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4 页/共 33 页

但你要见上海的姑娘,我倒有一个人。今年八月,我在范文玉家席上,遇见一位姑娘,名叫冯碧霄,单名一个云。他年纪据说二十岁,小圆方脸儿,生得纤瘦苗条,神采奕奕,柔眉中带清刚之气。从天津新到的。他与吴冶秋相识极熟。那天他约我过去,我因次日回杭,未曾去得,今天可以同去访访,顺便打听二人。”兰生大喜,仲蔚笑道:“你只不要到家中说起给你老太太教训。”兰生道;“放心,我们便去罢。”因叫松风等着梅雪来时,你就说我去访一个朋友去了,你和他先回罢,松风笑道:“爷也赏我去见识见识,回去只不说就是了。”仲蔚道:“你等梅雪来了,叫他回去,轿子也打发回去。你到桃源里彩虹楼冯家,或久安里棠眠小筑范文玉处,伺候。”松风点头答应,二人便走了,到十六铺,坐了马车,径到桃源里。岂知碧霄出门游玩去了,仲蔚认识的大丫头云倚、倚虹,也一起去的。只有十余岁的丫头,同乳娘在家。   二人叩门进去,到楼上,彼此均不相识,问了姓名,仲蔚方知丫头叫柔儿,年纪只得十五岁。乳媪连妈,柔儿听说仲蔚和碧霄见过的。因让二人到房里坐了,倒了茶来,请吸水烟,便笑道:“真不凑巧,姑娘前日动身游元墓去了,失迎之至。”   仲蔚笑道:“真是无缘,我还八月里在文玉那里见你姑娘,悔不早来。”柔儿笑道:“爷恐不知道,近来我们姑娘不见生客了。   苏姑娘要招我们姑娘住到他那里去,还没定,现在这里不过几位熟客人走动。”仲蔚道:“姑娘几时回来?”柔儿道:“最快六七天,多至半个月。”兰生笑道:“倒也好,我们专程来访,其人虽远,其室则迩,倒要仔细认认。”柔儿笑道:“小房子见不得人,既承不弃,请进看看便了。”兰生因起身揭起帘子,在外边一望,是五间楼屋,两个厢房。问楼下何人,已租给人家了。看外房一间,挂着绿绒里子的红绸门帘,中间设一张东洋光漆螺甸榻床,榻上一条花旗国织绒褥,放着两个绣呢红垫,两个回猩红靠枕。下边白铜脚踏,两边八把东洋金漆椅,上一色的大红素绉绣缄垫,绣绒五色绉纱椅帔。当中间着东洋小茶几,靠窗一张东洋八仙桌。桌上四个高脚玻璃碟,放着几样水果。另有一个磁盆,放在架上,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四条柳条金笺行楷小屏条,一面四条市青笺,金兰花,此是两边外房装饰。内房门口一条杨妃绉纱、一块玉品蓝绫子镶边棉门帘,房内朝东一张红木嵌杨床,白玉色杭纺帐子,錾花镀银帐钩。床上折叠着四五条五色绉绸鸳鸯被,铺着青花白地印绒褥,放着两个合德梅花枕床。前旁边一张七巧杂镶一担挑的梳床台,台上一架报刻自鸣钟,一对百果玻璃金台花,紫檀梳妆镜奁匣。床头挂着雌雄宝剑一口,红鲨鱼银底八宝剑匣,妆台壁上挂一幅仕女,是红线飞空图,乃陈慧娟女史所画的。旁一副冰纹笺,七言欧字对,系镇江朱叔献写的,写得骨老气苍。   其句云:   云拥灵鬟螺蘸碧,风回仙袂鹤凌霄。   房中一个匾额,是吴冶秋写的彩虹楼三字,外边壁上挂着改七香画的八幅剑侠图,一面四口黄杨木的衣橱。橱门雕着梅兰竹菊,用石绿润底,分外好看,当中地上摆着一张西洋腰子桌,铺了白绒花毯,供一盆西洋涉刺红,一面八张十景红木厅。   前半房乃是厢房,一张小八仙红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个九拼洋漆金花果盆。沿着庭心皆是玻璃,雕窗,白绸绣花窗幔。   壁上四幅杜饭颗的六朝体小屏条,正面一架大着衣镜。镜两旁又有一副四尺泥金对联,是吹玉生写的苏字。集句云:碧山高拥神仙队,霄汉常悬日月心。   下边一张八宝杨妃榻,两个白绒枕垫,白绒靠枕,一张榻几。几上一个紫檀架,架上一个碧霄自己的像,艳妆佩剑,奕奕如生。里面乃是书房,也一样的位置,另有一张绣榻,榻横头红木玲珑书架,上放许多石印书籍,榻下两个白铜脚踏,两个磁涎盂。厢屋到房里中间,遮着一架八折的东洋书画纸屏风,两边大约一样的。兰生笑道:“好地方,吾们到没有这等讲究呢。”仲蔚道:“碧霄是不能见了,我们到文玉那里去罢。文玉是我的贵相好,你去赏鉴赏鉴。”兰生没法,只得出来,柔儿送到楼下,仲蔚、兰生一径到久安里文玉处。乃是两个房间,里头装饰,同彩红楼仿佛。不过都是红木的,书画均时下名家手笔。外房门口一匾,知三写的棠眠小筑四个六朝字。壁上一副泥金对联,是仲蔚撰赠黾士写的。句云:文社诗栽蕉叶绿,玉楼春护海棠红。   原来文玉和芝仙、仲蔚均有交情,一见仲蔚,便接到自己正房间坐了。侍儿金姐送了茶烟和手巾,文玉请问了兰生姓字,便向仲蔚笑道:“你好,来了十几天,不到这里一趟,恐怕别处的相好恩深。”仲蔚笑道:“我昨天才到,你话我不懂。”文玉笑道:“昨日又不是十七。”仲蔚见文玉道破来意,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实因店中及别处的事,烦不得闲。”文玉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能瞒我,我有樟柳人未卜先知呢。”说着,只听得后边帏幕里扑嗤嗤的几声儿笑,知三、黾士走了出来。兰生见了大喜道:“你们作怪么,怎么鬼鬼祟祟跑到这来?”知三笑道:“你初出茅庐,为何也来了?都是仲蔚引诱的,我明儿去回老太太。”仲蔚笑道:“人家的相好,你们不和我说一声,贸贸然来了,我要同你算账呢。”知三羞着脸笑道:“你的相好,听了令人肉麻,亏你说得出,只怕你镶不好,人家倒先镶好了。”   文玉把他打了一下,黾士道:“兰兄弟是新客,你今天当请请他。”仲蔚笑道:“且慢。”遂和文玉说了许多私语,引得众人形容。   原来仲蔚和文玉虽有相好,外面却极矜庄,从不肯握手相搀,作急色儿的样子,这也是各人的脾气。兰生看文玉约二十岁左右,艳如桃李,娇若海棠,一种柔媚之致。往往笑嘻嘻的,不甚言语,令人相对忘言。兰生是多情的人,便忘了情,和文玉亲热,问长问短,只叫姊姊一种爱怜之至。口中说不出来,一回又携了文玉的手,到外房去说话,被仲蔚见了,便笑起来。   兰生倒不好意思,兰生在那里与文玉亲近一回,这里知三、仲蔚两人谈了一回珩坚亲事。说已和太太说过,一律允了。仲蔚道:“既如此,我们做媒的,大家省事。”黾士拉了仲蔚笑道:“这会子你贵相好和兰生说什么体己话,我们出去看。”知三便一同出来,对着兰生笑道:“这是仲蔚的相好,你做什么,不怀好意么?”