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5 页/共 56 页
晰子怫然道:“你这妇人好不讲情理。岂不闻一女守节,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贞节妇女,乃是祖宗积德下来的,非同小可。刚才如玉的一番说话,我恐她还是一时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节的心肠。须知守节不比殉节,殉节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爱所致。一旦鸾凤分飞,乃求相从于地下。其实人死则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节的,可谓世间之至愚,一定不关祖宗的阴德。讲到守节二字,乃是生守故剑,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没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节,只恐如玉虽有此言,实无此意罢。”
如玉听了哭道:“爹爹难道也不知道女儿的心吗?我是立志守节,决不改嫁的了。”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门中之幸也。”裘氏听说,气得浑身乱抖,把平日惧怕晰子之心,一时置诸脑后,也不说别话,站起身来,向晰子一头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个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无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常舛乱,还当了得。”
裘氏见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时早有准备,见她一头撞来,即便夹手抓住了裘氏的发髻,趁势向后一拖。裘氏立脚不稳,顿时跌了个面磕地,发髻也散了。裘氏吃了这个大亏。气愤填胸,披头散发,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见父母为着她淘气,自己不能解劝,又惊又恨,急得只顾痛哭。幸得外间的佣妇和几个陪夜的人,听得房中吵闹,都奔来相劝,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伤心了一阵,见女儿还在痛哭,便劝她不可听老糊涂的话,你自己年纪还轻,不知独守空房的苦处,将来由母亲做主,与你相一个才貌双全、远胜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语不发,只是掩面流涕,枕边已被痕湿透,半爿脸宛似浸在水中一般。裘氏苦劝多时,见如玉仍执前见,赌气回到自己房中,连夜饭也不吃,竟自己闷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殓之期,晰子预先打发人通知志敏家属,一面请几个相好的绅董,明说帮忙,暗中却预备与梁家交涉时作为后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个掌礼生,带着大红结彩,待临时应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唤梁友信,住在虹口,闻了志敏凶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这天一早,便赶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见,带着他去看志敏尸身,友信免不得假意洒了几点眼泪,因对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个舍侄,目下又遭夭死,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寒门不幸所致,论理我不能令先兄绝嗣,好在我今年春间新举一男,大约是先兄一灵不昧,预为嗣续之地,我定必将这孩子立为先兄之后,以慰先兄在天之灵,汪老夫子以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务,我未便预闻。”友信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将家务奉渎,不过先兄故后,还有些遗蓄,寄存尊处,当时原说明待志敏成家时归还。目下志敏已亡,令媛与他既未成亲,婚约当然无效,然志敏寄寓贵府年余,那一笔饭食之费,势不能令你老先生吃亏。还有医药棺衾之资,都不妨在此款内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尸体未寒,足下何必曰利。况且兄弟今天请足下来此,也并非为的是结算饭食账目,足下又何须急急的讲到这一层上去呢。”说罢,哈哈冷笑了一阵。友信满面羞愧,随着晰子到书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绍与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绅董见过了。友信见这边人多,而且都是报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预备下的说话底稿,都埋没在肚内,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由他们调度。晰子此时,当着众人,摆出演说时的姿势,放出极沉痛的声音,未曾开口,先叹了个一唉字,才接着道:“小婿这场病势,真可谓平地风波。得病那天,早午还是好好的,傍晚忽称腹痛,愚夫妇即忙替他延医调治。据说是寒食相斗,并无大碍。服药之后,日见减轻,不料大前天午间,忽然变了病候,当即请了有名的某医生诊察,也说风邪内侵,须服表散之药。谁知隔宿忽而腹泻不止,遂致名医束手,延至昨夜身死。”说到这里,即在身傍掏出一块酱油色的白手帕来揩眼泪。照演说常例,说者流泪,听者便该拍掌。众人因晰子此时并不在演说台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虽然把双手合了拢来,却还没发出声音。晰子揩罢眼泪,又长叹一声道:“可怜小女得信之后,一连晕绝数次,痛不欲生。经愚夫妇一再开导,她才略减决死之心,却指天自矢,誓为未婚夫守节。”
众人听到此处,那两只手心痒得再也忍不住了,便不约而同的一齐鼓起掌来。友信心中虽觉难受,面子上却不能不陪他们拍手。晰子颇为自得,又道:“我因小女与志敏虽有婚约,尚未成亲,故曾劝她不必固执,不料她反寻死觅活起来,累得愚夫妇足足提心吊胆了一夜,今天趁她夫叔梁友信先生,与诸位都在这里,小女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还求友信先生与诸位大才一决。”说罢,黄万卷颠头播脑的道:“有是哉,子之迂也。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华周杞良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令爱既有守节之心,足下岂无成仁之念者哉。”
