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2 页/共 33 页

现在住园里么?”碧霄道:“不知姓什么,你也莫问我了,他是说女,并不说有夫之妇。若是在园里,便被他面斥了。”又向黾士道:“吾问你浙江贵族多不多?”黾士道:“也不多。”   碧霄道:“实应有一个人姓吴,号冶秋,他说他的夫人是浙江洪氏,是一族否?”仲蔚笑道:“你问他什么?”碧霄道:“也没什么,不过问问罢咧。”黾士笑道:“就是舍妹丈。”碧霄道:“原来是令亲,闻得他现在高丽,有人说在俄国,究竟在那里?”知三笑道:“你先说了要问他何用?再同你说。”碧霄笑道:“同。他相好,可是好了,你说罢。”黾士就把冶秋的踪迹细诉一遍。碧霄叹道:“世事荒荒,群公滚滚,想他这般忠义之气,也不可及了。”又道:“你们有信去替我致声,说我在这里等他,还有说话儿呢。”知三笑道:“等他什么?”碧霄方要回答,黾士道:“我想起来了,妹丈的剑法说是一个女史教的,就是姑娘?”碧霄笑道:“你看这个门生收得好不好?”知三道:“姑娘有这等绝技,可否赐观?”碧霄道:“今儿已喝丁几杯酒,不能从命,改日舞给你们看罢。”知三等知碧霄性情爽直,也不勉强。喝了一回酒,大家有些酒意,方一同吃饭漱口洗脸毕,散坐喝茶。又谈了一回,请碧霄在苏姑娘处介绍的话,方才散去。次日,介侯、平叔、伯琴、仲蔚等到冯碧霄处去过,怪他不给一信要罚仲蔚作东。仲蔚道:“知三初十到苏州去,我到彩虹楼饯行何如?”众人应允。到了晌午过后,仲蔚那里果然有人送一个信儿来,上写着五言诗一首道:薄植伤沦落,孤衷识是谁?含羞何足惜,矫俗恰非宜。海上求真鉴,天涯渺素知。莺儿嗟失所,燕子费相思。识字诚何用?钟情亦太痴。断肠愁曲拆,回首泪参差。献笑原无奈,怜香或有之。果教逢杜牧,定许护杨枝。秋驾劳三顾,春波绉半池。?k尊期小晤,珠玉慰先施。北里藏身固,东风识面迟。   邀谈烹苦茗,谢罪赋新诗。往事休须记,来游望不辞。几人心赏厚,永夕惬驹维。   中间附着一个梅红帖儿,上写:   初九日午十二点钟绮香园小酌候   黾士先生邀同   诸君子惠临勿却   幽贞馆主人裣衽   仲蔚就去分邀几个知己到来同看,大家说道:“有趣。”仲蔚道:“这是黾士的功劳,幸亏他不辞辛苦的去撞木钟,撞出这个好声音来。”知三道:“这是碧霄去说的效验。”方在议论,只见舒友梅走了进来。原来舒友梅太仓州人,是秋鹤的好朋友,现在洋行司帐,极喜文人,自己的诗才也颇不俗,与这一班人也相熟的,走到里面笑道:“你们这等乐着什么呢?”知三就把这首诗给他看。友梅看了一遍,道:“诗笔极好,似青楼中女子。邀人谈心,是谁做的?”仲蔚道:“你看这请帖。”友梅看了,说道:“这个人我恍惚也听见过,说还有一张图呢,住在绮香园里。我有一个朋友访了两次不见,后来费了十两银子进去了。听他弹的瑟,这个朋友那里是知音,只得敷衍。后来又去了一次,给这个姑娘冷淡起来。知道没趣,也就不去了。”   伯琴道:“他弹琴我还可以和之,若是弹瑟,我也变了一只牛了。”仲蔚笑道:“但闻对牛弹琴,不闻对牛弹瑟,恐怕对狗弹瑟还妥。”友梅笑道:“汪月梧之后,可以弹琴者,惟有金翠梧。”   伯琴道:“正是。现在他嫁了人,可有信息?”友梅道:“我前在海关上听得有人说做了姑子了,不知现在那里。”介侯道:“我有事要去了,明儿你们到底去不去?若大家去,我也就走走,不去的,我也不去。”仲蔚道:“承他雅意,自然同去。你明儿晚上迳到那里罢,不用来了。”介侯答应着,就回去。友梅道:“明儿你们几个人可否也带着我去?”黾士笑道:“他没写出多少人名来,大约我们这班咬文嚼字的,通可以去得,你高兴就走走。”伯琴笑道:“可惜有一件,我们各人考到的诗虽不做,贽见的十两头也可以免,恐怕赏是要的呢。”黾士道:“抵庄赏他十两就是了。”伯琴道:“可是我们几个人共赏十两?”黾士道:“自然总赏。”友梅道:“啐。”伯琴立起,笑指着黾士道:“你看这个场面,可是拿得十两来的?”介侯道:“阔些赏他一百元,少些五十元。”伯琴道:“一百元呢也太润,犯不来,须要到那里看局面。若是特设盛肴,应酬极好,最少赏他四十元,手面大些,赏他六十元。”黾士道:“差不多每人十两了。”伯琴道:“本来这个意思,不过先给十两去看他,总是不好的。若到了里边赏起来,只要他应酬得好,就是比十两再加几倍,也只得解囊。大少爷场面要紧,没得法儿可以哼一哼的。”友梅道:“我们现在几个人算算看,介侯、知三、伯琴、仲蔚、黾士、我已是六个人,平叔要去邀不邀?”伯琴道:“也不用特意邀他。”仲蔚道:“今儿同他说一声,有这件事,他要去就去,不去便罢。”知三道:“我回去同他说。”友梅道:“平叔若去,共是七个人,索性每人十元罢。”黾士道:“我想谢他四十元,通是我一个人罢。”伯琴道:“这个倒不能,若是请酒,可以一个人作东。这是赏项,各人有各人的份儿。你赏了,我们还是要赏的,难道你一个人是阔少,我们通是穷太爷么?不过各人十元凑在一箍儿,一起赏他,说这是众位爷的赏。若是送姑娘的,说这是我们敬送花粉资,又大方,又体面。”知三道:“就是这么罢。”因便在身边取出一张汇丰银行十元的钞票来交给黾士。友梅道:“我也有十元票在这里。”仲蔚道:“我也交了出来。”黾士道:“何必急呢。”知三道:“明儿在那里给你,不好看的,你老老实实收着罢。”伯琴道:“我倒没得带来,二弟你借十元给我罢。”仲蔚遂又取十元钞票一张,交给黾士,于是大家散去。知三自去,知照平叔不题。   次早友梅、伯琴同到仲蔚处谈了许久。等到将近午刻,三人就坐车到绮香园来。如今且把这个园及苏姑娘进园后的事补述一番。原来这个园在老闸脱空桥西首,本是一个乡绅乌有先生的遗业,子孙不肯习上,把这园卖与这个武员。这武员姓莫,号须友,是西陵无是乡人,购得是园以为娱老之计。在天津时看上了韵兰,就招他居住,自己从征去了。这事上文已表不题。   这个园地方五十余亩,因山结构,在一个山麓之下,旁临大溪,涧水不绝。韵兰入园时,各处亭台桥榭池馆花篱匾额,本是修理得一新,这回不过布置布置,初入园,闭门谢客,养病数旬,惟与碧霄往来。碧霄就劝他道:“上海是万国商会,冠盖如云,姊姊落得见见客人,破他腰缠十万,若怕俗累,就用我的法儿,走几个熟客。”韵兰道:“我这里熟人极少。”碧霄道:“姊姊要招生客,也有一法。倘然是风雅的人,你不妨请他赋诗,如能合意,便与往来。倘不愿者,请学丁娘之索,要他赏姊姊花粉资十金,或十元,然后相接,姐姐是有夫之女,不妨说明。作这青楼事业,是万不得已。面颜向人,实为图利。果是客人好的,见了姐姐这种人品学问应酬,自然欢喜。若是恶客,可以渐渐的将他冷淡,自然不来。至于怕他报复,则这租界地方,西人实事求是,断不敢横行的。以后熟客既多,就可把这园分为几处,借给他人请客。姐姐可多用几个体体面面善于应酬的心腹侍儿,或再招一两个小姑娘,替姐姐接待客人。姐姐总其大成,各处到到,倘必定要来过夜的,便是淫徒,姐姐可预先说明,我是不能伴夜。倘必定未能免俗,不过请别的姑娘代代,他也没得说话了。不过用的丫头最须体面,附腥逐臭者,必皆乐此不疲,可试为之,当不以妹妹之言为河汉也。”韵兰听了碧霄的话,就如法泡制起来。除原带伴馨之外,再添用四个侍儿。一个叶佩镶,是碧霄所荐,这个出身第六章、第七章已经说过于。一个是花霁月,年十六,圆脸削肩,善说笑话。一个是明珠圆,年十七,亦是圆蛋脸,眼稍起秀,笑露瓠犀,又能捶洋琴。一个温玉润,年十四,瘦长白脸,笑有梨涡。韵兰苦心孤诣的招来,许以重酬,待他极好。又另招一位姑娘名苏小兰,年十八,长颈细腰,面如满月,惟性喜轻保那些留宿的俗客,倒也极为称意。此后客人渐多,各人皆能应酬,韵兰还能自在,惟幼遭困苦,备历艰屯。生性多愁,往往善哭。自念金闺丽质、诗礼名媛,本来掌上明珠,椟中美玉,乃遭逢不偶,家散人亡,一个爱母困苦相依,中途抛弃,以致伶仃飘泊,流入青楼,屏志屈身,心恩费荆贾郎人是不知何往,生死无音,今虽翠绕珠围,仍是一身无主,就是爱我的秋鹤,也永远难逢。   我到这个收场,他也不能知道,恐怕他算我畹香已不在世上了。   又想道:“我在扬州好好出门,他必然要去探听,或者他算我寻得夫婿,朝夕唱随,所以他心里头如愿以偿,替我欢喜。   岂知我风尘沦陷,负了你期望保护之心,我这般心事,不知谁人告诉呢。”