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6 页/共 56 页

这天晚上,如海仍到院中陪她们夜膳,又在广东馆内添了几样菜。吃罢饭,闲谈多时才去。自此黄医生每日早晚二度为李氏换药,如海天天亲来看视,而且没一天不陪着用膳。半月以来,险些儿把左近几家菜馆的菜目点齐了。王氏婆媳见他如此厚待,心中感激得无可言喻。有一天晚饭后,如海坐了一会,辞别回去。邵氏回到自己房内,呆坐床沿,想起如海款待他们的好处,真是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风,他无不立时办到,究竟我与他非亲非故,承他这般厚遇,将来何以报答。看他心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希望,无奈我并非杨花水性之流,只可辜负他一片深情,然而似他这种多情男子,在浊世中也实在少见,不知薛氏奶奶几生修到这种夫婿,真令人羡杀妒杀。胡思乱想了一会,不觉和衣睡倒。朦胧中恍惚床横头那扇小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正是如海。邵氏大惊,觉得四肢麻木,动弹不得。眼看着他走近床前,笑问你可认得我吗?邵氏定睛一看,才知此人并不是如海,却是自己丈夫,梦中似乎丈夫尚在,又似从远方初回,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便携手入帏,解衣共枕。一觉醒来,仍是孤衾独拥。邵氏一碌坐起,那时电灯十分明亮,壁上自鸣钟将交两点,梦中情形,历历如在目前。再看那床横头一扇小门,果然半开半掩着。邵氏慌忙推上了门,在穿衣镜内,照见自己两腮红得似染着胭脂一般,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呆立多时,定一定神,松了衣钮,又长叹一声,才上床安睡。正是:非色非空原是梦,疑云疑雨总关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回惑雌黄莲心忍苦窥秘密梅子留酸   光阴似箭,弹指月余。李氏腿伤日渐平复,钱家诸人,除了如海以外,并未有第二人前来探望。邵氏赋姓好静,也不愿有人来扰她,终日闭门枯坐,有时自己作些活计。李氏却是饱食而后安眠,安眠而后饱食。起初固然适意,积久渐觉沉闷。那天忽然有个人来探望她们,王氏婆媳见了此人,恰如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一般,十分欢迎。你道这人是谁?原来便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据张妈自言,自她们婆媳俩走后,心中记念得什么似的,每思偷个空儿来瞧一趟,无如陈太太又病了,要汤要水,时刻不能离身。待她病好之后,又忙着预备搬回家去。目今陈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内,我也得了空,因此特地出城来探望你们,不知妈妈的腿伤究竟如何了?李氏道:“谢天谢地,多亏钱家少爷仗义,黄医生尽力,如今伤势已日见平复。自己一人,也可蹩着走几步了。但不知陈太太搬后,我家还有两只衣箱,未知可曾带进城去没有?”   张妈道:“这却未曾,至今还锁在钱家空屋内。只因城内你家原址,目今已租与别的房客,待你病好之后,也须另租房屋。城内城外,一时未定。搬来搬去,岂不多费周折,所以搁着未动。况且放在钱家,也和陈家一搬,决不致有走失之虑的。”李氏道:“那却无妨。不过房屋一事,很觉有些尴尬。你也晓得的,这医院内不比别处,病一好马上便要动身,我此时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倘若待到腿伤好后再去,岂不太迟了,所以千万还要费你的神,替我在萨珠弄附近打听打听,可有相当屋子,地方不在乎大,只要清爽些儿,房钱三四块之谱。倘若寻得了,请你赶快来告诉我一声,也可使我们安心。所以要借在萨珠弄附近,一则你往来近便,二则那边的左邻右舍,都已混熟了。倘若换了所在,又要几个月陌生。三则买物件,那边似乎也比别处便当。这件事我们可重托你了。”   张妈道:“这事我准替你办便了。但我在钱家时,曾闻薛氏奶奶说起,你们如其一时找不到屋子,仍可在他家暂住几时,你们何须急急呢?”邵氏听说冷笑道:“虽然她这般厚待,我却不愿意一辈子依人过活呢,你尽给我找屋子便了,我罚咒也不上她家的门咧。”张妈笑道:“好嫂子,你的脾气真和男子一般,处处讲气节,若教我啊,可不能这般说了。我们女流之辈,终究要靠着人家过活,并不是说帮人呢,说来说去,女人家终吃亏一着,处处不能独立,除非有了十万八万家私,然而若没个体心贴意的男子料理,也难保不被人算计了去。唉,我老昏了,说话时常夹七缠八,方才讲房子上头的话儿,忽然牵到那里去了。这屋子一事,我准定给你们效劳便了。”邵氏默然。张妈又和李氏高谈阔论起来。这天午膳时,如海因事不到,却着人送了一封信给黄医生,令他依信办理。黄医生忙叫了几样菜,另打两瓶好酒,亲送到李氏房中。李氏见了,诧异道:“许久未吃酒了,怎么今儿忽地叫起酒来?”   黄医生道:“这是我们院主意思。他自己因有别项应酬,今儿不能来了。”李氏道:“那更奇极了。自己不来,为什么叫酒呢?”又笑向张妈道:“莫非他知道你来了,所以特地为你叫的酒吗?”张妈涨红了脸道:“我是什么人,他为我备酒,况且我打从城里出来,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能知道我到这里来呢。大约他因你伤处好了,所以请你吃些酒,活活血脉,亦未可知。”黄医生在旁接口道:“果然我和院主谈及这句话,恰被这位妈妈道着了。”张妈笑道:“如何?”   黄医生也笑了一笑,闭门自去。里边张妈便和李氏开怀畅饮。邵氏因不能喝酒,只吃了一碗饭,径自回房去了。张妈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四顾无人,悄悄向李氏道:“我有一句最不中听的话儿,意欲不说,于你前途大有关系,又恐错过了这绝好机会。倘若说了,又怕你动气。究竟与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利益,不过我生来是个热心人,专爱管闲事,常把别人的事儿当作自己的,反把自己的丢在脑后。我为着你家这件事,真所谓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无缘无故,天天挂在心上。