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6 页/共 33 页

就夹在书里,听外边已转四更,孔夫人醒转来见女儿未睡,说道:“天将明了,病未大好,要受寒的,快睡罢。”畹香答应着,遂把蚊帐里的蚊子用蒲扇驱逐一会,脱衣上床安卧不题。   次日为七月十九,天气微凉,又看了一会《六才子》,批的批,圈的圈,戳的戳,总不过赏其词藻,其土语不好,及曲调失协之处,便将墨涂了一大点。《六才子》看完,又看《还魂记》,见杜丽娘如此多情,别有赏识,因叹道:“男女之爱,本是天生成的。只要情意相感,便是精灵固结之处,任你怎么,总要会合在一处,就是我赏识的情天仙侍。第二次赠和的诗,他必然晓得我这般意思。虽是不能会面,他不知怎样感激我是个知己呢?读到“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不禁拍案叫绝起来。   说道:“好个无语怨东风,他所怨的不是东风,而不忍竟怨,只得把东风怨了,谁叫这东风吹送得来,把他幽怨提起?不怨东风,将怨谁呢?”小姐天性温柔聪慧,把这两部书同《品花宝鉴》看了,约及一月已熟透了,遂收拾起来,看《红楼梦》,不看则已,一看之后,真是废寝忘餐,把这个心思齐归到这部书里去了。有时笑一会,有时哭一会,孔夫人看她这个光景,痴痴颠颠的,说道:“这是什么书?你病后现在正吃调理药,怕伤坏身子,消消闷看看罢了。当一件正经事哭哭笑笑的,怎么呢?”畹香笑道:“真是好文章!这宝玉实是情圣,不过苦了这位颦卿同晴姑娘。原来天下真有这种多情的侍儿,看完了这本来讲给母亲听听,母亲当也欢喜。”孔夫人道:“我爱听正正经经的书。”畹香道:“这书是正经的,比先前讲的《西厢记》《牡丹亭》还好呢。”孔夫人道:“你现在身体娇弱,怕你费了心不好。”畹香道:“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这种待孩儿的恩典,孩儿自己想想,不能报答。母亲已四十余岁的人了,女孩儿讲讲书,博母亲笑笑,也是好的了。回头母亲已老,不知我母女两个再能相聚几年,听女孩儿讲几年书,只怕将来天上人间,女孩儿再要讲书给母亲听,也不能够了。”说着眼圈儿就红起来,孔夫人也掉下几点老泪。自此为始,小姐的病已大好,有时看书写字,有时做些针黹,有时讲讲什么,孔夫人也心中窃喜,惟望女婿在京中得一个举人,又望韩秋鹤吉人天相,马到成功。   这夜正是中秋,小姐齐了月宫,收拾妥当了,就在窗外小庭心里梧桐树的旁边,放一支矮脚小茶几,点了两枝蜡烛,母女二人谈心。孔夫人要听中秋故事,畹香道:“中秋的故事多呢!开元遗事,是日唐明皇与杨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心中不快,遂命左右就在池西筑百尺台,来岁望月。又唐逸史,开元中,罗公远侍明皇于宫中玩月,公远说道:‘陛下可要到月中去看看么?’明皇说道:‘好是好的,但那能够去呢?’公远说:‘这也容易,臣自有法儿。’就把一枝拐杖向空中一丢,这个拐杖忽然变了一条极大的长桥,桥的颜色晶莹明透,浑如玻璃,明皇欢喜得了不得。这公远就挽了皇帝的袍袖扶到桥上,一同走。   走到数里,四面一望,气质空明,好像到了镜子里似的。不过冷气利害,后来走到一座城垣,公远说道:‘那就是月宫。’明皇一望,看见仙女一处一处的几百个人,都着素练云裳,衣袖子又宽、又大、又长,都在那庭心里舞呢。口中又唱什么歌儿,明皇觉得实在好玩,看得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戏法儿,就向一个舞罢的小仙女问道:‘这是怎么呢m?’小仙女把明皇望了一个望,说道:‘看你是下方来的,难怪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天上的戏,叫霓裳羽衣曲。’明皇道:‘有趣,我倒要细细的领略领略。’于是又看了一会,把这个声调记得好好的,就同这个罗公远回来。公远把桥收了,仍旧变了一支拐杖。明朝,明皇传了一班供奉的优伶来,学了昨夜的声调,做法演习,成功一套戏文,就叫霓裳羽衣曲。”孔夫人道:“恐怕没有的事。”畹香道:“这是书上所说,那里晓得真假呢?中国小说记载本来假的最多,何必去仔细辨起来?若要辨清,倒是穿凿了。”二人讲了一会,讲到去年遇盗的一节,畹香道:“上年这个时候,我们正是吃惊呢。”孔夫人道:“真个幸亏炮船上的一位义士,好似他船上人说道袁师爷,否则我母女二个人性命也没得了。他倒还护送我们到扬州,这也算是恩人,应该今夜多点一分香烛替他祝祝。”畹香道:“横竖香烛多余几份,这何难呢?我就来点起来。”孔夫人道:“你索性多点一份。”小姐道:“那是画蛇添足了,既只一份,何必两份呢。”孔夫人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小姐道:“怎么道理,说不出来的么?”孔夫人道:“这个人与你有益,你应该也点一份替他祝寿。”小姐道:“母亲这话真令人闷死,到底是什么人呢?”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已经去了,你且把香烛点了,我且同你说。”小姐真个就去取来,点好,向天祝告一番,然后起身要母亲说出这个人来。   孔夫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把这门通关上了罢。”小姐遂又把门户检点了一番,留着庭心的窗子不闭,然后坐定,向母亲请问缘由。下回再叙。   第十二回   未神机畹香游雪岭遭火劫秋鹤寄金赀   却说畹香当夜要问母亲说出恩人的缘故,孔夫人道:“你当病重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有名的大夫都请到,皆说小姐的病不中用了,请办后事罢。我那时实在没得法了,求神问卜也没效验。又去请乩仙问问吉凶,他写了四句乩语,如今这乩语还撂在抽屉子里呢。”畹香道:“我去取来看看,到底说的怎么?”   就携了灯去取来一看,见前两句大约说的自己,他说:“仙草国香,是说的兰花,我难道是真有些来历么?”孔夫人道:“你生出来手心里本来有这个兰花纹,后来不知怎样隐了。大约是神仙地方的兰花转世。”