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3 页/共 33 页

北壁靠东四条工细着色汉宫春晓图,是邹一桂的手笔。其余装饰真是华丽纷披,目迷五色。众人诧异道:“韵兰有这样好房间,不教我们赏识,也是辜负你修饰的苦心了。”仲蔚便在一张杨妃榻卧着,把这帽儿戴在眼角上,笑道:“合德温柔,太真名贵。韵兰、韵兰我愿终老是乡矣,你肯不肯呢?”黾士笑向知三道:“你可记得《红楼梦》上秦可卿说的,我的房里大约就是神仙也可以住得,你看这个房如何?”知三笑道:“我们这位姑娘本来是神仙。”韵兰微微的一笑,湘君笑道:“你们到这里也算是仙人援手呢。”伯琴、友梅、介侯方欲开口,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说:“快些快。”众人吃了一惊,未知何惊请看下回再见。   幻园主人曰:作者于韵兰所居,信笔描写,各到极处,其待韵兰如是,可云一片痴情。   第二十五回   燕姹莺娇芳园济美呕心沥血慧婢耽吟   介侯等在春影楼上,正在得意,忽听外边一片声嚷,吃了一惊,大家走下楼来,韵兰先行到了楼下,便道:“外边叫什么?”一面说,大家一面已经走到锦香斋,只见龙吉进来说道:“不相干,门房里跌翻了洋灯,一时烧起来,他们还把水来浇。   我说水浇愈不得了,我就去抢了一条破被絮,就把他闷息了。”   韵兰道:“阿嘎,吓得我心里跳个不了,这等不留心,众人皆说这个火不可儿戏的,回来要交代他好好留心才是。”此时丫头老妈子已经都到锦香斋慰问一回,大家散去,韵兰命珠圆到春影楼去看楼上洋灯妥当不妥当,伯琴等说道:“时候不早了,谢姑娘今儿劳动你,佩镶姐姐等也乏了,你们早些安置罢,我们要去了。”韵兰也不再留,一面命伴馨到房里把爷们的衣服取来,一面把大门钥匙交付龙吉。一回衣服取到,大家穿了便走。湘君、韵兰送出华鬟仙舍,龙吉领了他们去了。一宿不题。   次日,知三动身,仲蔚果然借碧霄地方送行,与碧霄畅谈隔夜借剑术出门的事,佩服的了不得。于是猜拳行令,闹了半日,知三就走了。伯琴知照素雯搬场的事,素雯便去定了房子。   到了元宵这日,碧霄搬到绮香园。岂知林燕卿也是这日搬进去,不免大家应酬起来。接着十七这日,谢珊宝搬到延秋榭,因韵兰要留这个地方,以便将来请客,珊宝就住在后面的五间房内。   二十六日,陈秀兰、金素雯一齐搬进,秀兰住寒碧庄,素雯住韵香馆。二月初三,范文玉搬到耕云小筑,把耕云小筑改为棠眠小筑。恰好里边有几株海棠,到还名实相称。初八日,金幼青的娘,带着幼青搬到绿云居,把绿云居改了绿芭蕉馆。西北一间,改为缦斋,当时女咏霓班,里头有两个女戏子,一名曰冷海棠,号柔仙,又一个武旦,兼作武生的姓向名凌霄,号仙云,因赎了身,不愿住在班里。柔仙的假母马氏,也要进园,同韵兰说了几次,要搬进来。韵兰说:“园里各处姑娘都住满了,只有梅雪坞、天香深处、牡丹台三个地方空,梅雪坞是要留着,倘有太太奶奶们进来逛园,要坐的。天香深处要留游园客人住夜的,牡丹台房屋尚未完工,只好把漱药?Q南首柳堤旁边的一处花房出空了。连更屋一并连,倒有二进房子,每进六间,里边还有厢房,尚住得下,景致也好。凌霄海棠二人本来情愿同居,把这房屋去看了一遍,也就欢喜,便议定了每月租价六十元,押租一百八十元,写了租契租折,择定二月初九日迁进。把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叫桐华院。柔仙的假母,最为势利,初进来时,向一个姓仲的客人,借了迁费,所以待柔仙尚好。后来故态复萌,见柔仙不甚应酬生客,遂严严的管起来。柔仙是有气骨的,遂至冰炭难投,往往遭其荼毒,柔仙吞声忍受,无可奈何,只得强颜媚客,此话表过不题。   岂知这个信,传到杨家铺马利根玉田生耳中,说园中兴旺,游客繁多,二人初尚不信,后亲来游历一遍,不胜羡慕,便也要想搬进。不过中国房屋不配,彩虹楼已有人占去了。其时二月初旬,去招了介侯来与他商量,要请介侯同韵兰、碧霄二人熟计,请把这彩虹楼相让。那碧霄与韵兰最为知己,碧霄所住的彩虹楼,韵兰不取房租的,及听了介侯的话,韵兰便摇着头道:“这节事断断不成,我也不能叫他让,且不愿他让,你自己同碧霄去说。”介侯无可如何,只得去见碧霄,想了一个万全主意,说这里上下二十间,姑娘一个人本来也太冷静,可否把下边的十间让八间与外国姑娘,空着两间,为出入之所,上边十间,请分给四间与他,冯姑娘一个人住了六间,还有小屋可以作厨房,堆物的地方也够用于。那位日本姑娘也爱武艺,他的父亲是戏班中的术士,飞刀的工夫算极好的,就传授了玉田姑娘。现在玉田姑娘能飞十二柄倭刀呢,他来了你教他舞剑,他教你飞刀,倒不寂寞了。就是马姑娘的机器,也算著名的,你也可以学学。”介侯这番言语,又婉转,又切实,把一个直性的冯姑娘说得十分快活,极口应承,说:“我倒不要紧,你须得同大姐姐说,我这里是不给房金的呢。”介侯道:“你但允了,韵兰就容易商量了。这回我就同他去说,回来你见了他,也与他说一声儿。”碧霄点头称是。介侯别了碧霄,便到幽贞馆说去。韵兰笑道:“他允了,我安有不允之理。既这么着,你就去同他说罢,便来交易立契。但是每月房金我要二百元呢,不要押租。”介侯道:“这还容易,我明儿便来回复。”说着就去了,到了次日,与马姑娘二人说妥了,三人便来幽贞馆立契,便又同碧霄商量。下边的小房屋也让两三间,安排厨房,并侍者坐卧地方,碧霄也允了,马姑娘又请韵兰将彩虹楼西首围墙里的隙地开平,做一片草地,以为西人来抛球之所。又将北首一条阔廊房铺平,改为大弹子房。其小弹子房,就在下边。又恐西人出进不便,另于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东北围墙上开一便门,筑条马路,以便西人就近出入,也不致十分混杂,韵兰也答应了,言明修理的费各认一半。马利根、玉田生、介侯去了,便拣定搬进日期。韵兰等他去,便也赶紧收拾起来。不多几日,一律完工。就寄信介侯,同二位姑娘前来验看一遍,便于十九日搬进园中。一言表过。   却说知三先到了苏州,上司衙门里去贺了年,再回申江,赶到金陵。直至正月二十二日,方回上海。这日顾夫人在伯琴处得了儿子冶秋的信,说在南洋招募了五百兵丁,练习一月,便到高丽,连胜几阵,上司便保举他免补知州本班,以知府尽先补用。家中住在宝应,大为不便。要托伯琴或介侯,在上海或有相宜房屋,就请伯琴或黾士定夺,将家眷搬来。黾士、介侯,也得他的信息,并托介侯代探碧霄信息,是否尚在天津。   介侯信中并附致秋鹤一函,详述别后各事,并要移家一节。此时秋鹤尚未到申,伯琴就同黾士、介侯商议,要替冶秋觅一处闲房。介候道:“何不就住顾家?他们房子甚多。”伯琴道:“他们现在丧事喜事,闹个不了,谁好意思再同他去说这个话了。他又不好意思不答应,答应了,又更加忙于。虽然至亲是不要紧的,然而心里头只怪姓吴的不礼人情,这回子再来添一个忙。”黾士道:“这等说起来,要相巧房屋,总是难觅。”介侯道:“且再作计较,我明儿到碧霄那里去给一个信。”次日起来,便到彩虹楼,把这个信,告诉碧霄,并修了一封回信。碧霄心花怒开,便修了一书,交介侯转寄。介侯又说:“冶秋要把家眷搬来,苦无相宜房子。”碧霄道:“我有一处房子,地方极佳,若说是冶秋要住,恐怕房租也不要呢。但是有一节,怕顾夫人同冶秋的奶奶不肯祝倘是要住,我可以一力保举。”介侯笑道:“你又作怪了,认得什么人,肯把好房屋给人住,不要租值。”碧霄笑道:“你猜一猜是那一个?”介侯笑道:“我也猜不到,你说了罢。”碧霄笑道:“就是韵兰姐姐。”介侯笑道:“他两个人有什么交情呢?我也并没听得冶秋说过,认得韵兰呢。”碧霄笑道:“这是几年以前事呢,你也不要管他有交情没交情,但只要他们肯住,包在我身上,替你办妥这件事情。”