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5 页/共 33 页
此时楼上席散,小连珠独自坐轿回家。月仙姊妹,逼着小香同去。范文玉、谢秀兰也都回去。素雯笑道:“奉桩尚未打完,你们几许人打我一个倒反醉了真也笑话!”伯琴得意之至,笑道:“你的酒量拳法,超凡入圣,真是可爱。你看他们醉到如此,便是我们也醺醺得紧,娘子军真是怕人。”介侯笑道:“素雯不但席面上工夫去得,恐怕床面上的工夫,你再要怕呢?”素雯骂道:“滑油嘴,再有一个抢三,我和你打。”介侯道:“我却不敢,存存账罢。”仲蔚道:“时候到了,酒也到了,快喝稀饭罢。”于是上了稀饭,素雯见此光景也先走了,还叮嘱伯琴:“停一会来,我有句话。”说着上轿而去。介侯等吃了稀饭方去。伯琴、仲蔚身方出门,只见松风已赶过来,仲蔚问他如何,松风道:“已寻着了,大爷现在服侍佩姑娘安睡,少会便要来祝二少爷号里恐怕时候太晚,不能回去的缘故,又怕老太太,他叫我回去送信,说二少爷再三留着,所以不能回来了。”伯琴道,“很妥当,我要到金家去,你到静安寺去罢。”
松风遂重到燕卿处,取了轿饭钱出来,买点心吃了,自去办事。
伯琴、仲蔚各到所欢处去了不题。
且说兰生、松风护着佩镶,到了德邻里,暂时等着,命松风赶到小连珠家探问。方知佩镶住在南北弄第十一号门牌,成衣店隔壁楼上,佩镶住的是一楼一底,另有石库门出入,也可以在成衣店内出入。楼下客堂后边,一榻之地,有王妈妈同住陪着。佩镶是不出房金的,日里在各处梳头打杂,晚间回来。
王妈妈五十余岁的寡妇,与佩镶皆术渎乡间人,素本邻居,人颇老实,故佩镶容他居住,连锁钥也不防备。有时差他倒水买物,王妈妈但得闲暇,亦奉令惟谨。这小房子在成衣店转租,另有小门出入,门上用西洋卷锁。佩镶平日与王妈妈各执铁钥一枚,以便启闭。松风往报兰生,一面命车夫将车拖入,因上下太高,兰生同松风将车扶起,方能拖至门前。看石库门闭着,果然是十一号。松风便到成衣店问信,告明缘故。原来成衣店主叫阿和,年纪不上三十岁。平日见佩镶出进,又锋芒,又年轻,又标致,心中日日思想。无如佩镶已有姘头,猫儿闻腥,不能到手。虽佩镶做人和平,然见阿和眉目传情,已知道不怀好意。因为二房东面上,不肯过事矜庄。有时也和他搭讪几句,阿和听了,如奉纶音。佩镶却落落大方,自定主意,他的姘头薛姓,虽斯文中人,而最好赌博。在六马路教个小学生,所有开销,皆是佩镶贴赠。无如银钱到手,便到虹口,须赤手方肯回来。佩镶有时劝他,他反装出男人的势派,管起佩镶来。更兼生性多疑,以为佩镶别有外遇,佩镶遂十分不喜,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不过要学习学习文字,多识几个字,你吃我穿我用我,倒要管起我来了。你自己想想,一年教书,能有几十千?
还要寄到家里,我是你的什么人,就是明媒正娶的,我也不要你管。你要管我休想!”就是这日起,常常反目,佩镶十分讨厌,自怨自艾:我佩镶自命也非无情,何以总难遇着情人呢?这日兰生送佩镶去,却自大门闭着。到成衣店一问,那王妈妈尚未回来,侧门锁好,不得钥匙。佩缓醉了,钥匙也不知放在何处,幸亏阿和要好,说道:“我去寻王妈妈来。”说着如飞的去了,停了一刻多,阿和取了钥匙先来说:“王妈妈随后就到!”一面便同他开了门,飞步上楼去,点着灯,再到下面,王妈妈已到,兰生、松风、王妈妈、阿和,四个人,将佩镶抱上楼来,兰生看下面小坐处,起挂了几许单条字画,一副对联,一轴天官。及到楼上,见洁净异常,收拾得十分精致。房后隔去两架,为更衣之所。房内一张宁波新式黄杨嵌花椐木床,两旁六张单靠椅子,几张小方茶几。西南角里,一张半旧的小榻床,南面靠窗。一张桌子,两只藤椅,排在两旁。东壁一张藤床,一顶宁波衣橱,上边叠着两只大皮箱,一只小皮箱。又有几许家用杂物。兰生也不暇细看,连忙命王妈妈将床上略略收拾,把佩镶轻轻抱到床上,即命松风回去送信,兰生说:“我一回就来,今天恐怕要住到二老爷那里,你回到二老爷处,便到家里回老太太说,二老爷留着过夜呢,不能回来了,你明早便到二老爷那里接我。”松风奉谕便去不题。兰生既将佩镶睡倒,先将佩镶的鞋子脱了,恐怕醒来,要用马桶,便命王妈妈看看干净不干净。王妈妈去一看,说:“用污了,趁此夜里巡捕少,我去倒在跑马浜那边。”说着便提桶自去。兰生又怕佩镶醒来,要喝茶,便命阿和泡了一壶雨前茶,把鸡鸣炉生了炭墼。又命预备金勾珠酸白糖醒酒汤,一面把佩镶头上所戴的水仙花拔下来,用清水养着。又把两枝翡翠茉莉簪拔去,又将钮扣上一只小金表解下。手指上的四只金镶方宝石玫瑰紫蓝宝石嵌的戒指,及手上的两个金包风藤镯子退下,一齐都放在床边梳妆台抽屉里。又将身上的全镶灰鼠元绉马甲,墨酱宁绸灰鼠袄,轻轻的脱卸,折叠好了,放在藤交椅上。再把枕头排好,把头发理顺卧好,然后把一床锦被摊开,轻轻的裹好,把梳妆台上的油灯点着安排妥帖,心中十分舒服。
时阿和架擦洋灯、泡沸水、烧炭墼、扫地买稀饭,和吃稀的油松豆腐、乳酱菜,王妈妈涤溺器、揩桌凳,十分忙着。兰生此时无事,点了纸吹吸水烟,看壁上挂着几条仕女的画,柿青金字细楷单条。妆台后一幅杨太真出浴图,两条琴对,是温州竹嵌的。一会儿阿和烧好炭墼,把茶和醒酒汤温着,兰生吸了几口烟,听得壁上的挂钟,当当的打了十二下,兰生一看表上,这自鸣钟,却快一刻,连忙把钟锤把定不走。回看佩镶酒气薰天,合眼睡着,自己觉得有些饿,唤王妈妈上楼安排些稀饭吃了。剩下的一碗,还搁在灶锅里。问阿和舀了三个钱开水温好,以防佩镶要吃。阿和忙了一回,因一件衣裳,客人明日要用,所以过了半夜,还去钉钮扣。兰生因无他人,便到楼下与王妈妈搭讪,问长问短。佩镶何处人,姘头姓什么,作什么事业,佩镶在此房金多少,谁人开销养他,一个月要用多少?王妈妈道:“佩镶姑娘,木渎人。现在时髦呢!衣服金珠首饰不知多少,还在堂子里放五分钱债。他本有夫家,因种田地的人不雅相,所以自己退了。现在的姘头姓江,从前在凌阿珠那里管局账的,也会宣卷。因佩镶姑娘,也在凌家,所以姘上了。给阿珠知道,都辞歇了。遂备这所小房子,都是佩镶姑娘开销的。这姓江的欢喜虹口里的赌,现在远来栈里坐一个小馆,带管管账,不过二三千钱,一个月零碎用也不够。因为赌性不改,常常讨气,佩镶姑娘岂是让人的?因为要他教书,讲什么,所以容他。饶这么着把姓江的耳刮子还打畅。要是不打,打起来几十记起票,这个死乌龟打起来捧着两脸求饶,动也不动。前两三天还打一场,佩镶姑娘说过了,这个月把小房子退去,要与他折姘头了。今番这时候还不回来,大约又去赌钱去了。必要天明才得回来,我在此陪陪,他因为是乡下老邻舍,所以承他情,白住住不出房金。”正在讲得热闹,只听阿和叫道:“楼上叫人。”二人连忙走上去,只听佩镶呻吟,喊口渴。,又要吐。兰生连忙把一个痰盂凑上去,搀他起身,果然又吐了三四口。一看却不知如何,来到小房子里,王妈妈已将半温的茶送入口内汤了口。佩镶看见兰生便道:“你如何到此?”兰生且不答,命王妈妈倒了一杯醒酒汤,自己接了,送到佩镶嘴边。
喝了三口,觉得入味,又喝了一口,便卧倒了,笑道:“谢谢,你到底如何在此?”王妈妈代答道:“姑娘醉了,这位少爷送来的。姑娘一些不知,这位少爷,真好性气,脱鞋子、脱衣服、退戒脂、退镯子、拔花、拔簪,把衣服折好,首饰放好,真是色色周到。连马桶都想着叫我倒,醒酒汤、稀饭、茶都预备了。
又怕姑娘醒来要什么,他还不肯去。”佩镶听了,心中自是感激,只说不出来。兰生问要用稀饭不要,佩镶道:“不要,王妈妈你把醒酒汤再给我喝一口。”兰生听了,忙抢着自己去倒,取来给佩镶,又喝了半杯,觉得小腹方急,要想更衣,便叫王妈妈提马桶来。兰生方才说过口上通湿,此时佩镶欲思起床,觉头晕一阵,身弱不能自主。因命王妈妈把后面房里一个小方木箱内的外国磁溺盆取来,王妈妈便点了一个小洋灯去取来。
兰生看了方在逡巡,佩镶笑道:“请到前窗口去。”兰生也就避去了,佩镶在盆中解了手,王妈妈代为取下,送到楼下庭心。
忽然阿和上来,问姑娘醒否。佩镶在内答应道:“不要说起,多谢你记挂。”王妈妈道:“阿和倒也忙一回伏侍姑娘呢!”阿和笑道:“说什么,这个是应该的。”
此时王妈妈又上楼来,佩镶道:“什么时候了?”兰生一看表上,已是一点三刻,遂将挂钟盘准,便道:“有时候了,我要去了。”佩镶道:“且慢,我和你说句话。”兰生便去听着,佩镶却又不说,停一回,道:“我有好多话,今天也不及说了,你明天或后天来看我,我有要紧话说。”兰生答应道:“是了,你好好安睡罢,首饰都在抽屉子里,衣服折在那里,金表也在首饰一起,稀饭都预备着,要吃叫王妈妈取罢。”又向阿和道:“费心,姑娘吐的痰盂,气味很不好,你到庭心子里去涤干净了罢。”阿和听了,巴不得做这件事,便提痰盂去了。
兰生安慰了几句,也即下楼。阿和等兰生去后,关上了门。
佩镶略醒一醒,心中微饿,叫王妈妈拿半碗稀饭,我只要一条卤黄瓜,在下面厨里。王妈妈下楼来,阿和已把痰盂涤好了,王妈妈也不去看他,及取了小菜上楼,见阿和还不将痰盂取来,因推开前楼窗一看,只见月明之下,阿和正捧着佩镶的磁溺盆,喝佩镶的溺呢,王妈妈笑叫道:“阿和做什么?
