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1 页/共 33 页

须明年正月初四才开电盘,日本报是在大东公司寄的,我问他今日寄到了,倘明早就行,今年可否赶到,他们有知道的说四十八点钟总可以赶到。若在长崎走,一夜天就可以到了。”只见伯琴出来,摇着头道:“不与。”知三道:“我知道不与的。”   伯琴道:“太太倒随便,说外国本来通行这个规矩,只有我那一位岳太太不肯,说没见人放在磁棺材里。况且又没缝,又不透气,葬了不得地气,子孙关害的。太太听他说,也不敢要了,怎么计较呢?”介侯道:“你们不是商量要用磁棺么?”黾士道:“是哟,顾太太不许。”介侯道:“我刚才打报叫老世伯速给回电,我倒说一句问他可用磁棺?因我一个西洋朋友有那个磁棺,他九月里回去了,寄在朋友那里拍卖。放得久了,没人用,所以问这一句,明早恐怕就有回电来呢!”伯琴笑道:“你说这个是不是意大利人叫密士低司么?介侯道:“不知他那国人,名字真是这个。听说前途受寄的一家,好似名地维什么洋行。”又发怔了一回,说道:“地维下边一个字想不出了。”伯琴笑道:“可是地维德?”介侯笑道:“一些不差,你怎么晓得?   ”伯琴笑道:“才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到了我铺子里了。”介侯道:“更好。”只听外边和尚尼姑都来了,便在迎晖堂分班转殓,念经,诵往生咒接引呢。通德堂、养志堂的火点得通明,顾府上上下下的人忙了一夜。有睡的,有没睡的,兰生只管哭,也不能办事。珩坚小姐倒极忙,外边除介侯、仲蔚、黾士回去外,伯琴只得住在内书房镜齐。到了次日,伯琴因号事要紧,只得回去。介侯等也不得空,外边通由胡顺唐料理。日本果有回电,说今午坐火车到长崎,赶紧就回,殓用磁棺极好。顺唐就差秦成到伯琴铺里找了十几个人,把磁棺抬回,就有知己的亲友陆续前来探丧,就在迎晖堂当中停灵。这日外边的事务倒还简静,里边珩姑娘就忙得很。一早起来,略略梳洗,先将执事派起来,在议事厅立了一个丧房。云锦守灵,不肯办事。许夫人敬他有义,也不强他,其余均须办事。珩坚特派月佩总管银钱出入,骆管收发内外物件。百吉总管接引女客,春喜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阿秀总管各处灯盏、灯油、蜡烛、烟纸,秋红总管厨房,开发酒饭席面,汤家妈总管打扫各处,孟大姐总管内茶房,孟大姐、朱大姐总管内厨房,王妈、夏妈值日传事,霞裳总巡各处,如有贪赖无弊不遵约束,即以家法从事,其余均在议事厅外间伺候差遣。外边男仆均由胡顺唐派,徐起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孟守总管收发内外物件,顾寿总管各处灯盏油烛烟纸,顾喜总管酒席,解樊、解克总管茶房,狄清狄威总管打扫,尚行、夏效总管买办物件,米珠、莘桂总管厨房及发出席面,松风专值内书房,水月专值外书房,新来的柳烟、梅雪值外账房,周全专值会客厅。养志堂派阴顺、通德堂派羊昌值管。秦成总管内外巡察,卫传、杨泰专候迎送通报,茹飞习成服辕莘勤专司车轿,其余小厮均在前厅听候差遣。   内外男女执事均须和衷共济,一气相通,不准推诿,把内外故示区别。丧帐房则设在通德堂西书房,即请知三、仲蔚、黾士三人,所有银钱悉归管理。就是内丧房的总付总收亦归账房顺唐,伯琴、献之、介侯、周全陪客。分派已定,传论仆妇小厮丫头人等说道:“上头所派的执事,入殓同七七出殡之期,最为要紧,不可疏忽取咎。其余日子,倘无要事,方可歇息,但须各自知照同事。上头差唤及客人来往,如本人不在,须由同事代办。如同事不允,本人擅自离开,致误职守者,小则示罚,大者笞责。”于是大家兢兢业业操心起来,是日事务尚简,惟外边有十余位男客。知三陪着讲话,珩坚就来请知三进去商拟哀启讣帖。知三一个人那里得空,回道:“明儿等黾士等来了再拟罢。”珩坚道:“明儿那里得空做这个,不如我来拟了,叫爷们再改罢!”于是就提起笔来写道:哀启者,先慈气体充足,秉性幽娴。自归先君事先王,父德昌公,先祖母怡色柔声,先意承志,朝夕必朝,寒暑不辏待妯娌和蔼无争,御下宽容,终身无疾。言遽色,性好施,与遇戚族中之贫乏者,辙周济之。虽典钗鬻衣不少吝,自奉则又节俭。偶得甘旨,即奉堂上,或转赠同辈。及不孝等已则淡泊自甘,至人皆厌弃,始以自食。当来归,先君之日,黄巾逆焰,扇祸方张。先大父方从军荆襄扬州,商引疲弊,时合家侨寓维扬。先叔祖,先叔祖妣及:先叔父母,均一室共爨。食指浩繁,中馈每虑不给。先慈见大势中落,守此必不能成适。先大父阵亡,先祖母相继故。先慈呼抢难名,泪尽继之以血。先群亦因是得病,卧床二年余。先慈日侍汤药,无须吏离,疾大渐。先慈?l臂和药以进,终不效,竟背不孝等而逝。先慈连膺大故,哀毁骨立,家亦分析,不孝方采芹香。承袭祖荫,而屡试不售。   时中西互市,洋商声势恢张,习此辄利市三倍。先慈曰:此成败之机也。命不孝弃诗书,事筹算,不孝不忍远离。先兹叱曰:吾年尚健,针指亦可以自奉。汝恋妻室,不思复先业耶?汝违言,吾不食,不孝乃行。临行之日,先慈与不孝约,谓许汝五年别,不必与闻家事。有所蓄,可先结交树根本。五年后,吾交卸矣。不孝谨受教,先习西国语言,赴香港,即至日本,筹策劳劳。至有今日,皆先慈爱护训教之力也。不孝膝下久离,方在本籍,购屋一区,冀即罢买而归以伸孺慕,竟于某年月日起病,始仅寒热,疑为内症,三日后,忽患腰痛,红肿如桃,知变疽毒。先慈平日身体素坚,方冀赶紧延医,可占勿药,讵我生不佑降。此鞠凶百计求痊,参苓罔效,于本年十二月二个七日申刻,嘱咐家事,料理从容,竟弃不孝等而长逝,享年六十九岁。不孝亲视含硷,尊制成服。呼抢哀衷,曷有暨极。当此卒膺大故,残喘苟延。沥血下忱,不得不遍为哀告。语无伦次,伏乞垂鉴。棘人顾庄泣血稽题珩坚拟好了,月佩录了出来,且自藏好。   是日仅有十二位尼姑念血盆经,珩坚也乏了,要去睡一回子。就出议事厅东侧门由廊下内茶房旁边向北,穿过月佩房,到自己房里。有两个小丫头跟着替珩坚展开了衾子,伏侍他睡下,把门帘下好,两个丫头在外房坐着伺候。有张老妈子进来,到外房回事,小丫头摇着手,叫他不要高声,姑娘才睡呢。珩坚道:“外房谁说话?”小丫头埋怨道:“通是你老娼妇,谁替你耽不是?”因道:“张妈子跑了进来,毫没规矩。”又轻轻的指着张妈子骂道:“老东西,你自己回去。”珩坚道:“跑来干什么?”张妈只得揭起了门帘,就立在帘外禀道:“回姑娘候补道梁公馆里太太同谢湘君、林燕卿两位姑娘说明日要求送殓。   请姑娘示下,还是差人先去挡驾?还是让他明天来?”珩坚申斥道:“这个事还要回我,我怎样派你们的?放着百吉那里不去回,我有几千条心孔儿,通要管到你们茄儿瓜儿的事呢?”张妈子只得再回道:“已经回过了百吉姑娘,百吉姑娘说里头还有分别,所以差奴才来回姑娘的。”珩坚喝道:“你倒是能干的,说话也圆,心孔也巧,百吉那里回了,你就奉他的命,不好回霞裳么?没才干的东西!”唬得张妈子连忙退了出来,小丫头指着笑道:“如何?这个钉子碰得好不好?你也自己不想想,这个嘴脸就好到姑娘那边来回事。我告诉你,就是百吉姑娘亲自来回,他这回子要睡,也不敢惊动他呢!”张妈子一声儿不言语,径去了,就把这话回了百吉。百吉与霞裳商量,霞裳道:“我看这梁太太那里须去挡了驾,那姓谢姓林的二位姑娘不必去挡驾,他们这里常来的,太太又都认得,又是老太太在生时交接过的,他也不过尽一点心意儿。”百吉道:“我也这个想,就是这么着罢。”于是唤传事,外面就一叠连声唤传事,妈子唤了七八声,不答应。一回有一个夏妈进来,霞裳看了一看,道:“你可有空,叫了就来?”夏妈道:“今日姑娘派了执事,我们两个传事的议定,从今日起间日轮当,今儿应该是王妈。”   