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10 页/共 56 页

天敏道:“听你们三个人的说话,都有些相像。究竟谁像谁不像,恐你们自己也不能明白。老实一句话,瞎猜是没用的,最妙问他自己。”漫游冷笑道:“好聪明的话,试问你自己轧着几个姘头,肯告诉人么?”天孙道:“我却有一个法子,先要打听美士小房子租在哪里?”天敏道:“这个我却知道。有一天我见他坐着包车,打从新马路出来,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马路。”映玉道:“我在闸北公益里遇见他多次了,或者小房子就在那里,亦未可知。”天孙笑道:“照你们这般说,他到一处便有一处小房子了。”漫游道:“据他说,现寓在一个什么亲戚家中。方才所说的新马路公益里二处,一定有一处小房子,一处亲戚家在内,只消打听明白他亲戚在那里,余一处便是小房子了,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既不能进去看人,又不能天天守候,岂非仍是白费心思么!”   天孙道:“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来了。倘若他不肯说,我们便吓他一吓,说要给他登报扬名,或说叫人捉奸,那时不怕他不招。”众人怕掌称妙。天敏道:“这却不难,横竖钉梢是我们拿手好戏。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钉一个女人的梢,改钉美士,当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映玉道:“这件差使我可以担承。”天孙道:“妙极了,我们久仰你是个钉梢名手,今儿你肯出马,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稳的了。”这夜映玉结束停当,把外国小帽压至眉际,预先在暗角里守候,见美士坐上包车,忙唤一辆黄包车坐了,不即不离,随着美士到盆汤弄桥德安里,见他包车拖进弄内,自己跳下黄包车,命他暂待。不料那车夫说时候不早,要回公司去交班,请先生给了钱罢。映玉便摸出一个双毫银角,命他找还一角。那车夫回说一角钱找不出,只有五个铜元。映玉怒道:“你们这班车夫,最是可恶。明明身边有钱,也说找不出,你休想敲我的竹杠。倘若你找不出,我便兑了给你。”   那车夫道:“很好,请先生兑给我罢,免得说我敲竹杠咧。”映玉大怒,拿着银角想找一爿烟纸店兑换,岂知近边几家烟纸店,都已收市,映玉走来走去,无处可兑。那车夫又跟着他唣不休。说:“先生快些罢,我要去交班咧。倘若过了时候,这两角钱一齐给我都不够呢。”映玉无奈,只得把两角钱给那车夫,向他找回五个铜元,还被他说一句现成话道:“早些给了我,这几步路都可省跑的。”映玉只作不闻,走进德安里,再找吴美士时,连人带车,踪迹不见。映玉好不懊丧。第二天漫游等问他消息如何?映玉回说在盆汤弄桥德安里。漫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果然不愧钉梢老手。”天孙问在德安里几号?映玉道:“那却没有看得。”众人一齐笑说:“这就叫老手失风了,那有不看门牌号码之理。”映玉很觉惭愧,说:“你们别混闹,明儿自有交代。”   次日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映玉先到德安里口守候,约摸隔了半个钟头光景,遥见远处两盏雪亮的电石灯光,直奔德安里而来。映玉料是吴美士来了,慌忙闪在暗处,转瞬包车进了弄,映玉待他拖过面前,才掩出跟上,看车上那人,不是美士是谁。映玉左藏右掩,见包车在一所石库门前停下,车夫举手敲门,厢房楼上一扇窗开了,有个娘姨探头下望,说声:“少爷回来了。”美士抬头问道:“奶奶来了没有?”娘姨回说:“来有一个钟头了。”说罢闭上楼窗,开了大门,美士下车入内,那车夫慢腾腾把包车拖进里面,才闭上门。映玉近前。暗中看不见门牌号码,幸得身边带有洋火,因划一根照见是二百六十四号,还未看仔细,一阵风来火熄了。映玉再划一根,复看号码不错,又见门上还钉着一块朱红漆的牌子,是吴公馆三字,暗说好体面,居然打起公馆来了。次日映玉便把一切闻见,向众人说了。众人都赞他办事周到。美士来时,天孙道:“少爷来了,公馆里奶奶回去了没有?”美士脸一红道:“这是什么话?”天孙道:“这是要紧话。”美士诧异道:“此言从何说起?”天孙道:“此言从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说起。”美士变色道:“你休混说。”   天孙道:“我一些不混说,你自己休得掩耳盗铃了。你不是姘着一个女人,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自称为吴公馆么?你的包车,不是那女人买给你的么?你的衣服,不是那女人做给你的么?你那日的金元宝,不是那女人送给你的么?你天天带的戒指,不是那女人借给你的么?你自己以为件件秘密,外间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是小事,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风声吗?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听,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不肯实说,你还把我们当作外人,处处藏头露尾,须知凡人作事,须要群策群力,才不致受人暗算,像你这样消息不灵,可怜包打听站在面前,你还要不知不觉的投上去呢。究竟你结识的女人是谁?快些说出来罢。他们现今正在四面打听,想上你的手,你告诉了我们,也可大家想法儿对付他们。如其你仍旧假痴假呆,吞吞吐吐,不但教要帮你忙的朋友无从为力,倘使前途问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内,可不要大大的坏事么!”   美士犹豫未答。漫游、映玉都道“他既如此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相劝,横竖福也是他享,祸也是他当的,这叫做不听好人言,吃尽苦黄连,由他自作自受罢了。”天敏怒道:“这种蜡烛,不点不晓得滋味,我不该替他如此隐瞒,下次如再有人问及,我定要和盘托出告诉他们的了。”天孙止住道:“你们又要冒失了,究竟为人在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待他慢慢的说罢,你们着什么急呢!”