钱守愚、杨九如都道:“万卷先生高见极是。晰子先生令爱,能为未婚夫守节,也是我们上海地方上的光辉,我们身为绅董,理宜提倡,以褒节操。”友信道:“这件事据兄弟看来,恐有几层未便。一则汪先生的令爱,年齿尚稚。二则与小侄尚未成婚,终不能为正式夫妇。三则守节若居杜家,于名义上不合。四则赡养之资何出?”晰子道:“那却不妨。第一层小女年纪虽少,立志甚坚。第二层俗有抱牌位做亲之例,仍可拜堂,作为正式夫妇。第三层不居母家,可以另租房屋。第四层赡养之资,志敏还有遗产,足够小女度日。”友信慌道:“这遗产还须顾及先兄将来立嗣呢。”
晰子道:“亲翁亡后,遗产原划分两分。一份归我暂管,一份尚存尊处。尊处一份,可作亲翁立嗣之用。我处一份,便作小女守节赡养之资便了。”友信才没话说,众人都赞晰子办事公平,趁此时死者还未入殓,事不宜迟,快快请节妇出来,行了吉礼,然后成服。晰子也以为然,因即招呼预先雇下的清音、礼生人等,立刻预备。客堂中摆下香案,高烧红烛,请钱守愚、黄万卷二人作了阴阳大媒,又命一个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站着等候。裘氏闻此消息,气得躲在房中,不肯露面。晰子亲自到女儿房内,对如玉说了。如玉害羞不肯出去。晰子道:“你若不出去,便是不肯守节了。”
如玉无奈,只得勉强换了吉服,由佣妇扶着出来。众人见她玉容憔悴,鬓发蓬松,双眸红肿,泪满香腮,好似一株带雨梨花,宛转欲绝,都觉得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深悔附和她父亲,令这样一个娇好女郎,尝一生凄凉寂寞的苦况,未免太过分了。只听得那班清音一阵阵吹打,掌礼的直着喉咙,高喊了几声跪拜,接着叩见叔父,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仍由佣妇扶回房内。外边换去吉服,重为志敏安排入殓。这天的事,直忙到上灯时分才止。友信回到家内,他妻子程氏,忙问怎么去了一天,那边的事如何料理?友信大略说了一遍,程氏不胜气愤,因道:“如此说来,那五万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
友信道:“他不来算计我们,已是万幸,还望收回什么!”程氏道:“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我们何不告他一状。”友信道:“你说得好现成话,他乃是当地绅士,而且有女儿守节的大题目,打起官司来,必占胜利,论不定还把我们的都判给了他,那时岂不成了偷鸡不着失把米吗!”程氏听说,不觉破口大骂,上海绅士真不是人,面子上仁义道德,肚子内男盗女娼,生下女儿,假意守节,吞没人家的存款,我们广东人决不出此。友信道:“你也不必骂了。为人须要知足,我与友才在祖父手内,已分了家,去年友才身死,我乘机管理他一半家产,那时我只图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也是件意外之财,不能当作什么正当遗产。况且姓汪的取那一半,也有些名分,何必大家经官动府,弄得两败俱伤。”
程氏一想,果然丈夫的话,句句有情有理,自己也不再多说。这一来只造化了晰子,那五万金的存款,仍没有吐出半个。然而他犹恐外间有人说他的坏话,故与黄万卷等商议,替女儿编辑专集,表场贞节,一面登报征求题咏。这风声一传,果然有许多好事者,做诗的做诗,填词的填词,稿纸便和雪片般的投来,闹得晰子、万卷二人,头昏脑闷,目迷五色。那时有一位报馆主笔,听得这件事,颇为感动,也想做几行送去,当下便浓浓的磨了一砚墨,随手抽出一张花笺,铺在面前,提笔写道:千古恨,钗凤两分飞,泡影因缘留幻迹。正在构思下句时,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道:“今天还没发稿么?”主笔道:“早完结了。”那人道:“你还写什么?”主笔道:“我前日见报上登着有个少年女子,为夫守节,征求题咏,所以想填几阕望江南送去,此时才做得半段呢。”
那人笑道:“你还有这些大工夫去管闲事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离花界选举发表之期,只有四天了,西安坊秦可卿那里,差人来了四五次,情愿出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你只肯给他一个都督,究竟你的意思,要把总统给谁?还有谁肯比秦可卿多出钱的呢?”主笔道:“三马路解仙馆,不曾重托我们给他留下个总统吗?”那人道:“话虽有的,但不知他能出多少?”主笔道:“此时且不必问他,最好我们先行发表,发表之后,再向他说,至少也须敲他五十番出来。他若不肯,我们只说某某出四十块,只做得一个副总统,你做大总统的,非得五十块不可,那时不怕他不情情愿愿拿出五十番来。”
那人道:“这样办法,很不妥。倘若发表过了,他仍不肯拿出钱来,我们岂非白白送掉一个总统么!还是与他先讲明的好。”主笔道:“那也未为不可。”于是主笔便把方才写的一张稿子撕了,穿起马褂,与那人同往三马路解仙馆家去。看官,你道这位主笔怎有这般大势力,可以随意出卖总统,原来他们所办的报纸,并非舆论机关,满纸莺莺燕燕,乃是一张小报。这主笔姓王,号石颠。还有那人,便是开这爿小报馆的许铁仙。在先他们因报纸销畅不旺,由铁仙出主意,发起花界选举,每天报上印着一张选举票,投票者须将此纸裁下,填上名字,送到报馆中去,限一个月为期,到期开票,以最多数者为总统,次多数为副总统,再次多者为各省都督。便是改头换面的花榜,他们本为报纸销路起见,不料有许多登徒子,闻得此事,都欲尽忠于所欢的妓女,天天买了报纸,裁下选举票,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还有些妓界中人,挽人前去运动做总统做都督的不一而足。因此铁仙、石颠二人,便把这事当作一件好买卖,并不注重选举票的多寡,却在价目上论高低了。
这天他二人了解仙馆院中,恰值大房间有客,娘姨引着他们到后房坐下,他二人原是来惯的,房中做手,知道他们不是花钱客人,所以并不十分巴结。好在他们二人脾气很好,亲热冷淡,全不放在心上。石颠见床上放着现成的烟具,磁缸内还有半缸广膏,自己也不客气,一歪身躺下,拿起一枝钢签,醮些烟膏,自烧自吸。铁仙虽不吸烟,却歪在石颠对面,看他吹箫。石颠吸了五六筒,瘾已过了,见还没人进来招呼,不觉又吸了两筒。铁仙歪了一会,很觉不耐。又见房中除他二人外,连影子也没有一个。便是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娘姨,也不知去向,心中颇为纳闷,因对石颠道:“妓院中人,着实可恶。见了我们办报的,从没一次给好眉好眼我们看,宛如政府见了大报馆一般。其实大报馆监督政府,主张严厉。我们小报馆监督妓界,却主张宽和。为什么他们见了我等,便怕得连影儿也不敢出现呢?”