介侯道:“住在那里呢?”碧霄道:“他后面的天香深处,还闲着,若是别人呢,他也未肯让人,若冶秋住,是必定肯的。这所房子,内外二十余间,两三家也可以住得,又是独宅。要清净,丑,四面可以隔断关绝的。要逛园,就开了门,横竖出进不愿寅,走大门,也可以走北便门,一条马路,就到租界。”介侯卯,道:“你能办得到,这是好极了。吴奶奶是好说话的,只辰,怕太太不肯。你且同韵兰说起来,我去邀着黾士,去劝冶巳,秋的母亲,总可以成就的。”于是叮嘱一回,介侯就走了去,午,找着黾士、伯琴,把碧霄的话告诉一遍。二人心中也喜,未,便同吴太太婉婉转转的说起来,且哄他说冶秋有信给介侯,申,不用住在亲戚家,最好有园里房屋,就可以定了。况且园酉,里多少姑娘,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万不得已做此勾当。现戍,今住在园里,比外边住的声价高过十倍,非但畏避生客,亥,就是熟客进去,也同人家一样,不能冒失,不能粗俗。他,们见了人,彬彬有礼,怡色柔声。人给他一句重话,他就不依。差不多中等人家的闺女,规矩礼貌言谈学问,一辈子跟不上他。回来太太见了就知道了,况且地方可以隔绝,出进可以另门。冶秋要找园屋,真是十分相宜,并且闻得园主人曾受冶秋的恩惠,不取租金,请太太自己斟酌。吴太太初尚游移,后来被二人一篇的大道理讲出来,也就肯了,说:“同住一园呢,似乎总有些忌讳,但他们既是这样规矩,又不是杂乱无章的,还可以做个邻居,况且臭味薰莸,各随其器,但自己留心保自己的名望,就是坐于涂炭,也不能浼的。二则上海地方,择邻也非容易,你二位既这么说,就交给你们办罢,不过房金总是要的,我们这人家,虽不同我娘家的巨富,可以任意挥金,然白住人家的屋,总是笑话。所以这个一节,你同他说,不过让些租价,已感盛情了。还有一事,要请姑爷替我去办,宝应自己的住宅,还有十几处市房,我们搬来了,要托定一个人收租,按月寄申,这事要请姑爷到那边一走,你就雇了船把他们搬来罢,我也懒得回去了。”伯琴道:“这件事容易,我们大房里的纸铺在那里,已经老铺子了,当手先生金少坡,年纪五十余岁,极诚实的,可以托他。”吴夫人道:“那是更好,费心去办罢。我昨儿看历本上,说二月廿七是上好日期,能赶着这日子进屋最好,早些搬来,我急着要看看小孙儿呢。”二人大喜,就去办理去了。一面先寄信到宝应,伯琴过了顾府出殡,便就到宝应。见了舅嫂,将前事告诉一遍。素秋早已得了冶秋同婆婆的信,家中的事,早已命帐房料理清楚。等伯琴前去,不过替代交托办理收租一节,把各租户房欠结了一结。已往的居户,办了押迁,另招新户。不到十日工夫,已办理一清,把租契租折交给金少坡,许他照房金九扣酬谢,其余按月寄申。少坡一一答应,伯琴就星夜把要紧行李家用下船,素秋已先数日由帐房带了行李领着动身,到京口换轮,径抵申江,暂住伯琴家内。   待伯琴廿八到申,素秋早已搬了进去,此皆后话,表过不题。   那碧霄要冶秋搬来,心中自是得意之笔。等介侯去了,就来与韵兰相商。韵兰在扬州母亲死的时候,受了冶秋博赠,本来日夜感激,急思回报,实因天南地北,不能接头,无可报效,今听了碧霄的话,岂有不肯的道理?非但乐从,且情愿不取租值,又恐吴太太不肯不付租金,只得说当时韵兰在扬州曾借冶秋银子,这回须把前借之款,在房金上抵扣清楚,再行取值。   就定了每月房金三十元,吴太太不知韵兰作用,反说他不忘前情,心地坦白,也就依了。写了租契租折,亲自交来交谢韵兰。   相见之下,倒十分佩服起来。韵兰留他吃了点心,吴太太方提轿回去。这是二月初二的事,是秋鹤到申以前的话。这日是范文玉搬东西进园,吴太太去后,韵兰坐在幽贞馆,心中着实的不舒服。自念风尘沦落,平康中的事业,到这个地步,我韵兰初意也料不到这样。现在是算登峰造极了,但不知抛头露面实非本心。转瞬三年满了,倘莫须有回来,非但绮香园归去,就是我这人,也不能不去从他。若要不从,除非一死。这般想起来,我今日的繁华,不过三年以后,仍旧是空的。可恨贾郎青衿败类,去后至今,仅得一信。现在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倘目下他若就来了,我还可以立刻收场,早归正觉。虽人不可恃,然有了这个虚名儿,我便胆壮。姓莫的也无可如何了,我这些心事,不过碧霄、湘君可以告诉,他们也还能体谅,其余姊妹,虽是知心,也不敢轻易告诉。我看湘君这个人,现虽酬应客人,有说有笑,其实冷眼看,他早已心依三宝,大约自知前生罪孽,尘限未满,故作散相思的仙女,游戏青楼,必有一天脱尘而去。   碧霄是更不必说了,观他来去自如,可以遁形匿迹,就是那日舞剑光景,真是剑仙了。但何以不去飞升,还混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问他也不肯明说,倒也罢了。只是我年纪比他反大,还是一个风尘中俗物,也不能明心见性,也不能刻意修持,屡要从湘君学道,湘君只是不肯,我便自己打打坐,便有许多魔头,弄得你六欲七情,颠颠倒倒。这便如何了结呢?   那碧霄虽也孤身,还有一个知己的吴郎,可以告诉告诉苦处。   不日冶秋的家眷搬来了,家眷既来,冶秋也便有信息,就是要见,也不难的。只有我这个人落落无依,并无知己可以告诉,爱我的人,父母之外不过一个韩秋鹤。据他们说现已回来,何以今日尚未来见呢?哎,韵兰韵兰,你这个苦,惟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便把手巾擦泪,只见佩镶走来点灯,看见了说道:“阿呀,姑娘为何又哭起来呢?快些不要想心事,我如今也是这个样儿,有一天混一天,姑娘身子本来不好,王先生的膏子药吃完了,方才好些,这回子又要伤心了。”韵兰叹道:“佩镶,你到了这里几个月,我并没算你丫头,好比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我在这里想,我的终身没得一个着落,姓贾的又是这般,现今冯姑娘的相好倒有了信了,他的家眷要搬到这里来,我的韩君不知道他动身不动身,我不好意思当件正经的问他们,你看见了介侯,背地里替我问问,不要说我的意思。”   佩镶道:“是了,姑娘也不用多虑,我来装一袋烟给姑娘吸吸罢。”   韵兰道:“你先倒杯茶来,把文具箱里的一本诗稿拿来,前日做的几首稿子夹在诗韵里,也拿了来,我来录上去。”佩镶答应着,先把杯子擦一擦,倒了一杯茶给韵兰喝着,又去取了诗稿本子,连这稿放在门前,把枝洋灯移到前面些,都盛盘的墨盒儿同他揭了盖。韵兰看了一看,说道:“墨也快干了,吃了晚饭,又要磨了。”佩镶道:“都是珠圆这个丫头要学字,把姑娘的墨遭塌,我昨儿磨得呢!”韵兰道:“我叫你管这个,你不要让他胡弄,他学字,叫他自己磨在砚子上写。”佩镶道:“我本来刻刻留心,今早姑娘在春影楼还未起身,我捉空儿把姑娘这件小衫洗洗,到这里抽屉子里取香肥皂,开了文具箱,珠圆看见墨盒,强要了去,我又不好说的。”韵兰道:“罢了,回来我来替他说。”佩镶也就不语,把水烟袋装烟,韵兰就在灯下抄诗。抄了一回,觉手腕有些酸痛,说道:“烟不要了。”佩镶便把烟袋放好,立在旁边看着,问问解释,又道:“我的字可惜不好,否则同姑娘抄抄。”韵兰道:“我教你,每清早起来临我这个小帖儿。你每日写三百个字,用了心,只要三个月就好了。”   佩镶道:“何尝不是呢?我写字这个时候,姑娘还在那里做梦呢。”   韵兰笑道:“你这样用功,难道还写不好么?你把你写的字给我看!”佩镶笑着,就回到自己房里去取来。这时候韵兰的几首诗已勉强抄完了,就把佩镶的字一看,笑道:“已经好得多了,你再写上一个月就可以替我抄了。”佩镶笑道:“好姑娘,不哄我么?”韵兰道:“谁来哄你,我且问你,上年我教给你学做诗,出了十几个题目,你到这时候还不交卷么?