无上无下,你要死了。”佩镶便问:“何事?”王妈妈笑得了不得,说阿和喝你的还魂酒。佩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声杀千刀,也不再问下去。阿和臊得了不得,一溜烟走到隔壁,关上腰门睡去了。王妈妈走到庭心,把磁盆一看,却已罄尽,又气又笑,乃将清水涤了一次,携上楼来,佩镶已喝了一半碗稀饭,便自睡了。王妈妈也到楼下睡觉,忽然江先生来打门,王妈妈开了,江先生上去,两人咭咭咯咯,良久,又听佩镶骂人,又哭。姓江的以后也不作声,王妈妈也不管他。原来这姓江的名子文,是一个半通童生,面目虽楚楚可观,文理却不精。佩镶结识他,一来为要识几个字,二则面目尚好。岂知他的性情,极是鄙陋,真是下流。今晚却并非去赌,因有一个拍西洋小照的朋友,也是在虹口相认识的,名印天然,子文曾总说起,要学拍照,故此去访他。跟他在赵文仙王小宝处,打了两处茶围,方回到寓处。叫了两客消夜吃了,一面请问照相之法,印天然道:“照相的法,一时岂能尽学大旨?一须器具,二须物料,三须方法。三角架、镜箱、银水筒、洗影盘、暗房等皆器具,金银水、蛋白纸、干湿片、玻璃片、显影药、定影药皆物料,照相之法,顶上之光不可太多,多则必有黑影。在暗房里去洗影,最非易事,近日新法,改用暗幛,以便携带。惟配合药水,总须得法,多浸则嫌黑,少浸则嫌淡,总之须经历得多,则各弊自能明白。你将来日日到我那里看看便能领会了。”两人谈了许久,忽然又有印天然的朋友来,要叉麻雀,江子文遂入了局。叉了八圈,子文初却赢了两回码子,后来一个朋友,连做三副,到拉四百副为满。接着印天然也做一副清一色倒拉,子文的筹码,输剩一钱,幸亏也做一副中发白清四倍牌,赢了好多,结算输了十一元几角,自囊中不够,欠了五元,方才完毕,回来已有三点多钟。遂与佩镶淘了一场气,吃佩镶骂了几句,他输了钱,又受恶气,便不自在,说道:“要折便折,也不欢喜你这女人。”次日清早便窃了佩镶一只常用的金镯了,把佩镶气了一日,又因宿酒未醒,更为难过。一日之间,但吃了一碗泡饭粥,决计与他折开。遂出门与姊妹商量,又去和小连珠说了,暂叫替工,把生意辞去。又到一个姊妹家谈谈,说有一个姓苏的,要用一位识字侍儿,佩镶无意于此。却说子文偷了一只金镯,到恒德典当里当了一百十三元出来,方要到印天然那里去。忽听有人在后边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同赌的朋友,名叫瞿九如,因笑道:“你那里来?”九如笑道:“我昨夜在宝和里王金珠家押牌九,拼着几个生客吃,我看准了,押了两记,倒赢了七十七元。他认道我是户头,岂知我从此不押了,他们心里不服,约我今夜再到那里做上风。我想上风倒也弗要紧,但是上风本钱须要多,我摸总身边不满二百元,恐怕他看穿,因此要寻一个朋友,叫他助我百元,一同入局,刚巧遇着你,你可有道路,就是和你一同做上风也好。你的贵相好,私房不少,从前和你借钱,一说便有,这回同我想法想法。”子文此时恰好当得一百十三元,况且最喜赌博,因心中活动,便道:“我和你到龙园吃碗茶,总好商量。”二人遂同到龙园,登楼泡了一碗洋连汤,堂倌送上水烟面汤,九如洗手,子文吸烟,九如道:“你果然有意,晚间我和你同去,但是你那佩镶嫂嫂恐怕又要生气了。”子文摇头道:“说他做甚?姘头总靠不祝”九如听他言语有因,便问道:“你这话我不懂。”子文遂把前事说了一遍,九如便安慰几句,便怂恿子文心喜,决计折姘头,谈妥了,遂和九如同去到王金珠家。一夕将腰钱尽罄,悔恨不迭,遂重复回来,佩镶已报了巡捕房,命包探缉访,子文不敢出头,只得逃回。佩镶背地里吵骂一回,又想兰生,夜间倦极,倒反睡去。梦到一只船上飞风驶开,到大海之中,风波极恶。忽然海中涌出一个怪物欲来拿攫,正在惊骇。有一个少年手执宝剑,踏波逐浪而来,便高呼救命。那少年把怪物斩了,到船上说这个地方,本来要早早回头。那边有一个爱你的人在那里,吾同你去。就将这船送到岸边。佩镶上岸,只见高山峻岭,万木号风,并无人迹。有一女郎,坐在那里哭,一看,却像见过的。仔细又想不出来,因问姊姊何故在这里哭?女郎道:“我同鹤仙来,岂知海中有一怪物攫人,鹤仙同他抵敌,他竟逃走了。鹤仙追去已久,半日还不回来,必被那怪物骗去吃了。”说罢又哭,佩镶方欲慰藉,忽山凹中跳出一只白狼,二人大惊,匆逃。那狼急急追来,前边深沟相阻,佩镶更慌,忽见兰生持了火枪,从松林中出来,追这大狼。佩镶欢喜道:“好了,兰生来救我了。”因高呼兰生救命,兰生笑嬉嬉的走来,携着那女郎的手,说我同你去罢。
佩镶与他无缘,让他自去。遂同女郎说笑径去,并不回顾。佩镶这回又惊又气、又恨、又怨,大哭起来。忽听人喊道:“大姐姐为什么哭?”佩镶忽然醒来,却是一梦,回说道:“是梦里哭。”王妈妈道:“我怕你压倒,所以叫你。”说着,王妈妈已起身舀了脸水,扫了地,泡了茶,佩镶也就起身梳洗,觉得还有一些酒意,又喝了些醒酒汤,忽兰生来望了一回,也自回家。佩镶又到小连珠处取了表,受了几句教训,心中不愿,遂辞了生意,自己去过活。以后如何,且将此书中两个要紧人叙了出来,再作道理。
第十回
订同心私室诉缠绵选佳制良缘征契合
知三醉倒燕卿处,不知一夜什么时候方醒,醒后什么光景,究竟燕卿曾否与知三同宿,宿了又有何公干,作书的至此本来要摹拟一番,画个春宫儿看看。因作书的当时并不在场,不忍唐突,故且不题,都记在外录之上。按兰生回来后,即知其住在仲蔚处,也不深责。惟被许夫人唤到房中说:“前日胡顺唐说,上月底县里已有告示,奉到宗师行文,于十二日县试。我们请客,只得于明日请了。你荒了许久,也该把文章抱抱佛脚。
你老子信来,望你上进,县考是必要去的。我已打发秦成在县前租了两间考寓,叫知三陪你。你初九就搬去养息,将来好进常你的考具,也命霞裳收拾好了。所有考食到时再买。场里吃的菜,这里有庄家送来的鱼松,阳亲家寄来的干鸡脯、虾子鸭羹、糟虾子笋,这四件东西,放六七日不坏的,你带了去,就命松风、梅雪跟你去,接考送考照料一切。场外伙食带了汤调去,也够了。”兰生道:“我早已听得县考,故夜间睡子常把读熟的文章背诵背诵。有时起一个腹稿,这三四天实在应酬的利害,什么闲都没有。我意欲初六日就搬到寓里静静,这里请客,横竖有胡先生照应,大约不妨的。”许夫人道:“那更好了,你明早就去,但场里身体要留心,文章做得好些,进一个学也好的。”兰生诺诺连声,先到书房里把窗稿理了出来,一并放在考具里。墨匣子里的墨,也叫松风磨好了。就在书房里翻翻典故,看看诗文,真个自早至暮,心无二用,连饭也在书房里吃。顾母、许夫人私心窃喜,初五晚间到房里回明了老太太。
顾母又安慰叮嘱了良久,此时顾母腰间正在作痛,只得睡了。