今儿恰巧有一个机会,落在我手内。在我的意思,于所说的那话儿,是再好也没有的,但不知你们心中如何?意欲问你们一声儿,又很不容易开这张口。左思右想,还是给你们说的好。”说着又沉吟了一会道:“说了呢,又恐你老人家动气。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还是不说罢。”言毕,笑吟吟的举杯一饮而尽道:“你怎不干了这一盅呢?”   李氏听她吞吞吐吐,没头没脑,觉得耳朵里痒不可耐,也无心喝酒,急于盘问她究竟说的甚事?张妈却笑而不言,举筷夹了块烧鸭,向口内直送。李氏急了,一手抓住了张妈的右臂,把那块烧鸭落台上道:“你若不说,我永不让你吃喝到口。倘若你好意告诉我们话儿,我焉能动气。照这样的吞吞吐吐,可真令人冒火咧。”张妈笑道:“我说我说,你放了手呢。”说着,回头看了一看,才道:“这句话我说便说了,但在未说之先,却要你答应一句话儿,便是这件事,你能赞成固好,如其不赞成,可不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我没说,或者当我告诉你别家的事情,与你们不相干的。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也不能露口,你可能答应我吗?”李氏道:“我答应了,你说罢。”   张妈又回头看了一看,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低声道:“你可记得当日在钱家时,我同你说起钱家少爷要纳妾的话吗?那时还是我们臆测之辞,不料目今竟要实行了。昨儿他差人叫了我去,亲自托我这件事,命我为他物色一个良家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相貌不在乎美丑,只要人品贤慧,便能合意。我本有一个外甥女儿,住在苏州,年纪才只十八岁,品貌还过得去,讲到性格,真是再好也没有。合村的人,没一个不称她大贤大慧。还有做活一层,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粗自洗衣上灶,细至描龙绣凤,件件来得。当时我要为她成全了这头亲事,后来忽然想起你家。”说到这里,又探头四下观看,见没人在旁,才接下去道:“你家这位嫂嫂,今年年纪尚青,可惜丧了丈夫,守节固然是女子大义,然而也要审时度势,或资财可守,或后顾无忧,才可抱着一片冰心,去到那节妇祠中占一席地位。若仗着一腔血气,贸然从事,待到日暮途穷,后悔何及。即以目前而论,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府上的根底,我虽然不能仔细,然而寻常经纪人家,谁积着多少银子。目下米珠薪桂,一天天的开销,却是少不得的。讲到手指头上的进款,那能抵当得住,常言说得好:宁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且孀妇再醮,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所以我斗胆说一句荒唐的话儿,不如把嫂嫂许给了他家的少爷,一则两下都晓得脾气,免却猜疑;二则钱氏一家,都与嫂嫂相投,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一定上下融洽,岂不更为得所。到了那时,你老人家也不愁没个安身之处了。愚见如此,未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氏听了半晌无言。张妈又道:“并非我劝你逼媳妇改节,须知世间妇女,守节的很多,得建坊入祠的,能有几个,先要有财有势,然后地方上官绅才肯殷勤旌表。若是贫家妇女,纵令苦节终身,更有谁来睬你。试到贞节祠中一看,其中木主,大都出自绅富之家,难道富贵人家妇女都知道守节,贫苦人家妇女便不知守节。我佣食半生,也不知踏过了几多人家门限,觉得富贵之家,每多骄奢淫佚,反不如贫家夫妇,两口儿劳心劳力,厮守得十分恩爱,一旦琴亡镜破,若非十二分过不了日子,也未必肯朝秦暮楚,因何被旌的寥寥无几?可知财势二字,确是大有作用。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上了些年纪,难道还看不透么?”   李氏踌躇道:“这事我却不能作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得法便要寻死觅活,我除了她,已无第二人可靠了,所以万不能同她说这话,还是你自去问她,她若应允了,我便由她。她若不答应,我也不能强她。”张妈听说,心中暗喜便道:“如此我问嫂嫂去。”说着径走向邵氏这边。那时邵氏正靠在沙发椅上眼看着床横头一扇小门,呆呆发愣,见张妈过来,慌忙赔笑让坐。张妈笑向邵氏道:“恭喜嫂嫂,贺喜嫂嫂。”邵氏听了,脸一红道:“你醉了吗?什么喜不喜呢?”   张妈笑嘻嘻的挨在邵氏坐的那张椅上坐了,一手搭在邵氏肩头,附耳低低捣了半天鬼。邵氏听毕,忸怩道:“这事羞答答的,教人怎生开口,你还是去问老的,我本是她家人,她说甚么,我决不违抗便了。”张妈笑道:“你偏要这般说,老的正在听你的回音呢!你能应允了,她决不致生什么枝节的。”邵氏道:“既如此,我还要请你去通知他一声,他可能答应我两件事。他若答应了,我也答应,他若不能答应,我们还是自回家去。第一件,我家这位婆婆,便和我自己母亲一般,我若跟了他,他须要当她老人家丈母般看待,养老送终之礼,不能亏缺,而且还不能将我同她老人家分开两起,一则我可以亲自侍奉于她,二则免她孤苦零仃,受人欺侮,第二件,我跟他之后,若教我回到旧宅中去,却万万不能,须要另租房屋,给我居住,他家旧宅中人,不准到我这边,便是我这边的人,也不到他那边去,以免挑动是非,多生气恼。他若允我的要求,你便来给我回音。否则,你也不必来通知我,我们只作没说这句话儿便了。”   张妈道:“这两件原是正理,钱家少爷一定答应,我此时便去讨他的回话。”因即辞别邵氏,见了李氏,便说邵氏业已应允,又把两件要求大略讲了一遍,李氏别无他说,只念阿弥陀佛。难得她还有良心,又想起自己儿子,不觉流下泪来。张妈劝慰一番,出院到药房中,寻见如海。如海见了她,忙引她到一间秘密谈话室中,闭上门问她大事如何?张妈便把自己和李氏所说的话重叙一遍,如海拍手称妙。张妈又把邵氏的两项要求说了,如海笑道:“我早知道咧,你去回复她,说我件件从命。”又在怀中掏出一卷钞票,塞在张妈手中道:“这五十块钱钞票,是谢你的小意思儿,请你收了。”   张妈道谢出来,重复到行仁医院,向邵氏说知,才欢天喜地的自回城去。