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3 页/共 33 页
牵萝补屋兰梦征祥飞絮沾泥萍踪遇美
却说当日孔夫人见了秦成十分苦楚,酸上心来,秦成也不胜悲痛,因道:“老奴还有一言,老奴平生积蓄数百金,现在房里箱中,就请太太收了使用罢。老奴有一信在此,存太太处,俟儿子来时交他。此去生死不保,也不管后来了。”顾母叹道:“真是义仆,可敬可敬。”许夫人道:“后来呢?”老五道:“这位孔太太回来,在他房中把箱子翻出来,果然有四百金。
此时正是极穷之际,但也不好用他的银子。仍旧去送交秦成,秦成一两不受,说主人若要再逼,老奴只得死了,这是算老奴孝敬主人的。不过老奴死后,求主人在庭心里赐一碗羹饭就是了。孔夫人不能再推,含泪勉强收着。过了十几天,秦成起解,赭衣登道,前往黑龙江。孔太太买了许多路上用的衣服干粮送他,又送了一程,彼此说不尽的家事,大哭而别。孔太太回来,日日感伤非愁即叹,苏州人情最薄,往往重富轻贫,楚君在日,有许多小债。因家产被抄,不能还了。有等刁恶的人,还来追讨。说你家中现有活宝,若出脱了,我等的债项都可以还了。
孔夫人见局面不好,苏州不能再居,要想去投楚君的一位同年,岂知也是新故,于是走投无路,只得密密的携了小姐逃往别处。
那秦成出关过了三年,遇着恩赦系念旧主,急急赶回。那里有一些踪影,心里不死,于是扬州、安徽、上海、京都、宁波、广东、金陵、镇江各处又寻了二三年,历尽艰难辛苦,仍旧一无消息。后来遇一个和尚同他说,小主人在草里,现在不能性急,后来可以见的。秦成想难道落草么?无可如何心也死了。
方才托我们要寻饭主,家父便托子虚老伯转荐到府上来,这是秦成的来历。他日日愁眉不展,大约为此。”兰生道:“畹香小姐必定有天神保佑的,可惜寻不到。最好招来和我们一处住,不教他吃苦。”众人听他呆话,大家笑了,顾母问老五几岁,老五道:“十三岁。”许夫人道:“亏你小孩子,把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珩坚因推着兰生笑道:“你比下来了。”兰生只是笑着,顾母因请老五吃了饭,送了许多东西,方放他回去。
光阴迅速,转瞬十月十二,顾母料理束装编了行李簿,许夫人、珩坚、霞裳、暗香、月佩等便忙起来,秦成总理其成,外边置办蒲包、捆席、竹箱、竹篓、绳索,又招木匠做粗板箱。
还有包装箱子的竹筋、木花、砻糠堆满一地,所有粗重物件一概贱卖。杨泰等料理花盆、花架、桌榻、椅杌、插镜、屏风、书架,厨房中的锅碗等事,秦成等料理门帘、灯镜、玻璃、箱笼、杯盎、铜磁、锡器、竹木、雕刻各物,徐起料理文房玩器、书画典籍。入篓的入篓,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上房东西,有月佩、霞裳、暗香等督人收拾,珩坚每日各处督看。先几日写信到宝应去知照一个姓吴的亲戚,杨先生解馆暂回。兰生一无所事,每到阳府看双琼谈别绪去。秦成每日到街上各店铺收账还账,又有各亲友陆续前来送行。
这日兰生到阳府辞寄父母的行约,芝仙到上海玩,双琼见了,强笑道:“你们今番到好地方去,不知何时再见呢。”说着眼圈儿红了,兰生就鼻子里酸起来,勉强忍住了一回子,又强笑道:“我们去了必定要叫老太太打发船来接你们的。”双琼道:“这也看你们心上想到想不到呢。”兰生笑道:“恐怕寄爷要进京,过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来。”双琼鼻子里哼了一哼,程夫人道:“你走我没好东西给你,有一个小银钟是妹妹在日本自己做的,前日你见过了,你带去放在书桌子上,也知道时候。”便命娇红取来交给兰生,兰生谢了。只见福儿同松风进来回说,家中有三四个亲友来送行,等了一回了,请大爷回去。
兰生便向寄母磕了头,向双琼作揖方慢慢出来,到书房拜别寄父,芝仙送了出来说:“到了上海先给一封妥妥当当的信来。”
兰生答应着,便急急回去了。二十日,顺唐、知三已到扬州登门相见,此时顾府的行李发起来。廿二日知三带了行李船先走,廿四一早顺唐已把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也先走了,到镇江去安排轮船等候。到廿五下午,老太太等都下了船,子虚已在船上等候和老太太说了一回话,说今年只得早道进京了,芝儿也要进去,同他捐个官,自己不知道官运如何。若是得了上海的缺,到极便的了,顾母道:“我亦但愿你如此。”说着只见亲戚女眷们都来送行,子虚便走了。所有男客都到兰生的船上,直闹到上灯时候方才清静。许夫人恐怕还有人来送,忙命开船,行到小江口停泊。岂知路上遇着一个亲戚,这人是老太太的亲女士贞的胞妹,兰生的姑母,嫁在宝应吴姓,夫名焘,号季良,是一个军功知县,历任浙江山阴天台。因一个上司和他不合,便休致还乡。看破世情竟出了家,不知去向。家中那里寻得到,哭了几年心也淡了。这位姑太太生一子一女,子名平,字冶秋,年少清才,早已进学得了拔贡。性喜击剑,好远游,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豪杰。有不公不平的事,他便干预在里头,得了朝考小京官。考取章京,也不去当差,娶的浙江洪氏之女,就是替顾府在上海监修园屋的洪黾士之妹,字素秋,颇觉贤慧,生下一子。冶秋立志寻父,四处远游,在天津眷一位侠女,姓冯字碧霄,也是好剑术的。又在京中与韩秋鹤相识,结了盟兄义弟。