珩坚在坐,也箴劝了一番,讲了许多作文的法子,说:“龚定?Q的文法,最利偏锋。文章只要好,或包孕史事,或按切时事。须知此刻文风大变,不似十年以前。若确守着理法清真明,文国初的绳墨,总是不售的。你看现今发科的虽多侥幸,然有一等老手,尽行变通。文章虽不切题,只要奇怪有理,大言炎炎,独矜才气,看文章的人得了此文,不肯不看,且不敢不看。总之引典用字命意炼句,均要生辣,不可人云亦云,切记切记。”原来珩坚生性聪明,一目十行,经史子集,几于无所不览。又肯用心诗赋文词,下笔即至,虽老宿儒也不能及。
兰生时文大半珩坚改笔,杨先生是一个东南名宿,见了这位小姐,自叹弗如。本来明年还须到馆,因所改文章不如小姐,故寄信来,把这馆辞去了。顾母欲请一个宿儒,一时不得其选,只得暂时搁起。那珩坚惜是女流,若易弁而冠,怕不是金马玉堂人物。当时珩坚说一句,兰生答应一句。谈了良久,珩坚回房,兰生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觉一味甜香,熏的馥馥郁郁。
霞裳在灯下低着脖子,缝兰生卷袋上的绣带呢。一见兰生进来,把针线停了,笑嘻嘻的道:“恭喜官官,从今一去,破壁而飞了。”兰生笑道:“姐姐也来打趣。”便走到灯前笑问道:“这个还没做好么?”霞裳道:“做好已久,还等到这会,我想现今天气冷,卷袋上的带子挂在颈项里凉凉的,恐怕一时受了寒,那就不好,所以翻出一条小灰鼠的领头皮料来,把他在这带上四周儿缝密,带子在颈上免得受寒气。低了半日头,这会子脖项酸酸的,你替我轻轻的捶捶。你在那鸡鸣壶上先倒口洋莲汤我喝喝。”兰生遂去取一个白磁铜质西洋杯,将清水涤了一涤,把手巾擦干了,倒了半杯,送到霞裳口边,霞裳笑道:“谢谢,秀才相公。”随一饮而荆兰生把杯放好,就替霞裳捶起来。
霞裳把这皮重新再缝,又说道:“右边多捶捶,轻些。”兰生看霞裳梳着四套盘云大圆髻,平滑晶光,一丝不起。而当中杨妃色丝绳扎心,髻下旁边又有银扎心一段,插着一只嵌空錾金花押发,一只金花瓣,一只碧玉茉莉双头簪,髻缝嵌着四五朵腊梅花。太阳上边掠着两个圆光蝉烟鬓,贴着两个金背头风中西大药房的小膏药,带着一只十二嵌条乌绒勒,勒上并无妆饰。
穿着一件元绉窄袖紧身袄,元绉缎边半新旧的比肩,越觉的姿致不凡,风流旖旎。兰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霞裳或答,或不答,一回子道:“轻些,不要捶在一处。”一回子又道:“不要你捶了。”卷袋完功,月佩走进房来,取擦脸的香皂,见了笑道:“你们做什么?房里几时招了一个剃头师父了?”霞裳似笑非笑的道:“我颈子酸得狠,叫他捶捶。你又看见什么当一件故事了?比你那日擦背的戏法儿好些。”月佩笑道:“我擦背怕你不教他擦。”说着已取了香皂将门帘一揭出去了。这边霞裳安排兰生睡下不题。
次日兰生起床梳洗好了,到祖母、母亲处请安,大家吩咐了许多说话。珩坚知道这位兄弟年幼少阅历,又无刚断,连丫头仆人都不能管的,遇了他人说一声好话,求一求便心慈口软,什么事都肯招揽,故也告诫一番:“第一不许随着不好的人浪嫖浪赌,第二除了知三这些人不可多交朋友,第三有复试便复,没得复便回来。”兰生本来最佩服这姊姊,通答应了,便到帐房中。许夫人叫了松风、水月来,当着兰生训饬一番,说:“兰哥儿年纪尚轻,你跟着他须处处留心。时常在寓里伺候,不许引他出去。兰哥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同他想想。进场出场,两个人一在轿前,一在轿后,接考时两人更替看好,不要兰哥儿已经过去了,你们看不见。你对汤调说是我说的,茶饭肴菜须清清洁洁,要新鲜,又要热。火炉你二人常要管好,鸡鸣壶里火不可熄了,夜里火要小心。舒爷在那里,听他调遣,你懂得不懂得,知道不知道?”许夫人说一句,二人就答应一句。
许夫人道:“你二人服侍得好,回来赏你。倘有三长四短,你试试看,敲折你的狗腿!”二人诺诺的去了,兰生便到账房中同顺唐吃了早饭,讲了一番家常。兰生本来不知当家世故,所以谈的话不伦不类。顺唐也晓得他的脾气,拣些风月缠绵的话说说,兰生就按部就班的分析得极明白。一会梅雪来,回说周全马车驾好了。兰生遂回到房中,见霞裳在那里指挥小斯抬箱子、考篮、食篮出去。见兰生进来,便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来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把所开的行李小折儿交给兰生展开来,一一告诉说:“元号箱是灰鼠二毛羊皮衣服,二号箱是见客的衣服,三号箱是短衫领衣裤袜,还有两件紧身绒袄,绒丝棉裤也在里头。平常用的斗篷也在元号箱子里,二号箱当中又有一套雨衣,四号是书箱,五号是食箱,六号是考篮,七号是鞋子、靴帽、脸盆、灯镜杂物。横竖这上头通通开出,我已交给松风了。”又另取一只小铁箱道:“这是英洋五十元,四开一百个,八开二百个,十六开五十个,十元头的汇丰票十张,你须随身带去锁钥,亲自藏好,务要留心,亲自捡点,取了东西便锁好,不可大意。我剥的莲桂肉同洋参膏子,在四号箱的几个磁瓶里,外边标出字号儿,早晚叫松风燉一点子吃吃。燕窝一匣,亦在一处,也好叫他熬煮,随意吃些,他们是懒惯的,你不想着他就不做。就是衣服冷暖,也要自己留心,宁可暖和些。须知在外边不比自己家里。”又笑道:“你考完了,得空替我到洋货铺子里买一条西洋围颈的巾儿,与那女人用的软棉巾一打。那围巾须要新式朴素些;买软巾你须自己买莫给他人知道。”兰生唯唯答应,说:“我去了,怕做什么呢?你就常到珩姊姊那边学学写字做诗罢。”霞裳笑道:“我们做丫头的要学他什么?难道皇上要开才女科么?就是学好了,也没得出息。服侍几年,将来不过配。。”便觉说得造次,止了口,眼圈儿就红了,兰生道:“你放心,我总不教你失意。”霞裳方欲再说,许夫人进来说:“可曾妥帖好了?”兰生道:“完了。”遂走出来,顾母免不得再叮嘱一番。兰生问腰间那痛可好些,总要叫大夫治,顾母道:“你莫管。”兰生方才退下。霞裳跟着兰生送出来,直送至夹弄口,立着,呆呆儿的看他上了车,走了,方才慢慢的进去。众人皆不在意,惟月佩看出两三分。初九日顾府请客,知道兰生去应试了,也就淡淡的了。胡顺唐代主人应酬一日,至晚方散不题。
却说兰生坐车到上海德邻里,记着佩镶,就命停了车进去看看。车后跟的是松风,也是好玩的。他看见兰生玩,也乐得自己玩玩,况且兰生待松风又不放出主子的样儿,有时给他一两半两银子,买果子吃。故凡兰生要玩,他非但不阻,不告诉人,反要说几句话怂恿兰生呢。那马夫只管本分,本来不管别事。松风又同他说不要告诉家里,所以兰生安然到那里,进去,有一个男人来,衣服倒也楚楚,来开了门。知星兰生,那男人倒不好再进去,就走了。兰生不知他是何人,想也糊糊涂涂的过去了,把门自己关上,走进来。佩镶已迎到了中间,眼圈都红了,让兰生进房,又想了隔夜的梦,不觉的呜呜的哭起来。兰生倒出于意外,说道:“这是何故,受了谁的气?