想到此,不觉眼圈红了,又想父母的棺木,寄在苏州,生母的棺木,寄在扬州,终非善计。虽在七子山买了一区墓地,今年方向不空,未能安葬,即使明年可葬,我一个人又须数百里奔驰,殊费周折。倘秋鹤在此,还可托他办理,无如花天萍海,踪迹难寻。倘他知道我在平康,赶来相见,他又要替我可惜呢。”韵兰这般思想,无计安排,其时已是岁阑,要想过一个年,就命打杂的佣人叫阿钱的办了香烛、纸帛、鸡鸭、鱼肉、蔬果等物。到了除夕,这日命厨房烹煮,又买了几千锡箔,就命佩镶等折锭。此时韵兰虽陷青楼,到底局面已阔,各人帮他办事,一切从容,到了晚间,均是妥妥当当。   韵兰先自焚香点烛,陈设牲醴,祭了天地百神,放了几十爆竹,然后祭起祖宗来。抬身下拜,想着父母的因,自己的苦,不免哭了一常佩镶等也不晓得他的苦处,勉强劝慰,韵兰止了哭。于是老妈子连氏等同佩镶等五个侍儿,大家来拜了一拜,把锭焚化了,然后收去,重新摆上菜来,暖锅大碗,方碟圆盆,居然丰丰盛盛,韵兰又喜又悲。老妈子在厨房另设一桌,小姐同了小兰五个侍儿,就幽贞馆外房同坐一席,直吃到三鼓后方才席散。撤去席面,漱了口,洗了脸,桌子都揩擦过了,地上亦打帚清洁,点着一对守岁烛。韵兰吩咐大家去睡罢,明日要早些起来伺候我去烧香呢。众人又喝了一回茶,各自安寝。韵兰还睡不着,写了一回字,喝了一口子茶,方解衣上床。   床前放着一个洋灯,就在枕上看书,听得外边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又起身来,将寿字炉中焚了一炉梦甜香,把烛花剪了一剪,洗了洗手,便自安睡。次日是乙未元旦,天气晴晴,莺啼燕语,四野里的爆竹乒乒叭叭。果然是升平景象,物阜民康。   韵兰起身,柔儿把窗子通开了,挂起窗帘,但见红日瞳瞳,轻风拂拂。一看钟上,已是八点二刻。佩镶就伏侍梳洗盥漱毕。   韵兰命玉润在天地祖宗堂及各处亭台花神前端整了香烛,把隔夜做的小粉圆同糖年糕分置各处,献了新。自己换了一件白狐天青贡缎大衣,穿了一条八宝红裙,换了一双新制的大红贡缎满金小弓鞋,头上插了珠玉等物,命伴馨拿着一条虎皮大红洋绒单,霁月挟着一个缎满花乡垫,先拜了天地祖宗,然后又命伴馨、霁月引护到花园中一处一处的拜过了,方回进来。   小兰率着佩镶、珠圆、玉润、霁月、伴馨来贺新,叩了头。   韵兰笑道:“自己人还要这个,免了罢。”遂也还了礼。接着老妈子进来叩喜。老妈子去了,一班男佣打杂的进来叩喜。又是园丁十人进来,均叩了头。韵兰不免有些赏赐,吃了喜糕,就吩咐提轿到城隍庙、红庙、静安寺各处烧了香。方到几个熟识的姊妹处拜了年,也有见的,也有不见的,应酬一番。方在熟客那里走了一趟,也不过飞一个名片,通是不接见的。回来已是上灯,有三四个最熟的客人来了一次,放了赏,略坐一回,也就去了。这日觉得身子疲乏,便早早安歇,枕上伤感了一回。   次日起身,已将午刻,便有熟客前来,免不得起身应酬。直到初六日,客人渐渐的少起来,便又到龙华寺去还了一个愿。回来,忽见谢湘君来了,韵兰连忙起立道:“妹妹今儿没事么?   东西可部署了?”湘君一面进来笑道:“通通妥帖了,明儿一起搬来。”于是大家坐了,丫头送上茶来。韵兰道:“我这里也同你收拾好了,我的东西都搬到别处,你去看看罢。”湘君笑道:“我那边也住得,受不得了,将来进来了倒热闹呢。”说着就同韵兰立起身来,到里边看了一回。果然把观音寺通改去了,这尊观音移在旁边三间小屋里,那里匾额上改了“漱药?Q”三字,一副对联是:半床梦冷松阴翠,一桁烟笼药味香。   湘君看那房子朝东,这大门却向南开,在旁边门头上有“漱药?Q”三字,走进门便是一个大庭心。庭心里三四排十余株松柏,朝南三门院落,可作帮佣老妈子的房。走进两手游廊,三四间厢房,当中一片药圃,新种着各种草药,如当归、芍药、枸杞之类。居中一个花障,隔断上边,蔷薇尚是枯枝,里面五间,两边正房,当中坐地,后面隔开,亦可以作房。另有后门可从回廊通至他处。房后又有小庭心,一色玻璃短窗,门前一带栏杆,一个小廊,廊内便是房间,也是短玻璃窗。外边大庭心。西墙也有一个小门,时常关闭,有事也可以开通。两廊一色水磨砖的辅砌。湘君看了一遍,深深告谢,就再回到幽贞馆,谈了一回方去。原来韵兰听了碧霄的话,欲把园里的各处地方租与同心姊妹,或别人住家,凡姊妹中心气和平,可以自树一帜者,不妨在园中择屋。一则可以荟萃精华,二则可以热闹,无事与姊妹谈心,略免愁闷。当时韵兰力请碧霄搬进,碧霄因岁底新年,懒于举动。韵兰请他过了初十再迁,碧霄应允。隔年恰值湘君要想迁移,闻了这个信,便来面见韵兰,说明此事。   韵兰大喜,说明年碧霄妹妹、燕卿姊姊通要来呢,妹妹到这里来,更热闹了。任凭要住何处,请自检择。湘君遂选了这个地方,同韵兰商议说:“我住的是名漱药?Q,我这个名儿,客人已是通知道了。进来之后,我把这个地方要改漱药?Q的。”   韵兰道:“这个何必商量?妹妹要怎样便怎样!碧霄妹妹、燕卿姐姐他们也要改自己的名的,但不知几时搬来?”湘君道:“我打谅正月头上便搬。”韵兰道:“我有历本在此,你看看有什么好日。”湘君就看了一回道:“初八之日说宜迁移,就定初八罢。”韵兰道,“恐怕明年局促,我今年就同你修理起来,你不要费心,包管妥帖。”湘君谢了又谢。讲定房值,免不得立了一纸文契,付了定洋,就去了。这里韵兰就同他收拾起来,又把燕卿、碧霄拣定的房子也收拾好了,换了彩虹楼闹红榭的匾额。原来这彩虹楼在最高处山角嘴上,朝东南一排洋楼,上下十六间,还有三四间小屋,四北一边靠山,三面通是走马楼洋台。凭栏一望,城厢内外房屋,以及街路之马车,浦上之舟船,历历在目。楼下石壁七八丈,一派树木,老干参天,山腰里有一个泉穴,韵兰设法把铁管接着贯注楼中,除非大旱之年,水管始竭,其余是涓流不竭的。燕卿所定的闹红榭,本名桃花坞。前面朝南一统五大间基址独高,自下走上,台级七八层。   三面都是大玻璃窗,下边地上,东南西三面环植桃花百余株,皆是蟠桃、水蜜桃种。也有十余株白桃、夹竹。里面五间,做了正房。庭心也大,当中种着两株大碧桃,一株闹杏,一株李花,又紫荆花一株。门前望去,地方宽朗,心境皆开,这是园中的三处名胜。此处表明,以后不再题及了。初六日,韵兰替湘君顺便买了两盆山茶,供在漱药?Q。次日觉得身子疲倦,吩咐生客来一概不见。所以黾士又碰了这个钉子。及老妈子把诗拿进去看了,倒也赞了几句,老妈子说我叫他初九来,不知姑娘见不见。韵兰也不言语,既而特去请碧霄过来,谈了一回,把这诗给碧霄看了,谈了一回,碧霄被家中叫回去了。次日,碧霄复来,替仲蔚一班人介绍,说这位洪黾士是冶秋的内兄,必定知秋鹤的信,况且他们大半都是秋鹤朋友,姐姐你该早见他才是。韵兰道:“今也未迟,我就做一首诗通箍儿请他,叫他有一个来一个如何?”碧霄也笑了。韵兰当时便自做了一首五古,写了一个请单,交给碧霄,初八日湘君进屋,又忙了一天。那碧霄回去,连忙差人送到仲蔚店中,各人接着了,初九日陆续到绮香园来。此便是全书枢纽交接之处,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第二十三回   群公子小叙幽贞馆女才人大治绮香园   初九早,仲蔚、黾士、友梅、伯琴同到绮香园,已有管园人在那里伺候。问了姓名,便招呼丫头领进,方穿过花障,只见知三、平叔同着一个丫头走出来。友梅笑道:“你们长脚猴子,怎么要紧跑到前头来,好似没见世面似的,怕他笑话。”   知三把大指伸子一伸,笑道:“内城府头等名角,你们进去须好好儿见个礼,我们先过去,看碧霄的屋,现在要去看湘君去呢。”说着小丫头领着到那边去了。伯琴也不管他,随了方才的丫头进来,绕着回廊,过了花障,只见芭蕉数百棵,尚未有叶。其内一带花墙,后面修竹千竿,迎着风飒飒作响。众人不走进,由着花墙一迳向北,过了一条曲折廊,向北数十步,廊尽处,又是花墙,上开一门,上书四字,曰华?N仙舍。方入门来,只见一个大侍儿笑迎出来,说道:“里面坐罢。”伯琴一看,笑道:“你可是佩镶?怎么在这里?”佩镶便把入园之事告诉了,一面命领进来的丫头去报知姑娘。众人跟了佩镶进来。佩镶道:“姑娘在里边看他们做菜,你们在幽贞馆请坐,他就下来了,”又叫珠圆砌茶。