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13 页/共 56 页

振武道:“这也并无不可。”旁边媚月阁也说:“四少爷若能与贾老爷同住,果然比别处认房子好,不但使唤人便,而且贾少奶奶与我也是小姊妹,还可不时前来望你。你有贾老爷相陪,也可不愁寂寞。”振武听说笑道:“这更妙极了。”琢渠闻言,喜不自胜。正是:但善吹牛真本领,果能拍马大英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二回拍马屁吮痈舐痔杀风景叱燕嗔莺   贾琢渠家住新闸蔓盘路鑫益里,租着三上三下的屋子。自己住在楼上,楼下本租与一个房客。一月前房客搬了出去,至今还没有人接租。琢渠把一间厢房改作书房,一间空关着,楼上正中是起坐间,左为卧房,右边也搁着一张铁床,是预备给亲戚来家时过宿的。这夜琢渠同着振武来家,先请他在书房中坐下,自己上楼唤他少奶奶下来,与四少爷相见。这位贾少奶,今年二十六岁,母家姓吴,原籍苏州人氏,本是个小家碧玉,在十年前父亲故世时,她母因度日艰难,再醮了一个丈夫。这吴小姐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却秉性高傲,不愿靠着假父过活,自己出来混入莺花队里,在金阊门外作那卖笑生涯。虽说是贱业,却颇有独立性质,比一班随着阿母嫁人,自甘做拖油瓶的,高出万倍了。混了几年,资格渐老,一来她人品出众,妖艳非凡;二来她心地聪明,应酬周到。居然芳名大噪,吴王台畔,算得是株数一数二的名花。一班阔客大老,冤桶瘟生,自然趋之若鹜。吴小姐的营业,也就蒸蒸日上。无如苏州人,原有个苏空头的别号,场面上架子十足,其实还不能打一个对折算账。吴小姐生意虽好,开销颇大,忙忙碌碌,仍不能积起钱来,因此颇有迁地为良之意。恰巧有几个花姊妹,要往北京去做生意。   吴小姐一想,素闻北京是个大人老爷出产的所在,这班人多金善嫖,最肯挥霍,听说上海很有几个时髦倌人到北京去发了财回来的,我往日也有北上营业之意,只因不得伴侣,恐人地生疏,故而未往。如今有他们几个人进京之便,我何不结伴前去,到了那边,也可同落一个班子,免得寂寞。看生意好多混些时,生意不好再回苏州,有何不可。当下与那几个花姊妹一说,好在这班人操业虽贱,然而在同辈中,颇肯互相提携,不比时下一班做大买卖大交易的,往往同业嫉妒,互相倾轧。当时都各赞成,吴小姐也就拚挡行具,轻装北上。到得那边,才知这地方只空挂一个名儿,那时还在前清时代,这班大人老爷,虽说爱嫖,其实还挟着一种做官的目的。不过借着嫖院为运动之地,前门八大胡同一带,南都金粉,北地胭脂,何可胜数。内中有几个和王子贝勒,军机大臣相与的,自有一班运动家捧着大块子金银,前去报效,还和下属见了上司一般,仰承意旨,逢迎维谨,偶得欢心,美缺立致。其余一班中下等的妓女,大都门前冷落车马稀,反不如苏申间还有些空心大老官来往。吴小姐幸得有几个熟客在京,生涯还可称得不恶,若和一班红倌人相比,可就有天渊之别了。   匆匆日月,倏忽已是数年,吴小姐手中也有了几千银子衣饰。她因久历风尘,沧桑转眼,自己也将及花信之年,便存了一个择人而字的念头。这时节贾琢渠正在财政部,当一名三等科员。亏他一张大口,在外间极力狂吹。有些不知底细的人,都当他是财政部的次长,他和伯宣等时到吴小姐处走动,吴小姐见他状貌魁梧,谈锋犀利,也信他是个部里的大人物,颇有委身之意。琢渠素知吴小姐颇有私蓄,久存人财两得的野心。又值自己断弦待续,正可趁此时机,藏娇金屋。两面有心,谈判极易。吴小姐又要求几条条件:第一条要作正室;第二条不许纳妾,第三条处理家务,须有全权。琢渠一一允从,不多几时,这位人尽可夫的吴小姐,已变做一人独享的贾少奶了。过门之后,才知他丈夫在财政部的地位,并不重要,进款极校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却也无可奈何。幸得琢渠在赌字诀中,很有经验,故而还可得些贴补。不料未及半年,财政部更动总长,琢渠等一行附属品,饭碗都落了空。北京人的势利,更比上海人利害。琢渠在有差使的时候,自有一班人邀他去赌博。及至闲散之后,便没人睬他。琢渠自知在京混不了,只得带着他少奶奶同到上海,在新闸租了公馆,一边谋事,一边和几个老友征逐,趁机会做些赌博生涯。虽然装得很阔的场事,其实内里颇为拮据。这天他遇见方四少爷,心知奇货可居,请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唤少奶奶下楼相见。贾少奶本来见多识广,对着四少爷,不慌不忙,左手捧心,右手把一方丝巾掩着口,含笑盈盈的鞠了一躬,振武慌忙站起,连说不敢不敢。一面偷贾少奶,穿着一件玄色外国丝纱夹衫,玻璃纱西式套裙,长拖至地,微微露出湖色黑镶口的纱鞋,身材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眉耸春山,目横秋水,桃腮杏靥,粉面朱唇,果然生得不差,不由的暗暗称羡。贾少奶斜转秋波,对振武看了一眼,又举目向桌上一望说:“哎哟,他们还没倒茶吗?”说着,翮若惊鸿似的,走出书房去了。振武眼光送着她出去,琢渠见振武还呆呆站着,忙说:“四少爷请坐。”   振武猛吃一惊,即忙坐下,脸上微觉害臊,意欲讲一句话儿解嘲,却又想不出一个话头。正在为难,琢渠笑道:“山荆蓬门野质,不谙礼节,只因下人们十分呆笨,使唤不甚凑手,所以都要自己指挥,请四少爷休得见怪。”振武道:“琢翁说那里话,我此番扰府已甚,请勿多礼,令我不安。讲到尊夫人亲操家政,正是近日妇女中难能可贵之事,令人可敬令人可佩。”琢渠笑道:“四少爷过奖了。”正言时,忽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捧着一只福建漆的茶盘,盘中安着两只东洋套杯,泡着顶好的雨前茶,送将进来。琢渠亲自取一杯,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奉与振武。自己也取一杯,呷了一口说:“一盏清茶,抱歉之至。”振武笑道:“琢翁太谦了。”琢渠见那送茶的大姐,还未出去,便说:“阿宝,你同娘姨把四少爷带来的行李搬上楼去,交给少奶奶,好好安放。”   阿宝答应着出去,琢渠又向振武道:“这里地位很为狭窄,皆因上海地价昂贵,一班地主,盖造出租的市房,那和蜂房一般,只图房客住得多,多收租金,那顾住的人适意,不适意,此间已算是宽大的了,但和北京相比,却还天差地远,请四少爷楼上坐罢。”振武闻言大喜,当下随着琢渠上楼,贾少奶早站在扶梯头上相迎。振武见她已换了一套衣服,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罗单衫,下着雪青纺绸中衣,并不系裙,裤脚管高高吊起,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莲,仍穿着湖色纱鞋,用外国宽紧带鞋夹夹着,电灯底下,照见她一双雪白荷兰布的小袜上,连一点尘星子都没有。振武自楼下看起,走到半扶梯,头颅刚和贾少奶金莲相并,猛然间触着一股异香,振武觉得心中一荡,脚底下一滑,险些儿跌下楼去。贾和奶连说:“四少爷走仔细。”振武一气奔到楼上,琢渠已先自进去,振武和贾少奶打了一个觌面,贾少奶微微一笑,说:“四少爷里边坐。”琢渠在内接口道:“请进来罢,只是地方脏些。”   ?   振武走到里面,见起坐层中,陈设的木器家伙,都已半旧。璧上所挂书画,虽冒着名人招牌,也不是名人手迹。