石颠正呼着烟,一张嘴不便二用,听铁仙这般说,便把一颗脑袋似摇非摇的动了几动,一口气把余剩的半个烟泡吸尽了,才丢枪坐起,仍将嘴唇吻得紧紧,又呷了口热茶,方始开口。却有几缕白烟,从他黑的牙缝中,漏将出来。铁仙目不转睛的钉着石颠,等他回话。石颠又喘了几声,才道:“你的话原是不错,可惜迟了十年。若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却还有些像样。那时的大报馆,也还能实践监督政府的责任,政府也有些忌惮报馆,近十年来,却大大的不同了。政府非但不怕报馆,而且有几家报馆,都在政府掌握之中。”铁仙道:“这却为何呢?”
石颠道:“这办报原不是件好买卖,最易蚀本。政府利用他们蚀本的机会,或者私下贴费,或者暗中购买。在政府不过每年多出一笔的开支,可怜这班办报的大人先生,得人钱财,不能不与人消灾,只得把监督政府的监督二字,变作服从了,这便是时下大报馆的普通性质。讲到目今的一班小报馆,更是一文不值。”铁仙骇然道:“此话怎讲?你不是小报馆中的前辈人物吗?怎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石颠道:“只因我是前辈人物,才讲这一句话,否则我也不敢说了。当年小报创办之初,原是几位风流名士,借游戏之文章,讥时讽世,偶而平章风月,也一秉至公,不涉毁誉。固然是雅人深致,因此妓界见了这班人,都有些敬畏。后来有几个文坛败类,见猎心喜,也办了几家小报,他们的主义,却重在金钱一方面。妓界中人若有秽行,被他们得悉,便略略披露数行,然后遣人授意前途,倘以金钱供其需索便罢,否则即须将真情实迹,登诸报端,以供众览。试想妓女的秽行,无非姘马夫,结戏子之类,一旦传扬开去,淫业上岂非大有关系。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妓女见了这班人,果然有些畏他,却并不敬他。那时一班发起小报的名士,慨夫江河日下,也便急流勇退。谁知又有一班略解之无,仅能吮笔之流,见这班文坛败类,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因此亦步亦趋,也思办报,岂知他们自己的才力,既不能舞文弄墨,又不能走马看花,全凭传闻之言,捏作报中资料,起初还想步武他人,作些敲诈事业。后来见那班文坛败类,陆续被人告发,封门的封门,入狱的入狱,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天天报上,不是说某妓花容月貌,娇小玲珑,便是说某妓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结句无非枇杷门巷,车马常盈。走马诸公,试一征之,千篇一例,几如为妓院代登告白。其实某妓某妓,主笔先生连影儿也不曾见过,他却言之凿凿,也有一层缘故。只因主笔先生,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散步平康门外,见有新鲜的牌子,一一牢记心头,回去添头画足,集些成语,做成花史,横竖说人好处,决不致弄出乱子。万一有人将他请去吃了台镶边酒,打了次白茶围,明天报上,准得有长篇大论的誉扬,任他嫫母般丑陋,破竹般喉咙,也是花容月貌,高唱入云。妓界中人,看出了他们的行径,瞧这班人如乞丐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了。”
铁仙道:“照你这般说,为什么此间众人,还惧怕我们呢?”石颠道:“说你惧怕,我看还是厌恶罢。否则为何给我们一个阴乾大吉呢!”铁仙听说,怒道:“这还了得,可不气死人吗。今儿你回去,便做他一段,这解仙馆的历史,我都知道,她姘一个戏子,小房子借在六马路仁寿里第五百六十七号门牌,明天准给她登出来,若有交涉,都由我一人承当,不干你事便了。”石颠笑道:“你的老脾气又作了。我说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笔。讲到你我,究竟是前辈人物,妓院中却还另眼相看,便是每次到这里来,也要烧他四五钱广膏。这种利益,已是近人不易沾着的了,你难道还以为不足么。”铁仙怒犹未息,忽听得一阵格支格支红皮底鞋儿声响,那解仙馆已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见他二人,也不称呼什么,带笑问道:“你们两个来有多少时候了?”石颠笑道:“多少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半缸广膏,却被我抽得差不多了。”解仙馆道:“那原是你的老粮,还说他则甚。你们今日来此,可不是别的报上,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石颠道:“不是这个,你可记得那天你同我说起,我们报上花界选举,你不是说要做大总统么?”解仙馆道:“那是你自己许我的。”
石颠道:“固然有这句话,不过目下很有些人要运动做大总统。西安坊秦可卿,情愿出五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做。我们因你这里有言在先,所以特来与你讲一声。你若能也照样的拿出一份,我们便把总统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解仙馆笑道:“怎么这种事也要花起钱来了?你们不是说闹着玩的么?又不是当真做总统,不过报上登了个名字,有什么希罕呢?那秦可卿愿意出五十块洋钱,可不是发了痴吗?”
