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8 页/共 56 页

詹、施二人也说:“讲到我们俩的差使,虽然也是藏太太之力,却一大半仰仗诵仙兄提携之功,否则太太又何尝知道三千珠履中,有我们两个鸡鸣狗盗呢。”伯宣笑道:“你们讲这些古话,我也想起当年到江苏候补之时,康中丞还未放江西巡抚,然而已握有全国交通大权,我初与他家大少爷葵生相识,这时候臧太太尚未有现今这般权力,杨姨太太、鲁姨太太还在,康中丞很听他两人的话,我便央求葵生在鲁姨太太跟前求一个电报局差使,果蒙鲁姨太太吹嘘之力,康中丞居然给我一个湖南电报局委札。岂知我混了几年回来,鲁姨太太、杨姨太太相继作古,葵生也一病身亡,我因谋事念急,接连拜会康中丞一十二次,毫无动静。后来打听得目下康公馆大权,都归臧太太掌握,好容易走了内线,先得太太俞允,才蒙中丞保荐我往财政部当差。运动了半年之久,始得奉派为上海官银号监督,可知天下万事,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边脚路,也不致有这许多周折,而且还可弄个更好差使。思想起来,好不后悔。”   诵仙口道:“提起葵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新闻,我本欲告诉你们的。方才一阵瞎说,不觉忘了。你们可知葵生的长子成官,今天早上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众人惊问此言怎讲?诵仙道:“今天我在裕国银行吃罢饭,正要学那宰予昼寝的故事,忽然康公馆打电话来唤我快去,说有紧急要事。我还道是臧太太唤我,故此急忙忙不俟驾而行,岂知到得那边,却见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头子默默无言,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似乎怪我不该来的。我见此情形,不觉呆住了。大少奶奶见了我,便说戈师爷快给我想想法子罢。成官这孩子不知怎的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要十万银子取赎,否则将他当作宗社党办,枪毙示众。你想大少爷死后,只留得成官、忠官两个孩子,忠官又时常多病,若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戈师爷请你看大少爷在日待人还没什么错处份上,替我进城走一遭,料想你朋友很多,不难找一个脚路,进去说说,若能减少固妙,如其商酌不通,便是十万也罢,只要他们不损我家成官一毫一发,安安顿顿送他回家便了。我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不由的热血潮涌,当时一口答应,说这件事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们把成官掳去,既存心敲诈,决不致伤他毫发。好在这里也不希罕十万八万银子,我马上挽人进城去说,能通融的固妙,否则便照数给他,将成官赎回便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于色,恶狠狠的对我盯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不在乎十万八万银子,照数给他,须知银子虽不希罕,体面也要紧的。我家老爷堂堂江西巡抚,大清年间,红顶子黄马褂的人,谁不是敌体之官,称兄道弟,我们康公馆中出去一猫一狗,也没个人儿敢损他一毫一发。这些革命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掳起我家的人来,亏你们还说得出,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取赎。非但被人小睹,而且将这班人引惯了,没钱用时,便掳个人去勒赎,成官掳过了掳忠官,忠官掳过了掳七少爷,慢慢的五少爷、四少爷、三少爷一个个掳遍了,论不定还要掳老太爷呢。那时百万千万,由他们任意敲去,此时十万八万固然没希罕,须知一个人十万,十个人便是百万。他们今儿抓了一个小孩子要十万,将来掳了大人,论不定要百万千万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也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吗?依我主意,着个人去向他们硬要,银子一两都没有,不怕他们将成官吞下肚去。”说罢,气愤愤的走进里面。我听了这些话,顿时将一腔热血化为冰冷,连屁也不敢再放一个。到外帐房坐了一会,再往太太房中请示,一进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顿申斥。我早知有此一着,先陪了许多不是,太太才平了气,命我不准多管闲事。三天之内若非太太呼唤,不许私到公馆。我有生以来这种钉子,还是第一遭碰呢。你们想想,目今的时世险不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人勒赎,真应了没有王法这句话咧。”   如海道:“我看这件事,论不定还是一班歹人,冒着革命党名字干的。若说真革命党,乃是政党,岂有作此强盗行为之理。”讲到这里,俊人过来敬酒,众人一齐站起,向主人称谢。俊人敬罢酒,作了一揖,说:“请列位热闹热闹。”说罢又到别桌上去敬酒。这边如海便请首座令发。诵仙笑道:“兄弟酒量甚窄,请我做了令官,不但有负厥职,还恐贻笑邻席。你是主人代表,不如自己发令为妙。”如海笑说:“如此有占了。我们今天往外攻呢,还是里边先动手?”诵仙道:“自然往外攻,里边须要同心协力,固结团体,岂有外患未平,擅起内乱之理。”如海拍掌道:“诵翁此言,大有深意,我们摆一百杯里通何如?”众人都道甚好。如海数了一数,说我认二十杯。伯宣、枢世、励仁三人也说:我们各认二十杯。如海道:“如此已有了八十杯,还剩二十杯,请诵翁和倪老伯分任何如?”   诵仙皱眉道:“十杯酒太多了,还事请倪老伯担承十五杯罢。”伯和着忙道:“小弟连十杯还恐不能消受,再添五杯,如何担当得起。”诵仙笑道:“素钦倪老伯海量,今日何必推却。”众人也这般说,急得伯和满脸紫涨,连说了五六个不字。如海便道:“既然倪老伯不能多饮,我代诵翁饮五杯便了。”伯和听说,如释重负。当下如海高声向下首一桌的魏文锦道:“文锦兄,敝桌摆一百杯里通,请那位过来监酒?”文锦回说不承认。如海道:“为何不承认?”文锦道:“本钱太小,要同我们拳,起码五百杯。”如海笑道:“你莫说大话用小钱了,可记得有一天你饮得一斤半酒,不等散席,已呕了一痰盂么?”   文锦笑说:“放你妈的屁,我来监酒,看你能灌多少。”说着走过这边,看如海满满的饮了二十五杯,伯宣等三人各饮二十杯,伯和十杯,诵仙捏着鼻子,呷了五杯,凑足一百杯,回席报告,然后点将兴师,五魁八马的一阵乱闹。伯和一气饮了十杯酒,已觉得头脑昏闷,面上发热,见如海等兴臻颇豪,深恐少停还要添本,免不得又要吃酒,故此趁他们乱哄哄的当儿,私逃出席。那边女席已散,外边正在开演电光影戏,伯和随意拣一个座位坐着观看。这出影戏片颇好,光力亦足,所惜戏中情节,都是外国文字,伯和看了,全不懂得。第二出乃是滑稽戏片,影出一个泥水匠,肩着一部扶梯,横冲直撞到处闯祸,后面追随不少男女,走到一处桥上,桥板断了,众人一齐落水,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伯和也笑得眼泪迸流,慌忙掏手帕出来抹拭。猛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你两个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我们新戏快开幕了,何不到那边去看呢?”