畹香笑道:“经霜堕溷,是不吉之兆,不知后来应不应呢?但是现在也算经霜的了,不过未算堕溷。   将来若应了这两个字,真是了不得。”又看下面两句,说:“要仙鹤的肌肉,阿呀,阿弥陀佛,这是怎么说起,鹤肉还可以弄来?仙鹤那里能得的呢?”孔夫人道:“为了这个东西,万分为难。次日早上来了一个头陀说能治这玻他来看了一看,诊诊脉,不知念些什么。我但听见他离恨天十七年六个字,其余通不知是什么混话。他给一包药,说是结盐丸,要男子心头肉一钱同煎。”畹香道:“怎么结盐丸,我们的遭际恐怕是缺陷呢。”   孔夫人道:“我道和尚必要索谢,岂知那和尚并不要谢,出了门就不见了。大家说菩萨化身,必然有救。我就愿出重价买男人的肉,那里肯割,我就急得要死。恰正你的女婿来辞别要进京,我就宛转同他商量,他非但不肯,倒呕气得狠,就走了。   这个时候真叫我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待你死,你死了我打谅也死。岂知到了明日,来了一人,就是送银十五两在我家住了几天的表兄。”小姐心里怔了一怔,眼圈儿红了红,又问道:“表兄怎么知道呢?”孔夫人道:“那里是表兄,我也并不认得的,恐怕你病里伤感,他叫我瞒着你的。”小姐道:“他到底是谁?怎么样救呢?”孔夫人道:“他说得了一梦有个头陀说畹香小姐是你前生的主人,他现在病得狠哩,你去望望他。大约和尚就是送丸药的菩萨,报信与他的。他本来要来访访你,得了这个梦,当了真,星夜就赶了来,见了我,他已晓得你病了,我就告诉他要男子胸肉的一节。啊呀,这个人实在好呢,他说我承小姐看得起,也是一生的知己,我不救谁救他,就舍身把肉割来给你煎药。他痛得死去,你吃了药就好了,他也就去了。   你道这个人是谁?”畹香小姐听了这些话,已经荡气回肠,泪如绠縻。孔夫人说道:“他就是寄诗来的韩秋鹤,不晓得他到肯这样的多情待你,今生是恐怕不能报的了。”小姐听了就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孔夫人也哭了。王奶奶在隔壁听得了,走了过来,小姐已到房里去了。孔夫人正在收拾庭心里的东西,开了门,笑说道:“这时候还来?”王奶奶道:“我听见小姐哭声,怕是你委屈了他,所以来劝劝。”孔夫人道:“多谢费心,他想他老子哭的,并不是委屈了他。”小姐听了想老子一句,又增了一层伤感,就呜呜咽咽哭个不祝王奶奶见并非他故,就也去了。孔夫人关了门,走进房来,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因勉强劝道:“我儿且不要哭,放着身子在世上,报恩的日子多着呢。姑俟将来,再作道理。我儿身体要紧,哭坏了,叫韩公子知道如何过得去。他本来要我们好,为了这件事有三长两短,到辜负他见爱的真心了。”小姐总是伤心,停了一回,渐渐地止了哭。时候已晚,母女彼此安寝。这一夜小姐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感激之思,与那流离之况,齐上心来。因想我自从没了父亲,嫡母又早去世,剩此孤雏寡鹄,举目无亲,家室萧条,飘零迁徙。虽已许字贾氏,看他这等光景,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况堂上的灵柩尚厝苏州,没得地方找处坟墓,这桩心事,最是难酬。秋鹤这个人我不过赏识他一诗,并无肺腑挚爱,他就这等感激,许为同心,引为知己。肯舍肌肤之爱,为我疗病,天下如此之人,再到那里去寻,只愿他得了意,将来再同他见一见,谈谈心,要他也知道感激的意思。可惜当时都瞒了我,不能同他剖诉剖诉这个意思。如今天南地北,除非梦里再会呢。   小姐只顾这样的想,愈觉坐卧不安,就取一本《红楼梦》看了一回。恰是林如海死后颦卿从扬州重到荣国府,在房中忆亲一回,因叹道:“颦卿颦卿,我是同你的命一样了。我虽还有一个寡母,然这般境遇,连一个丫头也没得差使。你有紫鹃、雪雁服侍,老祖宗钟爱,姊妹们谈笑,更有知心着意的宝玉体贴体贴,又不少吃,又不少穿。我畹香仅母女二人,贫苦艰辛,凄凉憔悴,这般看起来,还不如你呢。”一面想,一面落下泪,也不看书了。听外边已是四更,小姐只得御了妆睡觉。   次日起来梳洗了,觉得呆呆的,孔夫人怕他复病,要他门前立立,散散心。小姐立了一立,也就进来看书。看到惜春画图一节,因想道我从来不曾学过画,这回没得事,何不学学,倒也是解闷的法儿,但不知有什么画谱看看,因回了母亲要去办些学画的东西,孔夫人道:“那里去找呢?我去叫王奶奶家的小厮来你问问他。”遂走过去向王奶奶说了,招了过来。那小厮叫龙吉,只得十四五岁,畹香问道:“这里有没有笔店颜料店?”龙吉道:“都在大街上文星堂书铺子,隔壁有笔店的,颜料也在对门卖纸头的店里。”畹香想了一想道:“我写两个纸条儿给你,给你七百钱,同我去照这字条儿上买些颜料来。”再道:“六七枝画笔,也照这纸条儿上买。再问书铺子里要一张书目仿单来。”龙吉道:“书目仿单我没听见过,恐怕他没有的。”   畹香笑道:“你不知道,你照我的话向他说,他必定有的,回来我给钱你买果子吃。”龙吉答应着,笑嘻嘻的去了。停了一回,小姐正吃毕午饭,龙吉已回,把买来的东西都交代了,倒一些不差,尚多二十几个钱。仿单也给小姐看,说他没有刻过的仿单,这是抄的,他不认识我,先不肯借,后来我叫一个杂货铺的学生,便央他去借,倒肯了。他说就要拿来的,要买就照这上头有的书开个字条儿,他好送来当面讲价的。畹香笑道:“好孩子,倒明白,就把这个多的钱给你罢。”龙吉笑笑嘻嘻的拿了,笑道:“姑娘叫我好孩子,我要叫姑娘母亲呢。”畹香红了脸,笑骂道:“人家抬举你,你就没规矩,你站着,等我把书名写出来,你就去叫他送来。”小姐就照单上开了《芥子园》及名人画谱,又买诗词选及各种闲书,给龙吉送去。等了好一回,书铺人方把书子送来,畹香细细翻了一遍,又挑去几种。孔夫人凡见女儿买书是不禁的,大约这回买了十一二种,价值尚廉,畹香又讲了一回,彼此交易,书铺子人去了。   自此畹香看书、学画、吟诗、填词,有时做做针线,光阴易过,已是黄菊开残,丹枫蒸烂,十月初六了。孔夫人尚望贾倚玉高捷,岂知倚玉进了京,因闹相公闹出一场大祸。当时有一个阔相公与一个大员的公子极好,贾相公也赏识了,争起风来。