铁仙接口道:“不是这么说的,其中大有关系。当年报上开花榜,岂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钱去买状元做的么?其实也不过报上登个名字,只因这一个名字,登出之后,先生顿时时髦,那生意也可热闹许多。一班熟客人,因自己做了个状元先生,罚咒也不肯跳槽出来。还有一班生客人,也都想瞻仰瞻仰状元的颜色。因此当年曾经报上点过状元的先生,没一个不是红得什么似的。然而状元之上,还有宰相。宰相之上,还有皇帝。目下的总统,却是天下第一人了,所以比状元更为体面。”
解仙馆听说,抿着嘴一笑道:“许大少的话,原是照应我们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纸上浮名,好在许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若念我们平日待你们不错,照应照应我们,真是再好也没有。倘若有人愿意化钱,买什么总统状元做,只好随他们的便,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夺,省得伤了小姊妹们的和气,这些事都听二位大裁便了。”
正言时,忽然外房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哪里去了?”解仙馆慌忙答应着,一面向铁仙道:“许大少请宽坐一会。”又向石颠道:“王大少请多用一筒烟罢。”说着又对二人笑了一笑,才翩然走了出去。铁仙对石颠道:“如何?幸得今儿来问一问,否则岂非弄得偷鸡不着失把米么?”石颠道:“都是你今儿这一来来坏的,否则待发表之后,再同她算这笔账,那时她便不能翻悔了。”铁仙道:“你说得好现成话,倘若发表之后,她仍不承认,如何是好?”石颠道:“到了那时,我有法儿摆布她,如今已当面回绝,便不能这样办了。”铁仙听说,冷笑道:“完了!你从来不认错的,我也不同你多说咧。你还要吸烟么?我可要走了。”石颠道:“谁要吸她们的烟,我们一同回去便了。”说罢,站起身,也不向解仙馆辞行,两个人一先一后,无精打采的出院而去。正是:文人思想原高妙,妓女声名不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回莽郎君黑夜逞蛮威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却说解仙馆听外房间客人呼唤,慌忙舍了王石颠、许铁仙二人,奔到外面。这天她本有一个双台,此时酒阑席散,客人已走去大半,还有四个人留着预备碰和。内中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滚圆脸儿,衔着一枝雪茄烟,歪在沙发椅上,便是今夜的东道主。解仙馆与他是有过相好的,于是笑微微的走到他跟前道:“可是倪大人唤我么?”倪大人道:“我没有唤你,是赵大人唤的。”解仙馆回头对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瘦削削的脸儿,留着两爿德国式髭须的人,笑了一笑道:“赵大人唤我则甚?”赵大人笑道:“我也不曾唤你呢。”解仙馆十分疑惑,又见旁边两个客都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扮鬼脸,益觉诧异,便道:“魏大人、钱大人唤我没有?”那一个胖些的接口道:“我我我没有唤你。”还有那位钱大人也说:“我也没开过口。”说着又噗哧一笑。解仙馆便嬲着他问究竟是谁唤的,钱大人被他嬲不过了,只得说出是倪大人唤的。那倪大人听说,对钱大人瞅了一眼道:“如海又要口快了。”
原来这倪大人便是俊人,他自那日请了如海回去帮忙之后,许酬如海的一台酒,延隔多时,被如海足足催了十余次,今天才在解仙馆院中摆双台请客。那魏大人便是魏文锦。还有那位赵大人,却是新官场中佼佼人物,叫做赵伯宣,乃是上海官银行的监督。此公也是个色中饿鬼,所以见了解仙馆,便把一双馋眼,挤得一条线缝儿似的着她。当下解仙馆听如海说出了是俊人唤她,便和俊人不依道:“倪大人为什么唤了我又说没唤,害得我跑来跑去,脚跟怪痛。”
俊人执住了她的手腕道:“脚痛便坐一会。”说着把手向里一带,解仙馆趁势扑入俊人怀中。俊人问她后房间是什么客人,讲了半天情话,大约是你那个小白脸的恩客罢。解仙馆听说,啐了一口道:“你又要瞎说了,什么恩客爱客,方才后房间里,乃是两个报馆主笔。”伯宣听说是报馆主笔,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一家报馆主笔?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解仙馆道:“哪一家报馆我却不知,他所办的报名好似有一个新字头的,他们两个来了半天,论不定已在门帘缝中瞧见你们了。”
伯宣着急道:“糟了糟了,这新字头的一定是新闻报馆,这张报上的庄谐杂录,天天调侃我们官场人物,今天我在这里被他们瞧见,明儿报上准有新花样出现。老三既知他们来了,不该不早些告诉我们一声,那让我预先躲避。唉,该死,该死。”说时连连顿足,解仙馆见他如此着急,不知闹了什么祸事,吓得倚在俊人怀中,做声不得。俊人双手仍执着解仙馆玉腕,对伯宣笑道:“老赵又发呆了,报馆主笔,又不是当朝御史,你怕他则甚!”伯宣道:“你那里知道此中曲折。我并非怕报馆主笔,只因我自委任上海官银行监督以来,尚未满一月,凡事俱要检束,倘若有一两件放纵之处,被财政部知道,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所以我近来办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嫖赌等情,很易招惹物议。今儿若非俊人兄请客,我也决不到这里来了。”
俊人听说,也不免代他担忧,便问解仙馆,这两个报馆主笔可也是做你的?解仙馆道:“不是,他两人原是一个洋行买办李四的朋友,那年李四请他们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他们便常来打白茶围,有时还带着新闻来,说我被什么报上说坏话,多谢他们替我更正,其实我并不看报,也不识字,究竟是真是假,都由他们说说罢了。这二人中,一个姓许的,为人尚规矩。还有一个姓王的,老奸巨猾,最不是个东西。据他说做主笔已做有十多年了,每次来时,至少要抽我们半两广膏。我们因他是个报馆主笔,不敢待慢他们。今儿他忽然要出卖总统起来,吃我驳回了才去。”
众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如海口快,便道:“了不得!这人一定是招摇撞骗。目下北京临时政府成立未久,袁项城做临时大总统,并未有更调消息,缘何他们便在外面哄人运动呢?”解仙馆道:“不是这个总统,乃是花界总统呢。”文锦正喝着茶,听她这句话,不觉噗哧一笑,口中的茶一半由鼻孔中喷将出来,一半呛入喉管内,嗽了半天,才讲得出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说毕,又笑将起来。众人都觉得好笑,争问文锦明白什么?文锦笑道:“这花界总统乃是花榜状元的别名,都由一班小报主笔挖空心思想出来,以图推广销路。那两个主笔,一定是小报主笔,这新字头的报也不是新闻报,大约是新花月报,闻得这张报上,近来正闹着花界选举呢。可怜伯宣兄担了半天虚惊,兄弟包你不致丢官便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把众人都引得笑了。伯宣满脸紫涨,本待发作,因见调侃他的是魏文锦,自己觉得见了他便有些儿感触,只得假意附和着笑了一会。俊人知道文锦生平最爱取笑,倘若占了上风,便有三不罢四不休的脾气,非得给人说得顿口无言不止。今见伯宣隐忍,深恐文锦再凑上去,两下里认真起来,伤了和气,自己是主人翁,不能冷眼旁观,当下便插口道:“别多说咧,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碰和罢。”