又听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我们冷不冷,要你费什么心,你们这种蹩脚新戏,有何好看,快我给滚罢。”那人又道:“你们着了凉,我心中怪不舒服的。你叫我滚,我本当就滚,无如你两人似一块吸铁石般的,把我吸住了,教我如何滚得开呢!”   伯和虽然上了些年纪,年轻时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听了这几句话,明知其中大有蹊跷,因此十分留意,偷眼瞧见适才那两个绝色女郎,正坐在他旁边一条凳上,背后站个少年男子,虽在暗中,却看得出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一边说话,一边嬉皮笑脸,把右手在那年纪略长些的女郎肩头上一搭。那女郎并不动怒,反回头向那人笑了一笑,低低向同座那个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一同站起,也不招呼那人,径自出了影戏常那人更不停留,抽身便走。伯和看得真切,暗暗嗟叹,心中思量,想这个女孩子大约是俊人的亲戚,惜乎我并不认识,然而决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看她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已是如此放荡,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过。无如上海一隅,狂童恶少,遍地皆是,近日更有这班新流行的新剧家,变本加厉,百般勾引,女流无知,往往失足,真有防不胜防之慨。若要整顿,非得将那班狂童恶少,斩尽杀绝不可。但这班下流淫棍,何止百万,当今之世,只恐没有第二个黄巢降生,下手屠戮,故而风化二字,从今以后,一定不堪回首的了。想到这里,切齿不已。忽然眼前一亮,影戏布上现出暂停片刻四个大字,众人一齐站起。伯和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信步走到新戏场中,已不见那两个女郎踪迹。再看台上做的新戏,非骡非马,很是可厌。伯和不愿多看,缓缓踱出,忽见迎面如海走来,一见伯和,笑道:“在这里了。你这老头儿生得好快腿,怎么一转眼便溜得无影无踪,令我寻了好久,我们桌上被别桌打得大败亏输,连添了两次五十杯的本,仍输完了,现在诵仙有事先走,伯寅醉倒席上,励仁送他回去了。只有我同枢世两个,还能上马杀敌,不过人少太不成个模样,你虽然不能喝酒,也可做个炮架儿,装装样子,溜在外面,岂不丧气,快随我来罢。”   伯和见他满脸通红,口中酒气直冲,知道不能同他违拗,随他回到厅上。只见宾客已散去大半,有些都在用饭。自己桌上只有詹枢世一人坐着,脸上红得似初宰下来的猪肺一般,两眼直视,口中还嚼着水果,那涎沫却自口角直往下淌,如海大声道:“我扯得一个生力军来了。魏文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么?”文锦正吃着饭,听说笑道:“算了算了,我认输了,今天我已吃饭,改日再领教罢。”如海道:“不中用的东西,我料想你不敢了。”文锦笑了一笑。枢世接口道:“老子输拳不输气,背着人吃是不行的。”如海道:“那才是汉子呢!你们还有那个敢同我们较量较量!”   文锦连说不敢不敢。如海大笑,吩咐拿饭来,下人端上干稀饭,伯和吃罢,略坐一会,辞了俊人回寓。他因白天劳困,到得栈中。即便解衣安歇。一宵易过,次日起来,盥洗时,觉得头发长了,便命从人雇了一个整容的,把头发剃光,自己一模,笑说好适意,民国成立以来,只有这件事可称得真正改良的,其余都是换汤不换药罢咧。说时回头见从人还拖着发辫,便道:“你为什么不把这劳什子剪了呢?留着适意吗?”从人回说:“小人早有此意,只因时下剪辫的人多,头发卖不起钱,我意欲待别人都剪完了,头发涨价,那时再剪,岂不可以多卖几个钱么!”伯和大笑,忙取小洋一角,打发那理发匠走后,用过午膳。不多时寿伯又来找他,还带着一张请客票,乃是尤仪芙请伯和在一枝香西酌。伯和看罢,迟疑道:“我与这位尤先生还是初交,如何扰他的东道。”寿伯笑说:“这又何妨,况他今儿请客,并非专诚为你,因他近日有几件事,颇受舆论攻击,故肯一解悭囊,邀请本城几个绅董,以为联络感情地步。又因这班绅董,都是老派人物,与你志同道合,故此带着请你,你又何须客气。”   伯和本有结交上海绅董之意,正愁没人介绍,闻言不胜欢喜,便道:“原来如此。但他既受舆论攻击,一定干了不法之事,本城绅董,岂肯赴他的筵席。”寿伯笑道:“你又来了,人有几种人,绅董也有几种绅董。那一班公正的绅董,自然岂肯列席。还有一班下流绅董,听说有得吃喝,那一处不愿意去。及至吃了一顿后,无论你如何不法,他们自能旋转乾坤,把你抬举得比好人更好。常言道养狗要他摇摇尾巴。然而供养这班人却比养狗上算多了。”伯和笑道:“你也未免言之太过,公道自在人心,既为绅董,岂有不讲人格之理。我们这时候便到一枝香去呢,还是别作消遣?”寿伯道:“早得很呢,七点钟去,还恐太早,我们且往张园去玩玩罢。”伯和摇头道:“不去不去,那地方有何可玩。我自到上海以来,还没进过城,你可能带我到城隍庙中去玩玩么?”寿伯道:“有何不可,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罢了。”   当下伯和更衣换履,与寿伯雇车到新北门口,步行进城,见街道狭窄,游人辐凑,两旁小贩,摆着各种地摊,行路时一不经意,便有碰撞之虑,与租界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寿伯同他到得意楼泡茶,听了一回书。伯和因口音不同,莫明其妙。再与寿伯同往内园。这内园地址虽小,颇有亭台山水之胜,伯和周游一转,很是满意,便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坐下,向寿伯道:“我看上海洋场,以繁华胜,城内以幽雅胜,两两相较,幽雅固不如繁华。然而繁华过眼,幽雅长留,若将眼光略略放得远些,则城内还可玩赏玩赏。讲到租界上,只足供后人凭吊而已。”言时园丁送上茶来。伯和道:“原来这里也卖茶的。”   寿伯道:“这地方乃是钱业公产,凡系钱业中人,到此游玩,园中例有茶水供给。若是平常游客,喝盅茶随意赏给几文茶资,虽算不得卖茶,其实也与卖茶相似。在先园中颇多高人雅士的游踪,近年来一班青年男女,见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静,每每借作秘密聚会之所,因此形式上渐见龌龊,然而逛的人,却比往年多上几倍。每逢礼拜日一天,卖茶生涯,很是不恶呢。”伯和微笑不言,仰面看西半天正当夕阳衔山,天色殷红如血,那一片残照,斜映在假山石上,处处带着几分红色,不觉脱口说了声好景致。寿伯取表一看,说:“怪道不见人来,时候已五点多了。上海城内没有夜市,此时将次散市,我们喝杯茶出城如何?”伯和立起道:“茶也喝够了,就此走罢。”   寿伯即忙开消一角小洋茶资,出了内园,两人谈谈说说,信步所之,不觉已到新北门口。城外的一班黄包车夫,见有人出城,抢着兜生意,一齐围将上来,拦往去路。伯和止步道:“这班人着实可恶,那日我趁轮船到码头时,很吃着几个野鸡扛夫的亏,不料这些车夫,也的扛夫一般,带抢带夺,成何体统。”寿伯道:“这也难怪他们,上海一埠,太繁华了,四方食力贫民,都以为到了上海,定有个啖饭去处,因此携家带眷,联袂而来,岂知上海人注重虚声,毫无实际,诸如实业工厂,足为贫民谋生之处,反不如内地之多,以致客地贫民,流落无依的,不知凡几。有些身强力壮的,只得以拉车度日。然而上海自有电车以来,乘人力车的渐少,而人力车反日见其多。据云近日英租界内黄包车共有一万余辆,这种黄包车每日租费八九角不等,无如这班车夫,奔走终日,能得几何,往往有一天所得,只足供车主人的要索,自己反不能谋一饱的,无怪他们拚命争夺主顾,此种行为,虽然可厌,若替他们设身处地一想,却是怪可怜的呢。”   