“难道没找处么?苏学士你是女中宿儒,这个黾字有没有?”韵兰道:“有是有一个,但亦须加水旁解释,我前见春申君传,秦逾黾阴之塞,而攻楚。”众人听了拍手称赞,如今轮文玉飞觞,文玉笑道:“你们奸刁古怪,点的字我不能飞的。”   佩镶道:“也说姑娘的名字如何?”黾士道:“好,就是文字。”   文玉道:“翁森四时读书乐,落花水面皆文章。”应该友梅,友梅喝了门面酒,笑道:“请文姑娘示。”文玉笑道:“就是你这友字罢。”友梅笑道:“就在你上头罢。”文玉把脸一沉,道:“上头不上头,什么话!”韵兰笑道:“他不过说取巧话儿,就是说好鸟枝头句呢。”友梅笑道:“到底我的苏姑娘,同我解围。”   伯琴笑道:“又讨便宜去了。”碧霄道:“幼青妹妹快些喝酒罢,大约也飞幼字了。”友梅道:“一些不差。”幼青便喝了酒,说:“竦长剑兮拥幼艾。”碧霄道:“好句子!”伯琴喝罢,交令了,于是燕卿掷。只听牙骰一响,大家看时,是公子章台走马,燕卿心中窃喜。佩镶道:“这是原文,难得的,我们贺他一杯。”   轮着知三了。湘君道:“我望你着一个丢脸的句儿。”知三笑道:“你看我也是掷一个公子章台走马。”便把牙骰吹一口气,笑说道:“的灵的灵,菩萨观音,掷个好色,愧煞湘君!”众人笑着,只听一声掷下去。佩镶、湘君看了大笑道:“你敢说嘴,这回子要罚你十大杯了。”众人聚来一看,酒底是笑话,酒面是美人厕屋卖俏,大家就笑起来说:“这还算美人么,到破厕里去卖起俏来,最少也该三杯。”佩镶笑道:“论理要十杯,这回子因也是我们分喝的,就三杯罢,快说笑话。”知三想了一想,笑道:“不笑如何?”佩镶道:“不笑加倍重罚!”知三说道:“有一个丈人做寿,五个女婿带着妻子去祝寿。岳丈同五个女婿坐了一席,并无外客,喝了几杯,岳丈就要行起令来,说要不拘说一件东西,又要好,又要大,又要小,又要多,又要少。说得好,贺一杯,不好便罚。”黾士笑道:“这个我听过的。”知三道:“你听过的,下文怎么说?”黾士笑道:“好像熟极,却说不上来。”众人道:“你说罢,我们不曾听得。”知三笑道:“这么着,我说下去了,那四个女儿听他行令,都到席旁边来看。那大女婿先说道:‘我家的伞生得好,撑开来大,收拢了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岳丈道:‘好,贺一杯。’第二个女婿想了长久,说道:‘我家折扇生得好,揭开来大,折拢子小,热天用得多,冷天用得少。’岳丈道:‘两个都好,再贺一杯!’第三个女婿想不出什么,其妻在旁传递起来,指着窗上的竹帘,其夫悟过来了说道:‘我家竹帘生得好,下了大,卷了小,夏天用得多,冬天用得少。’岳丈笑道:‘还好!   也贺一杯!’第四个女婿想不出了,其妻指着梁上搁的风篷,以示其夫,夫忽悟,因道:‘我家船上风篷生得好,拽在樯上大,下拢来了小,顺风用得多,逆风用得少。’岳丈道:‘也好!   可贺一杯!五贤婿不知如何?’第五个女婿实在没得了,只管搔头摸耳的想。其妻也想传递,指着腰间门前挂的荷包袋,意思要他说这个,其夫看房下指了几指,也并不理会指的是荷包袋,便误会差了是指阴户,于是也说道:‘我家房下的阴户生得好,蹲下去便大,站起来便小,别人用得多,自己用得少。’”合席皆大笑起来。佩镶、韵兰、碧霄、月仙、秀兰笑得用手巾握着嘴,燕卿笑得指着知三骂促狭,湘君、珊宝笑得叫哎呀,幼青笑得也叫他短命。笑了一回,大家喝了酒。湘君掷了,知三笑道:“我也望你掷个卖俏。”湘君笑道:“我给些本领你看看,也要掷一个现成句儿。”于是豁啷一声,掷下去,众人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参禅。众人笑道:“他好佛理,掷这个,真是切贴,比现成句更好呢,我们要贺一杯。”