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4 页/共 56 页
守愚大怒,将帽子一摔,便要和九如拚命。众人恐他们闹出事来,忙将守愚劝住,守愚恨恨不已。忽然会长发令,命茶房唤酒,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十分欢喜。还有一班不能吃酒的,却竭力反对,说今天聚餐,又要喝什么酒呢。他们这班酒鬼,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那饭菜可不是占我们的光么。”有一人发议道:“我们也有对付之策,他们喝酒,我们便吃菜,等而他们喝酒完了,我们菜也吃得差不多咧。”
众人都道此法虽妙,然而他们喝酒的能兼吃菜,我们吃菜的,不能带喝酒,未免仍有些吃亏。但是会长的主意,却也未便违背。浩然见众人都记挂着吃局,会长也在忙忙碌碌,未便将自己的意见发表,闷坐一旁,预备发表意见时演说底稿。原来浩然虽是会中评议员之一,却从未发过一句议论。每逢评议会期,他不过恭陪末座,听他人高谈阔论,自己惟有举手赞成,却是拿手,余下的都是外行。今天心中怀着这事,便和考场内出了难题一般,左思右想,终觉不能加都督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因此钱、杨二人争执,以及众人议论,都听而不闻。
不一时酒已送到,众人纷纷入席。浩然胸中话稿还没有头绪,便懒懒的挨在会长一桌上坐下。这会长姓汪,号晰子,世居上海,算得是一个土著,常和一班绅董往来,遇有结社开会等事,无一处没他的足迹。他自仗口头来得,老着一张面皮,到处演说,博得几声拍手,明天报上便大大登着他的名字,说某处开会,汪晰子君登坛演说,闻者鼓掌云云。他虽然一派口头热心,然而自己的名气,却愈吹愈大,便有几处会中请他做名誉赞成员,旧学维持会,也公举他做了会长。他任事以来,第一件发起的便是聚餐。因他酒量很好,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绍兴酒。而且饭量也高人一等,每次聚餐,他和别人一样的出了五角洋钱会份,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有些人虽然不服他,无如酒饭量都不是他的对手,却也无可奈何。
这夜晰子一入座,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再向同席诸人一看,见都是些老弱残兵,惟有杨九如却是个劲敌,暗道不好,这壶酒在他手内,少停准得吃他的亏,须要设法收回才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当众宣言道:“今夜我们会中聚餐,乃是光复以来第一遭举行,可谓难得的盛典。兄弟合该奉敬诸君一杯,为沪军都督祝福。”一面说,一面在九如手中接过酒壶,替众人斟了门面杯,紧紧执着壶柄,一手举杯道:“常言云:酒逢知己千杯少,大约与今日相似。”说着便一饮而荆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又满满的倒了一杯。九如见晰子喝酒,慌忙也呷干了,伸手等他倒时,晰子只作不见,拿起筷来,把鸡肉盆子推了一推,道得一个请字,众人一齐下箸。九如急忙丢了空杯,抢箸在手,再看盆子内,方才钱守愚赞叹的几块又肥又新鲜的鸡肉,已不知所往,单剩些颈项碎骨,赌气不吃他,便换了路线,夹两片白肚,一口吞入肚内。
晰子见他吃白肚,即忙也抢一片吃了。有些吃不着白肚的,便吃薰鱼,你抢我夺,霎时间四只盆子,吃得干干净净。晰子吩咐上菜,茶房答应一声,众人都引领以待。只见茶房端上一只大大的盆子,上面还盖着一只碗,向桌上一放,众人不知是什么美菜,觉得热气直冲,还夹着肉香,一齐张着铜铃般大眼,看茶房把盖的碗揭去,原来是一盘新出笼的馒头,足有四五十个。这也是晰子的主意,他知道众人都是饿着肚皮来的,菜少人多,慢慢的吃着酒,一定不够,故而先把一盘馒头,将众人塞饱了,以下的菜,好自己受用。众人怎及会长的心计,见了馒头,不问好歹,抢来便吃。
