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 页/共 33 页

夷考当时,扬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顾,名庄号士贞,本松江上海系人。因士贞之祖在扬州做盐商,家赀巨富,便家于扬州。到顾庄进学时节,扬州盐务久已一蹶不振,又值贼匪在山东起事。滋乱到江苏省来,扬州先当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处盐禁皆弛,私贩充斥,盐务益不可问。顾家盐引极多,赔折了数百万,一败涂地。   士贞的父亲,因此气死,士贞孝满,决计改换局面,也不读书,把所胜的余产,一律卖去。收拾余烬,学习洋商。初次两年,学习日本西洋言语,考究商务书籍。学成之后,先在香港开设小小行栈,颇有利息。四五年后,便分设新加坡、日本横滨、巴黎斯、旧金山各处。或合公司,或自己独开,洋人皆信其诚,称他为顾老实。于是生意渐好,约二十年的经营长起家赀,几及百万。虽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亏他了。士贞的夫人许氏,生了一位干金,名贞字珩坚,年十六岁。幼时请了一位先生,专教读书,珩坚性又聪明,所以诗赋文词写算,无不精通。连八股时文,虽老师宿儒都不及他。   士贞得子甚迟,许夫人数胎不育,当士贞三十九岁,生了珩坚。尚无子嗣,许夫人望子甚切,遂劝士贞纳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过了两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爱如珍宝。遂名曰珍,因初生时,室中闻兰花香味,故号兰生。   时吉田夫人在长崎,士贞在横滨,他的母亲舒太夫人在扬州。   两处得了电报,欢喜自不必说。兰生生而颖异,面目如画,美秀而文。到四岁便请先生教读,聪明虽不及阿姊,然较中材以下之资,则有霄壤。到七岁上,已把四书读毕。十岁读完五经,十一岁便作诗作文,十二岁兼习英国文字。士贞真是着力栽培,到十三岁,已是中西一贯了。兰生幼而娇养,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气性温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兰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请一个姓杨的先生教读,惟吉田氏留在日本。兰生在家读书,只爱词章,于时文经诂之学,不甚欢喜。每说马郑孔许,皆是伧父。有心割裂经义,穿凿附会,即使解得不差,仍与治国之道无涉,徒费心力,以误后人。   如今天下皆是此辈所误,不如把史册时务富强实用之学讲究讲究,上可治国,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买金玉、古董、碑帖、字画,消磨岁月。费尽心思,试问与君民何益?   岂寒可为衣,饥可为食么?倘枪炮来轰,戈刀来杀,碑帖字画,可以抵当么?他往往如此议论。众人皆笑他奇辟,十几岁的孩子,有此议论,真也少见。若有人同兰生论莺花风月,惜玉怜香,仗义轻财,则兰生便一往情深,缠绵悱侧。有许多小朋友及亲戚人家子弟,见他风流旖旎,游侠轻财,有慕其情的,有贪其利的,无不愿同他结识。兰生年幼,虽然不大出门,然来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兰生不过稍微疏远,未曾当面议评,说他不是。所以无上无下的,都说兰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说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钟爱过深,因见其生得娇弱,动不动便请医生。读书上头,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贞寄信来考问功课,祖母护在里头,说:“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读书不过明理。现在小孩子年纪只得十几岁,学问上也尽过得去,道理上也尽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纲节目,问心无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侥幸进学,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也算得什么?现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习气,纵是好人,即然混进仕途,也不怕你不学坏处。有了才干,给上司压着,也放不出来,你要独行其是,若不多带了银子出去,便要参坏官,那里一桩可以自主呢?况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来,岂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么?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纪大了,交几个益友化导,我们做长辈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积些福,子弟自然会变好的。   此时尚在幼龄,少年老成,一时也来不及学习。就是读书一节,珩丫头说他做的什么橄榄诗很好。杨先生前日也说他诗赋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气,比别人的不同。别人家的学生,三年一本老大学,出了学堂一个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这样管法,不要打死么?”因此一节,兰生有恃无恐,把不喜欢的学问,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风弄月,裁红刻翠之诗,还肯做做。至于经济掌故时务,也有时与先生讨论,有此数端,你想老子远客重洋,那里再能管束呢?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有时陪着祖母顽笑,讲讲闲书小说,祖母十分欢喜。珩坚十四岁,业已受聘许字广东姓阳的小官人,名石,号芝仙。长珩坚四岁,父亲名桢,号子虚,也是一个古道人物。两家本远房老亲,久不往来。子虚初起头,也挈眷在外国,遇着了士贞,说起来,大家寄寓扬州,追述前头方认了亲,彼此情意相合。士贞把兰生寄名给与子虚,拜了义父,因此两家又联了儿女亲家走动起来。子虚的祖先时也在扬州开一家绸缎顾绣庄,专办贡物获利颇丰,遂住在扬州。娶杭州庄述祖之妹,述祖与顾氏有亲,故彼此皆为远。表兄弟只因子虚之父性气方刚,曾得罪一个采办贡货的官员,这官员便有心寻事,在贡货上挑剔,定一个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产。