有一副对联,还是他搬家时朋友送的。上联是“燕构华堂百代迪吉”,下联是“莺迁乔木五世其昌”,落款写着琢渠如兄乔迁之喜,愚兄康尔锦顿首贺。振武见了笑说:“这副对大约可以除去,另换一副了。”琢渠道:“正是呢,只为我有一种懒脾气,挂上了对联,就不想到更换。我家还藏着一副祝枝山真迹对联,我爱他纸张洁白,装璜崭新,深恐挂出来弄脏了可惜,故而没有挂出。既然四少爷这般说,明儿就把这一副来换了罢。”振武道:“祝枝山乃是明时人,他的墨迹留到如今,还是洁白崭新的,可见收藏得异常珍贵,平时挂出来着实可惜,待我改日自己写副送你罢”   琢渠喜道:“四少爷若肯大笔一挥,足令蓬筚增辉不少。讲到我那副祝枝山对联,上款还落着琢渠仁兄大人字样呢。”振武听了笑道:“这个决无此理。祝枝山和你相隔数百年,那有替你写对落款之理,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琢渠笑道:“受愚也罢,横竖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钱买的。”振武大笑,其实琢渠那有什么祝枝山对联,不过故作趣语,博振武欢笑而已。当时琢渠又让振武房里坐,振武并不推却,随着贾少奶三人一同走进左首那间房内,只见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大床,横头一只红木镶云石的梳妆台,两口镜面大衣靠橱,窗口一张外国写字台,乱堆着几本书籍。那一面还有两只外国安乐椅,一色的白布椅套。床对面一对红木小圆椅,一张小小茶几,电灯雪亮,收拾得很是干净。振武走进里面,才想起这是他家卧房,颇觉难以为情。琢渠十分殷勤,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了,口中还说彼此至交,请勿客气,今晚就请四少爷宿在这间房内,愚夫妇住到对面房中去。不过地方肮脏些,未知四少爷意下如何?振武道:“琢翁自己卧房,莫非在对面吗?”   琢渠道:“不是。这间便是愚夫妇卧房,但对面也有床铺,愚夫妇不妨搬过那边去住”振武道:“这个决决不可,琢翁请住在这里,那边既有床铺我不妨住过去。若教我宿在你们房中,你们反要让我,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况我借住府上,日子长短,还说不定。占了你们的卧房,教我如何过意得去。”琢渠道:“四少爷何必推辞。当日我在京供职时,深荷老太爷赏识,即今一粥一饭,莫非老太爷所赐,愚夫妇久沐洪恩,报答无日,莫说让几天房,就使一辈子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请四少爷看愚夫妇一片至情分上,权时宿在这间房内罢。”振武执意不肯说:“这事如何使得,天下决无作客僭越主人之理。承琢翁盛情,倘若要将卧房让我,我却万万不敢承当,只可另向别处借宿了。”   琢渠再三相劝,振武那里肯依。琢渠无奈,因说那边更比此间肮脏,如何是好?振武连说不妨。贾少奶接口道:“请四少爷先过去看看,再教人收拾收拾便了。”振武道:“很好。”当下贾少奶在前引路,振武琢渠在后跟随,走到对面房内。贾少奶一伸手开了电灯,振武举目观看,原来这间房中,是堆放衣箱杂物的,却排列得十分整齐,也有椅台桌凳等摆设,还有一只外国梳妆台,一张双人大铁床,雪白的蚊帐,铺着台湾细席,床正中摆着一只白铜烟盘,那盏广东高脚烟灯,燃火未熄,一杆翡翠镶的象牙枪,横放在旁边,振武见了笑道:“原来琢翁也吸烟的。”   琢渠笑道:“我哪能吸烟,原是内人没事时抽几口玩而已,其实也没有烟瘾。”振武道:“妇人还以吸烟为妙,因吸烟很可解闷。试想女人成日在家,无事可做,若不吸烟,岂不烦闷。近人提倡禁烟,我以为只禁男人,不禁女人,却未尝不是个通融办法。”琢渠笑道:“四少爷果能把这个问题实行,将来定有无量数香闺少妇,绣阁姣娥,馨香尸祝呢。”振武大笑。琢渠又说:“这房间四少爷不嫌太脏吗?”振武道:“很干净的,怎说太脏。”琢渠道:“如此换一床被褥罢。”振武道:“也可不必,我带来的,还不如你们的洁净,今儿权借一用,改日还须劳你家下人,替我把被褥洗一洗干净。”琢渠道:“这个一定效劳,就使内人亲手浣洗,也不妨事。”振武笑道:“那却万万不敢。”   那时,见贾少奶已坐在床沿上,把小钳子夹灯心,将火头拨得旺旺的,琢渠让振武床沿上坐,振武坐下,看贾少奶低头拨火,戏说为何不吸烟呢?贾少奶笑了一笑,还未回言,琢渠道:“莫吸烟咧。四少爷路上风霜劳顿,快铺床给他早些安歇罢。”振武忙道:“不妨不妨,尽吸烟,我也很欢喜这个东西,少停也得吸几筒呢。”琢渠道:“如此教内人替四少爷装烟,我还要下楼去写几封信,恕不奉陪了。”说着也不等振武回答,径自走了出去。振武并不怪他怠慢,一翻身睡下。贾少奶拨旺了火,也就睡倒香躯,将一只五钱头的银烟盒,拿在手中,轻轻揭开盒盖,用一支钢扦,搅和了烟,才醮着些打泡。振武鼻孔嗅了几嗅,说:“好香的烟。”贾少奶道:“这是大土熬的烟,故而很香。只因小土和红土,吸了最容易上脸,所以我们都买大土煎熬。”振武道:“烟自该吸得好些,一般花了钱吸烟,省得到底有限。红土更容易吸坏人,若贪小便宜,吸歹货,还不如不吸的更剩”贾少奶道:“正是。”一面已装好一筒烟送给振武。振武道:“你先吸罢。”贾少奶道:“四少爷先请。”   振武张开大口,衔着烟枪,贾少奶一手替他托枪,一手把钢扦在斗门上拨烟。振武一边吸,一边喷烟,口中不住的赞好。吸罢,贾少奶又替他装烟。两个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已吸了五筒。琢渠信已写好,走上来,见他们还在吸烟,略坐一会,先自回房安歇。振武又吸了两筒。他本是没有烟瘾的,随吸随喷,但吸得多了,也不免有些下肚,此时觉得头脑眩的,不能再吸,教贾少奶自吸。贾少奶自己吸过了瘾,见振武已自睡熟了,不敢将他惊醒,自己坐起来,呷了一盅茶,意欲回转那边去睡,深恐振武醒来,没人替他铺床叠被,只得放轻脚步,走回自己房中,和琢渠一商量,也说还以过去陪他为是。贾少奶又蹑手蹑脚的走回这边,见振武兀是沉沉渴睡,贾少奶只得和衣睡在烟铺上,和振武面面相对,中间隔着副烟具,算是界限。大凡吸烟的人,在烧烟抽吸之时,倒是精神百倍。及至烟枪丢下,对着烟灯,便和有瞌睡虫儿钻进鼻孔去一般,最容易睡着。贾少奶才一上床,已经入梦,梦见方四少爷差人送给她几百担大土,心中十分快活,一面收土,一面教人支锅熬烟,烟气弥漫,烟香扑鼻,好不适意。不表贾少奶梦中欢喜,且说琢渠天明起身,走过对房,见他二人和衣睡着,暗自好笑。先把贾少奶唤醒,贾少奶的大锅子烟,还没熬好,被他叫醒,很不受用,说怎的你半夜三更已起来了。琢渠笑道:“你睁开眼看看,这时候已八点敲过咧,还说半夜三更呢。”   振武被他二人讲话惊醒,一噜翻身坐起,揩一揩眼睛,见了琢渠,颇觉有些惭愧,说昨夜不知怎的吸吸烟睡着了。琢渠道:“正是呢。我恐四少爷醒来要茶要水不便,故命内人在此侍候,岂料她也不知怎的睡熟了。”振武惊道:“原来尊夫人昨夜没回房安睡,这更抱歉极了。”琢渠笑道:“彼此至交,有何妨碍,四少爷晚间和衣而睡,不甚舒服,这时候尚早,教内人铺了床,解衣再睡一回起来不迟。”贾少奶忙把烟具搬开,铺了一床夹被,振武也觉有些困倦,随向贾产奶道了一声有劳,才解衣安歇。贾少奶回到自己房中安睡。琢渠自去勾当公事。振武睡到午后三点钟才醒,慌忙穿衣起身。大姐阿宝在起坐间内,听得声响,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即忙去打脸水送进来。