晰子微笑着喝着酒,见众人吃罢了馒头,才命人上别样菜。此时众人已有八分饱,果然吃时比方才文雅了许多。浩然意欲就此发表意见,又因刚才晰子说起为沪军都督祝福等语,恐他与都督交好,一开口便是祸事,因此想试探晰子的口气,再定方针。当下便问晰子道:“那日商团公会开会,不知会长可曾在场?”晰子笑:“我也算商团公会中一个名誉会董,如此大典,岂有不到之理。”浩然道:“大约都督也见过的了。”晰子道:“岂止见过,我还同他谈了半点多钟呢。这都督真是个革命伟人,我与他一攀谈,便知他是一个特等能干人物,怪不得能做非常事业,地方上出了这种都督,不可谓非地方之福。我们旧学维持会,须得公送他一块匾,才是道理。匾上的字,须请黄万卷先生大笔一挥,便题一方保障四字便了。昨儿我与李仰之兄谈及,他说四字有些像城隍庙内的匾额,与都督不宜。我想来想去,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合式的了,正要请你们评议诸公,评一评议一议呢。”
黄万卷接口道:“我看一方保障四字,还不如功高于周四字更为的确。”众人都说这四字新奇。万卷道:“我遍阅诸书,觉得这都督二字,以三国演义为最古。当时吴国水军都督周瑜,便是中国第一个都督,所谓功高于周者,犹言胜过第一个都督也。”众人都说:“果然妙极,不知万卷先生,怎样想得出这种深奥的文字?”万卷笑道:“这四字原从我一首诗中脱胎出来的。这首诗也是赞这位都督,虽只二十八字,却也包括古今,可谓穷思极想的了。今儿不妨念与诸位听听。”说罢便摇头晃脑的朗吟道:盖闻都督有周郎,念了一句,又哼了半天,才续第二三句道:而况陈公魔力强。一夜攻开门八面,吟到这里,见桌上三鲜碗内,还剩一个肉圆,即忙夹起,送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哼哼的念那结句道:沪军都督姓名香。吟罢,众人都道:“好诗好诗,不过第三句所谓门八面,不知指的是那八门?若说是上海城门,旧有六门,加上新开的尚文一门,也只得七门,还有一门,不知何在?”
万卷笑道:“这都是我诗中微旨。便是第一句盖闻,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也有深意,今日索兴给你们讲个透澈罢。盖闻者犹言非目睹也,周郎生于汉时,距今数千年,谁曾目睹,故我以盖闻括之。至若魔力二字,原非我等旧学界所宜用。然而目今百事改革,我也不能拘泥这些小节,宁可降格以求。所谓魔力者,即法力之意。都督并非江湖卖艺之流,加以法力二字,骤看似乎不伦,但都督以一介书生,而能成此大业,岂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乎!故我用魔力二字,隐寓都督为一介书生之意。讲到门八面,其中七门果是上海城门,还有一门,你们诸位都没有想到,那制造局的头门,可不是也在这一夜攻开的么?”众人听了,一齐拍手道:“果然万卷先生设想高妙,实非我曹所及。”
万卷笑而不言,听他们赞着,自己便举箸夹那碗红烧蹄子吃。谁知肉皮还没有煎透,十分坚硬,兼之他得意极了,用力过猛,那只碗顿时大翻其身,肉汤满桌横流。万卷舍不得糟蹋,慌忙伸头下去,就台面上呷汤。浩然听他们人人都赞都督好,自己不敢说他的坏处,只得附和他们,唯唯诺诺了一阵。席散回家,悄悄把所拟的一张节略烧毁不提。
且说晰子这夜又是醉饱而回,走到自家门首,已有十点钟左右。晰子一抬头,见楼窗口灯光透亮,不觉心中大怒。原来他赋性最俭朴,每夜八点钟敲过,便命家中上下人等,一例熄火安歇,以省油烛,便在八点钟以前,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也不准点三盏以上的灯火。他最忌的便是灯下看书,还有一篇极大的道理,据说灯下看书,既伤目力,又费油火,故此古人宁甘囊萤映雪而夜读,不肯挑灯秉烛而夜读者,所以保全目力也。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无论何人,定必大大受他一场申斥。单有他那位未婚的东床娇客,即使明知故犯,也没甚要紧,晰子反有些惧他。你道晰子这样的人物,怎的怕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未婚婿来?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只因晰子年过半百,单生一女,取名如玉,他夫妇钟爱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立意要替她攀一个有财有势的男家。无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一有了才,二有了势,谁肯俯就和晰子这般人家攀亲,故而晰子空有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财势双全的快婿。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门户,万万不配与财势两全之家攀亲,只得改变宗旨,意欲拣一个不欲穿吃的人家,将就了事。