金姐斟上酒来,大家饮过,交给黾士掷,一时掷好,看时是屠沽市上酣眠。佩镶笑道:“这是屠沽的惯事,喝醉了随处要去睡的,可以不罚。”知三笑道:“这个屠沽也不想想,既然要睡,何必喝醉,倘然吐起来。。”佩镶听了,连忙走过来握他的嘴,拉着发辫笑道:“你总要把我编派,我饶了你不姓叶。”说着,就把知三拽到桌子下,一双手要去打他耳刮子。众人大家笑起来。   湘君、碧霄、燕卿三个人笑说道:“佩镶妹妹,我来帮你!”   知三只得笑着,哀恳道:“好姑娘,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下次总不敢了!”韵兰道:“不要胡闹了,青妹妹掷罢。”于是佩镶归坐,知三也坐好了,笑着喘气。幼青把牙骰抓来一掷,送到佩镶门前,看时,乃是丑妇破厕挥拳,合席无不大笑,说这个丑妇没人要他,就发疯了,到这个地方挥拳去。佩镶笑道:“也要三杯,令底是唱曲,你就唱罢。”黾士笑道:“你唱什么呢?可有好的唱一支?”幼青笑道:“我新学得一只昆曲,我来唱你听,就把洋琴来和罢。”仲蔚笑道:“更好。”幼青遂命爱奴取上洋琴来,先打一套四合如意,尖音细响,众人坐着静听,酒都醒了,四合如意打完,幼青笑道:“只唱一支呢。”   佩镶道:“唱就是了。”幼青喝了一口茶,唱道: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峰。   唱完,大家喝采,友梅笑道:“这支是懒画眉。”介侯笑道:“朱弦声杳,为何不唱呢?”韵兰道:“这一支是琴桃上的。”   月仙道:“一些不差。”知三向黾士笑道:“文必正知道么?”   伯琴笑道:“他不懂琴,你应挑我的。”碧霄、湘君笑道:“可惜他是姓金,若寒碧庄主人唱了,便切题了。”友梅笑道:“幼姑娘求你把朱弦这几句也唱一唱,我来吹笛子。”韵兰笑道:“你能吹笛么?”知三笑道:“他是周凤林的徒弟,在丹桂戏园里打了十年鼓板呢。”韵兰笑着请文玉命人取了一枝铁笛来,给友梅吹着,索性请幼青把粉墙花影再唱一遍,再接下去。幼青再唱前曲毕,又接唱道:朱弦声杏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仙郎何处入帘拢,早是人惊恐,云水声寒一曲中。   友梅把笛来一吹,觉得歌板珠喉,抑扬宛转,稠人广坐中,使人之意也消。秀兰叹道:“苏昆生曲这样移情,真是生平观止。”湘君道:“可惜而今大家重了京腔,甚而至于梆子腔也跑在前头,这些粗俗的人,贪看粗俗的戏,恶调淫声,并无文理,令人作十日恶。”仲蔚道:“现今大雅班已是晨星寥寥,不知唱昆曲的还有几人?”伯琴道:“自桂生前辈故后,这操持曲政的人更少了。就是现今在上海班里的周姓邱姓,他的曲文影白,还是老成典型,不过稍为京班习气所染,熟极而油,若二人合演,倒还有可观。其余班中的人老的老,死的死,真是广陵散了。”秀兰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末俗如斯,令人感慨。”佩镶笑道:“诸位爷诸位姑娘不要议论了,我来收令罢。”于是掷了一个公子闺中酣眠,幼青笑道:“这个还妥当,不用罚,你喝一杯收令杯罢。”知三笑道:“不好,公子在闺中酣眠,伴着娘子,不离一步,这个气短的英雄,要罚三杯呢!”湘君笑道:“人家好好收令,你又胡闹了!”碧霄笑道:“贱骨头,不怕我们得罪?”黾士道:“令也收了,我们吃了饭散席罢。”伯琴道:“这倒不能,我同素雯还要打个通关呢!”   碧宵道:“不用通关不通关了,你们量好,索性摆一百杯,任凭我们谁打谁输谁喝。”伯琴看看素雯道,“你肯不肯?”素雯道:“我们喝了,他们不来打,你怎样?”