你想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同他比较,后来觉得事事都减色起来,这个相公便看他底细,渐渐的加以冷眼,他就迁怒在相公身上,召了一班混混去打架。公子就不依起来,立请坊官将贾倚玉拘获,说他是读书败类,革了功名,拘到刑部里去审讯。   倚玉尚不知哀恳,出言挺撞,堂官大怒。恰值混混中有一人被强盗牵涉,堂官得了贿,遂说与盗为群,办他一个拘禁三年的罪。此信传到孔夫人处,大为悲痛,小姐叹了一口气,不说一句话儿,闷闷的睡了。孔夫人知道他心事,不便再说。畹香自此以后,抑郁无聊,在母亲前虽是有说有笑,或画些册页给母亲看看,背人时总是忧深虑重。自念我畹香何以命苦如此,有这个韩秋鹤,偏他有了妻子,贾倚玉年少无妻,又是这样的。   即使将来出罪,又不知靠得住靠不祝想到这里,不仅泪涔涔。   又想道:这里梅花岭史公祠的签极灵,他是明季的忠臣。我畹香遭际艰难,仿佛相似,必当气类相通,我何不前去问问终身,再定后计?主意已定,因与母亲说了,孔夫人道:“好是好的,我与你同去方妙。”畹香道:“就叫王奶奶家的龙吉同去更妙。”   孔夫人道:“且去招他来问问多少路。”遂亲去招了龙吉来。小姐当面询问龙吉,龙吉笑嘻嘻的向孔夫人道:“奶奶你可看见东半边一个山么?这就是梅花岭,上头有一个坟,我娘老子说这个坟上的史阁老,还是我们的老亲呢。”孔夫人、小姐皆笑了,龙吉道:“奶奶小姐莫笑,这是真的呢。他领了四支兵,同一个福皇帝还到我们家里坐一回子。这个皇帝坐的凳儿,有五福来朝的花垫子,先前我们还藏的好好的,这回子不见了。”   小姐笑道:“我不问你别的,问你到那边多远?”龙吉道:“到东市梢过去,经过土地祠,就山下了,大约三里地。”孔夫人道:“你明早叫两乘轿子来,就领我们同去,你同你王奶奶说一声,我给你一百钱。”龙吉说:“是顽,有怎么不高兴的?”   就约定子,回去同主妇说了,再给一个信来。岂知夜里下了一寸雪,天明就止了。   次日雇了两乘轿,孔夫人、小姐梳洗毕,吃早饭,由龙吉领了一同从下街一路前去。到街上亦有茶馆店铺,后边临河到了那边,尚未及午。果然是高冈叠秀,如入画图,一直径抵墓前下轿。其时正是小春,南方地热,梅花的小芯琼珠,缀着雪在上头,天然可爱。母女先赴祠中见楹联极多,有一联云: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   相传阁部之母梦文山来投生,遂生史忠正,故有文信国三字,旁又有一联,系其后裔史道台手笔。联语云:残局泣孤臣,读奏革终篇,犹见行闲含血泪。   溯源同一脉,幸梅花无恙,又从乱后拜忠灵。   祠内有史公神像,旁边两联,某太守联,上联不佳,下联云:过墟挥热泪,梅花万树不知寒。畹香击节道:“好个不知寒,把这热字烘托得极透。”又有一联云: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母女二人看了一番,早有守祠的香火送上茶来。略问一番套语,孔夫人命点子香烛,母女叩拜。小姐默默祷告,泪眼盈盈,愿祝母亲长寿,自己终身有托。孔夫人先求一签,那签只有签诗,并无上中笺注明,其语云:既经风雪更水霜,保护灵山第一芳。只恐虎金逢马木,平生辛苦为谁忙?   小姐看了这四句解不出来,心中疑惑,孔夫人道:“签兆可定可不定的,何必思索,你也求罢。”小姐因又磕了一个头,求得一签,亦有四句云:尽是前生未了缘,艰难性命莫轻捐。风尘好重明珠价,梦醒重归离恨天。   小姐见了这四句细细??绎,那里解释出来,心中自是纳闷,孔夫人道:“神仙的话,总是这般元妙的,且到这时自有应验,你记好了,守着自己,以后再看罢。”于是又到墓上瞻仰一回,到隔壁萧孝子祠中随喜随喜。看碑记事迹,知孝子因母病亟,医者说龙肝可治,孝子遍觅不得,忽悟己生肖届龙,己肝即龙肝也。遂剖肝煎药以进,药上而孝子倒地,越两日死,临死,谓妻曰:“汝善事我母,母愈勿言吾死,可以他出告。”妻诺,孝子死,妻密殓之,置柩侧室。母尝药后渐愈,不一月如常。   忽见孝子棺,故问其媳,媳不复能隐,且泣且告。姑大痛,复病,遂死,媳亦殉。里人哀之,遂立祠祭之。惟孝子何时人,碑上字已模糊,畹香点头叹息道:“孝得太过了,若割了股,,何至于死呢?”孔夫人道:“我看韩公子割肉,已大受创,何况这个肝呢?”说着龙吉来催,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孔夫人道:“我们回去吃饭罢。”遂命龙吉叫轿夫打上轿来,母女一同回去不题。   自是小姐终日看书习画,光阴易过,已是岁阑。忽得京都贾倚玉的信,说少不更事,自取罪戾,夫复何忧,现在身伏囹圄,赀用告竭。禁吏索需,屏侮难堪。某素乏至亲,又少族党,旧时朋辈,亦皆冷眼相看。可否请岳母代筹若干金寄至京师刑部街通顺恒洋货铺转交,不胜感激云云。孔夫人道:“他说这风凉话儿,我们母女二人,毫无进款,所带之费,多至二年之量,当此岁暮天寒,尚须添些衣服。就是尚余闲款,并无所进,也不是用不了的。将来用尽之后,何人可以济急。我把个宝贝给他,本是要倚老的,他到反来倚我们起来,真是那里说起?”   到底小姐好心,虽不以倚玉为然,但急迫之时,不能坐视。就瞒了母亲,写了一封信,密密的偷寄了十两银子去不题。   到了除夕这日,就叫龙吉出去购了些鱼肉鸡虾、素菜、水果、香烛、马张等物,做了一个年祭祭祖宗。小姐常年到这日必定要焚几炷香点两枝烛,设几碟蔬果,斟一杯清酒,祭祭诗的。这晚也沿了成例,祭祷一番。祭毕,母女二人对坐,点着一盏守岁灯,吃年夜饭。小姐酒量本来有限,这回倒喝了四五杯酒,母女吃毕,就收去。洗好了杯碟,再装几炷香,祭拜门神灶神。他汪家的规矩,除夕向来不寐的。于是孔夫人把箱里的衣服检几件出来,又把新制的衣服也配配长短。所有簪环帽勒及小姐新做的绣舄也检点检点。小姐在外边看了一回书,觉得羁影凄凉,愁怀万叠,无事发泄,作感怀诗二律,写了出来。   诗云:   其一   天涯母女类偷生,身命鸿毛一叶轻。残烛已随更漏去,新愁难借酒杯平。   寸笺自叠梅花胜,万户争传爆竹声。顾影自怜还自怨,年早辛苦误多情。   其二   十七年华瞬息过,红颜镜里悔蹉跎。好花风卷伤飘泊,薄命天生受折磨。   旧梦仙曹知己远,新吟诗句断肠多。明朝又是逢元日,双影依然唤奈何。   写毕重读一遍,把那闺恨消释了一半。