恰巧有个做丝茶生意的广东人,名唤梁友才的,与晰子在演说场中相识,晰子打听得此人有十余万家资,单生一子,年方十五,与如玉同庚,现在北洋公学读书,生得一表人材,而且资质聪敏。晰子好生欢喜,即忙央人前去说合。友才素闻晰子在演说场中颇负盛名,又听说他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便一口答应,择吉行过聘礼。晰子的目的,也算达了一半。不料这年喉症盛行,友才一家上下,都染此病,那班没要紧的人都陆续治愈,惟有友才夫妇,一对正主儿,却相继去世。他儿子志敏,寄宿校中,幸得逃过此劫。友才既死,便有一个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便欲管理友才的遗产。晰子是志敏的岳父,自然出场不许。讲了好久,才议定不动产归志敏叔父暂管,待志敏成家后归还。动产归志敏岳父暂管,也待志敏成家后交还。立了议单,彼此无话。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内,友才的五万余金现款,都划在晰子名下。晰子仗着他,在外间很挣了些市面,因此不敢得罪志敏,便遇着生平最犯忌的灯下读书,也眼开眼闭的由他,故而他妻女有时借着志敏出面,桌上摊了一本书,他们却在旁边借光作事,否则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
这夜晰子见楼上灯火未熄,便怒气冲冲的奔上扶梯,心中估量,大约又是志敏贪看小说,尚未安歇。此时十点已过,六点钟燃灯,至此已过四个钟头,岂不太费膏油。虽然他还有钱存在我处,然而古人节衣节食,崇尚俭德,岂可为了贪看这种无益的小说,耗费许多火油。我已纵容他多次,今儿若再不整顿,将来作何了局。想着已跨进房内,一眼看见桌旁坐的,并不是志敏,却是他夫人裘氏,与女儿如玉。两个人都是愁眉苦眼的,似乎怀着重大心事一般。晰子不胜诧异,因道:“你们为何此时还不安歇,难道火油不是钱买的么?况且目下油价又涨了许多,一铁箱老牌美孚油,至少要一元八角几分大洋,以洋价一千三百文计算,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余文么?化了二千四百余文一箱火油,若不用他一年半载,岂不大伤元气。这句话不是我屡次对你们说的吗?你们那一遭不当作耳边风。须知树以枝叶为本,人以钱财为先。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休得小看了这钱财二字呢。”
裘氏正色道:“你休唠叨,志敏病了,应该想个法儿,才是道理。”晰子吃惊道:“志敏早起,不是好好的么,怎的忽地害起病来?”裘氏道:“他吃晚饭时还是好端端的,吃罢了饭,忽然双手捧着肚子,说是腹痛,我只道他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教他睡一会,出个恭便能好的。谁知他睡下去,更痛得利害,只是在床上打滚,我们吓得没了主意,意欲请医替他调治,又因天色晚了,那班大夫的脾气,宁可坐在家里没人请教的,若请他出夜诊,便要医金加倍,轿资若干,准给他敲一个大大竹杠去。你回来知道了,一定不以为然的。若说听他疼痛,又着实令人害怕。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此时已睡着了。谁你知一回来,不问皂白,只顾抱怨我们点火,我们谁不想早些安歇呢!”
晰子皱眉道:“天有不测云风,人有旦夕祸福。肚痛的缘故,不是误吞微虫,便是着了冷,一定没甚要紧,你们尽顾放心熄火安歇便了。”话犹未毕,忽听得里面志敏又哼将起来。晰子即忙奔进了内房,房间内没灯火,黑洞洞的。晰子性急慌忙,冷不防当地横放着一张长凳,晰子一脚跨去,绊个正着,只听得噗通一声,连人带凳倒在地下。裘氏慌忙举灯来照,见晰子已撑了起来,摸摸额角上,起了胡桃大一个疙瘩,只因不准点火,是自己的主意,不能怪别人,只说:“你们怎的把长凳放在当路?”