次日一早,如海便赶到院内,见了李氏,妈天妈地的叫得十分亲热,李氏反有些不好意思。邵氏见了他,更含羞带愧,脉脉低头。过了几天,李氏腿伤痊愈,如海已在火车站附近华兴坊租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带着邵氏,同去看了一趟,很为合意。又办了些外国家具,布置既毕,择黄道吉日迁进新宅,此事干得十分秘密,除了车夫阿福以外,竟没第二个闲人知道。进宅之后,如海便问邵氏可要置办什么衣饰?邵氏回说:“无须。不过我此时遗穿索服,颇为不雅,几件绸衣,都锁存箱内,现在新闸宅里,你得便给我带来,以便更换。”   如海听说,似得了将军令一般,当日驰回家中,向薛氏索取钥匙,开了空屋,搬出她家两只箱子。薛氏见他如此匆忙,不胜骇异,问他做什么?如海推说李氏腿伤已好,今日又来了许多病客,病房不够用,所以将衣箱还他,教他们腾出房间,走路完事。薛氏深信不疑。如海出得门来,猛然想起一件事,即令车夫阿福押着皮箱送去,自己径奔行仁医院,寻见黄可安,命他带了皮包药具,两个人雇两部黄包车坐了,如飞的向爱而近路倪俊人公馆而去。原来倪俊人的爱子,昨夜忽然遍体发热,满口呓语,不醒人事,那时恰值俊人不在家中,无双急得没了主意,星夜着人寻了俊人回来。俊人也无法可施,半夜三更,又没处请医诊治,夫妻两个干着急,绕着床转了一夜,今日天才发白,便写信给如海,叫他火速请一个外国幼科医生,为他儿子看病,如海因自己忙着进宅,竟把这事忘了。此时方才想起。一时找不到别的医生,深恐俊人见怪,故把黄可安带去塞责。俊人已立候多时,见了如海,抱怨他因何这时候才来。如海免不得又将鬼话搪塞,俊人更不多说,引他们上楼,进了无双卧房。只见无双愁眉苦脸的坐在床沿上,向如海略略点头。如海一眼看见那孩子袒着胸脯,直挺挺的睡着,棉被撩在一旁,不觉吓了一跳道:“这般冷天,为什么不给他将棉被盖上呢?”   无双道:“不给他盖被,他还叫热,要解开胸脯。若给他盖上棉被,他更闹得不得开交了。你看他头脸燥得这般模样,不知要紧不要紧?”如海看那孩子,果然头脸红燥,因道:“寒热原不碍事的,我已给你请了位外国医生来咧。”无双听说,便倒身下去,叫了声乖儿子,一手将那孩子抱起,见他仍是软洋洋的要睡,即便拥在怀中,坐起来预备给医生诊脉。黄医生慌忙放下皮包,卷起衣袖,替他诊了脉。又在皮包内取出寒热表,塞在孩子口中,量了一量,吐舌道:“利害利害!”俊人惊问怎说?黄医生道:“热得很!平常病人,在表上量到一百零八度,已算最热的了。目下公子却是一百十二度零二六,可不是热到极点吗!”俊人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黄医生道:“照例内热须用泻剂,以清积火,恐公子身体娇弱,禁不起泻,然而舍此又别无他法,好在我皮包中现带着燕医生补丸,这药一吃便泻,百发百中,而且又不致误事,大人小儿俱可服得。”说着便在皮包内取出一个小小木管,揭盖倾出两粒丸药道:“大人每服三丸,小儿只消吃两丸也可使得了。”俊人接在手中,见这补丸比梧桐子略大,带着糙米颜色,便交与佣妇,命她研细了,用开水冲给少爷吃。又将如海拖到僻处,问要多少医金?如海道:“这位黄医生从不出诊,医金亦无一定,今天是我硬拖他出来的,待令郎好了,改日总谢罢。”   俊人点头称是。如海见黄医生已提着皮包,打点要走,自己也恐邵氏待他回去吃饭,匆匆辞了俊人,自回华兴坊去。这边俊人亲自替儿子喂了药,命无双抚他睡下,自己披上马褂,询知车夫还不曾来,也不等他,径自出了公馆。正要雇坐黄包车,忽见远远地飞也似来了一辆马车,到他门首停住,车中跳下一人,气昂昂朝里便走。俊人见是魏文锦,高声道:“老魏何来?”文锦回头见了俊人道:“原来你已出来了,险些儿又跑一趟空。”俊人道:“你几时跑过空趟的?”   文锦道:“刚才我先到卡德路去找你,他们告诉我昨夜十二点钟,这里差人叫去了,我即忙赶到这里,你若又出去了,岂非跑了两处空吗!”俊人道:“原来如此,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文锦道:“一言难尽,你没用饭么,我们到大马路汇中去吃大菜,那边很清静,可以谈心。”俊人道:“太远了,还是宁波路卡尔登罢。”文锦笑道:“亏你说得出,卡尔登与汇中相差得能有多少路呢!”   两个人上了马车,俊人心念儿子病状,文锦也有绝大心事,故皆默默无言。到了汇中门首,俊人、文锦先后下车,推门进内,只见外国男女往来不绝。有些外国妇女,都装束得奇形怪状。二人不暇细看,觅到了升降梯所在,乘至四层楼上,有侍者指引他们到靠外滩一处统间中,算是华商特座。这地方与西人大餐间隔绝,布置得呈然清洁,究不如西人一方面华丽,日间吃客甚少。二人拣临窗一张圆桌上坐下,侍者送上菜单。俊人看了一看,笑问文锦可识?文锦笑说:“我自出娘胎也没识过。”俊人向侍者道:“你照单搬上来罢,我们识不了这劳什子的字呢。可怪他们既称华商特座,为什么又把外国字来哄中国人呢?”侍者笑了一笑,自去搬菜。俊人便问文锦有何话说?文锦先长叹一声,然后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篇话,俊人听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连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无耻小人,若不重重办他,天理何存,风化安在,看官,你道文锦说些甚么?俊人听了为何要动气?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书的细细交代。我且先把魏文锦的出身,略表一表。   原来文锦原籍四川,也曾进过学。他父亲本是有名盐商,手头几个钱儿。文锦纳粟得了湖北候补道,在张文襄幕内当差有年,却从来未补到实缺。文襄去任,文锦逍遥汉皋,娶了个妓女为妾。继见湖北候补员,愈聚愈多,有几个竟弄得贫无立锥,自己不免灰了这做官的念头,便带着如夫人乘轮来沪,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作为公馆。除自己带来的长随仆妇以外,又添用许多下人,进出都是马车,异常阔绰。当地绅商,知道他是张文襄手下红员,很有人去巴结他。俊人、如海等,便在这时候与他相识。文绵日日与官场征逐,他那位如夫人也结识了几家公馆中的姨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终日吃大菜,看夜戏,应酬得十分忙碌。如夫人的姿容,本生得美丽,兼之衣饰豪华,举止疏放,因此便有许多游蜂浪蝶,飞绕左右,把她当作目的。讲到她的人品,在湖北原是规规矩矩的。