如海听说,在身畔摸出金表一瞧道:“这时候已有一点多钟了,还有几圈碰呢?我们叉四副算了一场和罢。”众人都道使得,解仙馆忙招呼做手们摆开面,四个人草草碰了一圈牌,给过头钱,各回公馆。如海也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去。那时他家上下人等都已安歇,王氏婆媳与陈太太讲了一会闲话,也都上床安睡。邵氏血气正盛,不多时梦魂已入了华胥国境。李氏也迷迷糊糊,一只脚正待跨进睡乡的当儿,猛听得隔房一阵电铃声响,这只脚不由的又缩了回来,定一定神,暗想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往日他深夜回家,都由车夫阿福开门。可巧这几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娘姨丫头们都睡在楼上。楼下虽有厨司阿四睡着,无如他是个聋子,一壁厢电铃震天价响,一壁厢兀自呼声大震。李氏听了半晌,见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没个人答应开门,自己忍不住坐将起来,一抬腿把邵氏惊醒,忙问做甚么?李氏道:“你不听得电铃声响么!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半天没人开门,我横竖没睡着,不如开了让他进来,免得露在外面着凉。”
邵氏道:“唉,你又要多事了,他家娘姨大姐多着呢。”李氏道:“人虽多着,他们都睡在楼上,离这里远,一时听不着电铃声响。而且他们辛苦了一天,这时候正在好睡的当儿,我们既已听得,又何苦去惊动他们。况且我等又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子,就和钱家也非亲非故,在这里白住了数月有余,天天吃粮不管事,虽然是他的厚意,究竟我们无功食禄,未免于心不安。照今儿这样现成的事儿,也不去凑一凑手脚,莫说被他家下人们背地里议论我等架子太大,便给他家主子知道了,也一定要瞧我们不起,说我们不中用呢。”
邵氏道:“又来了,那天你帮着松江娘姨扫地,被薛氏奶奶看见,当时这几句含讥带讽责备娘姨的话儿,暗中却是讽刺我们不中抬举,出身下贱,其实我们人虽贫穷,少的是银子,讲到身家,原是清清白白的。在自己家里,虽不能丰衣足食,那劳劳苦苦的日子,却还挨得过去,原不指望依人过活。不料革命起来,平空起了不少风波,我们苦的是家无男子,才随着陈太太来到这里。数月以来,吃喝他们,虽已不少,然而我等并不居心白扰,将来典质衣裳,免不得要归还他们的。这时候何苦奴颜婢膝,取悦于人,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还有那薛氏奶奶,面子上待我虽然十二分亲热,近来我在亲热中瞧出她还带着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神态,似乎满心厌恶我。不止厌恶我,还似乎处处提防我,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只苦的我是个客,不能奈何我,所以装出那假惺惺的亲热,却是笑里藏刀,存心不善,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从没得罪于她,论不定言语之间,偶不经心,触了她的忌讳,料想也不致见嫉到这般地步。然而有钱人的脾气,是不容易猜测的。或者我们初来时,她把我们当作玩物,所以十分善待。至今积久生厌,亦未可知。我想城内自我们搬出至今,并不曾闹什么兵灾,我们不如拣一个好日子搬进城去,免得再沾他们的光了。”
李氏道:“搬回去原是正事,但你却不可说到那一层上去。这都是你多疑之过,莫说这里奶奶待人是阿弥陀佛的,便是他家少爷款待我们,岂不是也真心实意,体贴到十二分么。”讲到这里,忽闻陈太太在床上咳嗽,王氏婆媳恐他醒了听见,不便再说下去。那时电铃愈响得利害,李氏慌了手脚,急忙忙跨下床沿,趿上鞋儿,也来不及点灯,暗中摸索的走出卧房开门去了。邵氏止他不住,只得也披衣下床。还不曾举步,听得外面噗通一声,似乎重物倒地声响,接着几声啊哟。邵氏听出是她婆婆的声音,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点上灯火奔出去观看。才跨出房门,可巧一阵风来,又把灯儿吹熄。邵氏无奈,重复回进里面,在梳妆台上摸得自来火,划着了一枝,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灯罩。谁知这灯罩在火上薰热了,烫得邵氏嫩皮肤上生痛,放手不迭。那一只手中的自来火梗又烧到指边,邵氏一口吹熄,重复燃火,点上了灯,一手遮着风,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走到天井内,见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当地,地下淌满了水,那一只养金鱼的磁缸,连木架倒在地下,跌得粉碎,还有几尾二寸余长的金鱼,却在石板上不住的跳。灯光底下,照见麟甲灿然,很是好看。邵氏置灯在地,双手来扶她婆婆,一面问她怎么了。李氏摇手道:“你快去开门让他家少爷进来,我不过闪了腿,不打紧的。可惜很好的一只金鲫鱼缸,被我砸碎了,那真是难以为情呢。”
邵氏听她这般说,只得移步上前开门,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点钟光景,左等也没人开门,右等也没人开门,不由心中气愤,暗想家中用着许多人,难道都是死了的,按了天半药水铃,怎么还没有听见,明儿非得一个个打发他们滚蛋不可。一发狠,便竖起右手无名指,抵在电铃上拚命的按。果然不多时,便有个人出来开门。如海满腔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门开了,料想开门的是松江娘姨,也不问皂白,夹脸一个巴掌,只打得邵氏半爿脸儿麻木,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如海一掌打去,手指触在那人脸上,觉得皮肤又细又滑,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怎么松江娘姨的面皮,今儿变得嫩起来。仔细一看,才知打错了人,而且所打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眠思梦想千方百计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儿,不觉心胆俱裂,连说:“该死,怎么嫂嫂亲自出来开门?我还道是松江娘姨呢!方才一失手,不知可曾打痛了尊庞没有?”