裘氏也不理他。晰子见志敏睡在床上,哼哼不已,双手捧着肚子,身子蜷曲得似弯弓一般,额角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面色铁青,嘴唇皮都发了白,知他腹痛得利害,问他此时可觉得好些,志敏只是摇头。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请大夫来,替他诊一诊,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气,倘若大夫说没甚要紧,那就可放心了。晰子道:“你怕什么!头疼肚痛,从来没有大病的。他一定是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此时在腹中发作,所以疼痛,少停泻一次出出空,便不打紧了。如其请了大夫来,这班人都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有生意上门,岂肯轻轻放过,定要造出许多病源来吓人,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享病家的医金供养。有时还要用养病之法,把病人养着,不替他治好,也不给他治坏,这都是做医生的不二法门。我知道他们诀窍的,岂肯上他们的当么。你们休得着急,我家现放着一部木板的验方新编,待我查一查看,误吞诸虫,应用什么药,吃下去一定灵验。”说罢点了根纸煤头,大步奔下楼去
一会儿忽然直着喉咙,大叫阿呀不好了,你们快来。裘氏慌忙另点了一盏灯,走到下面。原来晰子素患近视,点着纸煤头儿寻书,不料书签在火上燃着了,险些儿烧了他这藏书库,幸得他手快,把火扑灭,无如书还没有到手,只得叫人下来帮忙,当下裘氏的灯一到,晰子便把一部验方新编抽在手中,一口将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才暗中摸回楼上,在灯下一门一门的查看。好容易查到肚腹门,见第一节便是腹痛辨症。上写着:脐眼上痛者,食痛也。脐眼下痛,热手按之不痛,或其痛多隐,或痛如刀割,或吐或泻,或痛甚而觉有冷气,皆寒痛也。手按之更痛,冷物熨之不痛,或自下而痛上,或时痛时止,腹满坚结,皆热痛也。时发时止。痛在一处而不移者,或有硬块起者,虫痛痞痛也。又闻煎炒食物香气则痛,痛时口吐清水,或口渴者,亦虫痛也。晰子不料腹痛有这许多名目,看了反觉得茫无头绪,不知志敏的腹痛,究竟是冷是热,是虫是食。问志敏时,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硬痛或是软痛,只说疼痛难禁罢咧。晰子生平虽足智多谋,至此也不禁呆了。还是裘氏说:“吃药不比得儿戏,吃下容易,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我劝你不必在验方新编上考究罢,听说药店里有一种午时茶,吃腹痛最是灵验,而且价钱又不贵,每块只消一二十文已够,何不买一块来给志敏吃了,看他有效没效,再作计较。”
晰子听她说话有理,也点头称是。摸一摸身畔。尚余五六个铜元。料想够了,因命妻女留心门户,自己上街去买药。离他家一箭之遥,有一家药铺此时尚未收市。晰子走到门口,却又踌躇不跨进去,暗想午时茶一物,乃是夏季药店中备着送人的,何苦化钱去买。无奈此时已交秋末,而且这家药店中的人,又并不相识,未便上去讨索。自己有一个朋友,现在小南门外姜衍泽堂药店内,何不问他去讨一块,虽然路远了些,却可省几个钱儿。想罢,径奔小南门而来,那时姜衍泽已收了市。晰子敲了半天门,才见牌门板上的一扇洞门开了露出半爿面孔,问晰子做什么?晰子回说找人,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说了。那人道:“已睡了,你明儿来罢。”晰子道:“不行,我今儿有非常大事,非得与他面谈不可。”
那人信以为真,即忙开了门,延晰子进内坐下,再去唤他朋友。这朋友恰巧解衣将睡,闻有朋友找他,还说有非常大事,不觉吓了一跳,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见是晰子,便问汪先生夤夜来此,有何见教。晰子见他睡而复起,颇觉不好意思,未便将来意说出,只可先用别的话与他鬼混了一阵,落后始说要几块午时茶,那朋友即忙包给晰子,晰子接了,称谢辞出。这人细细思想,觉晰子此来并无什么非常大事,反误了自己一场好梦,便把唤他的小伙计抱怨了几句,连称晦气,重复回房睡觉不提。且说晰子捧了一包午时茶,不由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回家内,谁知在药店中讲话工夫大了,志敏腹痛一会,已沉沉睡去,便是他妻女也都灭灯安歇。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楼上,把午时茶向桌上一抛,解去长衣,打了一个呵欠,直挺挺的躺上床去,不一时便呼声大震。正是:但使金钱牢固守,何妨性命等闲抛。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回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翌晨钟鸣八下,便有一个人来找寻晰子。那时晰子正在楼上,听来人一口宁波话,粗声大气的问汪先生在家么,知道是商团会里的朋友徐德权,即忙开了楼窗答话道:“德权兄请客堂内坐,我马上便来。”德权连称别忙,一面跨进客堂,背着双手,默念他往常读惯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轴,念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晰子已下来了。德权见了他,兜头作了个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机妙算,果然令人钦佩,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叹弗及。”晰子道:“莫非那话儿着了么?”德权道:“非但着了,而且还有比这个更利害的把柄呢。”晰子笑道:“那更妙极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权道:“那人的卧房背后,不是有一间空房,你说他双门紧闭,必有蹊跷,我也疑心这一着,因此买通了邻近一户人家的小子,令他偷着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来说些什么?”晰子道:“莫非里面藏着违禁物品么?”德权道:“比违禁物品还要郑重,而且是两个活货。”晰子道:“那就难猜了。”德权笑道:“难猜什么,房内并无别物,却是两个妇人。”晰子听说,不觉直跳起来道:“果然藏着妇人么?”德权微笑道:“你莫性急,这两个妇人非别,一个七十余岁,一个四十余岁,乃是他们所雇用那个长工的母亲和妻子呢。”晰子呕气道:“你怎的今儿清早赶来作弄我,那些话也值得吞吞吐吐,唠叨半天的吗?”