便有一个侍儿出来了,仔细一看,大家不觉惊异,原来就是那天花圃子外边折梅的侍儿,仲蔚想道:莫非那日所见的闺秀,就是韵兰么?黾士也想那日所见就是韵兰,怪道他负这样重名,我等赏识到底不差,如今也可以开开眼界了。正想着,忽见介侯也到。于是一面接珠圆的茶,一面立起来同介侯说了几句话。介侯把珠圆看了一看,笑道:“姐姐,你初六这日不理我们,今朝要评个礼。”众人笑了。珠圆又转身去砌了一碗茶,送到介侯处。介侯就摸他的手,笑道:“姐姐可是叫珠圆么?”珠圆笑道:“你们何以晓得?”   黾士笑道:“好姐姐的芳名,应该要晓得,不晓得就该死了。”   那边仲蔚又同佩镶讲话,讲到兰生,眼圈儿就红了。佩绍道:“我到这里,就是碧霄姑娘荐的,姑娘待我真好,不过不教我跟出去。那一天一个客人说起,方知道顾老太太千年,我就知兰生不能出来了,不知道府考可以去不去?”仲蔚道:“他孙子不过穿二十七日,过了二十七日,就可以考的。现在老子家,又是七里,等他姐姐喜事完了,我同他来。”佩镶笑道:“多多谢谢!千万不要忘怀!”说着,小丫头送了热手巾,伯琴向佩镶笑道:“现在喝过几回酒,酒量想必更好了。”佩镶笑道:“通是你不好,今朝同你算帐!”伯琴笑道:“好好,等素雯来了一同算罢。”那边介侯、黾士也只管同珠圆说话,问姐姐几岁,你姑娘几岁,说着,只见又来了一位姑娘,请问了众人姓名。众人也就请教芳名。珠圆道:“他叫小兰,姑娘新用的。”黾士方欲再问,只听里面帘笼响处,报道姑娘出来。众人起身,一看,果然就是那日所见的邂逅重逢,心里愈加敬爱。   看他上身穿着品蓝织金大?d字闪缎猞猁狲宽袖紧身皮袄,元缎五道头月华带,元缎衣边蜜色小围鹤宁绸貂鼠青莲阔缎镶管元缎月华带散管裤,元绉百褶裙,蓝缎满金小弓鞋,三套时式堆云髻,蝴蝶穿翠珍珠花,斜插着一枝嵌宝金簪,嵌宝珠过桥金押发,耳上一对嵌珠金环,右手上两只錾金镯,一只晶圆珠穿镶宝镯,仍是两三个嵌宝金约指。脸上并无脂粉,觉得庄雅端凝,雍容华贵,比前日所见,又是一种风流。跟出来两个侍儿,就是那一日所见的,彼此相看,大家惊喜。众人就坐后,韵兰先说道:“有几位好似前日邂逅过的,岂料今日再见,真是有缘。”因一一请问姓字,又向黾士笑道:“大作极佳。”黾士笑道:“信口哦吟常防齿冷,反蒙赞一佳字,真是不虞之誉。”   韵兰向仲蔚道:“碧霄妹道及足下是文玉妹子的相好,说是一往情深,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仲蔚道:“渴慕芳徽,进身无计,乃碧霄一言之介,便蒙折简相邀,幸侍妆台,曷胜侥幸。”伯琴道:“闻得姑娘瑟法精通,得暇可否请教?”韵兰笑道:“偶观瑟谱,并乏师承,安敢当精通两字?勿嫌污耳,尽可献丑。”   知三道:“拜读大作,典雅清新,苏锦谢盐,五体投地。”韵兰笑道:“蝉琴蚓笛,岂足言诗,诸君坛坫雄才,得暇还求指教,妾虽风尘贱薄,颇爱名流,幸勿谓路柳墙花,不足当雅人青睐也。”因又问友梅道:“阁下是否与那位舒老爷同宗?”友梅笑道:“虽是同宗,已是去题千里。”黾士笑道:“苏姑娘我有一言奉告,闻姑娘是闺阁通才,不同市井,我等过访本为亲近而来,适才老爷的称呼,未免俗套,可否把俗套除去,略迹忘形,以后便敢请教。”韵兰道:“名分相隔,安敢抗礼于群贤?纵使诸君不鄙烟花,而贵贱悬殊,岂敢僭越?”介侯道:“黾士所言甚是,请勿客气方好。”伯琴笑道,“若再不从,我等要定个罚例,这个罚例,请自隗始,据我说而今以后,我等也免了姑娘之称,竟直呼韵兰。韵兰也不许有爷字之称,彼此犯者,罚作狗叫三声。”众人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如此只得谨从尊命。”   正说着,只见知三、平叔都来了,一面丫头送了手巾,大家把罚例同他说过。知三道:“极好。”就在旁边坐下,笑说道:“真正有趣。”韵兰道:“你看湘君的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姑娘同他收拾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伯琴笑指着知三道:“快做狗叫。”知三道:“并不犯例,罚从何来?”伯琴笑道:“姑娘两字,不是狗嘴里叫出来么?”知三笑道:“该罚该罚!”   就真学了狗叫。众人大家笑起来,连佩镶、珠圆等都笑了。知三因问侍儿的名字,韵兰一一同他说了,因回头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快起搬点心出来。”霁月、玉润、珠圆都去了。   仲蔚道:“我们不用点心罢。”韵兰道:“是自做的鸡肉水饺,你们用了些,叫佩镶领你们到园里各处玩玩,我也要吃些,好陪你们去看看。”因向仲蔚道:“你同各位先看我这幽贞馆好不好?”众人方才立起来看,原来方才进了花墙,到了五间外院,是老妈子的房。外院进来,一个大庭心,西首一株二三丈高的大玉兰花,东首南面一排女贞子,北面百余竿方竹,两株木叶芭蕉,三四株四川的棕竹。中间甬道廊房,走进第二进,也是五间。门前一带阔廊,当中一个坐落,匾上写锦香齐三字。门前一个垂花帘,里面一张独幅香楠天然几。朝外一张红木雕花西湖二十四景弥陀榻,一张红木短脚雕花几,上一架西洋报刻大自鸣钟,大红绣缎几帐,榻上两个大红贡缎绣金垫子,大红贡缎绣金引枕,下边一条石绿宁绸缂金炕帔。天然几上一对点铜锡浇成的鹤蜡台,狮子夺球大香炉。东面一个紫窑雨过天青的大花瓶,放在一个紫檀座上,当中插着一枝黄天竹,一枝红天竹,一枝蜡梅花已枯痿了。旁边榻上成泰白磁盆里种着一丛红子万年青,两边紫檀架上嵌着大理石秋江烟雨山水屏。旁边架上一盆双台鸡爪水仙花。榻下一个大涎盂,两个红木脚踏。   当中一只红木双拼大圆桌,两旁靠墙两只大理石紫檀小方桌,放着红缎洒金台毯围,又靠墙一溜每边八把广式红木大雕花椅,大红贡缎洒金围鹤的椅帔倚垫,中间隔着红木雕花茶几。下边几个东洋白磁大吐瓶,下面四张红木绣垫小杌,地上铺着一条西洋织花毯。东西壁均是一色的水磨方砖。一边八条米友仁墨戏山水,是在各处集凑而成的,一边八条郑板桥墨迹。里边朝南一幅万国衣冠拜冕旒图,是唐子畏所书,名字业已模糊。两边清捶珊瑚重金笺对,写着:神仙洞天琅嬛福地,园林胜日闺阁名流。   系时下一个名太史江剑翁所写。上款韵兰名校书正,这是中间坐地。束首垂花帘,外面一间房屋,异常幽雅,放着四口红木衣橱,十几只大皮箱。再一间为幽贞馆,门口一个狼皮秋香大呢门帘,明窗净几,不染纤尘。地下铺着台湾编花嘉文细席,上边一方黄杨木匾,琴道人写着幽贞馆三个六朝体字,用石绿嵌饰,下边有一个小跋云:韵兰女史,世家闺秀,沦入章台,旷劫所遭,有甚于水火刀兵万万者,幽情别怨,感触难禁,遂以幽贞自题其馆,为志数语,以述其由。里面一张水磨方竹刻字床,挂着一顶山水西湖色绫子青种羊皮帐,铺着一条银鼠回文溅边褥,折着两条白蓝两色的大撇兰花被两条。一只楠木杂拼七巧玲珑一担挑的书桌,上边放着文房四宝,白玉水晶镇纸,白玉笔洗,宋锦紫苍被,一个白洋绒衫枕,床沿一条白绫围??。上边墨书老梅一株,笔法离奇,玛瑙玉笔筒当中插着十几枝湘妃竹笔。一个拂尘,白玉小圆空心盂中养着一细盂叶菖蒲,放在一个圆玉小盆内,小湘妃竹架上一只成泰磁盆,盆中种着两翦同心兰。床前一张沉香木的半月桌,桌边几个屉子,上置一架美女自鸣钟,一架白铜寿字香炉。靠月果壁上一幅改七香书的停琴待月图,两条藏金笺对,是时下名仕朱献之写的。上款是幽贞馆主人雅属,联语云:凝华结藻久延立,弹琴鼓瑟聊自娱。   书桌边靠墙一个三层头雕空寿山石书架,架上放着几十种书籍,旁边四幢楠木书箱。前半房通着一个小厢房。靠南一张树根琢空的小炕榻,四只脚也是树根做的,上边也是树根脚的小炕几,几上古砂盆里种一株屈屈曲曲的绿萼梅,盆下一只竹棍雕空座子。榻下两个盘螭树根脚踏,榻前一张云点湘妃竹的小方桌,白绫蓝缎边桌套,上放着几个古铜彝鼎。一架竹叶汉玉小屏风。沿墙两边八张斑竹椅,四张斑竹茶几。两面玻璃窗上障着蝉叶纱榻,后墙上一幅仇英白描的美人横披,画得工致绝伦,连帘子里的面孔都隐约可见。旁边一幅玉板笺的集句对,也是朱献之写的。上款是集吴梅村句,为韵兰女史雅赏,下款甲午季冬丹徒献之朱廷琛呵冻,联句云:千丝碧藕玲珑腕,一卷芭蕉宛转心。   