姑太太的女字喜珍,嫁杭州庄伯万之子号伯琴,在上海开庄号的。这位姑太太最爱女儿,因喜珍新生一子,百日剃头,开汤饼会,所以赶到扬州,要想同走。岂知廿五傍晚后方到,老太太已经走了。姑太太只得雇了一只小船赶来,方才相遇。拜见母亲,与许夫人、珩坚、兰生等相见,大家欢喜,过船之后,那只小船打发回去。顾太太把喜珍新喜的事回了老太太,珩坚笑道:“上回有一信,姑太太收到不曾?”姑太太笑道:“早已收到,你发了信隔一天便到了,不这么,我那里知道你们迁移呢?”兰生道:“姑母为何不同素秋姊姊一起来?”许夫人笑道:“他那里还能出来,我要走,他还不教我走呢。”珩坚执着兰生的手,笑道:“你处处都好,只这呆气,我总不喜欢。”姑太太笑道:“小官人也亏他了。”说着姑太太的丫头娟娟已把土仪在箱里取了出来送给各人,大家谈到四更多天,听见舟子开船了,方才安睡。
二十六午刻,已到镇江,老太太等一早起身梳洗毕,在蓬窗里看一路的山光水色,到焦山下风景更好。兰生道:“地方如此荒僻,怕是盗薮,晚上不是好走的,须地方官差炮船巡察巡察方好。”秦成道:“晚上本来不走呢。”说着镇江已到,舟抵码头,顺唐接见了笑道:“老太太真快,轮船要晚上才到呢。”
顾母笑道:“我怕误事,昨日早已下船了,那些送行的实在令人烦死。现在姑太太也来了,我来见见。”顺唐和冶秋是两姨表襟亲,遂一一的见了。问起姑太太来的缘故,许夫人告诉了,顺唐因笑道:“前两月听得令婿在上海买了一所住宅,要移家眷,岂知他瞒了人搬家我一些不知道,后来几许亲友不依,仍旧去罚他的酒反多闹了两天,这回子恭喜了官官,是初二剃头,听说还有戏呢。嫂嫂也还健,真是你老人家的福。”太太笑道:“仗大家的福。”许夫人笑道;“我想起姑爷迁移,我们还欠礼呢。”姑太太笑道:“现在我们也搬场两免罢。”珩坚笑道:“我想起我们吃亏,搬场礼虽然两免,这剃头礼是两免不来的。要是和兰弟便娶媳妇儿,但是也赶不上了。”说得众人皆笑起来,顺唐笑道:“妹子你快莫说,你不知道,我在上海时候,他们已把东西送来给我们,有许多书画器皿都是他们合伙儿送的。
现在挂的挂,供的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横竖都记在册子上。”
顾母道:“不要多说了,时候还早,我们吃了午饭到金山去玩一回,再到船上来,不知等得等不得?”顺唐道:“尽管从容,老太太只管去玩就是了。”于是老太太一面开饭,一面命秦成到岸上预备四乘大轿八乘小轿,一匹马伺候。又命徐起先到金山寺知照等候,顺唐也和兰生赶紧吃了饭,等老太太动了身,方把随身行李搬上趸船。到五点多钟,太太等都回来了,到趸船房里等着。六下二刻,听得烟通吹气之声,大家凭栏远望,只见一只洋轮满船灯火,飞驶而来,渐渐的近了,拢到码头。
上下货物,客人及扒手、接客挤了一回,顺唐已去定了官舱六间,行李搬上了船,方请顾母、姑太太、许夫人、珩坚、兰生登船,所有丫头仆妇也次第买了散舱。只听得吹气一声,展轮下驶。
舒母等吃了饭,顾母一家正在谈天,忽顺唐走过来说:“方才买办来说,要我和老太太商议,让出一个房间,因为有两位女客结了伴,要到上海,行李之外仅带两个婢女两三个仆妇,仆妇等住统舱还好,这两位必定要官房间的。船上实在没得空房间了,所以买办急得了不得,和我们商量。我想我们房间还可以勉强让出四个客位来,请老太太示下。”顾母道:“女客是何处人?什么人家?”顺唐道:“是买办熟识的,听说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松江人。”顾母想了一想道:“既这么着有什么使不得?女人出门也可怜见的,本来不能和男人挤在一处,但是让了他一间,旁人见了倒说我们要省钱似的。现在南六号本来六个位次,只得霞裳、兰生、春云三个人住,你叫兰生搬到我这里来,请他主婢四位就住在这房间里罢。”暗香笑道:“兰哥和霞丫头住的是第八号,第六号是我和姑娘住的。”顾母道:“不管六号、八号只叫兰生让他就是了,再者船票已经我买了,房间是包定的,就和买办说一声,不容向女客要钱。”顺唐答应着,退出办理去了。松风便到八号,把兰生的铺盖搬过一回,两位女客已把行李搬进,安排已毕,因顾母厚德亲自央霞裳领了来谢,也用大字名片,先命使婢送进来,兰生连忙自去接进。
一看只见一张上是谢琼两字,反面有小字湘君,本字湘娥八字。
一张是林玉双三字,反面有燕卿二字。此时许夫人、姑太太、珩姑娘都在那里,深为奇异,兰生道:“莫非是门户中人?”顾母喝道:“你管他门户不门户?他们听得了,岂不要忌讳?就是门户什么要紧?好的尽多呢。”一面说,一面请。只见霞裳领了两个人笑嘻嘻的进来,大家一齐起身迎接。两个人望了一望,霞裳一一指点了。他便先向顾母、许夫人、姑太太磕头,顾母还礼不迭。又与珩坚、兰生见了,四个人彼此一呆,好似在那边见过似的。两个丫头,又送上两枝银水烟袋,给两人吸水烟。