唐诗也不读。”佩镶笑道:“我这个年纪,又有这些同事姊妹,谁好意思同学生似的高声朗念么?我不过睡的时节看看,我不是常把许多典故字句问姑娘么?我因晚上读诗解释不出,才来问的,就是姑娘出的题目,我先时已经通做完了。就是那碧霄姑娘搬来的隔夜,谢湘君姑娘来到我房里,他翻翻草纸儿,不料他怎么把我做的一张稿子翻着了。我就去抢,他不给我,我就说不好,不要给我们姑娘知道,恐怕做得不好,后来不肯教我的,果然他看了笑得肠根子也断,我恨极自己的笨,就把这个稿子烧去,打谅重新做,湘君姑娘说:‘你心思还好,但做诗不是这样子死做的。’我就请教他教给我,他说做咏物诗要有寄托,意思要推陈出新,绝诗要丰神骀宕,沉着劲健,含蓄自然。律诗要洗练雄浑,精神缜密,写景要淡远,言情要恳挚,短古要精警、高超,长古要精奇、跌当。又说先学练局,然后练意、练句、练字,我也记不清这许多,请湘君姑娘写了一张,就把这唐诗较对起来,倒也有些意思。”韵兰笑道:“你有了这个意思,总学得好的,但是你把我出的题做了诗,应该给我看,不应该扯去。”佩镶笑道:“我因为诗不好,不敢给姑娘看。现在夜里睡在床上,又做了两个题,天明写了出来,不知好不好?”   韵兰笑道:“你去取来给我看!我来同你改。”佩镶笑道:“我怕得姑娘紧,姑娘不要骂呢!”韵兰笑道:“可见得你学问不长,我骂你就怕了,不好还要打呢!”佩镶笑道:“姑娘打我,我也愿,只不过怕姊妹们嘴不好,要笑话。”说着就走了,一回果然拿了一张稿儿来,笑嘻嘻的交给韵兰,自己掩着面,到暗地里去站着,好似羞得了不得似的。韵兰展着稿子看,只见上写着:秋海棠:三更怕冷月明中,嫩叶新枝聚一丛。弱蕊脂凝匀面白,野花泪洒断肠红。阶前露湿多情种,墙角霜欺薄命侬。十万聘钱梅肯下,何缘菊婢嫁秋风。   韵兰摇首笑道:“不好,侬字出韵。”佩镶笑道:“我前日睡了,在枕上做的。看了诗韵,大约记错了。”韵兰道:“这也罢了,怕冷的怕字改了怯字,稍觉雅致。弱蕊一句,真是硬砌。野花两字也不切,可改‘酸态影描无限碧,断肠泪洒可怜红’。酸态同你菊婢的典故,皆见瓶史,这一联比你的略好些。   第三联可改‘阶前露湿新愁重,墙角霜欺薄怨工’。其余就用你的也还去得,总之这首诗要做得幽情媚态,弱不胜衣的样子。”佩镶道:“收的两句还好么?”韵兰道:“还有意思,但菊婢不如改误却两字的好。”于是又看次旨道:并头莲采采偏教入野塘,柔情绰约羡江乡。菱花镜照红妆雅,荇带丝抽绮思长。处处合欢巢悲翠,年年同梦问鸳鸯。文波素面双双共,却怕难当一味凉。   韵兰笑道:“句子虽无不通,然终嫌嫩而不稳。第一句偏教两字看些孩子气,可改采采人来倚夕阳,则阳字与下边的乡长鸯凉四个字协韵矣。”佩镶笑道:“塘字并不出韵呢。”韵兰道:“我怕不知道,不过塘字为七阳韵里的阴声,宜与王妆康狂芳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阳声在里头,就不好听。   长鸯乡凉为七阳韵的阳声,宜与阳杨香昌娘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阴声在里头,亦不好听,这就是选声的规矩。虽古人不讲究这些,然诗律极细的,总不肯苟且用此等杂声之字,你现今且不管,将来学好了,必定要考究的。第二句把羡字改媚字,江字改胪字,觉得灵活些。第三句把照字改比字,红字改明字,雅字改净字。第四句把抽字改牵字,就好了。第三联处处二字改香国,年年二字改秋房,更为雄浑帖切,若把问字改个妒字,则并头莲三字皆到,你可想想。”佩喜得舞蹈起来,说:“好姑娘,真是我的亲先生,你这个妒字实在改得好!”   韵兰笑道:“我不好不同你改了,你第七句文字要改凌字,素面改一笑,共字改见字,第八句却怕改生恐,当一味改禁水殿,这么一改,就可以见人了。”佩镶快活得了不得,一一的请韵兰改在稿上,笑道:“好姑娘,你以后须日日替我改一首。”   韵兰笑道:“我那里有这个心思?湘君姑娘既肯教你,你就闹他去!你可听得寒碧庄的陈姑娘、延秋榭的谢姑娘通是会做诗的,你也好去请教请教。”佩镶笑道:“他们那里我都去请教过了,姗宝姑娘还说你家姑娘是女学士,他的诗比我们好几倍呢!又亲又近,放着好先生不从,来从三家村学究,你便一世不得通了!”韵兰笑道:“他这样子说么?”佩镶道:“倒不是这个话!”韵兰笑道:“他谦呢,他们的诗也算上等的了。不过怕你日日讨厌,所以哄你。明儿我来替你同他们说,请他两人闲了同你讲。我要照应园里这些姑娘,又有客人,不得天天同你累,我心里清静的时候,也同你改,但凡你只要肯苦,不怕不成功的。”说得佩镶十分欢喜,说:“好姑娘,多谢你,今夜没客,请姑娘吃了晚饭就去说,明儿我好去请教他,姑娘说了,他们必然肯允的。我也是等他闲了,去请教他们,有事我也不好去扰他。若姑娘不去说一声儿,未免他们又要推却了。”   韵兰笑道:“急便急到这个样!”佩镶道:“好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底里,实在要紧做好诗,娘娘老子穷,不曾好好的读书,这回子遇着状元才料似的姑娘,我不请教,我将来还能见天日么?”韵兰笑道:“倒也不是这个说,你看有才学的人尽多,偃蹇蓬门,不能得志的,不要说别人,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韩秋鹤,他的诗也极好,想他文章经济,当也不凡,为什么棘地荆天,所如辄阻呢?他的志气也傲,人也太忠厚。处今日尖刀刻薄场中,本来也不配了。”佩镶道:“男子的才,就不希罕,我们的才是人人欢喜的。就是姑娘的性格才学,若换了男子,便不通行呢!”正说着,只见霁月来请吃饭,笑道:“佩镶姐姐什么长篇累牍同姑娘讲个不了?不怕姑娘烦么?”韵兰就走出来了,口里说道:“倒还好。”佩镶又笑道:“求姑娘吃了夜饭要同我去呢!”韵兰微微的笑了一笑,一回子吃完了,漱了口,擦了脸,佩镶倒了一杯茶来给韵兰喝,自己且不吃饭,但装水烟给韵兰吸,装了几口,韵兰道:“你去吃饭罢,叫伴馨陪我去,提一个小洋灯。”佩镶答应着,就催伴馨吃完夜饭提了灯,同着韵兰去了。一回又来了两个客人,佩镶同明珠陪着应酬一回,也就去了。   却说韵兰随了伴馨出了华?N仙舍,走到寒碧庄,只见秀兰上身穿着一伴蜜黄?d字宁绸灰鼠袄,袄上元缎月华带月蓝缎子满花银线回文边,下穿着白灰宁绸青莲缎满绣阔滚散管棉裤,元缎锦边满绣小弓鞋,梳着一个懒云髻,插着两枝同心兰,两枝翠玉金黄簪,带着十六嵌元绒女勒。两边只钉着黄豆大的翠玉小寿字,旁边一匡赤金边,耳上两个钻石金堕子。手上并不带钏,小指上一个小手记,圆方脸儿,修短合度。湘君穿着元色素宁绸元缎阔镶品篮缎月华带的银鼠袄,古铜色大?d字宁绸元缎阔边散管棉裤,元缎月华带,鸡皮元绉百褶裙,湖缎满绣锦口小弓鞋。头上带着几枝素心兰,间着些水仙花,一枝古玉簪。耳上一对玳帽嵌珠环,臂上两个碧玉如意连环钏,并不带个约指。两个脂粉不搓,都在里面东首一间绿冰壶里下棋呢。桌上放着许多法帖字画,韵兰笑道:“倒雅静得狠呢,”湘君也不起立,回头看了一看,笑道:“这盘棋不能终局了。”   秀兰连忙立起来,笑道:“妹妹没客么?文玉妹妹的房可铺好了,这回子跑了来?”连忙让坐,韵兰道:“没客,棠眠小筑都好了,只等进去。”一面就去止住,笑道:“你们只管下棋,湘丫头已经怪我了,我来看桌上的书画。”秀兰笑道:“得罪,恕陪,妹妹随意请坐,这局快完了。”又叫丫头子倒茶来,湘君笑道:“快来着罢,你看你这一块只得一个眼呢!第二个半眼还未成,不找出一个劫来,通要死了。他又不是上门的孤老,要你这般应酬。”秀兰、韵兰大家笑了,于是秀兰且同湘君着棋,韵兰先把这碑帖看了一遍,下边通有秀兰自己的题跋、邗江女史陈敏字样。最古是秦碑一册,乃黄门令史的急就篇。