德权笑道:“你别闹,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儿,莫说你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说呢。那边昨儿忽然来了一个尼姑,说是来望长工母亲的,夜间也宿在那里,听说还要住几天才去呢。这事虽与前途没甚关系,我们却可当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还犯着那话儿,我们的目的,还怕不能达到吗!”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绝好的机会,只恐那姑子走了,反为不美。事不宜迟,你们可曾布置齐备了没有?”德权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们尽管依计而行便了。”
德权听说,辞了晰子,自去办他的正事。晰子也换好了衣服,去拜见一个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说了一大篇话,都是没头没脑,令人无从捉摸,莫说看官们纳闷,便是做书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丢过一边。再说城内某处,有一所寺院,乃是龙华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个住持,还有两名客师,一名香伙。这寺院虽只小小三间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却在四通八达的闹市上,左右有几处店房,乃是庙产。因此庙中僧众,并不靠着替人家做佛事,拜经忏,打斋饭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欢兴什么粮船会,大佛忏,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钱财,因此成年的没人上他庙中去烧香拜佛,所以那两扇山门,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紧闭的。不知者不道庙中和尚爱清静,故而闭门在内参禅打坐,其实里面并不清静,却镇日的牌声括耳。这也难怪他们。常言道:静极则思动。和尚虽说是佛子,却并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够一尘不染,万虑皆空。而且这庙中僧众,即不念经,又不拜忏,闲着没事,只可抹牌消遣。后来有几位施主,见庙中很为清静,的系赌钱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台寺,险些儿变作聚赌场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头钱到手,也落得由他们去大赌特赌。好在关防严密,外间并不走漏风声,毫无外人知道。那年革命军起义,有几处寺院,或被团体中人占去,作了事务所。或被学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时一班庙主,都着了忙,纷纷运动保全之策。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经不起一班赌客,你言我语,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说民政总长是我的母舅。有的说沪军都督是我的外甥。还有一位叫陆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这庙去,我出钱照样盖还你一所,还怕什么。”
印月见抱腰人多,果然放心无虑。他庙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伙因妻小住在乡间,开销很大,意欲接到庙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许,后来一想,现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发给人家浣洗的,洗来很不清洁,有时还被他们偷去当了,而且鞋袜破了,也要自己动手补。那班缝穷的,都是粗针大线,做来十分难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处处随意,我既不要她们的房饭钱,料想缝补衣服一事,也可叨她们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对香伙说知,香伙喜不胜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余岁的老母和四十余岁的妻子到庙住下。印月恐他们出入碍眼,所以叫他们无事时不准乱跑,常把门儿闭着。这天合该有事,乡间有座送子庵,那当家的姑子名唤佛心,与香伙的老母,乃是旧邻,多天不见,心里记挂得什么似的,特地奔到上海来望望这位老太。虽然浦东与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们俩见了面,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不知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讲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住,这夜佛心便宿在她们婆媳房中。次日印月与佛心觌面,打了一个问讯。印月见佛心年纪尚轻,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颗苍蝇打滑遢的光头上,还不曾烙有香洞,不觉灵机一动,少不得用几句佛经中的趣语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几句。不多时陆佑之同着一个姓吴的朋友来了,佛心并不回避。佑之见她是个少年尼姑,便唱着思凡下山的调儿,与她胡闹。佛心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时很有些阅历,见佑之调侃于她,并不害羞,却从旁指摘他的错处。佑之知这姑子利害,想难一难她。因道:“我们叉麻雀三缺一,你可愿意搭一脚么?”