霞裳指着一位穿淡黄袄子元绉裤素妆清静圆脸细腰中等身材的姑娘,向顾母道:“这位是谢姑娘。”又指一位穿石青袄子银红裤艳妆妖冶鹅蛋脸儿削肩秀项长颈苗条的说道:“这位是林姑娘,又号黛玉。”兰生把燕卿仔细一看,啧喷称赞,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等美人,比双琼妹妹真不相上下呢。珩坚看湘君沉静幽娴,燕卿聪明灵动,各有好处。兰生只是呆想,想这两位可惜不是亲戚,若是亲戚,以后还好见见。又想这两位不知读过书没有,我家中现在仍请先生,他若肯来附读,索性再多两个同门,又想方才这回子挤,可怜他们照应伺候的人少,不知挤在那里受委屈,只怕晚饭还没吃,腹中也饿了。一时,便心中无主起来。顾母与二人长谈,知他是门户中人,兰生又替他忧愁起来,想这等人,落在平康,真是可惜了。等我到了上海,设法替他赎身,但恐不能再见。便叹了一口气,又想他既是青楼中人,我倒可以常常见了,强似闺中人,不容易见面呢。那顾母的丈夫是著名的叫顾三爷,风流豪侠,挥霍黄金。
扬州盛时,这位顾三爷一夕间使过五万余金,往往将乐籍中人招到家里,顾母是见惯的,也欢喜他们。今湘君等言语又好,所以顾母更加快乐,说:“老爷在日你们一辈子的人,我见过不知几多。你们落在风尘中也苦,不论什么人都要陪他笑脸,要和气,不敢任着自己的性。客人怜香惜玉的还好,有一等惫懒客人饶不肯多使钱,动不动便生气,你们有一件不周到,就打饥荒。还有一等仗着官势的,往往给人没脸,所以这个饭最是难吃。”顾母说一句,二人答应一个是,顾母又道:“我不是倚老卖老说,你们现在年纪还不大,倘有知心着意的好客人,你就从了良罢。还有一节,那些王孙公子,官宦缙绅好的不多,他也不稀罕你们,家中三妻四妾的。就是恩爱,也不过起初几日,谁也保得到老。若要从良,只要规矩,有良心的,穷些也不妨。你们去了神明似的敬你,珍珠似的爱你。”燕卿笑道:“我看满洲人和外国人最好,极爱女人的。”湘君笑道:“你去嫁他,在满洲吃饭,外国去睡。”说得众人都笑了,两个丫头立在门口也抿着嘴儿笑。姑太太问两位姑娘年纪,湘君道:“林姑娘二十五岁,我二十一岁。”顾母道:“年纪也算到了,风月场中专仗年纪轻,快些弃了罢。”湘君道:“老太太的话,如金如玉。但是我们的心事,也一言难荆就是这位林姑娘,他本是松江好好出身,他母亲不好,逼着做卖笑的生涯。我的父亲也是做官呢,初进勾栏,给龟奴朝打夜骂。我从小是读了四五年书,父母死了,被人哄卖出来,半路出家,不知受了许多苦恼至有今日。”说着眼圈儿红了,顾母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要留意走到正路上。”燕卿道:“他现在要皈依佛祖呢。”兰生道:“佛是最空的,有什么好处。”燕卿道:“他说他的上代有一位谢小蛾,是受过戒的。后来我们队中有一个卞玉京,也做了女道士。”许夫人道:“论理年纪轻轻,别的事都可以干得,出家最不好。”珩坚道:“人各有志,那里勉强得来。”湘君叹一口气,说道:“今日匆匆,老太太烦了一天,也须早睡。我等许多心事一时说不了,到了上海,倘蒙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小姐等不弃再到府上来请安谈谈罢。”说着便一同起身出去,顾母道:“你等也早去安置罢,到了上海到我们家里来玩。”
于是姑太太、许夫人也出去各自安歇。兰生听了湘君的话,不知有什么心事,替他忧闷,那里睡得着,私和云锦说了,等祖母睡着,要想与湘君、燕卿等谈心,便私自到湘君、燕卿房里来。霞裳起来开了门进去,湘君等正要想睡,见兰生来了便和他谈心,兰生道:“刚才听得谢姑娘说出家这件事,断使不得。
天生你这位绝色女子,本来要你享世上的福。你肮脏了天也不喜欢,你若有意中的人,便随了他,岂不好?”湘君道:“此言虽是,但霁月难圆彩云易散,将来臭皮囊放到何处?人生百年,不过一刹那耳。朝露蜉蝣,言之可虑。”燕卿道:“你总是这等说法,若世上的人都是你这样不生不灭,便尽是活观音了。”
兰生道:“一些不差,我们儒者只知道,治国利民的事。就是劝你,为是一块美玉怕要弃在无用的地方。果能成仙成佛,还受世人的香火拜祷还好,只怕终无效验,就可惜了。”湘君道:“公子未曾读庄子乎?庄子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富者积财不得用,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寿者昏昏,久忧不死,形累之也。为形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又云:弃事则形不劳,道生则精不亏。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若不想出一个全神的法儿,真是与草木同腐了。”燕卿道:“不要和他讲了,愈说愈僻了。”霞裳接口说:“方才林姑娘说上海住的地方还没定,只怕要到一个姓冯的家里暂住,定了要到我们家里玩呢。”兰生笑道:“最好谢姑娘、林姑娘都要来的。”湘君笑道:“我们坐马车是便路,天天来不要厌就是了。”兰生道:“只怕请不到,就是二位定了地方,也先给我一个信。”燕卿笑道:“这个自然,还要请少爷过来光辉光辉。”兰生道:“到了那里,要叫人做诗登报么?”