美士想了一想,觉天孙之言果然不错,无双虽然千叮万嘱,教我不可说出,但我若不说,天敏这人,素同流氓一般,真给我放一把野火,还当了得。况且我姘了这种女人,也是一件极体面的事,同伴跟前,落得吹吹牛皮,料想说出来也没人能剪我半个边去。主意已定,便把大略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说是倪俊人的姨太太,都吓得吐出舌头说:“你这人的胆也太大了,倪俊人是何等脚色,平时他最恨做戏的姘女人,那年李春来私通黄开甲的女人一案,明说是广东同乡公禀,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真是胆大包身咧。”   美士笑道:“没胆的人,焉能成大事。不轧姘头便罢,要轧姘头,务必放大了胆去干。因为一轧姘头,已犯了法,即存心犯法,必须犯得上算。一样轧姘头,有的化钱,有的两不来去,有的倒贴,闹破了办起罪来,未必见得化钱的罪轻,两不来去的罪重,倒贴的罪更重,一样案情,办到底一样罪名,自然拣合得算的一条路上走了。况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更有一层好处。这人虽然利害,但他只能办外间的事,轮到自己身上,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投鼠忌器,料他放不下这条辣手,自然眼开眼闭,由我们去做,我借此也可替李春来报仇。”说罢洋洋得意。众人听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摇摇头走了。天下惟有人的嘴,是件最坏的东西。这桩事自经美士自行宣布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新剧界中,人人将此事当作美谈。   秀珍于新剧界一方面的消息,最为灵通,这风声免不得传进她耳内,秀珍暗暗诧异,心想美土住在行仁医院时,与寄母虽然会了几次面,但从未交谈。美士临搬出医院时,还告诉我说,你家这寄母,也忒煞塔架子了,人家同他说话,她理也不理的,明明还没有花头,怎的出了医院,反勾搭上了呢?但美士自出医院以来,踪迹与我疏了许多。寄母近日的行止,也很是可疑,往往托故遣我回去,每日午后必须出院一次,有时全夜不归,问她时,只说住在小姊妹家,莫非当真租了小房子么?但不知他们的小房子租在那里?不然,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却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追根问底起来,却是我的来头,故又万万不能给寄父知道,然而他们二人,未免岂有此理,既然在先与我连手,现在不该瞒我,因此心中一股酸气,颇难发泄。还有乃翁如海,也存着满腹疑团,他自那夜在无双房中,踏破秘密之后,明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本欲告知俊人,只因这件事发生在他医院中,他自己未能卸责,而且对于无双一方面,也不忍下此辣手,故待无双回院,意欲好言劝导一番,以免再生他变。岂知他还没开口,已被无双几句说话冒住,自己反弄得顿口无言。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饭,才算有个下场,   不料无双自此以后,看出他没甚能为,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任意来去,时常在外过宿,与初进院时大不相同。如海口内不便明言,心中暗暗生气,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忌讳,意欲探明无双来踪去迹,诉知俊人,以为报复之地。因那娘姨是无双心腹,料想在她面前探听不出。自己女儿素陪着无双出外游玩,虽不能与闻个中秘密,若将近日行径参考起来,也可略知一二。随私向秀珍探问,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与哪几个小姊妹来往?夜间不回,宿在何处?秀珍这几天正在怀恨寄母,听他父亲一问,本欲和盘托出,以快心头之愤,又恐说得太仔细了,被她父亲怀疑,故而假意回说:“寄母已有许久不与我一同游玩了,近日作何消遣,并不知道。她往日最爱看的是新戏,而且极赞许一个做小生的,叫什么吴美士,说他相貌生得漂亮。有一次散戏馆时,寄母在戏馆门首遇见了那人,命我招呼他,我因害羞不肯,自后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戏了。讲到小姊妹,我从未见有来往,故她宿在何处,我也无从知道。”   如海道:“住了。方才你说寄母命你招呼姓吴的,难道是约他去住客栈么。”秀珍道:“不是。寄母命我问他明儿做什么戏。”如海道:“莫非你们没看第二天的戏单吗?”秀珍道:“何尝不看。”如海道:“既看过了,又要问他则甚?”秀珍道:“这是寄母的意思,谁知她藏着什么奥妙呢!”如海搔头道:“这就路道不对了。”秀珍无语。如海又道:“那姓吴的现在还做戏吗?”秀珍道:“还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如海道:“你寄母近来可是在醒民社看戏的吗?”秀珍道:“听说她已有多时不去了,不过常向我道及姓吴的,未知他们在那里相会。”如海眉头一皱道:“你近来曾见过姓吴的么?”秀珍道:“我又不去看戏,从何得见。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此人,坐着包车,比以前阔绰得多了。”如海哼了一声道:“有人倒贴,自然比以前阔绰多了。”秀珍假意惊愕道:“你讲什么倒贴?难道说的寄母么?寄母为人素来规矩,你莫冤枉了她。”如海道:“呸,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知此中奥妙。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陪她,我自有道理。”   秀珍暗暗欢喜,假装作目定口呆,不能拦阻的模样。如海气愤愤坐着包车,径到行仁医院,恰值无双昨夜宿在外面,此时还未回院。如海在账房内暗自忖度,觉这件事很为尴尬,如其告诉俊人,他的脾气和霹雳火一般,说不定一手枪把无双打死,惹出泼天大祸,岂不是我口头造的孽,或者俊人因溺爱无双,不忍置之死地,将她糟蹋一番,但他二人究系夫妇,将来鸯鸳被底,讲起这件是非,都由我挑拨出来,无双岂不要抱怨我。而且俊人耳朵最软。若被无双把我说上几句坏话,俊人一定听他,那时我真弄成两头不讨好了。如若隐瞒着不告诉俊人,自己又没权力管束无双,她近来的胆量益发大了,长此以往,毫无顾忌。