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7 页/共 33 页
自想我畹香若果立足自雄,便可领略领略。这回子浮萍泛海,那有寻乐的心肠呢?到上灯已过,吃了晚饭,只听一呜呜声气响,船就开了。小姐住在中层一个小房间,只有两榻。龙吉就住在隔壁地下,船出黄海,风浪簸天,各人呕吐大作,在黑水洋风到静了,遂从船舱眺望,水天一色,殊觉别有怀抱。对房有一个女妪,乃浙江连氏,年五十许带子一个小厮,也是到天津的,彼此相见,谈了一回,意气颇洽,夜间到房里来谈心,方知冯碧霄的原委。连妪就是碧霄的乳母,听畹香这样苦楚,就劝起畹香来,说万全之计,惟有暂入勾栏,方能将老爷、太太的棺木合葬。就是贾姑爷还可再聚,姓韩的也可一见。畹香听了颇不以为然,说良家女子,到这个地方,就是守不住的了。
连妈笑道:“姑娘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冯姑娘也是早寡的贞女呢,他早已受聘。十二岁便死了姑爷,他就不见了。大家疑心他寻死的了,后来他的寡母,又死。他忽然走了回来,苦得了不得,这是前几年冬季之事。他就把父母葬好了,再出去。我就寻来要他照顾,他说我是做了妓女了。”畹香道:“怎么倒做起妓女来呢?”连氏道:“我也不明白这个缘故,后来再三问他,方知道他的沦落风尘,虽是不得已,亦与众人不同的。
他初时出去,本欲寻死,忽然有个人救他去,说此时尚须在风尘中混迹,不应该死,死了冥司中要受重罚呢。他就说我家小姐的技艺,一刻儿不见,可以走几千里路的。后来学艺成功,小姐回来办妥了丧事就走。约我今年冬间到天津去看他。”畹香道:“他到底辱身不辱身呢?”连氏道:“我也不甚仔细,但据他说从来不肯辱身,就是客人也要拣眩无论仕宦、书生、意中人要见他,先在客堂请坐,不好的陪了一回就送客了。客不去,他就说我冯碧霄是良家女,是访技艺,并非卖身的。若要多扰便要告官办他,倘客人好的,便留了进来谈谈诗文,表表心曲。或送一诗,或舞一回剑,或唱一阕词,知己的也留他吃酒过夜,但总是分床各梦的。小姐穿一件紧身密扣的衣服,藏一柄剑,若犯他,他再也不怕。”畹香道:“客人中也有王孙公子在里头,不怕妒忌要吃亏么?”连氏道:“他,有一个保护人的,与小姐最知己。这个人是一位大官员的儿子,他们都怕他,就不敢同小姐为难。现在小姐的名声大呢,钱也多也肯使,饶他这么着,还有多少人登门赏识的。小姐总是守这个老规矩不改,上年正月,他忽然杜门谢客,到清江一路下来,到浙江西湖、天台雁宕、黄山游了八九个月,再到天津,他真是自己的身子,随意的狠呢。”畹香笑道:“这等做倌人,到大家可以做得的。”连氏道:“本来这样,我所以劝姑娘不妨游戏游戏。”
畹香道:“我但会做诗作画写字,怕不能学到你家小姐的地步。”
连氏道:“有了这几件,已应接不暇了,我这回子就同你到我小姐那里去,你看看光景,谈谈心事,便知道了。他是极有情义,肯救人的。”畹香道:“保护他的公子虽是有父亲的势,他不怕父亲知道么?”连氏道:“他父亲早已死了,因他的名声大,朋友多,又肯抱不平,因此大家畏他。”畹香道:“这个人姓怎么?”连氏道:“好似姓吴,名字有个秋字的。”畹香道:“可是冶秋。”连氏道:“大约是的了。”畹香想了一想,大约就是寄信这个人,看他这种义气流露,外边再没第二人了。嗄,原来碧霄就是他的相好。碧霄的人,必定好的了。因说道:“这吴冶秋我也见过的实在好,不知他现在到那里去了?”连氏道:“这么着,你到了我小姐那里便知道的。”畹香道:“面不相识,怎好白白的去见呢?况我还要进京。”连氏道:“在那里住了,再作计较,我就作个中保,到我小姐那里去,你试试必定合得来的。”畹香就想了半刻,我此来本无定局,就进了京都,贾生在监,也是无益的。且看了碧霄定行止,也可以晓得冶秋在那里,就是韩生的消息便灵通了。主意已定,就对连氏道:“你既这么说,我们就同去罢。要你把我这个事情告诉他一声,还要请他代我探听京里贾郎的信。”连氏道:“这个何难。”就约定了同去。
九月十四午前已到天津,泊在沽口。连氏就雇了一个海划,把两家的东西一齐下了,五个人就在这划子上驳到埠头。连氏先上去,四个人在船上守好行李。不多一回,来了十几个扛夫,是碧霄差来的。连氏又到,把这行李发上,七手八脚的携了去。
畹香、连氏、伴馨三人坐了东洋车,龙吉、小厮步行,到碧霄家里来。原来碧霄住在侯家后西首,门前两间一个石库门,门内大庭心,第二进三间两厢,中系客堂,后面三间正房,两个厢房,一厢是灶房,一厢是书房。第二进两首又有两个房,畹香到门,碧霄迎了出来,一看,好似极熟识的人,因笑道:“连妈说起姑娘这般景况,令人可怜。这回到这里极好的了,妹本来要一个闺中的姑娘谈谈,不嫌简亵,就住下再说罢。”畹香看碧霄纤瘦苗条,丰神濯濯,面上云舒月满,亦觉似曾相识,因道:“落难穷雏,惟欠一死,连妈说起姊姊化身游戏,侠隐青楼,令人意远。故特来就教,乞赐小妹一个安排,感德不浅呢。”说着眼圈儿一红,碧霄道:“红尘逐热,素抱凝采。只要择缘,不妨随遇。凭他狡猾,不能看出吾等心肠。还要给他个丧志销魂,颠颠倒倒呢。”说着一同进了碧霄的内房,转到书房里,果然是??嬛福地,富艳浓华。畹香的贞心为之一动,看碧霄穿着柳条兰花织锦石青地的贡绸窄袖紧身小薄棉袄,杨妃色绣花衣边,穿着玫瑰红金团鹤的散管裤,竹根青金回文镶边。
穿着云龙满绣闪金缎的小宫靴,并不穿舄。秃着头梳一条百宝如意发辫,辫梢十几根红丝带,堕着几个小金铃。当头带着一朵小蓝菊,耳上几个金坠子。手上几对金丝钏,真是柳媚花娇,仙风侠态,不觉拜下去,碧霄也拜了下去,起来坐了,就叫丫头柔儿倒茶来。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碧霄向柔儿道:“你叫倚虹去,就把外边东首一个房间,请这姑娘安置。把他的东西让他带来的人看好了,点清楚便妥妥帖帖的放在房里,连妈妈请他住在我的后房。”柔儿去了,畹香笑道:“我有一句话儿,闻得古人姊妹行有手帕交之说,既承不弃,原同易帕,结个异姓姊妹何如?”碧霄道:“恐不敢仰攀。”畹香道:“我是仰攀的。”碧霄道:“这是甚好?我两人现在就拜。”于是就在书房里点了香烛,易了各人常用的手帕,人不知鬼不觉地拜了。畹香长两岁,叫姊,碧霄小两岁,称妹,只见连氏走了进来说道:“汪小姐的东西都在房里了。”畹香起来谢了,碧霄道:“姊妹还要客气,这是我家的佣媪呢。”因向连氏道:“妈妈你住在我后房,你去同倚虹说要几样清洁的菜来,白玫瑰酒开一瓶,今儿不见客,要同姐谈心呢。这会子先去安排些点心来,炒麦也好,就算中饭。”连氏去了一回,龙吉、伴馨也来向碧霄叩了头,碧霄道:“你们叫什么?”畹香道:“小厮叫龙吉,女叫伴馨。”碧霄道:“龙吉同烧饭打杂的住在门前一间里头,伴馨陪小姐住在榻上。现在他们去安排点心了,你们就到厨房里去吃炒麦,好了叫他就拿来,还要一碗清汤。”二人去了,碧霄方向畹香道:“姊姊住在这里,通不许你开销。妹子虽不肖,尚能自立门户,他们都肯给钱我呢,我还不要,但姊姊初来,这些应酬的事,总不惯的。看久了便行无事了。”畹香红了脸道:“怎么能见客呢?”碧霄道:“且勿虑,回来便知道了。”因又问道:“连妈说姊姊识字的,不知读了几年书?”畹香道:“不过幼时庭训,粗识一些,一知半解。后来在扬州学学画,也是无师傅传授的。”碧霄道:“缓日再请教,我前年游历南几省,女子识字的固多,而好的甚少。”畹香道:“妹妹巾帼英豪,愚姊并未出过远门,就是此番最远。虽是安徽人,生在苏州的,不过今年春间同先母游一游平山堂。”因笑道:“到拜读了妹妹的题壁诗,这田字韵二句实在好。愚姊就抄下来,和了一首,实是倾服得了不得。不料这番竟到妹妹这里来,真是梦想不到的文字因缘也。”碧霄道:“姊姊看见拙作么?和的呢?