文玉笑道:“你为何只喜刻薄人,人家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兰生似乎红了一红脸说道:“你看见什么?”知三笑道:“虽没看见什么,却未必规矩。”黾士笑道:“文玉姑娘不是这等人,莫冤屈了她。”于是一同坐下,知三因向兰生道:“我刚才和黾士说,要想寻了仲蔚来看你。初二日,伯琴处虽说不惊动,我们至亲好友,不比别人,到底怎么个局面呢?”   兰生道:“我没见过世事,你们怎样我便怎样。”知三道:“我们打算送一班京戏,伯琴再三不肯,说地方小,人手又少,中国地界怕闹事。我们仔细思量,倒是实话。因公议送一班江西咏霓班女戏罢。里头有一个做正旦的名叫冷柔仙,又有一个做武生凌霄,色艺甚好,可以赏鉴赏鉴。若伯琴要答席,我想借你们家里。”兰生道:“这个最好,我们本来要请客,老太太说过初十左右要请。我们回去便定了日期,请姑太太、珍姊姊、雪姊姊一同到吾家来。只算伯琴哥哥答席,不过有个名儿,也不用他费一草一木,通是我做东,也算我们进屋请客酒,也算庄府的答席酒,大家叙一叙,你道好么。”黾士道:“恐怕伯琴不费钱,心里不安。”仲蔚道:“这到不要紧,都是至亲好友,不在钱上头,公是公妈是妈的算,若要计较,不是我们的交情了。”文玉笑道:“可惜我不能来到园里玩。”知三道:“什么不能?先祖姑丈在时,扬州许多姑娘,谁不认得顾府。”兰生笑道:“请问范姑娘知道有两位新来的姑娘,一个叫谢湘君,一个叫林燕卿,现今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不差,这两人目空一世,湘君昨晚我和她见过,说住在鼎丰里。燕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要见她什么?”兰生道:“到底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你打听他,莫不是想寻他的口香么。”说的金姐也笑了,知三道:“前日霞裳少了一件行李,还在湘君那里取回来的,却不说起燕卿的地方。”黾士笑道:“大约就住在这个巷里。”文玉笑道:“我和你说了,怎样谢我?”兰生道:“和你叩头。”说着便要跪,文玉连忙搀住了兰生,笑道:“我同你说,就在这里西隔壁楼上叫闹红榭的便是,你们去闹她罢。”众人听了,便一同起身过去,门口果然标着闹红榭林四个字,走到楼上,早有丫头通知。   原来燕卿到了,又添用了两个丫头,一个佣妇,两个男佣,那鹣儿却认得兰生,便接了四人进去,说顾爷来了,丫头里面一个叫金儿的,认得知三、仲蔚、黾士三人,便出来接。时燕卿又接了出来,三人见了,大家通了姓氏。兰生见房里还有一个绝妙侍儿,年纪约十五六岁,方脸细腰,眼梢极秀,生得浓纤得中,修短合度,淡妆缟袂,不御铅华,令人见了意远,因问这位姊姊是谁。知三却和她有一面,说:“这位姊姊是小连珠家里的叶大宝姐姐,她的号叫佩镶,很通文呢,新闻纸能看的。”兰生大喜,和大宝作了个揖。佩镶笑着,抬身让避。大家看着燕卿楼面三间,另有一个过街楼,共三个房,摆设专尚华丽,又与文玉、碧霄不同。正房间东首一排四口江西式红木衣橱,门上嵌着玻璃镜。床后小便更衣小房,遮着孔雀屏,妆台上一面槟榔金纸小匾额,写着闹红榭三字,尚未装好。房正中有潇湘馆匾额,壁上一副泥金宋锦边短联,系天津带来的。下款灵珠阁主四字,上款黛玉掌书仙清玩七字。还有一个定情小跋,联句铁丝篆。句是:黛眉淡扫春山远,玉貌新窥夜月圆。   中间挂着两盏保险灯,桌上也一盏保险大洋灯小单靠,弥陀榻,百灵台,八仙桌,都是一色红木。书画屏条,虽非古人之笔,却极精致。另有新请朱叔献写的长联,系乔介侯所赠。   句云:   燕惯依人,每逢酒醉香楼,结习未除狂士气;卿须怜我,莫到夜深私语,多情重说少年时。   知三看燕卿鹅蛋脸儿,长颈细腰,双眼俏丽年过二旬。头上一只时式缎兜,上下周围数十粒新光珠,中间几个翠玉圆寿字。当中钻石嵌宝小梅花两朵,后面堆云髻上戴着腊梅蕊,耳上钻石錾金环。上身穿竹根青大?d字五福朝天宁绸薄绵袄,七寸管的袖子。袄上袖管,系青莲缎洋金回文梅花边,品蓝缎回文双镶月华三道边。下身穿出银炉红百寿百福宁绸散管裤,月蓝缎洋金洒花镶边裤管口。周围半寸阔的元色线网络,一串串的小珍珠排穗,系一条品绿熟罗梅兰竹菊锦缎镶头的绣花裤带。垂到膝下,脚上时式嵌云密线网弓鞋。真是妖艳异常。问了三人姓字,便向兰生笑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老太太、太太都好么?”兰生笑道:“多谢托福,姑娘地方也收拾得快。”   燕卿笑道:“还算快,不过闹红榭的匾未上,打谅要把蒲湘馆换下来。”仲蔚道:“姑娘的名也红极了,前闻受过姓朱的欺,我也不平,嫁后又如此收场,甚为可惜,现在到这里可有熟客?”   燕卿道:“也少,虽有几个,都是前在天津、南京两处的旧人。   昨日来了两个,一个姓陆,一个姓乔的,就是送长联对的。他就住在城里,是本地人,昨儿都来请过客,若诸位不弃,闲了来坐坐。”说着佩镶走了,兰生默然,固又向燕卿道:“我们家里要请客,我来找你。”仲蔚道:“不可,你找她,好似你已经来约过他似的。你要请,我来替知三作个小媒。知三若和燕卿熟了就叫知三邀她,知三是欢喜又阔又浑的姑娘。”燕卿笑道:“这位大少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清的浑的。我倒不知道什么是浑,大少爷倒得说说。”知三笑道:“他是阿二,不是阿大,不要称他大少爷,叫他阿二便了。”黾士笑道:“阿二作媒攀相好,燕姑娘究竟愿不愿?”燕卿笑道:“只怕舒爷看不上眼。”仲蔚笑道:“舒爷现在走动的是清官人,酬应也不好。   他本来要跳槽,燕姑娘既然心许了,以后便好走动了。”燕卿道:“甚好,只怕得罪。”知三执着燕卿的手笑道:“我是要过夜的呢,只怕燕姑娘还是清官人。”金儿正在装烟给燕卿吸,听了知三的话,便笑道:“这位舒爷,还是这么会说。前儿在金素雯姑娘那里,也是精精细细的信口开河。”知三笑道:“真的我爱浑官人,愈浑愈好,到底你姑娘是清的是浑的?”说的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肩上揎了一下,笑道:“要你浑便浑,要你清便清。”说着小丫头送过紫檀琵琶来,燕卿抱了和好弦,唱一支采桑戏妻,四个人无不称赞。忽报乔爷来,燕卿便出去,领到对房坐了。   停一回过来,知三问道:“可就是介侯么?”燕卿笑道:“你问他什么?想吃醋么?”