俊人风声颇灵,倘若被他自己查悉,追原祸始,却在我医院中出的毛病,教我如何担当得起。想来想去,不得主意,惟有赶紧令她远处他方为妙,但口风却不可不露给俊人,好令他自己留意。隔了一回,俊人也到行仁医院,询悉无双不在,便找如海谈天。如海乘闲问他爱尔近路公馆已空关数月,不知曾否退租?俊人道:“那边孩子死后,已浇了几厅臭药水,我本想另搬一所,只因找不到称心房屋,而且那边宅中装修,诸如电灯、自来火等件,他也煞费经营,搬出甚为可惜,因此一向留一个粗做娘姨,一个小丫头守着,并未退租。”   如海道:“那边房租,不是说每月八十两吗?”俊人道:“起初八十两,去年又加了十两咧。”如海道:“照你说,这几月来,已出了几百两银子空房钱了,岂不可惜。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一则可免贴空房钱,二则她在这里,几个月已住得厌烦了,也好换换新鲜。”俊人道:“我元有此意,便是老三也很愿搬回,不过都为省钱起见,那厌烦一句话,却从来没有道及。”如海笑道:“我也是臆测而已,譬如姨奶奶初来时,足不出户,近日常在外间过宿,岂不是厌烦的证据吗!”俊人笑道:“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当日她足不出户,实缘悲恸亡儿之故。近日积久渐忘,故又出去游玩,宿在外边,想必在小姊妹家。往日她住在宅中时,也常常如此,何足指为厌烦的证据。”如海笑道:“果然算不得厌烦,我也巴不得人不厌烦呢。假如人人厌烦,我这医院,只好自己住了。”   俊人大笑。如海又道:“世间万事,皆不足畏,惟有人言可畏。即如姨奶奶近来不回医院,明明宿在小姊妹家,偏有些人胡说乱道,这种无稽谰言,自古已然,真可谓毫无交代的。”说到这里,却又改口,问他解仙馆那里,因何许久不去?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见她,教我带信请你到她家去坐坐呢。俊人忙止住道:“方才你讲什么胡说乱道?”   如海道:“这种毫无价值之言,提他则甚!”俊人道:“无论有无价值,讲出来也可大家笑笑。”如海道:“果然可笑,竟有人说姨奶奶搭上了一个新剧家,你道笑话不笑话呢!”俊人笑道:“果然有趣。”如海道:“而且言之凿凿,有名有姓,据说叫什么吴美士,是在醒民新剧社串小生的,还说如其不信,可以调查,岂非毫无交代吗!”俊人半晌无言,对如海面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件事你以为如何?”如海笑道:“若派我做调查员,我只能抄袭官样文章,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报命而已。”俊人道:“这种说话,颇来得奇怪。”如海道:“果然奇怪,总之蛛丝马迹,物腐虫生,最好令姨奶奶稍为留意,俊人兄也暗暗留意,就不难水落石出了。”俊人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如翁还不免有些疑心了。”如海说道:“这却万万不敢。姨奶奶是何等人物,我焉能疑心。”   俊人笑道:“你休推却,我早已看透你了。你若当作无稽之谈,就也不告诉我了。说的若是别个,我焉能无疑。但我家老三,我却万万不信她有这等事,你教我留意,我很感激你,不过你可记得去年那封匿名信么?那时我一团烈火似的,你劝我身为地方官,作事不可造次,但我不过作过一任知县,你却是一位候补道,观察大人,资格该比我高些,如何轻信浮言,方才你曲曲言来,原恐我动怒之故。但我自经那一番阅历之后,已略有涵养。况且你自己也说,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杨花之辈,那些无稽之言,你又何苦郑重其事呢。老三住在这里,叨扰已多,明儿便教她搬回去,应少房租,决不拖欠。”说罢哈哈大笑。如海不防他有这顿抢白,气得脸都青了。俊人也觉自己言重,忙说解仙馆那里,果然多时未做花头,难为她倒还牵记我,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还有一件新闻告诉你,我那位老叔,你也会过几回了。看他外貌不是个极古道的人吗?不料近来他也攀了个相好,住在三马路,叫做王熙凤,听说两下里恩爱得了不得,一月未满,已做了十来个花头,可不是桩笑话吗。这回我们吃花酒,务必请他,教他把王熙凤叫来,大家赏鉴赏鉴,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   如海笑着,附和他说了几句。俊人告辞,如海也赴药房中勾当公事。这夜他因数天未见邵氏,便教车夫拖车回家,奶奶问及,可说宿在医院中。自己坐着黄包车,到了华兴坊。一进弄,只见自家门首拥挤多人,不觉吓了一跳。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有巡捕守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内,因此弄内聚集多人。如海见邵氏、李氏也站立门首,便问什么事?李氏叹道:“上海地方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少爷可记得几月前,玲珠回来说,有个珠宝掮客勾上一个木匠的女儿那件事么?那木匠得钱回家,可怜没福消受,未几旧病复发,一命身亡。她女儿嫁了珠宝掮客,平日倒也相安,不料她年纪虽小,心思很毒,几天前那珠宝掮客替人掮了一万多洋钱珍珠,论价不合,带回家中,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岂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内,趁半夜三更,男人熟睡之际,将这包珍珠,和那珠宝掮客半生积蓄下的一千多现洋钞票,席卷一空,开后门逃走。及至那男的觉着,四路找寻,已是无影无踪的了。可怜这珠宝掮客人财两空,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赔,天天如痴如醉,忽哭忽笑,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鸦片烟,今儿有几家邻舍,都奇怪他一天不开门,还不料他觅死。刚才那珠店主人又来讨债,因敲不开门,随教巡捕一同破门入内,才发现那珠宝掮客的尸首,现在已报了巡捕房,听说还要车到验尸所去呢。”   如海道:“这也是自作自受。古人云:万恶淫为首。这便是贪淫之报。”说着,一同到了里面。李氏知道如海还未用饭,忙教玲珠泡水烧饭。邵氏便问如海:“为何有四五天没来?