”畹香道:“我来念你听。”遂念了一遍。碧霄道:“姊姊到这里来,这田字韵恐怕也是诗谶呢。但照这个意思,姊姊就是柳下惠,袒裼裸裎焉能浼我之意?”仅可通行的说着,炒面来了,大家吃了些,同到外边看看畹香的房,收拾得位置楚楚。碧霄笑道:“我是最爱收拾房间,因姊姊是服里,否则我来布置一番,别有可观了。”畹香遂开了书箱,把书取出来,文具也布置布置,又把诗稿画册请碧霄看。碧霄十分心折,畹香前世本来就是碧霄的上司,碧霄为其属下。如何不服呢?少顷上灯,就闭了门与畹香煮酒谈心。畹香酒是有限的,不过应个景儿。碧霄却是好量,两人大家讲起风尘知己,畹香就问道:“有一位吴公子号冶秋的,妹妹与他知己么?”碧霄听了,心中脉脉,叹口气道:“不要说起,非但知己,妹妹到今日的虚名尽是他一人保护之力。当时若没了他,忌我妒我之人,早已把我处置,肯受我的冷眼相轻么?不过他性喜远游,到这里住了一两月,就不能住了。前年秋间他来到这里半月,我不叫他走,他说要省亲回家,只得放他走。约今年春间会的,岂知今日尚未到来,打听得在交南营里。有人说今年六七月吃了败仗,死的甚多,吾的吴郎打谅着尽了忠,今生是不能见了,我报答他来生罢。”
说着眼圈儿红了起来,便把手巾擦泪。畹香被他感动,眼圈儿也红了一红,即又笑道:“妹妹真是心目????,人家好好在那里,你倒咒他死。”碧霄惊喜道:“姊姊怎么知道呢?”畹香道:“怎么不知道?凭你海外的事我也晓得两三分。”遂把七月间寄银赠殡这事说了一遍,碧霄欢喜起来,便要写信,畹香道:“我打听得这个信,须兵船上寄去,信局是不通。我去年有信寄去,直到如今,并无回信。遇见冶秋,那日他也未曾说起,大约未尝收到。”碧霄道:“你也有信给冶秋么?”畹香道:“我给一个韩姓的,就是冶秋的义兄。”碧霄道:“想是亲戚了。”
畹香道:“也非亲友,这话说起来长呢。”就将题图起头直到奇银一一的讲起来,两个人出了多少眼泪。畹香道:“这个人也就是我的冶秋,他去了刻刻不忘,必要一见我。只得偷生忍辱,看将来的机会便了。”碧霄道:“姊姊到底能学我这个样么?”
畹香道:“照妹妹说的,还可以过得去,且看罢。不过京里总要去探问探问,这个冤家究竟可好?”碧霄道:“这尚容易,包在做妹子的身上。”
次日便去叫畹香写了信,托人探问,过了半个月,有人把原信缴回,说姓贾的在监里打死一个犯人,上头知道了大怒,把他充发到乌鲁木齐去了。畹香自念遇人不淑,心里难过,但尚未过门,不好十分露出来。只得叹了口气,下了几点泪。碧霄着实劝了一番。自此畹香小姐住在冯家,并未到京。扬州王奶奶处寄了一封信去,不能说出落风尘的,只说住在一个亲戚家。又不便写明地方,但托王奶奶将母亲的柩照管,将来必当重谢。贾生之事,亦未提起。畹香看碧霄应客,直若行所无事。
所有客人,亦都风流大雅,与碧霄相敬如宾。就有一时留宿,也不过分榻聊床,不来勉强。一握手,一抚颊,已算肌肤之爱、极猥亵的了,不知以后如何,且请少安毋躁。
第十四回
悲失路韩废出重洋寄芳情孟三逢故主
按畹香在碧霄处替母亲做了百日忌,过于残冬,倏忽已交春仲,畹小姐正是十九岁,所有日用都是碧霄的,两人知己异常,相见恨晚。看碧霄起居阔绰,应对从容,阅历既多渐成习惯。有时碧霄出去,畹香就替他应酬应酬。有一等客人见新来的姑娘大雅端凝,风流旖旎,书画吟咏又佳,以为天津双璧。
就轰传出来,皆欲一亲芳泽,或求书画,或请题诗。一时冯家车马往来,更比前时繁盛数倍。畹香恐屏先祖,不肯自露姓名,就改姓名为苏韵兰。看官记好,嗣后皆称韵兰了。韵兰初起头到一概应酬,后来人数太多,日不暇给,且人多类杂,嗜好不同,往往干求过分。小姐就选择起来,又嫌地方太少,就与碧霄相商。打通了东隔壁院落三间,厢房两个。仍在冯家出入,碧霄性喜出游,或一月,或数日,出门后是韵兰应酬。那些小人惮碧霄之势,亦不敢与韵兰为难,不过腹议而已。不上一年,所得缠头无算,韵兰孝服在身,缟素应客,二十岁上,认得一个告归武员叫莫须有,最喜下棋,遂成莫逆。二十一岁除了孝服,也有了千金,就欲把父母合葬。是年冬,托人在苏州买了一亩山地,岂知方向不空,须乙未冬方可合葬,又寄了一百两银子与王奶奶,后来秋鹤托冶秋重到扬州,知早已前往京师,不知住处,也就罢了。韵兰认得姓莫的武官,是极肯挥霍的,欲娶作小星,韵兰托辞推却,谓须缓三年。那武员在上海买得现成花园一所,名叫绮香园。修理完工,武员就到韵兰处辞别,要到申江,说道:“前订之言,不可失约,我为卿特在上海购得一园以当金屋,卿三年后归我,即住此园。”韵兰因其真心,倒也感激得很。
时甲午孟春中浣也。莫须有去后,碧霄意欲回南,与兰韵商量说道:“妹今年二十岁了,青楼中游戏六年情味不过如此。
今欲到上海去顽顽,遇有熟客,往来往来,该处为万国总会,就便探听冶秋,也容易相找,这房屋姊姊一人住了罢,或将东院退还了亦可。”韵兰含泪道:“妹妹南去,我少同心。倘有机缘,亦当来申一游。此去务须保重,行矣勉之。”碧霄泣道:“我们须时常寄信。”韵兰道:“这个自然,无劳多嘱,并为愚姊探韩郎现在何处,就寄一个信来。”碧霄答应了,就定于二月十三第一次轮船动身。两人谈了一夕,到动身这日,挥泪相送,不觉哭了。从此碧霄到上海,韵兰独住天津,照常见客,车马盈门。岂知事有凑巧,半年后,适值海疆不靖,姓莫的武员又起用起来,须二十日内就道,时甲午秋九月也。武员得信后,殊觉为难,又不好将这园再卖,又不好交他人。因思三年后此园必归韵兰,我何不就叫他来住在园中,暂时看管?就是他要见客,我也知道他脾气,不过几个怜香惜玉的读书人。俗客是大家不洽的,他若来了上海,亦有好客。三年后,我再将人园一齐收回,有何不可呢?主意已定,就长篇累牍的写了一封信与他,约法三章,叫他搬来。大约说此园是借给你的,你不过替我管管。三年之后,再行给你。园中一花一木,你须自己布置,所有帘幕桌椅书画供玩床榻,须你来了点交,园中佣工司夜看守人等工食,我另有闲款存在庄上。每月取利一百二十元,即将利折交呈,按期取来发给。惟各物均不许磕损折丧,如以为可,即于十月初二以前来。韵兰也本欲回南,得此机会,须住三年再交,亦何不愿。不过三年后如何,且到时再作计较,但将父母葬后,拼得一死便了。那贾姓是个下流东西,不必恋他。如此一想,主意便定,遂先寄信碧霄,一面即收拾行装,客人一概不见,有极知己者,方告诉他这个缘故。行李收拾了五日,方有端倪。粗笨的贱价售人,部署妥帖,于九月廿七动身,三十日到沪,莫须有大喜。不见了半年有余,如获至宝。
温存了一夜,十月初一就将各物点交。佣人也来见了,凡十六人。上了花名册,利折也交付清楚,叫龙吉到钱铺对过。道印的契张也交给韵兰,诸事皆妥。到了初六,电报来催,莫须有就匆匆动身。韵兰进了园,碧霄就带着谢湘君来贺,帮他部署了四五日。定了值地、值花、差遣、看守、打扫一切章程,惟伺候的人太少,又添了几个体面丫头。一个是碧霄荐的,就是叫佩镶,一个叫齐月,一个叫玉润,两个是自己带来的,一个叫珠圆,一个就是伴馨。男帮佣龙吉之外,又添了两个厨房打杂、两个女媪钱妈、杨妈。其工资就在一百二十元中节省出来,原交园丁十六名,又停去了四个车夫,并兼抬轿。办了马车一乘,东洋车两乘。又在各处补种了几许花草,添些房子,设了一个乩坛。总共忙了一月有余,方得妥帖。韵兰心中窃喜。
又命人到扬州土地祠运柩同厝一处,又谢了王奶奶五十元。日后渐有人知道天津的名校书到申,就有人到园相访。韵兰知道上海人杂,选择更苛,身价之高,不易亲近。然究竟地大物博,往访相见者仍不乏人。韵兰分别接见,自是芳誉益隆,所得缠头,更不可以数计。来访者或先题一诗,好者出见,再与殷勤。
不能者先赠助装银若干,亦可出见交接,惟亲热不亲热由芳心自定,于是风月中人多百议论。好者半,不好者亦半。韵兰以无心置之,此是后话。
看官记好,此书有大起落数段,第一章到第四章,总起落也。第四章到第十一章,兰生一段,大起落也。第十二章到这第十四章,畹香一段,大起落也。此后必须说秋鹤的事,又有一段起落。虽是小说,常恐矛盾,颇费经营。诗曰:欲假非全假,云真不尽真。徒将无赖笔,赚煞有情人。
却说韩秋鹤自六月,从扬州畹香处一早启行,并不带一下人。走了几里路,觉得胸前作痛,就雇了船开到镇江,复附轮连夜就到江阴。知道新练的兵勇已由运兵船运到南洋去了,第二次运兵将在上海开行。他就赶到上海,候了四天,方上兵船。
带了一个仆人名三才,船中统带车姓,知秋鹤是大营中信任之人,故与秋鹤十分投契,朝夕谈心,如上司一般敬奉。秋鹤殊不安适,令他随意不拘。车统领从其所好,惟秋鹤胸前虽已结痂,尚未脱落。一经牵动,时时作痛。因命船上西医生用西洋药水敷洗一回,旋觉痛止。
七月朔,舟抵交南,兵勇自去交割。秋鹤径入大营,经略出来迎接道:“前接电报,说先生于六月初二从金陵启行,不料此刻始到。”秋鹤道:“晚生在南京行后,路上病了四五日,既而又在上海等了数天,十七日才开行哩,近日军信如何?”