知三心拍掌道:“好个一卷芭蕉宛转心!”仲蔚道:“千丝碧藕句也难为他对了。”又看东边壁上八条高其佩指画的菊花,四条羽索夫人的小楷,一幅马湘兰的带根墨兰。也有一副槟榔笺对,是胡公寿写的,但有下款,联语云:到此有山林间想,望之如神仙中人。   所有炕上椅上都用宋锦的垫子枕头,月缎书画帔子。地下又有几个古铜吐盂,天花板上,斑竹书画,白宫纱灯,真是古雅清幽,毫无俗艳。西边两间中间开通,并作一大间,通是洋式。门口一条西洋镂空花边白门帘,屋内上边几盏煤气灯,里边一张铁床,上边罩着白芙蓉纱西洋镂空花边帐子,野鸭绒莲毛里身厚褥子,花旗国所织的鸵毛细毯,两条英吉利的橡皮气枕。居中放着一张机器长桌,铺着法兰西白丝绒织花毯,上面一架大闹钟,一对西洋玻璃金果台花,一只高宽一尺长一尺五六寸的法国八音盒,开着法条,在那里奏乐,放着几瓶香水。   另有一个小匣锁着,说里边是几十张西洋照片。桌上两边十张西洋软绒花垫椅,桌脚椅脚都用活络滚轴。两头另有两张藤坐木框无脚椅,前后俯仰,可以随人舒展。外边向里一张东洋螺甸雕漆榻,上置螺甸雕漆几,几上也放着一架自鸣钟。榻上两个橡皮大气垫,两个橡皮枕,下面两个磁洋狗脚踏。地上铺着俄罗斯骆驼绒毯,几个东洋磁吐盂,西壁一个铁火炉,烧着白煤,热意蓬勃。墙上两边木框中通是油台,玻璃窗上亦是雪白空花边门帘。床前还有一张西洋软垫如意醉翁椅,东面墙上另有一个高四尺长的西洋姑娘赛马图,油画全身,一丝不挂,只有一条白洋巾掩着私处,神采如生。壁上通是白漆,上边白平顶。众人看了一回,赞叹不绝。外边伴馨进来请用点心。韵兰就引众人到幽贞馆外房坐下,大家吃了,韵兰也吃了些。漱口洗脸毕,喝了一口茶,伯琴就请韵兰引道,要到各处玩。韵兰道:“待我换了一件衣服。”就命佩镶在第二口橱内取一件二毛羊皮紧身窄袖袄。面子墨酱查绸,青莲洋花缎边,金线月华带五道。换好了,向佩镶道:“你去叫伴馨拿枝水烟袋跟我去,酒席就摆在当中一间。”因问伯琴道:“你们都用酒么?”知三笑道:“量是极窄,我只要喝一坛。”韵兰笑说道:“就去开一坛女儿酒罢。”说着,就领众人出来,伴馨在后跟着。看官你道韵兰还有一个极好的房间,名春影楼,为何不写出来呢?   这也有个缘故。此乃体己房,非熟客不容易到。知三这班今日初到,却非知心,故韵兰不教他去。下文自当再叙。此时韵兰领了众人出了华?N仙舍,沿着回廊一带,向东花墙里开着一门,进得门来,忽见一片平湖,大可三亩,有一所楼房在湖心,门前一带,都是杨柳,向南两边有抄手曲折游廊,有花墙阻隔,湖对面茅亭一座,半露柳外,亭西数十步,在廊下凸出一座钓台,绿??红窗,雕栏石砌。临河向东,湖心中的房子东北有一条白石桥、白石栏杆,可以直达。伯琴道:“好,在这里乘凉玩月,倒是好地方。”韵兰道:“这里叫延秋榭,俗名荷花厅。   那一带回廊,都环走得通的,所以名九曲回廊,共九个曲折,回廊外边也是一带回廊,也随这个廊造的。门前的亭子,名流杯亭,那边朝东的是钓月台。这条桥名浮玉桥,西南上还有一条桥,通延秋榭,名采春桥,也是白石的,我们打流杯亭抄过去罢。”说着,引了众人前走。但见湖中的水受了风,漾碧粼粼。正月里的天气,萍荇也都肃索了。到流杯亭上,见放一个白石圆台,四个石磴。旁边还有两条石凳,亭两面黑漆栏杆中,是流杯亭三字匾额。石柱上一副对联云:修禊人来逢上巳,濯缨歌起娱沧浪。   下款是玉鱿二字。众人出了流杯亭,到钓月台,倚栏望了一望,也有一联。上句恰不甚好,联云:塘陪奔月兔,鱼化脱钩龙。   众人出来,沿着九回廊向北过了采春桥,进西边的屋,是一个旱船式的楼房,走到中间,见上面一匾书采莲船三字,有一联也是韵兰的句云:生定如穿珠海月,牵来不借锦帆风。   伯琴道:“这联倒工切呢。”介侯道:“下句更好。”于是到外边一看,又有一匾曰水波不兴,采莲船东首门出去方是延秋榭,内外两进各五间,外边大间通一色玻璃窗,玲珑四敝,游人至此,眼界一清。当中一匾,宛在中央四字,有长联是刘缉堂撰的句云:绿意洗尊浮最宜雨霁风清吟到采莲诗句,凉痕侵袂薄却喜斜阳秋水听来打擢歌声。   仲蔚道:“好对好对。”外面又有一匾曰溯洄伊人,下款写幽贞馆主人题。知三道:“题得好,你们来看。”介侯道:“必有寓意。”伯侯道:“韵兰你讲给我听,伊人是谁?”韵兰眼圈红了一红,强笑道:“有什么寓意呢?胡乱做做罢了。”说着,只见管园的老妈子送上茶来,大家喝了,韵兰于是复引众人出来,从东北浮玉桥过去,穿过一条朝北的阔廊,韵兰道:“花墙内便是绿云馆了,我们从后面进去罢。”于是进了后门。曲折穿过几个假山洞,从蕉竹径中走过去,忽见十几株倒垂柳,进了一门。走进去,便是三间大坐落,两边四个厢房,庭心里两株西府海棠,当中一匾,眠?k绿阴四字,有一联云:杨柳帘栊鹦鹉曲,芭蕉情绪海棠愁。   韵兰笑道:“这联好不好?”黾士读了一遍,笑道:“好好好!把这景致一起都括尽了,是谁作的?为什么不书下款?”   友梅笑道:“还有何人做得出?大约是女学士的手笔了。”韵兰微笑不语。又走到外边,果然有一个绿云馆的匾,乃从前门出去,从长廊向北,韵兰道:“是先到厅鹂处,还是先到彩虹楼?”知三道:“先到听鹂处,我才从彩虹楼回来,没有进去的。”众人道好。于是韵兰先走。但见一带花障,上面都是牵着藤萝,纵纵横横,这时候尚没发青。韵兰引着众人进花障侧门,忽见一带树林,桃李、梅杏、玉兰、海棠都有。此时虽未作花,尚可辨认,把这座房子密密的裹着。友梅笑道:“有趣,若开花时节真是好景致呢!”平叔道:“现在张园、徐园、愚园那里及这个园的邱壑。”说着,已到里边,却是三间朝东两进,后面也有几间厢房,上有宜春两字的匾。韵兰道:“我要坐坐了,你们去看罢。”伯琴道:“我也要坐一坐呢。”于是大家坐了,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给韵兰吸,众人大家吸纸卷。园丁走来,笑着问姑娘要砌茶么,韵兰道:“你去吩咐,在梅雪坞砌茶伺候罢。须到我那里取洞庭山的碧螺春,我们到了彩虹楼就要来的。”园丁去了,仲蔚笑道:“这个地方倒没对。”韵兰笑道:“在前边呢。”于是大家起身到前边一看,上书绿意红情四个字匾。介侯笑道:“用个词牌到帖切。”只听知三叫道:“这联对真是切定这地方!”众人看对联道:林花拂座失春醉,萝月窥帘伴夜吟。   大家赞了一回。韵兰向知三道:“彩虹楼你领他们去罢,我在梅雪坞等。”知三道:“我不认得梅雪坞在那里。”韵兰道:“我指你看,你从彩虹楼西侧门出来,走那条石子甬道,一迳到梅雪坞墙边,看见门就是前门了。我开好在那里,你就从墙里茅亭旁边走过假山石,便是了。现在你们从这长廊走去近些。”于是又想了一想道:“不用了,我命园丁陪你去罢。”于是叫了园丁来吩咐一遍,方去。众人跟着园了向东北走去,忽见夹地松阴,飞青滴翠,廊尽处一条石迳,皆是山麓,步步升高,约得百级。忽见楼阁凌霄,皆是洋式。众人大家进去,向西南一望,不但全园在目,连杨家铺的西国酒楼。徐家汇的天主堂、天文台、龙华塔、制造局皆历历在目。平叔道:“悔不带得望远镜来。”伯琴笑道:“你们来看,这梅花林里边房屋门口立的可是韵兰?”众人看时,笑道:“一些不差。”就笑着向他远远招手,韵兰也看见了,把手儿招了一回,见他同伴馨进去了,就见有两个老妈子手里托着盘,盘里放着碗碟之类。众人看彩虹楼的匾额是我欲乘风归去。仲蔚赞道:“好个我欲乘风归去。”又看对联云:攀碧落揖青云迟我三年好把此身还佛祖启红窗开车??望君万里更从何处合干将下书碧霄道人戏拟。介侯笑道:“仲蔚,你看这是你贵相好自己的手笔,什么解释呢?”仲蔚笑道:“你总是这般乱道,谁同他相好呢?”知三道:“上联好似见道之言,下联好似盼望一个人似的。”友梅道:“他必有意中人。”仲蔚道:“你不见干将两字么,总指使剑的。”黾士道:“不差,但‘三年还佛祖’作何解呢?”知三笑道:“把下面这个疆域净得干干洁洁,等这干将,你道是不好?”说得众人皆笑了。于是大家出了西侧门,跟着园丁下了山麓,向西由后径直到梅雪坞。穿过假山,忽觉一阵寒香,沁入肺腑。伯琴笑道:“有趣,这个一阵香足值三千金。”说着已进内门,但见屑雪雕琼,满林香雪,正在徘徊,里边忽然唤道:“进来罢。”见韵兰扶着伴馨迎了出来,笑道:“你们这样子缓缓的游赏,只好秉烛了。”知三笑道:“我们也是小脚所以姗姗来迟。”