下有海宁玉烟堂的藏古题跋,又有王右军的黄庭经,其后有武进唐蓟门庄云襄金坛王虚舟等题跋,又有褚河南的唐本兰亭四种,欧阳率更的武定本兰亭五种,褚派兰亭,一为张界奴本;一为米氏袖珍本,一为米元章临本,一为洛阳宫本,欧派兰亭,一为玉枕本,一为东阳本,一为赵吴同临本,一为贾秋壑玉枕本,其外更有南字游景仁丞相侣所茂兰亭二种,均有题跋。韵兰道:“这是有三种呢,可惜缺了一种了。”那湘君、秀兰弄管着棋,并不理会,只见小碧倒了茶来,韵兰坐在那里喝茶,招呼伴馨装烟,自己又把这书画一条一幅的细细赏识。一幅是周栎园亮工的秦淮泛桨图,乃青绿工细山水。一册是十四页孙退翁承泽的,墨笔山水册页。一册是华阳山人蒋虎臣超的十八幅罗汉册页,一册四页是马湘兰的墨兰,一册是惠山韵香道人的空山听雨图。   题咏的只有二十余家,其余都已散失,又有八张桐城方邵村亨咸的手书题画册页,上海乔将军的多心经。最珍贵的是大小米墨迹六幅,四王山水十二页,仇十洲的工细出猎图手卷,倪云林的山水手卷,其近时的名人杨柳桥、杨伯润的山水,胡公寿、汤壎伯、沈酒?z、邵小杏的字,亦有十余种。又有秀兰自己画的飞花堕溷图,下面题咏的已有十余家。秀兰自题一绝云:吹老东风化血痕,春明无复再承恩。行人莫作飞花看,都是情天怨女魂。   下有一小跋云:“壬辰春暮,移寓朱方。朱秀才献之过访,煮茗谈心,殊多身世之感,因绘是图,即次献之见赠元韵。邗江陈敏并识。”韵兰正在看,忽听湘君笑道:“姊姊负了两子了,终局罢。”大家推枰而起,侍儿纫芳来敛了子,韵兰笑道:“姐姐的好诗!”秀兰看了一看,笑道:“什么算得诗?还要请妹妹题呢!湘君妹妹已经题去了,尚未交卷。”于是湘君大家喝茶,随意谈心。秀兰又命纫芳把桌上的东西收好在书橱里,湘君笑道:“你要我交卷,我已有了一首,次你的韵,你把这个册页交来,我来写上罢,明儿再来盖上图章。”秀兰笑道:“好极。”   就把册页再取过来,湘君到书案上一挥而就,韵兰同秀兰念道:东风吹梦了无痕,不受人间雨露恩。但借散花天女力,一坏香豕赋招魂。   秀兰赞道:“机神活泼,大有深心,湘妹妹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兰笑道,“珠玉在前,叫我怎样下笔?”湘君笑道:“不要谦了,你肯做,限你七步成章;不肯做,就改日交卷也好的。”韵兰笑着,便想了一想,也去写了出来。湘君秀兰念道:一片花飞一泪痕,销磨精力也天恩,来生但愿东皇惜,莫向人间赋断魂。   秀兰笑道:“怨而不怒,大是国风之旨。”湘君笑道:“幽贞馆主人本来是苏学士呢!”秀兰笑道:“你何尝不是谢夫人?”   一面说,一面把册页仍去放好,韵兰笑道:“刚才我看见兰亭帖,我也有几种在那里,一种是慈溪姜氏本,一种是神龙本,一种南宋重刻定武本。”秀兰道:“你到有那三种么?是真本不是?”韵兰道:“多少赏鉴家都说是难得的,神龙本前有神龙小爵,后有褚氏印章。拓法精良,纸墨皆古。南宋重刻定武本都是秃笔,会字,兰亭字,群字不全,我也不知真假。”湘君道:“右军书写兰亭,用已退的笔,大约就是此本。”韵兰道:“姜西溟本都集圣教序,字而笔画柔嫩,不及圣教序字,或言是兰亭别派。我也不知道,现还搁在书房里,你们闲了,都来见见。   秀姊,闻你赏鉴是极精明的。”秀兰笑道:“你又来骂人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帘栊响处,弓鞋阁阁的,一个人进来,笑道:“谁在这里放肆骂人?”原来是谢珊宝,只见他挽了二套盘鸦髻,戴着一枝珠凤翘,顶心戴着一排水仙兰花两枝翠玉簪,耳上两个钻石錾金圈,圈上几个坠子。头上一只云绒钉宝时式兜,上身穿着石青缂锦风穿牡丹绿缎满花回文金线半新旧的银鼠袄,并不系裙,下身穿着一条云龙妃红织金闪缎品月满绣阔边,三道月华带的散管裤,穿了一双五彩五色缎满金弓鞋。长方脸儿,削眉秀项,柳腰楚楚,莲步姗姗。薄薄的扑了粉,浓浓的画了眉,真是玉立亭亭,皓质呈露。众人又起身让坐,丫头送了茶。秀兰笑道:“刚才我叫纫芳来借书,回来说你在那里替客人画什么,工细的狠,到底是画的什么?”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是一个新客人,巴巴的要画起曲江赴宴来。昨晚就画起,这回子才好,脖项酸得了不得。我到韵妹那里去,佩镶说到寒碧庄去了,我所以就来,恰正你们在这里骂人。”说得大家笑了,因向韵兰笑道:“你家这位佩姑娘说,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我问他,他又不说,到底是官话呢,是私话?   若是私话我们好咬一个耳朵;是官话就说罢。”湘君笑道:“惟有他的话会说。”韵兰笑道:“嗄,原来他已经这样说过了,因为他要学做诗,把我累得一个发昏。先前姐姐妹妹们没进园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同他讲讲,现在你们来了,我玩惯了,也要常到你们那里看看,顺便招呼招呼,又有客来,闲了须静养睡一回,那里再有心思同他累?我就想了以邻为壑念头,说珊宝姑娘、秀兰姑娘、湘君姑娘通是诗翁,你诚诚心心去求他,他必定肯教的。况且到底比我闲些,你去求罢。他因为你们那日说过,教他来求我,所以他不好意思再来说,就逼着我到你们那里求情,送个门生帖。他又说湘君姑娘说肯教他的,想必你们也肯的了。”湘君笑道:“罢哟,你家这个佩丫头的诗,我也看见过的了,失粘出韵都有的,我教他重做,到底做好没有?”   韵兰笑道:“今晚我看见他两首,出了一个韵,句子还通,不过不好就是了。”秀兰、珊宝笑道:“那一天他来求我们,教他做诗,我们说放着自己的学士不求,倒舍近图远,问起三家村学究来!被我这么一说,他以后竟不来了。”韵兰笑道:“我替他恳求你们三位,无论如何每日替他改一首诗。”珊宝笑道:“罢哟,真是做了孔夫子,要收七十二大弟子了。”湘君笑道:“你不知道现在燕卿、玉田也请他二人改诗呢。”韵兰笑道:“这更好,明儿我命他亲到宣文君帐下!”说着,丫头小碧来说,朱老爷来,秀兰便迎了出去。只见献之领着二人进来,韵兰一看,原来是知三、仲蔚,便笑道:“你们又在那里胡闹,吃得面上红红的?”三人一面坐,一面笑道:“就在文玉处喝了几杯,因为他明日进园,我们也照贺碧霄的样儿贺贺他。”韵兰笑道:“极好,我来包办好不好?”献之笑道:“仲蔚另给文玉五十元贺仪,你若包了,这五十元到白得的。”湘君向知三笑道:“才刚儿燕卿说起,你许他什么没送去,你可子细!”说着,舜华打发丫头子来说:“客到,请姑娘回。”湘君就立起来,知三笑道:“你许客人什么?你不依,你也可仔细!”湘君笑着不答,也就走了。韵兰看见湘君走,也随后就走,又回来向知三道:“燕卿那里务必去看看他,仲蔚可到我那里来一趟。”说着,也去子。这三人用了脸巾,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秀兰笑向献之道:“你前日送我的对,只好挂在房里,这地方须再替我拟一副长联。”献之道:“这一间几时打通的?”秀兰笑道:“你那日来就已有了的,不过未收拾好,所以就请你在那一间坐的。”献之道:“怪道我没到过。”知三、仲蔚道:“这个地方收拾有趣,真是洗净俗尘,不愧绿冰壶三字。”众人正说着,只见一人进来。未知何人,下回再述。   第二十六回   闹红榭舒公子送巾春睡轩苏校书鼓琴   三人正在说话,只见燕卿那里的小丫头来说:“请舒爷过去。”秀兰笑道:“快去罢,贵相知望眼欲穿了。”知三道:“仲蔚同我去,请献之在这里等一等罢,我们就来的。”仲蔚道:“我要到幽贞馆呢,你先去在那里等我,我就来。”献之道:“你们去了,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我也就要回去的。”