经略道:“进营务处去谈罢。”于是同入内与总营务处许道台及几个参赞见了,许道台道:“前得兄台密函,说从平顺卫庄两处直到占城,岂知事机不密,他竟连夜走了,现今窜到广西边界广安海东一带。”经略道:“贼首颇习地利,彼处距此又远,我等拟用节节设伏之计。”秋鹤道:“晚生不知军务,新拟一个剿匪章程在此。”说着就从靴页中取出来呈上,经略看了大喜道:“各条颇中要害,就照这样办理罢。”遂一面设伏,拔营遽退,不到半月,盗匪果然复至。水雷骤发,歼毙大半。自是秋鹤言听计从,经略奏保以县丞咨剩秋鹤力辞不肯,至于不愿留,经略只得罢了。到庚寅秋,交寇肃清,方办善后事宜。岂知冬间经略病故,秋鹤失此知己,大哭而归。雄心灰冷时,冶秋已到德国购办军装去了。秋鹤写了一封信,叫他公事毕后,束身早退。自己就回中国,省了亲。住了一个多月正是辛某年正月中旬,颇忆畹香,不知孔夫人曾否作故,小姐如何累况,就辞家到扬州来。遇着王奶奶,方悉一切。秋鹤殊为忧愁,就从陆路进京,那里探听得出,就无可奈何。后来遇着一个朋友,叫富有仁,要赴美国经营,就触动游美国的心思来。惟资斧不足,他就想出一个朋友程萧云,现在美国,可以商借的,幸到美国的资斧,尚可敷衍。富有仁说:“轮船的费,小弟可以设法,惟到美国,阁下须另作计较。”秋鹤道:“兄可以借我二百元那就好了。”有仁道:“这尚容易,然也不必借了,轮船中费弟代付之,上岸后,兄自付之。”秋鹤大喜,就同到天津。这时畹香正改姓名应客,秋鹤那里知道。且以为翠梧去后,青楼绝少解人。行色匆匆,不复作登楼之想,因此交臂失之。就于三月十三登舟,径赴美国。舟出太平洋。
到三月十六,方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
船中与富有仁谈心,殊不寂寞。既到了该处,有仁别去。秋鹤再三谢了,期以后会,遂去寻程萧云。恰在车上遇见,出于意外,萧云道:“间兄在交南从征,颇能吐气,何以到了这里来?”
秋鹤道:“一言难尽,且到尊寓再说。”于是同到寓中,萧云的父亲原来叫致和,就是阳芝仙的母舅,向在旧金山贩运金沙,近来美国禁止华人,生意清淡,故在日本开设一新闻纸馆,即日就要迁回日本。因秋鹤来了,只得多留半月。秋鹤就见致和,致和笑道:“阁下迟来五六日,就不遇了。”因将迁徙一节说出,秋鹤也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说道:“数万里浪迹,不名一钱,尚望老伯资助资助。”致和道:“这个不消忧虑,同小儿在这里看看海外的风景,再乘火车去。请宽坐,同小儿谈谈,老夫再有俗事呢。”说着去了,是夕与萧云抵足谈心,论美国的商务国政,萧云道:“此国自华盛顿民主以来,国势蒸蒸日上,商务以制造耕种两项为大宗,向来织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来,棉花反可运到别国,英吉利的织厂,大半购买美国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价五千万元,你想国中富不富?”
秋鹤道:“弟向闻美国种田多用机器,粪壅之法,说用格致家的物料。又从秘鲁运来一种鸟粪,曰爪诺,所以一人可种数顷之田,或麦或棉,获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国地舆志,说有四十二部,今看这等富庶,大约各处尽行开垦了。”萧云道:“却不尽确,美国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后,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岁去塞,曰牛海姆骇,曰特拉魂,曰牛久岁,曰梅来冷,曰肯纳的克,曰罗爱仑,曰铅路冷,曰烹碎而浮尼,曰叫及也,曰罗徐亚内,曰密司雪彼。以后又渐增行部,至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佣奴一节,林肯为总统。南北交战,格兰脱平乱后,更推广疆域,北界开辟者十一部,曰明尼苏旦,曰会司坑心,曰密歇根,曰英的爱纳,曰乌海鸟白,曰密苏立,曰根得开,曰开色斯,曰意拉拿司,曰西浮及尼,曰矮乌鸦。西界开辟者九部,曰特古他,曰纳勃来司加,曰顿尔西,曰梦退纳,曰加罗拉图,曰内怀大,曰奥里所那,曰华兴登,曰加利福尼亚,即俗名旧金山者。南界开辟者六部,曰南铅路冷,曰爱来白买,曰矮开稍,曰罗徐亚内,曰脱克赛司,曰花劳力大。东北境开辟四部,曰美恩,曰浮梦,曰纽约,曰亚古斯大,总共四十三部,西首又有未成部落之地,凡得六处,曰爱立送那,曰新墨西哥,曰雨他,曰怀五明,曰爱特和,曰英定,其中脱克赛司部最大。务农之处,均在西南各部。商务皆在东部,以纽约埠为总汇。水利亦好,密司雪彼江横亘南北,扑妥麦江东西贯注,贤助河在密司雪彼江之上游,通乌海乌江。
根得开之罗思维尔、北铅路冷之陕万那、密司雪彼江之红河,均为要处,然皆用兵之地。其京都之外,又有要地曰非勒代尔费。即开设博览会地方,国中以此为南北冲衢,吾兄不可不往一游。”秋鹤道:“美国如此富强,何以北首之开纳塔,不去夺回呢?”萧云道:“本国版图,已恐鞭长莫及,若再动干戈,恐英国力强,未知鹿死谁手,故只得罢了。”两人谈至深夜,人也倦了,大家睡着。
次早起来,吃了早点,同去看十三层的大客寓。一律洋房,真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上下各层,虽有石梯,然自第一层至最上一层,都用机器座升落最高处,也有自来水、煤气、电气灯。客分数等,最上之客,每日饭房金九元,下等每日一元。
而佣人执事,井井有条,不觉叹服。到第三日,两人坐了火车去看开矿,该处另有大厂,有绿气炼金炉,有倒焰分银炉。秋鹤大略能知,既至一处,有用十三只锅炉,在该处炼银。其锅以次而小,秋鹤以为奇特,萧云道:“此近年来最新之法,其矿质层层炼泻,到小锅中全是纹银。”秋鹤笑道:“有趣,回来倒要学习学习呢。”既而同至开矿处,工人虽多,皆有机具。
其难开之石,有几个西人引着华工在那里装火药呢。萧云道:“这个名裂石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他这力量甚钜,将来倒要买些回去开矿。”秋鹤道:“这名淡养各司里老,其料用极浓硝强水,即与水较量一五二。置器中,外加冷水,每重一分,又加最重之硫强水二分,待冷,加浓各司里老尼半分,加法必极迟慢,且屡屡调搅,器外必多加冷水,或冰雪,或减大热之料最好。因恐器热,而各里司里要变草酸,面生流质也。又相配时,须和得极匀,倾冷水内,而淡养各里司里尼沉于水底。
然后吸去上面流质,添新水洗之,至酸尽为止。即以努比里法提净,用木那普塔消化,成为颗粒形。如流质之油,色淡黄,无臭,似有甜香少辣之味。性猛毒,食少许脑即痛,入四支,其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一二五。至一二六,但淡养与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重略一六,不能化于水内。只能在以脱内或酒醇及米以脱内消化,遇火不炽。大约热在二百十二度,尚不能变,须加热三百六十度,始爆裂。散布石面,以铁锤重击一处。只着一处,惟用此物极险。须先不令其着火,以后方令其着火。
用时石开之孔,可比药孔更小,故凿石工费,较用火药之费,省五倍至二十倍不等。用此仅减少一半,孔中如漏,须补以泥。