时子虚早已入学,中了一个副榜举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习学西文及日本言语文字,正值日本开设博览会,中国官场,带子中国土物,前去比赛,欲通使一人,须兼精华文之人,子虚费了许多心思曲折,荐了过去,随至日本。赛会事毕,保举子知县,薄有余资,不愿回国,与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国旧金山贩运金砂,获利倍徙,遂于客中娶致和之妹。成亲后,当年即生芝仙。   过了两年,又生一女,名钰字双琼。时美国议院新定律例不准华佣作工,子虚恐遭不测,挈眷回华,仍到扬州赁居人和巷,与顾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极近。子虚游兴尚浓,孤身出洋,游历南洋各岛,赴意大利、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   子虚人既干练,办事勤能。两次华官聘他不赴,后来有一个出使德国采办大臣聘为通使随员,捐了候选,同知四品职衔。   事竣,保举三品顶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亚观风钦差,聘子虚为二等参赞,驻扎东京,始与士贞相识。子虚因将家眷移居长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见兰生美秀温文,抚恤备至。时芝仙一十六岁,双琼、兰生皆十岁,子虚、士贞公请了一位先生,三个人一同读书。又请了一个西学先生,黄姓教习英文英语兼学他国语言,有一个姓诸的学生前来附读。九月里,兰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岁,在国中公塾读书。钦差交卸,子虚为后任所留,保举以官道记名,升头等参赞。适有韩秋鹤出洋,子虚聘他为专教双琼,时双琼十二岁了。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第三回   苦巴巴重洋欣满载情蜜蜜两小喜相逢   上章说韩秋鹤教导双琼,颇有进益。迨到双琼小姐十四岁上,程夫人的侄儿萧云,在安徽原籍成亲。因内室并无长辈亲族,遂将姑母强接回家。双琼正在读书学针线,子虚恐他抛荒功课不放回去。不过程夫人独到安徽喜事已毕,得子虚之信,说七月任满交卸,亦将回华,家眷不必到东徒劳跋涉。程夫人遂仍居扬州旧宅,此时兰生在家读书,虽祖母钟爱,然究竟在馆日多,废读日少。一日先生到馆后,出外考课,出了诗文题各一个,文题日月星辰击焉。他把泰西天文新说七星轨道、经纬度数、地球、日球、星球大小均考据出来,又说一年节气二十四,每月有气为本,月有节不算本月。如正月、立春、雨水,立春为节,雨水为气。二月惊蛰、春分,惊蛰为节,春分为气。   正月一交雨水,方算正月。二月一交春分,方算二月,是以闰月必有无气。中国用西法定时此等处最难安置。他虽不宗作文理法,然而议论颇为透辟。诗题是忽见陌头杨柳色,中有数联云:细叶抽金嫩,长条宛地柔。丝牵游子梦,缕绾美人愁。意外惊春到,天涯恨客留。可怜十四岁的孩子,童心未改,有此妙才,也算是难为他的了。方将诗文录就,忽见跟他的小厮名水月的,笑嘻嘻上来说:“老太太请爷呢。”兰生道:“你又来捣鬼了,恐怕你又受了麦卵脬的贿,嘱诳我去做东道呢。”水月道:“爷好多心,小的前回不晓得姓麦的是诳,所以爷上了当。今儿老太太叫云锦姐姐出来说好似有亲戚新来,叫爷前去请安。先到里头去换衣服去,不去小的不敢做主。小的已经算来请过,不去也罢。小的替爷到里头回去。”说着赌气走了,兰生看他形象满腹猜疑,把水月叫了转来,骂道:“小囚头你赌气给谁看呢?也不说一个明白!”水月道:“云锦姐姐不同小的说是谁,小的又不是仙人,那里知道呢?”兰生道:“你等着,等我点好了句就去。”于是一面说一面已把文章点完,方出了书房。从花厅侧门口转弯,走小穿廊,经过母亲许夫人房外,听得里头嘈杂之声,见祖母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霞裳,一个叫云锦的,正等在母亲房门口。   原来霞裳姓秋,年十六岁。小方脸儿,五短身材,家中尚有父母,因年荒投靠顾府。虽不取身价,老太太特赏他父母银五十两。又卖了几石米、几疋布、几件衣服,也不啻顾府的人了。他服侍老太太最勤,与兰生也好。云锦姓文,十七岁。长方脸儿,是顾府买来的,侍奉老太太也有忠心,两人见兰生笑道:“老太太等得好久了,太太已经吩咐月佩姐姐把衣服冠履取出,老太太的那里不必去了。你到房里去换了,好去见客。   马也命松风预备了。”说着去了,兰生一面走进母亲房中,大丫头风环揭起枣花帘,只见许夫人正坐在榻上,命月佩拿软毛刷子刷插袋荷包呢。桌子上摆着许多东洋东西,地上一只白木货箱。小丫头在箱里乱乱的搬东西出来,许夫人道:“今日文期么?”兰生道:“是,已经做完了。”许夫人道:“前晚你寄父从东洋回来,今早送了许多东西来。你芝仙哥哥、双琼妹妹也到了,你可到他家里去请安,替我们问好。你看他有工夫,就请他后日带了芝仙哥哥和双琼妹妹,到我家来庆重九赏菊花,就算接风。帖子我再送去,他们官场见惯了。你须放出些读书官人样子,不要还是孩气,给人家看了笑话。”兰生听得别人还可,听得双琼回来,他幼年同学兄妹厮熟惯的,别后本来无日不想,这回子有什么不快活的?直喜欢得无可不可。又见寄父所送的八音琴、漆器各物,也不要看了,急忙忙脱帽宽衣。   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急莽,孩子气要紧,便如此要紧,你看后面有谁赶着么?”   此时珩坚小姐从内房出来,看了笑道:“今早你发辫未编,毛茸茸的,防你双妹妹看见了笑话。”兰生道:“阿呀,真个不好,姊姊快替我梳。”珩坚笑道:“你莫忙,坐在那里。”珩坚遂向奁匣中取出牙梳,先替他拆松了发,然后和他篦,篦了再从新打辫。兰生再三催促,好容易结好发辫。月佩伺候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竹根青小围龙宁绸夹袍,系着玫瑰红广绉洒花束带,两根带头,长长的拖在后面。拴着苹果绿京式小表帕,京式槟榔小荷包。缂锦扇袋,秋香色织元缎边背心,枣红大?d字翦绒品蓝缎窄镶边缺襟小军机短褂,广式纸底白灰宁绸镶花鞋,元缎秃边珊瑚一品红结小帽。前面钉了一块碧玉佩,执着一柄全牙泥金二十方的聚头扇。一块荷色鸡嘴边斗方帕,洒了些珠兰香水,越显得齿白唇红,翩翩年少。换毕,到二厅上,松风带马伺候,兰生道:“这些路不用马,你跟着我去就是了。”   于是命小厮把马带去,自己挈着松风出门去了。一径到阳府上来,一直进门,见有官轿数乘在里头出来,知是拜子虚的。门上陆升见了兰生,便笑嘻嘻走来道:“我说大爷三日不到,必要来了,快进去罢。”兰生笑道:“我才知道呢,否则早已来了。”   陆升点头,领了兰生进去,有许多小子见了,都起身垂手站在旁边。陆升一面问好,又请老太太、太太的安。兰生道:“多谢你老人家,都好的,你也好。”陆生咳着嗽,笑说:“托大爷的福,老奴还康健,前月痨伤发,睡了三天就好的。老爷同吉太太在日本有信没信?”兰生道:“常常有信的。那天费了你心,你为什么不顽顽就走了?老太太还恐怕你费力,你倒好么?”   