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17 页/共 33 页

次早起身,先到顾府,晤见士贞、兰生,送亲女客,早已回来。方知芝仙在三月初也要带着家眷到申。秋鹤说明要替一个朋友办理葬事,大约二十天可以回来,倘芝仙到了上海,须替我说明这个缘故。现在冶秋家眷将到,我所以就居绮香园,以便照料,岂知还有这件葬事出来,他与我是生死相交,又无男子,倒不能不替他办理的。士贞道:“先生尽管放心,他来了我叫小妾同小儿前去看他。不过亲家家眷也将到了,他虽有办差公馆,本官未到的时节,是供应不周的。我关照他目下且住在我家,等子虚到了再说。他们一定不肯,倒说伯琴已同他约定。因姑太太婆媳寂寞,招他在园里暂住几时,一则园中独门出入,二则办差的公馆,就是园北贴邻,仅隔一墙,将来可以把门开通,我也只得任他闹去了。昨日子虚亲家有信来,大约月底赴部领凭,出月中旬,方能出京,接印总在四月。我本来要会他一会,奈店务要紧,大约百日后就要东行,不知可能会面。阁下客居不易,舍亲又未必即来,鄙意要留阁下暂时代管外务,阁下又有这件葬务,也是待朋友的正事。弟现有旅费百金,请阁下暂时收用,若以为不安,弟将来还有求教的地方。   要想做篇寿文贺贺一位钦使,阁下有暇,就替我挥一挥。”   秋鹤这时候正要用着,又知士贞出于一片至诚,不便推却,只得受了。心中自是感激,当时拱手告别。士贞命兰生送到大门,兰生向秋鹤笑道:“你替办的这件葬事,果系何人?”秋鹤笑道:“就是韵兰的父母,葬到七子山呢,因他无人照应,我就替办这事。”兰生道:“你怎么也认得他了?”秋鹤笑道:“其中却有个缘故。”因将以前与韵兰相识的事,略述一遍。   兰生道:“他原来真个是大家闺阁,怪道我看他绝不像青楼中的人。佩镶虽同我说过,也只知道他是好出身,也不知道与你有这番因果,这是很该替他办,但你是赔不起钱的?要他的钱也说不出。我今儿送给你三百两银子,你替他办得格外好,见得你的情意。”秋鹤道:“也用不了这许多,尊大人已经给了我一百两了,倘然不够,我写信向你要。”兰生道:“将来寄信,恐怕不便,我身边现在有一张银票在这里,你且先取去,将来再说。”秋鹤道:“受你父子这般厚惠,只是不当。”兰生道:“快莫说,我同你再分彼此么?”说着,就取了出来交给秋鹤。   秋鹤一看,是二百两票子,就收好了,说:“你不要向人说这葬事来,芝仙来了,替我去问问好,你得空儿也去看看他。”   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我双琼妹妹也要来了,素秋嫂子也到园中,倒要热闹一热闹呢。”又道:“你看韵兰这般从容,应该可以谢客了,你也提醒提醒他。”   秋鹤道:“这回我也初见,在珊宝那里同他说过一句,据他说过了这个月,惟许几个最熟的客人往来,其余一概谢却。   却听说珊宝、秀兰、碧霄、湘君、文玉,也不过十几个熟客走走。柔仙、凌霄、月仙、幼青是有人包的,熟客走动,也不能过夜,不过带局喝酒而已。憔燕卿、素雯还走生客,听说素雯也要从良,有一个新孝廉现在进京会试,已经中了。八月回来,就要归去的,不中便要捐个知县,也就要娶的。只有燕卿还要择人,我到替他可惜。”兰生道:“回来我也要劝他们呢,好好的女儿,不能这个样儿埋没。”又道:“你回去同韵兰说,芝仙也要住到园里,把公馆旁边的墙也开一门,通到园里,就是他们来了,要住公馆也好,要住园里也好,还有一个缘故,园墙开了门,他们就可以在公馆出入,不走北便门也好的。”秋鹤点头,就别了回园,到春影楼,韵兰方才起身,秋鹤把上项的事通告诉了。韵兰知道芝仙是文玉的相知,且系秋鹤、冶秋至好,岂有不允之理,便命在乩坛殿西首园墙上开通一门,甬成一路,直达公馆,这是以后的话。当日秋鹤就在幽贞馆吃饭,韵兰替秋鹤治装,十分忙碌。晚间秋鹤又在采莲船请知三、友梅、介侯一班人。仲蔚也回来了,闹了一黄昏。次日知三便要还席,秋鹤方把韵兰的葬事告诉他们。韵兰也向众人说不能下葬的缘故,众人还席之说,也只得罢了。仲蔚道:“七子山到极好玩的,我们这日也要来玩玩,就便公祭一回,装装韵兰的体面,只怕秋鹤倒要暂做做陪丧呢。”秋鹤道:“你们既然高兴,就送韵兰一起来,好不好?”仲蔚道:“恐怕园里的姑娘有几位要去呢,既这么着,我们索性多雇两只船同走。芝仙初三进屋,过了初三四,他们搬家的事完了,我们同去走走更好。”韵兰笑道:“诸位赏脸,固是美意,但总不敢当。”友梅笑道:“你回来请我们到春影楼畅喝一回酒就是了。”韵兰笑道:“这还不足以报盛意,只好求我先父母地下之灵,保佑你们富贵寿考就是了。”说着眼圈儿红了一红,众人也替他叹息。是晚席散。   次日韵兰先把秋鹤的行李送下船中,一件一件的交代,开了行李单,费用一切都交代完毕,秋鹤也不便计较,说明通收好了。晚间韵兰又亲送下船,知三等一班也来送行,秋鹤带着丁儿,径赴苏州。   却说韵兰购的坟地实在七子山之西,木渎之东,是山中小小的镇市,有一个巡检官冯姓驻扎该处。秋鹤在交南大营时,冯巡检是一个下手的书记,镇中又有一位绅士,姓文号墨缘,单名一个章字,是两榜知县,也在大营与秋鹤相识,文章在那里镇上,是声名籍籍的。秋鹤到了,先去拜会二人,将来意告知,说这姓汪的是小弟的至亲,已无男丁,只有女公子一人,所以弟特来代办此事,惟时候局促,请二位想个主意儿,最好造一所坟堂在那里,方可以歇息祭祀,可惜招雇工匠,已不及了。文章想了一想道:“阁下来得恰好,弟现欲造庄房一所,须四月间动工。梁柱木料,都已做成,你要造几间,就去搬几间屋料,我还可以重做,且砖瓦石灰也都现成,运去又近,你只要招工就是了。”秋鹤大喜,一面就请文章代为招工。看了廿六好日,就破土动工。一面由冯巡检责成工头发给工价,又唤了坟客计二来,命他去请堪舆,顺便运了一船本山细石,就央文乡绅派人督工。秋鹤自己再到城中,把灵柩运来。   看官,天下的事,只要有财有势,秋鹤得了二人照应,果然众擎易举。六七日间,五六间小坟屋梁柱,通已架起,运的山石又近,债值又廉。一面雇人赶紧砌筑,到三月初十日,通一律完工了,一面铺砌地平。坟上拜台石柱,也都告成。开好金井,不过用了数百元,真是从从容容。感谢冯文之力。地方上知道秋鹤与冯文二公都是旧交,谁不来趋奉!十二早,韵兰已到。带着珠圆、玉润、伴馨三个丫头,园中姊妹来的是碧霄、珊宝、秀兰、凌霄、月仙共坐了一只大船,是小火轮拖带的。   这里秋鹤已在新坟屋预备床榻又预备几乘轿子,把他们一一接到。韵兰看见了坟堂屋子,倒诧异起来。想这个急就章,怎样做出来的?秋鹤将以上的情节告诉一回,又问湘君不来么?韵兰道:“他到西湖拜佛去了,是月底动身的。”秋鹤又问知三等何故失约,韵兰笑道:“他们有什么不来的道理,他在城中逛园,明日来呢。”因将碧霄擒盗及洪素秋、芝仙家眷搬进园中的事告诉一遍,说这几日来园中很热闹,只差你不在那里。初一日他们还同我做起生日来,岂知吴奶奶也是这天生日,两边竟日的喧哗,实在繁华极了。秋鹤笑道:“三月朔是万春节,你们两人同生日,也是极难得的。”韵兰笑道:“我且问你坟屋工程这般神速,倒也罢了,但是你带的银子够使么?”秋鹤笑道:“你且莫问,回来我再告诉你,开报销帐就是了。你们今儿到底歇在岸上,还是歇在船中?”碧霄笑道:“两天在船上,不大舒服,我们都要住在岸上了。”秋鹤就命计二将行李搬来,一面命菜馆子里预备筵席。恐怕明日姓文的同冯巡检都要来吊,我只得替你叩谢了。韵兰感谢不荆秋鹤又命计二向文家借了一套素服,一套吉服。”   到了次日,知三伯琴仲蔚介侯友梅先已赶到。芝仙也赶到了,与秋鹤略叙一番别绪,大家知道是新仕道台的大公子,谁不钦奉。冯巡检更是格外周全,连文太太冯太太也都来见韵兰。   地方上的人,看他如花似玉,只知是官家内眷,那里料得他是门户中人。