将此倾入,上加水少许,则水浮于上。然后引以火管,管底有铜帽通入此物中,即可由管点火。着至铜帽,此物即著,可以打开石孔了,又有同类爆药,名地那美德,将淡养四各里司里尼七十五分、磨砂粉二十五分,相合而成。此亦努比里法,亦能开炸石。手中可任意取携,并无危险,遇火或震动皆不燃。
须大震动而又遇火,始得炸裂。以上皆常用之法也。近日又有苏而子新法炸药,颗粒极粗,其用较稳。”二人且行且走,到一片荒地,皆是山坡。有几许工人在该处开煤呢,萧云道:“且去看他是何煤质。”遂去看了一回,皆是硬煤。萧云道:“去罢。”
秋鹤道:“吾们就招一辆马车坐了回去。”于是雇了一辆油篷车坐了,萧云道:“你看那石坡的颜色,乌紫不一。岂知下面生出这个煤来,也奇极了。”秋鹤道:“煤是数万年前地震,树木房屋,没入土中,变为煤石。故产煤处与土层层相间,每层厚薄不等,粗细砂石,或坠或嫩,其色或黑或棕,似煤非煤,其实皆可燃,再下均是佳煤。其相煤深浅,以地之形势,或河或溪,大抵水势恒循煤层凹处而流,总宜运用变通为主。”说着已到闹市,遂付了车钱,下车循路回家。
秋鹤从二十四日到了旧金山,领了领事官的游历照会,顽了六七天,已是四月初二了。就要东走,萧云不能再留,送了四百两程仪,代写了一张车票,秋鹤就此辞别登车。九千余里径抵纽约埠,果然百货纷腾,客商云集,说不尽的大邦风气,海外繁华。该处有个大学堂,中国人多有在内款业。秋鹤就去拜会中国一个领班的,聚游了几天,再赴华盛顿京城游。后在曼岁去塞省遇得一个西妓,名马利根,却能操中国的话。曾在日本游过的,他回去后,学习机器测量格致化学,颇能了了。
造得东西也多,仪器堆了几间屋。今番欲到中国来,却少地主。
一日秋鹤在酒馆上听他说起,秋鹤道:“你要去我来介绍。”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命他到上海找乔介侯。马姑娘道:“我向来认得几个中国人,但一时找不到,就是有领事官,我总不借西洋公馆作寓的,有这个信好极了。”就留秋鹤住了六七日,秋鹤请他教教西话,也懂了一半句儿。秋鹤自此南辕北辙,浪迹如萍。幸火车各处相通,直至霜秃丹枫,天南飞雁,始搭了一只美国兵船回来,船费是不用出的。十一月初,到香港登岸。
行囊中尚有余资,欲往日本一游,就在香港顽了半月余,动身已将月尽了。又乘了公司船到横滨,正是季冬之朔。安寓甫定,要去长崎访访程萧云,自念已近岁阑,吾顽了一日,到新年再去罢。况且闻新田箱馆,名妓如云,海外烟花,倒不可不领略的。于是不找一友,不寄一书,就在万花深处游历。遇着一个玉田生,年纪只得十七岁,曾在上海日本茶馆的。因日本国中不许日本女子在中国卖娼,故回到长崎。后又迁至箱馆,颇通文理,能操华言。秋鹤就留连半月有余,再回到横滨,已是风尘岁尽了。秋鹤独在寓中,行囊中只胜数十金,到了除夕,叫寓中办些酒肴来,自斟自酌。自念风尘须洞,羁旅长年,如己人遥,乡心梦断。身世之交多险,国家之虑正长。当此日暮途穷,天寒岁尽,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觉叹气道:老天你生我这个人,应该给我一个称心施展的境遇,为何使这些众小登场,虎眈狐媚,使我无容身之地呢?喝了几杯,微有酒意,就和衣睡倒。听那中国寄旅商家,都在那里过年放爆竹呢。秋鹤一夜不曾安眠,天明到睡着了。起身将午刻,洗了脸,一个人独在街上走。日本亦用西历,故市上交易依然。看了一回,回到寓中,写了几封贺年信,发寄出去。又写了一封寄萧云的信,说大约望前要来长崎一顽。这晚又饮了薄醉。
次日不出门,看日本地舆形势考,上载甚详。知日本四面皆海,以后看到小海岛,有名壹岐者。据云:在肥前之北海中,从平岛径达,海程不过十二三里,合中国三十余里。岛中二郡,曰石田,曰壹岐。其地略圆,而岬角四出,形似手字。附近小屿,不暇枚举。境中山小水细,寺院甚多。向西南海湾当中曰乡野浦,向西北海湾当中曰胜本,皆捕鲸薮也。境中之山,南有志原岳,西北有本宫山,东北有鱼钓山,皆为海客标识。仁明天正时,新罗屡入寇,因置戍于此。后一条天王在位,彝舶五十来攻,大肆杀戮。文永十一年,元人来讨,守护死焉。松浦党志佐氏领其地,波多泰袭之。九十余年,仍属松浦氏。有岛名对马者,在壹岐之西,北海中,十余里。形南北长,东西短,四面沿海,山峡乱出,形如蜈蚣。岛中二县,曰上县,曰下县。境多山峦,质皆薄恶,不利于耕。北境之山曰御狱,东南海滨之山曰镜,曰日暮,其势逶迤。至西南一断,其南有大支海,曰浅茅浦,波涛汹汹。西入支海之中,其尽头处尝凿开山路,以通东岸潮水。东岸潮至,船得往来,因名大船越峡。
南方有小邑曰严原,东临海滨。西屹立者,曰有明山,山顶上以指南针循度望朝鲜。天晴云朗时,可以望见,如一碧之在遥空也。有明山之西南有矢立山,矢立山南有龟良山,为对马极南境矣。此岛在唐宋前,南北一地,后地峡忽为水势决裂,遂有上下岛之分。南为上岛,北为下岛。下岛产海参鹿驹黑砂糖。
文永十一年,元军三万来攻,颇肆惨虐。后来丰臣氏伐朝鲜,德川氏与之修好。时领其地,为宗氏,往往承意曲从。
谕曰:二岛在西海,道之西北海中,近而小者曰壹岐,远而大者曰对马岛,各二县。二岛皆属长崎县,夫对马之地,九州隔绝,自立为国,固无不可独。壹吱弹丸小邑而又密近肥前,亦得特立与对马并称者,何也?盖日本古与朝鲜亲睦之时,有讨伐而其航海之路,必由筑前地方行兵。筑前介壹岐对马之际,可以相阻。日本与朝鲜水程虽不甚远,然以帆樯而逾溟海,终不为功,故无论使骋战阵,来往之船,必先下碇于此,是以两岛,因势而雄,又无外犯之志,遂得成国。其后日本与朝鲜往来逾久,而江华一役复通两国之情,以续旧好。且日人至釜山者,日见众多,船则易风,而汽易帆,而轮利便往来,固殊曩昔。但风波终有不测,得二岛以应之意外之虞,藉资停泊也。
秋鹤孤客一涯,愁不能释。下午又睡了一回,起来,因叫了一个伙计,问他这里附近有何顽意,伙计道:“此去东首一里多路,大街尽处,洋房中新到一班马戏,昨晚开演,今晚第二次,先生可以去看看。”秋鹤道:“倒也使得。”于是换了一件衣服,锁了门出去,问到那边,先找一个饭馆吃了晚饭,就进马戏场来,买了票,看见场内外电火通明。外场东北隅有二只灰色象,大倍于牛,有人在那里把馒头分块掷到象的门前,那两只象把鼻子来卷入口中。北首几只大木笼,外边阻以铁栅。
秋鹤走去一看,一只笼里有大青蟒一条,粗几合抱,身大逾斗,长西五丈。左首一笼,亦系青蟒,其色稍黄,大小较青蟒减十分之三。蟒身上站着小鸡雏两只,蟒亦并不伤他。众人争把果子引逗,那蟒首昂然吐出朱砂一样的舌,受那果子吃。又有猿猴熊虎,各贮一笼。西首一笼最大,中有猛虎一只。黄质斑斓,踞在那笼中,两只脚捧着一方十来斤的牛肉,正嚼吃呢。又有两只海鸟,高五六尺,黑翼白尾,黄嘴黄足,在笼中争食一个大鱼的头。看了一回,游人愈众,听内场摇铃之声,就一起入内。这戏场是圆的,就检了一个座头坐下,不多一回铃,声复作。戏房里走出一匹黑马,一个西人年约三十余,结束得整整齐齐。骑在马上,口吸雪茄烟,那马在戏场四周围慢慢的走,渐走渐快。西人若恨其太快者,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弯腰,两只手脱鞋子,脱了那只,又脱那只,均掷在场中。脱着鞋后,再脱两只袜子,那马更加飞跑了。西人又脱腰带,又脱外面衣服,又脱帽子,穿了短衣服,若作风头颠之状。身边取了一个皮夹子出来,立在马上,或一足,或两足,或倒,或顺,从从容容。卷纸烟一条,又燃自来蜡条火吸那纸烟,那马真是追风飞电的快。西人吸烟毕,就把这皮夹里的银票,一张一张的散掷在地,以后连皮夹也不要了。忽有一个人出来,把西人掷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向他摇手,似说不要这个样子,就把银票放在皮夹子里掷交西人。以后又把帽子、衣服及鞋袜一件一件的掷去,是时马的快,不过眼睛一闪,已是一周。西人一件一件的接了,帽子戴好,衣服穿好,带子缚好,鞋袜着好,向众人一拱手,便奔入戏房。这是第一出,就有两个涂面疯颠的西人出来,彼击我掌,我批彼颊,种种插科打诨,不晓得讲些什么。