佛心道:“搭一脚便搭一脚,难道怕了你们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脚,印月假意推辞,嬲不过吴、陆二人苦苦相劝,只得允了。四个人扳风起位。佑之拿的是东风,坐在原处。印月板了南风,调在佑之下首。姓吴的西风,坐在佑之对面。佛心北风,与印月对坐。接着掷骰子,由佛心起庄。三男一女,兴高采烈的抹起牌来。两圈未毕,忽听得后门外有人用一枚铜元轻轻的叩了三下,这是自己人的暗号,那香伙即忙开了门,忽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一例的黄色号衣,见门开了,不问情由,顿时一拥而进,里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头叉着麻雀,那班人见了,齐声吆喝说:“拿住,这和尚聚赌抽头,容留妇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还当了得。”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人一跃上前,轻舒猿臂,将印月、佛心一对光头,牢牢揪住,佑之与那姓吴的朋友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台上的银钱钞票,拔脚便走。众人并不拦阻,让他们出后门逃走。此时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要这班商团大人,亲来捉拿。又见佑之等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益觉势孤害怕。幸得那班人来势虽猛,举动却还文明,不比平常捉赌的兵警,见了桌上的钱,便乱抢乱夺,他们却秋毫无犯。为首一人,操着宁波土白,粗声大气的道:“你们把桌上的赌具银钱,好生看守,不可乱了本来位置。这贼秃千万不可让他跑了。我此时前去报警,你们紧守门户,休得纵令闲杂人等进出。里面还有两个妇女,倘若出来时,也须扣住”
众人都道理会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引着一个佩刀的警长,和两名警察进来。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诉警长说:“和尚坐在这里,尼姑坐他对面。这边是在家人坐的,那边也是个在家人,那两个在家人都跑了,遗下的银几钞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却被我们当场获住”那警长听了,点头微笑,又对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这警长本是南省人,此时因做了警长,觉得操着土白,很不好听,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话,问印月道:“你这和尚,究竟什么回事,同着尼姑打牌,可对咱说个明白,少停好重重办你。”印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齿,只顾打战,休想回得出半句话来。还是佛心略为镇定,也打着苏州官话回说:“不瞒警察老爷动问,我们是到这时来探望亲戚的,便是打牌,也是方才跑了的那两位施主的意思,与这位大师并不相干。”警长喝道:“胡说!大约你们和尚、尼姑已成了亲咧,故而如此回护。”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回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如玉这一晕,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待她悠悠醒转,一睁眼见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亲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双手捧着自己头颅,口口声声叫我儿醒来。口内唤着,眼中热泪,却如雨点般的直淌下来,都滴在自己脸上,与自己的眼泪混在一起。又见父亲站在旁边,虽然没甚说话,看他双眉紧蹙,也含着两眶眼泪。如玉觉得一阵心酸,两行血泪,又如江河决口一般,滔滔不绝的自眼眶中直涌出来。晰子见此光景,想起自己单生一女,今年十六岁了,品貌既美,学问更优,巴巴替她择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红颜薄命,不料应在我女儿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还没有什么大过,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处处失意呢?想到这里,不由他不虚掷几滴眼泪。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万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势不能不交还他家属。然而我已将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庄生息,收回却还容易。有的做着押款,期头未到,不能追索。还有一万银子,押着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为期,逾期即将房产作抵。此宅以时价计算,足值一万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个月了,闻得前途已无赎回之意,将来期限一到,产业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归还存款,我又未便将没到期的押款房屋抵卖,势不能不向业主道款。业主若将此屋卖去,至我不过还我一年本利,那时我岂非一场空欢喜么!而且这五万银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为着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赔了多少脚步,就这样的还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岁,至早须待二十岁成家,四年之间这五万金在我手中,照我这般的心计,至少也得变成十万,那时我照约把五万归还志敏,自己还有五万余头。再盘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个数十万家财的富翁么!