霞裳冷笑道:“原来你们自己定了这个万国公例,一些儿不能通融的。倒是我传差了,要等你一个,应该传事在那里方好传事呢!”这时王妈也趔趄着脚,?]?]的进来,立在夏妈旁边。霞裳一眼看着,就鼻子里哼了一哼道:“王妈,你在那里呢?”   王妈跪下去叩头道:“传事的因方才女儿来了,送他出去,在门口讲了一回话,一时误事并非规避。”霞裳道:“夏妈说你们自己定了轮值日期,倒也罢了。你既要同你女儿说说话儿,应该照会一声夏妈,如上头传唤,就去答应,方是和气办事的样儿。就是夏妈见他不在这里,也应该答应走来。大姑娘上半天吩咐你们的话,说内外男女执事,要和衷共济,这句话你们记得不记得?”二人一声儿不言语,一时丫头仆妇大家都立在议事厅外边,看这光景,无不肃然。就是暗香、月佩、春喜,也正容肃貌的不敢作声。有一个小丫头在外边同众人私议道:“姊姊你看今朝霞姑娘这个狠心的劲势儿,一朝权在手,真要做出来呢!我想他不过上等的人,虽然称他姑娘,到底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这话却被霞裳听见了几句,眼尖一看,却是许夫人外房看门丫头名叫鹘儿的,霞裳且不发作,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有了年纪的人,倚老卖老,想霞裳也是一个丫头,论起理来,还是同事,怕他什么?况且这回子小姐不在这里,我们这几个人也不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怎样,便是怎样!岂知这个办的是老太太的要事,谁不当留心些,我既蒙太太姑娘看得起,命我帮办帮办,我就当从他的命,管管你们了。情愿事务完,再来赔罪罢。”这时候外边秋红、阿珠、阿秀通晓得了,恐霞裳招怨,秋红就私下叫人去禀许夫人,请说一个情,做好做歹放了罢。许夫人道:“他们这些人的脾气实在可恶,论理应该整顿整顿。不过他两个人有了些年纪,恐怕受了辱。有别的念头,不如得过且过罢。”于是就命风环出来说情,说太太说为老太太升天的事,打了他恐老太太魂灵不安,请恕了他下回罢。霞裳初意本来要将二人办理的,今许夫人既差人说情,岂有不从之理,只得顺水推船,说道:“本来要照姑娘的规矩给你们一个利害,警戒警戒。今太太的金面说情,所以便宜了你!   ”风环向二人道:“听见么?还不谢谢。”夏妈也只得跪下来谢了,风环道:“起去罢,下回留心就是了。梁太太那里去挡驾去!”二人便走出来叫人去办,霞裳向风环冷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妹妹也为老太太的千年要好,蒙太太姑娘派了我个总管,他们背地里骂我,不服我的很多呢!我叫你再看一个人。”因吩咐传鹘儿,鹘儿知东窗事发,只得进来立在那里发怔,霞裳道:“你方才说什么?”鹘儿呆着,一句儿不答,霞裳冷笑道:“你看见我权在手里,狠心劲势,打死了多少人。怪道他们不服,连你这毛丫头都不服起来!本来就将就过了,看你这小小年纪,倒会粪头里寻起竹扦来。不给你个利害,我却负了姑娘的重托!”   就命小丫头去唤秦成,鹘儿慌了,立在那里抖,风环道:“你不用抖,你只管说。”鹘儿只有抖的分儿,问了半日,那里有一句话,风环道:“你今年几岁了,是哑巴么?”鹘儿吓昏了,说道:“是哑巴子,今年十三岁半了。”风环、月佩、百吉同旁边的人听了,大家笑起来,霞裳也笑了。风环笑道:“妹妹你看他小孩子,吓得这个样儿,怪可怜见的,也饶了他罢。”就做了主,向鹘儿道:“你下回敢不敢呢?”鹘儿道:“不敢了。”   风环道:“下回再犯,你仔细,谢谢姑娘去罢。”鹘儿就同拜观音的样子合了掌,揖了一揖,飞风的去了。风环就去回了许夫人。   珩坚睡了一晌起来,小丫头连忙进去揭开帐子。一个丫头去捧了脸水来,请珩坚洗了脸,又捧上漱盂请漱了口,把水替他抿一抿头发,一面倒了一杯茶来。珩坚喝了一口,就罢了。   便出来,丫头揭起门帘,一个先奔了出去说姑娘出来。值事丫头就七手八脚的倒茶装烟放在桌上,暗香、月佩、百吉等皆站起来。珩坚在正中榻上坐下,丫头连忙在背后去垫好了小靠枕,恐嫌太空,又加上一个野鸭绒白布小枕儿。珩坚随意用茶,吃些点心。霞裳就把上项事回明了,珩坚道:“便宜了他,要是我在这里就不得免呢。”自此合府上下,皆畏珩坚明察严厉,就见了霞裳等人也服服帖帖的了。珩坚又问别事,众人道:“有几件小事儿,都没要紧的。”珩坚又看了一回账,也不言语。   停了一回,说道:“老爷今夜不能回来,幸亏明日申刻入殓,应该赶得及。老爷虽说苫次,没得常在孝帏的,须在上房腾出一间房子做房。”霞裳道:“已吩咐打扫揩抹去了,床也端端整整。”珩坚道:“现今岁底,喜姑奶奶有家事的,不得空,须把雪贞姑娘接来照应照应。”月佩回道:“刚才差人去请过,他说要明早来呢,来了,今年不去子。他说要住在姑娘那里,我想叫暗香姐姐同云锦去睡,雪姑娘就睡在香姐姐床上,我就同秋红睡去。”珩坚道:“不必,就在我房里再排一榻罢,我们在一房好说说话。”月佩答应着安排去了。珩坚道:“明日要成服了,这些白衣裳少不少?”月佩问暗香道:“刚才数过几件?”秋红道:“爷们的四十八件,太太、奶奶、姑娘们的一百十一件,男仆的八十九件,老妈子、小丫头的也一百二十三件,功服、丝麻孝带三百根,大约差不多了。”珩坚点点头,便命登了账。   这日过了,次早起身大家盼望,孝子直到巳刻,士贞方踉跄到家。走到灵前去抢地呼天的大哭一场,合家也陪他痛哭。   士贞又出来谢了众人,坐了,略谈近况。说到老太太,士贞又哭起来。众人劝了一回,许夫人差人来请了进去,把以前的家常事告诉了一遍。问吉田夫人为何不来,士贞道:“怎么能来呢?时候又促,店务又多,一个主人不在那里,怎好开店?明年我打谅叫顺唐去替他回来守孝,我命他也是今日成服的。那边的事忙个不了,我勉强走了,也不带什么,只带一个铺盖,一个皮箱,一只竹篮。幸亏到了长崎就有船,所以赶得到。”因问了一回老太太的病原,不觉又哭起来。兰生、珩坚早已赴空见过了老子,这回子家人男自秦成起、女自霞裳起,通来磕了头。士贞仍命他各去办事。这时候送殓的人已纷纷前来,雪贞同伯琴、定候等也都来见过士贞,彼此各谈几句。定侯与士贞不认得,士贞就请问了姓名,方才晓得是秋鹤的朋友。心中颇相爱悦。又去看验一回磁棺,问顺唐道:“这是要水银的。”知三道:“珩妹妹通已办齐,连白铅铁屑也都端整。”士贞心中自是安慰。既而吊孝的人愈多,士贞在帏中答礼。到了晚上,从大门到迎晖堂,孝灯一片。通扎的白蓝两色,布彩也一路直到里边。另请一个宁波匠,以备殓后浇棺之用。将近黄昏,掌礼的就命外面升起炮来,乐工等鸣鸣作乐。大门口两盏大矗灯,二厅正厅内厅均是一色的篮子明角大矗灯。一面上写着通德堂三字,一面写着顾府两字,又夹杂着保险洋灯玻璃灯。上下人等均穿孝服,在外边望到里边,门户洞开。但见白漫漫的人头挤挤,迎晖堂内一片哭声。匠役司祝安排把凤冠霞帔穿好了,和尚召灵发牒已毕,掌礼就赞时辰已到,就此安灵。执事人等就移棺出来,士贞抱着头,兰生捧了足,哭得泪人儿一般。上海道宪陆公知,士贞与子虚亲戚,陆公与子虚向来交密,故此时也来送殓。于是知县会审委员也不得不到了。幸知三从中陪谢周旋,妥妥帖帖。女人亲戚送殡的,俗例均须要哭,那哭声越发大了。士贞预先吩咐珩坚,今日无论何人前来送殓吊奠,每人给车钱两角,登列簿上。俟开吊这日较对,如其人仍旧前来吊丧,不论礼之厚薄,情之亲疏,或邻或友,或贫或贱,或认得或不认得,除照常素筵外,每名各谢两元。这个信传到外边,那邻居穷苦的,就是素无交情,也要买几串纸钱前来送殓,因此拥挤得不堪。秦成带着几个小厮内内外外的巡察,又请保甲局发了八名巡丁在门口弹压。