不知怎的一到上海,便染了一班公馆中姨太太的通病,居然也拈花惹草起来,文锦却不知不觉。   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戏,当面撞见自己如夫人与个滑头少年并坐包厢,还被那案目掉了个小小枪花瞒过,可见文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还不止一个,有些都是无关紧要之辈,我也没闲工夫去叙他。单表内中有一个姓赵的,也是官场中人,声势与文锦不相上下,然而他的相貌却比文锦高出万倍。一张瘦削削的脸儿,雪白粉嫩。年纪虽然未满四十,却留着两爿八字须,一表堂堂,令人见而起敬。他二人相识之初,也在一家戏园之内,姓赵的与那如夫人坐处,只隔着两间包厢。那姓赵的见了如夫人,不由的暗暗喝彩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因此便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如夫人见那姓赵的痴心专注,馋目频迎,不觉也动了一片怜才之念,真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下里眉梢眼角,也不知打了几次无线电报。后来姓赵的见如夫人所叫的案目,正是自己叫帐那人,因即将他唤至跟前,盘问底细。那如夫人见了,又把案目唤回,故意问他明夜什么戏,案目说了,如夫人便命他定一个好些座位,案目忙将这些话告诉了姓赵的,姓赵的不胜欢喜,也命他在贴隔壁留一个座位。次日戏还没开锣,便去坐等。好容易盼望到十一点半钟,才见那如夫人咭咯咭咯的来了,走至跟前,又嫌座位不好,人太嘈杂,要换地方。案目再三赔罪说:“今儿上下客满了,请将就此罢。”   如夫人才委委屈屈的坐下,却连正眼也不看姓赵的一眼。姓赵的正没主意,忽然那如夫人命茶房去买绿锡包纸烟,买来之后,又怪他没带洋火。姓赵的此时福至心灵,慌忙把自己身边所带的一匣自来火,恭恭谨谨的献将上去,如夫人接了,果然微笑向他点头称谢。姓赵的禁不住心花怒放,趁此机会,用言语上去勾搭。如夫人也不即不离,半推半就。姓赵的又约她次日到一品香去吃大菜,如夫人允如所请。岂知次日并不赴约,姓赵的白等了半夜,好生纳闷,忙央那案目带信,仍约她看戏。见面之后,姓赵的问她为何爽约,如夫人笑而不言。姓赵的又约她在某处番菜馆一叙,这遭如夫人果然履约。一连几次,渐形亲密,两个人便在成都路某号租了一所临时公馆,幽期密约,非止一朝。光阴如箭,倏忽半载。那天合该有事,文锦在大舞台看戏回家,如夫人还未回来。隔有一点钟光景,才见她云鬓蓬松,星眸带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文锦见了不胜怜惜,问她因何回来得这般夜深?如夫人道:“今夜大舞台的戏散得迟了。”   文锦大为诧异,暗想方才我走时戏已完了,怎么她又这般说呢?因问今夜大舞台是哪几出戏。如夫人呆了一呆,随口说出几出戏来,却与文锦所看的大不相同,文锦好生疑惑,明知此中有诈,一时并不点破。假意问长问短,如夫人也信口开河的回答。两人谈了一会,解衣安歇。一宿无话,次日午牌时分,文锦先起身,娘姨把一副白铜烟具摆在对面炕榻上,点了灯,文锦歪下去,连吸六七筒,才伸一伸懒腰,坐起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净面漱口,用过早点,又吸了几筒烟,见如夫人还沉沉睡着,自己也不惊动她,吩咐外间配好马车,踱到厅上,把小马夫唤进来,附耳命他如此如此,须要秘密,探访明白,重重有赏。吩咐既毕,自去会客。这天如夫人因昨夜辛苦了,直睡到午后三点半钟才起,梳罢头,用过饭,已交五点,坐着乏兴,因到左近王公馆中,与他家姨太太们打牌。这夜文锦回来,小马夫便将如夫人日间的行藏,一一报告于他,文锦命他再探。次日如夫人却与几个小姊妹坐马车逛张园,在一枝香吃了大菜,又往丹桂第一台看戏。文锦得报,仍无眉目。隔了两天,小马夫忽见如夫人晚餐后,独自一个,也不坐马车,雇了一辆黄包车,坐着向成都路而去。小马夫也坐车紧紧追随,见她到了一处石库门外下车,叩门入内。小马夫见门上钉着一块红漆洋铁皮,上写宣公馆三个大字,便闪在僻处,候他出来。隔不多时,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中跳下一个中年男子,暗中看不出面貌,也叩门进去,马车却等在门外。小马夫见那辆马车很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惟有那马夫却并不相识,因即走近面前,搭讪着同他攀谈,问他家主人姓什么。那马夫恶狠狠的钉他一眼,并不回答。小马夫自觉没趣,仍复躲在暗处,偷眼瞧这宣公馆,除却一个娘姨出来泡了趟水之外,竟没别人进出。足足等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见那男的先走。又一会,如夫人也出来了,仍坐着黄包车回家。次日小马夫报告文锦,文锦觉得这宣公馆三字很生,便命他到那边左近打听,这姓宣的是何等人物,作何官职,家中有几位姨太太,在那边住有若干年了?小马夫领命去后,文锦自思:他这如夫人娶已多年,素行端正,料想不致有什么非礼之事,大约是与姓宣的姨太太们碰牌逍遣。小马夫不知就里,大惊小怪。正想时,如夫人也起身下床,见文锦俯首凝思,笑问想什么?文锦道:“我想你昨夜为何不去看戏?”   如夫人道:“我本要去看的,被小姊妹们拖着抹牌,所以没去。”文锦听了,深佩自己有先见之明,心中暗喜。岂知这夜听小马夫回来报告,徒觉多了一重疑团。据小马夫说,这宣公馆出现于成都路上,已有半年了,左右邻舍,都不知这公馆主人是何等人物,甚致有人疑为宗社党的机关,取这宣字,乃是恢复宣统皇帝之意,平时只有一个年老耳聋的娘姨看屋,也没有什么姨太太在内。每礼拜必有一二天在上灯时分,有个留胡子的男客,坐着马车来此。同日也有一个女客,与他在这屋中相会,到半夜三更才散。提起这女客的形容服式,正和他如夫人相似。文锦听了,还不相信,以为日间所料之事,决不有误,命小马夫再刻刻留意。待他重去,速即回来告诉我,让我亲去观看,便知分晓。小马夫果然留心侦察,三天后,文锦弃牌便走,众人都不知他为着何事,眼睁睁的看他奔下楼去,也不坐马车,与小马夫二人雇黄包车坐了,飞奔成都路,果见那宣公馆门首,停着一辆簇新的轿车,马夫靠在车沿上打盹。文锦与那小马夫躲躲闪闪的藏身在一条弄口,可巧进弄便是工部局设立的小便处,其臭无比,文锦只得掩鼻而立。岂知时候站得久了,弄内进出的人,不免有些怀疑,都对着他二人看了又看。