又有几家坟邻,也都来吊。男则秋鹤,女则碧霄等一一替他酬应。四方看的人也不计其数。入土之时,韵兰穿了全白,哀哭一场,秀兰珊宝珠圆玉润伴馨也陪哭一回。文墨缘冯巡检及几个坟邻来吊,秋鹤一一谢了。文太太等女客,由韵兰还礼,鼓乐升炮,热闹异常。知三等吊过,吃了饭,又到他处玩,先与韵兰订定十五日晚就在阊门外接官亭等候,一同赴申,小火轮也等在那里。这日惟秋鹤韵兰最忙,到了夜深,方才了结。兄妹二人,都住在坟屋中,灯下把用帐次第开发,秀兰等替他计算登册。韵兰再将造屋的情节问起,秋鹤便把士贞所赠及兰生的两款告诉他。韵兰方才恍然,倒也并不告谢,自念赖秋鹤用心,做到这种局面,也算不负父母了。这么一想,自是安慰欢喜,又念到自己孤单,备尝辛苦,今日了此大愿,母亲到底知也不知,不觉又是凄然。   秋鹤劝慰一番,说:“妹妹,这回子,我心里万分快慰。   你也不必愁闷。你想这个局面,你看了也该吐气,平常人家,也办不到这样的。但愿你自今以后,早得所天,我也是如天之福。”韵兰道:“文家这样费心,须要送一副重礼,我船中带来送你的一身袍套及土仪数种,就送了他罢,你要回去再做。”   秋鹤点头道甚好。我替你想,有了坟屋,必须看守之人,有看守之人,必须筹画经费。我同文绅士谈过,他说东埂子有十亩山田,离这个坟不远,只需三百千,都可以完割了,你就买了这个田,就交给计二,命他看守。你每年来祭扫一二回,从此可以一劳永逸了。”韵兰道:“此番我带来的银子,要想买些苏州土物。这么着,且把这款用了,不够,我问秀兰借。他独带来二三百元,要兑金钏,我要借,他应该也肯。”珊宝道:“我借你百元。”秋鹤道:“更好了!我明天就去办理交割。”韵兰甚喜。到了次日,一面命人做冢,筑月湾,一面督工砌石种树。   韵兰上了新坟,秋鹤去买坟田,并将衣袍土仪送与文章。文章再三推辞,方才收受,便与秋鹤将东埂子的田产立契成交。秋鹤即托他有便进城时,向册房过户,这节不表。   韵兰在坟上又住了两日,众姊妹已另雇了船,先进城中逛去,也于十五日约在娄门等候。韵兰见坟上各工完备,诸事也都妥当,方才与秋鹤动身。到娄门会见了诸人,便回到上海来。   登岸后,先各分散,姊妹均回园中,秋鹤进了园,先到顾夫人处请了安,又见了洪素秋,谈了一回冶秋的事,方知冶秋又有信来。大略谓久未归省,苦忆慈亲,现在敌人大队,都赴苏关,此地军务稍暇,即回里一行,稍伸孺慕云云。秋鹤得了这信,自是欢喜,然后再到阳府,见了程夫人。到书房来,芝仙、兰生、萧云都在那里,彼此相见了,秋鹤与萧云别已多年。知己谈心,亲爱可想。彼此各把前后所历畅叙一番,只见双琼出来,见了先生,秋鹤笑道:“两三年不见,长得这么大了,现在用什么功?”芝仙道,“三灾六病的,也不能用功,不过闹这个机器,现在到了园中,与马姑娘、玉姑娘好得了不得,天天去玩一回。锉的、钻的好似开了铜铁厂似的。”秋鹤笑道:“他们要做气球,你知道这个么?”双琼道:“小气球却已做过,大的还不知道,我几次细看这个样,大约是一个道理的。”秋鹤道:“你这个小的且取出来给我看看。”   兰生笑道:“我去取来。”双琼道:“你把钥匙带了去,不开门,好取么?”遂把锁钥交给兰生。去了一回,果把小气球取来,笑嘻嘻交给双琼。萧云笑道:“秋鹤你不知道又收了小门生么?”秋鹤道:“谁是小门生?”萧云笑指兰生道:“他常跟着双琼妹妹看他做什么,问这个,学那个,叫他取东西就取东西,叫他烧火便烧火,不是双妹妹的门生,你的小门生么?”   说得秋鹤、芝仙、双琼皆笑了。兰生笑着不语,双琼把气球理了一回,加了些氢气,只见这个气球,就在屋中升起来,下边把一根细丝绳带着,那气球在空中晃晃荡荡的只想要上去。荡了一回,气尽方止。秋鹤看这球用薄橡皮制成的,大可如斗,下边拖簏,皆仿大气球制成,不觉极口称赞。因命放好,问兰生道:“你几时来的?”兰生道:“初七到这里的。”秋鹤笑道:“你同我去看看我的寓。”双琼笑道:“我也跟先生去看看。便叫兰生把气球去放好了,再出来同去。兰生抱着气球去了一回,方才出来。只听得里面程夫人说道:“莫忙,仔细栽倒,他们等你呢。”兰生便走了出来,萧云道:“我们一同去看看,中门没锁么?”秋鹤道:“我锁钥在这里,锁了也不妨。”芝仙道:“我也有钥的。”双琼笑道:“萧哥哥没钥么?我明儿做一个给你,这中门须常关常锁的。兰生哥哥我也给他一个钥。他们园里的姊妹大家给他一个,这个锁的钥,他人不能做的。”秋鹤笑道:“你明儿也给我一个。”双琼道:“我这个给先生,我明儿再做罢。”萧云笑道:“锁是你做,钥也是你做,倒成了一个铜匠了。”众人笑着已出了中门。只见佩镶走来说:“姑娘请四位爷去吃晚饭。”秋鹤道:“他们要去看我的房屋呢,看了再来。”说着一同出来。兰生搀了佩镶的手,先走。双琼看见一个蝴蝶儿,叫兰生捉,大家没听得,双琼负气不走,众人没理会。到了采莲船,开门进去,大家见了称赞不绝。佩镶道:“我们去罢,姑娘等久了。”秋鹤回头一看,不见了双琼,因道:“双姑娘呢?”芝仙笑道:“阿呀,方才一同出来的,那里去了?”兰生道:“我也不留心,他好似跟在后面的。”佩镶笑道:“我看他到了幽贞馆背后竹子边,转了湾,好似脸上不悦的意思。”萧云道:“他一向气球锁钥的很乐,莫非他从西边走么?”佩镶道:“他从西边走,要抄过漱药?Q,流霞桥,东首柳堤廊,从牡丹台向东大转湾,他岂肯绕这远路?吾道他送你们出来,我也忘了招呼,恐怕他已经回去了。”兰生道:“胡说他很乐的,要来玩,回去什么?”佩镶冷笑道:“就算我胡说。”秋鹤道:“且到幽贞馆再说。”于是一同过来,双琼却未到过。众人料他回去,也就罢了。   韵兰笑着迎出来,先谢了兰生的帮助,萧云、兰生重新见过,大家坐了问问葬事,及路上的景致。佩镶倒上茶来,兰生道:“我自己来倒。”佩镶笑道:“本来不给你喝。”便把茶自己喝了,萧云笑向韵兰道:“这几天怎么辛苦?”韵兰笑道:“我却好,倒辛苦了秋鹤。”萧云笑道:“你将来谢谢他就是了。”韵兰道:“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我方才回来,外边送了一尾鲥鱼来,算极新的了,我请你们吃个新鲜味儿。”就命里头开饭,一回搬上菜来,众人随意谈心。秋鹤道:“萧云来了,没见湘君么?”萧云笑道:“我到这里,他已经去了数天,这回子也快回了。”韵兰道:“你搬进来没有?”萧云道:“昨日才搬呢。”芝仙道:“近日桃花想已大开,我们几时到闹红榭去玩一天?”秋鹤道:“明儿去找知三,要他做东。”韵兰道:“不是十九,定是二十,我在那里请你们也不用找他费钞,我本来要请请他们,就请萧云、兰生陪客好不好?”兰生道:“我恐怕就要回去。”韵兰笑道:“不论你回不回,你到这日总要来一叙,我们联句何如?”秋鹤道:“极好!我倒有一法儿,既要联句,不如先立一个诗社,《红楼梦》上有个海棠社,我们就名桃花社。”韵兰道:“论起诗社来,我们园里倒很有几个诗人,就是佩镶的诗学,近日也去得了,若加上知三、仲蔚、介侯、黾士、友梅、伯琴你们男的十一人,我们珊丫头、秀丫头、碧丫头、幼青、月仙、文玉、燕卿、佩镶、玉田、柔仙我也是十人,可惜素奶奶、珩奶奶、双姑娘未肯入社,否则再加上湘君,倒是二十四品了。”秋鹤笑道:“你要他三人入社,也不难。须请芝仙作力保,请我们男客另在一处,他们或者就肯了。”   说得佩镶高兴起来,说:“姑娘就定十九罢,闹红榭旁边,横排另有院落,让男客在外院,我们在意春轩里,倒是极妥的。”   韵兰道:“你莫忙,奶奶小姐不知道肯不肯呢,就是肯了,恐怕太太少爷不肯,就是都肯了,这件事虽是游戏,也要正正经经的办理方有格局。即学《红楼梦》海棠社的旧法,必须俟奶奶小姐允了。我们再做一个启,恭楷誉好,然后再去邀他,方见我们诚心,不肯草率,就是他们赏脸,也有一个解说,否则一说就邀,一邀就到,一到就吟,成个什么局面?