振武净面,漱了口,听那边房中贾少奶的声音叫唤阿宝,知她也起来了,走过去一看,贾少奶虽已坐起,还没下床。见了振武,又微微一笑,振武见她未穿外衣,慌忙缩出来,退到起坐间中坐下。贾少奶穿好衣服,洗过面,走出来,笑向振武道:“大约四少爷肚子饿了,我适才打发他们去买点心,怎么还不回来?”   振武道:“别忙,我昨儿吃了晚饭,没运动,肚子并不觉饿,慢慢的不妨。”说时,见一个粗做娘姨,送进两碗鸡丝面。阿宝忙开抽屉,拿出两双金镶天竺筷,摆在台上。贾少奶亲自端了一碗面,递给振武说:“四少爷请用点心。”振武接了,自觉肚中有些饥饿,并不客气,便和贾少奶面对面吃着。才吃得一半,忽听楼下有人叩门。那粗做娘姨三脚两步奔下楼去,阿宝跟着下楼去,一会儿高声道:“少奶奶,二小姐来了。”   贾少奶闻言,慌忙丢下筷,奔到扶梯头上去迎接。振武不知这二小姐是谁,也停筷观看。只听扶梯上一阵脚声,阿宝先上来,接着那位女客上楼,先和贾少奶互相问好,才一同进内。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媚月阁。见了振武,笑问四少爷昨夜没甚不舒服吗?振武想起昨夜那件事,不觉笑了,随说没甚不舒服,你怎的这般早就来了。我们昨儿吸了一夜烟,这时候才起来呢。媚月阁见他们的面还未吃完,说你们快用点心罢,别饿着肚子多说话咧。振武一气吃完了面,阿宝忙绞手巾给他抹嘴。贾少奶还在那里细细的咀嚼鸡丝,振武便招呼媚月阁,同到他住的那间房中讲话。贾少奶吃罢面,站在房门口,张了一张,见振武和媚月阁二人,正唧唧哝哝的说着话,不便闯进去,岔断他们的话头,随命娘姨端整中膳,又叫阿宝到对门魏公馆去唤梳头的。原来贾少奶家中没用梳头娘姨,包给魏公馆梳头的梳,每月两块钱。所说那魏公馆,便是魏文锦的公馆。他本住在白克路,因他如夫人和赵伯宣出事之后,知道住在沿马路,人家吊他如夫人的膀子太容易了,因此乔迁到鑫益里中,恰和贾琢渠家前后门相对。文锦与琢渠本系素识,故而两家内眷,也就相与得颇为投机。那梳头娘姨,也是贾少奶举存给魏家的,自己却包给她梳。这天阿宝过去一唤就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起身没有,梳头妨姨回说起来多时咧。刚才李姑太太、曹少奶奶、康奶奶等来了,他们正议论到杭州去的事,还教我带信问你,今年去不去?贾少奶道:“去年我因身子不爽快没去,本打处今年去的,不道家中有了客,只恐没空儿去了。”   言时,阿宝捧上洋镜匣子,梳头娘姨替贾少奶拆散了头发。这时候,又闻开门声响,却是琢渠回来了。他一见梳头娘姨,便问你们老爷在家吗,梳头娘姨回说:“老爷还是饭前出去的,至今没回来。”房里振武听得琢渠说话声音,高声唤道:“琢翁这里来。”琢渠应声入内,见了媚月阁,笑道:“原来二小姐也来了。”振武道:“我正同他讲这里的事。只因此间卧房,你们自家要用,给我占了,彼此俱有不便。”琢渠听说,深恐振武要搬到别处去,慌道:“我们没甚用处,莫说四少爷只要一间卧房,就使要两间,愚夫妇也可奉让。”振武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做了房间,岂有不用之理,我看你们楼下,还有一间空着,方才同老二说过,想把那间收拾收拾,糊一糊花纸,作为向你转租的,我自去买一房外国家伙,雇一个下人使唤,吃你家的饭,该给多少房饭钱,任你说一声,一则彼此两便,二则烦劳你们,我也很觉过意不去。”   琢渠道:“四少爷说那里话,我们至交,些须小事,说甚烦劳,四少爷万勿想到这层上去,仍请住在楼上。愚夫妇两个轮流服侍四少爷,也不须另外雇人了。”振武摇头道:“这个如何使得。又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我意欲耽搁一年半载呢。”琢渠知道振武有些哥儿脾气,有自己,没他人,料想相强无益,便说:“既如此,我明儿就着人打扫糊裱,但一两天还不能舒齐,四少爷仍要住在楼上的。”振武道:“这个自然,但不知每月该多少房饭费?”琢渠道:“这句话四少爷休再提及,我们决决不要的。四少爷倘要贴我们房饭费,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振武还不肯听,媚月阁从旁道:“既然贾老爷这般说,四少爷也休再固执,辜负了他的盛情。就使要贴什么费,改日不妨总算,何必小家子派的,一开口就讲价钱呢。”   振武笑了。三个人又谈论糊房间,该用什么花纸,买家伙,应添那几件物事。谈了一会,贾少奶头已梳好,脸上粉扑得雪白,站在房门口,笑盈盈的向里面望着道:“你们话儿讲完了没有?四少爷起来了至今,只吃得一碗面,想必肚子饿得慌了,这里饭已端整许久,还是吃了再说罢。”琢渠忙道:“啊哟,我忘了四少爷还没用饭,快请吃了,我们同往木器店去看家伙。还有康中丞的八姑爷曹云生,也要会会四少爷,今夜在精勤坊,蓝河别墅处,专诚请四少爷吃酒,教我务必陪着四少爷去的。我们到大马路去,着了家伙,变过去正好。”振武道:“我和他素不相识,如何去扰他!”   琢渠道:“云生乃我们的多年知己,他为人最好结交朋友,而且十分有趣,上海种种游玩的去处,他处处精明,故我斗胆把四少爷耽搁在此的事告诉了他,他也是久慕四少爷的大名,知你现在上海,喜欢得什么似的,定要我和他介绍,我已代为答应下了。将来有他伴着,一同游玩,很有许多好处呢。”振武大喜,贾少爷又催道:“四少爷请用饭罢。”振武道:“方才我点心吃得不多时,委实并不饥饿,饭还吃不下。”琢渠道:“四少爷多少用些罢。”媚月阁也道:“点心只能点饥,一会儿就饿的,四少爷多少须用些饭。”   振武无奈,只得出来到起坐间内,见桌上放着四副杯筷,肥鱼大肉,满摆一台。媚月阁、琢渠都说吃过了,贾少奶随命阿宝收去两双杯筷自和振武对吃。振武只吃得浅浅半碗饭,抹了嘴,拖琢渠同往大马路买家伙去了。媚月阁陪贾少奶吃罢饭,正要告辞,忽然魏公馆的梳头娘姨走来,说姨太太请少奶奶和二小姐过去有话说,媚月阁与魏姨太太本来也相识的,当下催贾少奶赶快洗了面,同往魏公馆而来。魏姨太太房中,还有三个客:一个曹少奶奶,是康中丞的八小姐,便是琢渠说的曹云生之妻;一个李姑太太,是康中丞的侄女;一个康姨奶奶,是康尔锦之妾,本是堂子出身,原名花如是,生得娇小玲珑,顾盼动人。媚月阁一到里面,笑问你们怎知我在他家,着人前来唤我?魏姨太太道:“不是梳头娘姨来说的吗!”   媚月阁笑说:“哦,原来早有探子报到,你们请我过来则甚?”魏姨太太道:“我们打算后天到杭州去,问你们两个怎么样?”贾少奶先说:“我是不能去了,去年害病,今年巴巴要去,不期昨儿来了一个什么北京方总长的四少爷,耽搁在我家,真是凑巧不过的事,今年又去不成了。”媚月阁叹道:“你还可以走得开呢,像我真是一步也动不得,吃了这碗把势饭,由不得自己做主,任人家呼来唤去不论张三李四,做官的,当乌龟的,见面之后,免不得都要尊他一声大少,我已是怨尽怨绝的了。一向要嫁人,无如一班客人,稍殷实些的,都是客边人,我却成心嫁一个在上海办事的人,一则小姊妹们,可以时常相聚。二则上海地方,比别处舒服,要什么便有什么,住惯上海,再也不愿意离开。我最羡的是老七,当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她还在三马路挂牌。及至我这番来时,她不是已做了康尔锦的姨奶奶了么。”   康姨奶奶接口道:“老二,你别羡我罢,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嫁得好的固好,嫁得不好,一辈子不得出头。”