遂把诗放在箱中,听西院笑语之声,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在那里团聚饮酒。小姐只有母女二个,静悄悄的,比较起来,又觉伤感。就看了一回《品花宝鉴》,又走到里头看母亲做什么呢。那母亲在那里检点一百多两银子,好似少了几两,要寻戥子来平。小姐方欲禀明前回寄银的缘故,忽听西院人声鼎沸,有哭叫的,有呼救的,龙吉急忙奔了进来说道:“不好了西院人家起火,已烧到东首一间了,你们快把东西搬出去。”说着便又奔去了。母女二人这个一吓,真是云中的霹雳。小姐是吓得哭了,孔夫人道:“快莫哭,趁火势未来抢东西要紧。”一句提醒了畹香,便到外边急把书箱收拾,孔夫人便把东西衣服急急草草的乱叠在一个大箱里,便叫畹香进来,两个人抬了。又抢了一条被,放在箱上,乱乱的抬了便走。不顾得路的高低,东西轻重,力气也不知道那里来的,两人把这箱子抢了出去。那王奶奶已从梦里惊醒,小衣也不及穿,披了一条被,蹲在那里说道:“我在这里看守东西,你们再去抢来,有三四个帮闲同龙吉帮他抢箱笼物件出来。畹香同母亲再进去抬出一只书箱来,其时这火已烧到了畹香的卧屋。风又大,这火焰呼呼的直扑射到屋里去,但听呼哭之声,与救火抢水一切声音,惊天沸地。外边空地及街上有抬东西的,有取水的,有指挥的,有提灯的,有逃难的,有肩荷布囊索帐看热闹的,人数挤满。空地上箱箧物件乱堆在那边,另有差役地保正在那里巡察督救,指挥弹压。那火势愈烧愈狂,孔夫人同小姐抬了一只衣箱,一只书箱出来。一看这银子在那一只箱里,匆忙之际,差搬了这一只。孔夫人就急急的去要想拖这只箱子,小姐不许说:“银子烧不了的,再想法罢。”孔夫人那里肯听,奔到东面庭心里,烟焰火星落在身上,屋中尽是火了。那里还好进去,心里终不肯舍,就冒火在窗中乱摸。摸着一只梳妆镜盒,抢了就奔。忽后面豁喇一声,房子已塌了下来,遂奔到空地上。畹香正把这两个箱叠一处,一条被折好放在箱上,见母亲抢得镜匣来,自是欢喜,也再不许他去了。王奶奶已是穿了一条男人的白单裤,披了一件棉袍,束了一条草绳。东西也抢出来了许多,但觉空场向西一带,皆是物件。有老者一人,幼孩二人,已烧得焦头烂额,奄奄欲死,又有妇女数人赤着体,把被头盖了,卧在草地上。真是踉跄万状,幸亏救火的人把王奶奶东首的一间房屋拆断了,方绝了大路,水龙又竭力在客寓门前喷水,方把这火救息。是役共焚烧房屋二十余间累及了五六家。幸在岁底除夕,未睡的多,都来赶救。到了天明,烧过的火地上还是烟腾腾的迷人眼目。火味薰蒸,被难各家妇女均在火场上哭。孔夫人、畹香也哭了一回。   此时觉得饿了,买些糕饼吃了。一回又去东首找了一间土地祠的房屋,把东西先搬进去。摊了一个草铺,就借逃难同居的一个锅子籴了些米,煮几碗粥,胡乱吃了。那王奶奶也搬了进来,就与孔夫人同祝过了一夜,母女真是忧愁哭泣,说不尽的伤心。扬州俗例,凡被火者,须三日后才能搬到人家去祝到正月初二,火场的火渐渐浇息。孔夫人雇了一个人在荒基上,从瓦灰堆中翻出这宗银子,已是化成一饼。别的东西都没了,那银饼杂着砖灰并作一团,就去钱铺中换洋元。经铺中一平,只剩九十两左右。孔夫人也没法,都换了洋,又要了几吊钱,回到祠中,再命人去在原处搜寻,又得了三四两零零碎碎的,其余总也找不到了。又把这碎银换了钱,到第四日王奶奶已找了东面人家的房屋搬去,便向孔夫人道:“他家还有一间,后面一个小厢房,就在我住的西偏,我住在东首,两间一厢房,庭心是公共的,你何不就租了他住下再说。”孔夫人点头,命龙吉再找一个人,也就搬了去。只有大皮箱一只,书箱一只,镜奁一只,母女两个身体,其余一并没得。只得略略的买了些应用之物,母女起先同卧一只竹榻,王奶奶道:“我家抢出来的小棕榻不少,没得寄处。新的通通卖去了,胜两只旧的还搁在土地祠庭心里,也不过给人偷去,你们何不去取来,比这个竹榻适意,而且一人一张。你们若不好意思,就给我三四百钱,我也算卖给你了。还有一张金漆旧桌子,你也给我四百文,索性卖给你罢。孔夫人正合下怀,买了来倒尚合用。又去买了两只骨牌杌,一只小靠凳,一条板凳,一张有屉子的旧半桌,两顶半新旧的洋纱帐,两条被,又替小姐做了一条新的被,两条新单被,锅碗刀铲,日用各物,楚楚皆备。又做了几件洋布衣服,祝融一劫,再造人家。向来屋中物件,大半是借用的,刻下反要自办,通算用了三十余元,只剩九十余元了。母女心中忧闷,这九十余元用完了,女婿又是不好的,以后怎么好度日呢?过了数日,正是元宵,大街上是笼灯马灯异常热闹。母女只是闷闷的,那里还想到寻乐的兴致,小姐要想卖书,又怕弄出前年招婿的胡闹来。于是一无计策,长愁短叹,后顾茫茫,不觉又是二月十二。正是花朝,小姐一早起来,梳洗毕,点了香烛,拜了花神,把红纸剪了方胜如意各花样,在庭心中贴在桃梅玫瑰各花树枝上。忽有一个人进来,年约四十许,戴了白石顶,短衣行装,后面跟了一个兵勇,是差官模样,看见畹香,便问道:“这里可是姓汪么?”畹香不好便应转问:“你来干什么?”那人道:“我要问一家姓汪的母女,此地可有这家?”畹香道:“这里姓是姓汪,问怎的?”那人道:“可就是汪畹香小姐家中么?”畹香道:“是的。”便叫母亲出来,说道:“有人寻呢。”孔夫人便走了出来,这个人就叫一声太太,屈膝请了一个安。孔夫人只得回了礼,请他坐了,自己也坐在一个杌上。   畹香立在背后,兵勇立在门口。孔夫人问道:“贵官尊姓?到这里贵干?”那人笑嘻嘻的立了起来,孔夫人道:“休客气,请坐了说。”那人又坐了,笑道:“在下姓蒋,从交南来。大营里韩师爷托在下带得一封银信在此,特从南京问了来。”说道:“客房都烧去了,问了好几个信,才知道在这里。”就向兵勇身边取出一包银子,另外书信一封,统交给孔夫人收了。说道:“韩师爷说的,因他实在家累重。五十两薪水一个月,不够又不肯多要,又不肯得分外的银子,所以几个月只省得这几十两银子,请姑娘收了先用用,以后再说。要请写一封回信的,交在下带去。”母女听了这话,收了银这种感激,真是不可名状。小姐就取了信,看信面上写着“外湘平银五十两,着蒋差官送至扬州下街北首河上德隆客栈西隔院亲交汪畹香小姐收。韩废从交南大营寄。”小姐看了这番感激,真从丹田里透出,由四肢透到外边,落了几点泪。一面走到房中,外边孔夫人叫龙吉过来倒了茶,借了一支水烟袋请用烟,就与蒋差官谈韩秋鹤的事,又要去买点心,蒋差官笑道:“方才已经吃了,太太勿拘,我们谈谈罢。”孔夫人道:“这位韩师爷实在是情义交挚,今人中的古人,我母女受他的惠也报不尽了。”