邵氏无缘无故,吃这一掌,不觉满脸绯红,又羞又痛,心中又记挂着婆婆此时还坐在湿地上,腿上的伤势不知有无大碍,急于要去问个明白,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话,掉头径自进去。如海好生着急,紧紧踉随着邵氏,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气,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过,我打了嫂嫂一下,请嫂嫂打我十下,杀杀水气何如?说时已到天井以内,如海一眼看见李氏盘膝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盏火油,灯照见金鱼缸已被打碎,水流满地,不觉吃了一惊,忙问怎的?李氏见了如海,连称惭愧,又约略将开门误碰鱼缸之事说了一遍。如海听说,顿足痛骂娘姨们该死,明儿一定撵他们走路。一面慰问李氏可曾磕伤,明天须得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才好。李氏连说不打紧,便要撑起身来。如海慌忙帮同邵氏将她挽进卧房,这时候张妈与陈太太也惊醒,听说李氏跌伤,都披衣起来观看。如海趁这个当儿,又向邵氏赔罪。邵氏见他满面惶恐,反觉有些过意不去,暗想他平日待我们很是诚心诚意,不比薛氏那般阴险。况且今夜这件事,也出于无心,兼之暗中不易辨别面貌,若教我在门外站了这许多时候,也不免焦急,况他男子汉的性情,怎不动怒呢。想到这里,满腔怒气,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便向如海瞪了一眼,低声道:“谁不知道你失手呢,多说什么,给他们听见了好听么?”
如海听了,如释重负,偷眼瞧众人都不在意,即忙附和着众人,问李氏伤势如何。李氏腿际虽觉疼痛,当着众人,还说不打紧。如海命她好生将息,明天一准请个外国医生来替你诊治。李氏听他说出外国医生,不觉着了慌,央告如海不必去请外国医生,若请了外国医生,只恐我这条老腿要保不住了。如海笑道:“那事你不须害怕,所说的外国医生,并非外国人,仍是我们中国人,不过他在外国医院中学得些皮毛,回来挂上块西医的牌子,处处摹仿洋派,出门带一个皮包,包内装几瓶有若无的丸药药水,遇着害热病的给他泻一泻,遇着害虚病的便给他补一补。讲到脉理一层,他还睡梦中也没有考究,所以要加上这外国二字者,无非想多收病家几块医金罢了。此中情状,惟有我们药房中人最为明白。因医生与药房,本是通同一气,我所请那个医生,便是我们药房中所雇用的西医黄可安,他在伤科上很有些阅历,因他是仁济医院伙计出身,服侍跌打损伤的病人最多,我提拔他做了大医生,他十分感激于我,事事听我指使。况且你腿上又不生什么肿毒,包你不致截掉便了。”
李氏听说才略略安心,如海又安慰了一番,自回房去。陈太太等也重复安歇。可怜李氏这条腿足足痛了一夜,自己又不肯呼唤,在床上不住的翻来覆去。邵氏明知其意,因她竭力隐饰,不便说破,想起她这般年纪,遭此痛苦,虽因她自己多事所致,然而若不依人宇下,焉致如此。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这一下耳括,也无缘无故。虽说如海失误,究系我终身大辱。目下我同婆婆一样,婆婆痛在身上,我却痛在心头,一般的不可告人。若使我丈夫尚在,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一边想着,眼眶中不知不觉的滴下泪来。因此她也陪着李氏一夜无眠。次日天色大明,他们俩正将次睡着,忽闻客堂中一阵喧闹。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里发作下人,并不在意。隔了一会,松江娘姨送面汤进来,张妈悄悄问他少爷可曾息了怒吗?松江娘姨回说:“少爷早起,虽然有些发怒,却并没说我们什么,还叫我们不必声张,急匆匆径自出门去了,我们正在纳闷呢?”
张妈道:“你们昨夜未免太大意了,怎样这般好睡,难道一些声息也没有听见吗?”松江娘姨道:“原为着没有听见,若听见了,也不致闹出这岔子咧。你说我们好睡,难道你倒听见的?”张妈道:“谁说不曾听见,我还亲自起来的呢。”松江娘姨惊道:“你既听得,为何不叫唤我们一声,莫非你与这班毛贼通同一气的吗?”张妈怒道:“你疯了么?谁做贼来?”松江娘姨道:“若没有贼,这一对花瓶自鸣钟哪里去了?”张妈诧异道:“你说些什么?”松江娘姨道:“你说的又是什么呢?”张妈道:“我说的昨夜少爷回来,按了半天铃,你们都没听见,王家太太亲去开门,黑暗中跌伤了膝盖,你说什么贼不贼呢?”