伯和怃然道:“人言上海为首善之区,不意好善诸公,不能从根本上着想,提倡贫民生计,既可兴实业,又可救免无数饿殍,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岂非成了善欲人见么!此时大约有六点钟了,我们径到一枝香去罢。”寿伯掏出金表,看了一看道:“才只五点半呢,去得太早了,等人怪心焦的,我们不如先到王熙凤家去坐坐,好在她家离一枝香近,待敲过七点钟再去不迟。”伯和道:“你莫取笑罢,今儿又不摆酒,到她家去则甚?”寿伯笑道:“亏你说得出呢,所以要攀相好者,无非为着没事时前去坐坐谈谈而已,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头才去,岂非太冤了么!幸得你这句话不在堂子里说,若被堂子里人听见,这瘟生的徵号,可就逃不了咧。”   伯和笑道:“瘟生也罢,横竖我们老头子嫖院,十人之中,却有十一个做瘟生的,未必见得在一句话上占得什么便宜。”寿伯大笑,即便雇了两部黄包车,讲好价钱,坐到三马路王熙凤院中。此时熙凤正在梳头,见了二人,略略欠伸,带笑叫了声倪老爷、二少请坐。寿伯笑问熙凤今儿梳头怎的这般晚?莫非昨夜没睡,今天失了觉么?”熙凤笑道:“二少休得取笑,我今天早上九点钟已起来了,头本是早早梳好的,只因饭后打了个中觉,弄乱了头发,故而重梳一次,不料被二少看见,偏有这许多唠叨,幸得倪老爷是熟客人,若被第二三个听见,岂不难以为情么。”说时回头向伯和笑了一笑,伯和被他这一笑,皱皮脸上,顿时加上一重紫色,觉得两腿一软,不由的在熙凤背后凳上坐下。娘姨送过茶来,伯和喝着,一面看梳头佣替熙凤戴上沿条花朵,收了梳头家伙。   熙凤走到面汤台边,净了面,见伯和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免不得又笑了一笑,重复回到原处,调脂匀粉。伯和虽然坐在熙凤背后,却在桌上那面大洋镜中,看得出熙凤的正面,见她浓妆艳抹,润脸生辉,虽非沉鱼落雁之容,大有闭月羞花之态,不觉看得呆了。熙凤也在镜中看出伯和的嘴脸,心中暗暗好笑,故意将洋镜向前略移一移,自己身子向后一仰,本要令伯和看她不见,不意伯和的眼光钉在镜子上,镜子向前移,他的头颅也向前凑,恰巧熙凤身子望后一仰,伯和的鼻子,便与熙凤发髻起了个小小冲突,不觉叫声哎哟。熙凤忙问碰痛了倪老爷没有?伯和鼻管中虽觉略略有些酸痛,然而嗅着了熙凤头上那股香水气,已足抵消痛苦而有余,听熙凤问他,慌忙掩着鼻子,笑说不打紧的。说罢之反,反觉有些害臊。再找寿伯,踪迹不见。原来寿伯素与熙凤院中的打底大姐阿金相好,进院时已记挂着她,和熙凤搭了一句话之后,即便丢了伯和,奔到后房间找寻阿金。那时阿金正陪着一位女客,面对面睡着吸烟。寿伯见了,自觉卤莽,很有些局促。那女客却毫不在意,仍吸她的阿芙蓉膏。阿金见了寿伯,一咕噜坐起道:“我道是谁,你可把我吓坏了,怎的不声不响,闯了进来?对面小房间里坐罢。”   寿伯到了小房间中,私下问阿金,那个吸烟的女客是谁?阿金道:“她还是我的旧东家呢。三年前上海有个鼎鼎大名的媚月阁,便是此人。这几年她在北京做生意,只因革命以来,生意没甚起色,故此重来上海,意欲暂时仍操旧业,慢慢的在风尘中物色一个如意郎君,以了终身大事。现今耽搁在一个小姐妹家中,因知我在这里,故而亲自找来,令我寻觅房屋,适才正在谈论此事,不意被你瞎闯瞎闯的闯了进来,岔断话头。”寿伯道:“如此说来,大约将来她挂牌之后,你要调到她那里去了。”阿金道:“这个自然。她所结交的都是些官场阔客,化银子整千整万都不在心上,和这里一班商界中客人,嬲了几天,才肯做一个花头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了。况且这里的先生,又爱交接一班校”寿伯不等她说完,便问小什么?阿金笑说:“没有什么。”寿伯道:“你方才说了个小字,底下一定还有话。”阿金笑道:“一小就完了,还有什么话说。”寿伯不依道:“你休哄我,小字底下必有一个名目,决不能就此完结。”阿金笑道:“小者无非是小大姐小孩子而已。”寿伯道:“不行。你适才所说的决非小大姐小孩子,一定另有别的小,你休用鬼话搪塞,非得从实说出不可。”   阿金不肯说,寿伯扭住她,两个人倒在榻上,嬲做一堆。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忽然有个娘姨走来,见了寿伯,便说:“曾二少,倪老爷找你呢!”寿伯慌忙放了阿金,走到熙凤房中,却见伯和正同熙凤手搀手的说话,见了寿伯,便道:“你躲到那里去了?怎么眼睛一霎,便不见了。”寿伯道:“我因内急,故在后房出恭呢。”伯和道:“怪道进来时有股臭气。”这句话把熙凤都引得笑了。见娘姨们都不在旁边,便洒脱了伯和的手,自去倒茶。伯和悄悄告诉寿伯说:“方才熙凤讲的,后天是她干娘生日,院中雇了一班宣卷,要我做个花头,绷绷场面,你道如何?”寿伯道:“这是老伯第一次出手,我们再赞成没有。”伯和笑道:“便是你不赞成,我已答应下了,后天请你代邀几个客罢。”寿伯道:“这个自然。”伯和又道:“这时候大约有七点钟了,我们可以去咧。”寿伯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已忘怀了。”熙凤知道他们往一枝香去,便对伯和说:“少停要到这里来叫局的。”伯和道:“那个何消说得。”   两人辞了熙凤,步行到一枝香番菜馆,见门口水牌上十四号下,填着尤君定三字。上得楼来,早有侍者引他们到十四号房间。伯和一进门,已见仪芙陪着六七个客人讲话。这班人老幼不一,都是衣服朴素,岸然道貌,见有客来,一齐站起。伯和与他们一通名姓,知道是本地绅董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李耐庵、吴士氓、魏运同诸君,其中还有一位领袖群贤的,叫做汪晰子先生。正是:满座佳宾图哺啜,一班绅董善逢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三回吃官司队长受奇羞想议员公民发狂   热众人也问过伯和等名姓,各道久仰,客套了几句,才随意坐下。仪芙随问寿伯今儿陪着倪老伯在那里玩耍,到得这般迟?寿伯便把日间在城内吃茶,后来又到王熙凤家坐了一会等情,大略向仪芙讲了。仪芙笑说:“怪道倪老伯红光满面,原来刚才会过亲了,不知几时覆席?我们还可叨扰一杯喜酒呢。”寿伯道:“快了快了,就是后天。”仪芙道:“原来倪老伯后天请客,那可妙极了,不知可用得着我这个俗客吗?”伯和道:“只恐尤先生不肯赏光,那有不奉请之理。”正言时,侍者在门口说了声有客,众人又各起立。伯和见那来者身穿军服,器宇轩昂,面色略略带紫,两眼露出凶光,一进来便把右手向额角一扬,行了个军礼。这几位绅董,也都恭恭敬敬,答了个正式鞠躬之礼。仪芙抢上一步,同那人拉手说:“刘队长为何来迟?我们恭候许久了。”那刘队长笑了一笑道:“我白天在司令部,因有几个兵士,犯了我的军法,我为着这件事,亲自发落了那几个人,因此出来得晚了,累你们多等,很对不起。”仪芙道:“不知如何发落的?”刘队长笑说:“有何发落,枪毙罢咧。”   众人听了,都吃一惊。晰子忙问,究竟犯了什么法,有这枪毙的罪名。刘队长道:“法呢并没犯什么大法,只因他们不听我的话,所以我便把他们枪毙了。”黄万卷接口道:“不听说话者,无伤也,乃至枪毙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岂不闻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况人乎哉!”刘队长听了,不大懂得,料是驳他的话,顿时把双眼一睁,大声道:“你这位先生说些什么?我们当军人的,言出如山,若有不听的,便是犯法,莫说是我手下人,即使不是我手下人,我要枪毙谁,便把谁枪毙了,看他逃到那里去!”万卷吓得不敢再说。晰子恐刘队长生气,慌忙赔笑道:“队长误会了,方才黄先生说,这种不听说话的人,应该枪毙呢!”刘队长笑道:“那才对咧。”   伯和悄悄问寿伯,这刘队长是谁?因何如此蛮横?