燕卿道:“这个到不要,大凡人怕出名,吾们随天而动,不必他人提倡。”湘君道:“说起来吾想着了,上年我从汉口回来,听得有一个人叫司香旧尉,要造一部章回书名《尘天影》,又名《断肠碑》,专要将我们女儿家的事编在里头,我等到要仔细些,不要弄出把戏来,被他在书里头形容,倒是笑话。”燕卿道:“我在天津也听得,管他什么,我做我的事,我快我的心。流芬遗臭,各有千秋,便是他把我们的春宫图儿画在上边,也不妨。”兰生等听了,都笑起来,兰生看他两个丫头,一个方脸丰腮面色如玉,一个小长脸儿眉目端好。因请问名字,湘君指长脸的道:“他叫鹣儿,林姑娘用的。这个方脸的姓颜名舜华,我用的。”兰生笑道:“颜如舜华,真不愧了。”燕卿笑道:“他不但貌美,还是才丰呢。也能写字,也能做诗,也能算命,也能起课,也能收生,也能。。”说到这里,舜华笑着把燕卿打了一下,道:“你这林姑娘信口乱说,不知道嚼的什么?”燕卿也笑弯了腰,众人也都大笑。霞裳看表上已是二下多钟了,便催兰生去睡。这里湘君等方才就寝。
次日一早已到上海,湘君、燕卿过来谢别顾母、许夫人,顾母道:“现在见过,便是熟人了,这回子暂别,你们虽落劫青楼,也是良家出身,我们从来不肯轻看的。倘得空儿,到我们那里来玩玩。有什么故事,讲给我们听。我这个孙女儿很博学呢,今儿早上霞裳说你们两位都是博古通今的女学士,连丫头都通文理,也算难得,回来你们把我这个孙女儿考考究竟如何。”湘君笑道:“某等是燕雀,府上这位姑娘是凤凰,我等那里比得上。”珩坚笑道:“我等算得什么?两位姊姊未免太谦。
倘肯枉驾,我等大家叙叙,倒是彼此有益。”兰生道:“可惜双琼妹妹不来,他造的机器玩意儿,你两位姑娘见了也佩服他,并且文学还好呢。”说着只见一个老妈子过来向湘君说:“行李都上了岸了,舜姑娘、鹣姑娘在岸上等着,冯姑娘那里已差阿钱送信去了,请二位上岸去罢。”二人遂拜别出来,这里顺唐到顾母处来说,老太太、太太等要耐性,不要走开。待我先到岸上,把零碎行李先发过去他们怕就有人来接了。我等自己的几辆新马车,必定也来了。太太、小姐、少爷和体己伏侍的几位贴身姑娘坐马车,其余都坐东洋车。那东洋车已经发给了车票了,等我们打发人来了,请老太太等再走。顾母答应着,此时上下的人拥挤不堪。顺唐去了一回便有几个亲戚来接,一个是舒知三,一个是洪黾士,一个是庄伯琴。三个已略略表过了,一个是庄仲蔚乃伯琴的嫡堂兄弟,就是芝仙、珩坚的女家媒人,又有姑太太的女儿伯琴之妻,字喜珍。又伯琴、仲蔚的族妹雪贞也来相接。到船上来请安,喜珍请母亲先到自己家里,因说道:“顾府上正在忙乱,缓日再去罢。”姑太太应了,伯琴命栈中帮工把岳母的行李先行抬去,然后姑太太拜辞母亲、嫂子登岸乘轿而去。等了半点钟人也不甚拥挤了,静安寺顾府上新用的家人,早已将手本送来,和主人请安,顺唐命他们回到静安寺去,照舒老爷、洪老爷派定的执事办理。众人去了,这里又等了一点钟,各房间的行李都发清了。出进的人也不挤了,迎接的马车也到了,方请顾母、许夫人、珩坚上岸登车。那兰生早已到了岸上,也一同登车。霞裳等都分派坐了马车。从浦滩向北到英界,过海关进三马路到大马路,但见两旁皆是洋房,果然画栏凌虚,长廊匝地,洋行商铺,货物纷罗。来往的人不可计数,有坐车的,有乘轿的,有步行的,说不尽风流富贵,热闹繁华。当时浙江有一位名翰林稿中作的洋场杂游诗甚好,因录于此,诗云:枕水层城似斗宽,鳞鳞烟郭绕晴滩。夕阳楼阁参差起,十里江光上画栏。
绿油窗子紫泥墙,碧眼儿童黄发娘。中外即今皆率土,不妨间地作彝常横江烟火走晴雷,海上轮船驾浪回。岭峤荔支闽峤橘,一时分佐客中杯。
寒潮无讯半晴阴,浦上人家对晚吟。为有黄公余韵在,女儿都学李环琴。
烟寮月阁敞江衢,百桁湘帘翠袖扶。绝似秦淮全盛日,倡楼沙顿客丁苏。
尘宵压路动香?Z,灯火歌场彻夜燃。十部梨园京调好,江南闲煞李龟年。
第六回
海上楼台别开眼界客中亲故细数心期
这六首诗多是形容上海的。却说顾府上上下下的人也有到过上海的,也有未到过的。其未到过的见了这等地方,不禁口讲指划的议论。珩坚先叫过秦成来,命他传谕各人,大家庄重些,不许嘻嘻哈哈的轻狂,给人家看见了,说我们好似小户人家似的,成个什么规矩。秦成去吩咐了一遍,方才动身。一路上游手好闲者见了这一起人,便站住了让他们过去,于是品头题足,说这个姐姐标致,有的说穿素衣裳的打扮得干净,有人说长方脸儿的姐姐好,面又白,笑起来有两个涡儿,有人说这个瘦瘦身材的脚小,他在车上还和我笑了一笑。有人说那第一乘马车里一个白方面孔打扮得仙人一样的,恐怕就是顾家的大小姐。内中一个人说道:“不差,他的名字叫烂污阿秀,是顾士贞的小老婆生的,还没受茶呢。”有的说这位公子到也生得秀丽,不知道定过亲没有,恐怕年纪还轻未必见得定,内中一个人说:“你们真是胡猜,我和他老亲,不知道么?我七月里还住在他们家里,这位秀小姐今年十九岁,我和他做的媒,给南京内达士的公子,刻下尚无回信。倘占吉了,便要送六礼的。
这位公子我和他是表兄弟,他十七岁了,是大夫人许氏生的,钟爱异常。他在外国时候,已经聘定了阳参赞的小姐了。他最欢喜是女人,姊姊妹妹的,马桶都肯倒的。连毛丫头他也肯服侍,只怕老子。”众人正在胡说巡差来了,他们都散。