串混良久,一人忽掷一巨石,向那人头上一击,应手而倒,血流如注。击人者若作狂喜状,就在马走的地方,把两手在地上搜括些马粪泥土,捧了一大捧,取来盖在被击这人首上。忽里边一声呼喊,就逃进戏房。地上的西人也被吓进去了,这是第二出。停一回,有大小西人十二名,各穿肉身紧身衫出来打筋斗,叠人塔。或数人,立在一人肩上,或一人肩上立一人,一人的上头再立一人,叠至五人;或一人仰卧,反其手足如桥式,空其下,数人在桥上叠塔。演完进去,为第三出。又歇一回,一匹白马出来,一个泰西姑娘,粉妆玉琢,穿了极体面的衣服出来,以纤指向马一指,那马就在四周围没命的跑。姑娘笑了一笑,跳上马背,站立不动。既而或作商羊舞,或作倒垂莲,或作童子拜观音,或作行者打筋斗,或坐或卧,或倒或正,或欹斜屈曲,无不如意。听得合场中一片拍手的声音,而西人及马就进去了,这是第四出戏,就停了。
一会儿坐客男女又到外场来看这珍禽异兽,也有去小解的。
约一刻钟,又听里面铃响,再找原座坐了。有童子两个人打扮好了出来,戏场上有八只花篮,分摆两排。每排叠起四只,放在机上,两个童子在地下打了一回筋斗,就立到这花篮提柄之上,作种种戏法,而花篮并不倒下。演完进去,为第五出。
又停了一回,走出一个日本人来,手拿七八柄一尺多长倭刀,场上一桌,桌上一金漆圆盘,里头四个小球,日人先把小球在空中抛弄,以一手接之,真似宜僚弄刃,宛转如意。弄了一回,就飞刀起来。七八柄刀,初起头还慢慢的用手来接,以后手渐渐看不见,到后来身体也渐渐隐了,但看一团闪闪烁烁的刀光,耀着电灯,变为白罩。离舞刀处一丈五尺,立一圆木牌,大可合抱。但听戛然一声,那八柄刀一齐插在牌上,日人含笑进去。
这是第六出。又停一回,两个西人一男一女,着了肉色贴身短衫裤出来,打了几个筋斗,场面顶上有两根短木棍,长可二尺五寸。木棍两头缚着两根绳,长三尺余,挂在那顶高的地方,两棍相去二三尺。一稍高,一稍低,好比千秋架似的。另有一长绳直挂到地上,西妇先上,男亦随上,如蜘蛛上丝的样子。
到了上边,各坐一个棍架子,就做起各种把戏来,或换坐,或同坐一架,或跪在架上,或两脚或一脚倒挂架上,或女人两手把住棍架,一男人倒筋斗而下,被女人两足钩住,或男人一足挂架,女人倒筋斗而下,被男人一手把祝看的人大家替他怕起来,秋鹤想道:“倘跌下来了怎么样呢?”岂知并不跌下。演完进去,各人又拍手喝彩,这是第七出。不多一刻,戏房里推出一个虎笼子来,把笼子旁边的机括摇了十几遥这个笼子顿时高起,可立一人,用一块铁板浸了油点了火,伸入笼中。那虎若作惊吓的样子,忽有一西人手中拿了一柄二尺长的尖刀,开了笼子进去,那老虎见了更吓得了不得。西人就捋虎须,骑虎背,或以头凑到虎口,或以身藏在虎腹,老虎任其所为,不敢一动。顽了一回,西人也就出来,老虎笼子有人推了进去,这是第八出。又歇一回,一个西人牵了两只象出来,场上放着两只大木桶,高四五尺,围可两抱,就叫两抱,就叫两象各立在一只桶上,把这桶慢慢的转。象四脚也慢慢的移,转了一回,象下来,用前脚把这桶抛转如狮子滚球,滚完,场上放一厚板,宽二尺多,长一丈半,厚四寸余,这板中间垫起,高二三尺。
板两头都脱空,就叫两只象上去,各登一头,于是一上一下,一低一昂,作登跳势。其后便摆了一张长桌,放了馒头、果子、茶酒,请象吃大菜。一回儿都吃完了,就一同进去,这是第九出。又停一回,场上摆一个客寓样子,一个客人来投宿,行囊颇足。寓主妇勾通强盗来劫,盗党四人,假意也来过夜,夜深动身。忽有一个兵差经过客寓,听得里边嘈杂,拿了六门手枪进来,看见盗党把一个客人缚在树上,寓妇在那里分赃,巡差大怒,立放手枪,击毙三人。一盗骑了马逃走,巡差追上,也打死了。再来放这个客人,这个客人已吃了哑药,不能开口,巡差就一同送官,客人送到医院里去医。这是第十出。第十一出乃一匹紫色骏马,登场作人立,叩首,或跪双膝,或作人坐,皆听人指挥,从心所欲,顷刻,场上置一巨鼓,马以两足击之,疾徐顿挫。合场之人,又拍手起来,到第十二出,已交亥初,看客有留的,也有去的。秋鹤一个人闷看了半夜,也觉微倦,就起身走了。方出园门,背后有一个人将秋鹤的肩一拍,叫道:“韩老爷,是一个人么?”秋鹤回头一看见是从前一向跟环姑的小厮叫孟三,就如他乡遇故知的样子,欢喜得了不得。因说道:“怎么你在这里?没从环姑娘去么?”孟三道:“一言难尽,今儿不早了,爷的寓在那里,小的明儿来寻。”秋鹤道:“我的寓是西首前街一百零四号十三町。”孟三道:“晓得了,明朝再来罢。”就去了。秋鹤一个人回寓,叫伙计泡了一壶茶,吃了些干点心,记好了日记,把所看的戏写在上头,就又想起翠梧来。辗转床头,又想到畹香连消息也没得,难道死了,或嫁了人不成?如此一想,愈觉烦躁,就磨墨伸纸,作诗一首云:天涯岁事又更新,无限羁怀郁不伸。红树青山乡国梦,落花飞絮意中人。摇残秋鬓孤灯瘦,挥尽黄金两手贫。安得海疆兵气靖,萧韶并协一家春。
吟毕安睡,梦见畹香身穿缟素,愁容惨黛,殊不胜情。又见翠梧立在门前,穿了古妆,向他招手。看看地方又似在交南大营里的样子,回看二人已不见了。又似父母妻子在室中坐着向他垂泪,秋鹤方欲慰藉,忽闻叩门之声,惊醒转来,乃是一梦。那孟三已来,在房外敲了几下,喊了一声。秋鹤连忙起来开了门,伙计就送洗脸水来。秋鹤叫孟三坐了,一面洗,一面问他。孟三道:“金姑娘被这糖行袁姓客人买了去,我初时奉是跟去的。到了太原家里,另住卖花婆的房子里。当初尚为安逸,岂知姓袁的是惧内的,后来被大奶奶知道,赶来一齐连姑娘同东西搬去,打了一个下马威,就拿身上的好衣服脱去,换了一身半新旧的布衣,叫他洗衣服、涤溺器、淘米、汲水,日日凌虐。住在房门口,头半夜里,也要唤起来同他捧灌浆家伙。”
秋鹤道:“什么灌浆家伙。”孟三道:“就是溺盆。”秋鹤道:“苦极了,后来呢?”孟三道:“起初姓袁的在家,还在暗中照应。后来姓袁的出了门,阿呀,这大娼妇更是天高皇帝远了,打得身上都是斑痕。不上半年,姓袁的因抱病回来,我就在路上撞着,求他要同姑娘见一面。姓袁的怪我不回去,我说见一见说说话儿就回。姓袁的答应了,约了一个日期,清晨我潜到门里,一见这姑娘,真不像小姐,也瘦得不认得了。我当时被这悍妇赶出时,姑娘私给我一个金镯子,我兑了钱,就住在近处一个小客店里,打听信息。到那年八月初三,见了姑娘一面,我两个人就哭了。”说着孟三便簌簌的泪下,秋鹤也哭起来。孟三道:“看见这样子瘦,我就劝他,叫他逃出来。姑娘说道:‘万万不能,你回去罢。不要流落在这里,将来倘遇着韩大爷,叫他把性儿改改,不可叫他知道我这种景况。’话未说完,就有人来叫了去。我又痛又气又恨,也不能帮助他。以后直到年里,总不能见了。这个姓袁的又出了门在外边,我实在无可奈何。