非独入社的不肯轻来,便著书的也不肯如此率直呢。”芝仙笑道:“只怕你们不能诚心,若果像个开社,非但我的妹子我的山荆肯到,你若同伯琴、黾士说了,连这位孙奶奶、雪贞姑娘恐怕也肯签名呢?”韵兰道:“这倒未必稳妥,他们在南市,为了这件小事情,特来逛园,恐也无此兴致。”芝仙笑道:“你却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只要请冶秋嫂子把他二人请来,亲戚往来是常有的,他到了冶秋嫂子那里,就请冶秋嫂子同他说妥,你便自己去请,必然情不可却,这件事就成功了。”佩镶大喜,说:“就照这个议论极好,吴奶奶处我去求他,请他接一位姑奶奶、一位孙小姐来园,请他入社,伯琴那里须烦那位爷去说一声儿,这个启我今夜来拟,请姑娘削改,再行誊正,我就算社中司事。每人说妥后,各发一副请贴,并小启去请,好不好?”萧云笑道:“佩镶真也高兴,伯琴那里我替你说去。”佩镶感谢不荆众人吃毕,彼此约定,方各散去。兰生一径来看双琼,且俟下章详述。   第三十二回   借兔管珊宝毁西厢寄螺鬟莲因登道岸   兰生归后,先到程夫人处,只见程夫人正在同娇红检做衣服的尺头,兰生看他忙,坐了一回,便来看双琼。却不在房中,便走到机学房间,只见双琼低着脖子,在那里画图样呢。因走去笑道:“妹妹你方才为何走失,我们倒好找你。”双琼只管画图,不理。兰生看这气色,不像往常彼此有说有笑,这回改了样儿,倒有些疑惑。因笑道:“妹妹吃了晚饭没有,画什么呢?”   双琼也不理他,兰生只得涎着脸说:“妹妹为什么不理我?”   说着便挨着肩头看他。双琼把肩一摇道:“什么轻狂样儿!你不要来理我!”兰生心中慌了,也不知道开罪的缘故,因道:“妹妹为何生气,我那里有开罪妹妹的地方?妹妹同我说。”   双琼道:“你是待人接物,这样周到,肯得罪人么?”兰生想不出来,又笑道:“我有什么过处?我想不出来。妹妹,你同我说,我来改。”双琼鼻子管里哼了一哼,不语。兰生呆呆的立着,停了一回,只得再央告道:“妹妹你为什么总不理呢?   我不好,凭妹妹的意思要骂要打,总使得,我也情愿你打,你骂的,总不要不理我。这样怪我,死了也不明白。”双琼道:“你要我理么?理你的人多着呢!你到理你的地方去,这里仔细辱没了你!”兰生方悟过为佩镶的缘故,然而自想并无得罪双琼,他的气那里来的呢?双琼又道:“我是粗蠢,应该落后。   人家是会说会笑,又善趋奉,你应该迎接他,挽手同行,走在前头,我叫你也不答应。”兰生方知道这个缘故,因道:“妹妹你是明白人,我同他挽手,也是无心,你总要见谅我的。至于妹妹唤我,我也没听得,只是我用心不专,求妹妹饶我这遭,以后不敢了。我给妹妹陪罪。”说着打了一个千,不提防,脚下一件东西一挡,几乎栽了一跤,引得双琼笑了,说道:“天报天报。”兰生红着脸笑说道:“好了,妹妹恕我了?”双琼笑道:“也未见得。”兰生道:“现在闹红榭要成立桃花社做诗,他们已经议定了,要请妹妹同大姊姊去。他们冶秋嫂子同雪姊姊、喜姊姊都要请过去。我们男客在外院里,你们在意春轩,妹妹务必要去的。”双琼笑道:“我是不会做诗,也不能作主,你们去闹罢。”兰生道:“我来同寄母说了,请妹妹去,我替妹妹捧砚,你去不去呢?”双琼笑道:“你捧砚,我也当不起,到这时候看我高兴罢了。”只见明珠进来说:“姑娘早些睡罢,这几天病方才好些,离了药罐儿,还是这么深黄昏的做这个,一回子又要嚷心痛了。少爷、奶奶已睡了,兰少爷也好去睡了,太太等着你呢。”兰生看双琼自造的哑钟上已过十二点,说道:“也好睡得了,妹妹也去睡罢。”于是双琼把图样收拾收拾,携了灯,出了机房,同明珠回房。兰生也到程夫人房中去睡不题。   次日芝仙果然先把这事禀明母亲,说十六日要到燕姑娘那里去看桃花,冶秋嫂子也要去的,请母亲带着妹子同媳妇儿去。   程夫人道:“别地方还可以去,他们的地方,有客人来呢,我们去了,倘然撞着客人,倒是笑话。”兰生道:“这一日闹红榭的客人,除了我们几个熟人外,其余一概回去,只要求太太赏光,听说是苏韵兰做东道呢。”程夫人道:“他不接客人还好,这日倘然没事,我就带他们去玩玩。究竟比到园子外边去玩好些。你们去问吴太太去不去,约他一约。”芝仙、兰生大喜,兰生便到素秋处,恰值佩镶也在那里,央他去接孙奶奶、雪姑娘。兰生笑说:“欧阳太太已经答应了,这日也要来的。”素秋道:“我们太太恐怕不肯,你们去同他说。”兰生道:“寄母特意叫我来约姑母的。”佩镶道:“你进去说。”兰生笑着去了,一回子又来,笑道:“姑母也答应了,叫我去打发轿子接喜姊姊、雪姊姊去。”佩镶亦喜,遂同兰生到燕卿处,同他说明借用一天,当由姑娘署名。燕卿岂有不肯之理,也应允了。   二人感谢之至,回到幽贞馆,到佩镶房中商量,拟起小启的稿子来。那请帖已是隔夜写好的了,这回子再加上欧阳太太、吴太太两副。喜珍、雪贞听得伯琴、仲蔚都在那里,男子无非至亲,便是秋鹤、介侯、友梅虽然客气,也是几代世交,相见不避的,你想女子深处闺中,丈夫老兄请他游玩,又是至亲相聚,又是内外隔绝,岂有不肯的道理。到了十五早,兰生已把轿子打来,请他入园。二人就妆束一遍,喜珍带着丫头翠红,雪贞带着丫头抱玉,上了轿。一径到绮香园,从新公馆大门进园,径到天香深处,喜珍见了母亲,雪贞见了姻亲母,又各与素秋相见了,亲戚姊妹谈了一回,再到程夫人那里来请安。恰值珩坚、双琼都在房中,又彼此问了好。青年姊妹相见,亲爱自不必言。芝仙在文玉那里,兰生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五份请帖,一个邀启,笑嘻嘻的说道:“两位姊姊到这里来,我好找呢。刚才派来请帖,要我分发,你们那里连姑母的四份我送去了,他们说方才到这里来呢,我把请帖搁在那里,邀启上都替你们写了到字。这五份请帖,两份是芝哥同我的,三份是寄母同大姊姊、双妹妹的,这个启也要请大家看看。”喜珍、珩坚笑道;“兰生真胡闹,这么不关照我们,你就写到字呢。”双琼笑道:“我们明儿偏不去,横竖‘到’不是我们写的,看他怎样?”雪贞道:“明儿同姊姊游龙华去。”兰生道:“罢哟,就算我是专擅,也是知道你们的意思都肯了,方敢替写的。这么着,我去叫他们重写出来,请你们亲写到字,如何?你们明儿要玩龙华,我是不依的。”程夫人笑道:“呆孩子,他们是玩你呢,着急到这个份儿!”兰生道:“寄母,你不知道,他们因我专主,同我怄气不去,我不是丢脸么?”双琼笑道:“这回子为何你把这个帖儿小启拿在手中,不缴上来呢?你不给我们看,真个不去。”兰生方把启帖送上,众人先把帖子展开,上写着:二十日千刻闹红榭赏花结社薄治花尊恭请莲舆责临一叙。   苏瑗裣衽   恕速早降。   男子的帖上写着二十日午刻闹红榭赏花候教,其余也与女请帖相同。珩坚笑道:“韵姊姊到雅得很呢。”雪贞道:“看这个启说的什么。”兰生道:“你们快些看了,就交出去,他们还要去请别人呢。”双琼道:“我来录出来。”喜珍道:“我来录后半段。”于是大家到书桌上写出来,便把原底交出去。里边众看录出的启文云:夫惠连秉烛觞咏,问檐角之寒梅,锦囊学步。大抵名流清兴,绣阁真才,每行乐于良时,或联芳于暇日,而况尘中苏李雅有高怀,天上萧鸳皆知。官韵当此仙都萼绽,露升霞浓,平添三月韶华,酣写十分春色。是宜结金闺之侣,赓白雪之吟,特备琼延,先除花径,伏愿美人公子分斟,浮白之杯红袖黄衫,共悦踏青之。驾莺花红玉,辟冰雪之聪明,中帼相如,竞风流之才调,用修短句。恭迎诗仙莫吝前驱致贻后罚桃花诗社公启珩坚笑道:“这个启还做得新鲜,我们倒要去赏光呢。”雪贞笑道:“又是兰兄弟闹的鬼。”兰生笑道:“阿弥陀佛,冤枉死人的,确是佩镶做的,我不过改了十几个字。”双琼笑道:“结了这个诗社,以后也不是一会的,须要定个章程,不能使一个人独请我们,每人须捐助几两银子存在会里,以后要开社,就使用这公款。