知三笑道:“你这人难说话,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乔经略的侄子,品数高尚,刚正不欺,我们久闻他的名。若可以见见,你替我说一声儿。”黾士道:“这个人我也很佩服。”燕卿因差鹣儿去问,不一回鹣儿来说:“乔爷请。”   于是燕卿领了四人到对房来。只见介侯是个三旬左右的瘦紫少年,器宇岸异,向四人长揖笑道:“素昧平生,虚劳折节,名贤在望,实愿同心。”遂一一的请教姓名,知三笑道:“方才拜读长联,十分倾佩,不料即时作合,文章之契,萍絮之交,殆非偶然。”于是彼此坐了谈起来,方知介侯与秋鹤极熟。他虽是大兴,原籍也是上海,还有些薄产。他隐居求志,不乐仕进,也略知英国语言。只是性情倔强,故不喜交结官场俗客。不过种花艺乐,诗酒随缘,倒也十分自在。仲蔚等都是爱才若命的,自然投机。燕卿笑道:“你们这班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见了便是通文。我若做了秦始皇,把你们都要坑起来。”众人都笑了,知三向介侯笑道:“老兄,这位贵相好,人也聪明,嘴也利害,弟冒昧之至,方才已经放了,定要想分食杯羹。吾兄若是吃起醋来,要尖刀相会,弟当引身告退,原璧奉还,没有尝过呢。”   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会说话?你姓的舒,是溺出来的尿了。”介侯笑道:“这不怪老兄,总是媒人多事,要打媒浆才好。昨日燕卿说,曾和兰生兄同船,想必是兰兄做的媒了,须罚他。”兰生笑道:“青天大老爷,真是冤枉死人。”黾士笑道:“我来说句公平话儿,媒人虽未做,皮条是他拉的,要罚连庄老二同罚。”仲蔚笑道:“媒人是已成之局,我若不做,兰生也要自当毛遂。我因不服气,破了他的婚姻,介兄不信,问贵相好便知道了。”兰生笑道:“我也是无心,既要罚,初二是不得闲,初三到这里来请各位如何。”知三笑道:“不好,你做了东,便算你的相好了,将来鹊巢鸠占起来,我倒暗暗的戴上绿头巾,不能开口,还顶着一个脱空乌龟的虚名儿呢。”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揎嘴,介侯笑道:“这句话,我也吃了亏了。这位知三兄是我燕卿的二房丈夫,算我倒运,今儿我先来请请。”燕卿笑着打了介侯一下,知三道:“今儿我来做东。”介侯道:“何必如此太拘,初三一准你做东便了,今儿我们算会亲酒,也不再招别客,就随地几人,也不必叫局如何?”仲蔚笑道:“我只要吃。”于是介侯请众人点子菜,摆起席来。六个人只是清谈,讲起伯琴家喜事,介侯答道:“伯琴兄,我却见过了几面。舒友梅琴会上由王廉夫介绍,曾经见过。金素雯那里也见过一回,这番必得去贺贺。”   知三道:“极好。”仲蔚道:“但求枉驾,不必厚仪。”介侯笑道:“弟也没什么送,只知道两肩扛一口。”大家又笑了一阵,是夕饮到十下多钟席散。   松风早来候着了,仲蔚送兰生回家,把日间的事都瞒起了只和许夫人谈了一回珩坚的亲事。因都是老亲知己,概免琐碎,只须阳府犒金一千两,以为给赏下人之用。老太太因初到上海,家中乏人照应,要请知三搬来,说横竖他一个人住在伯琴处,仲蔚点头,说我去说,叫他搬来就是了。许夫人又定了出月初九请客。这晚仲蔚住在兰生家中,次早是十一月初一。仲蔚起身,用了早点,便到老兄处去帮忙,黾士也来了。午后,介侯先来了一次,仲蔚就把顾母要知三搬去的话告诉了一遍。是日送礼的已是络绎不绝,有送银洋的,有送礼票的,有送金银、铃英手锁、百索、项圈的,有送烛酒、糕团、火腿、鱼翅现物的,有送喜联喜幛的。介侯送大红百子缂丝轴,回文锦对,百子千孙,烛面寿桃金印银八仙八件,仲蔚和知三商议,且开发使力,通受了。写了阖第降临请帖,以后都璧,只受了一副锦对。   到了初二,各人愈忙,午后兰生先来。未几,顾母、珩坚也来了。喜贞、雪珍接了进去,因许夫人不来,叫人送了两桌过去。一桌请太太,一桌请霞裳,月佩、风环几个人,抬过去一坛玉壶春的竹叶青酒。原来伯琴新买这所房子,朝东的第一进五间。里头一个极大的庭心,放着一架大屏风,遮着屏上书一个大福字。两边各两间大厢房。第二进亦五间,中三小间客厅,旁边一大间书房,都与厢房联络。厢房里几个小客房做着喜房,第三进也是五间方是上房。旁边两大大厢房为厨屋及女仆的房,南首另有两开间的两进。在内院里开子侧门,是知三的公馆。知三听得老太太要他照应,他便于初六日搬了去住在桂窟。一言交代,看官记好,以后不再说了。   却说伯琴家日间男客共二十余人,夜间三十余人,知己的无非是胡顺唐、舒友梅、朱叔献、沈菊龄、洪黾士、顾兰生、乔介侯一班,其余不能细述。女客是顾母、姑太太、珩坚、黾士的夫人谢太太、顺唐的夫人洪太太、介侯的夫人朱太太、前老房东赵太太、梅的夫人孙太太及几位姑娘,共十四人,均由喜珍、雪贞陪着。晚间在庭心里搭了小戏台,女客在北厢房排着桌面。前面挂着帘子,顾母命把自己门前的帘子挂起,说:“我已老到这样,人家的男我都生得出,还描了我的娇嫩样儿去么?”说得众人皆笑了,老妈子遂将帘子挂起,赵太太笑道:“老太太的寿也不少了,还是这么高兴。”顾母道:“老太太,你不知道,今儿我本不想来了。腰间小热疖昨晚看了戏,又痛起来,恐怕不来扫了他们的兴,所以勉强来看看热闹,现在我还忌口呢。”说着,外边已经开戏,灯火通明。男客共是六席,管班的送上牙牌,请各人点戏。男客中有一个麦子嘉,就是兰生在扬州时上过他的当的,点了一出贾志仁嫖院,却不会演,改了一出来唱。叔献点了一出满床笏,沈菊龄点子一出书房,介侯、顺塘合点了一出磨房产子,友梅、黾士合点了一出定情,其余又共点了五六出。女客中惟顾母点了二出,一出请医,一出盗甲,便开场做起来。兰生、知三看出了神,击节欢赏。介侯赏识了盗甲的时迁,看他身体便捷玲珑,兰生赏识了扮定情的花魁姑娘。等他做完了,传了二人上来,问他名字年纪。那扮时迁的就是武旦兼做武生的,江西萍乡县人,姓向名凌霄,字云仙,二十一岁,性情俊爽。自幼卖在班中的,因原买他的班主死了,他逃进京中,到咏霓班里,便算自己身体,倒也积了几百银子,颇觉舒展。介侯便格外的赏他十元,再点了个出盗绡,叫他去扮昆仑奴,凌霄谢着去了。一个扮花魁的,就是通州人,姓冷,名海棠,年十七岁,字柔仙,向做旦脚的。瘦腰圆面,弱不胜衣。兰生道:“你这么憔悴,还能做戏么?”柔仙眼圈儿红了,领班的告诉道:“爷还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假母呢。