过了一年只得回来,托客店里人说:‘若姑娘有什么事,你寄给我一个信,我三月里到家的。’直到次年八月里,得客店里的信,说姓袁的回来后,夫妻日日淘气。袁客人恐怕姑娘死在泼妇手里,就叫姑娘出了家,做了尼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自寻师父,这姓袁的一则气,二则记挂姑娘,也就死了。姑娘在近处庵里住了一个多月,有一个施主要来强奸,有一个老佛婆领他到别处去,以后就不知道了。”秋鹤闻言,心如刀割,眼泪如线样淌出来。因问孟三:“你现在何处?”孟三道:“我跟一个宁波王姓客人来这里办货的,今晚就要动身呢。”秋鹤就给他一两银子道:“你这人好,将来必有好日子的。我将来回到上海,我来给你信,家中来见你。”孟三谢了,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秋鹤得了这个信,把这个心也使碎,转瞬已是人日。秋鹤欲往长崎,就把客寓钱算清,收拾行装前去。以后若何,请阅第十五
第十五回
海上云纵春风设帐天涯浪迹旧雨联床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鹤从横滨动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长崎。访见萧云,岂知致和新故百日。萧云丁外艰,执手之下,伤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鹤就住在萧云日报馆里。原来该馆开设之后,四处风行,每日出报三万余张,馆中机器两架,以汽力代人,每架仅用两三人足矣。秋鹤道:“现今美国新制一种印书机器,其取纸、分纸、剔纸、折纸皆不用人,但将原刀纸张放在架匣,机器自能取去分开压平,一张一张的送到刷印处印好,随即折垒好,封好,封条上印有牌号,然后在机右后面出来。每点钟可印报二万七千余张,惟折报不过十四等。一张的六处,两张的四处,五张的三处,五十张的一处。”萧云道:“我也听见太晤士报里的朋友说起,但我这机器字模通是租来的,也不去更动了。”当夜无事。
次日同萧云讲明白了,不用他陪,愿独自随意游历,又向萧云借了川资,倒也逍遥自在。原来长崎县属肥前部东以筑后川界,筑后东以连山接筑前。其西南二方,当峡角之半,千形万状,如孔雀形尾散张于南,足履于西。首向夫东部,分十一境。首邑曰佐贺县,县东有南行细流数十支,入筑后川。西有嘉濑、牛津、高桥数河,水势极小,从此向西南。当鸟背之处,与筑后正相对抱。海湾曰有明冲,与筑前接界处有基山,脊振山佐。贺西北有舟山、天山、领巾振山,一带山峰。其西一水从南来,西合波多川,北入海,曰松浦川。河口之西,有埠城,曰唐津。唐津西北半岛之地,有小峡数处,如鸟爪西回,其曲湾如鸟足中间之处,湾口有鹰岛,福岛尽头为伊万里。西有天半岛,又向西北峡角三面乱出形,如鸟足。后距之西有高黑岛,鸟身之地多小山,温泉到处皆有。东之温泉曰右汤,在佐贺西首,西之温泉曰武雄,在伊万里之东南,鸟臀尽处曰大村胜地,其东南为谏早地峡。过了这处,便如鸟尾三分,下者根细,而后面甚大。其头向后距,故尾足之间,抱大海湾一,曰大村湾。
而两尾之间为长港,长港尽头的地方,就是长崎。恰在鸟中尾之茎,其地商务热闹,市井繁华。水道一线,直通中国上海。
中尾之头,别有小峡横出,曰野母。崎上尾向东南,就是半岛,地势甚狭,名曰爱津。半岛当中,有火山一座,亦有温泉,故名温泉岳。南首有方丈岳,东边亦有岛,原为足之下,有平户岛,属松浦。地势狭长,中有海峡,平户西南,更有五个小岛。
最近者形如十字,曰中通岛。其西首三岛皆小,有名福江岛者最大。其余海中岛屿虽多,不过鸟翎小迹。长崎港湾属肥前境者,在彼杵郡,东西十三町,南北一里有余,水深四丈至十三丈,港叉曲折向南,折而西,有香烧岛。荫尾岛数屿,拥于港口。日人称九州第一好港,同郡浦上村渊大岛崎之东南三十间,有暗礁,曰俎板濑,大可三间。又同村濑肋浦东首一町,有暗礁,曰横濑,东西大可二十四间,南北十三间。又同村立神的东首稍偏向南二十间地,有暗礁,曰前濑,大方三间。又同村西泊男神的东首稍北六间地步有暗礁,曰方主濑,东西大一间半,南北二间。又同村木钵神崎的西六町地步有暗礁,名伞濑,大方二间。又小仓村的西一町地步有暗礁,名长布,大方三十间。以前所说的礁,都在长崎的港湾里面,潮退可见其顶。其余港湾也不知其数。
秋鹤住在此地,日日的考求,只苦没得测量的仪器东西,又没得地舆熟悉的乡导官请他指点指点,不过自己把书籍来校对校对,消磨岁月。有时又自己思想学他这种经济,世无知己,权不能专,要他何用。这么一想,也就自暴自弃起来。一日出门了四五日回来,萧云接见了道:“你到那里去?教人好找。”
秋鹤笑道:“天地悬匏一身如赘,何处不可去呢?”萧云正色道:“我有一句话儿同你说,你又是这个样了。”秋鹤道:“到底什么事请教?”萧云道:“舍亲阳芝仙表弟,前数日到这里,他的尊翁是弟的姑丈,号子虚,是一个头等参赞官,现在东京,他的家眷一起在这里,有一位小姐要请一个博学先生开导开导,他因曾闻他的亲家顾士贞说起吾兄的名望才学,要想见见。无意中弟同芝仙说起尊名,现在他就欢喜得了不得。他说家父常常说起,今在这里,不可错过。叫弟转圜介绍,他在这里等了两日,有公事紧要,实是不能等了。临去时节,他再三叮嘱要弟留住吾兄又说道:“回去后必有电报来的,弟说吾兄现在无馆,如此宾主,到是相宜的,就专主把吾兄荐了一百五十金一月,芝仙舍弟答应了,先留下一个聘书。五十元聘金在这里,今早子虚姑丈有电信来,务要弟同着吾兄到东京,说无论就馆不就馆,要同来一见的。又有赠你的诗四首,你看了便知道了。”
说着就把赠的诗及聘书聘金电报交给秋鹤,秋鹤看了一遍道:“日京亦是要地,弟本要去顽,既蒙令亲谬爱,想是不错的。
人生不过知己,意气既投,不可自高声价,况是阁下保举,弟就遵命罢。且到了再作计较。”萧云大喜,次日就治起装来,正月二十八日,两人就在长崎动身,赴日本西京。一到之后,彼此相见,顾士贞也特来见了,彼此投机,自不必说。
萧云回后,子虚就修理一个书房,请他住下,芝仙朝夕请教,抵掌谈心,就同他拜了异姓兄弟。子虚就命双琼小姐从他学习。小姐词章之外,颇爱格致机器化学,秋鹤本自己的所知,尽心教导。惟每喜出游,往往三四日不归,或流连山水,或寓趣烟花。到了十一月初,有俄国勘界官写信来请他,子虚那里肯放,芝仙也教他莫走,秋鹤却欲一游北方,以遂素志。自念说明白了,是不能走的,就写了一个信,作了一阕留别词,放在书房里砚台底下,把九个月的薪水剩了六百元,放在抽屉里,他竟不别而行。比及子虚等晓得,已是难追,只得罢了。所留的薪水,秋鹤要还萧云的,就寄了去。正是:名士本如不羁马,风尘甘作可怜虫。此行又是离家燕,欲把平生眼界空。
秋鹤到得上海,方知并非俄国的勘界官,是一个广东大书院里考过头等的大学生,姓林,号友香,是一个极富的富户,要出洋去游历游历,特请一位勘界大臣,向外务部请得照会,恨无伴侣。友香本与乔介侯相交,就请同去,介侯那里肯远出,就想着了秋鹤,把他荐了,又恐秋鹤在日本有事,不肯来,故哄他勘界,说是与钦差同走的。岂知秋鹤有志北游,就不哄他也去的。及见了友香之后,方始恍然,秋鹤道:“我弱冠以前,英法南洋都去游过了,不过俄德未去,除却两处,我是不去的。”