有人不到,须预先告假,也不能因不到将公款提出,只好不到的吃亏,还须公举个会长,提调社中人事。就是纸墨、笔砚、茶酒、菜蔬及经费,统由这社长管理。”兰生笑道:“闻社长是轮值的,这社的诗谁好,下班就是谁。不过就在园里几个人,园外的一概不能当社长,若园外的人要独开一社也使得。至于提调社务,因佩镶最高兴,就叫他做。”程夫人道:“现在这社是谁作社长呢?”兰生道:“大约是燕卿做社长了。”程夫人笑道:“我虽是玩玩,并不入会,也不愿扰他,我捐助二十两,以后我要来便来,都不管了。”喜珍笑道:“母亲助二十两,我就每社助十两,这回子先交三十两,作三社的公费。”珩坚、雪贞笑道:“我们也是这样。”兰生道:“双琼妹妹不必交分子了,我昨儿已交给他三十两。这回子因苏姑娘做东,请他一班送葬的,他初次不肯收,我强教燕卿收了,他说这个三十两,只好算下社的费了,双妹妹就在我这费上算罢。   恐怕寄母同大姊姊。喜姊姊、雪姊姊要交这社款去,也只好下一社除算了。”程夫人笑道:“我不管他除不除,通共这二十两为止,我到一回,也是二十,到一百回,也是二十。你索性去问问你姑母同素嫂子怎么办法?”兰生道:“好,就去了。”不多一回,便走回来笑道:“姑母也是二十两,素嫂子先出二十两,我都取了。”程夫人笑道:“我们的也交给你送去罢。”于是大家取银出来,兰生收着就飞也似送去。岂知被程夫人一开这端,园中的人也都凑起来,知三等也不好不出,倒每人出了十五两,兰生又加上二十两替双琼出的。总共除韵兰、佩镶不算外,共凑了数百金。韵兰独出一百两,连佩镶也在其内,集成巨款,统去交给燕卿。燕卿不收,只得交提调收了,放到铺子中收息,以便逐渐的支使,以后修花神庙便提用此款。这且慢表。   且说十五这晚,秋鹤在灯下写信,寄回家中,颇有感触,要到幽贞馆去谈谈,韵兰有两个天津熟客在那里,秋鹤不便去扰他,因到延秋榭寻珊宝。珊宝正在那里批《西厢记》,看见秋鹤来了,也不立起来,笑道:“我正想你,要找你来,你看我批的好不好?”秋鹤走过去,同珊宝并坐在一个长方凳上,笑道:“写的什么?”珊宝笑道:“《西厢记》,我很不服,现在批这几行,公允不公允?”秋鹤道:“这部书本来我也不甚欢喜,你批的什么,到要请教你的见识。”便一只手勾了珊宝的香肩,一面看道:《西厢记》一书,为才子佳人写照,固也。但所谓才子,不但论才,必当论品;所谓佳人,不但论貌,尤当论德。所谓士重伦常,女重名节。絮系出青楼,自论固不与同例,第以之论人,则当观其所处,不能以己之不足重轻,而于人稍有偏护也。絮观张珙、莺莺之为人,一则狂且无赖,一则荡女淫奔,试观酬简一出在墙角石畔云云。闹斋一出,要看个十分饱云云。   此等所为,张生真是一个淫棍,毫无忌惮之心。乡党自好尤不肯为,而仍以才子目之,其酬简一出,不啻西门庆之于潘金莲。   未央生之于香云,非独不得为小人,且不得为狗彘矣。其酬韵琴心前后诸折,见崔氏之不守闺箴,淫荡越礼,明明是一个下下等之娼妓,勾引媚人,毫无廉耻,伤风败俗,千金小姐,万万不然。夫《红楼梦》之黛玉,与宝玉如此相亲,不能受宝玉一句轻薄重话,偶有所闻便为亵慢,必与相争反目而后已。黛玉岂不爱宝玉乎?尽必如此自防,方为金闺身份。崔氏者,非惟不及万一,且欲为黛玉涤秽受溺,恐黛玉亦必恐其污,浼而逐之也。不惟此也,惊艳折云,尽人调戏,??香肩,只将花笑拈下二句卖俏勾人,竟如极不堪之淫妇,满面风骚,以待浮薄少年,引诱至上句尤为不堪。夫人各有妻有媳有女,肯尽人调戏而绝不与较乎,抑人之调戏为伦常应有之事律例中所不禁乎?金闺女子,人家一见,已觉羞地无容,而乃可以调戏?且可以尽人调戏?必如下等之娼,或者犹且假装门面,乃千金小姐,偏甘之剩饴,直是一只母狗随着一群公狗,彼此轮交了无顾忌,而金圣叹乃赞为大方,大约金圣叹之妻之媳之女亦必如此大方。尽人调戏,同公狗之于母狗也。其谓张生好色不淫,大约他人奸他妻女,他亦不以为奇,仍谓发情止礼也,苟不如是,何其袒张崔一至于此也。至于词句虽有佳者,然往往入以不可解之俗语。夫词曲之句,先贵乎文,乃以鱼目混珠,则驳而不醯,亦非金璧。世之阅西厢者全无见识,为圣叹所愚,附和同声,盛称其美,岂不大可哀哉!   秋鹤看了,拍掌称妙,笑道:“你的见识品行,即此可见不凡。韵兰所交的姊妹,都是如此,真清气所钟也。”珊宝笑道:“你看到底服不服?”秋鹤笑道:“岂但服云乎哉?还要五体投地呢。”又笑道:“一句话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西门庆同未央生,潘金莲品箫,未央生卷舌的戏文?你演过么?”珊宝把秋鹤打了一下,笑骂道:“下流东西,你打起我的趣来,为什么不去把这话同你韵妹妹说?”秋鹤笑道:“他正正派派的,见了他,我的心神已收慑起来,那里还敢唐突?”珊宝把脸一沉道:“我是不正派,你应该调戏么?”秋鹤见他猴急,便笑道:“好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怄气,我因见姑娘和气,不像心头狭窄的,一句话儿受不起,这回子我的话本也造次,以后你留心,我若再有开罪,任凭你不理我。”珊宝方才心里释然。只见谢湘君那里一个小丫头送上一个纸包来,交给秋鹤说:“姑娘从杭州带回的,叫我送给老爷。”珊宝道:“你姑娘回来了么?我同你去看他。”秋鹤道:“莫忙,等我看了这件什么,也同你去。”珊宝遂止了步,同秋鹤拆开来,只见这个包,大可如碗,密密糊好,上写着敬烦湘君贤妹,带交韩秋鹤收启,名内具。珊宝拆开,里面有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遗嘱咐交秋鹤仁弟收启,子文绝笔。又有一封写着韩秋鹤亲启,莲因上。   秋鹤笑道;“奇了,吾也并不认得什么莲因,他是谁呢?”珊宝笑道:“你看这里面包上写的什么?糊得这等坚固,是怎样的宝物呢?”秋鹤看时,见写着癸已年四月初八日,罪人金翠梧封于太原西门外白衣巷,待赠韩郎秋鹤收。秋鹤还不知里头什么,及解开一看,乃是一个青丝螺髻,心中就猜着大半。先把子文的遗嘱一看,略述以前情节,说兄到任后,即痛断?b索,五内摧伤,竟生一病不起,所遗弱息秀芬,年十五岁,尚未字人,辱荷知交,敢以块肉相累,为择一婿,以慰地下。弟死后,已嘱令暂从莲因居海印巷,剩历年所积宦囊千金,悉以交付。   俟吾弟得信后,即为妥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伏枕作书,无任悲感,如兄白凤绝笔。二月十五。秋鹤看了这封信,这个髻,已是五内摧伤,泪珠直进,及拆莲因的信,看道:方外负心罪人金翠梧,法名莲因,谨致书于:韩郎秋鹤哥哥别六年矣,同心之誓无日能忘,只以恨海难填,爱河易竭。太原一走,渺若人天。所遭唯言,夫懦妇毒。   五月以后,即被驱逐出门。自问委骨他乡,难回故里,幸逢善识,得以为尼。遂于癸巳浴佛之辰,在太原西门外白衣庵削发,万无善计,忍奉慈悲,烦恼难捐,惨无天日。   秋鹤看了益觉伤痛起来,连珊宝也挥泪起来,便打发小丫头先去。忽韵兰同湘君也来了,说要看这位金姑姑的信呢。忽见两人出泪,便道:“怎么你两人绊嘴么?”珊宝拭泪笑道;“你看这个信,伤痛不伤痛?”湘君道:“果然可怜,我不看信,也知道的了。”韵兰道:“这个发髻做什么?”湘君道:“是金姑娘的了,我们看信罢。”于是先看了子文的遗嘱,再看这信,到出家削发的地方,韵兰也想着自己以前的遭际,大略相同,就一阵的心酸,眼泪自然流出,湘君等再看云:窃念与君识面,三年相见以心,相亲以体,乃一困于母恶,一苦于家贫,鹣鲽东西,良缘强割,此后侬如飞絮,君作浮萍,镜里萧郎,画中爱宠,玉萧心事,冀报来生。