说到这里,忽然眼圈儿红了。媚月阁莫名其妙,曹少奶奶、李姑太太都知她触动心事,忙说:“你们别丢了正事讲浮文罢,今年大约又是我们四个人合伙去了。老二可要吃几口烟?你现在是难得到这里来的。”媚月阁一看钟说:“阿哟,我要走咧。这时候天色将晚,我那边一上火,就要出堂差了。”众人知她有事,不使留阻。媚月阁走后,曹少奶催魏姨太太拿烟具,李姑太太便横下去烧烟,几个人轮流吸着。又讲了半天闲话,才各自回去。康姨奶奶本有包车坐回家中,恰值尔锦换了衣服,预备去赴宴,因包车没回来,自己不能出去,便把一班下人出气,正在作威作福的当儿,见姨奶奶回来,随问包车回来没有?姨奶奶道:“回来了。”   尔锦道:“什么事,成天不在家中,累人这样寻不到,那样寻不到,我替你想想,在外面风吹日晒,奔来奔去何苦呢。”姨奶奶见他盛气相向,心中很不舒服,便说谁在外间奔来奔去,只因八小姐同李姑太太叫我同到杭州去,多谈了一会话,因此回来迟了。尔锦听说,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到杭州去,旧年去了一趟不够,今年还要去,你好同老八等相比吗?他们得着好爷娘好汉子,有钱给他用,我却没钱供给你游山玩水。你自己不想想,跷脚骡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不中用的。”这几句话,气得姨奶奶浑身抖战。想起自己初嫁尔锦的时候,也有三四万金私蓄,那时他对着自己何等恭维。自己一开口,他无不从命维谨。只怪自己没主意,被他甜言蜜语,把私蓄都哄了去,岂知他心如狼虎,钱一到手,顿时变了一副面孔,动不动盛气相向,毫无夫妻情义。早知如此,悔不学媚月阁的样儿,在风尘中再混几年,慢慢的择人而事。当时只为康尔锦是康中丞的胞侄,铁路局局长的虚名,岂知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毒物。如今欲罢不能,悔之无及,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尔锦也不管她哭不哭,扬一扬脖子,冷笑一声,下楼坐上包车,径往精勤坊蓝河别墅家而去。   原来今夜曹云生生请方振武,也有尔锦的份。云生教他早些去,故他赶早前往。一到那边,知道贵客还没来,主人曹云生和自己兄弟尔年,还有康中丞的七少爷寅生三个人先在。你道振武与琢渠二人出来多时,因何这时候还未到来?只因他二人先在大马路泰昌外国木器店看木器,振武买了一张双人铁床,一口柚木大衣厨,一张车边玻璃的柚木梳妆台,一张矾石面汤台,四只丝绒弹簧椅,两只藤椅,四张茶几,一张写字台,又买了许多零星物件,讲好价,付了定洋。琢渠开了个条子,命他们送到鑫益里。才走出木器店,依琢渠的主意,便要到精勤坊去。振武说太早,教琢渠同往别处玩玩。琢渠知道振武好色,便带着他到自己姘妇家中。他姘妇名唤凤姐,原是个秘密卖淫的私娼。和琢渠相识多年,琢渠本答应纳她为妾,不期娶贾少奶时,约法三章,不能违背,因把这件事搁起,每月贴她三十块钱,凤姐心中很不舒服,去年不知怎的,生下一个女儿,据凤姐说是琢渠生的,琢渠也将错就错,认是自己的骨血,替她雇了个乳娘,自此凤姐时常对琢渠说:“目今我已替你生男育女,不能不算是贾家的人了。”   琢渠也糊里糊涂答应着,其实凤姐的意思,却是要渠琢多贴些钱。今见他假痴假呆,只得当着琢渠的面算是贾家人,背着他权充别家人了。凤姐还有个妹子住在一起,叫做珠姐,才只十七岁,生得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白得和粉团儿似的,很为可爱。这天琢渠带振武同到里面,振武问他这是什么所在?琢渠假说是朋友家中。不意凤姐抱着孩子,送在琢渠怀中,说教你爹去抱罢。振武听得清楚,问是那一个的孩子?琢渠脸一红,回说是朋友的。振武道:“朋友的为甚叫你爹吗?”琢渠答道:“干爹。”振武大笑。琢渠问凤姐你妹子那里去了?凤姐道:“在隔壁抹牌。”琢渠命她火速着人唤她回来,不一时,珠姐来了,振武见她生得不长不矮,又肥又白,天真烂缦,憨态可掬,心中颇为中意。琢渠笑向振武道:“这女孩子,我替你做媒,好不好?”   在琢渠原是一句戏言,不期振武却认了真,笑着在琢渠背心上了一下对他附耳道:“你当真可以替我做媒么?”琢渠笑:“自然当真。”振武喜道:“如此我想搬到你家楼下时,下人也不必另外雇了,就教她服伺我,粗重的事,教你家下人带做,待我回京时多送她几百块钱,给她办嫁妆将来嫁一个好好男子,你道如何?”琢渠听说,呆了一呆,暗想这件事,自己做不得主,口中仍说很好,一面对凤姐丢了个眼色,把她叫到旁边,私把振武的意思说了。凤姐道:“你这朋友,究是个什么路道呢?”琢渠对她吐一吐舌头道:“了不得,他乃是北京方总长的第四位公子,因事来沪。往年在京时,有许多王公贵族,要把女儿送给他做小老婆,他还不愿意。难得他看中你家妹子,可不是一个绝好机会么!”凤姐道:“既如此,何不堂堂皇皇,把珠儿讨去做小,好让我们沾些光。”琢渠道:“现在却不能这般说,只须你妹子能巴结他,令他难舍难割,那时自然变做他家的姨奶奶了。”   凤姐大喜,唤珠姐过来,告诉她。珠姐虽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既生长在这朝秦暮楚的人家,自然阅人不少,她见振武生得俊俏风流,心中亦甚有意。听她姊姊一说,更是满面春风。凤姐带着她叩见方四少爷,振武一把挽起,教她坐在旁边。此时天色已黑,凤姐令人点上保险灯,振武借着灯光,细细对珠姐观看,真可谓灯下看美人,更显得肥白可爱。又有琢渠等从旁凑趣,振武乐不可支,竟把云生处的宴会忘了。后来琢渠猛然想起,一看钟已七点三刻,忙叫振武快去,振武还不肯走,被琢渠硬拖出来,凤姐送至门口,私问琢渠,珠姐的事儿怎样办?琢渠道:“待他房间铺好,我再来带她去便了。”   走不几步,还没出弄,忽见许多人围着一个老者,在一家后门首,肆口叫骂。看的人都拍手在笑,他更骂得利害。这老者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略有几根髭须,衣服褴褛不堪,说话带着外路口音。振武、琢渠二人见了他,都觉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那老者一回头,见了他二人,不觉面色改变,顿时闭口不骂,回身飞步而逃。看的人一齐大笑,都说这人一定是个痴子。振弄更觉疑惑,忽然琢渠说:“阿哟,这人不是昨夜我们同席的那个倪伯和么?”振武也想了出来,说果然是他,但不知如何一夜之间,变得这般模样,可真是件疑案。正是:喜得佳人情旖旎,忽逢老叟状支离。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三回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看官们大约急于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狼狈。做书的不敢违命,只可权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搁起,先叙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阁院中,花酒散席后,因时候尚早,先到三马路王熙凤家,恰值熙凤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妈子们,谈了会天,等着熙凤,还不来。