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嗔道:“你来了总是就要去,去了又不想来。   你既来了便去,来也徒然了。”知三一面走,一面笑道:“献之听见么?我也不来了,好自为之,千万珍重。”便走了,仲蔚看秀兰这个房里,藤床竹榻,纸阁芦帘,把富贵尘俗气象不知赶到那里去了,献之道:“秀妹妹,你这个窗子上的漆,总不好再用绿的子。本来这里的蕉竹已绿,绿到心里,还加上这个窗子的绿,不如用白粉漆的好。”仲蔚道:“一些不差。”秀兰道:“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我说要同粉壁一样的,他们工匠太俗,也漆了绿漆。我今早已经去找他进来要换上白漆,因他要紧收拾桐华院同牡丹台,说要初六七再来呢。”说着,只见龙吉来把仲蔚又请了去,这里秀兰把书画碑贴给献之看了一回,便要请献之做一副对子,献之道:“我明儿替你做,索性写好了送来。”秀兰笑道:“不用你买,我已办好在这里了,你做好就写罢,我替你先磨起墨来。”说着便去取了一个墨壶,放了些清水,果然就替他磨。献之给他逼得紧,只得在地下踱来踱去,思想一回子,想着了,便去取秀兰买的现成对联摊在桌子上,墨也刚才磨好,便一挥而就。联云:画意诗情,无限云山入豪素。棋声花影,全凭风月透帘栊。   秀兰看了大喜,献之道:“天下没有这个样的逼做,我倒给你考了一考。我本来多喝了几杯酒,这回子很不舒服,头里觉得有些疼。”秀兰道:“到房里榻上去睡一回子。”献之道:“也好。”秀兰便领了前走,不多几步,到了房中,所有器用,无非是红木花梨,俗不伤雅。命纫芳把榻上收拾妥了,献之便向上而卧,把脚搁在一只高杌上。秀兰道:“把鞋子脱了罢。”   献之道:“也不必,你把这西洋口香糖给我一粒吃。”秀兰便在身边取出来,先放在自己口里含着,然后送过去,便在身体旁边坐下,问道:“你这头痛还没治好么?”献之道:“近来不觉得,偏了热,偏了寒,总要发的。”秀兰叹道:“我本来叮嘱你少操心计,住在客边,究竟不相宜,家里穷,还是家里好,你们两位奶奶又是极好的,快早些回去,把这病医医。将来好了,仍可以到上海,横竖我现在未必从良,你便过一年半年,再好相见呢!只要大家有心。”又道:“我看你身体那么娇弱,病根倘然不去,或有一长两短,不要说你家两位奶奶着急,就是我。。”说到这里,觉得言语造次,便咽住了。看他这种脉脉含情,娇羞满面的光景,真是令人可怜可爱,可敬可悲。献之不觉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大家默然,静悄悄的坐在那里。   过了一回,献之说道:“我久欲回家,可知未免有情,终难割爱,叫我奈何呢?”既而叹道:“罢了,天下事有聚必有散的,我今承卿雅嘱,回去一趟,再作计较。”秀兰呆呆的坐着,也不答言。过了一回,献之觉头疼稍好,命小碧倒了一杯茶喝了,身边取了一张票要给秀兰。秀兰道:“且放在你身边,你倘然回去,又要用钱呢!我这里还怕不够使?少了再问你要。”献之道:“你拿去偿他们罢。”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叹道:“你还是这个使钱的性儿,你要给我,怕你没得许多钱。你怕过意不去,也不在这钱上的。只要大家不忘就是了。”说得献之只有感激的分儿,只得把钱收起了。又坐一回,钟上已敲了十二点。   献之道:“你保重罢,我临走的时候,再来别你。”秀兰道:“今夜你再要回寓么?”怔怔的把献之看了一看,献之道:“我别你的时候,住到你那里来罢,今日还有两个堂匾未写,必须去写好,明早他们要来取的。”秀兰道:“找个人送你去罢。”献之道:“你差人送到我园门口,我坐东洋车回去了。知三、仲蔚来,说我先去了。”秀兰遂命值管园丁提一个灯,送献之出去。   以后曾否来宿,因断肠碑上未记这事,作者亦无从考究。   却说知三随着小丫头,到了闹红榭,燕卿在意春轩中迎了出来,一同到自己房里,便叫鹣儿倒茶,知三道:“你几时又添了丫头么?”燕卿道:“就是珊宝改的,因韵兰妹妹说新来了谢珊宝姑娘,同了名,不好唐突的,他就替我改了这个名。”   说着鹣儿已经倒了茶来,笑道:“舒老爷,你二十几天不来了,忙得紧呢,用茶罢。”知三道:“我初十这天动身,到了苏州,又从上海到南京,回来也不过三天,怎有工夫来呢?”燕卿向鹣儿道:“你到意春轩去,等他走的时候,你来招呼一声,不要得罪他。”鹣儿去了,燕卿道:“知三,你有公事去了,到这时候才来,我也不怪你,但是元宵这日,大家来赏赏光,你就不给我脸,这回子你怎说?”知三笑道:“罚我做小狗。”燕卿就把纤手来拈知三的耳,笑道:“你涎皮涎脸的,我不依。”知三道:“阿环阿环,你放手,我同你说。”燕卿笑着放了手,拉他在炕上坐了,说道:“你说!”知三笑道:“我刁<知道你要怎样呢!”燕卿笑道:“你替我请一回客。”知三笑道:“客不会客,你的客我怎么好请呢?”燕卿就拥到知三怀里笑说道:“我把这假痴假呆的你,到底肯不肯?”说着又捻知三的腿,知三笑道:“阿环有趣。”燕卿笑着,捻得更重,知三笑道:“好妹妹,放手,我就答应。”燕卿道:“几时来?”知三道:“这几天我初到,从明儿起,我还要拜几天客。顾府上又将出殡了,你能信我,多至十天,少则五六天,好不好?”燕卿道:“要算数呢!”知三笑道:“不算数,回来你不许这个样儿!”燕卿笑把知三打了一下,道:“这也罢了,我叫你南京带的白缎剌毛巾呢?”知三笑着,便在袖子取出来,是包得紧紧的,就解开了一看,数着共是八条。燕卿笑道:“我叫你买十二条,你又少了四条。”此时燕卿看房中人,便笑说道:“上年那一天你住在此地后,直至前日身上天癸方来,没得巾子,就把洗脸的剌毛巾跨了,总嫌累坠,不及那个好,我巴巴的望你寄来,你又不来。”知三道:“暴殄天物,把这个簇新新的白缎巾子来承受你这个,要五钱半银一条呢!”燕卿笑道:“我向来用那个的,你舍不得,等我用过了你拿去!”说着,便到小房间里换去了。知三跟了进来笑:“我替你来换!”燕卿笑道:“你不出去,我一辈子不理你!”知三笑道:“什么呢?待我看看!”燕卿笑:“你看了一世不发迹的。”说着把这巾一撩,笑道:“我来点你一个魁星。”   知三连忙拥着跪下,磕头求欢,燕卿笑道:“你做佐杂官的,真是磕头虫转生,只管磕头。”知三道:“你不允,我不起身。”   燕卿见此情形便不能推辞了。幸亏园中的规矩,凡客人在房,虽亲近丫头,非上头差遣陪客,均不得入房窥探。二人净了手,在炕上谈别后的事。忽见仲蔚进来,燕卿连忙让坐,叫小丫头金儿倒茶,谈了长篇累牍的话。知三因问仲蔚道:“韵兰叫你何事?”仲蔚道:“他的诗稿要刻,托我找人写样,就把新时做的诗一卷给我,说要请介侯、知三、黾士大家看看,或删去几首。不好的地方,通要替他改的。他那边还有三卷,是已经请人改过的了。不过这一卷未改,我因取了这卷,还须回去改呢。”   知三道:“你取出来我来看看!”仲蔚便取出来放在桌上,知三同燕卿走来揭开看时,真是剑气珠光,锦心绣口。燕卿笑道:“我这几天也想做诗,你看成不成?”仲蔚笑道:“燕姊姊也想做诗,真是清气独钟巾帼了!”知三向燕卿道:“本来你们应该多通些文,你看你韵兰妹妹何等受用?就是两位谢姑娘、陈姑娘、冯姑娘均是好的,你不通也是缺陷。”燕卿笑道:“我幼时也读过四五年书,幼学女孝经,通讲过。后来爹妈一死,就弃掉,做这个不能上前的生意。以后七言唱句同浅近的文理还看得来,别的就解不来了。珊宝妹妹说,若要通,须用功,教我有空便看书,不知道的就去问他,这回子似觉好些。不过做诗最难,只得再累两三个月看怎样。”知三一面看书,一面听他说话,看到后来,见诗卷里头有一张纸,是韵兰自己做的骈文,知三看了一遍,击节叹赏,问仲蔚道:“这个骈文做什么?”