伯琴道:“我们两个人摆五十拳,打一杯,喝一杯,你们也是打一杯,喝一杯,好不好?”湘君冷笑道:“你不要仗着两个人好量,素姊姊好拳,轻狂到这个分儿。我从来没有打过拳的,也不能多喝酒,你既高兴,我一人来打五十拳,大家作了保监着。我一拳来打胜你,赢了这一拳你们喝五十杯,输了我一个人喝五十杯,如何?”   众人大家诧异起来,想湘君没有这等酒胆的,惟碧霄、韵兰知道他有些道理,伯琴笑道:“可算么?”湘君笑道:“只怕你们不算。”知三要看他们灌酒,极力怂恿,说伯琴那里我来保。   碧霄道:“我来保湘君姊姊。”伯琴就十分鼓舞,说:“我监拳,素雯打。”湘君道:“不拘何人打,酒要斟好了。”文玉笑着,命取了五只大五碗来,把小杯量下去,每碗九杯,作四十五杯,另外五杯,算五直杯罢。大家监着,湘君同素雯打。素雯知道湘君不能拇战,自为操必胜之,权且又加意留心,岂知伸出去就输了。原来素雯说了对字,出去三指,相君说个三字,一指不出。众人拍掌说道:“现在金姑娘打倒了,快喝罢。”伯琴、素雯相顾失色,碧霄等逼着伯琴,无可如何,只得同素雯喝起来,幸亏酒量去得,推推诿诿大家喝完,湘君笑道:“可要再打,敢不敢?”素雯道:“难道再输?再打五十拳!”湘君笑道:“不关姐姐事,我要同伯琴打,姊姊喝酒,是伯琴累及,我们不领情。”伯琴糊糊涂涂的笑道:“你也不要狂,索性再受罚你五十杯,也未必醉死呢。”碧宵笑道:“这么着,快斟酒。”还是五大碗。原来这个碗满了约半斤有余,若非真酒量,一碗也喝不了。这里金姐方欲斟酒,韵兰丢了一个眼色,说道:“打了拳再斟。”湘君道:“也好。”伯琴看着,命素雯加意留心。   第一次湘君伸一个指,唤了两,素雯唤个对,也伸一个指。第二次湘君伸四个指,唤个八,素雯唤个对,也伸四个指,说道:“厉害。”第三次又伸四个指,唤对,湘君唤个九,伸了五个指。于是素雯又输。佩镶大喜,一叠连声要斟,叫他二人喝,岂知二人已经口是心非不肯喝,碧霄、佩镶、幼青就寻着保人知三,要他喝。知三道:“我但保初次,这次我不曾签押,不好算。”幸亏韵兰说了:“叫他喝了三杯,素雯、伯琴不好意思,每人也陪饮三杯。”介侯道:“现在好吃饭了。”黾士笑道:“再喝下去恐素雯也要吐了,伯琴自己也吐,非但没人受,大家对吐起来,你一口,我一口的,倒好玩的。”说的佩镶满心如意,这才吃了稀饭。洗脸漱口毕,大家散席,喝了一回茶,已是十二点半,各人招呼车子登车分路归去。园里的人也各散归,文玉直等他们把席面及地方收捡清楚了,方才安歇。以上均是秋鹤未来以前的事,补述出来,以见绮香园并不冷静。其碧霄、湘君、珊宝、秀兰、幼青、玉田生、马利根、燕卿、柔仙、凌霄、月仙进园,亦均热闹。若要一处一处详写,亦觉繁琐,是以均从其略,而今直要接写秋鹤到申的事了。先数日,湘君已同韵兰说过,梅花树底下有看守的人来了,及韵兰问他,湘君又半笑半顽的打趣一回。韵兰不甚留心,也不追问。原来湘君修隐青楼,心中已有把握,不过打坐起来,尚还迷迷糊糊,未能解脱,就是计算一切,也有验有不验,自知罪限未满,再俟寻来,不肯过露色相。又知碧霄剑术已成,不过俟坎离交济,便欲飞腾。他人皆不知道,惟湘君知之,故常劝碧霄敛迹。碧霄深服其言,又知韵兰是他们的主儿,尚有几年尘劫,屡思点化,恐泄天机,反致获咎,便是园中诸姊姊,也都是同在一班,惟须听其自然,不能过分热心,致遭天谴。   以故只得袖手,或有谓天上仙曹必不在平康辱体。岂知情欲之间,上天不禁,试观万物滋长,苟非有感,岂得发生,《易经》所说“天地氤氲”就是这个意思。况外边一辈游客,凡与有交情者,无非前生与他们有些瓜葛,苟非天意,人力岂能强为。   且说韩秋鹤到申住在巢云栈中,把行李收拾妥当,因路上赶来,身体劳倦,故先到顾府祭奠。会见黾士之后,便匆匆归寓,吃了夜饭睡了。