松江娘姨听说,知是误会,不觉笑了,因道:“我说的是今天清早,我们起来看见前门大开,厅上的花瓶自鸣钟都被扒手偷去,我便去告诉了少爷奶奶。奶奶的主意,要报巡捕房,幸亏少爷说为数甚小,不必大惊小怪,又叮嘱我们不许在陈太太王太太跟前声张,我方才一进来,你平白地问我那句话儿,我只当你也知道了,谁知你是缠错的,目下我告诉了你,你却千万不可对他们露口的呢。”说着,用手向陈太太等卧榻这边指了两指。张妈道:“理会得。”
松江娘姨放下水壶自去。邵氏听得真切,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闭门。如海又急于跟他进来,后来乱哄哄闹了一阵,竟忘却关闭大门,不料因此失窃,心中不免又添几分懊恼。再看李氏睡兴正浓,自己披上衣服,轻轻跨下床沿。张妈见了,笑问奶奶起来得好早。邵氏笑了一笑,也不回言。张妈慌忙倒水给她洗脸。邵氏洗罢脸,穿好衣服,呆坐一旁。张妈问她可要梳头?邵氏回说不必。半晌,陈太太起来,见了邵氏,问她婆婆伤势如何?邵氏回说她此时睡着了,大约不妨事的。陈太太听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但愿大家太平无事,佛菩萨也该可怜我们出来是避难,并不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呢。”
邵氏也不作声,看陈太太洗过脸,扑罢粉,画好眉毛,张妈替她梳了头,外面已送进早膳。邵氏将她婆婆唤醒,问她可要吃早膳,李氏腿际转侧十分疼痛,便说不饿。邵氏也只浅浅的吃了半碗薄粥。陈太太却吃了四碗有余。用罢早点,碗筷还没有收下,忽然外面皮鞋声响,只见如海同着个洋装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手中还携着一只皮包,邵氏知是昨夜所说的外国医生,故也并不回避,看如海带他到李氏床前坐下,顺手把皮包放在枕边。李氏伸出右手,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关,一手在怀中摸出一只钢表看了一看,点点头似乎会意。又问李氏伤在何处?李氏说是伤在右腿膝盖,那人将李氏身上所盖的棉被揭开,用手轻轻在她右膝盖上按一按,李氏禁不住呼痛。那人对如海道:“这位太太膝盖骨已碎,很不容易医治,只恐还要耽搁些时日,最妙住到医院中去,每日早晚两次看治,或者可以早些时收工。”如海道:“很好。”
李氏惊道:“医院中去吗?那可不行。我宁可把这条腿烂了,决不愿意到医院中去的。”那人道:“太太不必固执,医院中并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李氏道:“我都知道,这都是外国人设的圈套,哄我们进去,想割我的腿合药,我焉能上你们的当。”如海道:“这些都是别人哄你的话,医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药。况且这家医院,乃是我开的,并无外国人在内,你不信问我家姊姊。”陈太太也道:“他的话并非虚言,这医院委实是他所办。那年我病了,也曾住过半月,果然没有一个外国人在内,你尽可放心前去便了。”李氏还有些不信道:“倘若我一个人进去,他们给我些迷药吃了,仍把我的腿割去,如何是好?非得有个人陪我去住着不可。”
邵氏接口道:“婆婆放心,我也决不让你独自一人,到医院中去的,我同你前去便了。一则令你安心养病,二则我也可服侍于你。”如海道:“嫂嫂同去更好。若说服侍的话,那边使唤的人多着呢。”李氏此时也没甚话说。如海心中暗喜,亲自送那外国医生出去,命他火速前往收拾两间清洁上等房间,须要如此如此。医生领命去后,如海回到自己房内,把王氏婆媳赴院养病之事,向薛氏说了。薛氏因邵氏与她丈夫日渐亲热,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眼前,闻言正中下怀,因道:“你还要替她们热心什么,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妇忘闭大门,今天也不致失窃了。还有那只细磁金鱼缸,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她自己跌伤了膝盖,正是自作自受,眼前现报,谁教她们爱管闲事的呢!”