仲蔚道:“这是他新近替一个热客做的词序,说这个客人现在湘中,屡次招他到申,客人不能脱身。韵兰恐怕要闭门谢客,故后面叙这个一段,现在他意思专要请你改的。”知三摇首道:“我那里做得这个,安敢去改他。我们将此文去录一篇出来罢。”仲蔚道:“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到棠眠小筑去看一回就回去罢,献之早已去了。”知三点头称是,于是命人提灯引道,同仲蔚两人去走了一遍,方出园来。约好明晚到棠眠小筑,并要他约定各人,于是仲蔚回铺,知三回静安寺。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午后,南路各人在租界会齐,将要上灯时候,方到绮香园、棠眠小筑来。方进了春睡轩,知三却已设法私哄了兰生出来,也在那里。兰生已见过了佩镶,哭一回笑一回的。   亲热了良久,韵兰也说他仿佛是一个宝玉。佩镶又引他到湘君、珊宝那边逛了一回,方到文玉那里。众人见了,出于意外。兰生便要回去,佩镶那里肯,就预先回了韵兰,处处跟着同他说话儿,韵兰便也就允了。知三、伯琴还要把他打趣,仲蔚、文玉道:“何苦呢?你们不说他们还是小鸡儿,见了黄狼似的,是极体贴人情的,还搁得住你们形容?人家长久不见,谁不要亲热亲热,有一半句知心话儿呢?”伯琴笑道:“亲热是大家有的,他们的亲热学着鹁鸽子的样儿,倒也好顽,现今韵兰又不在此地,佩镶来干什么?”说得佩镶红了脸走了,文玉笑道:“痴丫头,莫走,走了他们更要轻狂起来了。”佩镶也不管,竟去了。伯琴道:“黾士、介侯还没到么?去到幼青那边催一催。”知三道:“黾士已打发人催去了,介侯在燕卿那里。”仲蔚道:“今回碧霄要去请不请?”知三道:“我们仍旧学那天请湘君的规矩,大家具名,叫文玉去邀他,应该总来的。”伯琴道:“也好。”于是仲蔚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文玉,便差人去请了。正在安排请客的事,忽接小香的信,是寄交介侯的。内中说月仙、月红也要移进园来,请与韵兰妥议,于是共到韵兰处商议,准令住在牡丹台,待完工了,择日迁进。介侯便函致小香,小香得了信,便定于二月廿三日迁进,请韵兰严饬工匠,将牡丹台赶紧催工,此是后话。   却说当日伯琴等与韵兰商妥了月仙所住地方,便要同知三到闹红榭去,此时知三已到文玉房中,因道:“我刚才来,这回又去,你不认得燕卿么?你要去自己去,我就在这里同令弟妇文玉讲讲话儿。”伯琴无法,因要找兰生,忽然不见了,知三道:“他又跟着佩镶去了。”   却说兰生见佩镶给他们说走了,自己乘人不备,也慢慢的走了出来。方出了门,便由石径一直向北奔去,过了月影桥,就迷丁路。忽见有一个侍儿手里拿着个红木匣过来,年纪十六七岁,小圆脸儿,腰肢细细,身上穿着月白湖绉元缎大滚襟珠皮袄,元绉元缎大滚边珠皮半臂,笑嬉嬉的走来。兰生一看,好似见过似的,便去问信道:“姐姐这里是走到佩镶姐姐那里去的路么?”那丫头笑道:“他在我姑娘那里呢。”兰生就笑央他引道,那丫头笑道:“你跟我走。”便从寒碧庄北首廊下走,进了一处廊房门,沿着花障小径,向南朝东,一条石路,到采春桥,笑说道:“过桥就是延秋榭,你去罢。”说着便走了,兰生就过桥来,到西廊,忽听里边珊宝凭着窗子,见了兰生,因笑道:“进来罢,你那佩姐姐在这里呢。”只见佩镶开了西首一个便门,接着笑道:“我原不要同你到那里,你偏粘住了,这回子给他说,当笑话儿。”兰生笑道:“我们到你的房里去坐。”佩镶跺脚道:“小祖宗!既来了,不进去,人家又招呼了,怎好意思?”兰生只得跟着进去,看便是他的阁,方才到过的,珊宝坐在一张紫檀大罗汉榻上,搁几上放着一张稿本、一本诗韵、笔砚等物。珊宝便请兰生坐了,又叫小丫头子倒茶伺候热手巾擦脸,又去装着一个果盘,又叫摆上四样水果,请随意用些。一面笑道:“你好长脚,又跑来了。我被你这个佩姐姐累得要死,今儿早上来请我讲唐诗,又请我出题,才刚他来了,又请我出题做起诗来。你去劝劝他,要变书痴了,你今替我代馆监场罢,我要去散一回子呢。”说着便走出去。   原来珊宝进了园,与韵兰最合,便拜了姊妹,两人无话不谈。韵兰曾说起佩镶同兰生的交情,珊宝知道韵兰最宠佩镶,不啻姊妹,是以待佩镶也极好。此次看见兰生来寻佩镶,就看出他两人的意思,所以有心走开一回,让他两人谈谈。这便是珊宝的直爽忠厚体贴人情处,闲文不题。   这里兰生便先去看佩镶做的诗,乃是同宫兰一起同,第五句已经做好了,一起两句是“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第五句是“双楼亦可怜”。兰生把佩镶看了一看,笑道:“物犹如此,双楼亦可怜呢?不知道姐姐这等聪明,一月不见,我亦当刮目相看!”佩镶笑道:“你看好不好?”兰生笑道:“好极了,我来替你做完,好不好?”佩镶笑道:“你做做好了,我来写。”   兰生一面想,一面要去握佩镶的手,佩镶道:“小祖宗,尊重些,怕他们看见嚼舌呢!你规规矩矩坐在那边同我说。”于是兰生说,佩镶写,顷刻便写完了,诗云: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共穴何尝负,双楼亦可怜。三眠辛苦足,修到马头仙。   佩镶就将几上的诗韵笔砚归好了,兰生笑道:“姊姊我问苏姑娘要了你,你到我那里去罢。”佩镶笑道:“你老子在家里,你是银样蜡枪头,怎么做得主?”兰生道:“父亲过了百日,就要出门的,那时我再来要你。”佩镶道:“你府上两位太太,大太太是我见过知道的了,你这位母亲太太,我听得是治家极严的,恐怕未必肯。我这样个人,虽然极不好,一旦到你家里,是众目昭彰的,显见得无私有弊了。况且苏姑娘这般待我,我也不忍离他,还是你常来这里顽顽的好。”兰生笑道:“现在我在期服内,先祖母待我是没得说的,我也不敢十分荒唐。你这样的好人,须得常见才好。”佩镶笑道:“我这人是不好的。”   兰生道:“你刚才说了这一句,我不提你的差儿,今又要说了,我说你极好。”佩镶笑道:“你说我极好,我偏说我极不好。天之下,地之上,我第一个不好,再没有胜我的不好了。”兰生就猴急起来,要握他的嘴,说道:“你说这违心之论,我要自己咒我了,为佩姐自己不尊贵自己,我就自己早死,立刻就死。”   佩镶便来掩了他嘴,说道:“罢了罢,我倒找上你这些话来了,你还说,我一辈子不理你子。”兰生道:“谁叫你说自己不好?   你须得说回来了,你不说,我自己又要咒了。”佩镶道:“叫我怎样说回呢?”兰生道:“你说我最尊贵最好,天下没得第二人。”   佩镶笑道:“兰生少爷最尊贵。”兰生又着急道:“罢罢,你这样说我,兰生活不到。”佩镶便上去掩了兰生的嘴,笑道:“我说我叶佩镶是天下最尊贵最干净的女儿好不好?”兰生便喜欢起来道:“好,加上干净两字更好,好姐姐,我从今以后暮暮朝朝常记着这六字。”   原来兰生天生一样异人别致的脾气,他常说女儿家最是尊贵又最是干净,听见人家骂女孩子,他便荡气回肠的难过。说这个骂人的人,必然不得好死。死后刀山剑树,拔舌磨灰,必定尽要经历,还不能抵消罪过。须要在天主造的火狱里永远焚烧几千亿万年,到上主审判的时候,还不能出来,这才抵得过骂女孩儿的罪,所以见人说坏女儿家不好,他便忌讳不要听。   见人说好女儿家,他便有馨香顶祝的心思,说善哉善哉。一片祥声,真是承平雅颂。老佛菩萨,为世人说法,不过如是。他看《红楼梦》上所记宝玉说女孩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便佩服得了不得。把这两句写了出来,在庙中焚化,一则替宝玉祝寿,二则要求神明把这两句立了铁案,你想这个人呆不呆?   家中珩坚阿姐,还有几个丫头,及亲戚家几个姑娘,也知他的痴念,有时引他喜欢,有时引他着急,即伯琴、知三这几个熟人,知道他喜奉承女儿,不喜贬毁的,所以在他门前,也总是说女儿好。