方才来时,我看你面上很不高兴,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们这里的事,多了闲话么?”如海笑道:“你只愁奶奶知道这里的事,其实她和木头人一般,决不会晓得,你放心便了。这几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心中很是烦闷,故而未来。便是方才面上不高兴,也是这个缘故。”邵氏道:“我正要问你,那天你说她不规矩,大约是没有的事罢。”如海哼了一声道:“何尝没有意思,我已打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俊人那厮,真是个固执不过的蠢才。”邵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她。邵氏道:“既然倪老爷自己相信姨奶奶,你又何必插身多事,落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如海摇头说:“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个钉子,决不轻易饶过他们。”   邵氏苦苦相劝,如海微笑无言。吃罢晚饭,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宝掮客,夹七夹八讲了半夜。一宿无话,次日如海起来,用罢早点,命玲珠看包车来了没有,玲珠回说来了,如海别了邵氏出来,坐上车,不往行仁医院,却到了一爿茶馆中,找寻一个朋友。这人姓徐名阿珊,是个包打听头儿。如海将他拖到一张僻静桌上,悄悄向他说,我托你一件事,如若你替我办好了,重重谢你。阿珊道:“钱先生的事,小可一定代劳,不必说谢的话。”如海道:“这件事非比寻常,有一个女人,姘着个做新戏的,我要你打听小房子借在那里?最妙要拿他们一个真凭实据,或者把那男的轧到茶会上来更好。”阿珊道:“这个容易,但不知男的是谁?女的是府上何人?”   如海四顾无人,便向他耳畔说了几句。阿珊变色道:“这件事很不妥当。一则与倪老爷体面有关,二则姨奶奶素来认得我,见了面岂不难以为情。”如海道:“倪老爷倘有说话,有我承当。若怕姨奶奶见面为难,只说倪老爷派你去的,便不妨事了。”阿珊沉吟道:“既然钱先生如此说,我们姑且试试。三天以内,一定给你回音。”如海大喜,称谢而去。阿珊和他伙计李阿光私下一商议,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为难,却很可以出产一注钱,听说倪家这位姨奶奶,手头很靠得住,我们趁此机会,吓她一吓,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杠,得钱买放,又可做一个现成人情。姓钱的那边,只消拿几件东西去搪塞,只说凭据有的,本人没有遇见便了。正是:好砍斧时当砍斧,得饶人处且饶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七回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计议既毕,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前去轮流守候,如见姨奶奶进内,留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岂知守了一天,并无消息。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为何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机不密,被她得了风声,故而裹足不来么?其实另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无双事前并未知道,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到得临时,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颇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劝她暂且住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如果回家,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心中如何舍得。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干净,必须预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虽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岂可如此草率。横竖住在此处,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再过几天,归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与如海讲明,今天搬出,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我最不相信。这遭回家,也算不得进宅。若要拣好日子,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那边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时常收拾。我昨儿已去看过,并无不洁。此间只有几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须打几个包裹,便好带回,也用不着如何整理。即使遗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须再拖日子。你快检点检点,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   无双无奈,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与俊人同坐马车,回转公馆,却指望俊人走后,再去赴美士之约。