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随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财奴。常言道: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我数十万家资,稳稳的拿在手中,还被阎王老子夺去,岂非与拾了黄金变铜一样么!因此他方才所洒的几滴眼泪,一半疼着他女儿不幸,一半还为着自己的钱财呢。裘氏见女儿苏醒转来,才定了神,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即忙把一方已渍得半湿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泪痕。无奈如玉两眼中还不住的流泪,一边拭着,一边又水汪汪的淌了满脸。裘氏含悲忍泪,叫了声:“儿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约你与志敏没有姻缘之分,故有这番磨折。”
如玉听说,心中好似刀绞一般,拚命撑着坐起身,一手紧紧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亲你说什么?难道他真死了吗?”裘氏带着悲声:“志敏是五点半钟断的气,此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钟了。刚才我们因志敏殁了,忙忙碌碌连夜饭也没空儿吃,倒把你忘了。到十点钟敲过,我们端正夜饭吃时,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来。谁知找到这里,见你晕倒在床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轮流着叫唤了两个钟头,至今还没有吃饭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儿子,你心里觉得怎样,方才如何晕过的。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想想清楚,别随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闹出三长两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么。”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将起来。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身子和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见一物,只有志敏站在远处,伸着一只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凑,恰与裘氏撞了个满怀,把裘氏吓了一跳,忙问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着了魔,又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裘氏劝道:“你住了哭罢,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与志敏虽已放定,尚未成婚,将来不难……”
如玉听到这里,不觉心胆俱裂,止不住放声大哭道:“母亲说些什么,做女儿的岂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许字姓梁的,自然生为梁家人,死为梁家鬼,焉能再存别念。母亲啊,你若要做女儿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儿的改嫁,却万万不能。”裘氏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说起这种话儿来了?守节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古来的烈女,也都是嫁后亡夫,才立志守节,从未有未过门的节妇。你自己不明大理,还不曾成亲,便闹什么不事二夫。幸得此处没有外人,若被外人听见,传扬出去,可不是桩笑话吗!”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见得。昔战国时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义弗嫁,父母欲夺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诗以自誓。这段故事,载在诗经上,委实是个未过门的节妇。”裘氏听说,向晰子兜头呸了一口道:“谁要你讲什么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妇守节,本是万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学无术,何必强作解人,还要掩没古人贞节,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人各有志,女儿既有守节之心,你做母亲的,不该强夺她的节操。”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钵斗,学富乌龟,也不干我屁事。我生来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学,请到外边去卖弄。若在姜女前夸口,凭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别的不说,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儿女,志敏这场病,若非你那夜惜着几个牢钱,也不致不起。此时悔之无及,说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该想个法子,宽宽女儿的心,不料你反讲出这种断命故典,怂恿女儿守节。你虽然轻轻一句话,女儿却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个,虽是女孩子,将来谁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谈及,若能为如玉拣一个殷实的男家,我们自己也有相连的关系。岂知你今天一张口忽然讲出两种话来,岂不是油蒙了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