陆升道:“这有什么费力?不瞒大爷说,老奴前三十年,什么事都不知道辛苦。现在有些年纪,都不似先前了。前晚老爷回来昨日上行李,老奴帮他们抬了几个箱子,腰肋便痛,正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说着,已进内堂。有出入的家人,亦都站着,只见三间小客堂,都堆着箱笼等物。箱子有开的,有未开的。   木花柴草堆着一地,陆升领兰生到东首两间大书房,进来通报了,揭着帘子,让兰生入内,方才出去,兰生跨进,芝仙已笑着迎了出来。穿着浅蓝摹本缎时花夹袍,竹根青宁绸背心,彼此先连忙请安问好。兰生看寄父穿着鼻烟色夹呢袍,天缎夹马褂,督着家人在箱里翻搬东西呢。地上桌上都摆满了,无非漆器、铜铁器、钟表、伞扇、玻璃之类。又有大八音匣,丁丁冬冬在桌上打。子虚一见兰生,便笑道:“兰儿,你来了么?来看这些东西。你芝哥替我写账呢。”兰生连忙上去请安,替祖母问好。子虚也请老太太的安,兰生又执着芝仙的手亲热了一回,走到窗下,见马鞍桌上展着一本账册、笔砚之类。   芝仙请兰生坐了,自己就坐在桌边,好似要记账的样子。兰生道:“你快做你的事,完了我们再谈。”芝仙就去写,命跟他的小厮倒上茶来。子虚笑道:“我今早送来的一份东西,你见过么?”兰生立起身来谢了,因说道:“家父想必碰见,现下身体可好?母亲不知好不好?”子虚道“都好。我回来经过你家洋行,尚会见你父亲。有一封信托我面交,我打谅亲自送来。现在房里文具箱里,和你寄母说过了,你自己去取了带去罢。你双妹妹也回来了,你也去见了再出来,不要淘气。在这里吃了晚饭,送你回去。”因略问问近日读书功课和家事,兰生见芝仙空了,又略谈谈别后的事。子虚遂命兰生进去,兰生出了书房,从小客堂走过穿堂,就是程夫人的上房。双琼的房在西首过了小厢门便是。只见程夫人的大丫头娇红出来见了兰生,便笑抢上来执手问好,又请了老太太的安。一面唤道:“太太、小姐快些,兰大爷来了。”里头听见了,忽然又有一个丫头出来,就是伏侍双琼的叫明珠。兰生向来认识的,也就执手请安问好。娇红去了,兰生执着明珠的手来到房门口,双琼已揭帘子出来。彼此看见了,只是笑。双琼把手巾按着嘴,兰生看他穿着赤银炉红宁绸品蓝满绣大八结青莲洋绣缎边半新旧的紧身夹袄,西湖色五丝罗品蓝缎边金带散管裤,品月贡缎满金嵌绣小弓鞋,门前长长的垂着两条绿罗梅兰竹菊绣花裤带。梳着两个双丫元宝髻,簪着两排丝穿菊蕊,及几翦秋兰几枝金簪。   耳上挂着珠翠宝石坠子。兰生笑着要上前问好,他一闪又走进帘子里去了,只听得程夫人道:“你来接哥哥为何又进来了?”   兰生一面进去,只见寄母迎了出来,挽手并入。见房里也有许多日本东西,墙上挂着玻璃屏同油画,兰生忙向寄母请安,替祖母、母亲问好。程夫人也请了老太太的安,问了许夫人的好。   双琼只立在母亲背后笑,一回坐到床上,程夫人拉他过去。兰生也只是笑着,心里不知什么似的乐。于是两人勉强问好,程夫人笑道:“你看你妹妹二年多没见,可长了好多?这回只怕生分了。”兰生便去执了双琼的手,笑道:“妹妹倒长了好多,妹妹看我长不长?”双琼笑着,点点头,因向母亲笑道:“兰哥哥又长了一尺了。”说得大家笑起来,程夫人笑道,“好好好,你两人仍要和气,可不要生分了。先前你两人聚在一处好的时候说一回笑一回,不好的时候吵一回哭一回,今后大家大些了,再不好这样,须长久和和气气。你们坐到那边榻上说话去。”   二人便搀手坐到榻上,讲些别后的事情。程夫人叫人去沏茶。   一回子,只见门帘响处,双琼的丫头仙露,笑嬉嘻托着茶盘进来。仙露生得眼秀神清。笑时瓠犀微露,与明珠两个为双琼得意之人。待如姊妹、仙露、明珠伏侍双琼,也十分忠恳。兰生向来都厮热的。仙露送了茶,便向兰生问好,请老太太的安。   兰生立起来谢了,也问了仙露的好。程夫人笑道:“丫头门前也这般规矩,礼数也太多了。”仙露笑道:“大爷向来同我们这般客气,不知道那里学来的。恐怕也是先生教他的呢。”说得众人又笑了。程夫人因问兰生现在如何用功,外国文理温习不温习。兰生道:“外国文字少同伴,久不学了。只读读文选,家父寄信回来叫我读汉书,我想现在洋务当行这些书要他何用,所以不过看看。”程夫人道:“你老爷有一封信在这里,你回去时带了去。”便命仙露在文具箱里把顾太爷的信取来,双琼道:“我去龋”便走到内房,去取了来,笑嘻嘻交给兰生。兰生看信面上写着:安禀敬恳面交家慈大人安启,顾庄拜恳。兰生把信揣在怀里,仍请双琼坐着,问长问短。双琼笑道:“听得爷爷说,现在哥哥做得好诗,给我看看。”兰生笑道:“不过胡诌罢了,算得什么诗。妹妹你用什么功,肝气病没发过么?”   程夫人接口道:“发过了一回,后来吃了鱼肝油,便好了。”双琼道:“吃了鱼油以后,又发过一回,不过轻些。”兰生道:“阿弥陀佛,这么着快些天天吃。”程夫人笑道:“他那里肯听人?   只是不吃。”双琼道:   “你不知道这个油实在腥恶难吃呢。”兰生道:“少费些心也好。”程夫人道;“他那里肯,不用心,天天顽。这个机器、电气、后房都堆着玻璃瓶、铜铁器具,那里还像小姑娘的绣房,空了还要看书。”兰生笑道:“妹妹果然学成功这个了,这也可喜,近来新造得什么?请教请教。”双琼笑道:“也不过是顽意儿,我也没到机器学堂读过书,那里有大本领,不过从吾所好而已。”仙露接口道:“姑娘造一个小傀儡戏,实在好看得很。   看他小小人儿,倒会装出架子,同真的一般。不知道的算他是活的呢,还有小气球也好看。”兰生大喜道:“好妹妹,给我看看。”双琼笑道:“现在箱子都堆着一处,没打开。”程夫人道:“好孩子,不要性急,你停几天来等他取了出来,你尽管看。”   兰生道:“明天怕不从容,后天来看,横竖这里我走惯了的。”   程夫人笑道:“真个亏他,读书得空便溜到这里来望望我。我也常到他家逛逛,同老太太、亲家太太顽顽牌。他来了,便问起寄父有信没信,哥哥、妹妹好不好,亏他小孩子,年纪虽小,倒有良心。”又向兰生道:“这三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老太太叫姊姊画上海的新屋稿子,要我一同商量。那里是廊那里栏杆,连门窗的花样都要配好画出来的,还有花园的地方曲曲折折,好费事,幸亏两天杨先生放学,昨儿方画好了。今儿先生为会课,又解馆了,出了题才去。我做完了,本来要来,这两三天真好记挂。”程夫人笑道:“这也是你来惯了,所以记着。”双琼道:“上海的房子到底好多钱买来?”兰生道:“我姊姊同霞裳姊姊知道的,我不仔细,也不去管他。”明珠接口笑道:“说起牵记来,我姑娘何尝不这样?太太回来了,姑娘成日家也常想回华望望亲戚,听得老爷回华,好似泥金捷报似的,连忙收捡东西。一回儿说日子长,一回儿愁道路远,好容易等了半个月,才得动身。”程夫人笑道:“那是孩子气。”明珠笑道:“所以买了些孩子东西。”因又向兰生笑道:“现在你妹妹有一件极新极好的东西要送你呢。”兰生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刻粘住程夫人、双琼要这件东西。程夫人笑道:“没有呢,明珠哄你,你理他什么?你要我给你一件。”明珠笑着,双琼笑道:“有是有一件,不知道你要不要?”程夫人瞅了双琼一眼道:“你也哄他,人家小官儿直心,说了便要,你何苦引他呢?”兰生道:“寄娘你不知道,妹妹巴巴的远路回来,必定有人事送给人家。”程夫人道:“果真没有,他买的东西,我都见过了。”双琼笑道:“这件东西是安南山上花梨木做的。”   