寿伯低声道:“他乃是我们都督手下五虎将之一,敢死队的队长,人虽粗率却还有些肝胆,本是武教习出身,都督未光复时候,就和他十分知交,所以现在军政府成立,他的权柄也大得很,我们都不得不拍拍他马屁。你听他说话蛮横,其实并不可怕,因他常说枪毙人,却从未见人被他枪毙。刚才一篇话,也是故意说着哄哄你们呢。”伯和方才明白。仪芙道:“客齐了,请各位点菜入席罢。”   随把墨盘推向晰子面前道:“请汪老夫子先点。晰子满面堆笑,顺手取枝笔,在砚池内润了一润,见是枝开花的,忙换过一枝,岂知乃是枝破笔,不觉哼了一声,高喊堂倌取笔。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仪芙忙替他叫人铃按了一按,侍者进来,仪芙命他取笔,侍者出去,半晌不见取到。晰子好生性急,只得把那枝开花笔在口中含了又吮,好容易将笔头吮尖了,已弄得满嘴唇都是黑墨。晰子也顾不得许多,略把衣袖拭了一拭,先取菜单一看,见五花八门,写着二十余种,都是他爱吃的,一时竟不得主意,意欲照单全点,又恐肚子装他不下,只得勉强割爱点了八样菜。写罢,见九如已在旁边恭候,手中还拿着侍者送来的那枝好笔,慌忙起身让他点。九如坐下,一手润笔,一手将晰子的菜单看了又看,连说点得好,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张。接着卫运同见他二人点的是牛尾汤、烩鱼、猪排、童子鸡、龙虾、火腿蛋、咸牛肉、鸭片饭,摇头说太多了,便减去二色,只点六道。伯和央寿伯代点了六样,其余各人挨次点毕。仪芙又拿了一叠局票,先替伯和写了王熙凤,再问晰子等人,都说没有。寿伯道:“今儿又不是在堂子中请客,况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学中人,这个俗例,可以免得。”仪芙也知除却自己和寿伯、伯和外,没第四人叫局,笑道:“免去也罢。”随把写就的那张局票撕了,请晰子上坐。晰子让刘队长,刘队长却毫不客气,大模大样的坐下。仪芙自居主席,伯和等也随意入座。仪芙命侍者开了瓶白兰地酒,先问刘队长要不要?刘队长不知这白兰地酒的方量很猛,平常都用高脚杯喝的,他却把大玻璃杯教他倒,见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浅浅半杯,不由的心中冒火,圆睁双眼,喝道:“倒满了。”侍者吓了一跳,忙满满的给他斟了一大杯。下首坐的晰子,见刘队长用大杯喝酒,自己焉肯放松,也把大杯给他倒酒。侍者被刘队长吓怕了,不敢怠慢,也满满的斟上一杯。再看这一瓶酒去了两大杯,所余无几。又见九如、守愚等都高高举起大杯等着,暗想今儿这班客人,好大酒量,一个个照这样的大杯斟去,料想非得五瓶白兰地不够,即忙又去拿进四瓶酒来。仪芙见了,暗暗心痛,却又不能阻挡。眼见得五瓶酒都开遍了,暗说完了完了,这五瓶白兰地酒,已去十五块钱,今儿这顿请客,至少须得三十块钱。幸亏得姓康的那边敲出了五千洋钱,我也有几百分头,否则真要大蚀其本咧。一赌气便把剩下的白兰地自己斟上一大杯,一气喝了三口。   同席那位钱守愚先生,久慕这白兰地的大名,今儿与他第一次见面,觉得他初出瓶口,有一股香气扑鼻,意欲尝尝滋味。因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也不便出手。然而喉中已痒得不堪,今见主人饮酒,自觉再也忍耐不住,暗想此时不饮,更待何时,即忙举杯笑说:“记得小说书上,有什么白兰地一口一杯,我看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一边说着,一边已呷了一大口,嘟咽下肚去。谁知下咽犹可,一咽之后,顿觉得喉中辣不可耐,舌头也变得麻木不仁,那一股辣气上冲脑门,不知怎的他一双六亲不认的老眼中,竟流出两滴眼泪来。啊哟二字,几乎出口。忙把酒杯放下,假意嗽了两声,掏出手巾拭去眼泪,掩过痕迹,还觉口中热辣辣的难过。看台上没有下酒菜,只得取了块面包,向口中一送。不料这块面包是烘过的,边皮很硬,守愚门牙已有几只脱落,很命一咬,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这一痛非同小可。而且面包入口,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恰巧侍者端上汤来,呷了两口,才把半块面包送下肚去。   这边钱守愚先生吃了两桩暗苦,谁知他对面的黄万卷先生,也闹了个小小笑话。他见寿伯等吃面包,都用刀将面包剖作两片,在中间涂些糖酱,然后合扰了,细细嚼吃。暗想这种大约是内家吃法,往日我见别人吃面包,都把牛油糖酱涂在外面,有时吃得满嘴唇都是油酱,岂不讨厌。我虽是第一次吃大菜,却不可不装个内家模样,免得被人看出外行来,暗中耻笑。因此也如法泡制,先用布将小刀抹了一抹,然后取起一块面包,右手执刀,左手执面包,看准了描头,用尽平生之力,一刀切去,吃嚓一声,已将面包平分两片,不过他这把小刀的刀锋快,这用力过猛,刀尖略在左手无名指上带,已割破了一条口子。万卷一心专注在面包上,倒也毫不觉痛,又满满在面包中涂上一层糖酱。才将两半片合扰,笑嘻嘻放下了刀,张开大口,咬了半块,缓缓嚼着,果然其味无穷。他口中的面包,尚未入咽,岂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血,已在还席,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万卷素患近视,见雪白台布上多了几滴红迹,还道是面包内流出来的糖酱,暗说糟可惜,即忙俯首去舐,舐出了血腥气,不免有些诧异。再一看这糖酱并不是打从面包内流下,却由他指上淌将出来,才知割破指头。此时触目惊心,觉得伤处微微生痛,暗说坏了,恰巧今儿身畔没带刀伤药,如何是好。猛见面前一只玻璃碟内,满装着细白糖,不觉心中暗喜道:“白糖敷刀伤,永无痕迹,可谓天假其便。忙用两指撮起少许,掩上伤口。不料这药才一敷上,顿觉其痛彻骨,不由的啊哟连声。众人惊问所以,万一手护着伤指,哼哼不已,却不肯说出缘故。寿伯眼快,见他手指带血,惊道:“莫非黄先生割破了手么?为何痛得如此利害?”再一看台上,不觉大笑起来,说道:“大约黄先生在伤口内敷了盐末,因此生痛,你们看台上不是落着许多盐屑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更觉羞愧难禁。本欲托故逃席,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只得暂时忍耐。幸喜众人志在用汤,笑了一回,便听得一阵叮盆响,接着鱼肉等菜,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你吞我吃,一顿大嚼,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终席无人提及,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但他今儿这一顿吃,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恨他父母生他时,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食量兼人,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省俭不少。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也点了八道菜,不料吃到第六道上,已觉上顶喉门,下抵肛门,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原来原往,岂非是千古抱恨。对面的守愚、九如二公,也与他同病相怜。守愚因酒力不胜,胃口减色。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多吃了两块面包。不意贪小失大,末道鸭片饭,竟不能下咽。