还有一个三道头巡捕,也在他面前转了几次,文锦很觉得局促不安。小马夫低声叮嘱他放大了胆,决不碍事。倘若一露惶恐之色,巡捕便要上前干涉了。文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十二点一刻光景,才见宣公馆内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他的如夫人,出得门口,便唤一辆黄包车坐了回去。不多时又走出一个男子,见马夫睡着,即忙上前将他唤醒,这时车灯正照在此人面上,文锦看得十分真切,不觉抽了一口冷气,连说咄咄怪事,原来这人非别,却是文锦的好友,上海官银行监督赵伯宣。正是:朱门已去宵行妾,狭路何来素识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回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文锦当时便欲上前与伯宣拼命,被那小马夫一把拖住道:“老爷不可造次,如今姨太太已去,无凭无据,若被他反咬一口,不是玩的。”文锦听了,只得按下满肚子烈火,眼看赵伯宣坐着马车去了,才怒气冲冲的和小马夫回家。那时如夫人已卸装将寝,随身穿着银灰色绉纱紧身棉袄,月白闪光缎小脚棉裤,内衬粉红卫生绒衫,钗环钏戒,都已退下,乱堆在梳妆台上,正跷着一只右腿,把玉指尖尖解脱那小蛮靴的丝带。见了文锦,也不开口,只盈盈向他一笑。文锦素日爱她,今夜虽然一腔愤怒,却并不怨她。明知她女流之辈,没有见识,一定被天杀的赵伯宣那厮百计勾引,才着了他的道儿,我若错怪了她,于心何忍。况且我正室并不在申,她便是一家之主。我若这么一闹,被娘姨大姐们得知此事,岂不要瞧她不起。兵法云:攻心为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是要人心服。试想孟获这种蛮无人道的魔王,尚还可以制服,何况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我今明知此事,藏在肚内不去怪她,她若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流涕,死心塌地,如将她训斥了一顿,场面上已播丑声,家庭中又伤和气,大是下策。惟有那赵伯宣这贼子,丧心病狂,竟敢勾引我那规规矩矩的爱妾,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不办他,谁去办他,然而办他之法,却很不容易,他乃是民国的委员,我却是前清的散员,声势二字,还不如他。若说往财政部参他一本,无奈张文襄故世多年,政海诸公,俱非素识。常言道:“官官相护。必无效力,除非我雇一个暗杀党把他杀了,然而此事一破,自己也难保性命,更使不得。左思右想,一夜未得安睡。后来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声势,虽然他与赵伯宣也是朋友,究竟我同他相与年久,况他为人公正,定必帮着理直的走,有他相助,推倒那赵伯宣,很是容易。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点钟起身,在十一点钟,已坐着马车到卡德路爱尔近路两处找寻倪俊人,遇见之后,同往汇中吃大菜。一面把赵伯宣诱奸他如夫人,被他当面撞见等情,一一告诉了俊人。俊人听了,也不觉动怒,连说:“岂有此理,不料伯宣这人,竟干出如此不端之事,真所谓人不可以貌相了,现在你用什么法儿去摆布他呢?”   文锦又把自己两条主意说出,俊人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不独无功,而且有害。我看你现放着成都路的屋子,况有左右邻居作证,何不正大光明请律师控告他诱奸侍妾,这是刑事案,有凭有据,怕不能重办这一对奸夫淫妇吗!”文锦道:“据我的意思,小妾虽然不守妇道,究系一时之误,况被伯宣那厮百计诱惑,到底情有可原,因此还求你另设一法,单办那姓赵的,小妾撇开,以免当堂出头露面,被人笑话。”   俊人摇头道:“这却不能,你也未免忒煞宠爱尊妾了。女人暗昧,不论有心无心,必须重重惩一下子,以儆将来。照你这种姑息养奸,日后必贻大患。若使我遇着这等事,不瞒你说,早以一枪了之,还管他什么露面不露面。”文锦顿口无言,半晌道:“依你说,办起来女的应得个什么罪名呢?”俊人笑道:“你放心罢,若依诱奸论,女的例无大罪,无非交本夫领回管束罢咧,你难道还替尊妾担忧吗?”文锦脸一红道:“你还有心取笑呢,不知近日外间律师那一个可靠些?”俊人想了一想说道:“蓝武司还好。”   文锦暗记在心,用罢咖啡,文锦汇了钞,仍乘升降机下来。文锦便去延请律师,俊人自去勾当公事。公事完了。急忙忙赶回爱尔近路公馆,看他爱子病状。这孩子服药之后,一会儿便已睡着。无双因一夜未眠,十分困倦,也和衣而卧。俊人走进房内,见鸦鹊无声,母子二人,并头睡在床上,悄悄问那奶娘,据说少爷刚才并未吵闹,俊人方才安心,即忙放轻脚步出来,径往卡德路公馆。因那边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业已足月,将次分娩,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牵挂。这时姨太太正捧着个大肚皮在那里用晚饭,见了俊人,便问昨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半夜三更,唤你过去则甚,俊人摇头道:“说也奇怪,那边小的,昨夜不知如何遍体燥热,梦中惊哭,老二急了,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今日我已请了个外国医生看过,服了两粒丸药,业已好好的安睡,不似昨夜那般吵闹了。”   姨太太听说,冷笑道:“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发寒热,也值得大惊小怪,累人替他担了一夜心,其实都是自己大意,不小心服侍孩子,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饿一顿,还亏没闹出三长短两来呢,不然不知要着慌到那般田地咧。”俊人也不多言,便道:“你们吃饭,我还空着肚子呢。”娘姨闻言,忙替他盛饭。姨太太亲自取出一副金镶天竺筷。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娘姨收去,自己又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了,倒在沙发椅上出神。