偶然见了麻面挛头瞎眼缺嘴,或六七十岁的白发老婆,也故意极口的赞说这么尊贵,这么美丽,引得兰生反说他过分,说那是又当别论。为什么呢?女儿家尊贵的名分,譬如皇帝在位,有权有威的时候。女儿到了十几岁,就如皇帝登基,得了这个荣显。女儿到三十五岁以后,便是耄期倦勤,必要禅位。若再恋恋,也就是昏君了。至于肢体损缺的人,也如皇子继统,皇帝必先择贤,方许嗣立。凡嗣立的都是圣贤,若肢体损缺,必无这个权位显荣呢。佩镶是极聪明的人,虽与兰生相交不久,已看出他的意思,所以这回自己赞了,兰生方十分快乐,好比轰雷掣电,直到心坎儿里边了。佩镶因问道:“你府考去不去?”兰生道:“要去的。”佩镶道:“你看考市上有原板全唐诗带一部送给我,不要清校。”兰生点头答应,佩镶又道:“你今儿喝酒打算叫谁陪?”兰生道:“我已同湘君说过一声,请他去。”佩镶道:“这里谢姑娘极和厚的,你何不请他?”一语来了,珊宝笑着进来说:“学生背地里谈起先生来了。”兰生等连忙让坐笑道:“并不曾说呢!”珊宝笑道:“我似乎听见佩镶妹子说的这里谢姑娘。”佩镶笑道:“姑娘真个笑话,我是一个丫头,姑娘索性当着人家叫起我妹子来了。”   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我偏叫你亲妹子,明儿我同你换帕拜姊妹。”兰生笑道:“佩镶在这里说文玉那里吃夜饭,叫我请珊宝姑娘。”珊宝笑道:“这是我倒错怪了,原来在这里保举人才。   只是这位皇上不知他可能破格录用,还是要交王大臣察看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珊宝又看桌子上一张诗稿,因笑道:“已经完卷么?又说话又做诗,佩镶妹妹真是五官并用,你把来给我看!”   佩镶就去取了交给珊宝。珊宝读到第二联,拍案道:“好个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这个手笔倜傥流丽,必定不是妹子做的,你们可从实招来,免受刑责。”佩镶笑道:“我不过三句,其余是兰生替我完篇的。”珊宝笑道:“我做考官眼力如何?但是学政全书上代枪是要到边远地方去顽一通的呢!”说着只见方才引路的丫头进来说:“请爷去罢,已将坐席了,他们以为爷在佩姊姊那里,已叫人到苏姑娘屋里去请过了,他们说爷没来,给我听见了,我便说道在我们姑娘那里,他们就叫我来请呢。”   兰生笑道:“姐姐好,说得明白,你是这里人么?今年几岁了?”   珊宝笑道:“叫靓儿,十四岁了。”佩镶笑道:“不用噜苏了,你快去罢。你叫仲蔚来找我们姑娘,我也跟来瞧热闹,这里珊姑娘你自己写字条儿来邀罢。”兰生笑应着。珊宝便又命靓儿引路,兰生跟着就去了,佩镶也便回去。那兰生跟着靓儿由采春桥向西南,过寒碧桥,望西经过一条短廊,绕着寒碧庄花障,西南首的廊,直到棠眠小筑,见门前空地竖着两根长竿,当中高处又横架一竿,缚着广东烟火。于是走到里边,靓儿方才回去。兰生见众人通在那里,连王小香、月仙也都请来。屋中排了两行长席,可坐多人。连碧霄、素雯也到,并替兰生把湘君都请来了。于是大家就坐,兰生就把到珊宝那里去的事说了一遍,又要了纸来写了。打发人去找珊宝,不多一回也来了。这里规矩是每局六元,跟轿的另给一元。兰生又命仲蔚去请韵兰,仲蔚笑道:“还等你说,早已去了。”知三道:“快坐罢,不要讲别的话了。”兰生遂于仲蔚的上首坐下。   原来这酒摆在春睡轩的正间,两席正朝着南首,恰对焰火架子。又恐有风,用玻璃屏来挡好。这里后面一行座位,因韵兰未到,空了一位。第二是友梅,第三是碧霄,第四是知三,第五是燕卿,第六是伯琴,第七是小香,第八是月仙。前边一席第一是湘君,第二是兰生,第三是介侯,第四是珊宝,第五是伯琴,第六是素雯,第七是仲蔚,第八是文玉。原来这个位子,除仲蔚、文玉主位之外,其余是随意乱坐,并不定席。姑娘们高兴坐在那位爷们肩下肩上均听其便。文玉斟了一巡酒,兰生便命便要放焰火。文玉道:“且慢,朱老爷同韵兰姐姐未来,友梅那里也要替他找一位姑娘。”仲蔚道:“等韵兰来了再说罢,我们且喝酒。”又命人去催献之、韵兰二人。只见佩镶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也来了,文玉便推他在兰生肩下坐着。伯琴、知三要笑,仲蔚同他二人做眼色,叫他不要打趣,佩镶不肯坐,珊宝道:“你坐吾这里来。”伯琴笑道:“佩镶今夜总要放心多喝几杯酒了。”湘君、珊宝抿着嘴儿笑,知三道:“你小匣儿里什么东西?”佩镶道:“姑娘叫我带来的酒令。”伯琴道:“你交给我看。”佩镶笑道;“停一回再给你,这时候不便传递。”仲蔚道:“你姑娘为何不来?”佩镶道:“刚才幼青姑娘来了,说他初八搬来,同姑娘去看房屋去了。看了二人便一同来。”说着催客的人来说苏姑娘就来,朱老爷身体不舒服,谢谢众人,也就罢了。席中燕菜方上,只见韵兰同幼青进来,幼青穿着一件竹根青广绵缂金品蓝工绣大团鹤珠皮袄,秋香月华满绣阔缎边,下穿银红摹本百蝠青莲金洒满绣散管裤,身前垂着两条苹绿贡罗烦织元色缂锦八仙镶头排须带,满绣京式闪缎鞋。头上打了一根发辫,插着一架兰花,戴着一顶锦缎男子帽,钉着一颗大泉珠,堕着两个小珠圈,年纪十四五岁,真个是初水芙蓉,迎风菡萏,就在黾士身旁坐下,众人大家称赞。韵兰外边换着一件浇金花鼻烟色金龙摹本闪缎五蝠来朝珠皮袄,不过肩头同襟上素镶元缎润边,三道元色月华带,下边并不镶滚,下穿元绸百褶裙,元色素宁绸白洒百寿散管裤,其余也同各人一色打扮。众人推他上坐,韵兰笑道:“我是园主人,应该末坐,倒教我坐在这里,岂有此理?”伯琴笑道:“你不坐就立了罢,我们不来让了。”仲蔚道:“你就坐了罢,停一回你爱坐到那里就坐到那里,如何?”韵兰也只得告了罪坐着,向四座一看,见佩镶也坐在上边,便笑道:“你怎么也坐在那里?”佩镶笑着便要起身,知三道:“这是我们公议请他坐的,他在背后,怕我们兰生弟心痛呢!”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既然坐了,也不用客气了,我来替你告个罪罢!”知三笑道:“你在台阶上去磕两个头。”众人大家笑了,湘君向知三笑道:“这里又不要求人,你倒是磕头虫投生,只知道磕头。”众人不知道话里有因,不过一笑,只有知三、燕卿面孔红了一红,只听韵兰说道:“秀兰倒极高的品,你们那位要我来做个介绍?”仲蔚道:“友梅正要请位高士伴伴他的梅花。”韵兰道:“好极,文玉妹妹你写条子去找。”文玉就去写条子交人找去,韵兰道:“等他来了,我们坐位要新排一排,我同文玉妹子一起坐,其余随便!”友梅道:“若为带了姑娘要坐在一起,这个位就难排了。据我的意思,我们要把这个园里的姑娘大家通带,不拘姑娘坐到那一个身边。通是有局的,也无拘束避忌。”仲蔚道:“好是极好,不知姑娘们肯不肯?”知三笑道:“干局是总好商量,只怕湿局。”伯琴笑道:“论起湿局,不过是知三同燕卿,别人恐怕未必见得有。”湘君笑了一笑,知三笑道:“你不要胡说,那天喝醉了虽然住在那里,你问燕卿湿过没有?恐怕送客的人倒不免呢!”佩镶就面红起来,仲蔚笑道:“你真是诬良,我半路就分散了。”知三笑道:“兰生是送去的。”佩镶把巾子握着脸要想啐他,只听湘君笑道:“知三,我看你冰清玉洁,又怕你的短处多呢,快莫说罢!”   知三笑道:“我没什么短处!”湘君笑道:“你是点过魁星。”   话未说完,只见燕卿笑着走到湘君那边把湘君打了一下,笑面飞红的说:“妹妹少说些罢。”知三也有些不好意思,湘君笑道:“你看知三这嘴好厉害,除了我不能制服他。”说着陈秀兰也来了,文玉就指引他在友梅那边坐。秀兰先请问了友梅的号,其余席上诸人,却都已在韵兰处见过的了。