惟有汪晰子先生,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可见得会长资格,与众不同了。主人尤仪芙,本有一件事,要借重几位绅董。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果不出伯和所料,一概谢绝,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因此未能发表,只算白请了一次客。酒阑席散,已在九点钟时分。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万卷、守愚等因难得出城,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仪芙待客人散后,付过菜账,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走不几步,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和一个三道头巡捕,赶到前面,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问道:“这人可是姓刘么?”   刘队长未回言,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那几名探捕听了,不由分说,围住了刘队长说:“请到捕房去一趟。”仪芙莫名其妙,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仪芙道:“有理不愁没处讲,便到捕房去何妨。若是他们的不是,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刘队长也说不错,两人随着这班探捕,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那西探上前一报告,仪芙听了,方才明白。这刘队长是个过犯,当年犯了事,逐出租界有案。今天私入租界,有违捕房章程,免不得还要过堂拟办。刘队长此时俯首无辞,被巡捕押入监牢之内,手攀铁栅,哭丧着脸,向仪芙道:“万望尤先生转告都督,设法救我一命。”仪芙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决无性命之忧。”当下仪芙出了捕房,赶到清和坊陆小宝处,找见都督。那时都督正同几个革命伟人打仆克,仪芙忙将刘队长之事向他说了,都督也无法可施。旁边有个朋友道:“这件事不须大惊小怪。巡捕房的事,急杀也是没用。那刘队长只可请他在捕房委屈一夜,晚日解公堂时,请一个有名律师上堂,包你一堂完事。”   仪芙听说,重复回转捕房,告诉刘队长,不必耽心,当夜又去找到一个做律师翻译的朋友,托他办理此案。果然次日刘队长过堂,并没受别样难为,只申斥一顿,重复逐出租界,不过略略丢些面子罢了,这都是后话不提。且说当晚晰子、九如二人,散席出来,一同进城。两人都是步行,一边走着,一边谈论一件正事。九如道:“讲到选举一层,可以不须愁得。好在我们有一个团体,常言众擎易举,我们会中人数虽然不多,若能人人向亲戚朋友远邻近舍跟前运动,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张选举票,有了一百八十张选举票难道一个小小议员,还愁不能到手吗!”   晰子道:“话虽如此,但权利二字,是人人爱的。试问你我二人,得了利益,谁不想自取,那一个肯拱手让人。况且我们旧学维持会诸人,与你我资望不相上下的很多。目今大总统恩典,有了这个做官捷径,他们个个都是公民,谁不眼红耳赤,跃跃欲试,只苦没得法儿,无门可入。倘若向他们宣布了这选举运动的妙诀,岂非开辟了别人的茅塞,于自己一方面,反有害无利么!”九如道:“这固是意中之事,然而有个补救之法,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可免那班人败坏我们的大事,还可令他们乐为我用,你道如何?”晰子拍手叫绝道:“妙极了!此法一行,尔我高枕无忧矣。”九如道:“今年我且让你,这件事势不能兼顾,若要两面不脱空,只恐反变做驼子翻筋斗,两头不着实。不过你若得了那样,这学务里的事,可要让我。”晰子道:“这个自然。事不宜迟,你明儿便叫万卷发通告,就是后天开会,最要紧的,通告上须写明特备茶点,万万不可漏脱。如其不写明,只恐没有人肯来的。”九如笑道:“这件事我决不忘,倘若别处开会,不备茶点,我罚咒也不愿意去,难道自己开会,这招徕的秘诀,反漏脱不成?”说时已到自家门首,九如辞了晰子进内。   晰子一人,走在路上,好生高兴。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读书不成,考试不第,幸亏口才胜人,得为旧学维持会会长,社会上居然大有名望。目今有了选举之制,正是千载一时的绝妙上进机会。照九如所说之法,运动起来,县议员一席,十拿九稳。县议员到手之后,慢慢运动省议员。做了省议员,再设法运动国会议员。一入了国会,只消逢迎逢迎大总统的意旨,若得总统赏识,便可弃行做总统秘书。做了秘书,便好运动做各部总长。如其得了交通总长,某处铁路电报局长缺出,有人运动,至少也得几万报效。倘使做了财政总长,大借款一次,便有数十万回扣。一任下来,不愁不多几千万银子。那时衣锦还乡,名利两就。古人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想到这里,颇以交通财政总长自负。到了自家门口,见那个站岗的警察,未曾向他行礼,不觉勃然大。正要发作,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做总长,须待一朝权在手,再把令来行,姑且捺下一腔怒气。走到里面,又怪他妻女没起身迎接。再一想女流何知,宰相肚里好撑船,不必同她们计较。便自己拖一张椅子坐下。此时裘氏正和女儿如玉在灯下做活计,晰子见如玉浑身缟素,愁锁蛾眉,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自己恋着数万金存款,致教女儿良宵夜永,独守空帏,未免有些抱歉。再一转念,将来为父的做了总长,少不得要与总统往来。当今大总统公子很多,倘和女儿结下爱情,便可嫁一个总统公子,岂不比平常小学生高出万倍。女儿啊,你休再抱怨为父的,为父的自有教你心满意足的一日呢。此念一转,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裘氏如玉惊问笑什么?晰子自觉这些话未便出口,随说没有什么,你们也可熄火了。裘氏知他旧病复发,不去睬他。晰子很觉无趣,一个人先安歇。次日他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先在书房中吸了一袋烟,打点运动手续。又把上海公民的名册翻了又翻,将自己相识中交情略深的人名圈出,数了一数,共是五十三人。内中有二十一人是旧学维持会会友,一个是妹婿,两个是联襟,五个是邻居,三个是表戚,六个是同学至交,还有几个,虽然也是亲眷,却已许久不通庆吊,如今用得着他们,免不得又要前去联络。旧学维持会诸人中,单有钱守愚那厮很是可虑,因他人虽不中用,却最欢喜沽名钓誉。当日选举会长时,曾同我竞争过一次,如今虽然被我制服,有时还想爬上我的头去,幸喜他为人贪图小便宜,不如许他举我做了议员,便把旧学维持会会长让他,想他一定答应。不过做议员可做总长一事,千万不可给他知道。他若晓得了,管教又要我竞争的。打定主意,又吸了一袋旱烟,叫娘姨买了十文钱烧饼吃了,拢着名册,到钱家去找寻守愚。   守愚昨夜在群仙看了髦儿戏,今天正在客堂中,指手划脚的讲给他妻女听。见有客来,忙叫妻女回避了,让晰子坐下,笑问:“会长先生,今儿起身得好早。”晰子道:“还是你早,我起身得不多时呢。”守愚道:“我因昨夜看了戏,所以今天已起来得迟了。往常六点钟便要起身,吹卯时风的。”