你看头也不梳被也不叠,梳妆镜子打破了,奁具满地,同谁怄气呢。”佩镶愈禁不得无声之泣,兰生倒吓怔了,劝道:“你受谁的气?我同你相商,我做的到地方,总可替你分忧。”一面把自己的手巾替他拭泪,又说道:“那晚你吐污的一方手巾,洗好了不曾?”停了一会,佩镶忍住了泣,叫兰生坐了说道:“那方手巾洗是洗了,搁在那里,肮脏气味,我另给你一方罢。”
兰生道:“我不嫌那肮脏,要收回的。”佩镶遂去取来,向兰生怀中一摔,坐在湘妃榻上不言语,哭的满面飞红,泪痕狼藉,还有微微的泪珠,在两眼眶中慢慢的淌出来。兰生看佩镶觉得粗服乱头,另有可怜之态。又同他在地下把奁具一件一件的拾起来,把镜箱盒装好,碎的玻璃、洋蜜瓶掷在庭心里。佩镶道:“大少爷,不用你忙,坐坐罢。”兰生就坐到佩镶这边,把手巾再替他拭了泪痕,佩镶道:“你可是在家里来么?”兰生道:“是,因要赴县试,行李等物已搬到城里寓处了。因记着你,进来看看,到底为什么哭呢?”佩镶道:“几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我那里能出来呢?今住在上海,天天好来了。”佩镶道:“我打谅不住房子了,昨日闻得有人说,新来一位姑娘,要招人,他是住家,没甚应酬的,要想到那家去,我去了给你信,你来玩。”兰生道:“是姓什么?”
佩镶道:“说是姓苏,极红的。不晓他什么名字,你考寓在城里那里?同我说,我回来好给信。”兰生道:“我也不知,问松风知道的。”遂出去叫松风进来,松风见佩镶,知是主人所眷,遂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佩镶倒笑了。兰生道:“我考寓在那里?”松风道:“在城里。”兰生啐道:“城里我也晓得问你什么。”松风笑道:“是县前直街,王恒泰米铺子里面,第三进房子。房屋坐西朝东,共两间,灶头公用。爷的房在里头一间,是朝东的玻璃窗。外面一间,分为两隔。外半间坐起吃饭,后半间舒爷住的,我们并没有住处,只得就在坐起地上朝摊夜卷,汤调就住在。。”松风还要说下去,被兰生喝了一声:“蠢奴才,不说便是城里,说了便是一长篇。谁要你讲这个噜噜嗦嗦,快同我到街上去倒开水来,这茶壶也拿去,回来同姑娘把被头折好,扫扫地。”松风答应着,取了铜壶、茶壶去了。佩镶笑道:“这个孩子还伶俐。”兰生道:“差遣是好的,不过爱玩,没气性,没条理。”说着,松风已买了水来,每人倒了一茶碗,把开水倾在脸盆里。兰生催佩镶去洗脸,自己就也在这盆里洗了手。松风叠好被,扫好地,桌上也都擦了一回,就出去。兰生道:“你守好了,我就出来了。”松风自去,兰生喝了茶,问道:“你早点可曾吃过?”佩镶道:“我不要吃,你恐怕也不曾吃,你要吃,我这里有干点心。”兰生道:“我早已吃过了,你若吃,我同你大家吃些。你不吃,我也不要吃。”佩镶道:“这么着,我也吃一点子。”于是在一个柜子里取出两个洋瓶,把瓶盖开了,取出两样点心,装在两个西洋磁碟里,拿来搁在桌上。洋瓶仍放好了,兰生看一样是加利梅饼,是羊乳精同面粉、白糖、加利果子汁做的。一样西洋鸽蛋糕,用燕窝、参须粉和着鸽子蛋、白冰糖制的。西人名弗而利司糕,其价极贵。每瓶约一斤,须三四元,这几件兰生是都知道的。当时二人大家用了些,兰生要究问哭的缘故,佩镶又惨惨的呆了一会,叹口气道:“这事不与你相干,横竖掠开了手就是了。我要问你,今年几岁?”兰生道:“十四岁。”佩镶道:“定了亲不成。”兰生道:“定虽未定,但是心里头的愿,往往不能如意的。”佩镶道:“家里有几位人?”兰生道:“老太太、太太、姊姊三人。父亲、生母在横滨,明年要回来。”
佩镶道:“你不如意,何不告诉老太太、太太?”兰生道:“自己能说么?说了也未必中用,将来再看缘分罢了。”佩镶道:“你倘是娶了,再能娶如夫人么?”兰生道:“我虽然要,还有上头呢,大约当了家,比这会子总好些。”佩镶想了一会,喝了一口茶,立起来,似笑非笑的扯兰生同坐在床上道:“我有一句话儿,要同你说。”兰生心中便如小鹿一般的跳起来,说道:“姐姐有什么话?”佩镶又停了一回,飞红了脸,又不说出来,一会儿又道:“不必说了,我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也不要忘了我。”说着,又哭起来了。兰生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直闪照到心坎里头,看其光景,如此亲切,比我心里要说的话还深。这么一想,不知不觉也垂下泪来,怔怔的看着佩镶,佩镶也怔怔的看着兰生。一会子,兰生说道:“你的心我知道了,横竖大家在上海,你等罢。”佩镶听了这句话,又喜又爱又愁,把身子近一近,将粉脸贴着兰生的脸,揩擦眼泪,说道:“我的心肝爷,我为你死了也愿!”兰生道:“不许说这话,我们大家再把手巾洗洗脸罢。”于是起身倾了面盆里的水,把用剩的热水,重新倾入,大家洗了,因道:“你来了好一会,我这里没中饭,你回寓去吃饭罢,时候也不早了。
只要大家有心,这几日也不必来,我也不在这里了。有了地方,我招人来给你信。你场里保重些,就是花柳场中,也不必去,等考完了再玩,心无二用的。又要考,又要玩,只怕弄出病来。
做文章要紧。回来进了学,也是好的。现在我在这里,望你考得高高的。千万进了寓,静养静养,你去罢。”兰生喏喏连声,说道:“你要钱不要,我这里有,你拿去使。”佩镶道:“我的钱现在尽够使,将来再问你要罢。”兰生道:“我去了,你莫闷住了,还是出去玩玩,我考完了再来。”于是分手别了,佩镶出门,佩镶送出门口,看他走出德邻里,方进去。兰生就出去上车,到考寓去了。那佩镶自去办事不题。
兰生的马车,不过到新北门,便回去。兰生同松风步进城中,觉得地方污秽隘窄,与城外有天渊之别,窃笑中国人不能振作。兰生一直走到寓中,那知三到静安寺去了,行李均已妥当。兰生命汤调开了饭,略略吃了些,就在寓里看书养息。晚间,知三、伯琴、仲蔚、介侯、黾士、子嘉均来,兰生应酬了一会,各人也就去了,说再来送考。知三陪着兰生,谈谈考事,讲讲文章。到了十一夜,众人送兰生进常十二夜深,又来接考。兰生在场里,到也安心作文,承珩坚所嘱,刻意求新。那县尊本来爱才若命的,看了这一篇文章,击节欢赏,就浓圈密点的批道:“按时势以立言,议论纵横,上下千古,至其措辞布局,力矫平庸,慷慨激昂,尤有石破天惊之势。次清真雅正,诗工切不福”就置了一个批首。因有一个幕友力争,说文章固佳,终是偏锋,第一名宜取纯正之作,以端风气。于是抑置在第二名。发案之日,知三等同他看案。见取置前列,飞报到寓。见报子已在寓中,顺唐在那里开发喜赏呢。兰生自是欢喜,佩镶打听第二名是姓顾,但不晓得兰生名字,心中虽喜,尚在疑虑。后差人到兰生寓里打听,方知确实。于是真正喜欢,把心上事放下了大半。报到家中,顾母许夫人也欢喜得了不得,重赏了报子。传谕兰生:复试,好好用心,挣一个第一,身体尤须留心。一面叫顺唐写信到横滨去报喜不题。
十七是初伏,兰生果然静养寓中,有时与知三谈谈心,不问外事。复试后,出场,果然取了个第一。阖家上下亲友,愈加欢喜。后来正案仍列第二名,其时顾母之腰疽已成。司香旧尉写到此处,万分为难,因书中两个要紧的人,尚未出来,又只得一枝笔,如何分写,古人双管齐下,亦是空谈,并无此事。
如今要写这个人,不能不把兰生一边暂时撇开。真是:事迹空空理却真,描成样子费艰辛。冬郎不厌才华赏,重写情天薄命人。
这首诗是作书人抄录瘦鹤词人的成作,因这个书中的人,自家生秉痴情,平生潦倒,家贫境涩,天地拘囚,即使欲把这种缠绵肫挚之衷,婉转凄凉之抱,与那怜香爱玉,忠君尊上之心,发泄出来。而伧父不知,非鄙其轻狂,即嫌其怪僻。是以包含蕴结,留此无穷之恨,以贻待尽之年。自此以后,已拼得白夹埋春,青山葬骨的了。岂知炬灰丝尽之时,又遇着一个情重的汪伦才高的苏小,虽非赠来钿盒,世世生生,却已印入肝肠,依依叩叩。晚年得此,也算穷措大风尘中的知遇了。这是书中人的旨意,也是作书人的本心。如今所述之人有两个:男的是鹤仙,女的就是第一章所述幽梦灵妃的后身,第四章所述汪楚君廉的爱女畹香小姐,那年自被伯父所累,父亲已死,栖寄荒庵,家破人亡。苏州不能居住,母亲孔氏,本是扬州人,因家乡稍熟,且系盐商旧地。因带这位小姐,收拾一切,尚有三百余金,乃秦成所留,拟到了广陵,寻得着一个机缘,将这位小姐嫁一位读书公子,自己就可相依了。其时这位畹香小姐,年十六岁。八月初九,母女二人,雇了一只小船,从许墅关、无锡、常州一路,径抵镇江。该处为通商积货之区,百物云屯,客商麇集。是日正是中秋,母女二人,换了江船,移宿焦山之下。其时天空云净,万籁沉沉,只有那江涛声在船底舂激,一只船晃晃荡荡的。母女相对愁叹一会,小姐觉得异地孤衷,万愁交并,因口占七律一首云:老父仙灵何处通,玉颜憔悴怨飘蓬。支离弱骨香桃瘦,宛转芳心碎锦同。