说着,已到第一进门口,匾上梅雪坞三字,是七开间。南面五大间相通,北边两间用半窗隔祝门前一色玻璃。上边暖帘一齐挂起,把玻璃窗子闭好,真是风息不通。若用了火炉,更当奇暖,上有一匾,是坐看争春四个字。   仲蔚笑道:“这个匾再要切贴也找不到了,但不知何人手笔?”   韵兰笑道:“你看好不好呢?”仲蔚道:“游夏不能赞一辞?”   知三笑道:“韵兰,你坐好。”又向伴馨道:“你去移一只交椅来放在中间。”伴馨不知何故,只得去取来。知三笑着,就叫韵兰,黾士道:“你们做什么?”知三笑道:“拜先生。”平叔道:“谁拜先生?”韵兰、仲蔚也不知何故,呆了,笑道:“究竟什么缘故?”知三笑道:“仲蔚要拜韵兰做先生。”仲蔚道:“你真胡闹,我也没说过。”知三笑道:“你还说没说过,你自居游夏,这个匾是韵兰做的,游夏是孔夫子的学生,学生见孔夫子,不应拜么?”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人最是会说,我恨得要撕你的嘴。”知三笑道:“请你撕了下来,放在靛缸里去染一染。”介侯笑道:“又是什么典故?”知三笑道:“染青了就是亲嘴呢。”众人又大笑起来。韵兰倒不好意思,走开了。说着,只见王小香又到了,由珠圆领进,与众人相见于,又看对句云:晴开眼界鹅毛白,寒极林中月子香。   是高邮知白子书。介侯道:“上句不及下句。”于是又走到北面两间,也有一匾,是超心炼冶四字。友梅道:“以梅为冶,这四字亏他想出来的。”又看一副对云:西风欲来晚寒冱,明月未出群山高。   是长洲叶仲英所书。伯琴道:“联句也好。”只见伴馨走来说道:“请爷们去吃点心。”于是大家到里边,吃些干点,喝了一杯茶。韵兰领了,就从后围墙出来,由一小门,开门进去,一带花墙,从花墙进去,便是天香深处。四面通是桂树,房屋三进,旁边还有小屋,也是三进。前面侧屋,直通春影楼,后门不过一墙相隔,相离四五丈,也有小门可通的。里边第二进五株桂树更大,匾上天香深处四字,联云:美人未织登科记,居士来参入定禅。   也无下款,就知是韵兰拟的了,里面走了一通,韵兰引道出来,向知三道:“湘君那里你去过,就烦你领他们去玩。可从这里出北花墙,沿石甬道柳堤,向西北一直通一条小红桥,便是漱药?Q。回来你出漱药?Q,沿柳堤一直向南,看见有茶圃一区。东面有矮花墙,墙里海棠几株,修竹几竿,便是耕云小筑。你们可略玩一回,便出前门,沿廊直到闹红榭来,我在那里等。这就是你同介侯的相好租的,不多几天要搬来了,你们先就相相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不认得怎样呢?”韵兰笑道:“亏你去过一趟,还说不认得。”知三道:“我刚才出了漱药?Q,向南沿着柳堤,没走完,就朝东迳走,过一条虹影桥,在假山北首的长廊一直到华?N仙舍的。”韵兰笑道:“你不走流霞桥么?”知三道:“忘了。”韵兰道:“出了漱药?Q东侧门,过短廊,便是流霞桥,向南长廊,经牡丹台西首,也到虹影桥,倘过了流霞桥,向东长廊一直走,便是我的屋子后面。若从虹影桥直向西南一条长廊走去,就是耕云小筑后面的西北角上。”知三道:“罢了,我迷糊了,还是你同我去。”   韵兰向伴馨道:“你陪他们去,水烟袋给我,我在闹红榭等,玩玩就来。”伴馨答应着,领了众人去了。韵兰知道总有一会儿时间,于是迳到闹红榭解了手,又坐了一回,想寒碧庄的联语尚少,须再拟一联方好,便唤了一个看园小厮,另招一个小丫头子来服侍装烟,自己静静的拟想,得了一联是:花暗曲房衫子薄,水流深院草堂阴。   方欲再改,知三等一辈通来了。韵兰笑道:“还算快。”仲蔚笑道:“湘君那里,真是幽僻,小桥流水,绿暗红稀,耕云小筑不及那里好。”伯琴道:“池草绿深名士梦,盆莲香净美人禅一联也好。”介侯道:“我爱他‘金屋移春,雨今云古,画桥横笛,波暖尘香’一联。又切新迁又切地方。”小香道:“‘愿为有情人说法,莫于无佛处称尊’难道不好么?”知三道:“耕云小筑的‘荷钟耕烟种瑶草,吹箫踏月上蓬莱’一联也还挺拔。”友梅道:“不要议论了,这里逛逛就走罢。韵兰陪我们半日,也要体谅体谅呢。”于是前后走了一通,·也是三开间两进,匾上是春风烂熳四字,对联是韵兰拟的:风光无限争春价,桃李多情斗艳妆。   黾士道:“好句好句!闹红两字移不到那里去了。”说着跟了韵兰出来。走出花墙之外,望北走过寒碧桥,只见堤上一带无叶倒垂柳,柳堤之西,便是花障。韵兰向西指道:“从这里寒碧庄的大门,不必过桥,我们可从柳堤北尽处,穿出花障,从花墙后门进去。”于是迤逦行来,迳到了后门,却不进这门,沿墙仍绕到前面,是一个大院落庭心,但听流水淙淙,境地极静。平叔道:“什么水响?”韵兰道:“就是流到寒碧桥底下的水,在这屋子地下过的。”小香道:“那里是上流呢。”韵兰道:“这里面的水,自园外南首吴淞江发源,向北流入园中,到延秋榭荷花荡,穿浮玉桥向西到华?N仙舍门前,就是延秋榭后面的斜桥,后向西南蓄成一池,就是月潭,再向西出虹影桥,方向北如弓背,过流霞桥,再向西北,逾小虹桥,方出园墙归入内塘。其池蓄之处,又环向南首,过月影桥,到耕云小筑旁边,折向东南,经由寒碧庄西墙下,迳流出东墙下,由寒碧桥仍入延秋榭宽展处,将寒碧庄裹在水中。”说着已进大门。是三开间,里边是五开间,庭心及厢屋极宽,廷中十余本芭蕉,屋后两株大玉兰,百余竿紫竹,匾是红尘不到四字,旁边朱献之写的联云:有水流时供洗眼,无尘到处借??经。   介侯道:“好个有水流时无尘到处,不可思议了。”韵兰笑道:“外边也想拟一联在那里。”仲蔚道:“你何不早拟?”韵兰笑道:“刚才想了一联,我来念出来,你们听了好不好。”因将花暗曲房一联说了出来。知三道:“好极了!我明儿同你写。”   伯琴笑说:“不必费心,怕韵兰写得不好么?”韵兰笑道:“我也写不出好字来的。”说着,又引了众人从后面西首出来,向西北过了月影桥,仍走虹影桥,方从长廊朝东回到自己屋里,已是上灯时候,佩镶等接着笑道:“姑娘难得这般高兴,费力不费力?”说着走到里边。韵兰笑道:“实在乏力了,待我坐坐罢。你这席面怎么了?”佩镶道:“妥当了,只要搬出来。”韵兰道:“你打发他们点灯,点了灯,就摆席罢。”此时伯琴等也都进来笑道:“今日畅快。”黾士笑道:“腿是有点子酸。”于是大家随意坐了。珠圆砌了茶来,又送上水烟袋,彼此吸烟喝茶。   伯琴向韵兰道:“亏你走这些路,我们也够了。”韵兰笑道:“各位的金面只得陪了走走。”友梅笑道:“寒碧庄我拟了一联,写给你们看看。”仲蔚道:“你写出来。”友梅就在身边取了铅笔写出来道:苔痕拂几琴心寂,花片敲窗梦境幽。   韵兰笑道:“好,你明儿替我做一封,银杏木对送来,要阳文石绿字的。”友梅应允了。佣人已来上灯,排桌子,一时就把酒席排起来,韵兰笑道:“他们青楼中恶习官人就是入席,也不吃菜的,我是不依他们规矩,我要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不要见笑说是饿鬼投生的呢。”仲蔚笑道:“我们本来要你们吃,你肯吃是最好的了。”   韵兰就笑着起身,斟遍了酒,自己就在主位坐定,笑道:“我也不同各位谦了,我也不能定席,谁坐第一位,谁坐第二位,你们自己去定了罢,我是可算坐好。”于是大家随意入座,并不推让,却是介侯坐了第一位,以下黾士、伯琴、仲蔚、友梅、平叔、知三、小香次第排来。知三笑道:“我同韵兰并坐。韵兰是我的人了,你们今日只算扰我。”介侯道:“足见阔少,我们让你亲近韵兰,还要我们谢你。”伯琴笑道:“佩镶呢?”   韵兰道:“叫他什么?”只见佩镶笑嘻嘻走出来,伯琴笑道:“佩姐姐,今朝素雯不在这里,你好胆大了,同你再较较量,我来喝醉你看。”一面说,一面拉他坐在旁边,佩镶笑道:“罢吁,我戒了酒了。”知三笑道:“戒酒必要除荤,你荤除不除?”黾士笑道:“戒大荤不戒小荤。”佩镶把他啐了一口,就要立起来走。伯琴笑道:“到不能的,今朝凭你怎样,总要同你喝,就是戒酒,今朝且开了戒再说,横竖你住在这里,就是要住到小房子里,有我家的老弟在这里,他是送惯你的。”   仲蔚笑道:“我的送人是有始无终的,那及顾兰生的体帖周到,又能服侍,又能爱。”仲蔚尚未说完,佩镶就猴急起来,笑啐道:“你为什么这般瞎说,再说我就恼了。”