晰子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选举名单,因道:“你这选举信,也是昨天送到的?”守愚道:“正是。只因单子上甲种、乙种的名字太多了,我还没看仔细呢。”晰子道:“人头虽多,听说当选的并没几个。”守愚道:“果然有这句说话。”晰子道:“但不知守愚先生的意中,想选举谁呢?”守愚道:“此是国家大事,必须选举一位名高望重的,方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晰子道:“这个固然,但也须得众人同意,否则举而无效,岂非白糟蹋一张选举票吗?”守愚道:“果然这一层上,也不可不留意的。”晰子道:“我看守愚先生名高望重,我们还是公举了足下罢。”守愚笑说:“这句话我……如何担当得起。我们会中,除却你会长先生以外,名高望重的,没有第二个了。”晰子笑道:“原为这虚名误人,因此有许多人意欲举我做议员,你想我也如何担当得起呢?”守愚道:“会长说那里话,你老人家的资格,也未必够不上议员了。”晰子道:“够虽然够得上,只恐有一部分人赞成举我,还恐有一部分人不赞成举我,仍不能足额,那时岂不教赞成我的一部分人,白糟蹋了选举票吗!所以我想还是联合这两部分人公仝举你,岂不甚好!” 守愚沉吟道:“话虽如此,不过你还有一部分人赞成,我恐连一部分赞成我的都没有,如何是好?”   晰子迟疑道:“这又是一个难题目了,然而不赞成的人,可以运动他赞成,只须略略下些本钱罢咧。”守愚道:“若说运动,还不如运动那一部分不赞成的举你,岂不比我运动全体的省力。”晰子道:“我若做了议员,势不能兼顾别处,这旧学维持会会长一职,却要劳守愚先生担承了。”守愚笑道:“不是我夸口的话,我钱守愚议员资格虽然够不上,会长的资格,却还担当得起。你若做了议员,会长之职,我一准代劳便了。”晰子道:“但你意中究竟举谁呢?”守愚笑道:“我吗?自然选举你,难道还要你运动不成。”晰子大笑,略坐片刻,又谈了些闲话,才告辞出来,再去找寻几个亲戚。这些亲戚都是商界中人,不知这选举一事,关系重要,接到了通告信,还当作寻常传单之类,丢开不作理会。听晰子谈及,方才搜寻出来,看了一遍,不是说人名太多,累赘讨厌,便是说我们做生意买卖人,不懂得这劳什子的议会,谁愿意丢了自己的工夫,去选举别人。晰子好容易用了许多说话,将这班人开导明白,然后教他们选举自己。好在这班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说并不反对,一口答应。   这天晰子虽然赔了些脚步,费了些唇舌,却还出兵有利,水到渠成。晚间九如来家,告诉他通告信已教万卷发出,自己也替他运动了十来个人。晰子好生欢喜。次日上半天,足不出户,在家备好了演说底稿,饭后出来,在茶食店中买了一块钱蛋糕肉饺之类,自己先拿几块吃了,然后叫店伙包扎停当,亲自带往旧学维持会。此时离开会时间还早,那黄万卷、钱守愚、卫运同三人已到会多时,一见晰子提着包裹进来,都说茶点来了,解开来大家尝尝。晰子忙道:“茶点须待开罢会再吃,倘若此时吃光了,少停吃什么呢?”众人听了,都露出很不高兴的模样。晰子不敢将包裹脱手,恐一脱手,又和上回一般,被人偷吃了大半,随即唤茶房拿去锁入厨内。自己还未坐定,九如也来了,向晰子说:“原来你先到咧,我今天还请了两个外客。”晰子说:“欢迎之至,来了不曾?”九如道:“马上就到。”又问晰子茶点买了不曾?晰子回说早买了,九如道:“这是少不得的东西,快拿些来尝尝。”晰子道:“等一会罢,待开过了会吃不迟。”   正言时,外面走进两个人。一个身长而瘦,一个身矮而肥,都在四十左右年纪。九如忙替晰子介绍说:“这位便是我们会长汪先生。这两位是无锡甘孟仁,孟河金富陶先生。”晰子知道二人是医界中有名人物,慌忙让坐不迭,说难得二公光临,真乃敝会之幸。二人也说久仰汪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不胜钦佩。晰子连称岂敢。九如道:“甘先生、金先生医务很忙,今天辞却出诊,拨冗来听汪先生演说,如此热心,世所罕见。”富陶道:“医务事小,何足挂齿。半天出诊,不过一二百元医金而已。汪先生的言谕,乃是千金难买的呢。”九如接口道:“虽然是汪先生言论名贵,然而兄弟居间介绍之功,也未必为校”众人大笑。九如又道:“甘、金二公远来,想已肚中饥饿,快拿茶点出来。”晰子无奈,只得命茶房装上两盆蛋糕、肉饺。孟仁道:“我们才吃罢饭,又要用什么茶点。”   九如道:“不必客气,粗点心随意用些罢。”说时已将一只肉饺,塞入口内。守愚、万卷等也一拥而上,你抢我夺,顷刻精光。可怜甘、金二人空挂这肚中饥饿的名儿,连手也不曾动得一动,不一时众会友陆续来齐,有几个眼快的,见台上两只空盆子,知道茶点已经用过,未免自悔来迟,交头接耳,切切私议。晰子恐他们走散,忙教茶房摇铃开会。众人纷纷入座,先由九如登台报告说:“今天本会开会,为的是选举问题。这选举便是目今最重要的事,然而出于创举,国民往往有不明其中真理,以致废弃选举权者,因此特请汪晰子先生,将选举重要关节演说,俾会员各将此意,向亲友处劝导,庶不致误会选举之意云云。”报告既毕,晰子大踏步跨上演说台,居中站定,向众人鞠了一躬,众人照例拍手为答,掌声既寂,晰子又嗽了几口,呷了一盅茶,才高声演说道:“列位啊!你们可知现在我人的地位,已不比从前了。从前是专制国的小百姓,目下是共和国的大国民。你道这一大一小,是如何过渡的?这都是一班革命志士,出生入死,打从满清政府手里夺下来的呢。然而他们拚着死命,和满清政府角逐,难道单在这名目上争一个大小吗?非也。他们的唯一主义,乃是国利民福。何谓国利?使国家立于安稳不败之地。何谓民福?使人民得有监督行政之权。国家安稳,则内患不生,外侮不侵,而国事日进于富强。人民监督行政,则公法常存,宵小屏迹,而政治自趋于正轨。世界共和各国行政之道,莫不视民意为转移。但一国之内,人民众多,眼光各异,倘若一一征其意见,岂不反变做杂乱无章吗!故有选举议员之法。县有县议员,省有省议员,国会有国会议员。议员都由人民公眩县议员便是一县人民的代表,省议员便是一省人民的代表,国会议员便是全国人民的代表。国家行政,须交国会通过。一省一县行政,须交省议会县议会议决。所以议员不但为人民的代表,而且为人民的喉舌。人民举了这人做议员,不但把喉舌交付这人,连身家性命也交付了这人,因他办事得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福。办事失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祸。责任何等重大。目今我国仿行选举之制,正是民权发展的初步,我人更宜十二分慎重,于选举议员一层,不事虚名,务取实际。不过我国人的习气,耳食胜于目睹,若见名单上有一二耳熟能详之辈,无论是否相识,往往将他名字写上。试想以身家性命交付一面不相识之人,天下有这等愚夫吗?更有一种人,爱举自己亲戚,你举我,我举你,此种行为,等于游戏。还有一班人,喜欢自私自利,偷把自己名字写上,其实毫无用处。有些眼光稍为远大的,将平日办事热心公益之人,默记在胸,选举时便写这人的名字,此举也未必有效。因选举议员,全凭多数公意。若以一二人的私见,万万不得效力,而且反将选举票丢于无用之地,岂不可惜。要知民国选举,四年一度,这张选举票,便是我人参与政治的一分权利。我人既有这一分权利,便当做一桩正用,岂可轻于放弃。故选举第一要着,须拣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更须有见识有口才,有资望,有肝胆,最妙曾见他办公益事真具热心,真有才干者,方能当眩还须在团体中互相讨论,公同选举这人。不但自己举他,更须劝诸亲好友一齐举他。不举则已,一举务使有效,那才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呢。这便是选举的真意,想必列位早明白了。尤望在座诸公,将兄弟这片说话,向亲友处广为传布,使人人不致误会选举之意,放弃国民权利,实乃中华民国之幸也。”