金屋风流,难期此日,乃中道又变,覆水不收,于是决计遁入空门。忏除罪孽,讵庵中淫秽,师姊连根,是摩登婀娜一流。与劣绅夏姓通奸,卧榻之旁,几遭不测,于是空桑三宿,设法潜逃。天不绝人,幸与贵友白公相遇,彼挈眷赴浙江任所,依同海燕,殃免池鱼,青眼之隆,皆推乌爱,遂蒙位置于西湖海印巷。本胡大人别墅,海上尘天影·太夫人舍以居尼,自是花影观空,草堂忏过,参开色戒,始知向来懊恼,与我不了相关。惟白公遭意外之殃,夫妇继谢,只留秀芬小姐现住巷中,白公临死有遗书嘱为转交,一并附上,其如何设法谅君与白公交情素密,自有良图。方外人已了尘缘不敢与闻此事,兹因谢道友之便,寄缴前来,当时所剪之烦恼丝一头亵置君前,以了宿果。所有秀芬妹妹位置,请速定良谋。   环俟得回信后,还当亲送前来,以报白公盛德。谢道友艳述园主汪女史之情,为君平生所心赏,果能如是,失一金翠梧于前,得一幽贞馆于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但愿自此之后,善事新交,毋生枝节,茫茫苦海,亦好回头,不剩盼褥之至。绮香园群仙大会,倾动一时,环有夙愿未酬,拟借三弓,建花神庙一所,经费千两已交谢道友带来。请先与主人一商,如尚不敷,再为设策。所有不尽之意,谢道友均已知之,请与商问。   即望   福音并颂   钧安不一。   秋鹤重把螺髻详视,只有哭的份儿,痴痴呆呆,坐着擦泪,也无暇计及后来的话儿。还是湘君解劝了一回,秋鹤自己回去,把发髻及信收藏,也不再到珊宝处找湘君问话。自此之后,饮食无心,不上三四天,便疯颠起来。直待环姑到了申江,与他见了,方才病好。此是后话。   韵兰等谈了一回,见秋鹤不来便走过去,见秋鹤和衣睡在那里呢。湘君便唤他起来,说:“莲因还有话呢,你也不问一声儿。”秋鹤满面泪痕,起身说:“他有什么话?姑娘请告诉我。   我本来要想去见他,我只因韵兰妹妹贾家一事,还未办妥,我的意思要想先把这件事办了,再去找他。我只想谈一谈,也看海上尘天影·他怎么意思。”韵兰道:“你白姑娘的事怎样呢?”秋鹤道,“这事只得求求妹妹,莲因说要造什么花神庙,已经筹了一千经费,倘妹妹肯办这个我想就请白姑娘住在那里。倘有合意的,就给他定了亲,也就完了平日开销,据我这位亡友说有宦囊千金,取了些薄利,也尽好敷衍了。”韵兰道:“花神庙的工程,我久有此意,尚未同你们说过。我前年秋间,曾梦到一处,是一个百花宫,庙门前还有一只亭子,亭子里一碑,我也没去看他,据说有我的名字在上头,倒也罢了。后来我到一处,里面十分华丽有许多仙女跪了接我,说我是这里总花神。因有一位姊妹要来相见,奉敕旨诏我去相会,要我去点醒他,我想我有什么法儿去说,仙女给我一个锦囊,当中仅有八句诗,仅记得有‘莫为多情误,今生色是空’两句,说只要把诗解释他听,后来便模模糊糊的醒了。我想这是妖梦,岂知现在众姊妹都聚在绮香园,花神之名,倒也有些意思。若造了这个庙,我们大家塑一个生像在里头,倒也有趣呢。”秋鹤道:“你当日到百花宫骑鹤的么?”韵兰笑道:“你怎么知道?”秋鹤笑道:“我当时好像也到那里,变了仙鹤给你坐,我也遇见翠梧,不知说些什么好。是你教给我说的,总是叫我不要同他好的意思。后来我还送你回来,怎样醒的我也不全记了。”韵兰掩着口笑道;“奇了,你怎么变起鹤来?湘丫头必定知道的,替我们解解梦旨如何?”湘君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横竖到将来,自然知道的。”珊宝笑道:“这个梦,我倒明白。”韵兰道:“你明白,你替我说。”珊宝笑道:“秋鹤同你就是诗经上的一句说甘与子同梦。”韵兰红了脸说道:“你的穷嘴,有什么好话!”   湘君道:“我们说正经话儿,你要造花神庙想拣什么地方?”韵兰道:“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的东北,靠着园墙有五开间两进庭心,东西六间厢房,非常宽敞,我初起把他做了乩墙,若把这个改作花神庙,最为合宜。旁边又有三开间侧屋两进,就请白姑娘住了。这所房屋是我初进来时候新造的,只要修理修理便好了。若要建个碑,也可以使得。就竖在庭心里头,是极妙的。”湘君笑道:“可惜这个园不是你的,我们费了许多心,将来你这位莫太爷回来,连你同花园一并归去,我们只好可想而不可及了。”珊宝笑道:“你去了这几天,还不知道么?现今这个园是稳稳的韵丫头的了。”韵兰笑道:“也未必稳。”珊宝道:“凭据既在你处,他又无嫡亲子孙,就是有了,也不敢出头,还有什么不稳?”湘君道:“这位莫公到底那里去了?”珊宝道:“他因不战而逃,军前正法,又因吞蚀军饷,还要抄家,后来说他并无家属,方才免了,这个园岂不长占了么?”湘君道:“他费了许多心,买这个园,一旦凭空让去,也可怜见的。”珊宝道:“韵丫头早已替他招魂设祭,托金山寺僧替他做四十九日功德呢。”湘君道:“这也罢了。”韵兰拭泪道:“我幸亏他一提才有今日,细想起来,总对不起他。”湘君道:“你替他暗带三年孝罢。”珊宝笑道:“你没见他头上已经换了银扎心线么?”湘君一看,果然如此,说:“你这么着,总算不负他了。”秋鹤道:“你们不要同湘君说别的,我还要问翠梧的事呢。”湘君道:“他说向来很是钟情,现今悟澈尘缘,一切看淡,不过说你本来同他极好,他也没有负你的心思。不过今昔异时,他近日的工夫,稍有心得,断不肯再堕尘缘,自寻烦恼。我就试他倘然秋鹤来会你,你怎样待他?他说他有他的因缘,我有我的因果,各人干各人的。就是找我,他也未必有益,必定要来扰我这死灰槁木,果然是不知自爱了,不过以前究有一番恩爱,也是数中注定的。须知我与他的交好,仅能止此,不能再加一分。我今把这烦恼丝寄他,就算我的身子已经归了他似的,已是算我格外的爱他。若还要像从前的妄想,我只是一味远避,恐怕他以后的堕落更深,我也不能救他。况且他的结果,终在韵兰那里,与我了不相关。他肯顺了定数做去,将来还不失韵兰处的本来,否则堕入泥犁,恐非数十世不能抵销呢。”   韵兰笑道:“我与秋鹤并无交好,有什么结果?本来恐怕他疑忌我们,创此不平之论。”湘君道;“他倒并没这个心思,他还说秋鹤与你本不能有肌肤之亲,但秋鹤有舍身一节,是意外忠心。将来璧合珠联,亦或不免。然上下相续,于秋鹤究属不宜。总须屈辱忍尤,方能抵销,这也前定之数,不可说明的。”   韵兰笑道:“你同莲因到底知道我们前世是什么投生?现在有这番历劫。”湘君笑道:“你也问得奇,我以前的话,不过谈言微中,究非神仙中人,可以预先算得。你问我,你做了主人,倒不知道,我能知道么?”珊宝笑道:“你梦中骑鹤到百花宫,大约是百花宫的主儿子,我们便是你属下。”秋鹤听了这些话,只在那里叹气,口中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珊宝笑道:“方字始字还不妥,我替你把这方字改个难字,始字改个未字,更是缠绵不已。”湘君道;“我有一偈,你们大家参参,谁说得好,就是谁的根行深厚。”韵兰笑道:“你且说来。”湘君写道:有想无想是真非真不物于物不形于形逸我者死劳我者情来因去果水到渠成秋鹤道:“这个算得偈么?”珊宝笑道:“你莫多说,我来证明他。”因在旁边写道:我本无想我本无真形物相寄死果生因塞灵弃智太上忘情欲问归宿众妙之门秋鹤道:“你说到归宿,说到众妙门,还有痕迹。”韵兰笑道:“我有四句,给湘丫头看。”也在旁边写道:离恨得恨得恨离恨不出恨天便是恨境湘君道:“因果何在?”韵兰道:空王莫把灵根产,自有仙山第一香。   湘君笑道:“灵修不昧,韵丫头毕竟有些来历。”秋鹤道:我愿为卿灵鹤使,石榴裙下拜三千。   湘君笑道:“可儿可儿,我究竟不如你们聪明。”珊宝笑道:“难道我注的八句,不如你们么?”湘君道:“海中珠彩天中月,宛转心头一样明。