程夫人也信了,便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兰生道:“必定是文具,快请赐给我罢。”明珠等也不懂了,双琼吱吱的笑道:“果然是文具,但是一支打手心的戒尺,要给杨先生打你的手心。”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兰生方知是顽话,只得讪讪的罢了。   因又问程夫人道:“寄父回来,可要进京?几时可以简放?”   程夫人道:“大约就要进京,简放不简放,那里说得定?看他运气罢了。”兰生看程夫人房里两个床,旁一间又有一床,因问道:“妹妹也住寄娘房里么?”程夫人道:“他的房收拾在西厢间里,现在东西杂乱,暂住在此处,便要搬去。”兰生便起身到床上觅东西,双琼连忙走去把兰生拉回,笑说道:“人家给你脸,你又这样了,你请坐着,要东西我回来给你。”   时已上灯,只见芝仙进来。兰生立了起来,让座。双琼笑道:“兰哥只是嚷要东西,体己箱子没有开,送礼的箱子又闹不清。”芝仙笑道:“真正受累,物件也多,一件一处的分配,昨晚叙了大半夜,今儿又是一天。父亲必须亲自检点,又要会客,今早拜了一早的客。至亲戚家还没到,账房又回去了。我又要分派又要写礼单,又要登账,竟忙得不能脱身,这回子脖项手腕怪酸的。”程夫人翻了东西便接口道:“可要叫娇红捶捶?”芝仙道:“不必。”因看着仙露道:“可有热茶?”仙露道:“有。”便去倒了两杯,一杯送给兰生,一杯给芝仙。芝仙一面喝一面笑,说:“我送兄弟的东西,尚未检出来,改日再送罢。”又道:“我初次回来,诸事栗六,尚未到府。”兰生唯唯不敢,说:“皆是至亲,客气什么?我连日同姊姊定房屋的装修图样,今儿方知寄父、哥哥、妹妹回来,便赶来。哥哥可晓得诸又人中了,我昨儿晚上和他道喜。”程夫人道:“诸世兄中了举人么?倒得法了,你们大家都要用功。”双琼道:“他小我哥哥两岁。”芝仙道:“今早他来过了,我过浦江,看见日报上第二十名举人诸世淑,上元县人,我已知道了。本来看他相貌,是不止一衿的,但下颏太促,恐非长寿。”程夫人道:“你又多嘴了,你又不是袁柳庄。还是这么嘴直,人家听见了不忌讳么?”   芝仙道:“这里说话他听得是梅山七怪了。”因向兰生道:“近来怎么用功?今年恐怕要县考,明年必定要喝喜酒呢。”兰生道:“那里用功?倒是哥哥在外见识广远,交几个好朋友。”说着只见小丫子送进几个请帖来,就是许夫人差人送来请阳府全家去赏菊花的。程夫人、双琼、芝仙都看了,兰生道:“本来我要和寄娘、哥哥、妹妹说,请重阳日到舍下赏菊花。”芝仙轮指一算道:“重阳日刚刚运台请赏菊,晚上又是徐军门赏菊,早已邀定了,恐怕家父不能来,只得心领。我倒要来扰扰,不知母亲去不去?”双琼道:“我要去的。”程夫人道:“你们都去了,我这日吃淡斋,你兄妹两人去罢。”兰生大喜,订定,忽小丫头领了禄儿进来说:“今儿江老爷来请老爷吃夜饭。”程夫人问:“是什么人?”禄儿道:“十余年前有一个姓汪的吃了官司抄家,老爷也遭过这风波的,所以托一个朋友说了情,姓汪的托姓江的谢老爷。姓江的遂和老爷相识,今日特来请老爷。   还有一个姓麦的,也和在里头合请。老爷知道姓麦的不走正路,辞了不去。岂知姓江的亲自来了,等在书房里,要一同去的,老爷只得去了。所以叫小的回来请顾家大爷在里头吃夜饭罢,就请自家大爷陪着。”芝仙、兰生答应了,程夫人道:“今日同是一家,芝仙、兰生都合我一桌吃罢,可以说说话儿,热闹些。”   少顷,丫头搬上晚饭,程夫人上坐,东首朝西,兰生西首朝东,双琼下首是芝仙,八碟四小碗四大碗。小碗一碗是麻菇酱炒虾仁,一碗是虾子炒玉兰片,一碗是火腿炖鸽汤,一碗是汤胞肚。大碗两荤两素,碟子是腊肠、油鸡、海蜇、火腿、红菱、秋梨、瓜子、青豆。一壶绝好的女儿红酒。程夫人、双琼并不多喝,只饮了小半杯,便吃了半碗饭。一碗香稻米、百合粥,便散坐,兰生、芝仙饮了数杯,方才吃饭。漱口盥洗毕,散坐喝茶。双琼道:“你方才说画新屋图样,可有好多房子?   前闻要买上海绮香园,改作住房,究竟成不成?”兰生道:“我也听得阿姊说要买一个花园,后来听得说已被一个武官买去了。”   芝仙道:“我也闻府上新买住宅,说在静安寺,价钱好便宜。”   兰生道:“房子坐落在那里,我却不晓得。大约秋初已经买定了,前日画图修理,方知道共有五六十间,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程夫人道:“听得你母亲说不过费了三万三千金,都是胡先生同庄姑爷弟兄的力。”双琼道:“我倒回来了,可惜你们便要搬去,将来看见很不容易呢。”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兰生道:“寄爷便要做官了,妹妹也叫寄爷搬到上海去,又便当,我们又常常相见。上海为五方荟萃之地,便是芝仙哥哥的朋友也好多交几个。”程夫人道:“你们年纪大些了,哥哥弟弟的称呼,在人前不好听,以后大家称号罢。若在里头,哥哥、妹妹还不要紧。”芝仙道:“你回来了,有新朋友么?”兰生道:“都是酒肉势利之交,知己的仍不过知三、黾士、伯琴、仲蔚、又人,不是亲戚,即是旧交。你有新的朋友么?”芝仙叹道:“友道日衰,人心越发不是了。我辈天真烂漫,口直性直的人,断断不能结纳。若要涵养,又学不来。上年识了一个美国的女朋友叫马利根,他颇精机器之学,后来打听他不是良家,从中华回国,到日本来游历的,也就回去了。后来程萧云表兄替妹妹荐一个教习先生来,这个人真是奇人,我十分倾佩,倾心结纳,可惜不上一年就去了。”兰生道:“也是外国人么?”芝仙道:“是中国蓉湖人,他的学问,都是有根底,有实用的,也略能说几句西话,人也聪明恳挚,真了不得。”兰生道:“他治什么一种呢?”芝仙道:“他时务精熟,凡天文、地舆、军政、兵法、历算、格致、制造、化学,无不源源本本。而地舆、兵法更精,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富国强兵之略。且性情真率,又侠烈又缠绵,他的图章刻的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字。真是名副其实,惟傲上不傲下,非但孤介绝俗,就是一种怪僻脾气,也就不合时宜。所以人皆欲杀,这时候还是穷秀才呢。”兰生道:“他叫什么姓名?”芝仙道:“他姓韩,字颓夫,号秋鹤,单名一个废字。”兰生道:“我也恍惚听见过这人,很有才干,上过破敌方略二十四条,乔经略很赏他,现在在交南大营里。”   芝仙道:“他早已出营了,经略一死,他便出来,说世无知己,不能用我。后来有一个统兵大臣,再三聘他,他去一看,大臣手下都是亲戚私党,专喜金石书画碑帖。秋鹤苦谏,叫他把心思精力放在君国百姓身上,便是夜缴聘而走。他是具庆下,父母之外,一妻二子。因性好游历,回家小住数日,便出门游历。   美英德法意各国,他从美国回来羁留日本,家严特请他教妹子,我打谅他必是不近人情。岂知厮熟了最好说话的。不过性喜挥霍,花天酒地,不较锱铢,极肯周济朋友。人家的钱也就是他的,酒量又宏,工愁善哭,常常狂发牢骚。”兰生道:“此等人物本来是今之伤心人,见这世界上机险卑污,所以他不称心了。   只要有一个人用他,善于驾驭,信任专一,他必定有些惊世绝俗的事做出来。”芝仙道:“我也这么说。”双琼道:“他讲书的法子,又是一样的。”程夫人道:“不过常要出去。”兰生道:“他本来是不羁的材料,岂容易笼得他住?”