友香道:“我请的照会,是未填定地名的,随老兄所去,就是别处也好。”秋鹤方才应允,就择定十二月初三动身,乘的瑞典国轮船。介侯饯送等事完毕,秋鹤就劝令赴俄,随同友香一船。初六日抵香港,并不稽延。初九日行抵七洲洋尾,在赤道北六度二分,天暖如暑。初十日抵息力,亦名新加坡,在赤道二度三十五分,天更酷热,挥汗成雨。十二日入印度洋,风狂舟簸,晕不能坐。十五日抵锡兰,在赤道西六度三十六分,有长石堤一条,以当海水,这就是释迦佛出生处。登岸游历一日,凡藏经阁、卧佛庵、大教堂略略赏鉴。二十二日,到亚丁,就是进红海的道路。次日进红海,但见水阔连天,仍不见岸,天气顿冷。二十六日,舟进苏彝士河,此河凡长二百十余里,舟行极缓,且时时停歇。直到癸巳年正月初四,方到意大利国哲奴鸦地方,渡行李登岸。秋鹤同友香一路在轮船上,就请友香教教西话,心领神会,却易贯通。初五日,坐火轮车穿过一个山洞,约数十里,行经德国地界。初八日方到俄国圣彼得罗堡京城,气候极寒冷,其时刻晷度,比中国相去甚远,中国午正初刻,彼处是卯正一刻十三秒有奇,相差五时四十四分四十六秒有奇。据俄国天文书籍说,圣彼得罗堡京中午正,为中国北京酉初三刻五分。上海酉正五分,英伦敦巳初三刻十七分三十秒,法巴黎巳正九分,普伯灵巳初三刻十分,意罗马巳正三刻五分,奥维也纳午初四分,土小亚细亚巳正三刻十四分,班马知特巳初二刻十四分,瑞司脱格力孟午初十分,比弗兰德巳初一刻,美华盛顿酉初三刻,日西京戌初一刻。因地球所走的方向,有先后不同也。友香同秋鹤暂时借一个客寓住了,又去见了中国领事刘缉堂,停了三日,把这个照会托刘领事去到钦差衙门呈准,再转奏上去,由俄国的国王批准。恰值宫中跳舞会的日期,二人也被俄王邀了。进宫这日,但见男女纷来,宫门外草地上放起五色西洋烟火,旁边一班西乐,两排电气灯,共十余盏。门口扎着一座松柏香草牌,楼上面插着日叻红各种鲜花,小电灯数十盏。进门,西琴?h?h,脱了鞋,换了端整好的皮鞋,自己鞋子另外放了一个记号,方入宫。先见国王,大家把腰弯了一弯,握了一握手,闻了一闻脸。旋王后出来,也同国王一样见法,也有同王后亲脸的。到了里面,共有男女百余人,喝了一杯酒,就有人到一个大殿中去跳起来,也有不跳的。
但吃烟须到一间女人不到的地方,殿西北一间有大洋琴数架,几个西女在那里鸣琴呢。二人随众游玩,吃了些点心水果,直到三更方散。换了鞋,坐马车回寓。
过了数日,俄王把游历的公事发到外部,就命外部接见二人。讲明了缘故,一面发文书到芬兰莫斯克亚,与古罗斯克及亚的生一路,直至亚俄之阿司奇恰克图以下,蝉联知照。又领得护照一纸,延俄通事一人料理妥帖,又在泥瓦江各处顽了十余天。三月初四日,乘坐了火轮车东行,一路的见见闻闻,果然别开眼界。岂知友香身子寡弱,渐不耐烦起来,到了叶克铁陵,就患起病来。因决计要西回了,秋鹤那里肯舍,友香无可奈何,只得给了千金的资斧,自己中道折回,令秋鹤一个人顽去。秋鹤就招了一个土人换了护照,告知地方官,说一个人回去的缘故。于是分道扬镳,东西各判。时七月十八日也。
到了七月廿二日,住在旧勉地方,舍舟从陆游了十余天,八月初八日,抵束木地方。又住数日,十四日,到科尔勃河。
渡到东首独走街中,见有大茶叶铺数家,生意热闹非常,居然也有戏馆,叠阁层楼,向里边一望,围场约略极宽,门上西字招牌,写着明日准演“民变记”。秋鹤道:“什么故事儿?倒要请教请教。”就游了一番,回到寓处安睡。次日催寓中开了饭吃好,忽有一个金厂总管来见。谈了长久,方走。秋鹤也就出来,到戏馆中,已经开演了,就买了第二等的客位坐下。值园的送上一张戏目来,却是演的法国民变改为民主的故事。初起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个宫里避暑,有一个大员的妇人十分艳丽,法王召进去。法王就把一根金链送他,妇人千娇百媚,做出淫荡之态,就与法王苟合。停了一回,大员出来寻妻,得了这个信,非常愤怒。后来有大员数人率同子弟骑着骏马提了火枪,后面跟几只猎狗,家人十余名,到百姓田中打猎。田里种的薯芋花麦,被他践踏得十去大半,有百姓几辈远远的望着不敢前来,但口讲指动而已。未几有议院百姓私议,忽法王传意旨叫他进京议事,就有各路的耆老纷纷前去。到京中大议院议事,外边就有百姓谋反,又有营兵从着百姓变心。议院里的人有戚额的,有拍手的,法王亲到议院里来请议员弹压外边乱民。议员初时不肯,法王恳之再三,议员中有一人出场说这个事非我牟拉巴不可。法王就请他出去,其时百姓已有数千人,有两个人掮了长枪,枪头上贯着一个馒头。门前有几个人敲着鼓,前后跟的不计其数。那枪上肩馒头的人说道:“以孚,随惠而勃来特肥此迷辛合辛哇。”犹言:“倘你们要吃跟了我一同去也!”众人跟了出去,有防守兵勇一队前来阻住,被这个为首的人说了一番,防兵反服了百姓,一同去攻打国家的大监牢,一拥而进。百姓个个快心。议院的人不料此变,倒也没了主意。法王逃到避暑的离宫,点灯去密访一个告老的宰相,牟拉巴也来了,议论许久。牟拉巴请法王下一道旨意,请百姓自主国里的受爵人员,及教中的祭司,皆不准管理百姓的事。牟拉巴就出来,百姓看见了,大家拍手喝彩,说道:“你来了,我们有了统领了,你就带我们去见昏王!”牟拉巴道:“王在离宫呢,你们拣几十个明白人同我去。”百姓就来了若干人,同到离宫,不问情由,将法王同王后锁住,牵出来,再到巴黎宫内。王后哭泣哀求,法王也哭,百姓的心软了,释放后叫他登楼上降谕。百姓都在楼下,也有睡在王后床上的,也有笑的,也有怒的。正在喧扰之际,说拿破仑将军领义兵来了,百姓大喜拍手迎接。
只听襞剥呼笑之声,拿破仑来了,是一个白面少年,穿了提督服色。牟拉巴也去见了,拿破仑笑嘻嘻的安慰一番,百姓都纷纷散去。拿破仑也不到法王那里,就到议院去了。此时上下议院意见不合,下议院的人要尽夺上议院的权柄。拿破仑再三调停,就请法王禅位,准改民主之国。百姓大喜,家家门前挂着树枝,插着鲜花,好似重见天日的样子。做到这里,已是午后四点钟,戏也完了。秋鹤一人走出戏园,极为拥挤。出了门,肚里有些饿了,要寻一个饭店吃些东西,却走过了头。重还转来,走进去,只见一个人迎了出来,大笑道:“奇遇奇遇!秋哥是天外飞来梦里相会么?”秋鹤一认,这场快乐,平生罕有,因道:“好兄弟,秋哥这会正无聊,要一个好朋友,刻刻在这里想你,你从那里来的呢?天下真有这样巧遇,好极了!”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看书的被作书的这样一问,也有不答应的,也有说不知道的,惟有现在这个看书的,倒笑起来,说道:“你问我是谁,我知道是谁?你作书的不知道,我看书的倒知道么?”作书的给他讥讽了几句,只得说了正是:至德推先祖,梅根作链真。司天金转运,亦是好游人。
这迎出来的原来就是吴冶秋,当时秋鹤欢喜得了不得,冶秋笑道:“我也是一个人,你进来我们坐了须长谈呢。”就挽了手大家到这个座头,一同坐下。因先问秋鹤何以来此,秋鹤把上回的事说了一遍,冶秋道:“当日自兄去后,营中事务统照旧章。然经略官不得其人,大小相吞,竟至不可收拾。弟亦好动身,返舍了一回,又顺道到扬州访问畹香。据说并无着实消息,不过但有一封信寄来,托他探听阁下踪迹。弟后来再到京都访访,那里有畹香所在,恐怕他已嫁了人。但姓贾的方充发在外,断无此事。若说死了,何以又寄信呢?小弟实在不知道,这个缘故,也只得罢了。”秋鹤惊道:“了不得,他跑到那里去呢?”冶秋道:“据我看来,必定住在亲戚家里,打听姓贾的信息。”秋鹤道:“他一个娇弱女子,飘飘荡荡,那里当得起这些磨折?只怕香愁玉瘁,花落销魂哩。”遂不觉凄然欲泪,冶秋道:“愁也无益,且再遣人去探听罢。”秋鹤停了一会,又问道:“以后你如何呢?”冶秋道:“舍下略为耽搁,我就束装替成观察到德国购办军装,也就回来。上年到了长安,到南天门。阿呀,实在高呢,就是杨贵妃的华清池,温泉,也到过的。他这座浴堂,嵌在山中,杨妃所坐的一块白石,光洁无比。私处所印的地方,石上竟有血印一块,红得鲜艳可爱。据说他墓上出粉,不能常有的。近处铺子里虽有出售,也是假的。闻得人说要这个粉,须跪在墓前诚心祷告,墓上自然生出来。弟就如法泡制,一连求了三次,方见墓上右首有一尺多宽的地方,生了一层洁白香粉,弟竟得了,说可以治雀瘢的。”说着又叫店家换酒,煮了两样菜来,秋鹤道:“以后呢?”冶秋道:“长安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弟又出门进京,到黑龙江探问贾倚玉消息,究竟在那里。若他在那里,或者畹香也在此。岂知均无影响,弟就从乌鲁木齐弯了一弯,再到伊黎,直向东行。不过带一仆人,意欲看看俄罗斯与中国交界形势,顺便到黑海波兰各处游历,看他有什么险要,有多少水师兵船炮台,闻杜那河及尼斯脱河亦有险要处,也去见识见识。正苦无伴,岂知在这里遇见你,实出意外。今日因走得费力,在此歇歇,意欲觅寓,你住在那里呢?”秋鹤道:“就在那边,我同你一处住罢。”于是饮了几杯,就用了晚饭,回到秋鹤寓中。冶秋的仆人押了行李也到,就在寓中吃子夜饭,自去同秋鹤的仆人歇宿不题。