若是你庸庸碌碌,也不混到这园来了。”   珊宝道:“湘丫头已入元门,说话都有奇妙,但当初我也学过真觉,无从着手。”湘君道:“此甚容易。”因把大指食指作一圈道:“你可知道么?此入德之门也。”韵兰道:“此太极也。”   湘君又用右手食指在圈上一架笑道:“韵丫头虽极聪明,此却不悟了。”韵兰笑道:“谁不知是天龙一指。”湘君笑道:“可又来你猜不到了,这是儒家中庸之中,仅是一指,方是天龙悟道之意,又谓不二法门。”秋鹤道:“你都是禅机,究竟我与翠梧的结局如何?”湘君道:“我也不过妄说,但佛家的工夫,最忌纷杂,所以狮象座下,称为不二法门。你把他给你的信细细参详便知道结局了。”正说着,只见伴馨过来说:“姑娘还在这里么?佩姐姐等了好久,说明儿的事还要同姑娘商酌?好一早吩咐出去。林姑娘那里差人来,也等在那里,说还要一个大天幕,不知姑娘意思要用碧纱篷,还是用五色锦幛,请姑娘回去定夺,好开了货房门取出来给他拿去,明儿早上好张起来。”   韵兰道:“什么事都要问我,他还不好做主么。”湘君把金表看了一看,说:“已经一点钟了,明儿起身要早些,我们散罢。”   于是韵兰安慰了秋鹤一番,同湘君、珊宝去了。秋鹤独自一个人把螺髻同信取出来,反复研看,想着从前的交情,又伤感起来。哭一回,想一回,又看一回,螺髻觉得万箭攒心,恨不能立刻去见翠梧,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做姑子,现今是自己做主,可以践旧盟了。又想韵兰这般待我,情真意挚,落落大方,又不好负他的。若为了翠梧,特意到西湖上去,又恐他多心,说我不能始终如一,况现在他这等时髦,并不看轻我秋鹤,他的意思,必然深远,我怎好再出园门呢。又想翠梧信中说善事新交,大约知道我认识韵兰,所以有吃醋的意思。但是你也不想想,我岂是负情的人,我在外洋回来未久,向来但知你嫁了人,总不能出来,何尝料到你做了姑子在西湖上呢?我早知道也早来了。就是韵兰也是无意中相遇的,又想白子文这般结局,我不能在临死时会他要我朋友何用,现在只剩一位小姐,托我抚恤照应,我固然义无可辞。韵兰为我情分上,特意要收拾房屋,请他住在园中,并许我俟翠梧送秀芬来的时候,好同他见见,并无醋意。已是体恤到十二分,他房屋是现成的,修理也容易,我怎么好说等不及一月半工夫,巴巴的就去见他呢。又想秀芬来了,必当便同他择一快婿,恐一时不得其眩我朋友中子弟皆小,不过兰生尚未定亲,但兰生家中这等局面,不知开了口成不成呢。这时候秋鹤的肠子真是一刻九回,呆呆的坐着。   外边已是四更,只得睡了。朦朦胧胧,好似已到了杭州海印巷里,看见翠梧顶上圆光,花容憔悴,在那里坐着哭泣。旁边子文正在劝解,见了秋鹤,便埋怨道:“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他日日望你,闻得你恋着一个姓苏的,就忘了故剑,他便执意自戕,绝粒了三天。我劝他进食,总是不肯,你自己去劝他罢。”就走去了。秋鹤含着泪上去,叫了一声,觉得心中说不出话来。翠梧见了秋鹤,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说道:“负心郎,害得我好苦!我的从良出于无奈,后来逐出,我要一死,也不难,只为想了你情深,所以吃了十万辛苦,做了姑子,要留这一条性命。同你相处一场,你到去新交,不思旧侣,我肠子已饿断了,咽喉也哭哑了,你早到三日,我尚能有救,现今已来不及了,我好恨呀。”说毕便望后一仰,栽倒地上,死了。   看他手中犹拿着一个发髻,好似要寄来的意思。秋鹤这个时候,又惊又急,大哭起来,连下边住的丁儿都听见了。却原来是一梦,泪湿枕函,这个心好似恍恍惚惚还在那里,便就模糊起来。   丁儿走上来说:“老爷,天大明了,还做梦么?”秋鹤听得了,也就起身,丁儿去拿洗脸水来,请洗脸。秋鹤呆呆坐着,也不洗。丁儿道:“水凉了,洗罢。”秋鹤点点头,又不洗了。丁儿道:“我来拧一把罢。”秋鹤又点着头。丁儿拧了,秋鹤只略略擦了两擦,便把手巾放在桌上,支颐坐着。少顷送上茶点来,也喝了一口,吃些点心,一回又要吃稀饭。及至送来了,只吃了半碗。韵兰也替秋鹤想了一夜,这时恐他愁闷,梳洗好了,亲来看他。丁儿告诉梦中哀哭的话,韵兰走上楼来,秋鹤见了,连忙双膝跪下大哭起来,说:“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出家,韵兰姑娘是我心爱的人,也与你一般看待,你莫把韵妹妹算量窄的人,怪起他来。”韵兰看这个光景,倒呆了,笑道:“秋鹤,是我呢。青天白日,见什么鬼!”秋鹤定神一认,见是韵兰倒臊起来了,说:“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韵兰道:“今日诗社,我所以起了早来看你,你觉得怎样?”秋鹤道:“也没怎样。”韵兰道:“吃了些什么?”秋鹤道:“好似吃些,想不出吃的什么。”韵兰笑道:“真也可笑,吃东西都忘了,我与你到燕卿那里去。”以后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   翠袖围命妇赏芳菲红楼令群仙识征兆   韵兰在采莲船楼上,方欲同秋鹤下来。忽见芝仙、友梅、伯琴、仲蔚、黾士、萧云都来了,说道:“我们到幽贞馆去找你,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玉田、碧霄在你那里等你,同到闹红榭,他们说你在这里。我等就赶了来,你快些回去,同他们去罢。你是主人,该早去伺候的。兰生兄弟同双琼妹子、雪贞妹子先就去了,一回子两位太太都要来了,没得叫客人反伺候你主人的道理。”韵兰道;“知三、介侯呢?”伯琴笑道:“他先去了,恐怕还要到燕卿那里趁热摸被头儿呢。”韵兰笑道:“烂舌根的东西,总没好话。过一回太太、奶奶、小姐们门前你也敢放肆,我倒服你!你们来了甚好,秋鹤正在这里不自在,你们同他去罢,我回去也就来。”说着下楼去了,仲蔚、芝仙看秋鹤神情呆钝,因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在?遇着这样美人,这样才情,这样知遇难道还不足么?”秋鹤不答,向友梅道:“你知道翠梧在这里么?”友梅惊道:“几时来的?”秋鹤道:“昨夜寄来的。”伯琴等笑道:“怎么一个人好寄么?”友梅也笑道:“到底翠梧来没来?”秋鹤道:“谁来哄你,我书箱里头没得翠梧,你一辈子可不理我。”伯琴笑道:“倒也奇闻,书箱里藏起人来。”黾士道:“友梅,你找一找。”友梅笑着一找,只找着一个发髻,用一张纸包上,包里头还有两封信。   众人通通看了,有知道翠梧的,有不知道翠梧的,友梅是深知底细,把他的交情讲了一遍。伯琴看秋鹤踱来踱去,并不理会,一时两眼直瞪着墙上,若有所思。黾士私告仲蔚道:“你看你的令谱兄好似改了样子。”友梅道:“他必定为这个人的缘故,我们同他到闹红榭去散散罢,否则要整出病来了。”因道:“秋鹤,你也不要忧闷,据他说要送白秀芬来,既有花神庙的说头,我们大家捐助些,叫韵姑娘赶紧收拾,便叫翠梧来,你就可以与他相见了,这回子且同你到诗社里去做诗。”秋鹤道:“我做的诗要考第一呢。”仲蔚笑道:“你的才一定不作第二人,想韵兰也做不过你。”秋鹤道:“不好了,我胜过韵兰,我便该死,就是环姑我也不要占他先的。”说着,同出了门,寓中自有园丁替他看守。众人又在路上谈论翠梧的事,仲蔚又讲收拾花神庙的章程。不多一回,到了闹红榭,见兰生在桃林中折花,双琼同雪贞捉得一只绿蝴蝶,摘了发丝,在草丛中缚。燕卿倚着阑干,知三袖了两手俯在燕卿肩上看他带的花朵儿,介侯蹲在地上看燕卿的莲瓣,韵兰在里头指挥陈设,佩镶、湘君、碧霄督着人在门外张设彩幕,看见众人,笑道:“进去罢,文玉、秀兰、玉田在桌子上理牙签,其余尚未到齐。”