却说顾母到了静安寺,新宅西门口另有一条平路,车子可以一径入内早有一班新新旧旧的家人仆妇,从大门口直至里边,先自跪接,然后垂手站立。顾母、许夫人、珩坚、兰生下车,早有云锦、风环、暗香、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先下车来搀扶,兰生乐得无可不可,先跑到里面去了,再走出来。珩坚也走上,去搀着顾母,一面吩咐杨泰去守了头门,不许闲杂人等一人入内。又命秦成吩咐厨房,安排午饭。家人仆妇进来见了也赶紧吃饭,再来伺候差遣。舒少爷等一班迎接的人也同上头一起开饭,所有行李先去照着册上检点一遍,吩咐毕,便同顾母进内。到大厅上看匾额写着通德堂,里面一进是内厅,是养志堂三个大字。所有排设,已经齐了,迎晖堂铺饰得十分华丽,正中楠木大弥陀榻,榻上两个红缎绣垫绣枕,一只炕几,几上一架报点刻的西洋大自鸣钟,在那里咭咭阁阁的走。里面一只独幅本椐的天然几,几上一头是景泰官窑大花瓶。瓶里插着一枝木芙蓉,一头几上是寿字,八音石磬。壁上一幅吕鸣谦粗笔墨画曹昭续史图,旁悬着大红团凤描金八言对,墨彩浓厚,一笔颜字,是镇江朱廷琛写的。联句是:少室经师,大家史笔;掸林佛趣,学海文澜。
两旁红木小单靠椅十六把,是大红绣鹤绉纱垫,大红绣鹤绉纱椅帔。东边壁上是汤经常写的八条珊瑚笺小屏条,西边壁上八条洪葆初的工细蝴蝶。另有嵌螺七言木对一付,是吴淦写的。联云:花帘红漾诗魂瘦,蕉馆青扶鹤梦凉。
地上铺着回文五福步步生莲西洋毯,上边是广漆天平顶,地中间一只红木大百灵桌,桌上一只古铜鼎,烧着安息香。顾母等方才坐定,秦成送上男女家人名单,丫头接了,交给珩坚。
秦成便先领着一班男仆小厮叩头,叩毕起去。次是一班女仆同小丫头叩头,然后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叩喜,顾母命兰生去拉他们道:“你们不必如此规矩,此时先到两班叩头的。”珩坚早已命月佩、霞裳预备了赏封,交秦成取出去,一一分给,正在忙着,只见胡顺唐、舒知三、洪黾士、庄伯琴、庄仲蔚都进来道喜,接着又有金公馆、汤公馆、西领事总译及亲友男客数十起,都来道喜。珩坚命顺唐、知三、兰生到客厅陪着,共数十起,珩坚命快快开饭,赶紧吃完。亲戚奶奶们又都来了,如顺唐夫人洪氏、黾士夫人谢氏、许夫人的内侄媳妇邹氏、许夫人的姨表妹孙太太、姑表妹贺太太、士贞的姑表妹黄太太,以及族中的朱太太、蔡太太、吴太太、王太太、曹氏、史氏、三姑娘、香姑娘等,也是数十起。顾母只陪着几个近族的侄媳妇儿在内房歪着,随意喝茶讲话。许夫人、珩坚在内厅及议事厅两处应酬,忙得很。直到四点多钟,方渐渐散去。许夫人也乏极了,到里头榻上去躺着,外边的客人也次第散尽,只有知三等几个人。兰生便溜了进来,去看祖母、母亲、姊姊,同自己的房间。珩坚也同去把各房看了一回,祖母兰生住在西首,母亲和自己住在东首,月佩、暗香等正在那里打开铺盖及箱笼等物,珩坚看了一回,吩咐了几句话,指点挂的书画、着衣镜、床榻、桌椅的位置,更衣的地方,又说须多找几个人立刻安排。吩咐毕,方才有暇,重到内客堂,也乏了,在一张醉妃榻上命小丫头倒了一杯茶喝着。方把男女仆执事名单取来,展开阅看。只见上写着新增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男计二十五名,女计七名。珩坚便道:“所有执事,由顺唐同黾士商量妥当之后,派定的,但虽是新招,尚有不妥。”因传秦成上来说:“这些人性情驯劣,均不得知。你明儿须招一个拍小照的人来,把这些人分男女两班,连我们带来的家人除里头贴身姑娘外,其余均令照在上头。你须把各人的姓名在照上逐一注明,再送进来,将来便于稽查认识。”秦成答应着去了。到次日,果然照好了,送进来。这是后话不题。
顾母新迁诸事妥洽,所有贺喜的人,也大半已会过。珩坚因见这些新用的家人,派得不妥,当日又请顺唐进来,把这各人细问一遍,填了年岁,便去回了祖母、母亲。许夫人命他自己斟酌,珩坚遂重新分派把带来人也并在里头。霞裳、暗香虽不甚通文,却能写字。遂命二人各写一张分贴内外,上边写着:新派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总管一名:秦成司阍兼接信传事送客二名:杨泰,卫传。
值堂兼伺候上菜送礼收发书信二名:
周全,周基。
内外书房管理书籍文具,兼合府一切所用书画玩具并清书二名:徐起,顾喜。
管理宅门以外几榻、桌椅、床枕、盆镜、灯屏、花卉、盎盆二名:孟守,顾寿。
值内书房一名,兼管少爷衣服一名:
水月,
值外书房二名:
顾福,柳烟。
跟少爷二名,兼管出门衣服:
松风,梅雪。
伺候上房购买物件一名:
尚行。
马夫兼抬府上物件及轿子二名:
王良,金勒。
车夫兼管洒扫、扛抬物件及轿子四名:
茹飞,习成,服辕,莘勤。
厨房兼买办烧火洗涤上菜四名:
汤调,汤和,米珠,莘贵。
茶房兼挑水夫二名:
解克,解樊。