只得离了三马路,踱向大马路,意欲兜一个圈子回家。走过楼外楼门口,见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这时候回寓也睡不着,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虽同寿伯上去过一次,却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听说现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儿戏,很为好看,而且价钱又便宜,只须化一角钱,就可看一个不亦乐乎,有何不可。当下便在柜上买了一张盘梯票,走了几层,看看还有一大半,因他同寿伯来时,买的是电梯票,故此并不觉高,此番走了盘梯,四面兜转,已多了几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觉腿骨酸麻,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着电梯上下的人,暗羡他们好福气。坐不多时,气力回复,拍一拍腿,站起身预备再走,忽见面前那座升降机,又向上开来。伯和慌忙止步观看,此中又装着那几个有福之人。却见里面只有一个司机的,载着个衣妆华丽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见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对着他一笑。这一笑笑得伯和骨软筋酥,两腿无力,不觉又在方才坐的那张椅上坐下,更要仔细看那妇人时,无如电梯已开过头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复站起,一气奔到楼上,只见书场中人已坐满,木人戏刚巧场开,伯和无心观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寻那妇人,那里有她的踪迹。伯和暗暗称奇,一看外面场地上也有人坐着,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见她在内,心中益觉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吗?又想起那边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边,进去一看,果见那妇人站在哈哈镜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芦。伯和好生欢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镜子。镜中照见自己身子,缩得和一个扁柿子一般,又阔又矮,不像是个人儿,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妇人见他发笑,也就笑将起来。两个人笑声混做一片,伯和笑道:“这镜子很古怪,怎么好端端的人儿,变作这般模样?”   那妇人接口道:“这镜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来不成模样,其实并没甚古怪。”伯和伸手一模说:“咦,果然这镜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头昏脑眩。”两个人三言两语,居然搭起话来。那妇人站了一会,走出哈哈亭,向书场这边看了一看,口中啧啧道:“阿哟,人多极了,天又这般热,怎么坐得下去,还是外边坐罢。”说着,便拣一个僻静之处坐下。伯和不敢同她并坐,便挨在她贴背后一张椅子上坐下,却把两臂搁在那妇人椅背上。那妇人故作不知,眼望着前面。伯和意欲与她说话,又因适才望着镜子,有说话的由头,此时无缘无故,不便开口。心想他若能对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问她姓名了。无如那妇人并不回头,眼望着新新舞台的屋顶出神,似乎侧着耳朵在那里听隔壁戏。伯和好生着急,一连咳嗽了几声,那妇人仍不回头。伯和无奈,伸出两个指头,想在那妇人背后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恼将起来,反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横竖我这般年纪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气气的固好,如若真个翻脸,只说出于无心,偶而碰着,料想旁人见我年老,决不致疑心我去寻她开心的,想罢,便撩一撩衣袖,将右手双指相并,用足了劲,先在那妇人背上虚空画了个圈子,然后轻轻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后,缩手不迭。那妇人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对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为甚不坐到里面去看木人儿戏呢?”   伯和笑道:“里面人挤得很,还没请教奶奶贵姓?”那妇人笑道:“你问作甚?”伯和脸一红道:“没甚意思,请教请教而已。”那妇人笑道:“你姓什么?先告诉了我,我再告诉你。”伯和道:“我姓倪名唤伯和,可告诉你了,轮到你说咧。”那妇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着嘴,和苍蝇躲在瓮子里似的,哼了一个字,伯和听不清楚,问是什么?那妇人道:“我已告诉你了,还问什么!”伯和道:“我实没听清楚,对不起,你再说一声罢。”那妇人起初不肯,经不起伯和再三盘问,才告诉他姓吴。伯和又问吴奶奶府上住在什么地方?吴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为甚问了人家姓,还要问住处呢?偏不告诉你。”伯和苦苦相问,吴奶奶始说住在中旺弄,又问伯和住在何处。伯和说在孟渊旅社。两个人你问我答,渐入佳境。伯和问知吴奶奶的丈夫,是做轮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开船出去了,便要求吴奶奶,领到她家去玩玩,吴奶奶不肯,伯和涎着脸嬲她,才答应了。   此时将次十二点钟,木人儿戏已完,游客纷纷散去。伯和补了一张电梯票,与吴奶奶一同下楼,雇黄包车,坐到中旺弄。吴奶奶带着他,走进一条里内,里边电灯不甚明亮,只见挨次栉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一边是前门,漆着黑色,一边是后门,泥着红色,几十家尽是一个式样。吴奶奶走到一家后门,轻轻叩了几下,接着门开了,有个佣妇打扮的人,探头望了一望,见是吴奶奶,便闪身让她进内。吴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乱跳,一脚跨进去,见是间厨房,灶上点着油盏灯火,眼前觉得乌漆漆的,当地还放着一部磨粉的石磨。