马车、东洋车、羊角车路上歇满,轿子通搁在里面西门口空地上。珩坚送了殓,大哭了一回,又到议事厅整理出的,进的,发的,收的,登记的,消去的,均清清楚楚。一回要总帐房去支钱,一回又有夫役人等前来算帐,真正忙得吃饭也没空儿。幸亏执事预先派定,大家按部就班,直到三更后,方陆续散去。就命把家伙一处一处的收拾,士贞夫妇实在受不得就在孝帏打盹。兰哥儿出去谈了一回,也进来睡。不过胆小,粘住了霞裳要去陪他,霞裳道:“小祖宗,我还有事呢!那个老妈子在房里陪好不好?”未知兰生如何,且看下章所述。   第二十一回   大开表珩姑娘理事小失趣庄公子访娇   却说当时兰生粘住霞裳要陪,霞裳要叫老妈子陪他,说:“我的事多着呢,就叫茹妈去陪你罢。”兰生道:“腌腌?H?H的,谁要他这老东西。姐姐你的事就叫暗香姐姐代了罢。”霞裳道:“各有各的事,谁好替谁呢?”珩坚道:“你们不用胡闹了,我这床空在那里。霞裳,你就陪他去,伏侍他睡在我床上,那里是没得死人的。兰兄弟也不用怕,睡了,你就出来。你事我替你暂管。”月佩道:“雪贞姑娘也在姑娘房里,怕不便。”   珩坚道:“阿呀,你这丫头!他们也是从小耳鬓厮磨惯的,不要说两床,就是一床也住过了不知几十夜。现今兰兄弟多大年纪,有什么避忌呢?”雪贞笑道:“姊姊记得么?那年兰兄弟回来了,我到扬州喜珍嫂子还没嫁,素秋姐姐同喜嫂子通在你家里,还有那双琼妹妹同兰兄弟六个人,通要睡在老太太新做的床上。   老太太倒让了我们,去睡在小床上,我们日里头的顽还了得,喜嫂子采木香花,爬到屋上去,姊姊栽了一交。夜里倦极,睡倒就着。姊姊夜里出了尿,还不知道,淌出来,我汗衫儿通透湿。”话未说完,珩坚臊得了不得,打了他一下,骂道:“不害臊的丫头,女儿家说这个话儿,快同我闲了金口罢。”暗香等也不觉失笑,霞裳就伺候兰生去了。过了一回出来,雪贞道:“他睡了么?”霞裳道:“放倒了就糊糊涂涂的睡着了。”珩坚道:“事都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大家去睡一回子罢。”于是叮嘱了守更老妈子一回,大家散去。珩坚就与雪贞同榻。有几个族中亲戚女人,把兰生、霞裳的房榻通占满了,连楼上女客房亦都有女客。霞裳只得再到珩坚房里睡在兰生脚边,一觉方醒,天已大明,连忙起来。珩坚同雪贞也醒,忽听兰生哭道:“双琼妹妹沉下去了,雪贞姊姊在那里,快救!”珩坚道:“怎么?”霞裳就走过去揭开帐子,看见兰生睡了张开眼,额上通是汗,说道:“小爷说什么?”雪贞笑道:“大约是魔住了。”兰生醒来,定一定神说道:“我吓死,原来是梦。”珩坚、雪贞通起了身,问道:“什么梦?这等呼叫,双琼、雪贞?”霞裳就伏侍兰生穿衣起身,兰生道:“我到一处,房屋华丽,极体面地方,见有几十个姑娘挤在一个亭子里看什么,我也走去一看,你们都在那里看一个大碑。我向一个姑娘问是什么碑,好像他说的是断碑。就有一个蓝面獠牙红头发的妖怪拿着一根短柄锤,锤上通是尖钉,跳出来就打,口里不知说什么。你们连忙就逃,我也跟了走,逃到海岸边,无路可通。后边又是追赶似的。看见那边有一破船儿,你们就挤上去。船底通通脱了,把你们飘到海中。我看见双琼妹妹沉下去,雪贞姐姐浮到岸边。后边好像有一个书生,把蓝面鬼打退,奔来救你们,我就告诉他,便急醒了。”雪贞在那里盥洗,笑道:“多谢关心救我,否则我做了《聊斋志异》里的晚霞了。那里能从从容容的在这里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盥洗梳头已毕,众人均静立房外伺候。珩坚道:“现今这里你们去各管各事,其余的均到议事厅伺候去。”   珩坚就同兰生、雪贞去请安回事毕,再到议事厅来。兰生到外书房。这日是大除,伯琴等皆隔夜回去,就知三、顺唐在那里,也是才起身来,盥洗已完,在那里吃早点心。三四个仆人在门口站着。知三道:“里头通起身么?”兰生道:“起来了。”顺唐道:“就在这里吃点心罢。”兰生遂坐下,柳烟倒上茶来。兰生看点心皆不适口,只得胡乱用了些。只见水月走进来说:“王妈来说姑娘请爷去呢。”兰生便进来到议事厅。只见月佩、暗香、春喜、秋红、阿秀、百吉、阿珠坐了一桌在那里用早点,方完,有三四个小丫头伺候着收碟子漱口。里面雪贞、珩坚、霞裳三人坐下一桌,有几个老妈子在厅外站着伺候。五六个小丫头送茶的送茶,传碟的传碟,伺候三人早膳。珩坚道:“你跑到那里去了?等你吃点心,等了一回,他们都嚷饿,先吃了。   我三人又等一回,只得先吃了。”兰生笑道:“多谢。我在外书房已经吃了。”霞裳道:“他们没参汤呢,要喝一口。”就把自己的汤送到兰生口边,给他喝了一口,也就罢了。雪贞道:“你在外边吃,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累得我们好等。”珩坚道:“再加上一些好么?”兰生看桌上也就是外边的几样,说道:“你们通是一样的点心?”雪贞笑道:“谁叫你不早来?体己东西,我们先吃了。”说着就有回事的来回锦缎铺里收帐的来。珩坚道:“到外帐房去。”回事妈子道:“梅雪来回就去过了,外帐房说这是上房的私帐,已经过在内帐交进来了。”珩坚道:“取揭票来看。”老妈子呈上,只见上写着:尊帐本年十二月起初二日:摹本雪厌四疋,每疋协计捌拾捌两捌钱正。   初五日:鼻烟剪绒挂二件,每件协计叁拾捌两正。   又元青上上清水京贡缎六疋,每疋协计贰百陆拾肆两正。   初八日:竹青头号宁绸八疋,每疋协计壹百玖拾贰两正。   十一日:花元绉十二丈,元缎乙疋,两计肆拾伍两陆钱正。   又赤银炉绉五丈,四湖绉五丈,两计叁拾壹两贰钱正。   十四日:赤银炉竹根,青宁绸织花女裤料条七条,两计玖拾捌两正。   共计柒百伍拾柒两陆钱正。   顾府尊照。   人和锦缎庄抄呈   珩坚命取帐册来对于一对,不差,命月佩九五扣照付。那来的人初次不肯,经仆人申斥了一回,说衙门里你还得不到这个数呢。来人只得罢了,收银回去。自此内外人日日的忙,连年也不曾过。不过祭了祭祖先。次日,是乙未元旦,亲友大家要望亲戚款朋友,那里能来帮他。知三上了衙门,也各处去贺贺新岁。兰生在二十七日内不能出门的,只得在里头混。过了初五,士贞就把顺唐差往东洋去了。又派徐起、小金儿、大丫头风环到日本去接吉田氏,直到元宵,吉田氏方到家中。学着中国礼,到灵前去一场,幸官话本熟,见于许大人,略叙家常话儿。兰生就来叩见母亲。珩坚、雪贞也来见过礼。吉田夫人将兰生揽在怀中,摸着脖项,亲热了一回,有一答没一答的问问,又考他西洋话,已经生疏的多子。兰生向母亲要顽意儿,吉田夫人道:“你这么大,十五岁了,还要这个,教人家看见笑呢。”士贞命把老太太西隔壁一间收拾给他做房。吩咐合家称他二太太,西面一间器用房里把东西腾出,堆在老太太房后。   兰生住在老太太后房,云锦拨给二太太,霞裳仍旧伺候兰生衣服。自头七起到六七,知三到省里去贺年,顺唐又到日本,内外的事只得交给珩姑娘一人。雪贞回去住了数天,再来帮着。   因此把个珩姑娘忙得狗大尾巴尖。接着欧阳家吉期已近,又要办理妆奁。那妆奁的事,珩坚又不能经手的。幸知三贺了开印,过了正月二十,也就回来。伯琴、仲蔚也开了店,年事也完了,到顾府来帮忙。黾士是读书本色,不能办事的,也时常来顽顽。   介侯是清高热心人,替人办事,要称他意思的,心里欢喜,什么都肯做,连把头给人做溺器也愿。心里不欢喜,就要当面得罪人。他最恶势利卑贱心术不正的一流,若果至性至情,天真烂漫,并无机械,就是拥奴牧竖,他也极合式的。当老太太在七之时,伯琴、知三、仲蔚、黾士、定侯几个好友,有时也常到平康走走。又有许多事情,姑在后文补述。   再说顾府丧事,士贞就择定二月初二至初十受吊三日。又念亲死以入土为安,他也不信堪舆风水,便就定于初十日到祖坟,与父亲安葬。