说罢,众人一齐拍手。晰子含笑下台,九如又上台发表道:“方才汪晰子先生一遍演说,于选举真意,巨细无遗,更无须兄弟饶舌。但兄弟还有一层意思,势不能不发表发表。便是适才汪先生所说选举第一要着,须陈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我以为更须与公众有关系者,方能入眩譬如我们旧学维持会,团体虽小,成立已久,将来议员中如无本会会员在内,以后会中应兴应革之事,恐不能顺手。兄弟以为须得推行一个会友去做议员,倘嫌人数过少不妨向亲友处劝导。讲到本会同人中,见识口才资望肝胆,应推汪晰子先生为第一,兄弟的鄙见,便选举汪晰子先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这几话才一脱口,便听得台下掌声大作,有如春雷震耳一般。正是:好凭覆雨翻云手,巧逞急权夺利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2) 海上说梦人著   第十四回选举运动成笑史婚姻反覆堕奸谋   演说已毕,甘孟仁、金富陶二人有事先走。九如悄悄告诉晰子说:“他两个交游颇广,所以我特地请来,听你演说,倘在病客跟前谈及此事,或能在无形中多运动几张选举票,也是说不定的事。”晰子好生感激,称谢不已。随说明天准备午膳,请九如先生到寒舍便饭。又邀钱守愚、黄万卷、卫运同、李耐庵、吴士泯、李仰之六人作陪。众人俱说准到。晰子见一班会友,还呆坐不走,知道为着茶点问题,忙叫茶房将剩下的蛋糕、肉饺搬出,众人一见,眼都红了,不由分说,抢吃干净,才一哄而散。晰子回家,见左近一家门口许多人拥护不开,疑是打架的,慌忙分开众人,上前观看,不意是一爿新开肉店,这许多人都是来买便宜肉的。晰子自觉好笑,暗想明天请客,那班朋友须得大鱼大肉的请他们吃一顿,这里新开肉庄,何不顺便买一块钱肉回去,因即掏出一块洋钱,丢给掌刀的,说费神切一块钱五花肉。那掌刀的认得晰子是隔壁绅董汪老爷,即忙陪笑说:“原来是汪先生,此时没得好肉,我已差人宰了两口猪,少停肉到了,切好送到府上来罢。”   晰子笑说很好,那掌刀的待他走后,和伙计们一商议说:“这位汪老爷为人不大好打发,而且我们开张在他家隔壁,将来还要靠他照应,理送些敬意。他既来买肉,收了他一块钱,不如送半口猪去,两面光辉。”计议已定,随即开了半口猪,叫伙计扛着,送进汪府。晰子见了惊说:“这许多肉做什么?”掌刀的笑道:“这肉一半是汪先生买的,一半是小店敬意。”晰子笑道:“如此很难为你们了。”忙摸两角洋钱,给那伙计。掌刀的执意不受,丢在桌上去了。裘氏母女笑说:“这肉店老板好客气。”晰子哼了一声道:“客气也很不容易呢!我若不做。”说到这里,忽然中止,改口道:“试问第二三个,谁能化一块钱买半口猪呢?”裘氏母女大笑。今天晰子这一块钱肉,不但买得便宜,而且第二天请客并没添别样荤菜,却从半口猪上生发,烧一味白蹄,一味红烧块头肉,一味菜心肉圆,一味豆府干炒肉丝,一味豆腐皮炒肉,一昧碱菜肉片汤,一味肉钉墩酱,一味肉丝炒蛋,共是八样菜。九如等都吃得十分满意,还说我们都是自己同志,主人何必设此盛馔。席间晰子又提起选举问题,喜的并无外人,彼此畅意谈论。万卷说:“我已打定主意,选举汪先生。不但我自己选举汪先生,而且我命两个豚儿,也选举汪先生呢。”   九如哼哼道:“万卷先生这句话,太岂有此理了,怎把我们都当作你家豚儿呢?”万卷谢罪不遑道:“恕我无心,我不过脱口一句话,不道九如先生竟挑起眼来了。”众人都笑将起来。守愚道:“别混闹罢,正事要紧。在座诸公,自然人人举汪先生的了。但不知列位亲友中,有几个可以拿稳办得到?我有四个舍亲,原说举我的,如今我请他们改举汪先生,都已答应了。”万卷道:“我有五个。”耐庵道:“我有六个。”士民说:“我亲眷多得很呢,而且我没事时,常去走动,他们都听我意旨办事。如今为着汪先生的事,不免多去跑跑,大约都可以办得到。”九如道:“这些空口白话,谁多谁少,都不能作数,汪先生请你拿名单出来。”晰子忙把名单取出,九如搬过笔砚,说:“请各位把亲友名字摘出,以便查考。”   守愚摘了半天,只有三个。万卷两个。耐庵连一个也没有。九如道:“何如?争多论少,都是没用。就真有这几个人,也未必人人肯听你的话。即使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我说还是各自竭力运动,能多得一张选举票,便多一分希望,勿存私利,尽力为之,决无不能到手的事。”众人都说此言有理。晰子道:“饭冷了,大家吃完了再议不迟。”用罢饭,议论半天,仍无头绪。九如等各自散去。单有卫运同一人留着。晰子装了袋旱烟,递给他。运同接过烟袋,吸了几口,四顾无人,笑向晰子道:“我却有一个绝妙运动法儿,不知会长赞成不赞成。”   晰子忙问是何妙法?运同道:“我看名单上有许多公民,都是法华龙华浦东的乡愚,很有几个目不识丁之人在内,不知那班调查员如何把他们调查在内。”晰子道:“这也难说,因这班人乡愚虽然是乡愚,然而身未犯法,公民资格仍在,调查员势不能独独遗漏他们,但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说来有何相干。”运同道:“你说不相干,我去以为有一个绝好利用机会。这班乡愚,平日原不知何为国事。常言说:春耕夏获,秋收冬藏,才是他们的本分。讲到选举议员,监督行政,他们连睡梦中也未必想到有这八个大字。那通告信送去,他们又何尝知道这一张空文中,有权利在内,一定置之不理。我们只须打一百十张五分头的大面票子,挨户分送,附一张名片,推说是衙门里派下来的,教他们选举时,务必前去照名片上三个字写,不准弄错,如有不能写字的,可教他们马上学习起来,想必三个字,也没甚难处,这班乡愚眼孔小,怕官畏势,听说是衙门里的事,一定不敢违背,而且有大面可吃,自然人人欢喜来选举了,这岂不是一桩价廉物美的绝好买卖吗!像你昨天那般开会,办法固妙,然而会友中,人人都有权利思想的,假如应了方才九如那句话,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故要运动知有权利的人,还不如运动不知有权利的笨伯为妙。”   晰子拍掌叫绝,说:“此法更好了,运同先生设想高妙,令人钦佩之至,大号叫卫运同,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要用多少面票?”运同道:“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你想要多少选举票呢?”晰子道:“大约二百张也就够了。”运同道:“如此就打二百张面票足矣。”晰子算了一算说:“一张面票五分,五七三十五文,二百张共是七千文,洋价一千三百文。六块钱可兑七千八百文,除去七千文打面票,还多八百文,大约做往来的车钱够了,这事兄弟重托运同先生了。”说着摸出六块洋钱,交给运同,又深深作了个揖。运同慌忙还礼道:“彼此至交,理当效劳。车钱一层,何必客气。”晰子道:“为朋友的事,决无教你赔脚步之理。”   运同又向晰子要了两盒名片,辞别出来,一路走着,越想越佩服自己的法儿高妙。回到家中,却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绝妙法儿,传授晰子,理应自己弄个议员做做,每年也可多几百元进款。幸得他将这事全权托付与我,我何不把他的钱为自己运动,横竖这种事无凭无据,待发表出来,我得了议员,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当时便去打了一百张面票,化了三千五百文钱,余多的一概入袋。又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将晰子的名片藏过,预备停当,亲自下乡走了一趟,果然那班乡愚,当他是官府派来的,十分敬畏。运动完毕,还假意到晰子跟前去复命。晰子那知就里,千恩万谢,又留他吃了顿饭。选举那日,如坐针毡,从此便和士子听放榜一般,眼巴巴望到发表出来,那汪晰子的大名,竟落在孙山之外。