秋鹤只因金翠梧未能践约,徒惹牢骚。又知申江遍地章台,最易失足,故此次立志,誓不再觅交情。又在本地闻得上海绮香园中,都是名妹,有曾经沧海客,回去说得天花乱坠。秋鹤也付之一笑,此非过于矫情,深恐再被束缚,不得摆脱的缘故。更值家寒累重,处境艰屯,那些风月场中,多重阿堵,必须挥金如土,方能随遇而安。若一露寒俭色相,不笑你痴就嫌你陋,甚至锦衾昨夜,陌路今朝,睫毛毵毵,反眼若不相识。这等势利小人之态,都在青楼之中。其间有一种姑娘,意气殷勤,愿以真心相待,无如为黾子鸨奴所监察,不能自主,倘有多情客人,而阮藉囊空,只得藕断丝连,空成眷属。惟有一等自己身体的人,可以不受鸨母节制,然往往债台万丈,不得不多取于人,以偿旧负。还有一等有钱的,身体既不属他人,艳帜亦独当一面,但已眼高心大,所交接的都是富商贵客,丁娘十索,如愿取盈,几个寒酸贫乞之流,从负真诚,岂在他的心上。就使有几个多情多义的姑娘,凡于一种客人,均若司空见惯,也是一律要钱。以情终者,必先以利始。及到后来有情,那当初的挥霍,已够你受累。你想郊寒岛瘦的人,能否支持呢?秋鹤这等算计,也是阅历已多,故不得不强为抑制。   到了次日午后,黾士同介侯、友梅来了,便要请他到绮香园吃夜饭,说韵兰说是认得你的,可以前去见见。秋鹤笑道:“你们又来哄我了,我那里有姓苏的相识?我而今已是勘破情禅,不作花间冯妇了。”二人知不能勉强,便在十二楼请他,介侯同他谈了半夜的别后事情同冶秋的遭际,黾士道:“他到保了知府了。”秋鹤叹道:“傀儡登场,沐猴习礼,冶秋恐也未必肯同群呢,你们将来再看罢。”席散之后,各自回去。到第三日上,士贞差兰生来拜见一回,接着知三、伯琴、仲蔚也来了。邀他到顾府,玩了两日,也与士贞相见了,就在家中请他喝酒,兰生、伯琴等一班陪着。珩坚小姐要学天算,求父亲转告秋鹤。士贞就命兰生向秋鹤说:“喜事过后,再行请教。秋兄如不嫌简慢,喜事后就请住在舍间。家用等当为设法,月奉若干,不必虑及,横竖舍亲三月间必要到任。家眷总要来申,小女亦必随任,可以就近赐教。”秋鹤只得答应,回寓后,又接到芝仙来信,其略云:刻接京电,家严定于三月初南下赴任,嘱弟迎娶后,即奉母携眷到申,预备行辕,以便入署。兄亦不必来扬,多此往返。   文案一席,已为定妥,幸勿再辞。良晤非遥,诸祈珍重。萧云舍亲附候起居如弟阳若顿首秋鹤接了这信,知子虚将到,又不教他到广陵,也免得跋涉了。接着顾府大夫人终七,珩坚喜事夹在里头,弄得马仰人翻。知三等一无暇晷,秋鹤倒反去帮忙。十六这一日,珩坚就要动身,送亲的男人,士贞请知三、介侯、黾士、伯琴、友梅、仲蔚,女人许夫人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四位,士贞又送秋鹤四十金旅费,说有暇可以常来谈谈,总俟舍亲到任后,再同妥议。秋鹤因士贞一片诚心,益觉十分感激。无礼貌隆重,倒反拘束起来。又因友梅、介侯几个熟人都去,客中寂寞,非看书,即睡觉,有时也要到马路上走走,如今再叙出一个人来,是绮香园的魔星,秋鹤的孽使。此是何人,暂且不表,请阅下回。   第二十八回   交匪类韩废访名姬献神威碧霄擒巨盗   上章所述秋鹤到申以后,无所事事,有时一个人在马路上走走。一日听得栈中人说起,玉仙茶园新来一个旦角,高媚云,面孔极好,他费了一百数十元,订做一件宫衣,专演贵妃醉酒。   秋鹤本来无事,吃了晚饭,独自一个人到那园里去看戏。果然媚云生得玉貌风流,色艺双绝。媚云演毕,以后的戏,都是些山西粗俗的唱口,秋鹤也不看了,方要出来,只见一个人在楼上招呼作揖,说道:“秋兄!”秋鹤抬头一望,原来是福建麦子嘉,数年前曾在日本会过的,便也还了一个揖。子嘉便匆匆的走下楼来。