到了二月初二,得了电信:子虚补授上海关道。这个信到了扬州,大家欢喜,自不必说,就是办理喜事,也十分精神。芝仙又到了家中,地方官绅亲戚朋友,前来贺喜的,车马盈门。这里顾府到了初八,就忙起来。第一日受亲族的吊,第二日世谊朋友,第三日是受官场的吊。初八早,就有吊客前来。士贞是世袭云骑尉,数年前捐了一个候选知府,旋在赈济里加捐二品衔。大门矗灯蓝子,一面写着二品衔候选知府,一面写着世袭云骑尉。头门上两排八个家人,穿着孝在那里伺候吊客。门外搭着两只鼓乐亭。客到,一面鼓乐,一面升炮。二堂上两排十六个家人。当厅排着经堂,二十四个禅门和堂讽经,伺候迎送,接收吊礼。二堂内甬道旁,东首一班细乐,西首一班击鼓同吹唢呐的。通德堂正厅壁上,都是挽联祭轴。   前后一起排着两只红木大八仙桌。上边铺着白缎素桌罩,白缎素桌围,里边靠桌围,当中放着一个大独座,用着大红缎椅披椅垫装饰。门前就是一个神主,外主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稀寿显妣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各一行,上行是某某某年月日谷旦,下行是孝男顾庄孙珍奉祀。里面内主是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顾母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两行上行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一面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卒。桌上摆设古铜彝、鼎、玉碗、玉盆、翠玉、如意、笔洗、大红、珊瑚枝、玛瑙、花瓶各种珍贵玩器,一副大七事件。地下铺着一条俄罗斯羊毛绒如意回文?d字边细花样五鹤朝天的地毯。这是士贞在外洋托人到俄国定织的。一面是素,一面是吉。放在正厅,尺寸恰好。   厅两旁二十把广式花梨大靠椅,亦是白缎元边的素披素垫。厅后屏门大开,养志堂内停着灵。门前一张大祭桌,铺着大红绣鹤桌帔缂金花缎桌围,上放一轴诰命,也设着几件玩器。一个大铜磬,二十四只玉碗,碗中放着各种祭品,玉杯象箸。桌前一对大仙鹤衔着两枝蜡,一个狮子夺球的点铜锡香炉。两旁十六把红木骑,亦是椅帔椅垫。后面一半通是白布孝帏。从大门至内客厅,一律挂着明角蓝花字大灯。到了晚间,悉数点起,正厅内厅又去装了四盏电气灯。门前也是一盏,会客厅同书房皆用煤气灯,照得四处通明,纤毫毕露。士贞已无近房,只有几个远房在扬州。同士贞一辈的还有两人,长一辈还有一人,小一辈的四人,小两辈的六人,都去找来护丧。初八九两日来的吊客,出出进进,外边的忙,自不必说。第一日士贞就请四个干事族中,同着仲蔚、黾士相陪。第二日请介侯、献之、黾士、仲蔚、舒友梅、许夫人的堂侄许平叔、麦子嘉、沈菊?z陪客。里边珩坚的忙,真是马仰人翻。天甫明,春喜、秋红、月佩、暗香就照着两盏台灯来请,到三更后方能睡觉。珩坚因又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陪客。   初八这日,士贞请了四位孝廉各穿蟒袍补褂前来襄礼,陪客的请了四个绅士,当道知道是后任道台的亲家,格外巴结,通通来吊。士贞就请道台点主。这日四更多天,珩坚就起身。暗香伺候盥漱梳洗毕,喝了一杯参汤,就有议事厅值班丫头先到霞裳、秋红、春喜、阿秀、阿珠、月佩处把几位上等执事姑娘请齐了。这几位姑娘率着仆妇丫头到小姐外房。霞裳、月佩就叫小丫头揭起门帘进去请姑娘办事。暗香笑道:“你们早呢。”珩坚正坐着喝参汤,因问道:“你们没睡吗?”霞裳、月佩道:“胡乱睡一回就起身,已是四点三刻了,盥漱梳洗一回,到厅上吃了点心才来的。这时恐怕要六点呢。”说着,那妆台的钟果然当当的打了六响,接着壁上的撞钟也是六响,其余各处的钟也都打了。珩坚道:“真不早了。”就命暗香在抽屉子里取那个表来。暗香道:“现在守七之期,不能用金表,用那个珠嵌亮表罢。”珩坚道:“不要那珠嵌,就用银的。”暗香就取了来。珩坚一看,果然六点。因问道:“你们表上对不对?”霞裳、月佩道:“通对的。”外边秋红等也道大家不差。暗香看了一看自己的表道:“我的快三分,恐怕不灵,用那个小的了。”就去自己房里去换了一只小珠表。珩坚道:“走罢,你看窗外微微的亮了。”暗香就传呼伺候。只听外边答应了几声。珩坚走出房来,霞裳、月佩、暗香、阿珠等七个大丫头围着。门前两旁照着一对东洋玻璃洋烛灯。再前边两个老婆子各提着明角大提灯,一面上书着议事厅三个大匾蓝字,一面是画着两枝玉交枝如意。   前后共十余人,鸦雀不惊的走,但听弓鞋阁阁,细步纤纤。先到孝帏哭了一回,同父亲讲了几句话,丫头送上盥口杯盥了口,又送上手巾擦了,然后抬身。各人围随着出来,到议事厅坐了。   吩咐去请喜姑娘、雪姑娘。去了一回,喜珍、雪贞方到。天已明了,传伺候点心,丫头等就一叠连呼“议事厅开点心”。喜珍笑道:“妹妹这几天辛苦了。”珩坚笑道:“倒辛苦了姐姐同雪妹妹。”雪贞道:“倒也不见得,今日还要辛苦呢,到底几时点主,几时出殡?”珩坚道:“前本议定寅刻点主,午刻出殡,因怕道台不能早,改于卯刻点主,午刻出殡。昨日特差人到衙门里知照过了。今日还得早去请才是。”就差一个丫头到外帐房去问过衙门里去请过没有。丫头去了一回,进来回道:“早去请过了,第二次请的人又要去了。”珩坚听了就不言语,一回子又道:“坟上怎样?你再出去请示。”丫头去了一回,又来回道:“通安排好了,不过太太、奶奶、小姐的地方,要请姑娘先派几个人去看看地方。姑爷说最好请那里一位大姑娘去就万稳了。”珩坚想了一想,就对月佩道:“你去罢,带四个人去,你这个册子交来,我们来代办。”月佩答应着,珩坚开了四个带去的花名,传上来,吩咐了几句话儿。月佩便传预备轿子。   不多一回,外边来回轿子预备了,月佩就走。珩坚道:“我同你说,地方四面的挡布要密,叫几个小子在外边严严的巡察。   那更衣的地方,更要严密。那边虽有坟屋,都是乡人出入的,我们来了,不用吃他们的饭。你就叫管坟的女人,备六七样清致的素菜就是了。”月佩答应着去了。将到卯刻,已有客人前来,忽报有前任美国钦差冯大人送礼来,亲自来吊。接着厘捐局总办徐大人、南洋统带田大人、机器局总办方大人、提调章大人、商局总办姚大人、银行总办孙大人等陆续皆来。幸亏此日官场居多,内眷甚少,故珩坚不至甚忙。上半日内边比外边更清静。又停了一回,听得外边升炮三声,回说道台到了。外面陪客的大宾介宾四位孝廉便去迎接。这时地方官皆到,都在二厅上站班。道台一迳进了花厅,茶房送上茶去,绅士等按了茶杯略谈一回,道台便更了素服,到灵前设祭。四位孝廉及大宾介宾两旁侍立,赞礼生唱上香奠酒一跪三叩首。士贞、兰生同族中十几个人在两旁跪谢,一位孝廉请了祝文。祭毕,焚纸,退出,复到花厅喝茶。旋有两个穿白的仆人扶士贞到花厅上,赞礼人唱行礼,士贞便跪下叩头。道台还礼毕,赞礼生又代请更衣。道台便更了吉服。两个人扶了士贞,引导到正厅外边。   又升了三炮,伺候的人便将两只桌子上玩器撤去,换了红缎缂金龙虎台毯,洒金宁绸桌围,南首北面放着一张红木椅,亦是大红绣金椅帔椅垫。大宾介宾四位孝廉,花衣补服,侍立两旁。   地方官亦在两旁分班侍立。赞礼生唱升灵。就有两个体面仆人穿了素服,将神主抬到外桌举定,赞礼生唱执笔,道台就执了墨笔,礼生唱临神,道台便把笔整了一整,礼生又唱受神气,道台将笔在口中呵了一呵。礼生又唱定主,道台就将内主外主在王字上各点一点,方换朱笔。礼生又同上项唱礼,于是把红笔点了。