众人走上六七级台阶,是三大间。朝南的外院,排着两席。东首便是意春轩,也是三间。朝南排着两席,东西厢向也是两席。椅帔椅垫都是五色缎子,绣着折枝桃花,是韵兰特意去赶办的。燕卿见伯琴众人进去,便迎了出来,笑道:“今日只得屈你们坐在外院了。”   便招呼沏茶拧手巾,黾士笑道:“雅极了。”秀兰便也立起来招呼,伯琴便去拉住说道:“你干你的事。”仲蔚笑道:“这地方看桃花,是好极了。”介侯也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到意春轩去望一望,回来太太们来了,不好乱走了。”仲蔚笑道:“只有友梅、秋鹤同你客气些,秋鹤还比你们熟,冶秋夫人是秋鹤的通家嫂,双琼妹子是女门生,芝仙嫂嫂近来也拜见过了。要想问业,又是通家嫂。程太太是向来见过的,同顾太太俱是通家伯母,只不过同我们嫂嫂、妹子稍为拘谨。我们都是一家,只有你们两人客气。今天看你们拘到怎样。”   这时友梅已到门帘里头望了一回,伯琴招呼兰生道:“兰兄弟来罢,仔细遇着螫毛虫。”说着,只见两位太太带着珩坚、喜珍、素秋、幼青、素雯一班,花团锦簇的都来了,笑道:“好热闹。”韵兰、燕卿、佩镶及碧霄皆出来迎接,笑道:“太太、奶奶、小姐好兴致,这回子就来了,我们打谅还要亲来邀请呢!”这里知三、伯琴等都过意春轩去见了,此时秋鹤心中稍畅,也进去见过。大家出来,只见兰生手中握着一棒桃枝走进来,与众人见了,便把折枝分插在各处瓶里。佩镶督促张设彩幕完毕,也进来帮他插花。程夫人笑道:“你就坐坐罢,不要忙,谁要你折花?”兰生道:“佩姊姊叫我折的。”忽见双琼牵了一只蝴蝶,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雪贞,程夫人道,“你做什么?今年十五岁了,还是孩子气!”喜珍笑道:“我家姑娘十七岁,尚且好玩,双妹妹有这等聪明,造这些巧意儿,真是难得的。不知将来谁有福娶他去?”双琼只做不听得,执着铅笔在窗口画这只蝴蝶样儿。程夫人道:“雪姑娘的吉期,定没定?”喜珍道:“去年就下定了,今年七月廿二出嫁。”   雪贞红了脸,说道:“嫂嫂别的不说,单把我们来打趣。”双琼方欲说话,忽见兰生家的大丫头霞裳也来子,后面佩镶跟着,顾夫人是最欢喜他的,便去挽他的手。素秋、雪贞、喜珍知道是顾府里最有体面的丫头,虽然使婢与姑娘无异,内外的人皆称他姑娘的,所以大家也立了起来。珩坚笑道:“霞裳姊难得跑到这里来。”兰生便也走进来,顾夫人拉着霞裳在身旁坐下,笑道:“你这里没来过么?”霞裳道:“亲家太太搬进来的时候,我来了一趟逛了半天,还没有走到,这里也未来过。”因向珩坚笑道:“姑奶奶你不知道兰哥儿到了这里,太太同二太太天天记念他。来的时候不是天热么,衣服没得多带,大家盼望他回来,也就完了。岂知又是不回的,这几天还好,昨晚起了一阵凉风,倒比先前冷些了,就要差人送衣服来,恐怕不周到。太太本来要送简脯给两位太太,就叫我来,顺便送一件薄棉衣服给他换上。我同小丫头子问信,这位佩姐就领我来了。”   程夫人笑道:“你也太小心了,他在这里怕没衣服么?今早我已给他换了。”佩镶笑道:“太太你还不知道他,十五岁的人,还不知冷暖,一回冷了,他还熬着。这个天气,容易伤人。”   兰生笑道:“霞姐姐今儿就在这里赏桃花,也不用回去了,我明儿同你回去!”顾夫人笑道:“自然在这里玩玩吃饭,难道还叫饿着肚子回去么?”程夫人道:“霞姑娘,你就住在我那里罢?他久要回去,我勉强留他的。你既来了,我明儿便放他去,与你一同走。”霞裳笑道:“我家太太等我回去,不去要埋怨呢!”顾夫人道;“你放心,我先叫跟你来的小丫头回去,给太太一个信,说明早同少爷一起回来。”说着,便把这小丫头打发去了。霞裳只得住下,这里姑娘们有不认得霞裳的,当是兰生的姊妹,大家叫他姑娘。后来晓得是大丫头,方在姑娘上加他的名字。佩镶留心看兰生与霞裳的神情意气,亲热非常,便已知道一二。   却说双琼来了许久不见马利根二人,因近日最为亲近,便请韵兰、燕卿去转请,韵兰笑道:“我已请了三次,他辞了三次。说要把替秋鹤做的气球赶好,且又不大喜欢中国菜。他又是信天主教,今日是瞻礼六,不能吃荤的。不过吃些鸡子、鱼虾无毛的东西,故万万不能来了,我也只得由他!”双琼听了,也便罢了。那边佩镶又去找霞裳到外边去玩了一趟,韵兰见霞裳柔静知趣,十分爱他,当时送他一件散金贡缎袄料,一个翠玉戒指。霞裳再三不受,兰生反替他收着,霞裳只得谢了。韵兰又请他常来园里玩玩,并要转请太太、二太太来逛一日。我们现在除这里的林姑娘还有桐华院的二位姑娘,其余都是住家,须极熟的客人方往来呢!”霞裳笑道:“我家太太说的,等我们亲家老爷来接印的日子,要到这里来住几夜,逛逛呢!”韵兰道:“好极,到这时候我再来请,你也常来,不用生分!”   两位夫人道:“真个这位苏姑娘又能干又和气又有识见,我们亲戚姑娘;怕珩丫头还能赶得上几分,其余通不及呢!”韵兰笑道:“我算什么人?太太把我也打趣起来!”那边伯琴走过来笑说道:“论起事业来,虽然不好,但现在已经定了主意了,论起人来,姑娘里头纯正的派致,总要推他第一。他现在要收拾一所花神庙,当中就供姑娘们的小照,说姑娘本来是花神降生,就受受人家的香烟祭祀,也不为过。”程夫人道:“怎么弄这个玩意儿起来?”湘君道:“当中自有天机,此时还不便说破,这个是一位得道的尼姑起意的,恐怕素奶奶、珩奶奶、喜奶奶、双小姐、雪小姐,都是脚色呢!”湘君这句话一提,素秋、喜珍、珩坚、双琼、雪贞忽然想起一个梦来,喜珍、双琼、雪贞、珩坚一夕同做的。素秋是一个人独做的,各述所见。梦中见有一个亭,一个碑,一处百花宫,虽然模糊不确,而大致恰是同的。于是大家惊异起来,二位夫人本来听得湘君有些先知,惟不肯轻露本相,听了这番言语,因笑道:“这也奇了!   你们怎么都有这个梦呢?虽是梦幻无凭,然同得也奇。为什么我们没做这梦?大约年纪老了,天上的帝主不要我们这老婆子做花神了。”说得大家笑起来,双琼道:“你们要供到花神庙里,我来同你们合拍一张小照!”雪贞道:“拍照要退色,不及请素嫂子画的好。”素秋笑道:“我的中国画,更不如珩妹妹西洋油画的像。”顾夫人道:“你们当真要供起来受人的拜,一则恐怕折福,二则不稳便。”韵兰道:“这个倒无须虑得。”此时恰值兰生走来,听了这话甚喜,便道:“这事甚好,快快办起来!”   程夫人笑道:“虽则说不给人家男子看,倘然他们强要进来,如何呢?”韵兰道:“完工这第一天,要是有人来看,必不得已,可以给他观光。其余这些日子,横竖庙门常常锁着。除了我们女客,男子一概不能进去。既然不到那里,还有那个来拜呢?若是我们自己拜自己,更是不消说得,有什么福好折呢?”   程夫人笑道:“这个倒还可使得,不要哄得园外人都知道。”湘君道:“这个自然,就是少爷们知道了,也不肯传出去的。”说着,只见厨房老妈子排出席来,是十六碟燕窝八大八小三道点心烧烤的格式。顾夫人笑道:“太讲究了!”韵兰笑道:“太太奶奶小姐今日的坐位,都已派定了,不能推的。若要推,就是俗了。”程夫人笑道:“既这么着,你把席单取来交我,我吩咐他们坐。大约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燕卿遂把坐位单送上,程夫人一看笑道:“可是我猜着了!”遂坐了东首第一位,雪贞二,柔仙三,碧霄四,燕卿第五相陪,小兰坐在侧首,西首一席第一位吴太太,二素雯,三凌霄,四霞裳,五韵兰相陪。向西一席第一位喜珍,第二位珩坚,三玉田,四秀兰,五湘君相陪。朝东一席第一素秋,第二双琼,三文玉,四幼青,五月红,六珊宝相陪。外院东席朝南第一秋鹤,第二萧云,三兰生,四伯琴,五知三,替主人相陪。