古寺钟沉秋正半,长天云净月当中。阿依不是浮萍草,愁对江边蟹火红。
吟毕,只觉身世凄凉,不堪回首。自念我畹香本是一个大家的读书闺女,何故椿庭早谢,负罪飘零。母亲茕弱孤鸾,携带我这孤弱女子,至今流离跋涉,无家可归。旅费无多,不知道到了扬州,作何位置。倘遇着一个好人,身有归着,尚可免后半世的苦恼,万一所遇不如,资费渐渐用完,我母女两条性命,还是葬骨清流,还是游魂异地。天呀,你困厄我畹香,也太甚了!遂不禁俯仰伤心,流下几点泪来。良夜过半,舟子等均已睡着,鼻息如雷,但听叹乃之声,在月明中望见,有一个宁北红船泊到船边来,方在惊疑。听舟子醒了,问道:“那边什么船只?”听得红船上人叱骂道:“你老子船!你问他,要你命!”畹香知是不好,忙唤醒母亲,已有两个黑色短衣的强盗,跳到船上来,手中执着亮晶晶的利刃。那舟子亦皆起来抵拒,孔夫人与畹香大声呼救,两个匪人钻进舱来。危急之际,忽上流大长龙舢板炮船两艘,高点明灯,顺流而至,听见呼救,就飞傍船边。那匪徒连忙回舟开船逃走,炮船驶到,盗船已去了一箭多远。母女颤作一团,相抱而哭。那一只炮船驶去追赶,一只停在船边,问是什么船?舟子道:“是两个苏州来的妇女,要到扬州访亲的。”孔夫人惊定了,在隔窗告谢。看见船上有十数个兵勇,一个人穿着一件箭袖,立在房舱门口,面孔为灯光所耀,看不甚清。一个兵勇在门前照了一盏玻璃明灯,这个人年纪大约还不甚大,身材仿佛神俊异常,差一个兵勇向船舱里说:“我们是乔大人的炮船,韩师爷说,你们不要怕,叫你们就开船,护送你们到扬州。”孔夫人谢了又谢,畹香也念佛起来。幸亏物件一未被劫,遂命舟子开行。时逾半夜,东南风正厉,拽上了帆,飞驶而去。那只炮船追随在后,相去不过数箭地步。天明,已到扬州,炮船竟不别而去。母女二人,感激不已。孔夫人亲自在下街北首河上地方,寻了一个寓处,是德隆客栈,命船家把一肩行李搬进寓中,畹香也进了寓。那寓主姓王,当家人已故,是寡妇了。寓旁另有两间,可以闭断,独门出入。价亦相宜,并有女主人自用的现成女媪,可以差遣。
当此萍踪远寄,家室仳离,厨下辛勤,及洗衣淅米,孔夫人只得自己动手,就畹香也来帮替。其余不尽的差遣,只得招人办理,这也是贫户当家的苦处。孔夫人既到扬州,访寻本族,他们孔姓是山东搬来做小经营的,当初虽有一两个人,如今十余年已是死的死,去的去了,连亲戚也无一人。就是汪氏亲友,因器伦在日,刻薄无缘,今日获罪之余,谁肯前来亲近?就有族人,也皆在安徽原籍,因此母女二人,所如不合,倒弄得进退两难,要把畹香给一个体面人,无奈贫女嫁人,终难其眩来求亲的,都是乡蠢之辈,那里舍得,把这精金美玉,轻易一掷呢?孔夫人住了半年,忽然想出一主意,与女儿私下商酌,要请人画一个图。小姐自题一诗,请人和韵,以为择婿之法。
如少年才美,未经娶过,能养岳母者,即肯许字。畹香是一个千金小姐,红了脸,那里肯说呢?后经孔夫人一而再三,说得万分恳切,以为此是终身要事,再不然,我两人用完了这些银子,要饿死了。说着,就哭起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请人绘成一图。上画一只蝴蝶,几片花瓣,正中一个美人,一个老妇,上写深闺侍女图。请吟坛和韵,落了款,自题一首云:东风闲侍小红楼,阿母深恩孝未酬。手写一双痴蛱蝶,蛾眉无赖锁春愁。
此图一出,标在墙上,一时好事者,四处风传,和诗纷至。
扬州地方物博,人才众多,有说是为卖画扬名的,有说是为量才择婿的。不上两月,就有数十家和句,或贴在寓前墙上,或托寓主人送进,或来求画。小姐压其纷烦,悔其孟浪,又写一字条贴于壁上云:“前写之图,偶尔兴到,游戏笔墨。诸名士聚讼纷纭,庄谑不一,可知江花双管,自须爱汝吟身,而春水一池,为问干卿底事,好防物议,莫损才华。”此纸标贴之后,浮议渐息,心中自喜,却将投来之诗,细细选择,得其五人。
孔夫人便暗暗差人打听,那五人中一个是老贡生,五十余岁了,两个是皆有妻室,内中一人,已娶两妾,大妇极悍,一人是眇一目的,只有第一及第五名的诗可眩第一名款是情天仙侍,是从南京寄来的诗,探听不出底细。一是姓贾号倚玉,江西的秀才,新到扬州谋事的,年纪只得十九岁。生得极为体面,知道尚未娶过,孔夫人就钟意这个,两个人的诗,情天仙侍的诗是云:爱日长晖荫玉楼,慈乌恩重总难酬。等闲只怪春风恶,一片花飞一点愁。
贾倚玉的诗是:
红楼未必是青楼,一片乌私何处酬。底事东风欺凤子,要他双翅负香愁。
论两首诗呢,原是第一首的好,就小姐也爱这首,不过不能探听姓名籍贯,乃劝母亲不必性急,后来总要知道的。况看这首诗,想这个人,必是多情自好有血性的人,若要晓得这个人踪迹,孩儿到也有一个法儿。现经日报通行,就将这诗寄去,登在日报上头,求请姓名,或能知道。那时便可探听,再作计较。孔夫人亦深以为然,就叫小姐作信寄去,下边并加一小跋,说些钦佩感谢的话,又说些愿示姓名的话,款书幽贞馆主识于维扬八字。不多几日,这诗刻了出来,果然被这个人看见,知道是此女深心,遂又答和一首。诗云:怜才温语出红楼,文字同心夙愿酬。弱水柔波千万丈,误人薄命是春愁。
下边也有一个小跋云:己丑初夏,从交南归,见日报所登拙作,下有畹香女史小跋,推奖过当,窃念余年二十七矣,生平狂傲,不合时宜。八载离家,妻孥久弃,不谓花天萍海,竟有爱才慧眼如畹香者,谨热心香,望风叩谢,蓉湖情天仙侍韩秋鹤发稿。畹香看了这张报,尽悉缘由。孔夫人就也意有所属,便托寓主四处访觅贾倚玉,倚玉岂有不愿的呢?看官且听表白:这位贾倚玉是江西萍乡县人,虽有才名,未免少年矜躁。家中本无长物,亦乏亲丁,此次来扬,本欲领略邗江风景,岂知成就了这段喜事,也是意外遭逢了。当时央了媒妁,向孔夫人说亲,孔夫人说:“须要他亲自来面谈,方可允洽,此不过要看他一面,郑重之意。”那媒人果然邀他过来,见了孔夫人,果然一表非常。少年玉立,出言吐语,井井有条,孔夫人道:“老身先夫在日,本是大家,只因意外飞灾,家亡人散,遗此茕独,客地浮萍,倘许相依,有三事相约:一须终身母女相依,二须择一吉壤,将先夫及夫人合葬,老身故后,亦葬其中。三须善待我母女,日用衣服,不必求丰,亦不能亏减,可允则请媒画诺,否则请作罢论,至于聘礼等情,倒也不必计较,但能过得去罢了。”贾倚玉知畹香巾帼仙才,深情美貌,岂有不允之理。
遂放出一种规矩出来,唯唯遵命,就央媒人办妥了,然后别去。
择了日期,居然行聘,送过礼仪,定于冬间入赘。因是年有恩科乡试,须秋试后,再议合卺。孔夫人甚喜,畹香虽不甚欢喜,然母亲做主,小姐又是极考的,岂肯过违?遂也不论不议了,原来这位贾秀才,性亦不羁,从江西动身时,向一个有钱的亲戚,说要进京捐官,须借数百金。岂知竟到广陵,意在领略那北里胭脂,南都金粉,今定这种亲事,费了百金,也不爱惜。
时己丑年四月上旬也。定亲之后,倚玉有一个初交,知其囊中颇裕,遂佯为亲近,同他在门户人家走走,稍染余腥。倚玉虽识其奸,然非此不可共事,就也亲近起来。又打着了五百元吕宋票一张,于是游资充极,乐而忘归,结识了扬州一个鳇鱼,同他租住房,开门户,不上一月,化了一百余金了。那畹香小姐自定这种亲事后,心事重重,渐渐的改了前时光景。虽承欢日,色笑无违,言语精神,终若勉强。一日看冯小青传,至“顾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不觉香泪如珠,宛转欲绝,说道:“小青这人,不能见怜于其夫,必得自己相怜。