看官记取,本来七中开丧,不应题主,因士贞沾染泰西之习,办事最喜神速,故不能拘守成例。其时士贞等丧服中人,均在两旁东西跪着。点主毕,赞礼人唱行一跪三叩首礼,孝子等叩谢过。木主则另行请上灵宫,陪客之宾相复请道台到花厅。士贞复由人扶着,伛偻匍匐而出,谢了方回。孝廉绅士等陪着筵晏已毕,道台方告辞而去。外边鼓乐升炮,地方官就也次第去了。升炮鼓乐,及绅士等均恭送如仪。珩坚就命内外安排早饭,吃毕。赞礼人引士贞等在灵前告祭,所有亲族世谊知己的都去行礼,伺候送丧。便传谕启灵。外边仪仗鼓乐执事早已停妥,所有内眷的轿子车子亦都妥帖。仪仗既发,前头路由牌,次清道旗,次肃静回避牌,次顾府矗灯,次衔牌,书着云骑尉、二品衔、候选知府、光禄寺卿、太医院等字样。过后便是铭旌次,亚字牌,次銮驾次,诰命亭,便有一班十番乐器,便是提炉几对。提炉过后,方是喜容亭。士贞又去找了一班西国围练洋枪队一班西乐,呜呜的且行且走。又有一队巡捕过后,一班道士高僧执着引魂幡幢之类,方是一班细乐。便见绿呢魂轿过去,尼姑十六人步行相送。以后方是磁棺,却不用独龙杠,用着西洋高脚送棺车,五匹高马拖着。后面就是孝子行帏,最后方是送殡的戚族朋友。凡绿呢轿三乘,蓝呢轿二十乘,小轿六十余乘,东洋车八十余辆,小车四十余辆,其前后顶马送马护马跟马共十四匹。男子送殡,皆素服执香步行。珩坚特命阿秀吩咐丫头妈子,此地租界,看的人多,不许嘻嘻哈哈,毫没规矩。幸早已知照捕房,特另派巡捕,一路弹压。仪仗由大马路过法租界经西门直到坟上。家中外面男的,惟有黾士及四五个仆人,里边姑娘只留秋红及四五个丫头仆妇。忽然来了一个客人,将名片传进。黾士一看,是韩发两字,便知就是秋鹤,心中自是欢喜,但两人从未见过一面的,心中想道:“他与冶秋妹丈最好,但闻得这个人傲骨棱棱,不受拘束。大家说他怜香惜玉,恳挚缠绵,另是一般怀抱,与众不同的。就是士贞姻伯,也说他经济学问,蕴蓄深湛,熟悉洋务,仰之如泰山北斗,究不知是何样人物。”一面想,一面出迎。小厮把秋鹤领进来,黾士降阶揖接,一看虽形容憔悴,却是骨秀神清,年纪三十以外,因笑揖道:“缘缔三生,会疏一面,春风近接,何幸如之。”   秋鹤也不揖,道:“萍絮飘零,风尘肮脏,未尝实学,浪得虚名。弟初来贵府,均不相识,还求指示。”黾士就携了秋鹤的手,同到外书房。伺候的送上茶来。黾士看秋鹤穿着灰布棉袍一件,半新旧的天缎珠皮褂,鼻烟色的呢套裤,粗布袜,双条润深梁毛布底缎鞋,元缎小帽,一个珊瑚结,想道:“倒是名士派呢。”因问道:“秋兄几时到申?”秋鹤道:“还未请教上姓大号。”黾士道:“敝姓洪,小字黾士。”秋鹤立起重揖道:“久慕久慕,令亲冶秋兄到常常会来,现在募兵到高丽去了。今年与他在南洋分手的,府上可有信否?”黾士道:“还是上年十二月初得了一信,闻得舍妹那边信息常通,他倒还能得手,不过独木难支耳。”秋鹤道:“弟上年十月回舍,实思力田自给,不复远行,无如幼习荒嬉,未尝学稼,沾途劳苦,实不能支,只得再到申江。一来访候故知,二来就近得一枝之寄。蒙士贞丈在日本时函招数次,心事未酬,月初见邸报,知子虚丈记名待放,数日前竟放了海关道,弟就修函敬贺。初七日得芝仙弟回信,嘱在上海相俟,弟与他这位令妹有些问字的瓜葛,芝仙老弟十九喜事,弟还拟在顾府上讨个送亲差使,到扬州同他叙叙,所以即日赶来。现在行李在巢云栈中,芝仙弟信中述及,此地老太夫人去岁仙游,初八九十三日开吊,所以一迳赶来,到马路方知业已出殡,祭奠来迟,只得向孝帏叩首了。”说着就命车夫去取那吊礼衣服来,就请黾士知照里边,秋红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吊孝,也是明日黄花。”只得吩咐把孝帏前的桌子整顿好了。秋鹤更了衣,随黾士进去,亲自点了香炉,行了礼。想着士贞见爱之情,就不觉洒了几点泪。祭毕,重新出来更了衣。已将上灯,秋鹤就要回寓,黾士挽留一回,说这地方很有空榻,他们晚上回来就好与他相见。秋鹤道:“某并非不情,一则士贞到了坟上,须俟安葬妥当,方得回来。二则弟初到,行李尚未妥当,不能不去收拾,明日恐须歇息歇息,后日再来罢。”又道:“弟有一个旧交,姓乔,字介侯,意欲探听他的住处,前去访访,吾兄认得此人否?”黾士笑道:“他住城里乔家浜,与这里兰生弟同孙伯琴昆仲极熟的,这回也送殡去了,他回来弟当替说一声儿。”秋鹤道:“费心更好,但是兄所说的孙伯琴,是否就是冶秋弟的妹丈?”黾士道:“然也。”秋鹤笑道:“更好了,弟同他也见过一面,费心通替我候候罢,我后日打谅候了介侯,还须到他小东门府上去呢。”黾士答应了几个是,秋鹤就别了出去。黾士送到门口,看他上了车,匆匆去了,黾土方进来。   那秋鹤坐车一迳到寓,把行装略略布置,吃了晚饭,也就睡了。在枕上辗转不寐,寻索起来,自念憔悴孤衷,萧条独客,相如壁立,元亮田芜,无依爱日之光阴,难忘寸草,感斜阳于迟暮,尚作浮萍。年来涉世愈多,恋家愈切,畹根不能保,环姑不能留,觉得忧愁烦恼,触处皆生。我本来善恨,近来不知道这眼泪愈加多了,所可惜者,以祖宗属望,苍生待命之身,偃蹇风尘,呼号沟壑,王孙一饭,末路谁怜?季子半生,说书空上,天子有求贤之诏,大僚无荐士之章。秋鹤秋鹤,你抱这样经纶,当这般时世,天生你这个人,好没来由呢!想到此便不觉落下泪来,寓间壁便是青楼,听他们竹滥丝哀,愈觉得心里发烦,因叹道:“他们现在相聚果然快乐,将来散的时节,不知作何光景。我这番到此,当立志不入青楼,免得多生外感。   就是交友之际,亦当稍露和平。且到一步地位,再作一般心计,不能以人力争天的。”这么一想,心气和平,就睡去了。   那边顾府丧事,上文既已详述,这个殡礼也大略相同,不过墓吊时繁华阔绰,声势煊赫而已。若欲详述起来,恐怕看书的人讨厌,只得一言交代。说到了坟上各亲友男女纷纷祭奠,把珩坚累得力尽筋疲。所有送葬的,直等太夫人的棺入了殡宫,拜祭一番,方才回来。那几个至亲近族留了一夜,也就回去。   惟士贞夫妇同二夫人兰生留住三夜,方才回家。珩坚家中有事,次日,先就坐了中轿带一班丫头回来。一路驱逐闲人,自不必说。接连就办着喜事,下文再表。如今要把知三、伯琴、介侯、仲蔚、黾士几个人在新年里顽兴补述一番了。   当顾府七丧中忙的时节,各人也去帮帮,闲了便在租界顽顽。知三从初十起到苏州金陵贺节,初十以前却是闲的,也就同几个知己叙叙。那正月初三是伯琴、仲蔚合请年酒,初四日介侯请酒,初五日黾士请酒,这是新年的俗例。亲友往来,在这几日真是困于酒食。初五这日,黾士请酒,散席之后,客人都去,伯琴、蔚仲、介侯三人谈天。伯琴道:“你们看见可怜生拟定春季的花榜么?”介侯道:“我还是去年在令弟那里看见的抄本。”伯琴道:“现在已经刻好,去年我在王姓那里也先过抄本,这个第一名苏韵兰。赞得他这样子好,我总不信,这个人向来未曾听得。有的说从京里来的,有的说从扬州来的,究竟莫名其妙。”黾士道:“说你曾同姓王的去过,到底见也未见?你且说说。”伯琴道:“真真气死,姓王的也是听来的。说这位苏姑娘天仙化身,怎样标致,怎样多情,才学又好,地方又好,我给他说得没了主意。”仲蔚道:“他住的绮香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怎的送了他?”伯琴道:“这也不管,未可知也,有了钱买的,或者有交情送的,不过世界上有这等姑娘,怎么好不见呢?我就同姓王的到那里,有一个小丫头出来问了姓名。”介侯道:“何不直闯进去?”伯琴道:“他园门里客位间贴着一张条纸,说爷们驾到,如并非素识,亦无熟人同来,请在此坐等,通了姓名,再行请入。你想这个青楼中学了衙门的规矩,已是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岂知告了姓名,我们在那里坐了一回,小丫头出来说:二位爷我家姑娘不认得,现有见客例单一纸在此,请爷示下。