友梅笑着:“迫问这个缘故。”佩镶就走过来掩了仲蔚的嘴,笑道:“谢谢!   你不要说,好少爷。”仲蔚笑道:“请我吃个皮杯。”佩镶笑道:“啐。”就进去看菜去了。平叔道:“今朝要不要叫局?”   黾士道:“今日是韵兰请的酒,怎么好叫局呢?”韵兰笑道:“倒也不在这个上头,不过有多少俗人太可憎,见了他,便要作恶,你看陈小宝、花玉芳等,是什么人呢?面孔板板的,倒自己算红官人似的。”小香道:“不叫局倒也落得省,但是湘君住在园里,我们已经去了两回,倒不能不找他的。”仲蔚道:“我们这七个人都没结交他,谁出面去找呢?”知三道:“我来。”韵兰道:“据我看来,你们也不用谁出面,我来出面去请他来罢,说你们七个人公请的,你们公出了一个局钱,但是这圈里要加倍呢,他来了,须坐在我那里,再者不嫌各位见怪,各位既到这里总是看得起,我不过说叫局这个叫定,似不雅听,虽不敢当请字,然而要说个邀字,须知我们这些人也是清白人家生出来的,没法到你们男人怀里来混,你们也应该见谅才是。”黾士道:“好好,你说不敢当请字,据我说尽可算请的。”   伯琴笑道:“不要说请字,就要我跪也肯的。”小香笑道:“我并且肯驮呢。”知三道:“你驮我只好爬。”说得众人皆笑了。   韵兰就写了条子,交给打杂的去请湘君过来。仲蔚向韵兰笑道:“我再有无厌之求,要请允准。”韵兰道:“何事?”仲蔚道:“别人我都不管,碧霄同你要好的,他现在是不到局上了,就是熟客请他也轻易不到,我想你的地方他也不好意思推却,可否请你也去请一请?”韵兰笑道;“我知道你们得陇望蜀,把我这个脸给你们开心。”黾士正色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天仙化身,不敢亵他,不过请他来谈谈,领领他的教罢咧,就是冶秋秋鹤的踪迹,我们也没有谈过呢。”说着,只听外边人说道:“姑娘,女客来。”珠圆连忙走出去,众人看时,一个搴廉笑说道:“什么秋鹤冶秋呢?待我听听。”众人同韵兰连忙起身迎入,但不知是谁,下章再述。   第二十四回   咄咄逼人冯姑献技空空说法谢女谈元   上章所说进来的女客,原来就是碧霄,因知道众人在这里,韵兰请他,必要请问秋鹤冶秋的说话,故便到绮香园来,正值众人坐了席要请他,恰好来了,正中下怀。仲蔚先自去移了一只凳杌,排在身边,拉他坐下,有几个未见过碧霄的,就问了姓名,韵兰同他彼此问了好,说:“他们正要来请妹妹呢,恐怕不来,叫我丢脸请你。”知三就替他斟了一杯酒。碧霄笑道:“谢谢!”因又道:“我打谅他们在这里,所以毛遂自荐起来。”   仲蔚笑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碧霄冷笑道:“我是曹操,你是杨修。”仲蔚知道说造次了,连忙告罪,伯琴笑道:“冯姑娘到难说话呢。”碧霄道:“你令弟说的话怄人,倒怪我难说话,正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儿。”韵兰道:“妹妹到底几时迁来?”碧霄遵“初一月半不拣日,我打谅十五搬来。”友梅道:“冯姑娘十五搬场,我们当来贺贺。”伯琴道:“好极,我们通来。这夜又是元宵,我们晚上买些烟火来弄个顽意儿,大家热闹一热闹。”知三跌足道:“可惜我要进省,否则我也送对兴隆馒头来。”碧霄笑道:“啐,你老婆的馒头我不要呢。”黾士笑道:“尊寓先已到过,实在是飞仙楼阁,缥缈玲珑,姑娘真个要乘风仙去呢?”碧霄微笑不语。友梅笑道:“碧姑娘,你做对联到也别致,究竟什么意思?”伯琴道:“下联是我知道的,要寻吴国的干将来合一合。”平叔笑道:“干将是那里人?有许多年纪了?怎么缘分你同他好到这个样儿?”碧霄冷笑道:“燕雀岂知鸿鹄志哉?”介侯道:“刚才说了曹操,你就说怄人,现在你骂平叔燕雀,到底怄不怄?”碧霄笑道:“你待怎样?   ”介侯道:“问你是怄我们不是?”碧霄笑道:“嗳,但许我怄你们,不许你怄我,知道不知道?”小香笑道:“就是但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的意思么?”碧霄笑道:“一些不差,你要我做曹操,便做曹操。”知三笑道:“你们不要同冯姑娘争论,他说我们是燕雀,我们就做了雀,回来雀入大蛤起来,他又要化水了。”碧霄笑着,把知三死劲的啐了一口。韵兰道:“知三最惯胡闹,他来了之后,好比一传众咻似的,放着正经话儿不谈,现在要问问你们的贵友秋鹤现在何处呢?”平叔道:“你怎么认得他?”韵兰道:“也不过一面。”伯琴等大家说闻得他现在俄罗斯,友梅道:“他去年底已回来了,我这里有过信的,说现在方回,还须养病,明春正月必到申江。”黾士、介侯二人道:“哦,我们也听得他回来了,寄了一封信去,并没回信。”韵兰听了这信,心里就喜欢起来,说:“他的家中究在那里,我要寄一封信去。”知三摇着头说道:“你莫急。”友梅道:“这回子恐怕他已走了,你寄信去他仍旧接不到,横竖他快来了,就是迟也迟不过一月半月,多至两个月不能不来的了。他来了才要来看我们的,那时我去邀他来。”韵兰想了一想道:“也是。”   伯琴笑道:“秋鹤到不要紧,我们冯姑娘的干将,不知几时来呢。”碧霄笑道:“不劳费心替我忧虑,令弟说你的贵相好金素雯将来到了园里,我们叫门口拦住你,不许你进来,不知你怎样呢?”伯琴向韵兰道:“素雯也要进来么?”韵兰道:“说是说过一句儿,要住听鹂处,但没下定过,你回去见他问一声儿,说要便要,不要恐有人定去了,同我说的不知多少人呢。”伯琴答应了,于是大家斟酒,一面喝,一面说园里的景致。知三道:“我最爱这延秋榭,地方宽敞,向着南面,到夏天把向南的隔子开了,真是风来月到,诗骨皆仙,可惜没有莲花。”韵兰道:“你知道没有莲,我来的时节,他水面上的枯梗还不少,后来我叫人剪净了,这时候梅花雪发,水涨高了好许多,就不见了,里边的藕枝都填满了,我恐怕明年不发,取了多少起来。”   仲蔚道:“何不种些菱茭?”韵兰笑道:“等到你说,我隔年已经想到,就种在月潭里头。北首是菱,南首是茭,菱茭中还有许多野芡。”平叔道:“我但吃过菱,没吃过茭,茭是怎样的呢?”   韵兰笑道:“亏你是读书人,这个菱茭还分不清。”平叔半笑不笑道:“我并不是读书人,姑娘不要笑我。”伯琴道:“快些狗叫!”这时候外边似有招呼姑娘来的声音,里边高谈阔论,却不听得。伯琴正催平叔作狗叫,湘君已走了进来笑道:“什么狗叫,姐姐可是你养的这只西洋哈巴狮子?”众人看着平叔笑道:“着着着。”平叔就讪讪的面红起来。韵兰、碧霄一面让坐,韵兰就把不许俗套称呼的例告诉他。湘君笑道:“原来就是庐令令,怪道刚才日里第一回到我那里,走到我小房间里去。”   众人又笑起来。仲蔚对二人丢了丢眼色。碧霄道:“老二,你不要同我们做这个鬼脸,我们虽是做官人,不是佖佖伣伣同没气男子,应该给人欺负的。”说着眼圈也红了,原来碧霄等落籍本出无奈,碧霄性又豪爽,惯抱不平,又学得一等绝技,此次到申,暗中交结了几个公平的理事官绅,有恃无恐,就是韵兰这般作为,也仗着碧霄,众人不敢为难。平叔是嘉兴人,又初从外国回来,那里晓得这种被众人一激,更用了几杯酒,就恼羞成怒起来,向碧霄怒视道:“我们说话,要你插嘴?你这臭贱东西!”碧霄岂是受人骂的人,因答道:“放你狗臭屁!你敢骂起我来了!”平叔就把桌子一拍道:“骂你何妨?”众人连忙解劝。平叔立起身来,正要取一只碗打碧霄,碧霄身捷眼快,看平叔要拿碗这个时候,飕的一飞,已经跳到那里,把平叔一把提着,笑向韵兰道:“恐累姊姊,否则做他一个肉饼子玩玩,这样没用的人,也有脾气!”众人大家来劝,平叔已是痛得叫起来。韵兰把碧霄埋怨了几句,碧霄方放了手。韵兰、湘君把平叔扶到炕上,深深告罪,又替他擦脸,替他安慰,伯琴等也埋怨碧霄,方把平叔气稍稍平了。碧霄又走来福了一福,笑道:“大少爷得罪,恕我粗率。”平叔一声不语,就要回去。伯琴、韵兰只得叫仲蔚送他回去。友梅、小香道:“我也来送。”于是四人去了。伯琴等重新入席,湘君就怪碧霄道:“你就看出他俗气,在众人面上也不说的,‘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以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就是这个意思。”   