晰子这一急非同小可,不但把稳瓶打破,而且化了不少钱的气从何处发泄。四路托人打听得自己只有二十六张选举票,心中暗想,卫运同替我发出二百张面票,据他说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理该有二百张选举票。还有旧学维持会二十一个会友,连自己三十二个亲戚,应该有二百五十三张选举票,打一个八折,也该有二百零二张,为什么变做了二十六张呢?莫非监视的从中作弊么?后又听得卫运同也有二十余票,未免有些诧异,暗想不料运同那厮,无声无臭,也有人选举他做议员。心中正自疑惑不明,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妹夫来家。说话间,谈及地方选举,他妹夫笑说:“这遭选举,真所谓怪态百出。有许多投票的,连字也写不周全。开筒时,一字不着的也有,姓名颠倒的也有,别字连篇的也有,写名不写姓的也有,总计废票有一百余张。最奇怪的,内中有一大半,大约举的是一个人,却有的写术运圆,有的写行车回,这种都不像个人名,或者是举卫运同写错的,亦未可知。”   晰子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着了卫运同的道儿,心中好不气愤。忙把杨九如请来,将一情一节告诉了他。九如也代他生气。晰子算了一算,说将他二十余张和我二十六张并合,共有五十多张,已可及格,不料他从中作梗,弄得两败俱伤,岂不可恶。九如劝道:“你也不必动气。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从古以来,小人变生肘腋的,不知凡几。吃一回亏,学百回乖。以后只消时常留意着这班人便了。讲到选举议员,这回不着,还有下回,你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无名火高到万丈呢!别的不说,我们会中会友陈浩然的儿子续娶,后天便是正日,礼还没送,你想究竟如何办法?”   晰子道:“仍用旧学维持会出面,送一幅呢轴便了。”九如道:“若用团体出面,只恐又和上回一般,大家老着面皮,不肯出钱,后来仍是办事人晦气。倒不如爽爽快快,我们几个化钱的出面,那班人送不送由他。”晰子道:“这个办法也好,就合四个人公送一幅呢缎便了。”九如道:“四个人合送一幅呢轴,很不好看,而且每人差不多也派到一块洋钱,何不合八个人送一幅缎轴呢?”晰子道:“缎轴也未必见得便宜。”九如道:“目下昼锦里的缎轴,每副连字只得五块钱,送去却有一块钱力金可赚。五块除掉一块,只得四块。八个人分派,每人只出得半块钱。他们还须挂在居中,岂不又省钱,又光辉。”晰子笑道:“你也算尽算绝了,连一块钱力金也算进在内,就照这样办罢。不知是哪八个人?”九如道:“你我二人,还有万卷、守愚、耐庵、士泯、运同、仰之六个。”晰子怒道:“卫运同那厮,你还要拖他在内则甚?我想明儿把他逐出旧学维持会呢。”   九如道:“你又要霹雳火似的了,教你不要气,只要记:古人喜怒不形于色,我劝你以后面子上仍同他好好的,只须存在心上便了。晰子仍愤愤不已。九如劝慰一番,辞子晰子,自去预备送礼不提。且说陈浩然的儿子,便是光裕,他自与邵氏觌面以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兼之舅母薛氏,又时常同他取笑,说把王家嫂嫂做媒给他。光裕面上虽然不答应,心上却十二分愿意。不过他自存了这个念头之后,见了邵氏反觉有些腼腆,不敢多同她搭话,因恐旁人见了,向他说笑,这也是少年面嫩之故,岂知却与他母舅钱如海一个绝好机会。光裕那知情海中有此劲敌,满心指望地方平靖,搬回家去之后,向母亲说了,教张妈作媒,娶意中人回家,共遂于飞之乐。不期李氏那晚跌伤了腿,邵氏伴入医院,一去月余,杳无音信。陈太太急于搬进城去,光裕未便拦阻,私下还想待李氏腿伤平复,仍搬回他家对门居住,岂知望眼欲穿,王家婆媳,仍未见回来,见中好不着急。竟欲到母舅家去,探听他婆媳消息,又自觉难以为情。有一天他见对门空屋中,有人出入,还道是邵氏婆媳搬回来了,兴匆匆的过去一看,不料大失所望,却是另外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并非邵氏婆媳。光裕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私向张妈询问。张妈支吾以对,光裕见她藏头露尾,益发怀疑。再三盘诘,张妈嬲他不过,只得倾吐无余,光裕闻得邵氏已嫁如海为妾,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气得半晌无言。心中暗想:母舅为人,外貌十分诚实,不料他存心如此险诈,自己有了一个老婆不足,还要强占我那意中人作妾,真可谓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了。可怪邵氏平日贞节自守,食苦安贫,竟也朝秦暮楚,愿为妾媵,真令人梦想不到。也是我瞎了眼珠,错用爱情之过。一个人越想越恨,竟又茶饭少进,精神恍忽起来。浩然见儿子闷闷不乐,不免有些着急,想出许多方法,总不能令他开怀。恰巧浩然有个族弟,叫做澹然,也是教育界人物,开着一所坤权女学堂,这天开会,浩然弄得一张入场券,给光裕去看,光裕也欲借此散散心,欢然愿往。到了这女学堂门前,第一个遇见的便是他族叔澹然,光裕素同他脾气不对,兼之胸中有气,只略略同他点了点头,昂然直入。澹然见他傲慢,心中大为不悦,侧目看他走了进去,呕气说:“孺子不可教也。”   正言间,他长女琼仙走来,问道:“方才进去的可是光裕哥哥么。”澹然气愤愤的道:“你问他则甚?这种畜生,目无尊长,一定不得出息,也是我陈氏家门不幸。”琼仙知他发了脾气,唠叨不休,不等他说完,笑了一笑,进去寻见光裕,把父亲生气之事告诉了他。光裕笑道:“我斗胆,不怕妹妹生气,说一句放肆话,你家这位尊大人,那副嘴脸,我见了已觉作恶,若要同他谈论,只恐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咧。”琼仙道:“莫说你了,便是我自己,若同他多说了些话,总觉越说越惹气,毫无一句中听的,不知是何缘故?”光裕笑道:“这叫做自己不谅,与人何尤。”   琼仙不觉失笑。光裕正要问她近来看什么书报,忽听得背后呖呖莺声,叫了一声:“琼仙姊,你原来在这里,累我找了好半天。”光裕回头一看,见也是个学生打扮的少年女子,约在二十一二岁之间,中等身材,面色虽不十分白嫩,却生得眉画春山,目莹秋水,丰神绰约,举止大方,不由的暗暗叫好。那女子见光裕眉清目秀,鼻正口方,衣衫倜傥,顾盼动人,站在当地,宛如玉树临风一般,也未免心中一动。琼仙虽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已有二十左右年纪,兼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多年,那两只慧眼中,已看得出风情月意。今见二人神态有异,不觉暗暗好笑,忙答应道:“萍姊找我何事?我正同我家哥哥讲话呢。”那女学生听说,又向光裕看了一眼道:“原来琼姊与令兄谈话,我在教员室等你罢。”   琼仙慌忙将她一把拖住道:“我们自己兄妹,萍姊何必回避。我来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同学郭镜萍小姐。这位是我族兄陈光裕,你们从此可认得了。”说着,噗哧一笑。光裕带笑向镜萍鞠了一躬,镜萍也含羞还了一礼。琼仙又待开口,忽然课堂中铃声大震。光裕道:“开会了,我们去听演说罢。”琼仙道:“亏你说得出呢,开会演说,老生常谈,差不多耳朵里已听得起了老茧了。方才我约镜萍姊同到十六铺新舞台去看日戏,恰巧你来了,你若爱听演说,尽顾听你的演说,否则可要敲你一个小小竹杠,请我们俩看戏东道何如?”光裕道:“我因一个人烦闷,故来赴会听演说。如其你们肯陪我看戏,真是再好也没有。小小东道,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