我就将纸单取来一看,上写着:儿系良家有夫之女,屈志卑贱,实非素心,只缘贫困之乘,稍贬坚贞之节。天下之大,不乏多情。噬肯来游,定皆上品。务求垂爱,鉴儿苦衷,或赋诗一章,或助妆十元。苟承挚爱,定许谈心。否则蒲柳之资,不能入赏。香园之大,妙选充盈,何必恋此不近人情者,寻欢而取苦哉?为此奉告,伏乞谅之。”仲蔚道:“倒写得这样曲折宛转。”伯琴道:“我看了这个,气得发昏,姓王的尚要送他十元,看一看,我说罢了,若讲挥霍,倒不在十元不十元,就是百元千元只要买个愿字,今他先要十元,同衙门里门包似的,人家就不愿。若说做诗,倘做得不合他的意思,仍旧一个不见,反给他考一考,丢脸。我所以拖了姓王的就走,真是晦气。”介侯道:“还是送他十元的好,不过没来由。”   黾士向伯琴道:“我们今儿就去访访他,好不好?去年我说要同仲蔚去的,当初仲蔚不肯,说道你也去碰了钉子,我道是什么献丑,岂知你们因不愿意回来的。这回去好了,他要做诗,我就做。”介侯笑道:“你情愿给他考么?”黾士道:“这有什么要紧?况且我的诗虽不好,也未必是落第的。”仲蔚道:“倘是他要每人考起来,难道我们真正做了考生不成?”黾士道:“你放心,你这诗也尽管去做得了,还怕他不取?若真不取,就是欺世盗名了。”介侯道:“我来做一首去骂他,送了进去,我们就走。”黾士道:“这个不能,我们想打便宜茶园,你这么着就累我们了。”伯琴道:“罢哟,我的诗是不好的,你们三个去。”   黾士道:“不妨,他要做诗我替你代做,好不好?”介侯道:“我呢?”黾士道:“你这才学还不是七步么?”介侯道:“我是不做的。”黾士:“且到了那里再说。”于是再三再四的约三人同去,伯琴道:“我今日不去了,就是吾兄弟今朝他号里接神,未必能空,要去明朝去。”介侯道:“也好。”于是大家约定了,到次日吃了午饭,黾士就雇了一辆马车去约,三人坐了,同到了那里,园门却是关上,叩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园丁来开门。   四人进去,园丁笑嘻嘻的阻住道:“爷们是来看苏姑娘的呢?”   介侯道:“正是。你进去说两位姓孙一位姓洪一位乔。”黾士道:“我们特地来的。”园丁笑道:“多谢枉驾,姑娘今早烧香去了。”   伯琴道;“那里去烧香?”园丁道:“不知道到那里。”黾士道:“几时回来?”园丁道:“也不定,爷高兴等便等等。”伯琴道:“如何?又碰钉子了!”仲蔚道:“这倒不是钉子,但出了门也没法。”黾士道:“我们等一回也罢。”介侯初次不肯,黾士再三拖住,方到里面一间客座里坐了,到还精致。园丁送上便茶来,四个人谈了两三个点钟,仍旧不回。伯琴道:“你们伺候罢,我要去了。”介侯道:“我也去。”黾士、仲蔚也只得同走。   伯琴向黾士道:“我说不要来,你一定要来,今儿你舒服不舒服?”黾士没得说了。介侯道:“我们到静安寺去望望顾家罢,这两天兰生苦得怎么样?”伯琴道:“我们打南马路徐家汇走好不好?”仲蔚道:“也使得。”就命马夫从法马路宁波会馆向南驰去。走过西门,将近斜桥,忽见马路旁边有几个人立在那里看什么呢。介侯道:“他们做什么?”黾士一眼望去,只见一个侍儿笑嘻嘻的,两只脚立在小凳上在那里折梅花,里边是一个长春花圃子,门口有一辆羊头车,又歇着一乘蓝呢红镶脚中轿,有两个小侍儿年纪约十七八岁,在地上受折下来的梅枝。因连忙唤停车,下来一看,只见折梅花的侍儿,年纪约二十左右,鹅蛋脸,明眸皓齿,洗尽铅华,穿着一件青灰宁绸元缎镶边的羊皮紧身袄,元色宁绸元缎镶边的白狐皮嵌肩,青莲广庄鸡皮素绉的散管小羊皮裤,品月贡缎的阔镶边,两条元色缎子月华带头上元绒抹勒,抹勒上并无装饰,盘云髻,插着两枝嵌宝金簪,一面插着蜡梅蕊装成的蝴蝶,耳上一对小金环,嵌着一粒金钢钻石。手上一双金镯,指上三四个金约指,嵌着宝石。自上至下,真是清洁高华,纤尘不染。下边两个小侍儿也是一色打扮的:三蓝胡绉羊皮紧身,穿袖袄元缎阔袖边,元绉元缎边的狐皮嵌肩,二蓝素绉的镶管散脚裤,也是大脚,花鞋布靴,头上梳了一条大辫,坠着穗子,带着一只锦缎,男帽上边钉着一块蓝宝石,辫上插蜡梅双蝴蝶。年纪十四五岁,一个小方脸,一个长脸,真是美玉无瑕,珠联璧合。四个人眼光不觉射上射下。仲蔚道:“这几个不似门户人家。”介侯道:“一个小方脸的好似在那里见过似的。”伯琴道:“你看这轿子,恐怕花圃子有内眷在那里,何不进去看看?”说着,只听两轿夫抬了两盆山茶出来,放在羊头车上,叫车夫装,一面喊道:“珠圆姐,姑娘走了,快进去。”大侍儿就走了下来,一同进去了。黾士向三人道:“我们不要进去了,就立近些看他出来罢,轿夫说姑娘,必是一位小姐呢。”只见车夫装好花,推了先走,轿夫把轿子提好,便见刚才的三个侍儿,一个提着一个衣包,放在轿后,两个捧着一位丽人出来。圆姿月满,丰前云舒,挽着一个三套盘螺髻,珠嵌捧髻心,两边两只珠穿镶翠百宝金丝凤,两枝钻石莲花金簪,元色建绒六条晶圆珠边抹额,镶宝珠坠小金圈,晶圆大嵌珍珠领。上身穿着定织石青云龙缂金累缎元狐袄,妃缎回文洋金洒花阔边,雪缎月华小边三道。当胸一个珠穿嵌宝大寿字,缝在袄上,挂一只盘珠小金表,下穿时花百褶珠条西湖十景金边缂线水红裙,里边一条赤银炉地织金围鹤裤,好似狐皮的里子,裤管镶着品月地万寿缂丝边,上头青莲色月华边三道,管口一排元丝珠穿网络,坠着元色短排须。脚上竹根青蝴蝶寻芳小绣鞋,鞋尖上一颗大珍珠,履跟围着三四个小金铃,手上一串金丝嵌珠百宝钏,指上几个嵌宝金约指。   真是宝月祥云,仙肌雪骨,浓华清艳,典雅堂皇。使伯琴等四个人的眼光霍霍不定。这个美人好似磁石,把伯琴等的魂儿都已吸引牵走了。美人出来,眼光就跟了出来,但见他从从容容上轿,一双媚眼向伯琴四人抛了一抛,就下了轿帘,抬着,侍儿跟着去了。这里四人真看了对面文章,十分充畅。黾士叹了一口气,仲蔚默然。伯琴笑道:“黾士你看得叹起气来了,还是他得罪你,不同你笑一笑么?”介侯笑道:“真有趣,看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惜隔花,人远天涯近呢。”仲蔚道:“这个不知是门户人家,还是闺秀?”黾士道:“看他正正经经,有林下风味,不像青楼,不知道谁家宅眷,就是这几个侍儿,也是得一可以无憾呢。”介侯道:“他轿夫唤着珠圆的名字,当中必有一个名字叫珠圆,我们何不到花圃子里去问问,或者知道。”   黾士道:“不差。”于是四人进去假充买花的人,看了一回,乘间便问园丁:“刚才买花的姑娘姓什么?”园丁笑道:“不知道,我们没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黾士道:“你们为何不问一声呢?”园丁笑道:“不料你们要来打听,要是知道了这个,我就问了,现在也来不及,你们自己去问罢。”倒说得四人讪讪的无言可答,伯琴道:“去罢,你们本来也戆,他们做生意要紧,那里能去问他呢?”园丁笑道:“一些不差。”于是四人走出,复上车来,纷纷议论说:“今日不见韵兰,见了这人,也可抵算,但见了这一次,不知何日再得侥幸一见呢!”一面说,一面行?过了徐家汇,介侯道:“马利根玉田生就在北面杨家铺,我们就顺便去顽顽。”伯琴等道极好,说着,已到门前,命车夫停了车,四人下车,走进去,到洋房楼上叫道:“马姑娘、玉姑娘在家么?”只听里边答应道:“在家。”洋帘响处,玉田生先走了出来,马利根也出来,笑道:“里边坐罢。”四人走了进去,我且略停一停再来详述。   第二十二回   杨家铺西女说西文绮香园名媛邀名士   马姑娘领了四人进内,只见墙上烧个煤炉,火气融融,温生一室。介侯替三人通了姓名,就在鸭绒椅上坐了。伯琴看这玉田生面如满月,粉样柔肌,一身日本妆束,马利根花貌雪肤,细腰耸乳,穿着西洋袖压花白绒衫袄。