打杂三名,管理挑水浇灌、曝晒、涤厕、畜养、挑运灰秽:狄清,狄威,狄静。
内室三名,管理上灯、添油、擦桌、烟袋一切传唤:杨昌,夏效,阴承。
更夫及花园洗灌、栽种、看守四名:
严防,管龠,司慎,劳商。
内茶房女媪二名:
夏家妈,曹四姐。上房内打杂差遣,兼浆洗涤溺,女媪四名:张家妈,王家妈,茹家妈,汤家妈。
针线传事,兼伺候头等姑娘梳洗差遣,使女六名:朱静姑,孟贞姑,华颖姑,江慧姑,刘秀姑,侯媚姑。
三等额外使女四名:
小琴,小棋,小月,小霞。
其余上等贴身姑娘,老太太处云锦、春云、百吉、阿珠;太太处月佩、风环、秋红、阿秀;少爷处霞裳;小姐处暗香、疏影、春喜十二人,照旧供职,不在以上之例。所有以上各职。
派定后各自留心,勿得疏懈。如有不尊约束,及酗酒、赌钱、骂人、殴打、私出、推诿等情,一经发觉,即以家法重惩。倘有要事,准向总管告假,转由上房批准,方可出门。其有不经禀准,容留并非府内之人,住宿吃饭,及干预外边公事,漏泄府中议论,并妄造谣言,颠倒是非,一切弊窦,一体发交总管惩办。如上房或有意外差遣,另加节赏。此谕。某年月日。
众人看了这张谕单,便知珩坚姑娘经济,是一位精细、厉害、操家的小主子,便窃窃私议,大家警戒起来。这日,大家倦乏,七下钟便催吃了晚饭,顾母、许夫人、兰生略坐,谈了一回,便卧。珩坚请了顺唐、知三进来,命秦成引导,月佩、暗香掌灯,自己随同知三、顺唐先到各处巡察一遍,将所有一切带来的行李物件,照着册上,一一的查点一通。诸色均齐只少了霞裳的第七号皮箱一只,珩坚大怒,立命秦成查复,说:“你们漫不经心,这是秋姑娘的贴身要紧箱子,给谁抬去了?”
顺唐想是自己经手的,便不好意思起来,便同知三出去重查,又差人到船上去查问。此时珩坚要想睡,还不能睡,在内客堂等着,且检点本日的赏款账项,外边忙了好久,方查得这件行李,被燕卿抬行李的误取,送到冯碧霄那里去了。重新抬了回来,复禀到上头。珩坚方才放心,安睡。一宿不题。
次早珩坚起身梳洗,吃了早点,传命徐起,招几个人把行李捆绳打开,按着各人送到上房叠好。其摆设应用各箱,即打开在各处摆设起来,并交给预定的陈设单子一张。徐起答应着,遵办去了。珩坚到祖母处来,顾母梳洗方完,许夫人也在那里。
兰生已起身,命霞裳开箱,换了衣服。顾母命云锦取来一碟莲子粉糕吃着,向许夫人笑道:“昨日可也乏了,他们乏不乏?”
许夫人笑道:“乏得很呢。”霞裳笑道:“兰哥儿衣服都没脱,便把这个头只是颠,亏得姑娘过了半夜方睡。”珩坚笑道:“都是为你的箱,你饶不谢我,还说霞裳。”顾母、许夫人都不知道,问了珩坚,方才明白。兰生问:“燕卿住在那里?”顾母喝道:“你问他怎的?”兰生便不问了。珩坚道:“今儿把房子都去看看,恐怕午后还有事,又不得空。”顾母点头,问二人吃过东西没有,珩坚道:“我已吃过了。”许夫人道:“我还没吃,可吃了同去。”便命丫头伺候点心,匆匆用过,方随着贾母共四个人出来看屋。后面随了霞裳、暗香、疏影一班人,先传了秦成引导,珩坚携带图样。先在门外看了四至,方到里边来看。
原来这宅房子,是一个姚提督造的。姚公云南人,吞了款项,被御史参劾,房屋入官。不过造得七八年,同新建一般,坚固高大。朝南坐北,屋边余地,也造了辅屋,租人居住,屋共五进,前两进每进七间,第三第四进每进九间,第五进楼房十间,西边自第二进起至第三进通一条夹弄,为女客出入正门。
外东西角门,东角门侧一间为门房,杨泰、卫传居之。再东三间小落屋,东西向,门前即是园墙,空出小天井。稍北又有向东向西背屋各三间,男仆居住,兼养牲畜鸡鸭。西角门三间,安放车辆轿子,王良等车夫住之。又西间并无门窗,为马厩。
前即马路,通到外边。稍北一间,打扫夫等居祝后有厕屋,前厅之前有小廊,前厅东两间乃周全、周基、孟守、顾寿、尚行住房。四首两间,一间住徐起、顾喜,一间住秦成。前厅东首,另有一径,可到书房。侧首卧屋旁边,也有厕房,前厅到正厅,也有穿堂。两边各有廊屋两小间,顾福、柳烟、水月、梅雪居祝西首靠夹弄之西,也有厕房。从西书房到厕屋,须穿破夹弄。珩坚吩咐将这门扃锁,正厅名通德堂,有联云:诗礼渊源,清高门第,文章黼黻,日月光华。
是泥金八尺疋大对,仿着颜真卿笔法,是一个王爷写的。
上款士贞二兄属,下款成志。中悬一幅群仙献寿大堂轴。东壁八条黄庭坚的墨迹大屏条,西边八条高其佩的花卉,东西书房各两间,另隔小坐起。厅前有台阶,庭心里高梧桐两株,厅四周有回廊。东书房之东三间会客花厅,花厅后客房三间,两边都分隔为两。旁边便是茶房,正厅后翻轩后一个大庭心,中有甬道,围隔雕漆?d字栏杆。庭心种着老桂、玉兰、芭蕉、紫竹,两旁也有廊屋,堆放木器、磁器、瓦器,及上夜传事,男仆坐地。再进为内客厅,便是养志堂。东首三间,中两间为议事厅,三面皆是庭心,稍东一间为内茶房、议事厅。西首一间,分隔为两后为更衣所。前为仆媪伺候,坐起地方。养志堂亦有联云:诗酒身间莺花趣永,林清味隽儿女情长。