假母马氏,心肠狠毒,我们都叫他暗老虎。   柔仙本来很不愿意做戏,秋里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说堆满了金子都不肯嫁。现在正是赚银子时候,要柔仙过了二十岁,方肯放他从良呢。幸亏他和凌霄同住,交情还好。”兰生跺脚道:“他们老鸨都是毒蛇投胎的。”因安慰道:“你且耐心,将来有好机会,我替你想法。”又埋怨领班的不劝劝假母,领班的笑道:“我那里好劝他,他住大兴里,我住在法租界。   不过接了生意,将他们聚拢来。”兰生知道不相干,便不言了,也赏了柔仙十元,又去请祖母、珩坚也格外赏柔仙十两银子。   柔仙去谢了又来谢兰生,说:“爷闲了来玩,我那里一天没人来,老货便生气呢。”说着心中脉脉的便走了,兰生于是又点柔仙演了一出断桥。柔仙扮着白娘娘,见了许宣,幽怨之色,形于眉睫,却又十分蕴藉。   原来咏霓女唱班,本是在京中供奉的,共有二十四人。女孩子多是取的花名,因现在京调江西调通行,昆腔便压了下来,久不承值。管班的情知上头不来十分追究,私下把这好的女孩子卖给人,只推死了。柔仙也被卖去,就是现在的假母马氏收领,凌霄虽进这班因未收身价,不曾注册,他和柔仙最好。忽听得已被马氏带到上海,凌霄便寻了来,仍是一同居祝此时有三四个咏霓班姑娘在申,方才领班聚了这四五个,又别处聚了七八个女孩子,并成了十二人,也题了花名,就算是咏霓班女戏,生意颇好。这是咏霓班的来历。当夜演戏到三更,方才席散,彼此回家。喜珍想留顾母及珩坚住两夜,顾母、珩坚二人只得住下。   次日知三、仲蔚乘了马车,往招兰生。介侯也在顾府,便一同吃了饭,大家到花园中,去玩了一回,方乘车到租界,过四马路仲蔚指道:“这是大兴里,我们去看看柔仙。”兰生点头下车,一同进去,见柔仙正和凌霄讲什么呢。梳着一个慵妆髻,贴两张头风膏药,穿着一件品月宁绸厌鼠袄,荷花色绉纱三镶月华散管裤。凌霄穿着湖色西洋织缄三镶月华边紧身窄袖夹袄,果绿鸡皮绉月华边散管裤,挂着一只小金表,见了四人便立起来。介侯要看凌霄的房,便先同知三过去。兰生看柔仙的房间异常清雅,石盆里的文竹已早痿了。一副对联,乃仲莲民写的,是藏金笺。其句云:好月几时圆,愿卿珍重年华,流水因缘休眷恋;秋阶孤影弱,恨我悲愁心事,护花经济费商量。   仲蔚道:“原来是仲莲民和他相好,这副对真是确切。”兰生问道:“可就是广东的仲莲民么?”柔仙点头儿,仲蔚道:“现在那里?”柔仙道:“回去了。”兰生道:“他几时来?”   柔仙道:“今年恐怕不得来了,明年春间必定要来。”仲蔚道:“他也是和我们亲戚呢,脾气也怪,和我们还好,我七月里曾见他。”兰生道:“他是傲上不傲下,傲富不傲贫,性情是真率的。他捏的泥像真是神手,他那年到东洋来,芝仙和他去玩了几天,回来说待女儿家实在一往情深,柔姑娘认识他算也青眼了。”柔仙眼圈儿顿时红起来,只见一个老媪走来,将他二人相了一相便极意的逢迎,请问尊姓,仲蔚最灵,知是柔仙家的假母,因问柔仙道:“可是你的母亲?”柔仙尚未答应,马氏道:“海棠是我的女孩儿,他应酬不周到,二位爷要耽待他。”   兰生看了讨厌,不理他,柔仙道:“娘去安排些点心来。”仲蔚道:“才吃饭,不消得。”马氏道:“不要紧的,我去叫他们送来。”说着走了。   一回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丫头,送了一个果盒,无非是干点之类,又倒了茶。二人随意用些,看这个丫头鹅蛋脸儿,穿一件蓝绉直缝珠皮元缎镶边袄,一条元色银绸夹裤,身材窈窕,虽蛾眉淡扫,绰有余姿。仲蔚执了他的手问姓名年纪,柔仙道:“他姓平,叫俊官,二十岁,伏侍我四五年了,很有忠心。”   兰生笑道:“平姊姊有人家没有?”柔仙道:“未曾过门,他丈夫死了,小妮子也是烈性,说守一辈子不嫁人了。”兰生点头叹息,只见凌霄的丫头来请他们过去,俊官道:“青雁姊姊,你请他们来罢。”仲蔚方知他名青雁,因道:“我要过去赏识赏识呢。”兰生便取出十元的洋票给柔仙笑道:“我们算个见面礼儿,你留着赏人罢。”柔仙推了一回,方受,再三谢子。二人过凌霄那里,又坐一回才出来。不过三点多钟,兰生道:“时候尚早,我们招湘君去。”知三道:“我是主人,只得早去伺候,不能陪了。”介侯道:“我和知三一起去。”知三笑道:“你时时监着,不放心么?”说着,和介候走了。仲蔚、兰生到鼎丰里来,到了楼上湘君的丫头舜华接着,请到房里坐,倒茶,因笑道:“姑娘同一个客人游静安寺去了。幸亏补衲跟了去,若是我去了,爷来又没人认得了。”因又笑道:“前日对不起,老妈子荒唐,把你们霞姑娘的箱抬了来,现在收到么?”兰生道:“收到了,现在你姑娘又添用了几个人?”舜华道:“下面男女三人,楼上添两个,一个叫补衲,一个叫彩昙,补是晴雯补裘的补,百衲衣的衲;彩云的彩;昙花的昙。”仲蔚击掌笑道:“出出色色,侍儿都这样通文,我甘拜下风了。”舜华笑道:“爷休见笑。”仲蔚道:“燕卿那里我们去过了,今儿有人请客,顾爷要屈你们姑娘呢。”舜华笑道:“等姑娘回来了,我叫他就来。”这里兰生看湘君的住宅,三间之外,另有一个三面窗的楼亭,作为书房。因先到书房里看,一色的花黎几榻桌椅,楠木书架书箱。几椅榻上月白贡缎墨画,梅花的帔垫,榻几上供着一盆初出芽的鸡爪水仙花。书案上是鼻烟色哆啰呢台套,元虾阔镶边,焚着一炉寿字百静避秽梦甜香。展着一本俞释金刚经直解,两本法苑珠林,一方白玉镇纸,一个沈香都盛盘。笔筒里插着几枝湘妃镶牙紫毫笔,两厘京都松竹斋的十景书笺。   一匣玉版笺,紫檀雕?Y的绿端砚两方,朱砚一方,翠玉水盂一个。另有一个大白玉盂,养着雨花台的花纹石。一叠各式东洋金笺信封,一架小自鸣钟。两个八宝印色匣,一方一圆,两只银墨匣,墨床上一锭陈松烟墨。书房上拓着五色水纹纸,挂着唐六如画的王摩诘小像,四条金纤纤女史写的灵飞经小琴条。   一边挂着谢珊宝画的美人条幅,上面题诗,所画美人,一条是卢眉娘,一条是黎琼仙,一条是谢小娥,一条是梁玉清,都是仙女。另有一只树根做的独座,是湘君坐的,放在书案旁边。   墙上一副五版梅花笺,对联上款写漱药?Q主人芳鉴,下款写木天旧侍,集近人句书赠。绝妙的褚字,其句云:墙藤红瘦栽僧杖,砌藓青肥布佛钱。   桌子上有一张草稿纸,上是湘君题叶小鸾小像,七言长庆体诗一首。中有禅榻茶香秋似梦,钗声花影渺如烟之句。二人看了赞欢不已,笑道:“这个书房有趣,便在这里做个侍儿,也心中狠愿,不想再到别处去了。何况还有一位如花如玉的湘君。”说着再回到房里,无非是红木紫檀器用,惟西首卧房连着厢屋,宽大高爽,真是明窗净几,不染纤尘。