我母女形单影只,几同芝草无根。万一老母不讳,不知我畹香能否自怜呢?”想到伤心,就卧了一会。时初夏将终,天色阴晦,到傍晚之际,就落起一阵梅花雨来。庭中竹子飕飕淅淅的响,隔壁人嘈杂之声,有呼父母的,有称兄妹的。少顷孔夫人来房中上灯,说道,“我儿,晚饭已煮好了,你起来吃些,看看书不要贪懒,睡出病来,我看你连日不大高兴,似有什么病呢?”畹香连忙起来,笑道:“并没什么,但心上好似有什么似的。”就同孔夫人吃了半碗饭,也就不吃了。自此日就颓惰昏昏然,还帮母亲做做事,说说笑笑,讲些闲书,给母亲听听。
时到端阳令节,竟不能支持了,一头卧倒,患起病来。胸中闷胀,心上昏沉。初起数日还好,到了十余日,坐也坐不起了,饮食不进,连忙请几个医生,延治吃药,非但无用,病反增添。
又过了两日,连气息也小了,问她几声,不知答应。孔夫人这一急,连魂灵儿也出窍的了。然则畹香如此之病,真乎否乎?
不过作者忍心害理,欲图文势曲折耳。病势若何,请看下。
第十一回
病入膏肓情郎舍体酸回肺腑倩女离魂
孔夫人见畹香病势日剧,只得招媒人去问这贾相公。岂知贾相公寓中,行李都已搬去,住在那新欢的地方。不归寓中,已五六日子。媒人无可如何,前来复命。孔夫人更加忧闷,求签问卜,吉少凶多。闻得南街上有乩坛甚灵,孔夫人前往求之,默默祷告道:“老身垂暮之年,只有此女,视同性命,望仙人可怜,救她一救,示一个吉凶消息。”祷毕,只见乩盘飞动,批出四句道:仙草经霜,国香堕溷。仙鹤之肌,可以救命。
孔夫人回来,招人细详乩语,似乎要仙鹤的肉方得有救。
正在迟疑,忽闻门外铜铃响,说老僧专治不起之症。孔夫人连忙出去招进来,是一个癞首头陀,因说道:“小女新得一病,医治无功,请老师一看。”遂领到房中,头陀看了一看,叹口气道:“老僧来同她忏悔忏悔。”因道:“一念慈悲,堕落尘海,离恨天别后,已十七年矣。何梦不真,何情非假,精神所注,金石为开,兰妃你醒醒罢。”却也稀奇,畹香不省人事,闭目昏沉已两日了,这时候把眼睛睁开,看了一看,说要喝汤。孔夫人连忙将匙舀了给她喝了一口,说:“老和尚真是活菩萨了,索性请诊诊脉,你看到底怎样?”于是头陀诊了一会,说:“病也来得奇,救是好救,不过要一样药味难办。”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小红纸包,包里头几十颗丸药,说道:“这名缺陷丸,老僧近从恨海带来的,但须男子胸头的肉一钱,和这丸同煎吃了便好。若无此肉,非独此丸无功,且反速其死,慎之慎之。”
孔夫人道:“这也难了,此肉从何处可得?”头陀道:“却不晓得,可诚心出去求求。”孔夫人遂取五钱银子谢他,头陀道:“老僧方外之人,要此无用,不过闻得令爱病重,来救救她罢了。”说罢便自飘然径去,那寓中老媪看他出门瞬息不见了。
大家以为菩萨化身,小姐必不至于死的。但是男子的胸肉,谁人肯割呢?孔夫人愿出重价购买,一时不得。寓主妇献计道:“小姐许了贾官人,便是贾家人了,何不向贾秀才说一声?他必然肯的。”孔夫人道:“你前日已经寻过的,人也招不到。”
寓主道:“我昨日在街上,听见有人说贾相公相与一个外舍,住在混堂街弄唐里浴堂隔壁。不满一个月,就拆开了,近来要没进京,仍旧住在原处。”说着,外边报贾相公来,说道:“明日进京来辞行的。”孔夫人接见,大喜。告说小姐病的缘故,倚玉也觉吃惊,说道:“何不请个好大夫看呢?”孔夫人道:“什么大夫多请到,只是不中用。昨日一个和尚,来给一点子药,说怎么是结盐丸,须要男人胸膛头的肉一钱,一同煎吃,方好。否则万不可治。我想他已是你们贾家人了,要求官人忍一忍痛,赐给一块,救救她。”倚玉听了,不快起来,说道:“我是来辞别的,不是来割肉的,你小姐许了我,就要我割肉,难道我不割肉,你就可以赖婚么?况且我明日动身,割了肉,烂起来,你小姐好了,我倒死了,这是混账话,可笑得很。你小姐不死,我今年就要娶的,有媒人在此,不怕你们逃到那里。”
说着一径去了,自后贾倚玉进京乡试,后来仍未中举。姑且不表。
孔夫人见贾倚玉负气而行,气得无可如何,心中又急,眼看得这个病不得救了,正在忧虑,忽然来了一个救命的人,登堂拜谒,毛遂自荐。孔夫人出去见了,但见这人年纪二十七八岁,好像曾经见过了的,一时却想不出来,只见这个人生得:面色苍然气象雄,英姿飒爽貌微丰。若教与世争风格,一鹤翩翩下太空。
原来这个人,就是第三回及上回所说畹香取他题图诗第一的韩废,号秋鹤,别号情天仙侍,是蓉湖一个饱学秀才。他父亲早年得子,有一个祖坟,葬在吴县鹿山上一块大石之下。山民呼这块石为石朝官,石上刻天养人三个字,有一堪舆家范先生,曾经墓下,说道:“风水虽好,必当出一个古怪人。可惜一衿以终,毫无出息。”生他这个时候,在九月二十七日子时,其时本是天黑若漆,忽然庭中光明起来,其出嗣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均在堂,不知何兆。祖父向庭心天上一望,觉光明叆叇,有一只极大的白鹤,从天飞下,到屋上,天忽骤暗,一物不见,鹤亦不知何处去了。里面钱安人就生出这位公子来。一家爱如珍宝,遂名为伯祥,号秋鹤。封翁亦是仁厚读书人,一世读书,不能高发,就灰心得很。其时兵灾之后,家室仳离,封翁不要他读书,其祖太封翁,力持不可,就送他到苏州一个亲戚处。
不多几年,便进了学。那公子最恨时文,不愿仕进,故改名曰废。平时吟风弄月,一往情深,于经济上则专习算法洋务,真个是有用之才。无如起自式微,无人汲引,即稍有知遇,他性格高傲,不合时宜,乡试了几回,荐了几回。有一回业已中定前列,因天方回纥四字被拙,后来又考两回,均是堂备。最后一回,出粤东黄姓房师门下,批的是:戛戛独造不同,凡响词意精湛,三亦警炼,诗亲切不福二场批:易熟,精算术,书讲究地学,诗推测天文春秋,自摅议论,礼兼娴词章合观。五艺亦宏博亦典雅,此才何可以斗石计。三场批:征引详洽,判断分明,第五道用骈体,尤觉庄雅。这等好批,依然不中,秋鹤从此灰志文章,专事远游,阅历题场中。诗云:五度秋风五荐才,天方回纥失元魁。而今看罢闱中月,灰尽雄心不再来。
秋鹤此时祖父母已故,就别了堂上妻子,一路游历,到也逍遥自在。前二年,曾在惠山尼庵,眷一个名妓姓金,名翠梧,又名环,人皆呼为环姑。所居惜余春馆,曾订终身,因鸨妈索价过奢,不能藏之金屋,未几环姑为一个西贾所得,秋鹤悲痛得无可如何。以后又遇了几个,皆不如翠梧。到天津时,又遇着一个名妓朱素芳,秋鹤看出她有些浮荡,也就绝了交。以为海角天涯,无人知己。于是又到美国、法国、日本,游历一番,察看形势风土,就辑成洋务志略一书。凡得二十六卷,回经上海,有人邀他到青楼中去玩,秋鹤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今青楼中人,皆是庸脂俗粉,只要孔方,不知情意,岂足污我的慧眼。”众人皆笑其迂。过了几日,有乔经略,因平交南海寇,道出申江,闻秋鹤之名,就聘了去。秋鹤上了破敌计策十二条,经略极为赏识,就命他在金陵镇江一带,募勇四营,教练技艺。经略出关去了,秋鹤就去招起兵勇来,一夕从瓜州口到焦山下,恰值畹香被盗,就将他母女救了,护送到扬,彼此皆不知名姓。后来有个朋友,从扬州到金陵,抄了畹香的一首诗来,说是一个女史求和之作,系自题深闺侍母图。秋鹤见这首诗,细腻风流,情真语挚,就爱得了不得,就和了一首,向友人问了地址,便封寄了去。岂知被畹香所赏,至于请问姓名,初起头尚淡淡的,后来听得汪氏为救婚起见,故作图征题,自己的诗已被这位女史取在第一,愿委身嫁他的,因其母嫌秋鹤年纪加增,家有妻子,故将畹香许了贾姓。然小姐之意,仍不甚甘心呢。秋鹤得了这个信,落了几点感激的眼泪,以为闺中知己,宛如重遇了环姑,喜得比登科及第还胜了数倍。仔细思量,我已及壮年,妻孥为累。现下虽逢青眼,薪水之外,皆是办公之资,岂敢一丝一毫济其私欲?且家中菽水,月寄十余金,尚还不足,半生劳瘁,依然是两手空空。又性好挥霍,黄金到手辄尽,因叹道:“小姐承你青眼,加及狂生。
你又已字人,若要同心,除非来世了。”想到此不觉五中感结,俯仰无聊。一夕忽梦到畹香那里,见小姐卧病在床不省人事。