黾士道:“我书上看见一等人有大来历,有大智识,其初必有大糊涂,大放纵,然后有大悔悟,大解脱,这是何故?”湘君道:“这等人混于世俗,都是一片婆心,疯疯颠颠,真是清清醒醒,故一旦贯通,立地成佛,老子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这个微明就是大智慧呢。”说着,只见仲蔚已抱了宝剑来,双手捧交碧霄,碧霄笑道:“我给你做一个捧剑童儿,好不好?”众人道:“快舞吧。”韵兰道:“这屋里还嫌小,可到延秋榭台阶上去?这一块地又大又平,我们通到延秋榭屋里看。”知三道:“好,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不用喝酒了。我们走后,叫他们撤了席,回来喝茶。”韵兰道:“也是。”   伯琴本来还要喝酒,因要看冯姑娘舞剑,也只得罢了,就命端上饭来,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韵兰早命佣人龙吉在那里点了两盏电灯,照得四处通明,仲蔚携了佩镶,黾士携了小兰,知三携了珠圆,介侯携了玉润,伯琴携了湘君,一齐到延秋榭来,立在里面。碧霄把身上结束一回,把双剑取来挂在腰间,笑嘻嘻的到台阶把剑拔出鞘来,右手拿着,那剑鞘插在汗巾里面,整了一整,然后两手各执一剑,做了一个四门手势,然后舞起来。看那碧霄笑容可掬,后来面色渐渐端庄,这个剑一纵一横,一上一落,初起还见剑光分明一闪一隐,既而渐渐难分。   碧霄的面孔身体渐渐迷糊,后来便但有一团白光,异常明亮,碧霄已隐在光中,全身通看不见了,众人大家喝彩。正在喧哗,忽听瞎然一声,大家吓了一跳,但见这团光随着声音,如电光一般,飘然从空滚到对岸,迅捷异常,仓卒不见。只听碧霄在九回廊里笑道:“各位明日再见,我归去也,老二也早些回去。”   说罢寂然,惟弓鞋阁阁之声,由近及远而灭。众人无不惊异,韵兰命园丁灭了灯同大家归屋。坐定,介侯道:“这是仙人了。”   伯琴道:“我看书上说红线隐娘,怎样的奇术,我总不信,算他是造出来的,谁知真有这等人。”黾士笑道:“妹丈的剑也算好了,我前几年看他舞过的,那里及他。”友梅道:“我也从没见过。”知三道:“恐怕他已经半仙了,混迹在青楼的。”湘君道:“你们不要这样乱猜乱疑,少见多怪,他交代过的不许告诉人。回来嚷出来,外面知道了,说他妖妄惑众,生出意外的是非来。他知道你们传出去的,你们就吃不了呢。”仲蔚道:“你们不叮嘱,我们到要外边去讲讲,今说明了,我们那里敢多嘴呢?”韵兰笑道:“恐怕知三、伯琴嘴快,我看他两人最喜说话的。”知三笑道:“你放心,捉狗起来,大家怕的。”说得众人笑了。韵兰命伴馨替大家倒了茶便各自喝着,又命小丫头玉润立在旁边装水烟。仲蔚道:“黾士你把这个票交他。”黾士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囊,检了一检,取出六张汇费票交给韵兰,笑道:“这是七十元的票,今日太费你心,不算谢你的,你去赏赏各位姐姐吧。”韵兰笑道:“何必呢?你收回了。”黾士道:“你不用推了,那谢姑的六元也烦你开销了。”湘君笑道:“何必要紧?”仲蔚笑道:“跳井的事已完结了。”湘君道:“《红楼梦》倒熟呢。”韵兰道:“既承厚赐,我不受你们是不安的。”就唤佩镶收去,归好了,你领小兰、珠园来谢谢。佩镶就收了去,一回儿大家花枝招展的出来各人门前告了一个谢字,到又谦让了一回。知三笑道:“求小兰姑娘同各位姐姐大家坐在这里谈一谈。”珠园笑道:“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去了。   小兰等大家坐了下来,挤了一座。伯琴笑道:“今日之游,也算畅快,到做了两出把戏。”湘君笑道:“碧霄将来进了园,你们只常带一个厌物来,把戏还要多呢?”知三道:“这个菱茭的典故还没讲完,请苏学士承上文罢。”韵兰道:“我看见《湖湘风土记》上头说‘两角为菱,四角为茭’,我们江南地面通是种茭,有小有大,有白有红,有长刺,有无刺,一时也分辨不来。我曾定他一个名,俗名红菱的,我名他红??,最小壳坚刺锐的,名曰?e,园角的名圆?M,大的名馄饨,茭中的名?Y,同荷一样,有角名?X,那菱多出于江北,多不知道,不敢定名。就是这芡也有三种,一种叶底嫣红开花绿色的最为名贵。”湘君道:“西方功德池里也有一种芡,王母采取,馈列洞神仙,食之者生大智慧。”介侯道:“东方绮香园里的芡,苏姑馈列位客人,食之者生死缠绵。”韵兰微微一笑,黾士道:“可惜没得船,若莲花盛开的时候,在那里荡浆,从浮玉桥进港,过斜桥,到月潭穿虹影桥、流霞桥、小红桥一带柳堤,到也有趣。”韵兰笑道:“你不要忙,到夏天你们来避暑,我请你们坐船。”介侯道:“现在船呢?”伴馨笑道:“在寒碧庄后间有两只呢。”仲蔚道:“真是想得周到。”友梅道:“那寒碧庄去避暑,操操琴,到是好所在。”介侯道:“在耕云小筑种种园圃,作一个农隐,何尝不好?”佩镶笑道:“二三月里到闹红榭去赏桃,花真是一片煊,红烂熳如锦,就把这个身被这桃花香薰醉了。”知三笑道:“薰醉了,倘然吐起来只好请护花神受吐。”   佩镶把知三一看,脸上就红了一红。仲蔚、伯琴、介侯、黾士都看着佩镶微微的笑了一笑,也就忍住,佩镶不好意思起来,立起身来要走,伯琴笑道:“佩姐姐到那里去?”佩镶也不管竞走了。韵兰、湘君等看他这种光景,不知何故,就疑心起来,问他们缘故。起初皆不肯说,韵兰又问黾士。黾士笑道:“你去问仲蔚。”韵兰就去问仲蔚,仲蔚也不肯说,韵兰就脸一沉道:“你们不说就罢,我自去问他。”说着便走。仲蔚看他着了急,只得拖住说道:“好姑娘,我同你说,你回来,不要埋怨他才是。”于是就把上年在林燕卿家佩镶喝醉兰生受吐的事告诉一遍,湘君道:“那日我也在那里,并没说起佩镶妹子吐呢。”仲蔚笑道:“他吐你已经走了。”韵兰笑道:“这个兰生到底是什么一个庸赖人物?”友梅笑道:“你只要看《红楼梦》上的贾宝玉。”韵兰笑道:“你们总欢喜自己标榜,把他比上贾宝玉来了,可知是说谎?”湘君道:“兰生是有些道理的,倒并非说谎,不过似乎还有些孩子气。”介侯道:“这是他的天真,并非孩子气。他世上的阅历,何尝不明白,不过不肯学罢了。”韵兰道:“年纪多大呢?”知三道:“今年十五岁。”   韵兰道:“他老子今年几岁?”知三道:“五十四岁。”韵兰道:“管兰生严不严?”介侯道:“通共一个老来子,就是严也有数的,我看见他这样浪使钱,他老子并不管他。”知三道:“这个不能怪他老子,他老子也不知道,因祖母爱他,只管把体己钱背地里交兰生使。”友梅道:“现在太夫人千年,兰生恐怕不及从前的舒服了。”知三道:“也未必,这许太太阿弥陀佛的,他的母亲又回来了,现下虽珩姑娘当家,二月里嫁了出去之后,这家事一定是吉田夫人管了。自己的生母管了家,儿子还受委屈么?”仲蔚道:“也不是这等说,做了一人,也不可过于荒唐。   要用的,虽然是花天酒地也只好用,不应用的,浪使了也无益。   若说母亲管了家,儿子就好,有这个念头就是败子了。”韵兰笑道:“回来你们同他来望望我们这位佩姑娘。”恰值佩镶走出来,听了这句话,进去不是,出来又不是,臊得无地可容,红了脸,把洋巾子按着眼,大家反哄笑起来。湘君看他可怜,便立起来挽了佩镶的手就走,说道:“我同你到幽贞馆看你姑娘种的细叶菖蒲去。”伯琴还要再打趣他,给仲蔚送了一眼,也就罢了。知三笑道:“你园子里有醉湘云,不可无芍药台。”   韵兰道:“有是有的,在大花障外边。”友梅笑道:“喝醉了酒,到那边去睡,跌也跌死了。”伯琴笑道:“你不要忧,你如果醉了要睡那个地方,我们来抬你去。”知三笑道:“他是爱梅花的,到梅雪坞去做江采?O。”韵兰道:“芍药轩就在韵香馆外,将来素雯来了,到他处去眠芍药,倒极便呢。”仲蔚道:“梅雪坞去读书,到极静,地方又暖,房屋又敞,红尘飞不到的。”黾士道:“绿云馆也好,到绿阴清润的时节,心也给他薰绿了。”介侯道:“我爱漱药?Q幽僻,一座房子,在西北角上门前一带柳堤,流水小桥,有半村半郭的光景。”霁月道:“我姑娘幽贞馆后面两间歇午的地方,也有趣呢。前面也有几本芭蕉,后面也有几本芭蕉,还有一丛斑竹,到夏秋天睡在那里,便是两面送进来的凉痕蕉影,把身子都裹在里头碧绿的。”