上有镂金纸匾,写着漱药?Q三字。妆台前边墙上一幅湘君十九岁的小照,题咏已满,旁有一对,系皖江小桃源樵云山人撰的。其句云:湘月一丸流静白,君眉两道簇愁青。   上款湘君禅史慧鉴,兰生笑道:“原来是程萧云写的,必定和他相识了。”仲蔚笑道:“可惜室迩人远,没得眼福。”舜华笑道:“且坐一回,等他来了去。”遂命彩昙倒了茶来。   二人又等了一刻,尚未回来,将要上灯了,仲蔚道:“你留一个字条在这里罢,恐怕知三等得慌。”兰生想了一想,便到书房里去写好了,交结舜华,说:“姑娘回来,烦姐姐交他请他早过来。”未知所写何言,且看下章。   第八回   旧雨三生主人仓猝清歌一曲名士风流   按兰生因不见湘君,只得写字条儿留下,仲蔚看他写的是:专叩芳居,惊鸿何处。今日舍亲舒知三在闹红榭请客,拟辱琼仙,一试姗姗之驾。留书致意,幸勿令人望穿眼也。侍生顾珍。   仲蔚笑道:“秃头名好了,你还下个侍字。”兰生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侍字狠当。”说着便走,舜华笑着,送到楼梯边。   二人一径到久安里,已是上灯。只见伯琴、黾士都到了,燕卿迎了进去,知三笑道:“湘君大约是吸铁石,把你二人吸住了。”   仲蔚笑道:“主人没见,倒看了好地方,好诗好对。”说着,金儿送上了热手巾来,燕卿笑道:“既不见,可去招他来。”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早留下字儿了。”伯琴道:“还得写个局票去,我们都写了。仲蔚的也替他写了,我替你写。”于是到文案棹上去写了一张,给兰生看时纸的顶上居中写着钱大的顾字,下面小字一并分为四行,乃鼎丰里谢湘君,久安里林燕卿,共十二个字,兰生道:“这算请帖么?”伯琴道:“这是局票的式,上海都是一样的。”兰生摇头道:“此等大爷款,轻慢他们,吾最不喜,我自己来写。”便换了一张红纸,写送鼎丰里漱药?Q请谢湘君姑娘驾临久安里闹红榭一叙,勿却,顾兰生顿首。   燕卿笑道:“顾爷如此恭敬,恐怕将来和湘君睡觉之际,还要写个门生帖呢。”知三笑道:“门生帖儿,不若到门帖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兰生道:“你们不用说我,自己去想想,便明白了,他们姑娘的身分,比我们还高几倍,就是为他牛马,也不妨呢。”燕卿笑道:“顾爷算得怜香惜玉。”兰生又不自在起来,说:“你们总是自己轻贱,顾爷不顾爷的,什么是爷呢?   我最不喜这般称呼,我难道没号么?我和你说,以后你称呼我们只许称号,再称爷,我不依。”仲蔚等大家知道兰生是最尊贵女儿的,便道:“称号最好,连鹣儿也称我们的号,不许称爷,可知道爷是最难做的呢。又要靠你吃,又要靠你穿。”鹣儿也笑起来,燕卿笑道:“兰生既不愿做爷,做儿子愿不愿?   倘是愿了,我便叫你好儿子。”兰生笑道:“这还使得,只是你生不出我来。”介侯笑道:“干儿子也使得。”知三便吃吃的笑起来,说道:“兰生做了燕卿的干儿,我和介侯两个人都是干爷了。”众人又大笑起来,兰生红了脸嚷道:“你们一班都不是好人。”伯琴笑道:“你自己招来的笑话,还怨人。”仲蔚笑道:“不用争便宜了,时候已是七点多钟,快排席罢。”燕卿遂吩咐排在外房,男佣等七手八脚的一时排好,忽又报姓程的客人来,知三道:“客已齐了,谁是姓程的来闯席,我们亲戚朋友里头只有一个程萧云在东洋。”   话未说完,只听门帘外笑着应道,“大约舒知三说得不差。”   一面说,一面已进来了,众人一看,果是萧云,殊出意料之外,介侯也是认识的。于是大家见了礼,兰生先问道:“你几时来的?”伯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真是妖精鬼怪了。”萧云一面同众人坐了,燕卿请问了姓名,倒上茶,送了热手巾。萧云因笑道:“我才回来。”伯琴道:“你这里是怎寻来的呢?”萧云笑道:“我掐指算阴阳,所以寻来了。”知三笑道:“未必能算得出。”萧云笑道:“你能卜文王课,且卜一卜,猜猜看。”兰生道:“不要藏头露尾了,快说罢。”萧云笑道:“莫急,等我喝了茶,解了渴再说。”仲蔚笑道:“他的性儿,还是这样漫吞吞的,不要紧。”萧云正在吃茶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声嚷,骂:“捣你妈的忘八羔子,说这些话别人顽得,我陆大爷顽不得,别人在楼上,我就不许到楼上,你知道什么?忘八羔子。”大家走到窗口倚着栏杆看,燕卿在楼窗上望了一望,连忙命鹣儿陪着众人说:“请他们坐起来罢。”自己便急急下楼,兰生、介侯眼快,已经看见,这嚷的人衣履翩翩,眉目如画,约二十六七岁,正和一个男佣嚷吵,要动手打他。燕卿赶下去了,这人一瞥便不见了,燕卿又唤鹣儿送水烟袋下去。鹣儿便也去了,只听下边燕卿先骂帮佣,说:“眼珠不生,滚出去!陆爷来过了一回,还不认得。”又听得燕卿赔罪声音,一回儿笑,一回儿嗔,一回儿骂,一回又笑起来,只听得那人说一句“儿是我差,饶了我罢。”并不听得别的话。知三等摇着手,暂不去问萧云的话,只管倚着楼窗静听。只听得低低的嘻笑,又好像二人在那里动手似的。又听得燕卿低声说道:“头发髻。”一回儿不语了。   又一回儿,燕卿吃吃咯咯的笑起来,又听那人唾沫的声音,知三笑道:“情迹可疑。”只见鹣儿上来,因大家问他是谁人。鹣儿笑道:“这人姓陆,脾气虽是下流,性格极好的。”介侯笑道:“你何以知道他下流?又知道他极好?”鹣儿把脸一撅,笑道:“嗳,你好难说话,他是我的家主公,所以知道,你将如何?”   仲蔚摇手道:“你们又说到别处去了,且说正经话。”因笑问道:“姓陆的那里人呢?”鹣儿道:“是我姑娘一向的熟客,虽生长北边,却是苏州人。”兰生道:“何以嚷起来呢。”鹣儿道:“我们新用的轿夫,回得不好,难怪他生气。”介侯道:“轿夫怎么说?”鹣儿道:“轿夫见他进门,并不招呼他。他走到楼梯旁边时节,轿夫说楼上有摆酒的客人。他就生了气,要打人。”仲蔚道:“这话本来说得不好。”鹣儿笑道:“幸亏姑娘下去,相生相克,一物一制,现在气平了。”伯琴笑道:“原来是恩客。”   鹣儿笑道:“嗳,一些不差,是恩客,你便怎么?”知三笑道:“这回子你姑娘在楼下做什么?”鹣儿笑道:“你管他做什么?   他两个人在那里偷局,你不放心,可要下去看看?”