是东洋织笺纸写的,一笔欧阳率更体。上款士贞仁兄姻大人正,下款姻愚弟阳桢。中悬一幅南陔采兰图堂轴,是詹肖鲁画的。西壁六条木框墨兰乃是金继之手,东壁六条也有木框的,知三写的一篇后赤壁赋,通志堂首西为内书房,知三写着竞斋两个大字,下边一个小跋。顾福、柳烟住在后面,再西四间厨房,厨房之西为女厕,厕旁两小间堆着柴煤油酒。养志堂里面为迎晖堂,前文已表。迎晖堂东首五间,三间是许夫人的房,再东两间是珩坚的房。又打通东厢房两间,南首两间暗香、疏影居住,此处另有小门可以由廊房径达议事厅后面。许夫人卧房两间,西两间为月佩、秋红卧房,外边分出大半间为吃饭坐起地方。顾母之房在迎晖堂西,共西间中一间做房,东两间也分为两,后半为云锦、百吉卧房,前面一个小小坐起。兰生的房在顾母西首一间,中隔碧纱厨,霞裳住在厨后。上房之后皆有小厢屋,为堆积箱笼衣橱之所。迎晖堂后小小三间,为春云、阿珠、风环、春喜的卧房。楼上堆积箱笼细巧各物,又做了四个内眷客房。命月佩一班上等丫头轮班住在楼上,每班两人,惟霞裳不去。兰生房西另有小门,直通夹弄,又可绕到迎晖堂后面。
以上都是正宅的地势规模。里面花园通正宅的,共有两门。
一在迎晖堂许夫人房后面,一在议事厅东首一条小弄,可以直达花园。东南角洋式楼房,上下八间,旁边小屋四间,北面八角亭,四面开窗。在假山上的曰待月亭,其下老梅十余株。亭西一带竹篱,缘着蔷薇酴??。篱内燕子竹数百竿,篱外西北大厅上楼屋三间。厅是朝南的,名曰挹爽轩。前面宽广一片草地,旁边小径,分种秋色。厅后三间极浅,门外都是芭蕉,名蕉坞。
厅东面一间是延秋舫,旁有小池塘,中植荷菱,加以小桥,再后乃是花房,西南角桂树数十株,中有静室三间,曰桂窟。园中都曲折回廊,共三处小屋。珩坚忽然想着,吩咐秦成所有严防、管龠、司慎、劳商四个人,每晚派一个人在正宅里打更,三个人值宿。园中三人中又派一人在园里巡察,不许击柝明火,只许暗巡。外边也是暗巡,巡毕一次,方击柝一次,如是轮班更替。倘有失误,惟该班是问。秦成答应了。顾母等看毕,遂回到上房,坐定,觉两个腿酸酸的。大家洗脸喝茶,许夫人笑道:“今儿也算大玩了。”暗香笑道:“我们这些房屋又新又大,今儿看起来,处处都有人住了,东西也堆满,要再空出几间也不容易。不知乡下人家一门一屋的,怎么住呢?”舒母笑道:“痴丫头真不知穷人的苦,乡间种田地的一两间屋子,睡房也在这里,灶间也在这里,会客也在这里,就便娶媳妇儿,也不过把席子来架隔着,就算新房。那里好比我们内厅是内厅,外厅是外厅呢?”兰生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美人寒士尽欢颜,说来真也可怜。”珩坚道:“我们迁来,受了亲友的礼,也须请客,就在园里罢。”许夫人道:“初次请客,在大厅上好的。”舒母道:“且过了初二喜姑娘那边菊哥的剃头再说,横竖要接他们来的,便多住几天逛逛园也好。”说着,已经开饭。
大家吃毕,兰生写了寄扬州的信,便出来。珩坚到议事厅办事去了,云锦等又说起逛园的事来,霞裳道:“最好把雪贞姑娘也接了来,知己的姊妹最是有情。好玩也不生分,可惜双琼姑娘没见这个园。若是看见了,不知怎样乐呢。”兰生正立在那里看壁上挂着杨东湖的山水,听了这语,觉心里突突的跳。
呆了一呆,便烦躁起来,走到房里睡了。忽然想起一事来,要找一件东西,岂知总找不到。想也想不出,不知搁在那里去了。
心中愈烦,相火上升,两颊红红的便嚷叫。霞裳正说得高兴,听得兰生嚷,顾母也说:“兰哥儿在里头叫你快去,不知大呼小叫什么?”霞裳急走过来,看见兰生满面怒容,因问道:“小爷,什么事?脸上红筋都凸出来了。”兰生道:“什么事,你还不知道么?”霞裳冷笑道:“倒也奇了,我亦不是做小爷肚子的胃虫儿,怎么知道呢?”兰生努着嘴,坐在椅上道:“书箱上的锁钥。”霞裳道:“动身这前一天,我本来替你检好,你说书箱时常要开,不方便,又取了去。我见你自己藏在身边,怎么问我呢?”兰生道:“四处找到,不见。可掉失了,把这个箱打破了罢。”说着便要来打,顾母在外边听得,隔着纱窗说道:“你疯么?且再去找找,或者唤一个铜匠来开也使得。”这边霞裳连忙去拦阻,说:“你又使性了,书箱破不打紧,倘然惊动了里头的东西破坏,怎样呢?”兰生听得人情入理,便住了手,仍去坐着。许夫人听得兰生那里吵,便叫风环过来问,知道掉了箱上钥匙,因过去告诉许夫人,月佩听得,便道:“我前天在轮船上检得一个钥匙,现在暗香妹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过来和兰生说了。兰生便立刻到议事厅,暗香已同珩坚回了房了。兰生赶到阿姊处,珩坚已知道了,命暗香取了出来。恰好兰生来了,一看不差,喜得如获至宝,口里说:“多谢姊姊,那里找得的?”便奔往自己房内去了。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忙,慢慢走不妨,仔细门槛子上格倒了。到底书箱里找什么书呢,一刻等不得两时辰。”兰生也不听得,回到房中,将第五号杂物书箱开了,检出一个紫檀匣,匣里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霞裳走过来道:“你究竟检什么东西?”兰生道:“你看什么?”