芝仙道:“本来如此,他说前几年顽得还要利害,惠山去他家里甚近,他眷一个带着发的女道士,叫金翠梧,名环,大家称他环姑的,是一个出色的妓女。订了嫁娶私约,因鸨儿名叫爱林的,要身价三千,竟被山西姓袁的富商娶去。秋鹤信也不知,便灰了心。以后依红偎绿之心,便都是皮毛了。这个人我实在佩服,可惜他去了,不来,我十分记挂呢。”兰生道:“为何不别呢?”双琼道:“韩先生一向要游俄罗斯,没得资斧,所以听得有人聘他便十分要走,又恐我们留他,故不别而行。”芝仙道:“他留着一封信,一阕金缕曲词,英洋六百元。”兰生道:“信上怎样说呢?”   芝仙道:“他说欠萧云六百元,就把这节省下来的薪水,托我们还他。此番不别,深恐分袂时大家不欢,后会有期,各自努力。我也记不尽许多。”兰生道:“金缕曲还记得么?”程夫人道:“你妹妹当时赞他好,读了又读,现在恐怕忘了。”双琼道:“我来写了给你看。”因就桌上灯下取了一张纸,写出来,交给兰生。兰生念道:踪迹伤穷鸟,泛萍根,南辕北辙。长亭古道,流水高山感迟暮,谁是琴心同调?莫怪我眼空尘表,热血盈腔洒何处?恨行尸走肉居清,要忠义气,总难报。   兰生道:“这上半阕倒写得愤激感慨,可见是不合时宜了。”   程夫人等并不懂得字义,因兰生念得抑扬宛转,便也听住了。   芝仙道:“他的词细腻,风光起来,真是一往情深。这是粗厉的呢。”兰生道:“小令可以细腻,长调粗厉的多。”因又念道:年来寰海交游少,幸冬郎。芝兰臭味,深镌怀抱。难得相逢又言别,争忍歌骊草草,怕分手徒增懊恼。泪眼噙波束装去,向天涯浪赋思君操,一任却闲鸥笑。   兰生道:“好词。这个人你结识也不枉了,怎么也替我写封信去,倘招得他来,我倒也认识认识。”芝仙道:“你又呆了,他天南地北踪迹无常,那里去招呢?”双琼道:“我记得韩先生信里还有几句,说道:碧海虽深,青山不改,春风无恙,待相逢于花天萍海中乎。如此看来或有见面的日子。”程夫人道:“这也不难,寄信到他家里去便好招了。”芝仙方欲接口,只见小丫头子子进来回松风说:“顾大爷府上差水月来,请大爷早早回去,时候不早了。”兰生遂起身,约定芝仙、双琼重阳日来家赏菊,方别了寄母众人出来。松风、水月已点灯伺候,程夫人不放心,备了一乘轿子送他回去。兰生先到祖母处,谈了好一回,方到母亲房里来换了衣服。许夫人问他相见的话,兰生禀明了说:“初九日寄父有人请定了,寄母淡斋,芝哥双妹一定来的。”月佩在那里摺叠衣服,摸着衣袋里的信问道:“什么东西,硬壳壳的?”兰生道:“阿吓,忘了父亲有一封信,不曾交给老太太。”许夫人道:“取来,本来是家信,就在这里拆开丁看了,明儿再送老太太看罢。”此时珩坚已向娇红取了信,便在灯下展开,只见霞裳也走了过来,同兰生挤在桌边看珩坚读云: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窃男远商瀛海,色笑久违,爱日光阴,时时梦想。敬维母亲太和颐养,玉体康娱不胜慰望,七月二个,在滨店接到本年七月初九第十四号家信,知家中均各安康。珍儿尚肯读书,文笔发皇,诗笔清秀。顾家龙山一枝。   自又康公鼎甲后,传至于今,七代书香,均终以青衿,未曾发榜。至男弃儒学贾上愧祖宗,现幸衣食粗安,儿辈必当培植。吟咏一道,固能疏瀹性灵,然仅可偶尔为之,不可当做正课。其夺科通籍,究以帖括为先。请杨敬斋夫子,将时文试帖,严加督课。间日一篇,字亦每日书写。令冬县试,必须入常静安寺房屋接申寓顺唐之信,并图样一张。既然后有小园,更为佳妙。男已函嘱赶紧修理,黾士在彼监工。渠经造房屋花园甚多,谅能指挥如意。惟何处开门,何处通达,以及门窗栏杆,位置花样,请母亲自定。即与珩儿妥商,画图赶寄上海,以便加工。男前信已经提及,未知照办否。最好年内修理工竣,明年正月男回来移迁至妥至当。若今年要迁,未免过促。扬州典屋,虽未满年也只得交割。即托子虚亲家,或请顺唐到扬,与房主说明,必无误事。珩儿亲事。。珩坚读到这里,便红了脸不念了,把信向桌上掷说:“混账信。”说着走开了。兰生等大家笑起来,许夫人笑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臊?你看欢喜了他,读书识字,把老子都要骂混账了。”兰生笑道:“我来念。”因又念道:“珩儿亲事,可以稍缓一年最好。男已知照原媒,与阳亲家妥酌,如其不能,也只得从命办理。新加坡店今年亏折五万,业已收回。惟香港上半年赢余六万七千金,滨店亦多五万有奇,兹托汇丰信记庄汇来关平银十万两,由申江汇寄扬州,不日定可汇到。须记一收到回信,并先发电音以免悬念。萧云报馆,势局甚危,恐不能久。专肃寸禀敬启金安,男谨禀。吉田妾侍叩。”   兰生看毕,许夫人便命霞裳将信带去,明儿念给老太太听,如何回复。霞裳答应了,取了信去了。这里兰生睡后,想起迁居一节,上海是好玩地方,不知如何快乐。忽又想起双琼妹不能同去,心口又纳闷起来,到四更方才睡稳。次早起身到祖母处去略诉隔夜一切的事,又说起信里的话。顾母命兰生再把信讲了一遍,就写了回书。说今年最好迁移到新屋里去过年,珩坚亲事等仲蔚、知三来,自可商议。退屋一事早已同房主当面说过,等顺唐来扬和他交割。我年已就衰怕当家事,此后来信,可统交珩坚孙女替我办理。媳妇心地忠厚,且既有儿女可以当家,也应优游自在云云。写信毕,已是午刻,遂命人把信去寄了。兰生便在祖母处吃了饭,方到学堂不题。   过了两天正是九月初七,吃了晚饭,珩坚唤了自己的丫头暗香、祖母的丫头霞裳,督着几个小厮在内堂堆设菊花山。杨先生重阳节解馆回去了,顾母许夫人都坐在旁边看。兰生东张西走,竟玩得忙极了。口里说这旁要放御衣黄的,这里要放银寿带的。顾母叫兰生道:“好心肝,这里来,坐着看,不要碍着别人做事。这么跑,仔细栽倒了。”兰生那里肯听,爬在假山子上,顾母看见了,便叫他下来,外边绸子装的不结实,一言未毕,豁喇一声,果然一个中峰,随兰生身子倒下来。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第四回   贤主宾私室聚家常痴儿女香房留表记   按当日兰生随假山峰倒后,吓得众人一跳。许夫人连忙同霞裳、月佩上去搀,这一个盆在兰生头上滚过,顾母吓得唤阿呀。骂小厮堆得不坚牢,又骂还不去救,兰哥不知怎样了,一面连忙过来看,口里叫心肝。霞裳等已把兰生扶起,顾母道:“到底怎么?”许夫人道:“不相干,不过额上擦伤了油皮,老太太不要急坏了。”顾母念阿弥陀佛,又叫心肝不要吓。霞裳、月佩扶兰生坐在一只藤椅上,云锦替兰生轻轻拍着心口。   许夫人已命人取了热手巾来,在兰生脸上轻按。珩坚忙去取了止血药水,丝绵浸了,用青色的洋巾替他包好,便向祖母、母亲道:“不妨事的,还算好。”遂七手八脚的把兰生搀扶到房里,大家跟了进来。顾母问他怎样、兰生面色微白说:“不怎样,敷了药水略有晕痛。”珩坚道:“本来太得意了,奔来奔去,我知道必定要弄些事出来,这回子乐极生悲。”霞裳已去熬得参汤一大杯,兰生喝了。觉得头晕略好,催顾母:“去睡罢。母亲姊姊也去睡,我并无什么。睡了一夜,明日便好了。”顾母不肯便走,等兰生睡着方回房去。此时珩坚又去督着人把菊山堆起来,又将客堂收拾清楚,方回房安歇不题。   这晚老太太甚不放心,命大丫头霞裳前来服侍。夜半以后,兰生身子微微发热,霞裳和衣睡在对面凉床上,听得呻吟,便问要喝汤不要,兰生道:“觉得身子冷,你把热参汤给我喝一口,再替我盖一条被。”霞裳便取一个西洋白磁杯,用手巾擦了一擦,在鸡鸣炉上倒了半杯,拿到床上。一只手钩起了兰生的头,给他喝了,扶他睡好。