黾士笑嘻嘻的握了鹣儿右手,放在鼻上嗅着,口里说道:“他们在楼下偷局,我和姐姐可好在楼上偷局,”鹣儿笑着,打了黾士一下,知三笑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楼上人多,亢阳得狠。若个个轮奸起来,怕鹣姐姐当不起。”鹣儿听了,笑着便来拧知三的嘴,知三逃开了,众人也都笑着。   萧云正在后房解了手走出来,在盆里洗手,听了知三的话,也不禁失笑。只听得楼下燕卿又是一阵吃吃吃的笑声,介侯笑道,“公事毕了。”鹣儿道:“阿弥陀佛,罪过,我们姑娘从不肯干这个事的。”知三笑道:“阿弥陀佛,不如救苦观音的好。”   一语未毕,楼下边的人说要走了,知三等忙在窗口张望。果然见这个人出去,燕卿送到门口,方才进来。忽又来了一客,原来这人姓王,号小香,别号子玉。是介侯的外甥,从新北门出来寻介侯到此。与燕卿一同上楼,众人厮见,通了姓名,知三是向来相识,问其何事。小香略说是善堂里头公事,与介侯耳语一回,介侯点头,说都明白了,明日再说罢。子玉便要告别,知三那里肯依,说一同叙叙。你去叫月仙姊妹来,小香无法,竟被留祝众人看燕卿两颊微有春色,伯琴笑道:“林先生去了一回,那人医了么?”知三笑道:“这人性气不好,好好的说他总不依,倒怕官法。”黾士笑道:“你做了侯补官,三句不离本行。”知三笑道:“不是,我说此人须请林先生用官法上刑具把他夹一夹,方心悦诚服呢。”燕卿瞅了一眼,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说着,转到后房去了。   萧云方把回来的缘故,告诉众人道:“家父故后,弟在日本开的新闻日报馆,曾领日本国执照,已开了数年,所登新闻,也颇谨慎。近因国中有战事,国中不许人谈本国军务,不料有人寄来一论,主笔先生贸然登出。虽理直气壮,未免说出日廷许多不是。当道不顾曲直,竟将报馆封闭。弟赶紧逃回,账欠都不敢收。幸字模机器都是租来的,不甚大损。历年小有赢余,一半存在日本,一半带回上海。日本的款,想已全军覆没。此番将归取上海存款,别俟机缘。又知顾府搬来,把行李粗粗料理,登岸寻寓。诸事略定,方到静安寺顾府与胡先生老太太等略谈一回,知道老太太、珩妹妹在琴哥家中,兰弟又出门拜客,我便赶来找寻。无意中途遇谢湘君,遂同到鼎丰里,看见兰弟的字条儿,于是根寻过来。真是鬼使神差,你道凑巧不凑巧。”   众人方各恍然道:“倒也稀奇。”知三道:“这也已经算巧极了,尤巧者妙在设了这席,替你洗尘接风,实是不期而至。”介侯道:“天下遇合之事,往往如此。巧起来极巧,不巧起来,凭你什么算计,总是不合。”黾士道:“也是天定的数。”知三道:“你莫说了,天数之说,为中材说法。其实并无定数,天也并不来定这个数。不过偶然巧,偶然不巧而已。”仲蔚道:“是什么解释?此说恐太矫激了。”知三道:“并非矫激,天数之说,只好哄弄愚人。若谓吾人富贵贫贱离合悲欢,天皆预定其数,此乃事后现在说话,到这好的地步,他就说是天本定这好地步给他;到不好的地步,他又说天本定不好的地步给他。他一味信了天数,也不过以事后的成败论人,断不能说出你的定数如此如此。就是谈言微中,而中的甚少。并非合天下之人,尽天下之事,皆能料定。不过说准了一二端,愚人遂目为先知。岂知他不准的狠多着呢。但世人又因其不准,无可自解,遂说他数里不精,推诿过去,真是冤枉煞人。总之天之毫无定数,犹人之平坐,毫无成局。譬如吃饭,今日吃米若干,明日总不能再吃这样米粒数日。倘米粒的意思说,这多吃少吃,是人定的数。某日该吃若干,某日又该吃若干,我不知吃米的人,到底定也不定。又如一撮芝麻,弃地游蚁来衔,有多得的,有少得的。在游蚁以为多得少得,是人定之数,而人果任其功乎?”   仲蔚道:“这是人事,人亦漫无成心。”知三笑道:“可又来,人事与天事一样意思。其定数之说,乃圣人治世深心,作善降祥,作恶降殃,也是这个意思。有说不定的,他便推进一层说,为善不昌,祖上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不灭,祖上有余德,德尽乃灭。其实是无可说法,为此遁词耳。但圣人必要说定数的缘故。因怕愚人妄求多事,他必要说报应的缘故。因怕愚人怙恶为非,盖两等愚人,皆于世上无益,足为厉阶。故以报应定数之说警之,其实也是违心之论,而不得不如此说法。所谓民可使用,不可使知也。”介侯笑道:“知三所论,实是至理。   天数无定之说,殊中肯綮弟尝谓天为大天,人为小天。人之作事,犹天之作事也。”知三拍掌道:“此说极是,譬如燕卿这会子在小房中解手,昨日这时候恐未必解手。就是昨日这个时候解手,恐明日未必亦是这个时候解手。就是一定规矩,燕卿定在这个时候必定解手,未必一准拣定这个马桶,这个磁杓,这样开盖,这样坐立,溲得多少在溺器,做溺的也可以说这是燕卿定数么?”一篇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萧云一口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燕卿正在出房洗手,便赶过来拧知三的嘴,笑骂:“你们这一起促侠鬼,小油嘴,编派我什么?”知三笑着告饶道:“好姑娘,饶我罢。”燕卿笑道:“不依,除是你叫我一声干娘。”知三只得叫了,忽听介侯笑道:“若燕卿不要有这个定数,把这花房穴幽闭了。”众人又哄然大笑,燕卿赶过来要打介侯,介侯四处躲避告求,下次不敢。说着,只见外场来请入席。酒已排在中房,起了热手巾。燕卿遂把这事丢过不题。   众人走到中房,萧云初到,坐了首席。第二黾士,第三伯琴,第四仲蔚,第五兰生,第六小香,第七介侯。知三则坐主位,一面将写好的局票交出去。伯琴带韵香楼金素雯,仲蔚带棠眠小筑范文王,萧云带漱药?Q谢湘君,小香带的史月仙月红姊妹,月仙又号小翠,是小香的知己相好,黾士带一个小清官人张小云,惟兰生无熟识,心中要带湘君,知三荐一个小连珠,说他的侍儿佩镶,明净妩媚,为上海侍儿中魁首。兰生向仲蔚道:“就是那一天见过的这个?”仲蔚点头,知三又道:“小姐虽小,这个佩镶能够交结好,倒是别有风味。这两只脚膀,真腻不留手呢。”兰生笑道:“动不动便想这般,真是小人下达。”   说着已替兰生写好小连珠局票,交外场一并送去。这里燕卿敬过了酒,坐在知三背后,和准琵琵,唱了一,支青衫子。方才唱完,范文玉到了,穿着银红罗缎洒金百寿镶边灰鼠袄,石绿百鸟朝王洋边散管裤,七宝堆云髻,带着两枝金凤翘,四朵翡翠兰花,小珠荷包圈。年约十八九,面如芍药笼烟,海棠带雨,在仲蔚身旁坐了,彼此亲近,彼此亲近一番。燕卿轻推知三,努嘴道:“你看他们恩到这个样子。”