西席朝南第一芝仙,第二友梅,三黾士,四仲蔚,五介候,替主人相陪。佩镶公举监酒,内外六席,各具杯箸,随意坐,均在陪客主人之下。看官须知道造小说书,最怕人多,人数既多,叙了这个人不免遗了这个人。   作书的只得一枝笔,看书的只得一双眼,总苦不能兼顾。如今要把六席的男女三十余人,一时并写,就是千手观音也不能做,九头鸟,也不能说,只好略略敷衍。   如今坐席之后,另派每席一人斟酒,最忙的不过是个佩镶。   其时正是晌午,日色微晴,春阴犹滞,外面桃林中淡红微白,放萼舒苞;地上一片文章,花飞阵阵。从里面望去,果然是春风霞锦烂熳争妍;小蝶游蜂,纷纷不去,把个闹红两字做得十分饱满,院内外席上的人赞不绝口。兰生在外边饮了几杯,又走进来各处坐坐,拿了壶替寄母、姑母各人斟酒,柔仙、幼青、玉田、湘君、燕卿、碧霄、韵兰、凌霄、素雯、文玉、珊宝均不要他斟。程夫人笑道:“我们大家已领了情,你们不领他也不依的,领领情罢!”兰生笑道:“我也是仗着主人的意思,借花献佛呢!”众人只得各饮半杯,斟到双琼,双琼一定不饮,兰生道:“我来替你喝罢!”就持杯欲饮,霞裳便走过来,说:“双姑娘的酒不热了,你要饮,喝我这一杯,也是你斟的,还热!”说着便去取来,放在兰生口边。兰生尝了一尝,笑道:“太热!”佩镶正走进来,笑道:“酒饮热的好,你不饮我来替你饮!”兰生道:“你来喝,热不热!这个酒我半斤就醉了,还能做诗么?”佩镶笑道:“你拿来!”兰生真个送去,佩镶一饮而尽,笑道;“我也并不嫌热!”兰生笑道:“佩服!”便去夹了一片笋,刚送到佩镶口中,双琼冷笑点头,兰生看见了,想着前日的话,就不好意思起来。佩镶笑说:“多谢,我自己来夹!”   说便说,也忘了情,便把口去受。兰生因双琼点头便不敢送去,此时佩镶要吃,兰生缩住不送,后来兰生到底自己吃了。众人看这等情形,反引得哄笑起来。佩镶满面飞红,托故出去。兰生也红了脸,向双琼笑道:“妹妹我替你斟一杯,你这杯冷酒倾了罢!”双琼冷笑道:“请便,我不敢当!快些外边去应酬的好。”兰生搭讪着只得下来,双琼低低说道:“可不差,还是外席去的好,有心上人在那里呢!”外边知三揭着门帘问道:“你们什么乐?同我说一声!”双琼笑道:“就是《红楼梦》上的呆雁!”程夫人笑道:“兰哥给佩镶笋吃,哄他做了把戏呢!”知三便去向佩镶笑道:“上年做了受吐,今儿又做大小骗么?”   急得兰生撅着嘴,指着里面低说道:“小祖宗来,令杯也拿来,应喝的我们就喝!”韵兰笑道:“真要这样,方为有趣!”佩镶也要来撕嘴,友梅道:“我们今日还要做诗,须早早散席方好,我们就行令罢!”仲蔚道:“小碗齐了,再行令!”佩镶道:“今日有一副《红楼梦》令,只须抽筹,停一回子我给你看!”黾士道:“是内外统行,还是两起?”秋鹤道:“我先来做诗!”   介侯道:“且慢!”仲蔚道:“我们十个人,行过了递进去!”佩镶道:“也好。”友梅道:“怎样喝酒呢?”芝仙道:“大约签上必定注明的。”萧云道:“这等签,我都见过了。犯了各项,要多喝的!”伯琴道:“快去取大玉杯来!”佩镶道:“这里的杯,惟套杯有大校玉杯总是这么大,不得再小的。或者斟到八分,也可以使得!”说着,八菜业已上齐。佩镶再到里边关照了一通,就把这令筒给太太等看了,大家称好。佩镶取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六十根牙签。一面镌着《红楼梦》中人的姓名,下引西厢一句,一面镌何人饮,或合席饮,或自己饮,两人饮。   佩镶道:“每言饮者,必八分杯一杯。内外统计,如合席饮,内外须要统饮。但我不能照应两边,我今要委两个人,一是珊宝姑娘,一是介侯。如我在外边监签,里边酒政,请珊姑娘督饮。惟二位太太可以代酒,其余均不准代!”程夫人笑道:“不要你虑得,我们也不用代。不过我们菜也够了,要坐在炕上随意吃些,你们不能拘住我们。”顾夫人笑道:“甚好,我们两个人且散坐,把这个清炖鸡脯抬到炕!”太太安排妥当,佩镶道:“我在里面监督令,外面酒政就请介侯。倘有舞弊,一查查出,或被告发,即加倍罚这舞弊之人。知情不举者,罚及其半!”   众人道:“甚好,你行罢。”佩镶道:“这是行了一桌,再一桌呢?现今从西首席上排去,到东边席上。里面从上桌到下桌,你们看我先饮令杯,然后掣签。你们也要先饮一杯再行掣签的。”介侯道:“我们索性大家各饮一杯,免得掣筹时再饮。”   佩缓道:“也好。”于是知照里边请珊宝姑娘监饮,各照一杯。   这里佩镶方自掣筹,只见签上写着:   小红,眼底空留意,○自饮一杯。能说急口令者免,携俊仆美婢带色巾花中者饮。   佩镶把枝牙筹插在另一个筒里,便念急口令道:“散心散心,走上第一个。亭台上一张琴,桌上一卷经。操罢一曲琴,念完一卷经。南无观世音。”共急口念了十八遍,第二遍是两个亭,两张琴,两卷经,次第排下至十八为止,差者仍饮,佩镶幸而无差,免饮。兰生、芝仙、双琼、碧霄、幼青皆有色巾,各饮一杯。兰生、双琼、碧霄携有美婢,多饮一杯。韵兰、珩坚、柔仙、珊宝、秀兰、素秋、湘君各有美婢,兰生、芝仙有俊仆,也饮一杯。这回兰生饮了三杯,兰生道:“了不得,这样子喝,总要醉的。”佩镶笑道:“谁教你犯了许多?”伯琴笑道:“醉也不打紧,替你受唾就是了。”佩镶啐了伯琴一口,仲蔚掣筹,众人看后,还传到里面看,再交出来插好,以后每掣一签,六席中必传观一遍。仲蔚掣的是:香菱,世间草木是无情,犹有相兼并。○此后有掣得宝玉、黛玉、湘云者,多饮一杯。   同年,同谱,好吟,及脱衣解带者饮。   外边伯琴、友梅二十七岁同年,里边韵兰、珊宝、秀兰二十三岁同年,湘君、凌霄二十二岁同年,玉田、喜珍、文玉、月仙二十一岁同年,幼青、柔仙十六岁同年,珩坚、雪贞、霞裳、佩镶、芝仙十七岁同年,双琼、兰生十五岁同年,秋鹤、芝仙同谱,皆各饮了。韵兰、秀兰、珊宝、湘君、碧霄同谱,柔仙、凌霄同谱,佩镶、倚虹同谱,俱饮了。秋鹤解带,兰生脱衣,文玉在那里缚鞋带,也罚一杯。交令,友梅掣签,众人看时,平儿,我做夫人便做得过。○带金镯锁钥,及与己同庚者饮。   惟佩镶、伯琴饮一杯,里边除二位太太、珩坚、双琼、素秋不带金镯,其余都饮一杯。连碧霄之婢倚虹、韵兰之婢霁月、珩坚婢暗香、柔仙之婢俊官、珊宝之婢玉怜、素秋之婢绿香、秀兰之婢小碧、湘君之婢舜华也都带着金镯,珊宝勉强要他们饮。霁月笑道:“这是席上人的令。”珊宝笑道:“我不管席上席下,但带金镯的必要饮,不饮把镯子退下,送给我。”倚虹道,“令出惟行,也强不过了,霁妹妹饮了罢。”霁月笑道:“无名酒我是不饮的。”倚虹道:“你们不饮,我来替你们饮。”就一起饮了三杯。珊宝笑道:“好妹子。”那边舜华道:“剩这两杯,我来饮。”珊宝道;“你两个人好,大家不要立着,坐到我这边来,替我监令。”遂命人移了两个小方杌排在自己旁边,叫他二人坐下。程夫人、顾夫人笑道:“这两位姑娘,毕竟生得体面。”珊宝向倚虹笑道:“如何,我一抬举你,太太便赞你了,还不去敬一杯酒?”二人果然走过去敬酒,两位太太笑道:“姐姐们莫客气,到不敢当了。今日没得东西送你,我们自己搜搜看!”于是程夫人送倚虹一枝翠玉簪,顾夫人送舜华一注鲛绡帕,二人谢了归坐。外边芝仙又掣了一枝签,上注着:胡氏,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续弦、初会、新客、新婚者饮。   芝仙、珩坚、霞裳各饮干,黾士掣了一枝,传与众人看云:邢岫烟,犹是怯衣单。○服旧衣,有贤内助,及袖大者饮。   席中贤内助秋鹤、芝仙各饮,姑娘们大袖均不算。介侯接令掣,签得的是:芳官,年纪小,性气刚。○同姓,装醉,辞酒者饮。再辞罚大杯,不准代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