蒋差官道:“他不但情义好,就是才学经济品格皆是出人头地的。他去年从镇江动身,到江阴坐了兵船,径到交南。据说心口头生了一个外症,病了二十余天,到了大营,外症就好,结了疤。其时海盗正在猖狂,他就献了计策,竟把海盗平了。经略要保举他功名,他就力辞不受。说若必定要保举我,就走了。经略不违他志趣,也再不题。因要加他薪水,他又不要。说但求仰事俯育足了,此外便无所望。经略再三要加,他总不肯。经略无如何,送他三千金,他反受了,并不推辞。岂知他别有用心,就将这款尽数赏了军士。有人问他何故不要富贵呢?他说的极好,说替国家办事,本来食毛践土之辈,皆应该的。即使保举,亦当看个机会。现今保举之滥,无以复加。凡大员子弟,有势力者,虽不出家门,不办一事,往往厕名荐牍,叨窃头衔。论其品则鸡鸣狗盗聚赌宿娟也,论其学则刑名榷算掌故茫然也。又有一等以逢迎而得保举者,但知揣摹谄媚,苟合取容,昏暮乞怜,毫无风骨。视上司主人如神有,如师保,视属下百姓如草芥,如小儿。问五洲万国,不知方隅也。问历算天文,不知垣度也。所善者,惟伺候迎接,奔走劳劳,不啻狗之嗜臭,蝇之逐腥。我非赘瘤,其能与之为伍乎?又云我非不要钱,因他人与我者都非廉泉,现今经略不贪财贿,不喜克扣,本分之外,绝不多求。固然是好,我就受他的钱也不要紧,然而此风一开,馈送者必当踵至。   不受则招怨谤,受之则累清名。况且近日之官,岂能尽如经略?   其所有的钱,或是克扣军饷的,或有暗受苞苴的,或有假庆寿鬻官爵的,此等贪吏,非但不是廉泉,实是强盗的毒药。我要了他来,不怕火焚雷击,男盗女娼么?太太你想,天下别致的人也多,终没这个人的别致。在下看这位韩师爷,人虽极好恐将来终不能得意的。”孔夫人道:“天道可信,作善降祥,此等人必有好日的。”蒋差官笑道:“在下因太太说起,故谈谈他的性情并非指他谬处,太太幸勿多疑。”说着畹香已把回信写好,封固交给蒋差官,便同兵勇去了。孔夫人自是欢喜,将这银子去藏好了,与女儿谈论韩生,几同一尊神佛的尊敬,却又深悔不该把女儿轻许贾生。若给韩生就是做了一位如夫人,也胜于正室了。因问畹香道:“你怎样回他?”畹香道:“不过说收到银子,我母女万分感激。但愿你公事毕后,来此多聚几日,我畹香是今生不能奉侍箕帚了,但愿彼此珍重,必能上感天心,再图聚首。就是我家被火的事,也同他说了,贾氏在狱亦略带一句儿。”孔夫人道:“他的信怎样说?你给我看看。我虽不知文理,也解得一两句。”小姐遂将这封信交给母亲,只见上写着:辱知侍生韩废顿首致书于畹香女史之前曰,废单门偃蹇。   本同赵壹之贫,细族寒微,自恨王充之陋,守赵温之法诫。难辟千人,读刘向之奇书,空怀七略。每被虾蟆之笑,敢为鸾凤之鸣,负负频呼,惺惺自惜。入世以后,囊无金贮,网慨珠遗,天钟痴爱之情,心贱轻狂之习,青衫作客,难征卓女琴心。红粉论诗,孰赠苏家锦字,慨同心之已杳,复顾影而谁怜?长恨终埋,妙缘已绝,不意半生遇涩。慧眼犹逢,七字诗成。解人可索,尘中敝帚,幸承博士之珍,爨下焦桐,竟入中郎之听,是以结肠根而宛转,携心版以缠绵。伏以女史文范班甄,情天施旦。咏新妆之句,号称荣华,书大雅之吟,才逾卫铄。乃零了孤苦,生无得所之天。悲苦流离,出有牵裾之母。浮萍一叶,飞絮三生。才媛红豆之词,贫女丝窗之线,乃更缘伤海燕。疾染河鱼,瞢腾一枕之春。香桃骨瘦,憔悴三更之月。艳季魂销,废感切同心,痛深见面,不惜膺中之肉,当呈海上之方,幸教玉质重完。金闺无恙,丹心点点,观天地而能知,素愿深深,祝莺花之长寿,犹恐养萱有志。买粉无钱,纵教七宝能妆。未必寸心无虑,爰分薪水,为助花赀。勿厌寒酸,定承鉴察并祈赐覆。即交原升带回,废近来才略能施。东南颇洽,一俟筹边局定,善后功成,即当归新竹之鞭。泛维扬之棹,几生修到。   读红楼咏絮之词,牛面窥来,慰白拾惜花之愿。专修芜扎,即请吟安临颖不胜尧企。复信寄交南大营总文案处正月二十八日孔夫人笑道:“怎么我一些也不懂。”畹香本来伤感,听了母亲的话,倒笑起来了,说道:“这是官场四六信呢。本来极深的,多用前人书上的典故,平常人解不出来的。现今官场中客气信多用这个格式体裁,不过教起事来,总是累赘,说得不能十分明白,解得的自能体会,他信里头所说的意思,学问浅的人就不晓得说的什么。其实知道了典故,就容易明白的。你不知道也难怪,我来解释你听。”遂一句一句的讲出来,孔夫人笑道:“原来这个意思,为什么用这些深奥字眼,只得你们读书的人知道了。”畹香道:“这还是宋朝以后的四六呢。若是汉魏六朝的派致,再要难解释来,你不晓得文选上句子。阿呀,可真是要深十倍。就是本朝国初胡稚威及王仲瞿等古四六,非但难解释,连句子都是读不断的。”孔夫人笑道:“什么叫四六呢?”畹香笑道:“就是四个宇一句,或是六个字一句,且也不定。有三字一句的,有五字一句的,有七字一句的,统名叫四六罢了。”孔夫人笑道:“你上年做的什么海棠赋,年底做的什么祭诗文,今年正月里做的什么惨丝吟词序,就是四六吗?”   小姐道:“这有几等,海棠赋虽算四六,却是押韵的,平声句接仄声句,仄声句接平声句,这是做赋的体。若真是四六,就不押韵,句子承接处,要平接平,要仄接仄的,读起来方为合调。但是名家中也有不讲究这个道理,就是国初的陈其年,再不讲究,我却不喜欢他。吴彀人就好了,用一字链一字,意思极为新鲜。袁子才的四六,另有一般气魄,我就学不来。惟洪亮吉的四六最好,也有通篇四个字一句的,也有几句相连,末了一字用仄声的。但警炼非常,纯是六朝神韵。”孔夫人道:“何以谓之六朝?”小姐道:“秦始皇以后,谓之汉朝,曹操的儿子做了皇帝,被司马懿的儿子夺了天下,谓之魏朝,这就叫汉魏。汉魏后,天下大乱,各人得各地,各做皇帝,如晋南宋南齐南梁南陈北魏北齐北周谓之六朝。其中虽有七朝,因南齐北齐同算一齐,故只算一个。其时做的文章谓之六朝。”孔夫人又道:“汉魏六朝有几个皇帝呢?还是一姓分出来的呢?”   小姐笑道:“这一句说话是几天也讲不了,等我以后有空了,慢慢的讲你听。”王奶奶过来,问方才差官的事,孔夫人半露半瞒的同他说了。王奶奶信以为真,也不细细追究,坐了一回就去。自此母女得了这五十两,心中稍宽,就勤勤俭俭的过起日子来。岂知又来了一件极苦事情,试看下文,便知作者并非说谎也。   此书共计五十六章,所重者畹香一人,而此章与下章写畹香遭际霜饕雪虐,可谓穷矣。以无上之品而被逼如此,真欲献出韩公子赠银,以表知心之雅。