黾士笑道:“海外琼葩,果然别有风味。”说着,侍者送上茶点来,四个人随意用些。   马姑娘操西语道:“灰而希楷姆。”介侯道:“福郎姆香海。”马姑娘道:“哈夫,雨何推更育爱丁那。”介侯道:“爱脱。”马姑娘道:“嗳,雨何,鼻习,土台。”介侯道:“唔那忒,必立乃司。”玉田生接口道;“喊密司徒,迭叠希楷姆。”介侯道:“难迭楷姆。”玉田生道:“土台,以司,浮立握。”介侯道:“多雨何,非而握姆。”玉田生道,“握姆。”仲蔚笑道:“你们咭咭瓜瓜说什么?”众人大声笑了,介侯道:“马姑娘问我从那里来?   我说从上海来。他又问我可曾吃饭,我说吃过了。他又问你今日忙否?我道不忙。玉姑娘问韩先生可来,我说未来。他又说今日是很热,我道你热不热,他说道热的。”黾士道:“我一句不懂。”介侯问玉田生道:“徒尤会而,别习乃司。”玉姑娘道:“拿乌夺。”值琴道:“讨厌,说中国话罢。”介侯道:“吾问他生意呢?”。仲蔚道:“他们既知中国话,你偏说外国话骂我;我将来儿子孙子总要令他学洋话了。”说得众人笑了。黾士道:“泰西说话究竟容易不容易?”介侯道;“倒也不甚容易,须要知道他装下去的文法,大凡宝字必无更改的,但宝字换了一种用场,则又不能照原字用。如金子是一件宝的,倘镀金或金漆则非金子之说矣。漆是宝的,倘漆到物件上,则又不实矣。然文法装得好,则又不在此例。譬如外国说早饭曰铁夺,中饭曰亭南,晚饭曰煞般,但将文法之间,要装得好,就把亭南两字说早饭也可使得,总在神明变化,未可一概论也。”黾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到静安寺,早些去罢,学西话也来不及了。”介侯向马姑娘、玉姑娘道:“今番多扰,改日来请你们,你们肯来否?”玉姑娘道:“除却礼拜六、礼拜天两日,余均可以奉陪。”四人就下楼去了,经到顾府,吃了夜饭,方才回去,一宿不题。   黾士回去想着日里见的姑娘,不知是谁家宅眷,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毓秀钟灵,老天待他也算极厚的。又想苏韵兰这个人如此古怪,倒也少有,可惜昨日他出,否则不怕他不见,明日必须再去见见,究竟是何等人物。闻得他有幽贞馆写韵图,我索性题他一首,把诗预先做好了,一到就送进去,但一个人究竟不好,须两人同去,庶不至为小妮子所窘。主意已定,就在灯下吟诗一首云:   回首前因渺广寒,谁将旧事问青鸾。十分幽绪催人老,一种春愁下笔难。   腕下烟云机活泼,眼前身世泪辛酸。可怜写到伤心句,掩卷沉吟不忍看。   脱稿后,恭楷录出,上写奉题幽贞馆韵图,录尘正可,下边写洪黾士初脱稿。写毕,安睡。次日,往仲蔚处邀他同去,仲蔚道:“今日有货客前来算帐,不能从命,你必定要去,等他来过后同行。”黾士也无可如何,只得来寻介侯。他已经出门,问他家中,也不知何往,于是来邀伯侯。恰值许平叔、舒知三在那里讲昨日的事,黾士把题的诗取出来大家读了一遍,伯琴笑道:“你真是蒙了,难道做好了诗,还要想去拜见么?   昨日花圃这个人,你蒙蒙倒还值得。”黾士笑道:“昨日他并非拒客,因已出门,所以不见。”伯琴笑道:“我知道你必定要他当面得罪,讨了没趣,方才心死呢。”黾士道:“只此一遭,屈驾逛逛如何?”伯琴道:“你割我头我也不去了。”平叔道:“倒底怎样人物呢?你痴到这个份儿!”伯琴笑道:“脂油蒙了心的人,同他去讲什么?”黾士道:“我不过要见着了方罢。”   知三道:“不知他见不见?”伯琴道:“肯见么,这位洪老爷去,安敢不见?他已经眼跳耳热,备好燕窝席在园里等呢!”知三道:“不要管,我同你去。”黾士大喜。平叔道:“我也来跟跟,若要做诗,你们要同我代笔呢。”原来这位许平叔的来历,尚未细述,何以书中不常看见,也有一个缘故。平叔乃许夫人的嫡堂侄子,向从士贞在日本,这回因奔丧回来,且新在松江开了一个药铺,故把生意辞歇了,到自己铺中生理。这回子欲在上海小住数日再去。此刻听知三、黾士访艳,就也随了同去。三人雇了东洋车迳到绮香园,见园门大开,有许多人在那里抬日用器具进去。方欲问讯,一个老妈子出来。三人方欲通名,老妈子先笑嘻嘻的回道:“爷们想是来访姑娘的,我家姑娘昨日出门劳乏了,身体有些不大自在,他吩咐一概客人不见。”园丁走过来道:“这位客人昨日等了好久呢。”黾士道:“某实在向慕已久,所以题得一诗在此,可否替我送进去试试?倘真是身有贵恙,不能见客,我们就缓日再来也使得。”老妈子笑道:“姑娘已经吩咐,我们不敢回的,要是请爷把这诗存在这里,初九日再来罢,今儿得罪,又走这一躺,实是姑娘身子不爽,并非爷们来不见呢。”黾士道:“也好。”就把诗交给了老妈子。   黾士又问道:“姑娘究竟什么贵恙?”平叔道:“算了,去罢,这回子没趣儿。”一面说,一面拖着黾士就走。知三亦觉没趣。   三人出了园门,平叔笑道:“真正令人怄气,黾士还要婆婆妈妈的蒙个不休。”黾士也觉扫兴,知三道:“他不过装身份,未必是有实在的动人处,就不见也罢了,我们现在到那里去?”   平叔道:“大观茶园,今日是演《西厢记》全本,我们就到那里去罢。”黾士道:“也好。”遂一同走来。方到戏园门首,遇见伯琴、仲蔚,不容分说,拉了进去,在正厅坐了。伯琴笑道:“你们到绮香园去的,又如何来看起戏来?”黾士没得说了,平叔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伯琴笑道:“如何?我说他是有夫之女,不容易见的,你们莫要丢了脸回来。黾士不听吾,到底受了怄气。”仲蔚道:“我听得做了一首诗要赠他的,给他没给?”   黾士道:“给老妈子命他送去了,老妈子说我们初九去。”仲蔚道:“初七去不去?”黾士道:“再看罢。”伯琴笑着点头道:“去的好,你们的脸还没丢呢!”说着戏已开场,只得静心观看。自惊艳起却仅做了八出,琴心接着做了八出杂戏。平叔不耐烦,就先走了。伯琴因要到一个朋友处操琴,也与平叔同走,只有知三、黾士、仲蔚三人看完了戏。知三道:“我们去吃些东西罢,觉得饿了。”黾士道;“好。”又说道:“我们到绿芭蕉馆去,这位金幼青姑娘我还是廿二做起,以后只去得一回,我们开个果盘,就在那里便饭罢。”仲蔚道:“你们到绿芭蕉馆,我要到彩虹楼去,上年去了两回,都没见过,这次他在家,要见也不容易。”知三道:“这么着我们同去。”于是三人到桃源里来。进了门,只见上年所见的小侍儿在楼下同着老妈子在那里说什么呢,见了三人又请问起姓名来,仲蔚道:“我姓孙,上年来过的。”侍儿想了一想,笑道:“呀,原来孙爷。”便向里边说道,“倚虹姐,客来。”只见缓帘开处,房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儿来,长方脸儿,穿着月蓝宁绸半新旧的小羊皮窄袖元缎边阔镶紧身小袄,秋香色线缎阔边小羊皮散管裤,元绉出风狐皮比甲,元缎酒花小弓鞋,窈窕玲珑,语言清朗,说道:“请进来。”就让三人入内,一面向小侍儿道:“柔儿去请姑娘回来。”仲蔚等就在外面榻上坐了。那房中摆设第五章业已写过,兹不复赘,知三笑道:“姊姊就叫倚虹么?”倚虹笑道:“是。   ”仲蔚道:“贵姓呢?”倚虹道:“娘家姓云。”知三道:“夫家呢。”倚虹笑着不答。因请问了三人姓字,仲蔚道:“姑娘姐姐们通好。”倚虹道:“托福。”说着,帮杂的送上茶来。黾士道:“姑娘又不在家?”倚虹道:“到苏姑娘那里去看病去了。”知三急问道:“你说的苏姑娘是谁?”倚虹道:“绮香园的苏韵兰。”仲蔚向黾士笑道:“你瞎碰几回,不得其门,今儿倒得了一个介绍的人了。”因问倚虹道:“你家姑娘同这苏姑娘是旧交是新交?”倚虹道:“在天津就认得的。”