仲蔚似乎不好意思,向燕卿道:“听得你幼年名叫颦卿,可晓得怡红公子在那里?”介侯笑道:“在此。”知三笑道:“宝黛两人,从无苟且,你们冒充他两人,可谓唐突西施。”伯琴道:“燕卿能唱开篇乎?”燕卿道:“你有新开篇给我,包你唱得好。”说着,月仙姊妹来了,跟局是小阿珠、银宝两人。众人看月仙穿淡黄宁绸元缎一块玉阔镶灰鼠袄,石青广绉密绣百福洋边镶管裤,元缎女勒,并无珠翠,头上两枝金簪,两太阳穴贴两个东洋金纸头风膏药,长方脸儿,脂粉不施,面庞清瘦,弱不胜衣。月红不过十一二岁,梳子两个丫髻,是清官人打扮,都坐在小香背后,月红先向小香叫了一声:“姐夫,昨日为什么不来?阿姐等得你好久,药都没吃。”小香道:“被一个亲戚累住,不能来了。”月仙鼻子里哼了一哼,月红道:“今日要姐夫一同去了。”   月仙笑道:“你去管他,他要情愿才来呢。”文玉道:“月仙哥哥常常生病,到底怎样?总要请一位有名医生才好呢。”月仙笑道:“初起时何尝不是呢?自从前年疾病以来m,什么医生都请到,连外国医生也请了数位。近日请李砚生服药,这是有名的时医,也没中用。吃了药似乎有效,似乎不见效。病了一次,以后再发,必似加重一次。现在心也冷子,不过等死罢了。”   小香听到这里,心中酸了一酸。这边仲蔚听得燕卿能唱开篇,便道:“我有一只新开篇是宝玉祭晴雯的故事,你肯唱,我来抄给你。”一句话说得燕卿高兴起来,立逼仲蔚到房中抄出。   此时谢湘君也来了,头上带着元色六嵌条一块玉的女勒,梳着捧月堆云髻,珠翠金玉,一洗而空。只有汉玉宝簪、汉玉耳坠,手腕上也不戴什么钏镯,也不搽一些脂粉。身穿白灰织绒云茏捧日洋鼠品月贡缎灰鼠袄,鸡皮元绉百褶裙。走到席间应酬一回,在萧云后面坐定,兰生、仲蔚笑道:“适间过访,地方精致得了不得,大作也拜读过。”湘君笑道:“失迎得罪,深抱不安。拙作随意乱涂,有污尊目,不笑罢了。”湘君正在谦让,仲蔚已将开篇抄好,同燕卿出房。彼此相见,应酬一番,遂请燕卿和好琵琶,将纸展开。桌上湘君问知缘故,也去看着,但听燕卿抑扬宛转的唱道:玉碎香消恨未休,怡经公子?I新愁。想起那聪明灵巧钟情女,同处多年意气投。他是生性高强心地直,一丝丝说话不能留。因他几番作事招谗妒,与奸恶奴才暗结了仇。莫须有,乱吹求,罗织凭空去诉上头。说什么引诱年轻狐媚子,说什么病西施模样好风流;说什么猩红指甲长三寸,说什么腰似蛇儿柳样柔。还说道万种妖娆轻骨相,但知快乐不知羞。海中楼阁凭空造,好比那火沸场中泼了油。因此上激怒慈亲来撵出,马前覆水不能收。我两人是伤心相对言难说,一任他收拾箱笼把行李丢。可怜抱病出园谁敢送,看他是无穷怨气泪双流。身寡弱,命夷犹,我是好比万把钢刀在心里抽。到明朝偷出园门私去望,只见病奄奄一息卧床头。他说你何事再来防投鼠忌,还说悔当初恨不早绸缪。我是爱惜声留这清净体,岂知耿耿私衷从此休?   谢多情可倒碗凉茶我喝,我是通宵已渴损在咽喉。看他支持几遍抬身起,脱赠那着体衫儿把表记留。长指甲,玉葱柔,说道你速速归家好好收。从今薄命的晴雯你休再忆,我与你来生缺陷再同修。我无可奈何任他花落去,无暇白玉委泥沟。犹记得千金一笑撕金扇,犹记得小院生辰庆早秋;犹记得纤手冰凉曾替握,犹记得病中抚起补雀金裘。欢娱无限都消歇,一旦无常万事休。如此情深天下少,我是生生世世总难酬。到今朝亲制芙蓉诔,一瓣心香一个头。愿你天上灵魂来鉴我,我是绵绵今世恨长留。何日相思一笔勾。   燕卿唱完,黾士写完,介侯泪汪汪的道:“真是好开篇。”   知三道:“我听到中间一段,不禁两个鼻子洞,好似泼了醋似的,从丹田里酸起直酸到脑门。”众人看湘君眼上也擦得红红的,又复强颜为笑,说:“这篇好文章谁做的,倒也入情入理,倘被晴姑娘听见了,也应该称赞锦心绣口呢。   此时月仙正把自己的手巾在那里擦眼,听了湘君之言,便强笑道:“呕尽心肝,博人称赞一句,也可怜了我不恨他。只恨一瓣一个头时候,已是不识不知了。”燕卿道:“人生如梦,本是空极。到磕头时候,方见真情,已是来不及了。”月红不知其中缘故,只黏着小香问,说:“姐夫讲给我听。”小香略略告诉了,月红因骂袭人王夫人不是好东西,众人都笑起来。文玉因问月仙唱不唱,月红抢说道:“阿姐久已不唱了,一唱便要生气头晕。前十几天,在双清馆谢秀兰那里席面上唱了一支。   回来病了四五日,所以台面上倘我同阿姐一起,总是我唱的。”   小香道:“既如此,就是你唱。”月红乃和了琵琶,唱一支新戏鸳鸯带,凄楚悲酸。众人正在喝彩,人报王宝珍又到了。虽已生过儿子,也是清官人打扮,跟局的阿金,娇艳非常。   未几,金素雯又到。素雯已将半老秋娘,打扮亦与众人不同。头上闪缎抹,额带着双捧心翠蝶珠花过桥镶翠嵌珠金压发簪,丹凤朝阳连花瓣四合如意百宝钻石嵌金环,品蓝缂丝醉仙闪银罗缎寿字石鼠袄,洋金回纹青莲贡缎衣边,三条头银线月华带,月蓝广绉?d字金和合百褶裙,锦缎弓鞋,不盈一掬。到伯琴身旁坐了,仲蔚立起身来,油嘴油脸的叫一声嫂嫂。仲蔚向来规矩,今回忽改故常,所以众人皆笑起来。伯琴因向众人道:“你们知道金姑娘性情才艺么?”介侯笑道:“略见一斑。”   伯琴笑道:“恐怕尚有未尽之处。”萧云笑道:“你既知之,可请教说说。”伯琴遂把素雯的为人说出来,未知如何,且看下章再述。   知白子评曰:“祭晴雯一篇,情文备至,娓娓动人,闻之而不伤心下泪者,必非人情。作者将此事极意揣摹,其有哀怨之旨乎。”   第九回   醉如泥侍儿承错爱甘如蜜衣匠表深情   原来金素雯本名素云,因宝和里有野鸡阿金,名叫素云,故改名。今年已三十一岁,系洞庭山人,祖上向种杨梅园。父母早故,兵燹后家遭劫火,片瓦无存。素雯倚托一个亲戚,居住金陵,不意亲戚又死了。素雯病了一年有余,无可奈何。恰巧亲戚的邻居祝妈妈来望,并索所借之款,素雯无以抵偿。祝妈妈有个亲戚,是在热水船跟局的,遂同他想出一个方法来叫他走了这条路。素雯从此入了花月场中,年纪虽大,颇有侠气。   说话不肯让人,酒量极豪,十斤八斤,可以去得。最擅长者,惟拇战,任是糟邱名士,酒国将军,到了他手里,十拳即赢八九拳,却又规规矩矩,并非花拳。旁人问他何以能够必胜,素雯道:“拇战再怕生拳,但看他伸指十余次,便知其所长在何处,所短在何处。我的拳故犯故避,令人不可测度,心到眼到手到,则自然胜了。”所以别人起一个雅号,叫他是女刘伶。   凡在别人家席面上,总是不肯让人,必定屡使席中人喝醉了,他方有趣。伯琴将素雯之事,说了一遍,众人方才知道。那知三是最喜弄松别的,听了这些话,向伯琴说道:“我却不信。   严伯琴笑道:“你不信,尝尝滋味,方才知道呢!”知三因笑金素雯道:“你这个女刘伶,恐怕是有名无实。