旁边一个老妇坐守,忧愁不语的光景,但听孔夫说:“我的畹香,你死不得的,我来替了你罢。”方在忧闷,忽然见了秋鹤,叱道:“你是何人,敢到这千金小姐房里来?”秋鹤吓得连忙退出门口,遇着个癞头和尚,说道:“看你这样浊臭,本不应到这仙女房中。”秋鹤因道:“老师到底知道是什么人家?”和尚笑道:“他虽是你的恩主,你就是他前世的冤家,他为了你遭了这个烟花劫。”秋鹤道:“这是何说呢?”和尚指道:“你不见他的病么?要除非是男子心前的肉,才救得好。你若肯给她吃,救了她,她就能活命了。”秋鹤道:“莫非就是深闺侍母图上的才女么?”和尚笑着点头。秋鹤道:“这是容易的。”和尚笑道:“这么着,我有一柄小戒刀在这里,你就挖一块给她。”
秋鹤道:“好极。”就脱了衣服,向和尚取了刀,真个一刀。和尚拍手大笑道:“你上了当了,她并不是要你的肉,她不过要你的心。”秋鹤听说,并不要肉,就大悔起来,觉得刀戳处极痛,大骂和尚,就醒转来,乃是一梦。外面正打三更,细思梦境,疑惑不定。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喝了一口茶,想道:此梦支支离离,不知是真是假。难道这位小姐真个有病么?倘果然有病,要我割股,我何妨割给她,报报知已?但是不能知道真信,幸亏这些兵勇已练熟了,我就带去江阴交割统领,请他先运赴交南,我再随后赶去,趁便到扬州将这知己访她一访。主意已定,次日吩咐安排船只,明日午刻由小火轮拖带启行前赴江阴。一面请一个游击官暂充统领,即将此兵带去,请大统领示下。汝明早即去安排,早早开驶,我要到扬州一走,随后就来,军令甚速,大家照办去了。原来此事因韩秀才精神感激,故至梦寐相通。可见天下事但以真意相孚,断无不成之理,就如汪韩二人,本非相识,只因秋鹤一心感激,遂得相逢。次日秋鹤遣发该班新勇登道,自己亦附轮前行,其时是己丑六月初一。
初二午刻,已到镇江,运兵船自向江阴前去。秋鹤雇了一只小江船,径赴扬州,上灯后始到,就住在船中一夜。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次早起身,便去问信,果然到了她家。仿佛梦中所见,孔夫人出来见了,问了姓名,始知就是畹香器重的人,疑系求亲而来,方欲告诉已经字人的缘故,秋鹤问道:“晚生专诚而来,并无别故,第一欲见令嫒一面,第二闻令嫒病重,不知真也不真?倘果有病,我可救他的。”孔夫人泣然泪下道:“小女之病,将及一月,已一息矣。”秋鹤道:“吃过什么药?”
孔夫人道:“通通吃过,昨日一个和尚来说要男人的胸肉,你想尘海茫茫,谁人肯舍己以救人,所以实在为难,只得待死了。”
说着,泪下如雨。秋鹤道:“晚生承令嫒错爱,感切五中,方虑无可酬报,今有此机会,敢不以肌肤相酬,但一言唐突,可否入房一见,即他日韩某因伤而死,亦是瞑目。”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孔夫人见他这样,感激自不必说,因说道:“小女福薄,难侍君子,前已许过姓贾的了。”秋鹤道:“夫人这话,未免多心。我韩某岂见色而图,借此挟制者?请即放心。”孔夫人大喜,遂引秋鹤入房,见小姐瘦骨如柴,仅有余息。将薄夹布被蒙了身体,头上青丝,蓬松杂乱。口中气息,细若垂丝。
挂着一顶半新旧的葛纱帐,微微荡漾,一看窗纸上有几个破孔,秋鹤道:“了不得,这病人还经得起风么?这几个破孔先要补好。夫人请去取几粒米糊来,我就把这台上的包药纸替你补好了再说。”孔夫人深感周到,就去取了米糊,一时补好了,秋鹤道:“我这割肉的事,请千万莫同小姐说。她若听得了,恐怕伤感起来,身虚之人,容易变玻就是要说,须等她大好了。”
孔夫人点头称是,秋鹤重把小姐审视一回,看她虽是消瘦,而容貌端整,雅韵欲流,好像从前曾经见过似的,但一时想不出来,就命孔夫人取了一柄剪刀,又恐剪后受伤,因向孔夫人说明了,自己到药铺里买了止血金疮药,然后再到房中,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来,量了大小就把剪子狠命一剪,剪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来,放在杯内。只见血流如注,孔夫人老大不忍,感激到千分万分,忙替他敷了药,外边加一层薄油纸,把棉花垫好,用几尺洋布,替他扎好。秋鹤初时不痛,自敷药后,不觉痛极难当,又不敢呼叫,就在孔夫人榻上卧倒,口里舒舒的轻响。孔夫人问道:“什么了?我母女后来怎样的报你呢?”秋鹤道:“不妨,这是药性在那里收敛,停一会就好的,你去煎药罢。”孔夫人就把这肉和丸药一齐倾在小磁罐里煎起来,一会子煎好了,秋鹤还在那里忍痛,一会又要起来服侍小姐吃药。
孔夫人道:“相公请睡罢,老身能服侍的。”就一匙一匙的喂入小姐口中,又不住的念佛,小姐是半受半吐的一会吃完,又去煎二次又来看看小姐,看看秋鹤,秋鹤尚在小痛,身体动不得,孔夫人哭道:“小女之病,累得相公这样,心何以安?老身无可为谢,愿赠养伤费,待小女好了再谢。”秋鹤哭道:“我韩某为报知己,甘夷父母之身,岂卖肉而来者?夫人所言,未免小看了。”孔夫人自悔失言,深深告罪,说:“既这么着,拟留相公在此暂住几日,俟伤痕好了再去,也可以看看小女以后病势。
倘男女不便,请相公住在外房,不要嫌肮脏,就把老身的榻移到那里。外人问起,只说是姑表至亲,来探小姐病的,便无飞语了。”秋鹤道:“这却甚好,但以后称呼不必相公恩人,当随便称呼。我们就算姑表亲,我称姑娘,太太叫我侄儿方好。”
孔夫人道此却甚好,但不敢当,说着已是午刻。
中饭孔夫人端了来,秋鹤勉强吃了半碗,就略问了一番家世。到晚间,孔夫人就把自己的榻搬来,让于秋鹤。孔夫人自己轻轻睡在小姐脚边,小姐二次煎的药也吃好,孔夫人预先煎了一罐陈米薄汤粥,秋鹤先吃了些。说也稀奇,这个药比仙丹还灵,不到半夜,畹香竟微微的出了一身汗,腹中咭咭咯咯响了良久。忽然要解手起来,孔夫人连忙把脚布要来替她衬,小姐不肯,要起来的。此时秋鹤已在外边榻上睡稳,孔夫人只得扶了女儿,就在床上放着溺桶,小姐尚不肯,孔夫人哭了,小姐方在床上就坐了一会,出了些清秽。孔夫人又扶她睡了,把桶移下,一会子嚷饿。孔夫人这个一喜,倒反落下几点泪来。
忙安排喂了小半碗薄陈米粥,小姐还要添,又喝了三四匙,便卧下,沉沉的睡去了。孔夫人忙了三四更天,也倦极了,亦即睡去。直到次日天明,小姐醒来,见母亲正在那里熬粥,一张榻已不见了,因问母亲何故。孔夫人不敢说出这个缘故,因哄道:“我娘家有一个族侄,你向来不认得的。你病了他正在南京,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看看,谁知已病倒了,这会儿已经好些,他住三四天就要去的。”秋鹤已听见了,等畹香吃了粥,便支持起来要进去望望。孔夫人不许道:“你且睡过两三日再起来看他未迟,这会身子一动,这伤痕不肯收结的,那是到反为不美。”秋鹤一想也是,就安安逸逸的睡,日夜不起身来。
孔夫人服侍两个病人,房主人的佣妇常来帮助,女房东王奶奶知小姐病有转机,也来安慰。知道这少年是孔夫人的侄子,也就不疑。原来秋鹤之伤,因当日割了随即敷药,又一连睡了两日,并未激动伤痕,且两人又是前生因果,故好得极速。到第三日,伤疤已结得坚牢妥帖,就先同孔夫人说了,进房来看这个巾帼知心。此时畹香亦能坐起片刻,稀饭也可吃半碗了。秋鹤入房,见孔夫人正同畹香理发呢,觉得畹香病后愁容,另有一般丰韵,便就叫了一声妹妹,心中一动,堕下几点泪来。畹香看秋鹤颇觉相熟,心里想表姊妹本来休戚相关,见了我这病他伤感起来,也是有的,也就低低的叫一声哥哥。那里知道有题诗割胸这件委曲呢?因又道:“多谢哥哥前来看视,倒累得哥哥也得了玻且不要忙,等大好了再去。”秋鹤道:“愚兄本不是大病,今养了两三天,已全愈了。尚要到江阴呢,明早就要走了,妹妹自己保重罢。我回来再来望你,倘资用不够,愚兄现今带来十五金,就放在这里,将来再好寄来的。”小姐尚未接口,孔夫人便道:“这是带累恩。。”又觉说得造次了,秋鹤看了一眼,孔夫人便改口道:“带累老侄,万不敢收的。”秋鹤道:“这倒不必,即是至亲,何须客气呢?”孔夫人道:“天下断无此理的,我不送你,你倒送起我们来。”秋鹤道:“你们母女当家人已故,那里再有照顾的人。我这银子不算赠你,算送给妹妹病后调理的费用。”畹香道:“哥哥是一片诚心,但是没有这个理呢。”说着觉身体力乏,就卧倒了。孔夫人替她盖了被,秋鹤也就走出来,孔夫人低低说道:“老身受赐已多,恩人断断不要这样。”秋鹤道:“再谈罢。”横竖明日必要走的,于是又安宿一夜。到明早孔夫人起来,秋鹤早已开了门去了。