摸摸额上果然有些发烧,遂取了一条玉色湖绉和合鸳鸯被,先把香水瓶揭开,用橡皮拈囊喷了些香水,然后轻轻盖在兰生身上,两肩压塞得紧紧的。许夫人梦中惊醒,问:“怎么?”霞裳尚未睡下,说:“大爷有些发热。”   许夫人连忙起来,摸了一摸,说:“小寒热,恐怕失了喜,替他招招喜神罢。”于是叫月佩、风环起身,许夫人净好手先到灶前,拈香点烛向灶神拜祷,然后回房,命小丫头照了一盏明纱灯,风环抱了兰生的衣同霞裳、月佩到菊花山边觅喜虫,自己喊起暗香守着兰生。   却说三人到菊花山边,月佩嘴里只说:“兰生回来罢,兰哥儿回来罢。”霞裳答应着:“噢。”风环只是笑,霞裳骂道:“小蹄子什么好笑?”风环只得止住了,一眼望去便道:“月佩姐姐,你看那朵白菊花心里有一个虫儿。”月佩命小丫头一照,果然有个金背长脚蛛蜘在那里吸香味儿,于是连忙轻轻捉了,包在折叠好的小红纸笼里,然后置放兰生衣服中,向风环道:“须轻轻的抱。”于是大家进去,嘴里说:“兰哥回来了。”   风环只抿着嘴儿不敢笑出来,随着霞裳、月佩次第前进。此处到内房隔一小院,小院里边是女客厅,入内方是上房。家人捉了小虫儿,心中甚喜。将兰生衣服裹好了,迤逦而入。方转过菊花山,到屏门,忽一阵旋风,呀的一声响,将客堂西南角一扇隔窗吹将开来。门开处,黑?q?q的走出一个东西来,众人初时疑是眼花所致,不留心是什么。大家回首一望,小丫头眼尖,说墙角头一个鬼,众人看时,果然见有一物,黑沉沉的在窗外一隐。庭心里簌簌屑屑似行步声,这阵风还到窗外,庭竹瑟瑟然,梧桐的叶落下来槭槭然。小丫头手中的灯顿时暗起来,大家无不毛戴。风环胆最小,连忙向里头跑,小丫头见灯火绿暗,好似鬼到灯笼上攫来似的,吓得发抖,忙把灯一丢,火竟熄了,便在暗中极嚷起来,幸月佩、霞裳有见识,约住二人,不许嚷。   此时珩坚也起身,同暗香陪着母亲,听得外边嘈杂,立命暗香照灯出来。风环走得快,抱了衣服,恰恰与暗香撞个对面,暗香道:“你们这班轻狂小蹄子,小爷睡着在那里,叫你们请个喜,只管当作玩意儿。”霞裳、月佩道:“你骂谁?我们本来不能干事,谁似你能干?”风环道:“都是小丫头子嘴快,说看见黑鬼,灯都给他灭了。”霞裳在后面骂道:“什么是鬼,我们是眼花,小蹄子偏有眼睛,得了鸡毛儿当令箭用的,轻事重报。”   许夫人、珩坚听得了,也出来问什么鬼,暗香道:“理他们。”   话犹未完,只听外边口羽呀口羽呀的三四声,连里头许夫人都听得明白。于是心中鹿撞。此时大家已都进了房门,许夫人不好说是鬼,只得说道:“那是怪鸟声音,常常有的。”把众人勉强稳了胆。风环脸都失色了,许夫人道:“喜呢,霞裳方说兰哥儿回来了。”可见此时霞裳也吓呆了,不过嘴强耳。月佩把房门掩着拴好,暗香道:“兰哥回房了。”霞裳将喜虫笼取出,放在兰生枕边,说:“兰哥好好睡罢。”风环把衣服轻轻盖好,大家不敢惊扰。许夫人听得鬼声,坐在榻上纳闷,众人见许夫人不言,也不言,坐着各想各人的念头。珩坚倒了一杯茶喝着。   此时静悄悄儿的,珩坚催母亲睡。霞裳看钟表上已是五点一刻,忽荒鸡乱呜,街上柝声五转,许夫人道:“天明了,我睡了一回不要睡了,还是你们去睡罢。”霞裳道:“我也不要睡。”   于是风环、月佩、小丫头、珩坚、暗香都去睡。许夫人同霞裳陪了一回,摸摸兰生,已经出了汗,睡得正浓稍稍放心,也胡乱睡倒。   却说兰生沉沉睡去,走到一个所在见一片重洋,茫茫巨浸,阴霾惨黯。岸边秃树干株,槎桠偃蹇。树林尽处山石嶙峋将海隔蔽,想道我曾经出洋,到过东海,怎么不见这等地方?迟疑间,似闻哭声一片,仔细一看,好似长崎的佐贺岛,有大桥一条,只剩两堍,下边黑茫茫急水,深不可测。对岸黄沙漠漠,流火融融,烟尘乱飞,不可向迩。又似不是佐贺地方,遥看有女子一群,临河哭泣,再一看时,原来有大蛇恶兽追这一群女子。幸亏一排密树掩隔,蛇兽一时追不上来。兰生惊想:这些姑娘,为何跑到这个地方玩?我又不能去救,这便如何?正在着想,听得后面人声,回头看时转出一个和尚,领着一个年少书生,和尚大喜,向兰生道:“你也来了,快些去救历劫花神。”   兰生看和尚虽极腌躜,却慈光可挹。书生一片愁容,遂无暇问其姓名,跟了便去。那里能渡到对岸,只见书生取出一柄尖刀,自己破开胸膛,挖出一颗赤红的心掷到水中,兰生大叫道:“人不去救,自尽有什么用?”和尚、书生均说道:“你自不去救反来管我们?”忽见一颗心在水中变了一朵极大的青莲花,同小船一般,泛近对岸。书生负痛泅水,扳登花内,那些女子都跳到莲花上来。书生一一援手,第一个女子丰面修容,第二个双眉清秀,第三个婀娜可怜。书生创口的血只管冒出来,兰生见了大为不忍。也就袒了衣要想去救,忽书生脚力一松,倒入海中,随流去了。和尚、女子大声呼救,兰生也叫:“快救快救。”   听听有人说道:“心肝,不要慌,明儿请医生来救就是了。”兰生忽然醒来,出了一身汗,乃是梦中许夫人在床边叫他,而女子哭声尚在耳畔,遂定了一定神,自想噩梦奇怪。霞裳也起来问什么,兰生摇头说:“没什么,不过梦呓。”因要了半杯参汤吃,便道:“母亲同霞姊姊还没睡么?天明了,快去睡。我出了这汗,大好了。”许夫人、霞裳听他言语清楚,自是欢喜。天已大亮,也不去睡了。赶紧梳了头,洗了脸,大家都已起身。   顾母先赶过来,看兰生业已退凉,心中方慰。许夫人把鬼叫的事密禀顾母,顾母点点头。忽兰生嚷饿,霞裳因服侍他吃了一小碗燕窝粥,又要嚷,起身说:“医生也不必请了。”顾母叫他再睡片刻,兰生大嚷不肯。于是霞裳服侍他穿衣起身,头上包着巾子,戴了风帽。顾母吩咐不许到外边去,只许在堂屋里走走,避风要紧。又见霞裳服侍颇有心腹,就拨给服侍兰生,管理衣服饮食。夜间睡卧,代为掩被。又当面吩咐兰生要听霞姊的话,又谕霞裳要尽心伺候,后来自有好处。倘兰哥和你强,你来回我,你也不许替他遮饰。二人唯唯。心中自是愿意,顾母的大丫头缺,将许夫人处的中等丫头名春喜的补了。顾母回房,因兰生无恙心中稍释。   午后,叫许夫人、珩坚去商议隔夜见鬼一节,珩坚道:“我早已说过,此宅我们已经住了二三十年向来吉吉利利的,现在不知何故有鬼,必是阴气太盛。况兰哥儿昨日又遇着这件事,不可不防。若上海新屋能够早完,我们何不早搬进去呢?”顾母道:“我也这么说,听得顺唐日日催工,洪舅子又很妥的。   我们这个装修信寄了去,若肯赶紧,半个月都舒徐齐集了。我们士贞不知何意要到明年正月才迁移,糊涂到这么着。更且里面的小花园是人家让割下来的,又不用修、就是要修,我们先进了屋,等他修也使得。”许夫人道:“虽住在这里,勉强过冬,到明年终是一搬。”珩坚道:“今年若要搬,须先通知老爷,一面寄信给胡先生,叫他多招工匠赶紧修理着。半个月内需要完工,我们方可以择期迁去。”顾母点头道:“你今就去写信,照我意思十月中必定要走的,写好了就寄。”珩坚答应便去写信了。二人又谈了一回,只见小丫头来回门上杨泰候示,许夫人道:“唤他进来。”小丫头去了一回将杨泰领进,向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回道:“胡老爷、舒老爷从上海来,因大爷不见客,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顾母道:“你见过大姑娘没有?”杨泰道:“见过了,大姑娘正在写信,吩咐把行李起在东书房,两位老爷就住在那里,又命我到上头来回。”顾母道:“我正要见他,你先去和他说。”杨泰去了,顾母换了一件衣服,云锦扶着到东书房来。   原来胡顺唐因士贞汇来银十万两,亲自送来。恰值舒知三也要望望太姑母,所以一同起身。