秋鹤就同冶秋抵足谈心,冶秋一处一处的说路上所看见的景致,说道:“乌鲁木齐倒是好地方,百物价廉,人民乐业,倒比江浙地方好呢。最稀奇的该处腾格山各处,出一种似兽似人的东西,名曰红柳娃。高一尺余,有头有体,有手有脚,且眉目端好,如五六岁小孩儿,笑容可掬。惟不穿衣服,自采棕毛蔽体,严寒时节,不知藏在何处,稍暖就出来了。不过不能多见,这物虽异于人,实同人一样的。他走路亦不很快,遇了人,他就逃。逃不了,就给人拿住,他便战战兢兢去求。人不放他,他就跪下叩头。再不放他,就哭了。人见他这样,多可怜他,放了。刚才放的时节,他慢慢的走,走几步,回转头来,看看人。又走了几步,再回转头来看,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直等走的远了,方才大踹步疾走窜去,离人近的时候不敢快走的。”秋鹤笑道:“何弗把他拿到我们南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虽不能说话,倒是好顽意儿呢。”冶秋道:“他虽不能说话,倒通人的意思。但是人拿了他不放,他是宁可饿死,永远不肯吃东西的,所以总不能拿到南边。”秋鹤道:“他究竟是畜类,不受人的豢养。”冶秋道:“他虽是畜,倒有骨气呢?”秋鹤道:“何以见得?”冶秋道:“他情愿饿而死,是傲也;不肯饱而生,是义也;不受豢养,是有守也。就是世上的人无论士大夫之类,倘有人肯豢养他,给他一事,授他一馆,虽未必以国士相待,他便卑躬屈节,极意媚这主人,把这三纲五常、廉耻是非通通忘了,推其心不过但为衣食起见,有了衣食,什么事通肯做的。譬如下属之于上司,西席慕友之于东家,伙计之于店主,不问他给我衣食的是谁,他就事事顺从,极意谄媚。
没得话想出话来,同居停说;没得事想出事来,同居停做。居停到那里,他便陪到那里。他逢迎的法儿,想入非非,如赵文华之谄严嵩,溺壶上写赵文华监制。周延儒媚崇祯的妃子,绣写上刺臣周延儒恭进小字一行。捻逆宋天燕之媚苏夫人,制一个银子的宋逆,以口就其私处代溺器。此等人廉耻道丧,志节污卑,不及此兽万倍呢。”冶秋又道:“今日铺中煮了一碟炙鱼来,风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秋鹤道:“这个须用醋蘸吃方好。”冶秋道:“醋味之好,莫好于乌鲁木齐地方的元坛醋。”
秋鹤道:“什么取了那个名儿?”冶秋道:“这个醋的起始,也不晓得了。但听得他们父老说,当初有一个佐领茹姓的娘子,善做这个醋,这娘子面黑而丑,大家叫他像元坛老爷,因此取了元坛醋的名儿。”秋鹤笑道:“名儿倒新鲜得别致呢,我将来到那里也须去顽顽才好。”冶秋道:“你陪我在俄国顽了一回,再作道理,好不好?”秋鹤道:“也好。”二人谈到四鼓以后方睡去。
次日起来,秋鹤就同冶秋起身,彼此二人或坐车,或乘舟,在各处游历。每无事时,或谈兵,或论文,或各述忠孝节烈之事。一日秋鹤举画荻教子之说,冶秋道:“这等老典故,已是陈陈相因,弟曾听得新化县李烈妇一事,真正了不得,最好的是绝命词几首。”秋鹤道:“你记得么?”冶秋道:“什么不记得?这个李烈妇,字玉蓉。幼时父亲早死,母亲杨氏,把玉蓉带了,住在娘家。玉蓉从小极聪明,且生得貌美,舅舅也欢喜得很,向姐姐说这个外甥女要好好的拣人家,不要肮脏了,因此耽搁了几年。到二十五岁上嫁一个姓吴的,岂知不到三年,吴因用功辛苦,就死了。夫妻情意极好,玉蓉那里舍得呢?当时本要寻死的,因有遗腹在里头,所以不死。过于几个月,生一个女孩儿,因玉蓉常常悲痛,先天不足,这个女孩儿也就死了。玉蓉自女儿死后,自己私绣手帕一方,有吴门李氏谨藏六个字。
夫死既到五年,玉蓉就拿自己的绣的素袜,摆在灵座前哭祭,说道未亡人并非怕死,因要戴满哥哥的三年孝服,再服侍母亲两年,报他从小只身养大我的恩,现今我来陪伴哥哥了。夜里头就吊死。玉蓉的诗甚多,七岁时有题人家的画松诗,有寄语毕宏休着笔,最难描出岁寒心两句,大家就晓得他是一个烈妇呢。”秋鹤道:“绝命词怎样呢?”冶秋道:“他有十二别诗,先别翁姑,次别母亲,再别兄弟,然后别镫别月。我还记得几首写给你看。”就到桌上去写了出来,秋鹤一看上写道:别针凭君为作嫁衣裳,双手纤纤晓夜忙。泉下从今无处用,漫穿红线绣鸳鸯。
别镜
奁衣憔悴五经春,一任妆台暗满尘。纵使菱花光射月,不堪持照九原人。
别花
西园春色缀苍苔,五载含愁带泪开。此日百娇都破寂,任教蜂蝶过墙来。
别莺
??浣枝头韵绝清,黄莺时刻慰侬情。惊眠无复寒窗女,莫向花间送好声。
别燕
自来自去绕珠帘,玉剪依依画阁前。他日有心寻故主,一湾草色绿芊芊。
别灯
兰烬低吟穗帐清,烦君五载照孤贞。从今长夜无由晓,不敢相携到九京。
秋鹤不觉凄然道:“好诗,这等女子可惜可惜,我要叩他几个头呢。”说着就跪下去,真正叩了几个头。冶秋倒笑起来了,说道:“说说罢了,你真要实事求是,天下这等事不少,只怕你日夜叩头叩不了呢。”说得秋鹤也笑了。
次日秋鹤就写了一信,由书信馆寄给程萧云,托其再为探听畹香消息。二人就又动身,从黑海技秃木,乘坐火车至黑哩,再至枯榻。由梯夫力省,至里海之八枯,再折至乌拉的铁路,至拉斯托与随作洼经叶克帖。向西至别萨拉必亚边界一带,再到拉济成铁路坐火车,过罗弗诺铁路,径至瓦尔沙洼及司茄尔尼克波兰俄德交界,沿波罗的海随意游玩。直至六月十三日,至里巴住了数日,乘火车到圣彼得堡京城,缴还了凭据。这日是七月十二,是俄国定例避暑散议员的日期。有一个中国参赞姓崔号紫春的,请秋鹤、冶秋吃饭。紫春本与冶秋相识,隔日就下了请帖。到了这日午后,又差人来邀。请冶秋看这邀帖上,共请四人。上写着:韩大老爷秋鹤波兰路四十七号门牌亚利生客店吴大老爷冶秋同上刘大老爷缉堂中国领事署陆大老爷荫田公家学堂翻译处上面写着“即日晚六点钟寓馆洁尊候教,下写便章恕速,某载拜字样。”吴冶秋就在单上写了敬陪,又替秋鹤写了。到了晚上,二人怀了请帖到车公馆来,只见刘陆两客已到。紫春已等了一回,迎了出来,说道:“二位何故来迟,再不来,打算又要来邀了。”吴冶秋道:“秋鹤看了半个月的日本华字日报,弟已催了好几回呢。”紫春笑道:“秋兄经济文章,弟已十年倾倒,不图此处相会,可谓有缘。”秋鹤道:“天壤羁人,穹愁绝俗。过蒙宠召,愧感交并。”就将请帖当面缴还了,一同进来,与缉堂荫田次第相见毕,谦让了一回,主人就命排席。却是中国满汉燕席,秋鹤笑道:“好好,我已将近一年没得吃中国菜,路上无非馒头番芋牛羊之类,嘴里觉得讨厌。”缉堂笑道:“弟也不甚喜欢西菜,所以请紫兄办这个菜。”紫春笑道:“弟知道二公要吃这菜,所以特请缉堂兄署中的厨司来试试手段,弟带来的厨司不甚在行。”荫田道:“缉兄的饮食,讲究极了。”缉堂笑道:“不过胡乱叫他们煮煮,那里算得讲究呢?”说着大家坐下,秋鹤首席,次冶秋,次缉堂,次荫田,紫春坐了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