且欲使畹香曲折受辱隐迹勾栏,而后管领群芳,可与众花神聚在一处,而诸公子方得相逢。故此两章为最大关键,即畹香平生遇合亦于签语间卜之。   第十三回   抢地呼天灵妃割股含愁忍耻才女灰心   孔夫人母女,得了秋鹤的五十两,心中自是一宽。驹光如驶,这年三月初三交清明节,到寒食晚上,祭了祖。孔夫人道:“我们出门居此,已经三年来了。上年因你病,连祖宗也忘了。   我们要回到苏州,殊非容易。明儿清明,须烧些纸遥祭,你父亲同嫡母的棺木寄在那里,不知风化得什么似的,也没坟墓。   就是有了坟,也没人祭扫。今在这里虽然客地,我就同你到子山堂逛逛。有空地方儿,就焚些楮镪,只算展墓似的。这叫做天涯哭望,心到神知,你道好不好?”小姐道:“还是用船,还是用轿呢?”孔夫人道:“用车子的好,也便宜些。”就叫车夫拿好东西,商议定了,吩咐了龙吉一番。   次日一早起来梳洗,用了些点心,同王奶奶说了,就请他照顾门户。龙吉引二人走到河边,雇了一个小车,买了些楮锭,一路向北,到重宁寺。这寺正是新建,有石狮一对,高六尺余,雕琢得很精致。过小金山,山上一亭,高翼天半。母女就在那里焚了楮,哭了几声。该处荒冢累累,车夫指东山黄屋一所道:“这是观音山佛殿,不堪瞻仰的,不去罢。”就向西至平山顶,有大木坊一座,书栖灵遗址四字。山门竖一石匾,上有敕建法净寺五个金字。寺外东西两巨石,嵌于墙中。东石曰淮东第一观,西石曰天下第五泉。顶有牌坊,书丰乐名区四字。入门,欢喜佛含笑如迎,二人拜了,先至东首晴空阁,有一联云:六一清风,更有何人继高躅;二分明月,惯于此处照当头。   后为四松草堂一匾,为盐运使徐都转所建,邓完白有一联云;楼阁庄严地,山林富贵天。   既至大雄殿,拜了佛,再至平山堂,推窗一望,城垣邱壑,皆在目中,和尚送了第五泉的茶来,两人觉得足馁。坐望一回,上有二匾,一曰放开眼界,一曰风流宛在。其旁大半长联,龚藩台一联云:登堂如见其人,我曾经泰贷黄河,举酒遥生千感;饮水当同此味,且莫道峨看太白,隔江喜看六朝山。   方运使一联云:   自张唐民偕海宛陵游,斯堂乃因人重;   有苏长公与王居卿出,吾曹每以诗鸣。   欧阳观察有联云:   歌吹有遗音,溯坡老重来,此地尚赓杨柳曲;宦游留胜迹,访先人手植,几时开到玉兰花。   坐了一回,至蜀冈井。井口仅尺余,深十余丈,窈然而黑,也不见什么好看,再回到堂中,已是午后。游人渐多,和尚送了蔬麦来,二人吃了,给了他几百青蚨。再从前廊绕出去,见墙上题诗甚多,大都不堪入目。后见有宛城冯碧霄女史七律一首云:游戏人间十六年,纤尘不染也缠绵。绿珠化影心如铁,红线凌虚骨欲仙。   歌舞楼台销侠气,莺花世界种情田。痴郎若问侬消息,家住幽灵第几天。   小姐笑道:“好好,这首诗倒有些来历,我来写了下来。”   就借纸笔来抄录了,于是母女下山。但觉花明柳媚,一片春韶。   仕女丰昌,河山明秀。也有展墓的,也有踏青的,说不尽繁华热闹。那绿杨树下又有几个童子,顺着风儿放纸鸢耍子。少年公子,都是轻衫团扇,意态风流。河岸边泊了多少游船,又有轿子歇在那空地上,小姐同母亲上了车,一路赏识而来。觉得心中舒畅,口占一律,和碧霄女史原韵云:含辛茹苦又今年,柳絮愁春尽脱绵。小劫同参清净佛,前身疑是广寒仙。   不妨游戏销金窟,好自栽培种玉田。笑和墙头诗句子,尘缘还愿证情天。   日堕崦嵫,驱车而返。不多一回,到了寓中。换了衣服,已是上灯时候。安排晚饭吃了,孔夫人觉得身体劳卷,早早安睡。小姐想了一回日间的游景,看了一回书,也就安歇。从此深闺无事,不过吟诗刺绣,消遣良辰。风景不留,日月易逝。   端阳已过,酷暑旋临。母女住在这个厢房里,炎热异常。到夜间就把这竹榻移近庭心里坐了,挥扇招凉。小姐夜夜把小书闲说讲给母亲听,王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孔夫人半躺不躺的在榻上任小姐讲说。正值六月初十日,孔夫人受了些凉,有些不自在,发了几个寒热。赶紧服了几服风寒发散的药,又服了些金鸡霜,也就好了。六月廿四,是荷花生日,正是立秋。房东赏荷花,请孔夫人去顽了一日,其时天气尚热,回来殊觉燥渴,吃了小半个西瓜,乘了一回子凉,小姐便请母亲进去睡。岂知有了年纪的,一凉一热,又吃了荤腻的东西,又吃些凉瓜,肚子里觉得不舒服,到廿九就复病起来。次日就招了个大夫开了几味药,煎来吃了,稍出些汗。到第三日仍旧热,这个药总不见效。畹香渐渐的慌了,与王奶奶商量,把龙吉要了过来帮忙。   又去西首招了一个烧火婆子李寡妇,既聋且老,不过陪伴烧火洗涤而已。第五日孔夫人病势转重,寒热时退时作,饭也不要吃,只喝半碗粥,李寡妇道:“大街上有个大夫叫陆耀明,高明得狠。每日有四五十号请诊,他贫病是不计较的,何不请来看看呢?”畹香道:“我也听见过,上年王奶奶的亲戚病重,从仪征寄信来托王奶奶请去的。这个病据说是春瘟热夹伤寒,大夫通不肯看了,倒被他看好的。既这么着,就叫龙吉去请他罢。”   就命龙吉带了请封前去。停了一回,龙吉回来说:“先生今日诊多,不及来,要明日晚上才能来呢。”小姐道:“晓得了,你替我去买些酱腐乳来,又要打一斤油,买十几枝蜡,晚上点的。”   龙吉取了钱去了,小姐就进房来,摸摸母亲头上滚热的。孔夫人要喝茶,遂给他喝了一口。孔夫人道:“我是年纪老了,这个病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好的。就是不好,也是天数,你莫慌。”   小姐不觉鼻酸起来,流了几点泪,也不语,安排喝了几口粥,夜间病势增重,咽干目眩,喝了一口茶,也不作一声。小姐问了几声:“觉得怎么?”孔夫人道:“心里闷得狠,你再喂口汤我喝。”于是又喝了一口。孔夫人叫畹香至床前,执了手说道:“我同你避难苦到这样,本来要等你终身的事完了,我死才放心。今儿恐不能了,总舍不得你,叫你一个女儿怎么样呢?我昨日梦见你父亲,说要分付你,我死了万不可以死的。第一要自己保重,将来必定有安排的。”说着晕了过去,小姐哭得泪人一样,哽咽着不能言语。次日又退了些凉,晚间陆大夫来了,小姐只得出见。看见先生已六十余岁了,伛偻龙钟,小姐请他坐了。喝了一杯子茶,不吸烟的。先生略略问了小姐籍贯,及孔夫人的年纪,说道:“房里去望望罢。”小姐就领了进来到床前,先点了一枝蜡,把左右手诊了一回脉,又把面色望了望,舌也看了,陆大夫摇着头道:“病倒难治呢。”