佣妇闭上门,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吴奶奶教伯和在灶间内,权站一会,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楼去,半晌才手拿着一盏火油灯下楼。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灯又熄了。吴奶奶重复上楼点上火,才下来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楼上,见房中摆设简陋,像是个经纪人家模样,心中并不怀疑,放胆在床沿上坐下。忽闻下面开门声响,伯和一惊,站起来,要向窗外观看时,却被吴奶奶拦住,笑说:“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则甚?”伯和才放了心。又见壁上挂着许多小照,一大半是吴奶奶自己的,还有几张,男女不一。伯和指着两张男人的小照,问吴奶奶是谁。吴奶奶回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我兄弟。”伯和看内中一张面貌,果与吴奶奶相像,便说:“这一个大概是你兄弟了。”吴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张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吴奶奶,宽下纱裙,露出红点子细花的丝光席法布单,三寸金莲,穿着粉红洋袜,颇为动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纱夹衫,也脱下了,内衬的也是席法布单衫,一身白里带红,很是好看。吴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橱内,向伯和一看,带笑说:“倪先生可要宽宽衣吗?”   伯和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当下把纱马褂,熟罗夹衫,一并脱下,交给吴奶奶,摺了藏入衣橱。伯和贴身穿着一身土布衫裤,外罩熟罗紧身马甲,熟罗套裤,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练一头,扣在钮子孔内,一头连着表藏在马夹表袋中。还有两只口袋,一只藏上鼻烟瓶儿,一只大约有三四块洋钱在内,叮作响。吴奶奶看在眼内,暗暗欢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时楼下门声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来,并不介意。忽然听得除了那娘姨声音之外,还有个男子说话声音。伯和怔了一怔,吴奶奶慌忙开了窗,问是那一个?下面娘姨答应说:“是二少爷来了。”   伯和大惊,问二少爷是谁?吴奶奶低声道:“别做声,这是我兄弟,他从不上楼的,你放心便了。不过他也在我丈夫船上办事,早起船已开出,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问他一声,你在楼上休得走动,给楼下听出声响。”一边说着,一边经移莲步,下楼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怀着鬼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深恐给楼下听见。不一时,吴奶奶慌慌张张的奔上楼来说:“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吓,问其所以,吴奶奶颤声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开出,不道在吴淞口外搁了沙,船身不能行动,据说要派拖船去拖,至少还得一二天耽搁,故而他们都趁火车回来。我兄弟先来,丈夫在大马路买些东西,马上也要回来了,如何是好?”话犹未毕,忽听得后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吴奶奶慌忙奔到后房窗口,向外张了一张,疾忙跑回来说:“坏了坏了,他已回来了,现在后门口和人讲话。一时三刻,就要进来咧。”   伯和吓得面容失色,浑身发战,没了主意。吴奶奶又道:“不然,还可开前门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着,他自己又在后门口,真是前有追兵,后无去路,如何是好?”伯和听了,更觉着慌。吴奶奶又连连催他自己设法,伯和颤声道:“我那里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给我一个地方藏藏身罢。”吴奶奶皱眉道:“这房里地方又小,那里藏身得下,后房更不消说了。楼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罢,你快把马甲套裤都脱下了,交给我替你藏着,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烂不堪的夹袄裤,说:“你权把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马甲套裤脱下,连着金表银洋等物,一并交与吴奶奶。吴奶奶拿来,卷作一圈,塞在衣橱内,拿一把锁,将橱门锁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轻脚步,一同出房,蹑足走下扶梯。楼下通客堂的门,本挂着条门帘,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吴奶奶带着伯和,到灶间内,掇一条板凳,教他在磨子旁边坐下。又把一只米箩上盖的布揭开了,轻轻对伯和说:“少停他进来,你假做牵磨。他若问时,我便说唤你来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后,横竖他睡在后房的,我再设法替你把衣服拿下来,给你换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吴奶奶的计较高妙。这旁边布置停当,外面已发作蓬蓬叩门声响。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内,用尽平生之力,推动磨盘。吴奶奶不慌不忙,上前开门,放进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伯和不敢对他多看,低着头拚命推磨。那男子一进门,便呼晦气,牢船又搁了沙咧。吴奶奶道:“大约要耽搁两三天罢。”那人道:“自然。”又对伯和看了一眼道:“粉还没磨好么?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咧?”吴奶奶道:“在先一个害病走了,这是他的替工。”   那人对伯和笑了一笑,径向客堂中去了。吴奶奶向伯和挤挤眼睛,随着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独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这部这部磨盘,很为沉重,一个人推时,极其费力。