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跬步不离,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无双被他绊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无双如释重负,料他今夜不来,见钟头正交八点半,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我且过了瘾,待十二点半钟再去,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我也不必再吸烟,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头摆好烟盘,倒身睡下,自装自吸。一边吸着,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有如海父女厮伴,处处存着顾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计金鬼话。如今回转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爷不来,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心中好生得意。过了一会,又想起儿子在日,我睡着吸烟,他在对面跳跳舞舞,引人发笑,何等快乐。目今陈设依然,姣儿安在,一念及此,不觉流下泪来,忙掏手帕出来拭泪,见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口口声声叫我干娘,我死了一个亲儿子,却得了一个干儿子,岂非命该有子吗。想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无双独自一人,吸着烟,忽喜忽非,不知不觉,已听得台上自鸣钟,打了十二下。无双丢枪坐起,见那小丫头阿娥,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无双骂了声:“该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揩着眼睛。无双叱道:“死货,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呆看则甚!”阿娥听说,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提上楼,倒了一盆洗面水。无双洗罢面,又涂脂抹粉,对镜多时,才换好衣服,唤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门户,自己出来,坐着黄包车,径往德安里。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烦,一见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向美士说了,美士才不多言。又问:“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无双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尽去便了。那边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决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极了。”即忙划了根洋火。无双道:“做什么?”美士道:“给你开灯吸烟。”无双道:“我已在家中吸过了,今儿白天指挥家务,乏力得很,早些睡罢。”   美士大喜,脱去长衣,闭上房门,正待安歇,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娘姨开了楼窗,问是那个?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戏馆回来,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回他明儿来罢。”娘姨向下面说了,下面回说:“因有紧急大事,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请你们开一开门。”美士怒道:“什么紧急大事,半夜三更,扰人不得安睡,你且开他进来,如没要事,打他两个巴掌。”娘姨答应着下楼,开了大门,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色袍褂,状貌颇为魁梧。娘姨道:“你们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啊?我们少爷已经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话里面讲罢。”说时走进里面,不问情由,径自上楼。娘姨正在闩门,拦阻不及,高喊:“别上楼,客堂里坐呢。”   美士听说有人上楼,忙开了房门,站在扶梯头上,见来者二人,并不相识,便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首那人,对美士看了一看说:“贵姓吴吗?”美士道:“正是。” 那人道:“很好,我们房里讲罢。”说着一手拖了美士,跨进房内。此时无双已脱去外衣,睡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房,揭帐一看,缩颈不逮,已被那人看见,放了美士,走上一步,将蚊帐提起,见了无双说:“原来姨奶奶也在这里 。”无双向那人仔细一看,惊道:“啊哟,你莫非包打听阿珊么?到此何事?”阿珊道:“我奉倪老爷之命,到此探望姨奶奶,不料姨奶奶果然在这里。”无双失色道:“倪老爷亲自教你来的么?”阿珊道:“正是。倪老爷亲自教我来的。”无双诧异道:“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阿珊道:“我也不知倪老爷怎知姨奶奶在这里的,他还说有一位姓吴的若在,请他同来见我,因此我们还要请这位吴先生同去会会倪老爷呢。”一边说,一边向美士恶狠狠钉了一眼。美士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索索乱抖。无双也惊得手足无措。此时已忘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布衫裤,并不怕冷,揭被起身,颤声道:“阿珊,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饭,可知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况且我与你也不是没有来往的,难道这件事还要认真不成?”   