韵兰就要重新排坐,自己果然坐到文玉上首,于是仲蔚坐了第六,众人只得更坐一番。如今前边一行席位,第一介侯,第二燕卿,第三友梅,第四知三,第五秀兰,第六碧霄,第七素雯,第八伯琴,第九月仙。后一席第一黾士,第二幼青,第三湘君,第四佩镶,第五兰生,第六仲蔚,第七小香,第八韵兰,第九文玉。   文玉先命人放起流星花筒来,但见檐下两盏大煤气灯,一排小明角灯,从檐下接到外边,两旁一串,皆是五色小玻璃灯,均点了火,伺候的人争相燃放花筒月炮九龙,灿烂光明,赏心悦目。里边一排侍儿,只顾斟酒,佩镶?R??不安,说道:“姐姐妹妹们斟酒,要折杀奴了,拿一把壶来我自己来斟。”那些丫头因主人脸上,只好同爷们姑娘们一律看待,且佩镶又是苏姑娘最宠,顾爷又是看重他,佩镶平日待他们又好,故有几个姐妹们并不妒忌,惟鹣儿稍为不服,然当气势头上,也无可如何,不过背地里私论而已。这且慢表。   众人放了一回花筒,又放烟火,里头均用五色电光,共是八套。仲蔚因铺子里的烟火大都老式,不过炮打襄阳、百鸟朝王之类。这回子定换四套新的,第一套《红楼梦》的归省图;第二套花旗交战,轰击桑姆大炮台图,俺特生在台中惊忧的形状;第三套中国福建马江交战图,几许兵轮联络一处;第四套就做的本地风光,当中一宅房子,有棠眠小筑四字,还有对联,挂着多少灯;第五套是断桥相会;第六套是观音得道火烧白雀寺;第七套是孟姜女万里夺夫;第八套是杨妃自缢。小香道:“这套不好,今日应该吉吉利利,谁点此套烟火?”仲蔚道:“我今年在丝厂里见了此套,名曰佛堂,情节颇好,恰忘了忌讳了。”月仙叹道:“三郎玉环,可称欢喜冤家了。”幼青道:“烟火已完,可再放花炮。”于是小厮丫头又放起花筒,太极图、双蝴蝶、柳梢月等花炮来,约放了一点多钟,方才完毕。   众人大家说道有趣,仲蔚、文玉放了赏,伯琴笑道:“我们来打个通关罢。”佩镶笑道:“你仗着素雯姑娘,今日又要猖獗了,我们偏不准拇战。”伯琴笑道:“你为什么着急,不要紧呢,有服侍你的人在这里呢!”韵兰道:“今日我们只许行令,我带得令具在这里,也有拇战,也有做诗,也有笑话的。”伯琴道:“你叫佩镶取出来。”韵兰道:“且慢,我听得你的琴理精通,你一向许我弹,不曾弹得,这回你弹一套我听听,我们便行令。”伯琴笑道:“你会鼓瑟呢,我从来没见过,你肯鼓瑟,我便弹琴。”韵兰道:“我鼓了瑟,你琴弹不弹?”伯琴道:“你鼓了瑟,我是你家生子儿,就弹琴。”韵兰笑道:“我也没这福。”便命人回到幽贞馆耳房里去把这张八宝九宫瑟取来,伯琴笑道:“可惜我没琴。”湘君笑道:“幼青妹妹,你有知音了。”伯琴笑道:“幼青好琴么?真是失敬,黾士何以从未说起?”   黾士笑道:“我也前天才知道呢!你要琴,就问他要来,他有两张呢!”幼青笑道:“我也不过初学,你得教教我。”秀兰、碧霄道:“你们两个共和一曲罢。”原来伯琴最喜的是琴,听了这话,甚喜。便立刻逼着幼青打发人去把两张琴取来,一面叫人在春睡轩收拾弹琴鼓瑟地方,秀兰处有张琴台,湘君那里也有一张,均取了来。知三笑道:“今日是琴瑟相好了。”湘君笑道:“琴瑟总是房中正乐,比那野田。。”知三便回过头来笑道:“不要说下去了,好姑娘,我知道你未卜先知的。”   原来湘君修道已深,一切皆能预识,即如知三、燕卿偷局之事,也被湘君知道。此次知三被湘君猜透,便即着急,湘君笑道:“你下回敢不敢?”知三道:“不敢了。”众人笑道:“你们到底猜的什么哑谜?”湘君笑道:“说玩话呢!”说着,宝瑟已经抬来,就在棠睡轩放好,大家便进去看。只见外边裹着朱锦的瑟衣,韵兰把他解了开来,果然文漆斑斓,天然太古,大家笑道:“我们出了母胎,从未听见有鼓瑟的人,何况看见?   苏姑娘那里去学来的呢?”碧霄笑道:“他天津有一个客人来教的,说这个要失传了,我教你学了去授他人。”珊宝、秀兰、月仙笑道:“若肯收列门墙,我们来焚香扫地。”韵兰便把二十五弦细细的和正,众人坐着,听他弹了一套湘妃怨。其始如风急水涌,万木悲号;既而一波不惊,幽声惨起;后来凄凄凉凉,哀姹万状。方在伤心,截然而上,众人无不称妙。韵兰道:“我再来弹七段思贤操你们听听。”于是再和一和,弹起来,果有视民如伤之意。弹毕,幼青道:“姐姐,你这个手法与我们弹琴不同呢!要请教是什么道理?”韵兰道:“手法虽似不同,其实大致差不多儿,这个瑟共有十法,一曰擘,作尸,大指出弦,向外尸也。二曰托,作乇大,指入弦,向内乇也。三曰抹,作木,食指入弦木也。四曰挑,作乙,食指出弦乙也。   五曰勾,作勹,中指入弦勹也。六曰踢,作易,中指出弦易也。   七曰摘,作商不常用,名指入弦商也。八曰打,作丁,亦不常用,名指出弦丁也。九曰撮,作早,大指乇,中指勹,齐声也,隔四隔五方用之;若隔三隔二,则用乙勹齐声。十曰轻,作币,谓轻带此弦,宜轻弹带过也。以上各法,两手皆同。左手鼓内弦,清声,右手鼓外弦,中声。齐乙齐勹,俱用双弹。单弹,其弹的规矩,指宜伸,不宜曲。甲宜短,不宜长。”幼青道:“这个弦怎样分呢?”韵兰道:“自外一弦起,数至十四弦为清黄钟,十五弦为清大吕,十六弦为清太簇,十七弦为清夹钟,十八弦为清姑洗,十九弦为清仲吕,二十弦,为清?c实,二十一弦,为清林钟,是这弦起和的声律,又须复还转来了,故与太簇叶。二十二弦为清夷,与夹钟叶,二十三弦为清南吕,与姑洗叶。二十四弦为清无射,与仲吕叶。二十五弦为清应钟,与?c实叶。若声有高低不同,和的时候可把瑟柱微移,自外数内。大旨一弦为黄钟,二弦为大吕,三弦为太簇,四弦为夹钟,五弦为姑洗,六弦为仲吕,七弦为?c实,八弦为林钟,九弦为夷则,十弦为南吕,十一弦为无射,十二弦为应钟,以上十二弦皆算中声,即是浊声也。除了十三弦中,其声极清者,则其声为君。惟音太低,难以审辨,故须与内弦相应,方为得法。   但时有干燥,逢子时午时瑟弦必有变动缓急,不能因日间和好弹了这套,夜间不用再和,就所谓胶柱鼓瑟了。这个定弦之法,我当初学了一个多月,方有理会。”伯琴道:“现今学了几套呢?”韵兰道:“除方才这两套之外,再有三套。”介侯道:“什么三套呢?”韵兰道:“第一套是祭祀用的,共六段,有声无辞,名大成乐章。一套名普庵咒,共二十二段,便有声有辞了。一套六段,也是有声无辞,名平沙。”幼青道:“你们琴曲也有平沙落雁,不知道可是这个?请姐姐再奏一曲。”韵兰道:“我也知道这个,但有平沙,而无落雁,比琴曲少了许多,我来奏给你听。”于是再和新弦,奏了一回,伯琴笑道:“仿佛相同。”幼青道:“姐姐这个客人姓什么?这会子那里去了?”   韵兰道:“说也奇,他起初来,并不肯说姓,给我问紧了,他方说是姓雷。其实还不是姓雷,他说我并不是来顽的。因这个法儿现在失传,你是天仙化身,还可以学,学好了,可以传出来,我本有别的事,因教你这个,只好多住几日了。后来我学好了,他就绝迹不来,倒花了多少银子给我。”众人大家说道:“必是有心人呢。”于是韵兰命把宝琴送了回去,方收拾好,幼青的琴已送来了,且俟下章再弹。   第二十七回   酒地花天群芳聚会珠围翠绕名士风流   众人见幼青的琴取来,就七手八脚的同他放好,就请伯琴同他对坐了。和正了弦,韵兰要他合弹平沙落雁。二人果然弹了一曲。韵兰细听,悠然神会,与瑟里的微有不同。湘君又要他弹了一套南薰曲。原来幼青的工夫,尚不及伯琴。那幼青的琴也是一位女校书汪月梧教的,听伯琴的手法声音都好,就请他得闲到绿芭蕉馆来玩,横竖就在韵香馆后面。知三笑道:“可惜你是清官人,他是欢喜浑官人呢。”幼青把知三啐了一口,兰生便与幼青、韵兰格外的亲近,燕卿、素雯道:“喝酒罢,我们可好行令了?”于是吩咐先把两张琴收好。众人大家归坐,伯琴便要行令。佩镶道:“大家喝了一杯再说。”韵兰笑道:“佩镶妹妹,我酒量是有限的,你要为我替喝呢。”佩镶答应了,又笑道:“姑娘真个叫起我妹妹来了,可是金刚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