姨太太问他今天十二点钟光景,那个魏胖子来寻你,不知为着何事。俊人听他提起文锦,不觉笑将出来。姨太太问其所以,俊人带笑把那魏文锦既要出气,又要顾全面子,一味的怜惜小老婆等情,从头至尾告诉了她。姨太太听说,哼了一声道:“你还说别人呢,自己可记得那年的事么?既要惩戒她,为何又预先带着朋友去解劝呢?”   俊人道:“你又要胡缠了,这个不比那个,这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那是无缘无故被人诬蔑的。况且一个在未发之先,一个在已破之后,情形不同,时势各别,怎可相提并论呢。”姨太太哧的一笑道:“我不知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这几个字作何解说?”俊人知她话中有刺,便笑了一笑,自己因昨日整夜没睡,很觉困倦,因对姨太太道:“你坐一会罢,我先睡咧。”说著回进房内,姨太太随到里面,服侍他解衣安歇。来朝日上三竿,俊人起来,一心念着无双那边,用罢早点,便坐包车前去观看。到的时候,恰值无双要差人出去找他。见他来了,喜不自胜,告诉他说,孩子昨天服药之后,半夜里果然泻了一场,不过热尚未退,今儿早起,看他身上忽然发出遍体红斑,仍然十分燥热,你来看看,不知是不是痧子?俊人听说,揭被观看,见孩子眼皮半开半阖的睡着,鼻息甚促,头面上果然发出一搭一搭的红斑,大小不等,不像是痧子,慌忙给他将棉被盖上道:“这并非痧子,大约是风痧,且把窗帘下了,莫教吹风,少停待医生来问一问,便可明白。”   正言时,忽闻楼梯上皮鞋声响,钱如海已引着黄医生走进房来。俊人便把服药后睡到后半夜泻过一次,今日遍体发现红斑等情,告诉黄医生。医生听说,怔了一怔,举目向床上一看,惊道:“不好,这是最利害的病,名曰红痧,乃是新近流行的时疫。据医药会中人研究出来,是肺炎病之一种,无论何人,患此最为危险,而且极易传染。这屋子内既发生此项危症,无病之人,便不能居住,定须依法扫毒后,才可住人。”俊人、如海听说,都吓了一跳。无双还不知什么叫时疫,什么叫危险,私下动问如海,如海讲给她听了,她才吃惊非小,忙问黄医生可有解救之法。黄医生皱眉道:“这种病症,自香港传染而来,那边已不知坏了多少人,上海也发现了十余人,都是不治。目下医学会中人,正在竭力研究消灭此病之法。若说是大人呢,或者可以施用手术。不过公子年纪太小,恐他身体吃不住,因此大是为难。”   无双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俯下头去,向那孩子频频亲额道:“好儿子,你到底是什么病呢?”说时已流泪满面。黄医生高声道:“夫人留意,切不可将口鼻贴近病人,若使微菌由呼吸中传入内部,四小时内,便能布遍全体,不是玩的。”俊人慌忙将无双拖起道:“你没听见医生说话么?这是什么事,可以糊糊涂涂,一味持蛮的。”无双还不肯听,如海帮着,把她劝到沙发上坐了。黄医生道:“请夫人还是客堂内坐罢。”   无双不答。如海觉得站在这房里很有些肉麻,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微菌乘间夺门而入。便是俊人素日爱他儿子,今日听黄医生一说,也觉此间一刻不能再驻。见无双不听,只得邀同黄医生、如海等到客堂内坐下。黄医生向俊人道:“方才兄弟言语之间,不免放肆。自古父母有爱子之心,但兄弟既为医生,职司所在,自不能冷眼旁观,心直口快之辞,尚祈原谅。”   俊人道:“此原是大医生的好意,兄弟感激不遑,岂能见怪,但不知方才大医生所说尚有解救之法,只因小儿年幼,不能施行手术,未知可否权试一试?”黄医生摇头道:“这手术也非兄弟所能为,必须送往外国医院中,请洋医生施行。然而施行手续,兄弟却略知一二,乃是用极猛烈的消毒药水,先替病人洗澡,又将杀菌药水给病人吃,病人身体强壮的,或者果能菌去病除,若使身体娇弱些的,不瞒你说,微菌尚未毒杀,人已先被他毒死了。”俊人呕气道:“如此说,小孩子送了进去,可不是送死吗!”黄医生笑了一笑。俊人仰天长叹,一话不发。如海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者令郎的微菌,不毒自除,亦未可知。”俊人道:“我最不信这种迷信的话,若使真有天相,也不致害这种病了。”黄医生道:“天意诚非吾人所能预料的,但无病之人,须要远离病人卧房为要。夫人那里,还望竭力相劝。”   俊人点头称是。黄医生携包告辞去后,俊人命娘姨唤无双下楼,命她搬往旅馆暂住,病人让奶娘照顾。如海也从旁相劝,无双那里肯依,俊人没奈何,只得与如海双双出外。俊人坐了包车回卡德路午膳。如海因爱尔近路与华兴坊相距不远,便步行回去。那时邵氏已将午饭端整,如海一到,邵氏便吩咐新用的大姐玲珠,唤娘姨开出饭来。如海一面吃一面将俊人那边的事告诉了他们。李氏叹道:“可怜可怜。当年医学没有发明的时候,有了病都由郎中先生糊里糊涂的诊治,有时竟治好了。如今医学一年一年的发明,动不动什么时疫咧,传染咧,一发便是不治,莫非医学程度年年深,生病的程度也节节高了吗?”   邵氏道:“传染病是本来有的,姆妈可记得那年城内有一个患喉痧的,一家七口死了八个么?”如海诧异道:“怎说,一家七口死了八个,岂不是多了一个吗?”邵氏笑道:“多一个便是他家所用的娘姨。”如海笑了。邵氏再三嘱咐他以后切不可到爱尔近路倪家去,虽然医生说话惯用危言吓人,然而凶年多灾,须要谨慎为妙。如海唯唯称是。用罢饭,玲珠提着铅壶出去打脸水,忽见隔壁那家天井内,站着一大堆人,有几个妇女却在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玲珠年轻好奇,挤进去观看,见客堂内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衣衫蓝缕,面黄如蜡,瘦得皮包骨头,一些肉都没有。手中还执着一根拐杖,像是个久病初愈光景。看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怒容满面。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身段还长得苗条,正掩面啜泣。又有一个四十来岁南京口音的男子,却不住向那病人陪罪。玲珠不知所以,向旁人探问,才知病人乃是个木匠,住在叉袋角地方。这少年女子,便是他的女儿,才只十五岁。   那南京人却是珠宝掮客,是个光身男子,在先住在木匠邻近,不知怎的看上了木匠女儿,乘他父亲病中,勾引出来,便在外间租屋居住,老夫少妻,颇为相得。难为这珠宝掮客,很替她置了些首饰。