我同蔚仲、兰生等,酒中后八仙,你敢同我较较么?”素雯听了,微微含笑,鼻里哼了一声,知三笑道:“可知道是女将军退避三舍。”伯琴笑道:“他要怕你,哼哼!你快些藏拙去罢!”素雯只是掩口而笑,伯琴道:“你为何不发一言?”素雯笑道:“你的好朋友,喝醉了,觉得不雅相。他若有几个人帮帮忙并我一个,我方才肯出手。”那边兰生的局,是小连珠,他的丫头佩镶,酒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且席面上虽大杯小碗,皆一饮而尽,又不吃菜,又不吃果,名曰白龙挂。他素知素雯酒量好,却未与他较过,今听得素雯激怒,知三须要有人相帮,方肯动手,仲蔚便接嘴道:“我帮你五杯。”兰生道:“我也帮五杯。”素雯道:“你两人十杯,叫知三共打几杯呢?”知三道:“打二十杯内通。”素雯道:“也不要坍这个台了,我独饮二十杯罢。亏你是酒中后八仙,这等小杯,五十杯也打不满。”知三道:“就五十杯,仲蔚、兰生多替我五杯,谁人再替我十杯,我便放胆了。”   此时佩镶已恐不得,便道:“舒老爷你也不用仲蔚帮忙,你但请你燕姑娘帮十杯,你也喝十杯,其余都我来喝。”知三笑道:“我的姐姐好。”于是便喝起酒来,知三又道:“五杯,素雯须一人打完,自打自喝别人不许助他。”素雯笑道:“只怕你不许我打完。”知三笑道:“怕你做甚?”于是大家饮毕,素雯与知三打起来。只听得手钏铮铮之声,一回子打完,素雯却只输了五拳,只喝五杯。知三、佩镶心中不服,因道:“金姑娘这等好拳,我终不行,请拿大杯来,同金姑娘打一拳,喝一杯。”   伯琴又激道:“免了罢,班门弄斧尚不服人,喝醉了,教林姑娘不好意思。”燕卿笑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谁喝酒谁醉,与我何干?只是素姐姐的拳,是万人敌,弗要太高兴,醉了闹出话靶来。”介侯道:“素雯若肯做庄家,我同你抢三罢。”原来众人中的拳,介侯最好,故敢说这话。素雯笑道:“算了,恐怕你们都不能喝酒。”知三道:“你若摆通关庄,每人抢一个三,便就我们八个男人算,加上佩镶一人,先用九大碗,然后我们来打你。”素雯道:“用什么大杯?”知三道:“我见燕卿有十个套杯,就取这个最大个。”燕卿道:“我有两只玉斗在那里,舜华你去取来!”舜华遂去文具橱里,取了两个方玉斗。   只见洁羊脂玉,大可容半斤。仲蔚笑道:“这个太大。”黾士道:“这个我喝了三斗,便不堪了,知三一心要醉。”素雯便道:“这个甚好。”黾士道:“素雯须先喝几斗,我们方同你打。”   素雯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任你哄我喝。这小小九杯,倒也平常,回来你们不和我打,我倒白喝了。”知三道:“他人不和你打,我一人来打。”素雯笑道:“我只是不信,须请一个人保一保。”佩镶道:“我来保。”素雯道:“你是舒老爷一路的人,我不信。”介侯道:“我保你饮了,我先来打一斗,须打胜了方交代。”素雯道:“果真么?你就白赖我也不怕!”说着便命小丫头斟酒,喝了九大斗,却并不用下酒的东西。众人看了称他神量,于是介侯第一个开手。介侯喝了两斗,方打胜一斗。   萧云坐第一位,因与素雯接打,萧云的拳,也是名手,连喝了六斗方胜。众人酒量虽好,见了也胆怯了,便道:“都是知三弄出这场祸来。”知三道:“你们不敢打,却我来包打。佩镶你须帮我饮酒。”佩镶道:“你一斗,我也一斗。”于是知三便与素雯开手,初次一斗,却是知三赢了。九斗共消去三斗,岂知接连竟输了八斗。知三、佩镶饮兴甚豪,分喝了。接连又输了两拳,也都喝了。又连打去,两半还剩五个抢三。兰生代打一斗,却又输了四斗。介侯看了不服,与素雯接打,也输四斗,反被黾士赢了去。众人令黾士接打,又输六斗,此时众人皆通饮。除九人之外,并言明不许以外之人饮酒,至是众人皆不敢打。知三道:“还是我来。”于是又和素雯接打,又输了十斗。方才赢和一拳。尚有三拳,时众人皆有酒意,不敢饮了。知三嚷道:“你们没用的忘八!便醉死了,也值得什么。”   佩镶道:“他们不喝,都是我二人喝。”知三于是又同他打,又输了六拳,二人喝了。兰生道:“素姑娘的拳真了不得。”仲蔚道:“庄外又输了四十四拳了,仅打胜他六拳。”时佩镶满面飞红,脑筋中觉得有些突突的跳。”知三道:“我和金姑娘讲,我要一齐打三斗了。”素雯道:“也好。”于是从新打起,每拳三斗,输了两拳,知三、佩镶同喝六斗。两人酒量虽好,至此也不能支持。知三渐渐糊涂,又与素雯打。又输两拳,此时佩镶已忘其所以,抢来喝了。到底萧云解事,劝令不要打罢。素雯、知三那里肯依,又打一拳,输了。时佩镶尚抢了一杯要喝,兰生见他醉了,连忙替喝,佩镶不依,彼此相夺,把这酒泼翻一地,连衣服上都渍了酒。这边介侯又替知三,却又赢了一个抢三。剩了两拳,又被黾士赢了一拳,只胜了一拳,看见知三已两眼直瞪,黾士又输了一拳。知三还要取来自喝,伯琴看他醉得无可如何,因替了一斗。   此时佩镶觉得天旋地转,势将要吐。把身一歪,却倒在兰生怀里。兰生怕他吐出来,连忙抱好,将佩镶的头扶开,向着空地。佩镶畦出一声,果然吐了出来。幸亏预为防备,未曾吐污衣服,小连珠摇头道:“如此好胜,终白吃苦。前回在陆兰芬席上,也吃得大醉,不过未吐,今番更利害了。”燕卿一面吩咐小丫头,打扫地上,一面令人安排知三卧好。此时已是十点半钟。兰生道:“佩镶叫我如何呢?”燕卿笑道:“放心,我也在外房收拾一榻,令他睡去。小连珠妹妹,可先回去,等佩镶醒了再来。”小连珠道:“他有小房在德邻里,送他去便了。”仲蔚笑道:“兰生你送他去,还是着实些。”兰生本来深抱不安,听了这话,便道:“送他去倒也平常,只是太和里在何处,便寻得了他醉了也不能说话,寻到那间屋里呢?”   小连珠道:“我妈知他住处的门牌,你一面送他到大和里口,等着,差一个人到我那里一问,便知道了。”小香道:“倒也说得是,只是兰生不认得德邻里,我和你一同送去。”月仙道:“你又要去了,谁要你忙?”月红道:“姐姐要同姐回去,姐夫不许走。”仲蔚道:“我认得德邻里,我同兰生送去。”兰生道:“都不用你们忙,我独自送去,我带来的松风,大约知道的。   一回便叫松风上来,告明缘故。”松风道:“德邻里,在东华里后面,有东西两弄,我都认得。”兰生大喜,便命他叫一辆妥当东洋车,命两三个小丫头抱着佩镶登车。只见身软如绵,一无知识。兰生与松风步行,护着,辘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