就走了出来,畹香听了这话,急得要死,含着泪也出来问道:“先生到底怎样?   前日有人说是虐疾伤寒,可以不妨么?”陆大夫道:“这是实病呢,诊令堂的脉浮紧,必因血弱气腠理开邪气因之而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遂至纷争,必当胸满。口苦、目眩、咽干、少语、昏沉,寒热时作时止,手足微温,据鄙见看来,并非虐疾而起,且拟一个方请教。”于是开了一方看是:人参钱半括萎实一钱黄芩三钱半甘草钱半炙柴胡一线外加生姜三片大枣贰枚擘共煎汤一杯服写完了交给畹香,说道:“且服了这方,胸中舒快,头目不晕,明日再来找我,这个病非同小可,要谨慎些才是。”说毕就去了,小姐就叫龙吉兑了药来,自己用文火煎好。孔夫人仍是昏昏沉沉,也不要吃。若把茶喂他口里,也就喝了。停了一回,把药喂他吃了。小姐坐在房中垂泪,半夜以后,孔夫人稍觉清爽,咳了一声嗽。小姐心中稍慰,问道:“娘要吃什么?”   孔夫人低低道:“你给我一口茶喝。”小姐把二次煎的药先给他吃了,倒一杯茶喂了他两口,也就不再喝了。   又歇一日,病重。陆大夫也不肯来诊,晚间又咳嗽了几声,喝了两口茶。又歇一回,孔夫人两泪盈盈的道:“亲妮子。”小姐便走了过去道:“娘我在这里,你要什么?”孔夫人道:“宝贝你的手呢?”小姐就给他摸了,孔夫人道:“我是不能好的了,不过弃了你一个人,想你怎样过日子,那贾家又是这样的靠不住,将来你也只得去依他。”畹香觉得荡气回肠心如刀刺,哭道:“娘不用多虑了。”孔夫人道:“我与你娘两个人奔来奔去,仍无出头的日子。我死了,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有什么委曲,只好忍耐,只要守得住身子,到那里是那里。受些小辱也不妨,我原谅你的。”小姐那里还能答应,哽了半日,说:“娘不用说了,养养神罢。”孔夫人道:“我两人相依了十多年,今儿末了一场,不能不吩咐你。以后再要我说一句儿,也没得了。我的棺材总要同你父亲、嫡母寻一处坟地合葬的,这是最要紧的话。   你违了我,我不瞑目呢。你老子也在这里,叫我同你说。”小姐听此话,又是哭,又是急,便跪在床前说:“父亲要保佑呢。”   孔夫人却又晕去了,连忙叫唤,好一回微微醒来。看了小姐一看,闭着眼流下几点泪。畹香小姐这回子真是五内摧伤,细想母亲嘱咐之言,一字万泪,只管呜呜的吞声暗泣。到次日黄昏,孔夫人的病更重,口也不能开了,小姐因想道:父母病重,割臂当药总可以感动神明,必定有救的。就是我上年病也幸亏这位韩郎的肉,今日我何不效法效法?主意已定,就去净了手,到灶前去点了香烛,看那龙吉已睡倒在灶后了。小姊就去取了剪子,包创的布儿、纸儿,刮了些龙骨。又取了一根棉带,一个小杯,到庭心里向天默祷,泪汪汪的说:“我汪畹香生成薄命,父亲、嫡母早故,就剩这个生母,辛苦流离,抚养我到今日。病到这样可怜见的,苍天神仙菩萨,原鉴我薄命人的苦楚,赐我母寿一纪,我畹香愿减十二年的寿。若是母亲死了,畹香也就难活了。无可奈何,因此愿割臂肉当药医治母亲,愿神明垂救。”说着就把左手肱上的肉狠命一剪,那畹香是幽梦灵妃的后身,也是离恨天一位主子,岂有不能感动神明的?无如孔夫人寿数难回,畹香该有此等劫苦,故虽这样诚心,终是不可救药。那离恨天太主知道了,就在空中叹息。特命右头陀默护畹香所割伤处,勿令出血,勿令受风,勿令过痛,那畹香把肉剪下来,放在杯中,到不觉得甚痛,就从从容容的自己包了,但听得空中似有人说道:“灵妃妹妹,伤体不可伤生,劫满复位。”小姐向天上一看,但见一朵红云,冉冉而去,并无他物,心中也自惊异。想道:他是何样仙人,唤我灵妃妹妹呢?况我也并非叫灵妃,他还说伤体不可伤生,不过叫我不可寻死。限满复位,位在何处?怎样的复呢?咳,都不管他,我且救母亲要紧,以后再作计较。看官这都是确凿的话,现今小姐臂上尚有伤痕,并非杜撰呢。小姐割臂后,遂起身去煎药去了,又看看母亲还是昏沉不醒,气若悬丝。小姐遂把这肉置在药里,加上一杯凉水,再煎起来,方才煎好。孔夫人在枕上哼的一声,畹香走到床边,问:“要喝茶么?”孔夫人不应,小姐只得把药喂了,又陪一回,已是四更,人已倦极,和衣卧倒。梦见父亲前来,畹香就哭了,父亲道:“你不必哭,你该有风尘小屏,以后必享殊荣。无论孤苦,总要顺人,千万不可觅死。我等的棺柩,你须合葬一处,自有人同你代劳。小姐欲问终身,父亲道:‘天定胜人,不必多言,去罢。’”一推而醒,天已大明。外边龙吉进来说:“有客人寄交南的信来,在外边等你。”小姐起来,略略擦了擦脸,看了看母亲,走出来。看见这人年纪二十以来,侠骨神姿,亭亭玉立,只好相见了。请他坐下,请问姓名,那人道:“某姓吴,号冶秋与韩秋鹤八拜交,今从交南回来,秋鹤托带银信在此。顺经此地,当面呈交。”就在身边取出来交上,说道:“老谱兄知道尊府被火,恐日用万不得敷,故嘱某寄银七十两,莫要见笑,均请收了。”畹香知不能却,泪眼盈盈的裣衽告谢道:“先生送银实觉受之有愧。”冶秋道:“阿堵乃身外之物,吾辈侧身天地,胞与同怀,萍海花天,最重知己。   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的,何必说这生分的话儿呢?”畹香泣下沾襟,感谢弥极,又哽咽道:“承诸义士不弃,抚恤孤穷,不知薄命人的母亲,现在病得一息奄奄的呢。”冶秋惊道:“夫人病么?某应得去看看。”畹香谢了,就领进房来看了看。见孔夫人之口,欲合不合的,连气息也极微的了,就走出来。畹香又跟了出来,冶秋说道:“小姐莫急,人生总要死的,快办后事罢。”小姐又哭起来了,冶秋道:“哭也无用,后事怎样呢?”   畹香哭道:“天壤孤雏,又无男子,叫薄命人如何处置?”冶秋道:“某军务在身,就要走的。”因想了一想道:“这件事全在某身上,你只管去服侍尊堂好了,某定有处置,就此去了。”   畹香感激到万分,把这银子归好,方拆开来信。   蒋弁回悉寓庐被火,正如海棠遇雪,桃李经霜,天之厄我。   畹香,可谓至矣,海天踊?R??,缩地无方,义弟吴冶秋回,特托再带银七十金,以资膏火。青天可溯,白日常完,幸珍重。千金必当再图一见,莫使知心千古。此恨绵绵也。废上,六月初五。   畹香此际痛母亲之垂尽,感知己之多情,你想这个芳心如何难过?倒把终身后来的事不放在心头了。惟手臂伤残,虽说是神眷默佑,终觉有些不便。