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7 页/共 56 页
如海心中暗喜,随着他走进书房中坐下。文锦亲自闭上门,然后将赵伯宣和他如夫人之事,一一告诉了如海。又道:“我本来不愿意经官动府的,都是俊人替我出的主意,不知你方才所说男女俱要重办,是真是假。倘是真的,可就糟了。不是我回护小妾的话,其实小妾并非本意,都因被伯宣那厮诱惑,才落了他的圈套。如今玉石不分,一并重办,岂非害了她么!”如海道:“自古投鼠忌器,你这样的煮鹤焚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文锦捶胸顿足道:“我何尝有此忍心,都是俊人告诉我说,女的决没罪名,我才上他的当。事已如此,如何是好?你公堂中既有朋友,可能给我想个法子?”如海道:“有何法想,除非你自去销案。”文锦道:“销了案,未免太便宜了伯宣那厮。”如海道:“伯宣那边,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令他向你服罪如何?”文锦喜道:“若能如此,我一准前去销案,谁愿意打官司,都是俊人挑出来的祸,害我赔了脚步不算,还要出律师费呢。”
如海催他当时便去会见律师,允他认一堂堂费,托他销案,律师也落得赚这注现成俸禄,一口答应。如海将这事回复了伯宣,伯宣千恩万谢,隔几天请文锦、如海等人吃了一个双台,作为赔罪的罚酒,彼此言归于好。那成都路的宣公馆从此取消。可怜文锦的如夫人,自始至终还不知有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巴巴望到与伯宣预先约定的那天晚上,坐了黄包车,到成都路秘密公馆门首一看,见铁将军牢牢把守,里边灯火俱无,门上还粘着一张鲜红的召租,才知屋已退租,还疑是伯宣负心,回到家中暗暗淌了一夜眼泪。正是:醋海兴波原浩荡,官场作事太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回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无双住在行仁医院,忽忽将及一月。虽有如海时常陪着她去吃大菜,看夜戏,坐马车,听滩簧,种种行业,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儿,回来依旧背灯掩泪,对镜含悲,终日仗着几两阿芙蓉膏,遣愁排闷。如海在院时,便与她面面相对,吞云吐雾,话旧谈新,尚不寂寞。但他每日还须到邵氏那边报到,未免应接不暇。因此命他长女秀珍出来,与无双盘桓。秀珍本是无双的寄女,素以母女相称。无双有她相伴,果然略慰愁怀。自此看夜戏有时如海不去,便命他女儿代表,自己却到华兴坊去坐坐。秀珍看夜戏回来迟了,便不回家,即宿在医院中,与她寄母同榻。这秀珍小姐,年方十七,情窦已开,平日在家,父母管束虽不十分严紧,究系大家门第,虽然春色满园,那一枝红杏,尚不容易透出墙外。此时自由在外,不免应了罗兰夫人的预言,种下一个自由恶果。这事秀珍办得十分秘密,便是寄母那边,也瞒得铁桶相似,却被做书的设法打听出来,虽说是闺女暧昧,未可形诸笔墨,然而春申江畔,此事正多,便是这部《歇浦潮》中,也不知还有多少龌龌龊龊的事迹,这还算开卷第一回。做书的天职所在,不能自惜口孽,只可将他曲曲传来,教个中人自己明白便了。
闲言少叙,且说这时候上海行乐场中,新添了一个名目,叫做文明新剧。这新剧二字,并不是初次发现,不过早几次创办的人,都是些留学生,自命高尚,剿袭日本戏剧的皮毛,演来不合沪人心理,故此都不免失败而去。此番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发起,收罗了一班大胆老面皮人物。况且不论他程度资格,只消讲句死话,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弹词小说中翻几出新戏,居然被他们立定脚跟,大张旗鼓,竟有许多嗜痂者趋之若鹜。倪俊人却是此中的一分子,因此也命无双常去观看。据他说这文明新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戏,闹得人头脑昏花的高出万倍。无双果然随着如海、俊人同去看了几次。事有凑巧,这几天俊人那边因新生儿将次满月,心想开一个大大汤饼筵,热闹热闹,预备着请客,颇为忙碌。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无暇应酬无双。无双觉得沉闷,便与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戏。秀珍看罢回来,很是欢喜。次日又嬲无双同去看了一夜,回来却闷闷不乐。到第三天上,还要去看,无双觉得厌了,命她自去观看。秀珍果然独自一个,赶早奔到新剧社中看戏。你道秀珍忽喜忽悲,为着何事?原来她心坎上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人便是新剧社中旦角,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第一天嫁了个如意郎君,故此秀珍颇觉欢喜。第二天被那负心郎恋爱淫妓,悲愤自尽,不免替他伤心。这夜他在未闭幕时,已暗暗祈祷,愿那人得一个好好结果。故而那人一登场,秀珍便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他身上。谁知却被其余几个新剧家看在眼内,在后台向那人调笑道:“王老四好大艳福,方才你上场时,有一个俊俏女子,对你颇有意思,你休得错过了这一块送上口来的肥肉,今儿得了手,我们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呢。”
王老四在先并未留意,听他们这般说,仔细侦察,果见楼上有一个十七八岁标致女郎,含笑盈盈,目不转睛的着自己,心中暗暗欢喜。不料被后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向他百端取笑,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置身无地。待自己戏一完场,便溜之大吉。岂知他一走,却便宜了一个人。这人也是新剧家,名唤金老五。他见秀珍注意王老四,心中十分艳羡。后来老四逃走,他便成心捞这一块现成肉,故此戏馆一散,即忙站在门口守候,待秀珍出来,便紧紧追随,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秀珍回头,认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个淫妓,心中正在恨他,故此不作理会,低头只顾走路。老五怎肯放松,跟着她亦步亦趋,口中还唠唠叨叨问她可是回去吗?公馆在哪里?可要我送你回府么?呀,你怎不开口的,给我一个阴乾大吉可罪过的呢。秀珍觉得此人可厌,即便唤一辆黄车包坐了,老五不敢怠慢,也跳上一部黄包车追赶。