那知三,名家泰,安徽人,是顾母的内侄孙,已捐职,以知县在江苏候补。舒太君出去见了,请安问好的套话,自不必说。知三又进来见许夫人,望兰生的病,珩坚小姐也出来相见了。大家谈起搬家一节,知三道:“新宅子现在只有门窗栏杆未好,油漆都已干了。大约出月中旬通可以告竣。黾士又是精明不过,不肯叫他迟误。不知道表姻丈何以要明年迁移?”许夫人道:“老太太已经定了十月迁去。”珩坚道:“我检通书十月廿七最好。”兰生道:“这么着,我们就是十月廿七迁移。横竖房子多,连寄娘一家也一齐迁去,省得两地分开,牵肠挂肚的。”珩坚笑道:“你又呆了,他们为什么迁?就是要迁,也未必肯同我们一起。”许夫人向知三道:“你阳家没有去过么?他们均新回来,你该去望望。”知三笑道;“他过上海,已经叙过了一回,匆匆得很。此番本来要去,因先到此间,停一回再去了。”于是又谈一番别话,知三方要动身,老太太同顺唐进来了,顺唐本系老亲又是旧宾主,所以一家都见的。顾母命知三一同到自己房里谈谈家常及祠堂坟墓的事,问父亲健不健,两位内曾侄孙读书不读书,恐怕要娶媳妇儿了。知三一一回答,见顾母无话,方出来到百川通银号去领银。上灯以前,都兑准送来。珩坚收讫,写了收条,一面寄收银复信到东洋,与十月念七迁移之信一并寄去。晚间知三被芝仙留住,芝仙方知道兰生有恙,子虚一则要拜会,二则探问兰生的病,所以到顾府来。顾母出去见了,谈了长久,子虚临走,顺唐送了出来。许夫人因谈及交卸房子一节,顾母道:“阳亲家也未必空,趁胡大爷在此,明日便请他去交割写纸,将典价收回。倘他凑不及,后来拔还也使得,何必婆婆螫螫的不了事。”   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做事实在爽快。”顾母笑道:“我年轻时节,在娘家也同珩丫头一样,帮着娘老子当家。事务也烦,也没不了的。现在有了年纪,还有些老性急,你们不要笑话。”   说得大家笑了。当夜各散安歇。   次日顺唐便去寻了房主,把顾母的话说明了,房主甚喜,约初十交易,便倾筐倒箧的去搜索起来,只凑了半价,其余立于欠纸。按年拔还,说明到顾府迁移之日,便来领屋彼此允洽。   其款至五年始清,均是后话,表过不题。   初九这日,顾府请客。兰生病已大痊,头上包着手巾,一早就起来逼着顾母打发轿子去接阳府的人。到午刻吃了饭,阳府还没人来。兰生好不耐烦,直到未刻,芝仙先至,往东书房与知三、顺唐相叙。双琼还不至,兰生急极了,差人去催,双琼方坐轿而来。顾母怕兰生受风,不许他到外客堂。芝仙虽是新亲,但和顾母、许夫人一向见惯的,所以也进来相见。此时双琼方到,兰生埋怨他太迟,双琼与众人一一见了。兰生又见芝仙进来,仍包了头接进去,笑道:“贱恙不能远迎,抱歉之至。”芝仙进房里,见顾母、许夫人和双琼坐在那里谈家常话儿,丫头站满一地,芝仙便抢上前去和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又替父母请安问好,大家都立起身来。双琼笑着起身招珩坚去了,众人也不留心。芝仙拣着一只小杌子,正襟危坐。顾母道:“芝哥久在外边,到底有阅历,比兰哥老成得许多。”许夫人道:“长也比兰生长,学问想更好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芝仙道:“侄儿从家严在日本多应酬,读书上是有限的。不过得空儿写写字,看看书。”许夫人笑道:“你兰弟回来后把西话都抛荒了,你们兄妹今儿可以考他一考。”芝仙道:“闻得府上转瞬迁移,聚首不多时了。”说着只听得侧首房里哜哜嘈嘈,看过去,有几个丫头立着笑,许夫人道:“客来了不去沏茶,这么轻狂,成何规矩!”只见门帘开处,霞裳忍着笑捧茶进来,风环揣了一盘茶点,吃吃的笑进来,点心都散抛出来。顾母问,“什么这般乐?”听得里边云锦笑道:“珩姑娘要双姑娘捉迷藏呢。”顾母、许夫人知道他臊,也几乎笑出来,只得忍住了。   芝仙假装不听得,又坐不住,因辞了出来。兰生送到门口而回,方进内房门口,只听得珩坚骂声、双琼同丫头笑声。到了房里见珩坚卧在榻上把衣袖蒙了面,双琼揭扯开来怄他,又叫他起来,笑说:“贵客来了,你怎么不见?”一语未了见兰生进来,双琼笑道:“你阿姊不理我呢。”珩坚骂道:“少轻狂些罢,你来了便要淘气,将来不得好死。”兰生笑向双琼道:“何苦呢?   姊妹相见了,正经话儿不说。”遂把双琼拉过,珩坚也坐起,面孔飞红,臊得了不得,冷笑道:“琼儿教你将来仔细。”便唤暗香把手镜子取来,暗香便去取了,给他一照,因笑道:“琼儿怄得我好,旁边的短发多散下了。”于是坐到窗口,叫暗香:“索性把奁具取来,把抿子儿来替我抿一抿儿。”暗香笑着取了来替他先把迦罗香刷拭,然后和他抿好了,把花替他戴。此时顾母已回房去,许夫人命风环、霞裳把筵席预备,再去移了十几盆菊花,利利落落的挪在老太太的房屋里。内眷们便在那边去赏,这里兰生、双琼看暗香替珩坚整妆,心中乐甚,双琼笑道:“姊姊这会子开面了。”珩坚便把刷子蘸了刨花水向双琼一洒,却未曾洒着,嘴里骂:“小蹄子,我收拾好了来问你,看你敢强不强。”一面又要把刨花水洒,吓得双琼逃出后房门,兰生笑着跟出来,说道:“好妹妹,不要这么跑,仔细栽倒了,我有话儿问你。”双琼停了步,兰生走上去执着手,同行到小廊下,因低低笑道:“妹妹那一天不是说要送我东西么?我几天盼想得什么似的,今儿好给我了。”双琼笑道:“那里得好东西送你?哄你呢。”兰生不依央告道:“前同窗时节,我怎么送许多好东西给你呢?今儿求好妹妹一件东西都不肯,要是不给我,你把我以前所送的东西还我。”双琼想了一想,笑道:“我给你东西,你可有东西给我?”兰生道:“我有一个玩物,早替你留下了,这回子给你。”因解开里襟,在扣子上取下一物,交给双琼道:“这个好不好?”双琼道:“你把这栏门拴上,恐怕小丫头子进来。”兰生便去闭了,再进来,双琼看这件东西是一个白玉蟾蜍,两个蟾眼天生就如红豆一样,大红得娇艳,十二个小字云:永相契,心何疑,长守此,不分离。玉色颇觉温润,双琼大喜,便问:“你从那里得的?”一面说一面便收起来,兰生道:“今春跟老太太到金山烧香下船时,一个和尚送我的,老太太命我自己收好,所以留给你,现在你送我的东西呢?”双琼道:“你莫忙。”遂揭开两重衣袖,见里头穿着一件着肉紧身雪丝汗衫,衫袖绾了四个丝带明角扣,将扣解开,翻过袖管来,有一个小布囊,缝贴在袖内。用一条白丝线凑结住了囊口,解了线,在囊中取出一物,圆大如钱,宝光金灿,共有一样的两个。一个自己仍旧收好,一个送给兰生,说道:“你须藏好,不要给人知道了笑话。我做这件东西,不过明珠见过了一回,现在除你我明珠之外没得第四个人知道的。你千万仔细,不可泄漏遗失。”兰生看时,是一个西洋小照挂匣,制造极精,光亮如镜,却又极轻,因问;“什么东西?”双琼道:“外边壳子是镍片做的,镍是六十四种原质中的一种,里面底板是白金的,我费了半月多工夫方制成这两只,你把这系线的柄一捏,就开了。”兰生便照法开,看见里头嵌着一张双琼的半截小照,笑脸含娇,栩栩欲活,外用薄玻璃嵌好,盖面镌着几行字云:阳双琼十四岁小照,制赠兰生哥哥珍玩。兰生狂喜,如得至宝急急藏好,大家便笑嘻嘻的走出来。只见珩坚忽然走过来,笑道“琼儿你两个人做什么?和你算账!”双琼央告道:“好姊姊饶了妹子罢,便是妹子不好,得罪了姊姊,姊姊也应该担待,念妹子年纪小,包荒包荒。”珩坚见他说得可怜,便饶了说:“下次再这么怄人我不依,我们到老太太那里去罢,兄弟也来。”于是三个人大家到顾母处,只见高高低低菊花摆着一地,顾母道;“不要玩了,等坐席罢。”