因连忙藏起,却已被霞裳看见了,因低笑道:“你也不用藏,你不给我看,我和老太太说。”兰生笑道:“并没什么,我找一瓶如意油,这回子大不舒服,擦擦头。”霞裳笑道:“如意油不及如意人的好。”兰生笑道:“我不懂你的话。”霞裳笑道:“你不懂我懂得,那天你睡了,我和你换衣服我已经见了,不用鬼鬼祟祟的,他究竟几时送你的。”兰生知道不能瞒,便作揖央告笑道:“好姐姐,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忘不了你。”霞裳笑着,把身子避了一避,说我没福受你这礼,你快再给我看看。
只听顾母又问起来,霞裳道:“找如意油擦头。”兰生深深感谢,遂同至窗口,霞裳拥着兰生的肩细看一回,听外边有小丫头名小月的说:“霞姐姐,姑娘叫你。”霞裳便去了。兰生把小照挂在自己的衣襟子里。
三十日,姑太太带着雪贞来请安,说:“初二日请母亲、嫂嫂、珩姑娘、兰哥儿到那里去赏光。”许夫人笑道:“昨日老太太还说,必定要叨扰的,我离开这里不得,只得谢了。老太太腰里新起了一个小疖疮,不晓得他吃得荤吃不得荤。”顾母笑道:“昨儿起后,我拈了一回,好些了。我最贪吃好东西,不妨事的。初一日我还要去看戏呢。”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好去,我不能去的,况且珩儿的亲事虽已说过,还没妥当。老太太带了孙子孙女儿去罢。”此时雪贞正和珩坚亲热,讲小时候同玩的故事儿。听许夫人说起亲事,珩坚便避到自己房里。此时雪贞见房里满架书籍,还有画具,因笑道:“阿呀,姊姊竟做了女学士了。这么看起来,竟是兰哥哥的房,不是千金小姐的房了。”珩坚笑道:“你这些书看过没有?”雪贞笑道:“谁如姊姊博学,幸亏姊夫不考,倘是姊夫考了翰林,你这位女宗师先要考起姊夫来,倒是难事。”珩坚红了脸,骂道:“小蹄子,给你好脸,你便猖狂,你会弹琴,望你将来嫁一个司马相。”
说到相字觉又说得太造次了,缩了口笑着。雪贞红了脸说道:“我把你。。你做姊姊的嘴里胡吣,到底说的什么话儿,我饶了你不姓庄。”说着便拥了珩坚咯吱,珩坚最是怕痒,便道:“妹妹饶了我罢。”雪贞笑道:“你送我一件东西,我便饶你。”
珩坚道:“什么东西呢?送你一柄聚头扇罢,我立刻来画,好不好?”雪贞道:“也罢了。”遂放了手,兰生看了心中欢喜。珩坚便寻出一张金扇面画起来,雪贞倚在桌边看。忽许夫人又来招兰生今日须要出去拜客,兰生便去。珩坚画好了扇,姑太太方和雪贞动身。许夫人、珩坚从夹弄中亲送到外厅口,看他登了车,方才进来。忽梅雪来回说:“爷被庄家二少爷留着,要请吃夜饭呢,回来恐不得大早,叫我先回来给一个信,免得老太太、太太悬念。”霞裳道:“既这么着你带两件衣服去,恐怕要换。”遂包了两件薄绵直缝衣服,交给梅雪,说:“还是叫爷早些回来。”梅雪答应着去了。
原来兰生出去拜完了客,到庄仲蔚店铺里来。那仲蔚家在杭州,近日也是方到上海。一则贺顾府新迁,二则陈管账新故,特来料理店事,三则珩坚的亲事,他是男媒,特来替阳府议亲,四则新科举人诸又人求聘雪贞,来和伯琴商量。雪贞虽有遗产湖田四百余亩,但父母都亡,也无兄弟,故均由伯琴、仲蔚代为管理,亲事也由他二人做主。仲蔚和伯琴商议了,伯琴叫内子喜珍和雪贞说,探他口气。雪贞知又人是兰生、双琼、芝仙的同门,心中虽愿口中说不出,只得做了金人之缄。喜珍看他光景,知是愿意,便和丈夫说了。伯琴遂和仲蔚定了这头亲事。
以后如何再看第七章,便见分晓。
第七回
彩虹楼兰生初访艳久安里仲蔚共寻芳
话说兰生见了仲蔚,此时仲蔚见兰生大喜,请他换了便服,要留他吃夜饭。恐怕兰生家里记挂,因打发梅雪把拜客衣冠先送回去。兰生记挂湘君、燕卿,要想私下去看他,便问起二人来,仲蔚道;“我来了好几天这两人倒不知道,横竖容易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