秋鹤已到扶梯边,彼此碰头,重新见礼。子嘉笑道:“巧极了!闻得老兄到美洲去游历,几时回来的?”说着已出了戏园门。秋鹤笑道:“说来话长。”子嘉道:“久别重逢,我们去叙一杯谈谈罢。”秋鹤道:“弟方才吃饭,也不用了,我们立谈几句罢。”子嘉道:“数载离情,非立谈所能尽,就到小馆子里去也好。”秋鹤不能再却,说道:“也好。”便跟了子嘉走进一个广东宵夜馆子里,拣一个座头坐了。走堂小二走来,笑道:“麦二老爷发财,今年没有来过呢。去年腊底几次来找你老人家不见。”子嘉道:“不用我说,你去到壶中天叫他送二斤花雕竹叶青来,这里只要一客够了。”小二笑道:“两位一客不好看,多费半客,唤客半罢。”子嘉道:“我们通吃子夜饭了,只要一客,不够再添。”小二只得唤下去。少顷上来,一盆烧鸭,一盆香肠,居然也是一小盆鱼生片,一个小火锅。两人对酌,秋鹤就把以前的踪迹略略告诉一遍,又问子嘉近况。   子嘉笑道:“不瞒老哥说,那年同你在日本别后,弟即回来到家叔那里,谋着一个船局馆地,??束又少,公事又忙,同事的还算是我优缺,将我妒嫉得了不得,闹了乱子出来。弟也不贪这个馆,索性辞了,就托家叔写了一封荐书荐在轮船局里。   幸亏派着出官司事,到认得了许多官常今日是礼拜,不办公事,一早出门到道台衙门看一位朋友,是这里的候补知县,现在极红,有两个差使,补缺已快了,岂知他到钱观察那里去了。   这钱观察榜名可通,弟也认识的,因路远,弟也不去寻了,就到杨司马局里去吃了饭,同他这位大少爷出来听书,他又要看戏,两个人吃了点心,就到这里来。方才他走了,幸遇老哥,真是意外。”秋鹤同子嘉本是初交,也不知道他的脾气,今看他言语举止,卑陋鄙吝,实不耐烦,只因客里初适,不得不与他敷衍。于是问问上海风景如何,人物如何,然后问到烟花。   子嘉道:“这里人物尽多,就是贵友、介侯、友梅、知三几个,也算是一种人物。惟有些狂,人家背后总有些议论他不是。现在是好了,令亲停子虚观察就要到任了,吾兄又与芝兄同盟,这是必有照应的,将来还当照拂呢。至于烟花风月,弟于此道久已吐弃。一则公事甚烦,二则到了此中,实是挥金如土,我们这些进款,那里能供他需索?”秋鹤道:“寒士算计不得不尔,若是遇着好的,要与他联络,不忍不为解囊,遇着不知己的,徒费无益,不如不逛为是。”子嘉道:“饶这么着,还有免不得的应酬。若过于一定不易,又恐得罪了人。”秋鹤道:“闻得这里绮香园一位苏姑娘,别开生面,现今园里头姊妹,业已挤满,闻说通是数一数二的几个人。”子嘉道:“这位苏姑娘究竟不知是那里人,想出来的主意倒也别致,可惜人家都说他是假的,他故意做出这个声价来哄人,未见面先要钱,谁愿意呢?至于爱接文人墨客,也不能要人做诗。弟去年曾去试过,这时候园里不过是他一个人,弟做了一首拿进去,丫头重新送还,说姑娘实在有病,不能见客,请改日请来罢。弟气得手足冰冷,至今还没去过。”秋鹤道:“倘然进去以后,他们怎样局面呢?”   子嘉道:“这个倒不知道。弟有一位镇江朋友叫朱献之,与陈秀兰极算要好的,这位秀兰姑娘生得标致,倒还罢了。他的一种性情学问,真是仕女的班头。《红楼梦》极熟,同献之谈起情来,终日不倦,又是喜近文人,弟同献之见过一回,秀兰与弟也相熟的,他上月搬进园中,带了一个信来,请我拉献之同去,适值我告假返舍,及至来了,把积下来的公事排日就理,便也没得工夫,几次要去,力不从心,现下献之已经回去。我上礼拜一个人走过园门,要想进去,因一个人不好,今日打谅要找个朋友同去访访。吾兄来了,倒是极好,陈姑娘是我认得的,也不似姓苏的自装幌子,我就说献之托寄口信,看看他的地方,究竟怎样。倘秀兰可以替我设法就去见见苏姑娘,阁下以为如何?”秋鹤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何必去呢?