于是几个人随意说笑。   少顷上灯坐席,内客堂请了诸又人,连芝仙、知三、顺唐四人一席,这里顾母、许夫人、双琼、珩坚、兰生一席,兰生忌口只吃些素菜。霞裳斜坐在顾母、兰生中间斟酒相陪,直到半夜方才散席。芝仙辞别回去,又人同走,出门分路。双琼被顾母、珩坚留住了三天方去。初十日顺唐去领了典价,诸事妥帖。子虚请知三、顺唐替他饯行,谈了一回芝仙的亲事,说现在我便想同芝儿进京替他捐一个功名,明年二月回来。同他迎娶之后,我的向平愿也完了,知三诺诺答应。当夜回来,便和许夫人谈起,叫他预备。次日便和顺唐回申,顾府因将要迁移,须用几个可以信得的老成得力家人,便托人招眩到月底方得了两个人,一个昆山人姓徐名起,年纪四十多岁,写得一手好字。一个是吴县人,姓秦名成,五十余岁,是子虚荐的,明练忠诚,本是盐商汪姓家旧仆,汪姓敝落,秦成痛不欲生,只有一子,在外国兵船上充当修理枪炮的工匠,久无音信,秦成遂投托到顾府来。许夫人看他办事勤恳颇中心怀,遂禀明顾母,派秦成为总管。初时众人不服的,多背地里议论,要想倾轧,说不知那里走来的老猴子,反走到前头管起我们来了。门上杨泰是有了年纪的人劝他们不要多心,大家吃主人的饭,没事便好。众人不听,过了七八天见秦成勤能和气,始终一心,方大家佩服起来。秦成大权在握,正己率人,并无苟且。人家想不到的,他从中提醒;人家畏缩不肯做的,他自己任劳,不肯推到别人身上。因此众人又爱他,又畏他,此是后语。不过秦成过来了,常有忧愁之心,叫人问他,又不肯说。许夫人因子虚荐来的,阳府必定知道。遂命兰生请芝仙来,问他来历,芝仙道:“这是姓江的转荐的,我去叫江老五来见老太太。”   次日江老五果然来见兰生、顾母,因他年纪尚小,请他里面相见问其缘由,老五道:“说也话长,秦成本汪氏旧仆,汪姓系皖江休宁人,世代做扬州盐商。兄弟两人,哥哥器伦兄弟号楚君,一父异母兄弟,上代都死了。”顾母道:“莫非就是汪百万么?”老五道:“是,他家况现在不堪了。初时兄弟同居,器伦独管盐务,甚不务正,楚君专志读书,中了一榜举人,最喜挥霍,有了钱任意使用,不想稼穑艰难。阿嫂见他如此浪使,便不以为然。那一年楚君的夫人苏氏,又费了二千金替夫纳宠,以延嗣续。这位如夫人姓孔,既美且贤,大夫人十分爱他,器伦更加不喜,遂同他分居。楚君颇有傲骨,得了一份万余金家产,也不和阿兄争多少,遂挈眷住到苏州阚姓家中。所有盐引,均归器伦。楚君到了苏州,旧性不改,有等游手好闻,看见新搬来的手头撒拨,便想从中取利前来殷勤。于是三尼两舍,问柳寻花。大夫人又极贤淑,孔姨娘更不能管了。不上五六年,其分产一齐消荆幸亏扬州还有一所住宅,去卖给别人,得了三千金回苏。遂顿改前非,妻妾三人,便安安逸逸过起日子来。   岂知苏夫人,得了不起之症,不上两月,便死了。楚君悲痛异常,誓不再娶。因孔氏为苏夫人钟爱,便扶了正室。但膝下并无子女,孔夫人便想出一个方法来。”当江老五正在说着,忽秦成叫小丫头送来上海胡顺唐的信,说要收条的。顾母便命付了收条,方使兰生将信拆开。里头还有士贞一信,兰生看顺唐的信道:兰生姻仁兄大人阁下:十一日揖别后,同知三兄前抵京口。   次日即附轮东下,十三午前抵申。是夜即发一函将姻老太夫人之意详达。   尊翁现得回信,准于来月二十七日进屋。弟因事急,同洪黾兄将工催督。大约日内可以完工,拟请府上于十月二十四日,由邗江动身,其部署束装各事,知非容易,弟当于二十以前到扬,代为料理,即烦知三兄先来领装先行,以免急促。其轮船官房客票,当为购定。区区一夜,不必大餐房也。日本来信一封,兹并附上,专此。即请阖第均安。   姻小弟胡枚顿首   兰生看毕胡顺唐寄来之信,一一告知祖母。既而又把父亲的信拆看,大略说前寄之十万两,知已收到,心中颇慰。老太太今年既要迁移,只得均托顺唐,男不能回来了。冬间县考,务令兰儿入常上海为人才荟萃之地,中西学问,好的甚多,倘有正经人,尽可交结。兹许兰儿月支百金,为资助结交及笔墨之费,但上海烟花极多,子弟血气未定,易于失足,此节最为紧要。倘近狎邪僻,须以家法惩之。不可上辱先人,下流不肖。许夫人看着兰生,一面点头道:“好,你可记得?”兰生只是笑,因看下面道:“要想延致韩颓夫,若其到申,兰儿尽可结交,留在家里朝夕请教他必有大益。杨先生倘肯到申,仍请教读,不能相屈,方可再请别人。所有置备车马,请母亲自行斟酌。珩儿亲事既是十分紧要,也只得遵办云云。”兰生看珩坚微微一笑,当时把信放好,请老五再毕前说。老五道:“孔夫人因不能生育,常常听得西乡有铜观音,求子甚灵。夫妻两个商议求子,遂齐戒沐浴,到观音前许愿,求得一签。签上的比例是贾太传迁谪长沙,一看下面,乃是中下签,有四句签语道:九畹灵根,三生情种。孽海啼珠,回头是梦。   兰生道:“咦,什么解释?九畹是产兰之所,难道兰花神转世做他的少爷么?还说三生情种,必定多情的了。只是下两语不好。”老五道:“我也如此想,他夫妻疑疑惑惑,回到苏州,不上三个月,果然坐了喜。到癸酉年三月初一,是万春节,夫妇梦见一个癞头和尚赠他一枝素心兰花说你们要儿子,我把这香祖送给你罢,将来长大,必有出息,你们须好好栽培,只是识不得字。夫妻醒来,所见皆同,彼此奇异。以为必定有一位干蛊郎君,岂知生了一女,生下之时,异香满室,空中仙乐嗷嘈,微闻叹息之声。夫妇见生了女孩,虽然失望,却也爱胜连城。最奇的生后右手心里有同心兰两朵,勾画分明,到三岁上渐渐的隐去。”顾母道:“果然稀奇,这位姑娘必定有些来历。”   珩坚道:“签上说的,九畹灵根,必是兰仙无疑。”老五道:“他夫妇因这个上头,便题他一个闺号畹香,单名一个瑗字,当男儿一样看待,小时节便装男子妆束,编了发辫,穿了小京靴,自己教他读书。这位小姐十分聪明,又是粉装玉琢,貌若天人。   人家见了是一个年少书生,翩翩公子,写得一手堇香光字。到十四岁上,诗赋文词,已无体不工。书也看得多,记性又好,针线又好,就是一样不好,多恨多愁。往往抚景生情,流连伤感。”兰生道;“和尚说叫他不要识字,为何又使他通文呢?”   珩坚道:“他爱这位小姐,自然要他读书了。”许夫人道;“读书只要明理,便不妨的。”老五道:“他父母因为爱他不忍嫁他,要想招赘,选来选去,均不称意。岂知他哥哥闹出一件事来,恰遇敌人入寇,器伦贪图重利,在闽海一带贩运米粮被仇人告发,说他济匪,将家私一齐抄查,累及楚君,将卖屋的三千金,也被抄去,并将功名革斥。器伦、楚君同家眷发边瘴充军,楚君抱此奇冤,不到几日,即行气死。孔夫人同这位小姐大哭,草草成殓。幸得有一位同年替他辨冤,说器伦、楚君早已分拆,各居不通闻问。当道也知其冤,便把楚君的家眷开脱了。说汪某已死,后人应免究追。此事遂缓了下来,仅不过器伦一家出关,岂知仇家还不称意。必定要孔夫人等充发,要想再去告状。   此时便恼了义仆秦成,秦成见汪家如此消败,都被这个人所害,乃必定要一网打尽,实在过分了。于是连夜去把仇人杀了,到官自首,上宪怜其忠心,也只定他一个军罪。孔夫人不见了秦成,心里想他是有忠心的人,未必为汪氏贫了,逃走到别处去。   后来打听他杀了仇人获罪,心中感激,到监中去张望他,彼此痛哭。秦成道:‘老奴死了,已不足惜,恐怕几天里头便要出门,只是畹香小姐总要保好,早早择了一婿,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还有一事,太太须要记好。’”未知秦成所说何事,且看下章分解。   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