阿珊陪笑道:“并非我不讲交情,只因这件事,倪老爷并不是派我一人,还有这位阿光兄一同来的,故而不能不公事公办了,还望姨奶奶明亮,莫错怪了我阿珊。”说时,连连挤眼。无双会意,忙在指上脱下那只金刚钻戒指,交给阿珊道:“我因一时不便。这戒指约值六七百块钱,你们拿去换酒喝罢。”阿珊接了,又放下笑说:“姨奶奶休得如此,我们岂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资。这件事委实是倪老爷派我们来的,只消这位吴先生和商去会一会倪老爷,我们的责任便可交卸了。料想倪老爷很爱交朋友,决不致难为这位吴先生的。姨奶奶的东西,我们万不敢受。”   美士听了,几乎吓得要哭。无双知道他们嫌一只钻戒太少,即便开了梳妆台抽屉,见有三四百块钱钞票在内,一并取出,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内,说:“你们休得客气,我实因一时手头不便,请你将这几百块钱和戒指权且收下,将来如有用钱之处,仍可向我开口,这里的事,须托你设法隐瞒才好。”阿珊接了,回头向阿光使了个眼色道:“阿光兄,你看这件事怎样办?”阿光笑道:“阿珊兄既讲交情,我岂不要朋友。不过这件差使,是倪老爷派的,我们如不带一件凭据回去,倪老爷要怪我们办事不力,或说我们假言塞责。吴先生虽然不去,那凭据是少不得的,请阿珊兄斟酌便了。”阿珊道:“此言有理。”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一件女袄,交与阿光道:“你拿这个先走罢。”   阿光接过,先下楼去。无双虽然不愿被他们将衣服拿去,却也不能争夺。阿珊悄悄向无双道:“此间地已为倪老爷知道,请姨奶奶还须略为留意。这戒指洋钱,我姑且拿去,问问阿光,如若他也不要,我明儿一准奉还。此时时候已是不早,姨奶奶单衣提防着冷,请安置罢。”说罢,又向美士笑了一笑,回身下楼而去。无双命娘姨闭上门,倘再有人叩门,万不可放他进来。又见美士还站在当地发战,说:“你不觉得冷么?”美士抽了一口冷气道:“吓杀我了,这便如何是好?”无双道:“事到其间,有何法想。立到天明,也是没用。且自睡下,从长计较便了。”   美士依言,说今夜便睡,也未必可以放心安睡。倘若再有人来,如何是好?无双道:“他们已得了我一千多块钱的东西,今夜决不再来。但他把我们衣服拿去两件,却是个真凭实据,很为可虑。他们虽说带去在老爷跟前做个交代,我想他们得我的钱,决不致此,或者留作日后敲诈地步,亦未可知。”美士也说:“一定是他们预备敲竹杠之故。方才你不是许他们将来如缺钱用,仍可向你开口。他们恐你翻悔,才拿这两件衣裳去。”无双道:“但愿如此,我便多化几个钱也愿意的。”   两个人你言我语,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无双恐俊人昨夜回爱尔近路公馆,致有此变,急欲回家探问。美士道:“你今回去,如若真出了事,我如何知道。”无双道:“今若还没事,我夜间仍来。如若出了事,我今夜便不能来,你也赶快打点逃走罢。”美士流泪道:“万一出了事,教我作何了局?”无双也哭道:“我自己也不知作何了局呢!但我如有能替你设法之处,一定替你设法便了。你今天不到别处去么?”美士道:“今天我晚饭前,一准在家候信。吃罢晚饭,到戏馆中去,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来了。”   无双点头,拭干了眼泪。因棉袄已被阿光拿去,只得取一件寒天用的外国大衣穿了,雇车回家。一问娘姨,知道俊人昨夜并未来过。无双暗说奇了,便将这件事私向那梳头娘姨商议。娘姨听说,吐舌道:“有这等事,老爷怎能知道得如此仔细,平日我见他面子上并不曾露出什么形迹,大约是别人冒老爷的牌子,敲你竹杠罢。但做事第一要小心,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暂避锋头才妙,那边你万万不可再去。便是吴少爷也不能再住,最妙今儿就将房子退租,好教前途摸不着根底。吴少爷可在朋友家暂住几时,看没甚举动,再图相叙。”   无双深以为然,便催她火速到德安里,给美士送信,告诉他事不宜迟,马上将那班下人散了,房子今日退租,动用家具,可寄在朋友家则寄,如不能寄,你给我找个安顿所在,暂把这些器具堆存,将来或者尚有用处。娘姨领命去后,无双因夜间失眠,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不提。且说阿珊、阿光二人,拿着三百多块钱钞票,一只金刚钻戒指,和两件衣服,欢欢喜喜的回家。阿珊将钞票如数给与阿光,把钻戒向指上一套,笑说:“从此我也好出出风头了。”阿光笑道:“你闻闻看,不觉得有点儿血腥气么?”阿珊道:“这戒指早已血腥气了,因为是姓倪的化钱买的。姓倪的钱,也是做官时刮来的民脂民膏呢。”阿光大笑。第二天早上,阿珊差人到行仁医院送信给如海,请他到茶会上讲话。如海知道无双之事有了回音,好生欢喜,立刻赶到茶馆,会见阿珊。阿珊对他摇头道:“那话儿辣手得很。”如海惊道:“莫非找不着他们的小房子么?”   阿珊道:“小房子焉有找不着之理,而且姨奶奶也曾遇见,不过那吴美士并不在彼,我们闯进去,吃姨奶奶一顿臭骂,后来我们声称奉倪老爷之命,到彼探望,她才略略软些,却还面不改色,口口声声说是她娘家屋里,便教倪老爷亲自到此,也决不能禁绝她与娘家往来。末了我们搜到了一件男子棉袍,姨奶奶才有些慌张,推说是她兄弟之物,我们现已拿来,作个凭据。还有一件女袄,是姨奶奶自己的,我们顺手牵羊带了出来,请先生自作理处。”如海手支着头呆了一呆道:“这小房子在什么地方?”阿珊道:“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如海道:“门上可贴什么字条吗?”阿珊道:“有的,乃是吴公馆三字,一块朱漆黑字的牌子。”如海拍手道:“那就好极了,姨奶奶的娘家,并不姓吴,这吴公馆不是吴美士是谁!现放着这个破绽,不怕她赖到哪里去。这两件衣服你且藏着,今夜七点钟,倪老爷在三马路解仙馆处请客,你在九点钟左右,带这两件衣服前去,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妙用。”   又在身畔摸出二十块钱钞票道:“这几个钱不成意的,只可作为贴补你们车钱,改日再请你叙叙便了。”阿珊接过笑道:“我们自家朋友,钱先生又何须客气,少停遵命照办是了。”如海大喜,这夜七点钟没敲,如海便往解仙馆院中。那时主人还未到,惟有倪伯和却早已在彼。如海见他身穿菜青摹本缎棉袍,天青缎大袖棉马褂,光着头,帽子放在茶几上,带着大眶子眼镜,手执水烟袋,正和娘姨们攀谈。一见如海,慌忙让坐。如海道:“老伯早来了。”