可怜这木匠病中失了女儿,茶饭不能到口,幸得邻家有个老妪,为他递茶递饭,否则早已做了个带病的饿鬼。此时病势稍愈,风闻女儿被珠宝掮客拐出,住在华兴坊内,所以扶病赶来。照他的初意,本欲将男女双双送官究办,幸有旁人出场解劝,命珠宝掮客出了二百元身价,给与木匠,他女儿便嫁给珠宝掮客,彼此化仇为亲,免却气恼。那木匠正病得吃尽当光,囊空如洗,听说有二百元到手,不免英雄气短,银子情长,顿时答应下来。如今弥天大事,已消灭的无影无踪了。玲珠看那女的生就一张鹅蛋脸儿,眉目却还清秀,可惜皮肤略黑,鼻准上还带几点白麻,见有人看她,不免露出羞涩之态。玲珠见看的人已散去大半,自己也恐主人等她热水洗面,即忙自去泡水,回到家里,李氏果然问她为何去这许多工夫,玲珠便将隔壁人家那桩事讲给他们听了。如海笑道:“造化了这珠宝掮客,一个黄花闺女,只化得二百元身价。不过还有一件,那四十多岁的女婿,拜见三十余岁的丈人时,我很觉替他难以为情呢。”   李氏道:“这到不足为奇。然而目今的风气也太坏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竟跟着人逃走,难保将来没有七八岁孩子,拐带妇女的事咧。”如海道:“古礼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必须待到男子及冠,女及及笄,始可婚娶。若照现在时势而论,未冠男子,以及未笄女郎,苟合私奔,不知凡几。戕贼人道,莫此为甚。虽说是家教不严,半由社会过于文明之故。若在男女情窦初开之时,禁阻他们阅看言情小说,以及艳词淫戏,此风或者可以略减。然而这句话言之虽易,行之实难。只因为父母的自己尚不能免除此病,怎能警戒儿女。我看二十年后,上海一地,不知闹成什么世界。然而我们一辈里,原是不相干的。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预料将来我们医院药房中很可出些生意。”   邵氏道:“这话怎讲?”如海道:“淫风愈盛,患病的必多,医院药房中岂非大有利益吗?”说毕,拊掌大笑。李氏叹息无言。邵氏也大为感慨。如海因黄可安新发明一种药,答应他在饭后两点钟看样,见此时已交两点一刻,知道黄医生在药房中等他,即忙坐了包车,到抛球场行仁大药房,果见黄医生背着手,站在玻璃窗前闲眺,见如海来了,笑颜相迎,随着如海走到帐房里,一手在大衣袋中掏出一个小口玻璃瓶,笑嘻嘻的交给如海。如海接过来见是一瓶黄色药末,揭盖闻了一闻,说很有些大麦香,又在手掌上倾出少许,用舌尖舐试道:“好甜的东西,可惜略带腥膻气,这便是延年益寿粉吗?”黄医生道:“正是。”如海问有何功效?黄医生道:“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筋骨酸痛等病,”如海又问如何服法,黄医生道:“每日早晨服两匙羹,用滚水冲服。”如海道:“药本几何?”黄医生笑道:“药本二字,却不能说。其实每斤还不到一角小洋。”   如海喜问是用什么药合的?如此便宜。黄医生笑了一笑,见左右别无外人,才低声道:“说也可笑,这药的功效,却并非虚话。讲到药的原料,又是很普通的,乃是牛骨髓、糙米粉、冰糖屑三种,别无他物。只因牛骨髓一物,最能补精蓄髓,增长筋力,老年人服的很多,然而有钱的人,每嫌这种东西价钱太贱,所以不爱服他,却欢喜服价钱贵的燕窝、白木耳等补品。其实燕窝、白木耳等物,还不如牛骨髓力猛。故我将此物和入糙米粉中,加些冰糖屑,只要装璜好,定价贵,仿单上张大其辞,不愁没人请教。”如海笑道:“这仿单须要做得好些。”   黄医生道:“这个自然。”说着取了那瓶药样,走进里帐房,请那专做广告的张先生撰仿单。如海坐在外面顺手揭开一本帐簿,见本月戒烟丸一项,售进洋一千五百余元。本钱项下,药料只得七十四元。玻璃瓶二百六十余元。纸匣一百余元。传单一百八十余元,共计成本六百余元。惟有登报广告费,却有七百数十元之巨。两结盈余二百余元。合上房租伙友开销拆息等项,差不多还要蚀本。暗想人人说我们开药房的利息好,岂知我们却做牛做马的替报馆赚钱,想来真不值得,因赌气不去看他。便走进里帐房内,那时张先生仿单将次做好,如海见上面潦潦草草画着一方图样,乃是一个老者,手执苍龙,足踏白虎,下面一行小字,是延年益寿粉,有降龙伏虎之力。再看那仿单写着,此粉重用珠粉、鹿茸、虎骨、人参,精选上等药料,经本药房主人费十余年之心力,配合而成,药力之伟,无可比伦,暮年服之,返老还童。中年服之,增精益髓。壮年服之,精神百倍。少年服之,脑力超群。有病者服之,沉疴立起。无病者服之,百病不生,功效难以尽述。大瓶每瓶二元,每打二十二元。小瓶每瓶一元二角,每打十二元。今将服法及主治各症开列如左:(服法)每日早晨以此粉二匙,用滚水冲服。用药以二匙为度,不可太多,多则药力过猛,恐于数日内有身体骤胖之弊。(主治)阴虚阳衰,筋骨酸痛,五劳七伤,赤白痢疾,年老畏寒,头眼昏花,四肢疯瘫,红淋白浊,下面还未写就,那张先生正在翻一部医宗金鉴,搜索病名。如海见了,笑问黄医生:“方才你说此粉只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等病,怎么忽然多出这许多名目来了?”   黄医生笑道:“名目愈多愈好,若能将世界上的病名都写上去更妙,那时只须人一有病,便来买这药,岂非极容易发达的吗!”如海大笑,又问黄医生:“俊人的儿子之病,可能医治?”黄医生摇头说难了。如海听说,很觉伤感,遂命黄医生不论此病能治不能治,必须每天去一趟,还须用好言宽慰他家夫人,不可吓她。黄医生诺诺连声。如海待张先生仿单做好,看过才去。黄医生邻了如海之命,果然天天到爱尔近路看病,可怪那小孩子却不重不轻,依然如旧。俊人自那天去后,绝迹不敢重来,却每日差车夫阿三前来探听消息,一连三天,并无变动。到第四天午前,阿三仍到爱尔近路公馆内,一进门便见那奶妈眼泪汪汪的坐在客堂内,见了阿三,便告诉他:“方才小少爷昏了过去,如今医生已帮着姨太太灌救,半天还未苏醒,大约是不中用了。可怜我这个饭碗,也怕难保了。”说罢,放声大哭。阿三听了,回身便走,放出平时拉包车的脚步,加增速率,如飞的奔回卡德路报信。岂知这边的姨太太,恰在临盆。俊人站在房门口,房内稳婆娘姨人等,都是手忙脚乱。俊人听姨太太哼声不绝,心中好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意欲闯进去看个究竟,又恐自己官星,为产妇血光冲晦,所以只有探头探脑。见阿三来了,便问那边少爷病势如何?阿三跑得气吁吁的,一时回不出话来,定了定神,见这里正闹着生孩子,恐此言说出来,有些犯忌,便含糊答应说好些,说了之后,又深悔这件事瞒不得他,自己暗暗着急,却搔头摸耳的没了主意。