伯和推了一阵,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暂息。窃听客堂中吴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谈阔论,料他们一时还不上楼,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又不敢招呼吴奶奶。要推磨没气力,要逃走又没衣裳,一个人好不着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该色胆如天,闯进别人家内。又想初来上海的时候,看看戏,遇见那个王金宝,虽然花了几百文钱,却没受什么惊吓。这一番钱虽没花,惊吓可受得大了。而且牵磨推粉,这种苦头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间。忽听得客堂中说话声音渐近,暗想大约吴奶奶的丈夫要上楼了楼梯脚下,看灶间内极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懒,竭力推磨。果见门帘起处,吴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进来,却并不上楼,径向灶间而来。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进灶间,一语不发,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牵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松,尽力推磨。吴奶奶见了,心中似很不忍,对他丈夫说:“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罢。这里磨粉,看他则甚?”   那人道:“这老儿太不中用,怎么只一箩米,方才我进来时这许多,此时还是这许多,没少分毫,一定背着人躲懒。这种老儿,焉能出来赚人家工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务必看他磨完了这一箩米,才去睡。”伯和听了,吃惊非校暗道糟了,这一箩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么!吴奶奶只顾劝那人去睡,那人那里肯依,不住的骂伯和死老儿,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不放些气力出来,今晚磨不完这一箩米,休想拿钱。伯和不敢做声,拚命的推着磨,两臂又酸又痛,额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来。那人见了,更骂得利害。吴奶奶苦苦的劝道:“他也一把年纪了,你让他慢慢的磨罢。太逼紧了,也罪过的。”那人怒道:“你们妇人家,只晓得讲慈悲话,其实这种老儿,就死了也没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牵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发他出去,明儿再来磨罢。”吴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发他便了。”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吴奶奶无奈,假意说:“我还没给他工钱呢!”   那人听了,便在身畔摸出两角洋钱,丢给伯和,开了后门,命他快滚。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门外。那人随手把门儿闭上,接着一阵笑声,大约是和吴奶奶一同上楼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气,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阵风来,吹得胸背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知身上还穿着一套破夹袄裤,自己的马褂、夹衫、马甲、套裤、金表、银洋、鼻烟壶等物,都藏在吴奶奶房中衣橱内,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吴奶奶一定要送下来还他,因此不声不响,站在后门口,安心等着。岂知等了一点多钟,那扇后门永不再开。侧耳听门内,声息全无。料想里面众人,都在好梦正酣的当儿,此时六街静寂,万籁无声,伯和虽没看表,心中估量大约已有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五月天气,日中热,夜间凉,伯和觉得一阵阵寒风澈骨,不由的牙关打战,浑身乱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会磨,两臂十分酸痛,此时站立多时,双腿又觉麻木,意欲敲门,又恐被那人听得。意欲回寓,身上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眼前一亮,离开自己十来步远地方,不知什么东西,放出一道光华,射正面上,异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开眼不得,一霎时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顿觉漆黑。伯和十分纳罕,猛听得发光之处,一阵脚声,现出一个妖怪,身长丈二,头如笆斗,面若砂,直向自己扑来。伯和吓得魂不附体,回身便走。不意两腿站得麻了,走不几步。被地上一件东西绊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赶到,一把将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个印度巡捕。   那巡捕起初见伯和夜静更深,掩掩闪闪,站在人家后门口,东张西望,疑心他是个窃贼,便用巡捕灯对他照了一照,不意伯和飞步图逃,更觉形迹可疑,此时既已抓住,不由分说,将他带回捕房。捕头见他衣衫褴褛,也疑心不是好人,吩咐关起来,明天审问。伯和无缘无故,吃他们关在牢内,真是有冤没处伸,心中好不气苦。再气巡捕房的监牢,靠外一面,用铁条搭成栅栏,里面并无灯火,借着审事处发出来的灯光,照见地下乃是水门汀,地下却也冲洗得十分干净,横七竖八,睡着不少犯人。暗想这些大约都是窃贼,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们结一夜朋友,可谓天缘巧合。料想到此地步,也无法可施,明天审问,不难水落石出。只得席地坐下。口中念着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明天大约要下雪了。坐了一会,十分困倦,竟和老僧入定般的,坐坐睡着了。次日,那捕头将他审问一过,没甚证据,却不能就此释放,须待包打听来证明未犯别案,才可放他出来。