知三笑向仲蔚道:“巧起来真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仲蔚道:“黾士本来舍近图远。”黾士道:“你也不想想,我那里知道这里冯姑娘认得他呢?况且我又不认得冯姑娘,你又不到这里来。”   倚虹笑道:“爷们说的什么?”知三笑道:“太太你不晓得?”   倚虹笑道:“什么?爷叫我太太起来,折福煞我了。”知三笑道:“一报还一报,你叫我们爷,我们只好叫你太太。”仲蔚笑道;“倚虹姐姐,我们并非俗客,你记好以后姓舒的叫三知,或叫阿大,称姓洪的黾士,或老四,叫我阿二,或仲蔚也好的,不许称爷,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也要告诉你们姑娘。”知三接口笑道:“你若再叫爷,我们便通要叫你娘子。”说得众人笑起来。   倚虹笑道:“理会了,说正经话儿罢。”仲蔚就将伯琴、黾士两次到绮香园的事说了一遍,说要请你姑娘介绍介绍才好,倚虹道:“论起这位姑娘的身价,真是高得紧呢!我们姑娘声价已算高了,往往还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岂知他更胜一倍。在上海这俗地方是行不起的,幸亏已经有了几个钱,生意做也罢,不做也罢,谢湘君姑娘也曾经向他劝过稍为通融些,他方偶然留一回客人,还是不肯陪夜。”仲蔚道:“不肯陪夜,客人怎么肯呢?”倚虹道:“倒也有许多客人肯上这个道儿。”黾士道:“倘然不肯呢?”倚虹道:“他有两三个丫头,专诚陪客打浑的,不晓得到底伴夜不伴夜。”知三笑嘻嘻执着倚虹的手道:“你们姑娘的客人,也是你陪他过夜么?”倚虹打了知三一下,笑道:“请你奶奶来。”说着,已是上灯,就点起灯来。外边说姑娘回来。于是大家起身,在窗外一看,只见碧霄在庭中下了轿,柔儿揭起帘子,碧宵一面进来,一面大叫道:“二少爷屡次失迎,不安之至,你去年铺子里生意好么?我打量要来请你了,今儿甚风吹你到这里来?不到那五妹妹那里么?”知三笑道:“飞燕身轻,到底风也吹不动,你二少爷是剪辫发的纸人儿,所以一吹就到了。”碧霄已走到里边,正正色色把知三看了一看,问仲蔚道:“这位是谁?”仲蔚道:“舒知三舍亲。”   碧宵鼻子里哼了一哼,似笑非笑的道:“我并没见过的,怎么同我说起顽话儿来了?”又请问了黾士的姓氏。知三觉得没趣,坐着讪讪的。碧霄看了出来,与仲蔚略说了几句抱歉倾慕的话,男佣送上茶,碧霄捧了一碗到知三面前,笑说:“舒老爷用茶,你为何不好意思?我是直心直口,有话通要说出来,不要说客气的,便是熟客,上回有一个姓李的强要住在这里,我说你倒看上眼了,但是我看不上眼。你要住,就在我马桶上打一个筋斗我看看,我就陪你睡。不要说一夜,便是一百夜,一千夜,也可以使得。他臊了,动手打这个桌子,给我打了他出门,要唤巡捕,他就去了,如今到底不来。”因对仲蔚道:“你请舒老爷叫他不要存心。”知三笑道:“姑娘打我,也不存心。”碧霄笑道:“人家给眼色你看,你又轻狂了,我也没得这好手来打你。”   倚虹笑道:“刚才他们说大家叫号不许称爷,称了爷他就要叫娘的,这回姑娘回来又称他们爷了。”碧霄笑道:“晓得了,你替我换衣服罢。”黾士看碧霄初进来时,披着一件秋香色地桂杏连元湖绉大斗篷,上边绣的大撇兰花,洋灰鼠里子。倚虹道:“为什么穿这件,我们的不是这个里子。”碧霄道:“外边下雪呢,这是韵兰姐姐借给我的。”黾士道:“怪道脚冷,原来下雪。”碧霄道:“火炉为什么不生?”外边遂唤佣人进来把火炉生起来。黾士看碧霄斗篷卸去了,身上外边穿一件翠绿围金剪绒回文锦院宽衣边元狐袄,碧霄把元狐袄脱交柔儿折叠放好。   里边穿的一件茶青宁绸品缎月华边窄袖宽边狐皮小紧,身束着一条赤银炉绉纱绣鸳汗巾,下身一条玫瑰红银绸小羊皮裤,品月缎子三套宽镶边,边上洒金回文茉莉花儿金月华边三道。脚上大红缎绣线帮小弓鞋,笱削连钩织小盈掬。头围绒女勒,上边钉着一周八个珠盘圆寿字,盘螺髻上一珠凤翘,两三支嵌金簪,耳上一对珠嵌八宝金环,并无坠子,手上是一对金镯,一对珠镯,几个嵌翠金约指。倚虹又替他加上一件竹根青杭庄宁绸缂金满花云锦宽边品蓝月华带紧身窄袖狐皮袄。那衣袖筒不过四寸有余。碧霄生成的一副瓜子脸,素来洁白,从不稍施朱粉,眼稍极长,身体纤瘦苗条,丰神奕奕,婀娜柔媚中,带着清锐刚劲之气。这时在灯下看见,上身竹根青窄袖衣服,下边衬着玫瑰红散管裤,愈显得流丽风华,妖媚无匹。仲蔚等三个人只觉得眼光忽上忽落,又是爱,又是畏,不知怎么样才好。   碧霄换好衣服说道:“你们在这里吃夜饭,我有自己煮的肥野鸡脯请你们。”舒知三笑道:“可是更上一层楼的东西。”碧霄笑道:“一些不差!因他们这种下流贱骨头,给我网来煮了,你们也是择肥而噬呢。”说得众人皆笑起来。碧霄道:“你们喝什么酒?”仲蔚道:“绍兴酒罢。”碧霄因叫一个小丫头子来说:“青儿,你到抽屉子里去取壶中天的折子去交给老吕,叫他去打十斤绍兴来,就同沈先生说要新开封顶好的,叫他快些就来。”青儿取了折子去了。碧霄又命倚虹去叫人到馆子里唤了几个菜,你自己去配四个碟子,把这野鸡重新煮一煮。倚虹去了,碧霄方命柔儿把圆桌子上铺一条围单,端了四个小杌,酒烫来了,碟子也好,无非鸡鸭之类。碧霄向仲蔚道:“请在那里坐罢,我们讲讲话儿。”放上杯箸,斟起酒来,笑向知三道:“刚才倚虹说你叫阿二,这第一位阿二坐。”仲蔚笑道:“阿大呢?”碧霄笑道:“这么着,阿大第一位,阿四第二位,我也不叫你黾士了,阿二第三位,你们要我们轻慢,倒是喜欢的,从今都做了我们的儿子了。”仲蔚笑道:“做儿子是要吃奶的呢。”碧霄笑道:“你来吃。”就去拉扯仲蔚的头,仲蔚道:“好姑娘,饶我罢,儿子不敢了!”嬉笑了一回,就斟上酒来,大家喝着,菜也送来了。大家再问了一回碧霄的出身,方知碧霄的祖上也是武员,碧霄幼年父母早丧,地方??饥,受了申姓的聘,未及数年却死了,十二岁上一个道士来访,乃是异人,就教他学习剑术,并给他千金,跟了去,自此遨游陕西、山西、江浙、两广,到了天津,又到北里,方讲到遇着苏韵兰一节。   黾士就接口问韵兰来历。碧霄道:“他的来历,他教我隐着的,你也不必问。但是我刚才看见一首七律,说是这人已经来过两趟,看下边的款大约是你了。”仲蔚就把以前各节告诉一遍,要请姑娘作个介绍。碧霄道:“这个容易,据我看起来,倒也不必,何故呢?他刚才已经说过请黾士初九去,到这日就去便了。”仲蔚道:“我们还有几个人也要去访访,你说了也省得我们考到了。”碧霄想了一想,笑道:“也好,明儿我同你们去求一个情,你们怎么谢呢?”知三笑道:“同你叩头。”碧霄笑道:“我没福也不希罕你们叩头,不过求你们到那里规矩些就是了,不要闹出笑话来,给他看轻累着荐主,你们肯听,明儿我就去说。”黾士道:“这个自然。”知三道:“这位苏姑娘究竟如何?”   碧霄道:“你没见花榜么?那八句评语,就是赞他一字不移的。”   知三道:“我想着了,姑娘是高中亚魁,还没有贺喜呢,今日已是不恭,改一日当得前来恭祝。”碧霄笑道:“我是名不副实,怎及得幽贞呢?”仲蔚道:“今日他到底是真病假病?”碧霄道:“他昨儿出门劳乏了些,也不是十分大病,仍是有说有笑的。   不过他性喜孤高清静,心里头烦了,就不见生客,他这脾气同我两样些。将来你们见了便知道了。”知三道:“他有几个长走的恩客?”碧霄道:“你到问得奇怎叫恩怎叫不恩?我倒不晓得恩不恩,也没成日成夜跟了他,不知有客没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倒要问你呢。”黾士道:“他今年几岁?”碧霄道:“二十二岁。”仲蔚道:“为何不从良?”碧霄道:“你不见他的见客例上么?说是有夫之女。”知三道:“他的夫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