把门拽上,桌上放着一包银子,写一字条儿在那里。孔夫人万分不安,把纸条儿交畹香一看,下面并不落款,上写着:存银十五两,区区者亦所以报也。病后虚柔,须谨慎调摄。
母女客寄,终非良图,贾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愿。海枯石烂,来日方长。薪水倘有赢余,还拟续寄若干,此非盗泉,受之当无愧耳。
小姐看了道:“这位表兄风义可嘉,世所难得,母亲何以一向未曾说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边,吾也不过仅见一面。”畹香道:“他现在何处呢?”孔夫人道:“据说他在营中,眼前要到外国去平海寇呢。”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苍劲之气,即就现在而论,情义是极笃的。母亲有这个侄子,可惜当时不曾想到把我。。”说着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一会儿?]?]的就卧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说差,就不接她这句话,却说:“我儿勤慎调理,这个病渐渐好起来,在闺中无事静养做诗。闷的时候看书,与母亲谈笑谈笑,讲讲故事。”
其时是中元令节,外边迎秋赛祀、社坛,街头热闹异常。
小姐在门缝中张了一会儿,见来往行人,尘嚣杂沓,也就厌烦得了不得,就走过王奶奶这边来。王奶奶也在外边看会,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睡着在一张小春椅上,台子上有几本乱书,小姐随手取了两本一看,皆是闲书《说唐三笑》。小姐道:“这有什么好看呢?”又换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因笑道:“原来有这个好东西,可惜只得一本。”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进来,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
畹香笑道:“刚才我也望了一望,闹得怎么似的,我就到这里来,看见这些书,是哪里来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个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东西质押在这里,箱中有几部闲书,他不来赎了,就取出来看看。我幼年虽然识几个字,有些书还看不明白,还是这《说唐三笑》姻缘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么东西,前气不接后气,句子也多费解。还有一部名叫《红楼梦》,又什么《品花宝鉴》,他都说的是京话,琐屑唠叨,书也多,看了厌烦,头里发昏。”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乱搁在这箱里。”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么?”王奶奶笑道:“小姐说这些话来,有怎么不好呢?你要就在这箱里,自己去寻,尽管拿去,不过三笑我还要看呢。”畹香道:“这三笑我不借,单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宝鉴》。”王奶奶道:“你取罢。”畹香就把一只书箱门开了,一部一部寻起来。想道:他说还有《红楼梦》,我幼时在学堂里听见父亲的朋友说《红楼梦》是极好的闲书,我当时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将第一本略阅一通,看他编的回目极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软绵绵静日玉生香;《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因向王奶奶道:“这《红楼梦》也借我去看看。”又看箱里头,还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王奶奶道:“这三部书我本不爱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给你罢。”畹香道:“这么着,你也是费本费利的,我回去送一两银子来,你算卖给我罢。”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钱,你不安的。”畹香大喜,就将书抱了过去,送来一两银子。王奶奶收了。
原来畹香家教本严,幼年读书虽多,这些闲书小说,父亲从不令她看的。畹香又是不出闺门的小姐,那里能到书铺子里买去呢。这回子得了三部书,如获至宝,就先把这《西厢记》慢慢的揣摹起来,果然琢句甚精,缠绵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
金圣叹批得也好,然多回护双文之处,惟曲子极好,如隔花人远天涯近、游丝牵惹桃花片、鸳鸯夜月销金帐,这词句是精湛极了。惟酬简一折,太露色相,张生何人,把双文如此轻薄?
就是双文未免有情,亦不应轻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缘,就是我畹香现虽许了贾家,将来又不知能守着一辈子呢。又想道:“双文虽苦,终是宰相之后,有一个知心服侍的红娘,我畹香只有老母一人,操勤习苦。双文居相国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费的。我居在客寓西屋只有两间还须租赁。仔细一想,我畹香比双文又苦数十倍呢,遂不觉滴下泪来。是年有闰七月,十八夜戌时,始交立秋节。畹香想了一会伤心了一会,那天忽然下起雨来,屋瓦上繁声细碎,檐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里来似的。一会雨停了,檐漏变了残声,又起了一阵秋风,把隔窗的竹子摇得飕飕?d?d。梧桐叶也?O?O?@?@的,黄叶堕下,也有声音。远远豆棚中的促织,叫得热闹。不多一会,月色微明,射入窗际。母亲业已睡着,隔墙隐隐有鼾息之声。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缠绵。又当此秋景感怀,深宵灯灺,真正把这个心也拖碎了,便就起来剔了灯,拿起笔来,倚浪淘沙调,作秋宵词四首云:怅绝可怜宵,夜雨潇潇,雨晴又是晚风骄。竹子飕飕梧瑟瑟,乱助商飚,肮脏海棠娇。身世无聊,梦魂回首故乡遥。
多少伤秋离别恨,齐上眉梢。
凉意下虚空,夜正当中,隔窗月色又朦胧。半壁残灯三转柝,一片秋虫。心事等飘蓬,幽怨重重,可怜情味可怜侬。
碧玉年华容易误,只怪罡风。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箫故作断肠声。促织不嫌人寂寞,替诉离情。宛转睡难成,泪眼盈盈,玉颜底事要飘零。
南国相思红豆子,记得分明。
雨洗嫩凉天,秋思谁边,月华如水夜如年。几度销魂人不寐,坐起还眠。顾影自家怜,容貌空妍,浓欢浅笑总成烟。
安得凌霄骑鹤去,重赴游仙。
畹香吟毕,把玉版录笺录出,重读一遍,心中自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