伯和虽然极口分辩,无奈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个上流人物,听的人非但不信,反说这个人老奸巨猾,一定不是好人。等到上火时分,才见那包打听来了,两个人一照面,彼此都说了一声:“咦!”原来他二人却是素识的。那包探便是徐阿珊,在俊人家有事那天,阿珊曾去帮过忙,故与伯和相识。当下伯和告诉了阿珊这段事,阿珊说:“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不知你可记得他家门口,如若这人还没搬出,我却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来的。”   伯和没口的说道:“记得记得。”阿珊听说先把原委向捕头说明白了,才带着伯和出了巡捕房,同到中旺弄,一进那条里内,伯和不觉怔住了,只见几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库门,猪血泥红的后门。伯和来时,既不曾看门牌号数,又没记清第几家,不由的张口结舌,指不出吴奶奶家究住那里。阿珊对他笑了一笑说:“既如此只可请你老人家自认晦气罢。若不能记得清清楚楚,冒冒失失的闯进别家去,不是玩的,以后还该自己小心,就不致上当了。”说着,一个人先走了。伯和还不肯心死,走到这家门首望望,那家门口张张,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间内,看见一部石磨,不过有个娘姨,却不是昨夜开门那人。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去要找吴奶奶还衣裳,那娘姨将他拦住说:“什么吴奶奶,我们这里没有的。”伯和怒道:“怎说没有,我昨夜还在这里牵了一个多钟头磨呢。”   那娘姨听他说话不伦不类,疑惑他是个疯子,慌忙将他推出门外,紧紧拴上门。伯和便在门外破口叫骂,哄动一班走路的,都围着他观看。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经过,伯和认得他们二人,昨晚同过席,此时不胜羞愧,回身逃走出来,也不想再要衣裳,雇车坐回孟渊旅社。一进门便有茶房上前拦阻,问他找谁?伯和兜头呸了一口道:“你还不认得我么?”茶房定睛一看,失声道:“阿哟,倪老爷吗,怎么穿着这套衣裳?”伯和也不同他答话,回到自己房中。从人见了,也大吃一吓说:“老爷怎的,昨儿一夜未回,今天变了如此模样。”   伯和更不多言,催从人开了皮箱,自己拣几件衣裳出来换了。腹中觉得饥饿,便命茶房买一碗面来吃了。猛记着昨夜曾答应王熙凤,今天与寿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点菜。而且寿伯今夜也在乐行云院中请酒,料想等得我慌了。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丢在吴奶奶家,此时穿着旧的,到妓院中去,不甚光辉,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懒洋洋的,出了孟渊旅馆,自往乐行云处找寻寿伯不提。且说琢渠、振武二人,到了精勤坊蓝河别野院中,众人已等候多时。尔锦兄弟与振武已经会过,琢渠替曹云生、康寅生和另外一个客人引见过了,这人也是位豪家公子,姓甄名唤仲伊,他父亲叫做斯盛,在前清时曾做过宫保,说起来都是世交,彼此一见如故,更不客套。云生替众人写了催花条子,肃客入座。振武赋性豪放,同座诸人,又大都是些公子哥儿,真所谓同气相投,春风满座,飞觞醉月,宾主尽欢,散席时,仲伊面请振武,明夜某处吃酒。振武一口答应。这夜振武仍宿在琢渠家楼上,依然是贾奶奶尽心服侍,振武不胜感激。次日,琢渠命人把楼下那间糊裱一新,木器店东西送到,一一陈列起来,居然是间绝精致的外国房间。   振武十分欢喜,催琢渠把珠姐接来,权充婢妾。贾少奶奶心中颇为不乐,私怪琢渠不该替他弄这个骚货来家,令人见了生气,琢渠悔之无及,幸得振武没事时,常到楼上和贾少奶奶并榻吸烟,谈天说地,贾少奶奶的气才算平了。琢渠每夜带着振武与云生、寅生、仲伊等一班人,花酒征逐,流连忘返。振武又写信至京,汇了大宗银子来,恣意挥霍,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更把琢渠当生平第一个好友,一刻也离他不得。琢渠乘间,要和振武拜把子,振武欣然从命。自此二人便兄弟称呼,更为亲密。云生当初本瞧琢渠不起,此时见他与振武交好,也就竭力将他巴结,因此琢渠的身份,仗着振武抬高了许多。但云生除却巴结振武、琢渠之外,还要去巴结一个人,不过不能白天前去,却要黑夜前去,而且只可偷偷掩掩的去,不敢堂堂皇皇的去,你道为何?说来又是本书中一段有趣的材料。须知云生这人,他父亲在日,曾做过一任知府,遗下百十万家资,云生既为官家子弟,自幼至长,免不得经过官家子弟应历的阶级,嫖赌吃着,色色都考究过来。也是他资质聪敏,头脑清朗,故而几重难关,非但被他一一跳过,而且还历练得件件精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的那位少奶奶,便是康中丞的八小姐。生得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妆奁多至数十万。   云生有了这一个财貌兼全的夫人,自然闺房之乐,不减张敞当年。无如官家子弟,都有一种习气,就是我们晓得的家花不比野花香这句俗语,但他们说起来,还有许多曲折,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云生精益求精,便不能不在偷字上用工夫了。外间有一班品评云生的人,都说他出身虽是个官家子弟,讲到他的行为,却和一班拆白党相仿,故此背后都叫他拆白党。这些都是闲话。他现在所偷的那个妇人,姓伍名唤玉娇,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本夫姓袁,开着一爿银楼,论年纪并不十分老大,而且看待玉娇,也和珍宝似的,要什么就什么。不知怎的,玉娇还觉得不甚适意,和云生两下里搭上了,赁着私舍,两个人明来暗往,已非一日。但在先云生还恐被自己妻子知道,受岳家的闲话,故而不敢放纵。这几天,恰值少奶奶往杭州进香去了,云生肆无忌惮,每夜与玉娇相会。但世间无论什么事,不能大意,一大意便容易惹祸。   玉娇的丈夫袁五,虽非官家子弟,也是富室儿郎,拈花惹草的本领,本和云生不相上下,岂有瞧不出他姨太太形迹可疑之理。暗下一打听,知道他与云生相识。不过玉娇的出身,并不下贱,也是大家闺秀,乃父也曾做过官,自幼将她许配与一个世家子为室,怎奈玉娇命中不该做人家奶奶,年未及笄,已好招蜂引蝶,这声名一经传扬,男家因颜面攸关,只可将她庚帖退回。这时候玉娇恰和袁五相识,男家一退,便宜了袁五,现现成成的娶她为妾。因此今番虽然出了事,袁五不敢得罪玉娇,却在外间扬言,要和云生拚命。云生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了女人面上的事,情愿杀身成情,和袁五拚个你死我活。不料袁五嘴硬骨头酥,见吓云生不倒,自己反藏头曳尾,不敢和云生较量,却向玉娇面前殷勤献媚,打算玉矫回心转意,绝了云生,自己仍可独享艳福。无如女人变了心,任你怎样待她好,都是不中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