伯和道:“我因栈中没事,故来已半个多钟头了。”如海笑道:“不是从贵相知处来吗?”伯和脸一红道:“那有这句话。”解仙馆接口道:“原来这位倪老爷也有相好,不知是那一个?”如海道:“叫做王熙凤,听说也在三马路呢。”解仙馆道:“原来是她,就在这里过去第四家,这位先生也是赫赫有名的呢。”如海道:“自然,若非大名鼎鼎的先生,倪老爷焉肯做她。”   伯和嚷道:“莫混说罢,谁攀什么相好来!”这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解仙馆开橱,取出一罐绿锡包纸烟,抽了一枝,递给如海,又划火替他点着。如海呼了几口,正要同解仙馆讲话,忽闻相帮的高喊客来。解仙馆撩起门帘,说原来是魏老爷、赵老爷来了。如海举目一看,见是魏文锦、赵伯宣二人,还同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客人,这人乃是文锦的同族兄弟,名唤魏沛芝,如海曾与他会过一次,约略有些记得,忙起身招呼道:“原来沛芝兄也来了。”沛芝抱拳作揖,操着满口湖北话道:“钱先生久违了!还有倪先生呢?”如海道:“他还没有来呢。”   伯和与文锦、伯宣二人,都已会过,各各点了点头。惟有沛芝与他及是初会,于是大套攀谈起来。伯和询知沛芝现充湖北矿务局委员,因招股事来申,不敢怠慢。沛芝也知伯和是长沙富绅,颇为巴结,因此两下里谈得很是投机。不一会,俊人也来了,还同着一个朋友,伯宣、文锦二人,都与他相识,一齐站起招呼。惟有如海却并不认得。俊人忙替他二人介绍,如海才知此人是康槐荪中丞的侄子康尔年,往日曾闻戈诵仙道及,此时相遇,免不得客套了几句。俊人拿着一叠局票,先教伯和写。伯和说没有,俊人笑道:“你不是三马路王熙凤么,怎说没有?”   伯和道:“那边我已许久不去了。”俊人道:“不多几天,你不是瞒着我在他家吃酒碰和吗,何尝许久不去。”伯和知不能抵赖,便道:“条子你代我写罢。”俊人写了,又问沛芝,沛芝笑道:“我已一年多不到上海,那班相识的妓女,都生疏了,汕头路花如是,不知在不在?”尔年接口道:“花如是去年已嫁家兄尔锦了。”沛芝道:“便是那位做铁路局长的康尔锦先生吗?”尔年道:“正是。沛芝先生莫非也认得他么?”沛芝笑道:“自然认得,而且很莫逆呢,花如是可谓得其所哉。如此叫东荟芳的林笑倩便了。”俊人写毕,再问尔年。尔年道:“我仍是西安坊叶小凤。”文锦道:“听说媚月阁已到上海了,这话确不确?”   尔年道:“果然有的,她因北京生意不好,故到上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挂牌在迎春坊四弄,进场还不到一个礼拜呢。她进场之先,便耽搁在舍间。”文锦笑道:“原来尔年兄与她很有交情。”尔年道:“文锦兄休得取笑,只因内人当年曾与她结过手帕之交,故她住在舍间,你莫胡缠。”文锦道:“原来如此,我已多年不曾见她,这番进场,还未去报效。”尔年道:“闻得她这几天和酒忙得很呢。”文锦道:“这个自然。一则盛名之下,二则老客人多,只消一人报效一次,已可忙上几个月了。俊人兄替我写张条子,叫他来见见。”   俊人说很好。伯宣、如海二人,各有旧相好,俊人一一写毕,请众人入席。伯和居首,尔年次之,再次便是沛芝、文锦、伯宣、如海等七个人,挨次坐下。俊人先替众人斟了门面杯道:“近来堂子中的菜,都十分薄削,而且很不中吃,他们以为客人前去摆酒,是存心送洋钱给他们用的,故此随随便便,给他们吃些罢了。其实摆酒有几种摆法,有一班嫖客,存心在先生或阿姐们的身体,吃酒碰和,拼命报放,这班人固为着送钱而来,原不考究口腹,便给他些狗屎吃了,也决不说半个坏字。还有一班客人,专诚请几个朋友叙叙,吃了这种酒菜,岂不是令人扫兴。故而我今天的菜,乃是中华菜馆定的,酒是王宝和叫的,你们大家尝尝何如?”   众人都道很好。解仙馆在旁笑道:“倪老爷的话,未免太夹七夹八了。堂子中的酒菜,薄削固然不免,但也须看地方去,未可一笔抹杀。有些包房间本家精刮,办的菜自然不中吃。有些本家巴结客人,办的菜也未必较菜馆相差多少。”俊人笑道:“我说错了,你家的菜是好的。”解仙馆道:“岂敢。”众人一齐大笑。如海笑道:“先生发标劲了。”解仙馆瞅了他一眼,如海便对她挤眉挤眼的扮鬼脸,引得解仙馆笑了。文锦笑道:“钱如海吊膀子,罚酒一杯。”如海应声,举杯一饮而荆众人开怀畅饮,酒过数巡,如海发起道:“今天我们所叫各局,谁的倌人先来,我们各人贺酒三杯。”文锦、俊人拍手道:“赞成之至。”   话犹未毕,忽见门帘起处,一个半老佳人,随着个垂辫小婢,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随把眼光向四座飞了一转,轻移莲步,到伯和背后,娇滴滴声音叫了声倪老爷,顺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坐下。众人齐喝一声彩。文锦高喊俊人拿酒壶来,我们各人敬倪老伯三杯。伯和听说,不觉慌了,连说使不得。文锦道:“令出如山,违者以军法从事,有何使不得!”俊人代伯和讨饶道:“家叔不比别人,年纪大了,酒力不胜,前言作废罢。”文锦道:“亏你说得出,你方才不是首先赞成的么?有言在先,便是皇亲国戚,也要吃各人三杯贺酒,快拿酒壶过来。”   俊人无奈,递过酒壶。文锦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伯和面前,说了个请字。伯和干着急,面涨通红,做声不得。王熙凤问是什么意思,如海代答道:“这是你害他的,我们方才约定,谁的先生先到,我们各敬三杯酒。偏是你第一个来,岂不是你害他的吗!”熙凤听说,暗想今天席上,都是生客,何妨借此巴结伯和,仗着自己酒量好,因问如海道:“这酒可以代喝吗?”   如海说可以。文锦也说代喝很好。熙凤更不多言,随把文锦斟的三杯酒一气呷干。接着尔年、沛芝、伯宣、如海、俊人五人,各敬三杯,熙凤共喝了十八杯酒,众人齐声叫好。伯和很觉过意不去,问熙凤可要小菜过口,熙凤回说不要。伯和想拿些水果给她吃,百忙中取了一只香蕉。熙风慌忙夺过,丢在地上。文锦眼快,看得真切,一弯腰,捡在手中,高高举起说:“倪老伯请王熙凤吃广东香蕉呢。”熙凤羞得俯首在伯和怀中,不肯抬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当儿伯宣叫的红蕤小榭,如海叫的绿意楼,以及尔年的叶小凤等,陆续都到。不一时媚月阁也来了,俊人看她约有二十四五年纪,小圆面孔,皮色虽不十分白,却生得眉目清秀,修短合度,衣服华丽,顾盼动人,俊人暗暗称赞,盛名之下,果非凡品。文锦一见,忙招手道:“老二这里来。”   媚月阁见了文锦,笑道:“我道是那一个,原来是魏大人。”文锦亲自掇过一张凳,给媚月阁坐了。媚月阁见有康尔年在座,笑道:“原来康少爷也在这里,少奶这几天身子好吗?”