黾士道:“我们没到过呢。”霁月道:“现在佩镶姐姐同我两个人做了房,一人一间,夏天再让姑娘歇午。”伯琴笑道:“你们精赤身子睡的么?”霁月道:“大少爷又没好话!”伯琴笑道:“你说把身子都裹得碧绿,不脱衣服怎么裹到身上来?”知三笑道:“你仔细,你没见你自己溺出来的小便都是绿的呢?”韵兰不懂这话,笑问仲蔚道:“怎讲?”霁月笑道:“理他贫嘴,他说乌龟的小便是绿的。”众人又大笑起来。霁月把知三啐了一口。知三又笑道:“霁月,我问你,你们园子里景致通通有了,就少了葡萄架。”韵兰却未见过《金瓶梅》的,就向知三问造葡萄架的法儿。知三方欲说出,仲蔚怕韵兰生气,连忙向知三丢眼色,把别的话来混岔了,因道:“北边有牛奶葡萄,又有胡椒葡萄,形虽小,香而且甜,最是贵品。北三省有一种蜜葡萄,每颗有四五两重,可以切片炙乾作葡萄脯的。”友梅道:“这些葡萄都种在山上的,移到南边来,便要变种,不知何故。”黾士道:“彩虹楼的山脚上,尽可栽种,何费去种在那里?”韵兰道:“你没看见呢,后面有一个棚在那里,不过是水晶葡萄,种子不好。”黾士道:“你幽贞馆门前何以不种葡萄?”伴馨道:“本来有的,因姑娘要种朱藤花,就把这葡萄移种到春影楼的下头去了。”韵兰向伴馨看了一看,骂道:“小蹄子,你偏晓得,回来撕你嘴!”吓得伴馨不敢声。伯琴一面向韵兰点头,一面笑道:“苏姑娘好个你的什么春影楼,今儿我们没到过,你不给我们见识见识?”介侯笑道:“什么是春影楼?在那里呢?你何故不领我们去?”知三笑道:“他藏着一个孤老在那里,所以不能给人看。”仲蔚道:“韵兰到底什么体己房间就赏给我们看看罢。”韵兰笑道:“什么好地方?不过是三间小楼,同老妈子的房间一样,比这里的房间不如的远呢。”友梅道,“姑娘不肯给我们看,必定是极好的所在了。”忽见湘君同佩镶走出来笑道:“你们要想闹新房么?”知三道:“我来评个理你听,你的韵姊姊放着好房间不给我们瞧,我说他藏了孤老了。”韵兰笑道:“都是伴馨这个小蹄子多嘴。”霁月道:“果然这个房间腌?H得不堪。”伯琴笑道:“倒是厕房,我们也当香房,要去看一看的。”知三笑道:“不要说厕房,便是狗。”说到狗字觉得这话太造次,就咽住了。韵兰冷笑道:“我是狗窠,你们何故到这地方来?又不是我来请你们的!”知三怕他生气,连忙作揖告罪,说:“好姑娘亲姑娘,皇帝姑娘,你是明白人,饶我这一遭儿罢。”倒把韵兰怄笑了,要撕他的嘴,伯琴笑道:“你声声都说姑娘,要作九声狗叫。”知三笑道:“这是狂吠了,饶我下次罢。”介侯道:“我们回去罢。”友梅道:“尚早呢。”介侯道:“好房又不给我们看,在此讨厌有何趣味呢?”韵兰倒不好意思起来,骂道:“你们这班混泥鳅,叫我恨又不是,忧愁又不是,横竖后来你们总要去见的。这回子先去看了罢。”就命佩镶先去,把地扫扫,各处的灯都点好了,我们就到楼上去喝茶罢。佩镶答应着自去,这时韵兰发出一个钥匙,叫一个男相帮名字叫龙吉的走来交给他,叫他去锁园门,一会儿龙吉进来缴了钥匙,伯琴笑道:“锁我们在园里,留过夜么?”韵兰道:“你们去,我再叫龙吉去开,这里十二点钟锁门,是一定的。”   说着,就领着众人就走。友梅道:“已经十二点了么?”知三道:“差不多儿了,我们上去坐一坐就走罢。”大家遂跟了韵兰,介侯笑道:“我不说回去,他还不给我们看呢。”说着,已进了客座门一个朝西的小穿堂,过了穿堂,便是朝东三间洋楼。下一层是小兰、珠圆、玉润住的楼,门前本有一排五株杨柳,一株大桂树,一株大紫薇,庭心里头一架葡萄,暗中看不清楚了,韵兰告诉了,方才知道,知三笑道:“真正有葡萄在这里呢。”庭心门前又有一座假山石,石边栽着的草木都看不出,假山里头也收拾一间小室,洞口石上,隽着新德轩三字,里面匾上清凉别境四字,有石床石座,甚为宽大。左首一窟放着一只大圆白石盆,比东坡的雪浪盆还大,盆边都刻的工细人物故事,这个盆高约一尺,放在广磁架上。旁边还有一个白石台,假山洞口,另有一门,可以启闭。上面大窗,装着玻璃,光亮通明,地下可以炽碳,乃韵兰避暑洗澡地方。院中后面另有一门,是往牡丹台漱药?Q的迳路。楼北一条小廊,靠西一门,是到望月台的路。众人下面看了一回,小兰同侍儿的房间,倒还宽敞华丽。上边方是一统三间的春影楼,后边一只小亭,可到望月台上去的。楼门前小小回廊,说不尽绣槛文窗,雕栏画栋,绮疏藻??,玉柱朱亲,那楼梯两边都是金漆栏杆,扶手处以紫绒围里踏脚地方。每层钉着西洋步步娇的织毛锦毯,房门口挂着一条品红锦线大?d字的灰鼠软帘,帘面子上金线织的洞天福地四个大字,衬在品月圆式缎子上,真是眼界一明。   伴馨揭起门帘,让众人进去,揭帘这个时候,觉里面冲出一股暖气随着香味出来。扑进门,觉得阵阵甜香,镌魂锁骨,里边烧着一个大熏笼,春生满室。佩镶已脱了外罩狐皮袄,里边但穿着一件银红闪缎篮锦花边小羊皮袄,觉得玉琢金镶,天然妩媚。众人这个时候,只见满眼迷离又有这几个美人相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还是梦中,还是醒呢。韵兰便请众人宽了外褂,自己又换了一件玫瑰红摹本缎全金?d字洋花润边大襟镶滚的小毛皮窄袖袄,珠圆、玉润等也都宽了皮袄,一律紧身窄袖小羊皮短袄。原来楼屋朝东三小间,一间是更衣的小房,伴馨陪住在那里,两间一落是韵兰卧房,上头一方粉红地匾,写春影楼三字,石绿嵌的,南面一带楠木玻璃短窗,上一色西湖色纺绸窗帘,用黑白两色的洒线锈着梅兰竹菊,四壁都用织锦裱着,地上铺着两条大虎皮的地褥,上边挂着十二盏白铜雕绣花篮灯,另挂两只大保险大油洋灯,西南角朝东放着一只镂宝雕花嵌空镶牙的沉香床。顶上一个横匾,分为三格,两边写着王次回的无题诗,当中一格画着牛女鹊桥图,挂着一顶银红色鸡皮绉金线大梅根的灰背皮帐。一条湖绉一块玉元缎润边的灰鼠床圆,床上衬着灰鼠褥,一个草上霜的香屑鸳鸯枕,床里面折着四条草丝锦缎洒花边的鸳鸯翡翠消寒被,颜色一条是秋香绿,一条是竹根青,一条是杨妃红,一条是玫瑰紫,另有一条葵花宁绸满绣花边灰背被。床上中间一个紫檀横架,四只小抽屉,架上放着一架小自鸣钟,一个錾银方寿字香炉,两瓶西洋口香糖,两瓶百花香水,一个橡皮管子打香水的玻璃瓶,一册工细人物画页。床前靠壁一只花梨雕画大理石面桌,一张锦缎桌套,上放一架牙嵌紫檀梳妆百宝匣,两个寸许高的白玉美人,用玻璃圆罩罩好,一枝赤金博古水烟袋,两个翠玉缸,一缸里是水晶香蜜,一缸里是刷鬓香水,另有两个香粉胭脂白玉小缸。   壁上挂一幅着色李三郎秋夜定情图,是蓉湖女史所画,工细绝伦,旁边一副织金草丝对,上款韵兰女学士正宝,下款是紫薇郎书赠,一笔灵飞经体联句云:文波濯艳香犹宛,宝帐涵春梦欲仙。   床门前靠窗一只雕楠嵌牙方脚大八仙桌,一条鼻烟元缎边宫锦桌套,放着一个保险大洋灯。两只紫檀花架,上放着两个白玉盆,种着一红一绿两盆老梅椿。靠西壁两具红木嵌玻璃衣橱,橱旁架上四只金漆大皮箱,旁边一只杨妃榻,百花绣枕,灰鼠垫褥,当中一只花梨百灵小圆桌,桌上银红镶锦缎桌套,四围均有四只楠木小杌,锦缎杌套。圆桌上一只古铜盆,两只古铜鼎,均是紫檀雕座。北首靠壁一张紫檀雕栏千年长寿八宝横陈榻,紫檀雕花几,为缎子白绫边几套,放着一架报刻美人手打自鸣钟,花梨木架上一只柴窑??青长方盆,着双台水仙花。   下边两个红木脚踏,居中两只五彩洋磁吐壶。壁上一架紫檀嵌黄杨五尺高的大着衣镜,旁边一副磁绿金字对,上款是韵兰大姊命书,对句是:五色云舒辞烂熳,九华春殿语从容,下款是妹湘君谢琼集句,榻上两个枣红洒金宁绸靠,两个苹果绿满金宁绸垫,湖色绉纱满绣榻帏。沿窗一张玻璃面子红木宁式半桌,却无桌罩,放着几个高脚玻璃碟,碟中装着几种水果,杏仁瓜子之类。靠窗八把花梨嵌牙小靠椅帔垫亦不用皮,一色八条竹根青素宁绸金边满绣椅帔,一色八个出银炉红素宁绸金回文边垫子,当中绣着大团鹤。椅子中间隔着四个紫檀茶几,放着玉牙色摹本缎绣花几套。下边四个磁吐盂,西首墙上泥金笺四条,工楷小琴条,写着元稹的会真诗,旁边两条泥金笺长联,上款幽贞馆主人餐正,下款玉钩生联句云:苏小是前身吟到梅花天上群芳齐俯首,若兰留韵事寄将香草闺中思妇尽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