不过不至肿烂而已,闲文不表。   却说孔夫人的病一刻重一刻,王奶奶近日到亲戚家去借钱,要重开客寓,至此方才回来。得了这信,就走过来帮着指挥一切,又勉强去请了陆大夫来看了看脉,也不肯诊了,说道:“看这气象,大约得了好人身上的精神,然不过在三四日内,必定走的。”说着去了,畹香只是鸣呜的哭,王奶奶劝了一番,说:“且去喂些陈米粥汤他喝喝看。”遂同进房中喂了半匙,再喂就不受了。小姐去求签总是不吉。忽然想着史公的签语来,再四猜详,恍然大悟道:“三句不祥,可以解释这第三句明明说今年为庚寅年。寅属虎,庚属金,马木乃七月甲午也,必无救的了。天呀,可怜我畹香这等苦命,一个爱我的母亲还不肯留他伴我,不知要厄我到怎么样呢?”遂又大哭起来。自此一连四日,眼见气也没了,可怜这个多情孝顺的好姑娘,衣不解带十余日乏也乏了,瘦也瘦子,计也穷了,心也死了,精神实在疲倦。卧了一回,忽见几个店铺里人送了衣衾棺木来,李寡妇把小姐叫了起来到外边,来的人说:“前日有一个客人说是顾府上的仆人来买的,命我们送到这里来,请照这单查收。”就把单儿呈上,一看,色色备齐,深感冶秋想得周到,就给了酒,开发他去了。   时已薄暮,只见李寡妇奔了出来,说道:“不好了,太太断了气了,还放一个屁呢。”龙吉道:“你聋子听得见放屁么?”   王奶奶到笑了,畹香就哭了进去,只见挺卧在床一些气也没得。   摸他额上已僵冷了,遂大哭起来。这番的苦楚,我作书的人也描摹不出来的。王奶奶等也出了几点泪,只得竭力的劝慰一番。   畹香泣告道:“弱女少不更事,这里风俗都不知道,所有外边的事情,如何调处,要求奶奶出主意帮一帮。”说着跪了下去,王奶奶连忙扶起道:“三年同居,当得效力,小姐请放心。”于是出去招了几个僧道,五六个帮佣,凡丧中应办的事情,一切调度周到。因他办过丈夫的丧事,到是井井有条的。小姐得此帮助,心中稍慰。闭灵,立主召魂,次第周妥。畹香只是哭,也有乡邻送吊礼来吊的。王奶奶代为应酬。三日以后,殡礼告终。这日七月十七日,又延了僧众施放焰口,拜忏一日。这事虽是荒唐,也是俗礼,必不可少的。王奶奶忙了几日,小姐送他几两银子,那里肯受,只得罢了。丧事略毕,畹香写了一信,寄告秋鹤,及贾倚玉,满拟冶秋复来,岂知他军务星急,到家住了两日,也就走了。于是秋鹤的信无从寄处,自此逢七期,或延僧尼,或请道士,到七终之期,就请灵寄存在西首土地祠后屋。这场病事丧事,除办后事外,共用了一百二三十元。幸秋鹤、冶秋送来百金,否则不堪设想了。小姐检点检点,尚有百余元,痛定思痛,莫展一筹,欲寻夫则在京中,欲觅死则有父母嘱咐,神灵示谕,况看秋鹤心中,必要与我一见。若死了,他知道之后,岂不害他,何以对知己呢?仔细思量又忆到史公签语,不能自主起来。然而我一个女儿住在这里,作何归着?   倒不如龙宫落发,做了洛阳潘罢,横竖仍好与秋鹤一见的。既而又想道:史公的签,实在准,他说风尘好重千金价。我生的时节,光福寺观音签上,又有孽海珠啼一句。我病的时节,乩词又有国香堕溷四字。如此看来,难道要堕落青楼不成。这件事叫我如何做得来呢?既而又想道:青楼中女子有名的极多,前朝如真娘、苏孝薛涛、杨枝、朝云,后来如呼文,如马湘兰、李香君、柳如是、卞玉京,皆在青楼得名。我畹香具此才华,未必在他们的下首,若借此以显闺名,使后人称述,或亦不妨。只要守身如玉,不肯留髡,难道勾栏中人,必定是作神女的生涯么?况且我有一个妙法,不近俗人,但接名士。名士大都自爱,他知我心曲,断不相犯,但愿他日贾生出狱后,我管束他不许出门,就可西湖偕隐了。畹香如此思量,一夜间梦魂颠倒,辗转不安。大凡天下的事不可多想,多想则多淆惑。   忠臣就忠,义士赴义,皆不多想。畹香多想一回,就多魔障。   然也是前定的,且幸守志冰清,故后来尚能复位。闲文少表。   畹香自母亲七尽后,已是八月终,九月初了。踽踽踌踌,一无聊赖。王奶奶怜他孤寂,时来谈天,又把龙吉荐到畹香处。   说这个人没了爹妈,年纪虽小,还靠得住,你就差遣差遣,给他一口饭吃,买几件衣服他穿穿,就完了。自此龙吉就在畹香处伺候,住在外间。一日与王奶奶谈起要做尼姑的话,王奶奶道:“姑娘快莫这样想,数年前这里本有几处道姑庵,因多犯了积行,庵中有钱的,往往为无赖劫夺。官长因案情累累,一律驱逐禁止,通省皆出告示,连邻省也不准收留。”畹香道:“叫我在这里如何了局呢?”王奶奶想了一想道:“你的姑爷虽然被禁,还是到那边去请他一个主意,再作道理。你小姐不便上路,我再荐一个小丫头给你,他老子娘姓金,通死了。年纪只得十四岁,倒识得几个字。因在一家朱公馆里伏侍,小姐看他聪明,日日教他字,讲他听。后来朱公馆搬去,他就被人骗去,卖给人家为婢,带到清江,日日受人笞虐,他不堪其苦,就附了航船逃回来了。本来恐怕追寻,不敢出头,因闻得他的主人犯了案,坏了官,故就出来。我有一个姊姊在京都,他要海上尘天影·我荐到那里去,今儿你就用了罢。也只要衣食不缺,你若果然赴京,就带了同走,可以服侍。外面差龙吉,到了京中,你可以在我姊姊处耽搁几日,打听打听姑爷的信。若不要这个两个人,通可以荐在我姊姊处的,我来给一封信你,你自己想想。”   畹香道:“好是好极了,明儿来回复你。”王奶奶就去了,畹香想了一夜,只有走这条路。次日畹香回道:“一准走这路罢,你就叫他来我看看。”王奶奶大喜,便去叫了来,写了一封信给畹香。畹香看这丫头,清透玲珑,尚无俗韵,就取他一个名字叫伴馨,择定九月初八动身。到上海附轮船,初七日到土地祠祭别母亲,哭了一回道:“我母女本是相依一气,形影不离的,岂知母亲同我到这里来,中途就撇我了。来则同来,去则我一人独去。望母亲在空中保佑我,早早结局,我女儿稍有了出头的日子,就要寻一个墓地,同父亲三人合葬的。”说着又哭了一回,好不伤感,王奶奶劝回去了,小姐又托王奶奶将这灵柩照料照料,磕了一个头。王奶奶连忙搀起道:“这个是理所当然,不消分付的。”小姐又给了王奶奶英洋数元,为常年代为烧纸的。王奶奶受了,道:“你到了京中,给一封信来,免得悬望。”小姐称是。是夕不知哭了几十回,行李已是收好,雇了一个小江船,次日辞别王奶奶,即同伴馨、龙吉登舟。又哭了一回,王奶奶送到船上,洒泪而别,畹香就命开船。   是日到了镇江,换了轮船,到上海,叫龙吉去打听。说有一只海清轮船开行,看岸上果然是车龙马水,说不尽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