尔年道:“她又旧病复发了,动不动肚子疼痛。”媚月阁道:“她这腹痛真累人,还须早些医治才好。”尔年道:“正为这个,现吃唐乃安医生的药水呢。”正言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倌人,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沛芝虽认得她,她不认得沛芝。站在当地,说那一位姓魏。沛芝招手道:“在这里。”笑倩对他看了一眼,懒洋洋走到他背后坐下,一语不发,众人都替她不舒服。沛芝并不在意,涎着脸问长问短。这天席上叫来的局,除媚月阁不唱外,还有林笑倩,乌师来了,推说喉痛回却。其余各人都唱一出,惟有王熙凤格外讨好,唱了双出,果然疾徐中节,响遏行云,众人又各喝彩。熙凤加意巴结,第一个来,末一个走,众人都赞倪老伯好运气。伯和十分得意,倌人散后,俊人很为高兴,要豁走马通关。忽然有个娘姨进来说:“倪老爷,外面有个朋友找你。”俊人道:“你教他进来。”娘姨道:“他说有机密大事,不便进来。”俊人道:“什么机密大事,鬼鬼祟祟的,待我看是那一个?”说着离席,随了那娘姨出去。如海道:“我们别管他们机密不机密,豁拳罢。”   于是如海豁了个通关,文锦也豁了个通关。伯宣的通关才打得一半,俊人进来,面有怒色,众人都在拳头上用工夫,毫不在意。惟有如海心内明白,俊人看着他们豁拳,挨到自己,推说头痛,都由如海代豁,自己饮酒。豁罢拳,俊人便教拿干稀饭来。吃毕,众客道了谢,陆续散去。如海也要走时,俊人一把拖住道:“且慢,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酌,请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间走一趟。”如海笑道:“半夜里什么机密大事,我因方才多输了拳头,喝酒喝得醉了,而且此时已十点钟敲过,要回家睡觉去了,有话明儿再讲罢。”俊人道:“不行,今儿除非你我二人中,有一个死了,否则一定要当夜解决的。”如海笑道:“你没多醉酒啊,怎的讲起醉话来了,什么死不死。”   俊人无语,拖他坐上包车,同到卡德路公馆。俊人一进门,先问使唤的小丫头,有人送包裹来没有?小丫头说有的。俊人道:“放在那里?”小丫头道:“放在起坐屋中。”如海假说什么包裹不包裹,俊人不答。二人同到起坐间内,有一个奶娘,正抱着小孩子哺乳,见了如海,叫道:“钱少爷!”如海认得他是当日无双处的奶娘,说:“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奶娘道:“正是。我在先陪着姨奶奶,后来姨奶奶用了梳头阿姐,我便到这里来咧。”俊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抱小的去睡罢。”奶娘听说,抱起孩子,带唱带拍走进隔房去了。俊人让如海坐下道:“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如海道:“这是那里说起?”俊人道:“刚才解仙馆院中,不是有个朋友找我吗?你晓得这人是谁?”如海道:“我又没跟你出去,知道是那一个?听娘姨说,有什么机密大事,我正要问你,究竟什么回事呢?”俊人叹道:“说也惭愧,这人叫做徐阿珊,你认得他吗?”   如海想了一想道:“有的,这人不是个包探吗?他来找你则甚?”俊人道:“当时我一见是他,也很诧异。他见了我,便交给我这个包裹。”说时把台上放的包裹,指给如海看。如海道:“哦是了,一定是尊府失窃,被他查着了。”俊人道:“我也这般想,岂知他一开口,竟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说闻得唱新戏的吴美士,在盆汤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借着一所住宅,自称吴公馆,勾引良家妇女,深夜入内奸宿,他因此率同伙伴,前往搜查,岂知美士并不在,彼只有一个妇人在内。”如海道:“也许有的。”俊人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如海笑道:“我又不曾亲眼目睹,怎能知道。”俊人恨声道:“这妇人便是我家老三。”如海诧异道:“那一个老三?”俊人切齿道:“还有第二三个不成?”如海道:“或者他与吴美士亲戚呢?”俊人道:“这句话谁告诉你的?”如海道:“我自己估量而已。”俊人道:“怎和阿珊说得一样。阿珊一见是她,不敢得罪,问她姨奶奶因何在此,她回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细,不便盘问,只拿了她一件棉袄和一件男子棉袍包来给我,还说赔罪冒犯,你想这件事丢人不丢人呢!”   如海闻说,昂头呆望着俊人,一言不发。俊人又道:“那一天你不是告诉我,老三时常住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我因固执己见,以为她素来安分,言语之间,不免冒犯了你。今日一想,很为抱愧。当日悔不听你之言,致被外人察出,真是悔之无及呢。”如海道:“这也不必说了。常言道:既往不咎。只要姨奶奶日后稍为留意便了。”俊人摇头冷笑道:“没有这般便当罢。我是何等样人,她敢屡次在我头上捣鬼,此番我非得用手枪结果这贱人性命不可。”如海道:“你又要发呆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况且这还是莫须有之事,何苦小题大做呢!”俊人怒道:“什么莫须有,现放着真凭实据在此,你还要代她图赖不成?”如海道:“由你罢,但你这一闹,只苦了姨奶奶一人,那吴美士得了风声,早已逃之夭夭,逍遥法外。况且捉奸捉双,活口既无,你也奈何她不得。”俊人道:“这便如何是好?”   如海道:“最妙你把这件事暂且捺下,姨奶奶跟前万勿闹破,先设法把那吴美士轧到包探茶会上,做他一做,如果确实,不必办他诱奸良家妇女之罪,须办他一个附和乱党,图谋不轨的罪名,监禁终身。待这件事办妥了,然后再将姨奶奶申斥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犯。这一来不但可寒宵小之胆,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你道如何?”俊人拍手称妙。如海见已十二点钟,即忙告辞归家。俊人送出大门,才回转里面,那奶娘还抱着孩子坐在厢房内乳哺,俊人道:“你还没睡吗?”奶娘道:“我因少爷睡不着,故而又起来了。”俊人道:“此时可以睡了。”奶娘答应称是。俊人吩咐既毕,也自回房安歇。正是:好借徒党惩此贼,岂无人耳属于垣。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