就去也未必见的,见了也未必有什么谈,不去罢。”子嘉道:“兄请放心,弟去了,陈姑娘是必见的。阁下就同陈姑娘谈,便知道他好处,真是又风雅又缠绵,其一种静默之气令人相对忘言呢。”   秋鹤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想道:“天下难道还有翠梧这样的人么?他既然说认识,必定要我去,我且去见识,他们是物以类聚,看了这姓陈的,便知道姓苏的了。”因笑道:“老兄恐怕不甚熟悉,若果熟人,就去见见何妨?但我是已经矢志青楼中不再交结了。”子嘉道:“这个自然,见秀兰是极容易的。”   秋鹤道:“既如此,就去罢。”子嘉便把壶里一看,还有余酒,因道:“这个酒剩下也是白送他,我们大家一杯喝了去。”秋鹤道:“我不喝了。”子嘉道:“我来喝。”于是一起斟了两杯酒,壶方竭,便一气饮尽,唤小二上来说:“这个东写在我账上。”   小二道:“刚才掌柜的说二老爷上年有一元几角账未蒙赐下,请自己同掌柜说去。”子嘉把桌子一拍道:“放屁,我难道要赖你不成?”秋鹤连忙劝道:“子嘉兄,不必与他小人计较,我有现钱在这里,不必记账了。”因问小二多少钱,小二道:“连小账三百二十六。”秋鹤便付了三个角子,说道:“这可抵得过么?”   小二笑道:“角子作不了一百零九,请叨光再加几个。”秋鹤又给十几个钱,说道:“现在好了。”子嘉道:“秋兄不用你破钞,我偏要他记账,我预备好了,他们不来收,倒说我不还。”只见掌柜走了来,笑道:“麦二老爷,不要动气,小二不懂说话。   小店实在本小利微,不能久欠,你也是明白人,去年的账我差伙计到府三次,均不曾遇着,现在二老爷身边倘便在这里,就请赏赐了罢。如实在不便,请示下了一个日期,好叫伙计到府来领。”子嘉?_目道:“你们小二这么放肆,要久久来,没得日期!”掌柜笑道:“请勿动气,小店实在吃不了这个亏。”子嘉方欲申斥,秋鹤道:“子嘉兄,不要同他计较了,通共一千余文,弟来替老兄代了罢,将来我们好算的。”因便在身边取出一元付给掌柜,说道:“你勾了账罢,以后吩咐小二说话总要圆转些,就是付银钱,也不能见了人就问的。”掌柜笑着答应了几个是,就去了。   这里子嘉还在发怒,秋鹤劝着,拉了出门。子嘉道:“今日没得老兄破钞的理,真是不安,这个一元改日就差人送来。”   秋鹤道:“客里相逢大家要好,何必计较呢?不过这绮香园还是不去罢。”子嘉道:“岂有此理?既然说定了,且去玩一趟,看看局面。况且秀兰这个人,弟并非不熟的,时候还早呢。”秋鹤只得相从。子嘉道:“坐东洋车去罢。”便叫道:“两乘东洋车到脱空桥,每辆十二个大钱。”车夫聚了拢来,说道:“到彼处足有一里半路,再加二十文。子嘉道:“我们走罢。”正在说着,有个老妈子领着一个姑娘从背后走来,把子嘉的帽子一抢,笑说道:“麦卵胞你好!一去十几天不撞得来,现在要撞到那里去?”子嘉回头一看,笑道:“阿呀,原来是你,不要如此,你还了我!我要同一个朋友去干一件公事,回来就到那里来。”一面说,一面便去取帽子,姑娘笑道:“你去了可来不来?”子嘉道:“必定来的,快还我!给人看见像什么!”姑娘方把帽子还了,笑道:“你若不来,你不要再给我看见。”说罢去了。秋鹤笑道:“这就算是野鸡么?”子嘉道:“他是住家么二,我也是被一个朋友拉去的,实在没意思。”那车夫还在那里催道:“你们到底去不去?叫了车又不坐。”秋鹤道:“每两十六个大钱罢。”   车夫道:“十八文何如?”秋鹤就上车,子嘉也只得上车。不多一回,已到桥堍,子嘉跳下来,付车钱。秋鹤道:“已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