如海皱眉道:“你这些话未免太不讲情理了,人家又不是久惯替人开门的。便是老的跌伤,也是为着帮我家的忙,你怎不怪自家娘姨们大意,反怪起别人来了?”薛氏鼻管内哼了一声道:“是啊,你说得好大方。可知他们趋奉你为着甚事?为的是你多向个臭钱罢了,你还在睡梦里呢。”如海很觉不耐,也不同她多讲,回身下楼,命人雇了一辆马车,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不一时马车来了,邵氏得悉,忙将单夹换洗衣服打了一包,余物仍锁存箱内。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辞行,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恋,又道:“你们此去须要保重身子,过几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来探望你,待老的一好,赶快回来,我们盼望着你呢。”
邵氏道谢出来,扶李氏上了马车,一同坐着,缓缓地向那行仁医院进发。这行仁医院在三马路跑马厅东首,房屋很大,名虽是医院,内容却与客栈相仿。院中主任医生,便是西医黄可安。病房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房间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都是些大家闺阁,贪这地方比客栈清静,兼之交通便利,出入自由,所以颇有些人,以养病为由,借住在他医院内,往往一年半载,乐而忘返,可见他院中自有一种特别好处。院主钱如海,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儿,只消房钱无亏,管他有病没病,因此别家医院生意清淡,他们院中时有人满之患,这也不在话下。那日如海预先命黄可安收拾两所上等房间,王氏婆媳一到,可安便带着他们到预备下的房中亲看。邵氏见布置清洁,很为满意。李氏却耽心着右腿被外国人割去,见了黄可安,更觉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不多时如海来了,一见王氏婆媳,满脸堆笑说:“你看这地方好不好?”李氏没口称赞道:“果然是洞天福地。”
邵氏也说非但房屋轩敞,而且布置清洁,养病人居此,最为适宜。如海听了,颇为得意,即在身畔摸出金表观看,失声道:“阿哟,十二点钟敲过了,你们还没用饭呢。”忙走近墙边,把柱上装的电铃按了一按,外面铃声大振,早有个穿白布衫的佣姐进来伺候。如海命她取墨盘过来,提笔点几色菜,叫她吩咐外面当差的,快到隔壁老半斋去叫。自己又摸出一块洋钱,命她往大马路王宝和打二斤上好花雕,余多的钱,可在广东店中买些腊肠烧肉回来。佣妇答应去后,李氏便说:“又要劳少爷的神了。”
如海道:“那又何妨。昨儿半夜三更,累二位起来,我愈想愈觉对你们不住这小小东道,打什么紧。况且我自己也没吃饭,正是一举两得。”说着笑了。李氏问他这医院办理情形,如海道:“这医院在先本是英国医学博士达克逶赫拉司所创办,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国,临行时把这医院盘给我接办,我便请了黄可安医生经理院事。黄医生新发明一种戒烟自然丸,极为灵验,因此购买的人很多。还有些上门包戒的,便住在院内。院中病房分为三等,像这里乃是上等房间,每间每日收费三元,饭食等费一应在内,还可带一名下人。中等房间每日一元,布置与这里相仿,不过地位略略小些,没有这里敞亮。下等房间每日五角,只可算是饭食费。还有住在统间内的,每人每日只消两角而已。总之寻常病客,中下两等居多,统间都是些贫苦之辈,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一文收不到手的。讲到上等房间,大都是些公馆中奶奶小姐,借着养神,并非治病,所以收费略略贵些。我们院中经费,一大半仗着他们呢!”
李氏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将就住得,何必占这两间上等房间呢!”如海道:“王家太太说那里话,横竖空房间多着,住住何妨。我们自家人,难道还要算你的房钱不成?”李氏道:“不是这般说。我们住着,自己很觉过意不去。”如海道:“有何过意不去,你的病还是为我所累。你若住了中等房间,教我过意得去吗?”这句话说得王氏婆媳俩都笑了。
少停打酒的先回。如海命人将买来的腊肠等物,装了几碟,把一只小圆桌摆开,三个人品字式坐下。如海亲自把盏劝酒,邵氏酒量素窄,只饮得浅浅几杯,粉面上已薄薄起了两朵红云。如海与她虽然同过几次桌,都因醋娘子在座,处处不敢逾越范围。今日玉容相对,秀色撩人,不由的神魂飞越,一双馋眼,直钉在邵氏面上,羞得邵氏粉颈低垂,不敢抬头。李氏也有些觉着,只因如海平日待她们很好,满肚子只有感激心,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所以也毫无愤怒之意,假装作不闻不见,自饮自吃。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一面偷眼瞧见邵氏含情脉脉,俯首拈带,一种羞娇态度,便倩千百个画师,也描摹不到万一。如海看得呆了,壶中的酒斟在杯外,也不曾觉得。还亏李氏惊呼,方才明白。酒至半酣,老半斋菜也送到,乃是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碗清炖四腮鲈,一碗醋溜黄鱼,一碗虾子冬笋,还有一大碗片耳汤。如海还要劝邵氏酒,邵氏执意不饮,自己盛半碗饭吃了,即忙离席。早有佣妇端着洗面水送上,邵氏洗罢面,漱了口,坐不多时,如海与李氏也吃罢了,佣妇收去碗盏,抹过圆桌,带上房门自去。如海与李氏又坐谈片刻,忽然门外有人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弹了两下。如海厉声道:“进来。”便有一个人推门入内,正是那个西医黄可安。他见了如海,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太太的伤处,此时可好用药。”如海道:“使得。”
黄医生答应了一声是,仍复回出外面。邵氏见他院中规矩很重,不觉暗暗钦佩。李氏听说要用药,未免有些着忙。如海告诉她是把药敷在皮外,并不碍事,李氏才不言语。不一时,黄医生带着一个助手进房,只见那助手捧一只白磁盘,盘内放着棉花、绷带、药水瓶、剪刀之类,黄医生先用剪刀将李氏裤脚管剪开一缝,露出伤处,然后将一瓶药水都润在棉花内,敷于李氏腿上。李氏只觉得其凉彻骨,只道他们用药水来烂她腿,不觉叫唤起来。黄医生连说无妨,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用绷带扎紧,嘱令不可多走,须要静卧,明日早晨换药。如海也教她好生将养,晚间我再来探望。言毕与黄医生一同出去。李氏敷药之后,歪在床上,因昨夜未得好睡,身子很觉困倦,不觉一霎时已沉沉睡熟。邵氏自己走至隔房,这一间便是黄医生替她预备的卧房,布置与那边一般无二。梳装台上,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邵氏先只道是药水,走近旁边,觉得一阵香气触鼻,仔细看去,才知是香水生发油、花露水之类。抽屉内镜子、牙梳一切妇女用品,无一不备。面汤台上香皂、花粉、牙粉等物,也摆设得井井有条。邵氏见了,暗暗感激如海给她布置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