俊人见了好生疑惑,重复向他盘问,阿三才从实说。俊人得报,心中十分难受,忽闻房内一阵唔呀唔呀小儿啼声,那娘姨奔出来说:“恭喜老爷,新添了一位公子。”   俊人知是生男,不觉悲喜交集,不知往那边好。便在客堂里静坐思量,半晌,才立定主意究竟生孩子一面要紧,死的那边便写信给如海,托他料理。如海也恐热症传染,便将这事托了黄医生,将那孩子草草棺殓。无双因儿子夭死,丈夫避面不来,心中又气又恨,日夜伤心哭泣,虽有娘姨等人相劝,无双只是恃蛮不听。那边俊人也日夜念她,只因姨太太新产,自己不能脱身,待到三朝过后,才亲来探看。一见之后,无双哭诉前情,俊人也不免陪着流泪。无双怪他怎的一个多礼拜不来看她一趟,俊人便把那边姨太太生产,不能脱身等情告诉了她。无双听了,想起自己丧子,偏偏那边生子,往年丈夫爱我,半因恋着儿子之故,如今儿子一死,恰巧那边又生了一个,一生一死,以眼前而论,丈夫心里,已存着轻重之意,日后更不消说。想到这里,反一阵心酸,痛哭不已。俊人竭力相劝,那里劝她得住,娘姨悄悄告诉俊人说,姨太太每日如此哭泣,一天至少十余次,无论何人,劝阻不住,一定要哭个尽兴才罢。俊人闻言,深恐无双因此成病,心中很是纳闷。恰值如海也来探望,俊人便与他商议。如海说除却令她出去散散心,别无他法。然而晚间若仍住此处,恐怕睹物思人,又要伤感。最妙令她离开这屋子,到别处权住几时,待她把这件事忘怀了,再行搬回,那才是唯一妙法。俊人道:“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这房子内,一则经医生察出有传染病菌,万万不能住人。二则我等来时,也很危险。然而外间暂住,只能借旅馆,若要另租房屋,未免忒煞费事。但旅馆内又十分嘈杂,如何是好?”   如海想了一想道:“便住在我们医院里何如?”俊人拍手称妙。当下向无双说了,无双此时一无牵挂,并不违拗,俊人催她立刻动身,无双无奈,也来不及梳洗,只换了一件皮袄,又在皮箱中拣了几件衣服,连烟盘家伙,打了一包,命娘姨提着,送出外面。无双又将房门锁上,吩咐娘姨好生看屋,自己坐了俊人的包车,俊人、如海乘了黄包车相随,径到行仁医院。如海便将先前邵氏住的那所房间给无双居住,无双见房屋轩敞,布置清洁,很是满意。俊人便在身畔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五十元,交给如海道:“这是房钱,请你先收五十元,余下再算。”   如海推却了半天,才肯收下。俊人将余剩的钞票一并交给无双,无双收下。俊人又向附耳道:“你若觉得厌烦,可与钱家伯伯说了,令他陪你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千万不可独自出去。只因目今外边滑头很多,见了妇女,便要胡调,须有男子在旁,才不敢放肆。”无双点头。如海知他们还有话说,自己站在旁边不便,因即走出房外。忽见院中一个茶房,在门首探望,见了如海,即忙将一张名片呈上道:“这位赵大人,现在会客室内,说有要事,必须面见院主。”如海见是赵伯宣的卡片,心中十分纳罕。暗想此人平日架子很大,仗着自己是个官银行监督,威福自恣,只有人去拜他,他从不肯拜人,今日忽然破格亲来见我,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三脚两步,奔到会客室中,一眼看见伯宣双眉紧蹙的坐着,见了如海,略略欠伸。如海问其来意,伯宣并不多说,在怀中取出一纸公文,与如海观看。如海见是一张公堂传票,上写饬传赵伯宣,于某月某日到案候讯。案由乃是魏文锦控赵伯宣诱奸侍妾黄氏一案。如海惊道:“这是那里说起?”   伯宣叹道:“实不相欺,这事委实是我做的。然而我与黄氏相会之初,却并不知他是文锦的小老婆。因她说话隐隐约约,处处藏头露尾,我只道她是个寻常荡妇,久而久之,觉得她举止很带着官家气派。仔细一问,才知她是文锦之妾。那时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自己良心上很有些对文锦不起,所以见了他甚为局促。近来不知如何被他得悉此事,却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径向法庭起诉。并非我姓赵的怕他,不过我们官场中人,名誉为重,若与他认真的对簿公堂,虽不能决定谁胜谁负,然而这并非体面之事。胜了我更对文锦不住,负了我自己也很不值得。因此我特来拜烦你老兄做个和事老,与文锦相商,朋友究竟是朋友。常说道:不知者不罪。如今既已明白,我从此与黄氏一刀两断,劝他也不必小题大做。他如其肯将这控案注销,我情甘向他服罪,彼此仍为朋友。在他一方面,家丑不致外扬。在兄弟一方面,也免得有玷官声,两方面都有益处,老兄以为如何?”   如海沉吟道:“这种事妙不过是和平了结,但不知文锦的意思何如?”伯宣道:“那全仗老兄大力了。”如海踌躇道:“这事很不容易开口,因他一定守着秘密,我若平空向他谈这件事,他决不快活,那和平两字,便永不能成功,除非他自己对我说了,我才可以乘机劝他。”伯宣赔笑道:“似老兄这般辩才,往常说话能得顽石头点,天花乱坠,此微小事,定能替兄弟设法。你若将这事办妥了,兄弟一辈子忘不了你老兄便了。”如海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应允。伯宣大喜,再三称谢而别。如海回进无双房内,把这事向俊人说了。俊人大笑道:“我早知有此一日。出事那天,文锦便来同我商量,是我劝他起诉的。他起初还不肯,被我一激才把他激上了马。当时我本欲告诉你大家笑笑,不料闹着生孩子、死孩子的事,这几天头脑昏花,竟把此事忘了。如今文锦既已当真起诉,伯宣又来求你讲和,我瞧你的能力,看你如何给他们了结这件风流案子。”   如海道:“原来是你惹的祸,非得你给我出个主意不可。”俊人笑道:“谁叫你爱管闲事,我虽没有什么主意,却可以指你一条明路。你只消向文锦说,听得衙门中人说及,此案男女俱要重办,这句话定有效力。”如海细味此言,已知俊人用意,不觉拍案叫绝。这天如海公事完了,便去找寻文锦,见面后,文锦绝不道及此事,如海在有意无意间,说闻得公堂朋友谈起,新近有件案子,与你很有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文锦忙问怎样说法?如海道:“什么事我却并不仔细,似乎他还说什么男女俱要重办,我很不明白办什么?所以问你一声。你若也不知道,大约是同名同姓的了。”文锦闻言,面上顿现惶恐之色,说道:“我近日果然也有一件控案,但此处客堂内,不是讲话之所,你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