秀珍暗道不好,这个人面皮太厚,我若回转医院,说不定被他莽莽闯闯的跟了进去,倘给院中人知道,还疑心我在外面搭进来的野男子,传入父亲耳内,非同小可。若回自己家去,时候又太晚了,不如令拉车的多兜几个圈子,绕脱那人,然后再回医院不迟。因命车夫在大马路四马路等处连兜两转,岂知仍如磁石引铁一般,金老五依旧紧随在后。秀珍真个急了,便命黄包车在正丰街口停了,给了车资,见那人也跳下车来,秀珍好生气愤,也不顾得男女名分,问他究竟要怎么?老五笑嘻嘻的回说不敢怎么。秀珍听了,觉得并无别话可说,便恶狠狠的向他钉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钉后,回转眼锋时,秀珍桃花靥上,平添了两杂红云,心中突突乱跳。他见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为俊俏,柳眉杏眼,齿白唇红,仿佛是一个绝色女郎,站在面前,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我方才恨他原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害那人自尽身亡之故,但这是戏文,并非实境,我若当真恨他,岂不与父母所谈有一个乡人,因看曹操戏动了火,手执板斧,跳上戏台,把那扮曹操的戏子杀了,自己身犯命案,还说我除暴安良,那桩笑话异曲同工么!想到这里,不由的低垂粉颈,自悔鲁莽。老五初见秀珍盛气相向,颇为失色,后来见她忽然变得温柔旖旎,心中很是诧异,便放大了胆,问她可是回府,迷了方向,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奉送回府。秀珍听说,向他看了一眼道:“谁迷什么路,便是迷了路,也用不着你相送。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跟来跟去,一定不是好人,快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唤巡捕了。”
老五道:“阿弥陀佛,天晓得的,我因妹妹单身一人,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因此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不料你还冤枉我是歹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了。”秀珍佯嗔道:“谁同你认过亲眷”怎的姊姊妹妹随口乱叫,可不是笑话么!”老五道:“妹妹岂不知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有二万万女同胞,妹妹之称,并无不合。你若要生气,我便叫你姊姊便了。”秀珍卟哧一笑。老五又道:“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了,想必妹妹肚子饿了,竹生居近在咫尺,我们且去用些点心如何?”秀珍听了,暗想此人用情甚盛,我若不允他同去,岂不辜负他一片美意。若随他同去,又非闺女所宜,心中大为忐忑。老五见她迟疑,便道:“此时半夜三更,决不被人看见。况且看罢戏用些点心,也是极平常的事,妹妹尽可放心前去,我与你今天虽是初会,然而一面之缘,也非容易,我还有许多说话,要同妹妹谈谈。路上不是讲话之所,请妹妹不必留难,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那边地方很清静,我保险不被旁人看见便了。”
秀珍情难固却,只得随他到竹生居内。才跨进门口,便止住脚步道:“此处已是竹生居了,有话尽说罢。”老五笑道:“妹妹你说出笑话来了。这地方耳目众多,怎能讲话,楼上有清静客座,我们上去讲罢。”秀珍瞪了他一眼,踏上扶梯。跑堂的见他们一对青年男女,知有秘密话讲,即忙引导他们在一间雅座中坐下,泡了两钟红茶,问要什么菜?老五吩咐了两客宵夜,跑堂的喊了下去。秀珍见茶碗盖上,各放着一枚象棋似的东西,便捻在手中观看。老五道:“这是广东规矩。因广东地方,盛行一种麻疯病,极易传染,但患此病的,外貌上颇不容易察出,除非发到极点,然后面部现出一搭红斑,那时人人远避,因他呵出口气,也能传染之故。然而在未发红斑之时,病人口中喷出的吐沫,也含毒质,也能传染。因此宴会场中所用茶杯,盖上皆用此物为识,写着各式字样,各人自己认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样,自始至终,不相混淆,以为预防传染麻风之意。”
秀珍方才明白。老五又笑道:“这种规矩,在上海是永远行不通的。譬如我们二人,此时各守着一只茶碗,不令相混。少停若行了一个文明接吻礼,可不是全功尽弃吗!”秀珍听说,粉面绯红,正欲发作,恰值跑堂的送上菜来,只得耐着,待他走后,才向老五道:“你刚才说些什么?”老五笑道:“没说什么。”秀珍怒道:“还说没说,这接吻不接吻,是何说话?”老五笑道:“那原是譬喻而已,妹妹如不赞成,我便把这句话儿取消了,请妹妹当我放屁。如若妹妹还有余怒,我给你行个举手礼,舒舒妹妹的气,请你饶了我罢。”说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举向发际,并了一并,又挤眉挤眼的向她一笑。秀珍也禁不住笑了。老五问他可用酒,秀珍摇头。老五又请她用菜,秀珍仍不肯吃。老五道:“妹妹既然来此,多少用些,况且菜已叫了,吃不吃都要化钱,还客气则甚?”
秀珍道:“谁要吃什么菜,我腹中并不饥饿。我因你说有话相谈,才随你到这里来。若说为着吃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能吃,却要随着你来吃吗?况且这种宵夜,我也吃不惯,我们往常出来,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惊,暗想好大口气,幸亏遇着我,换了第二三个,一定被她难倒咧,因道:“妹妹说得原是不差,不过此时太夜深了,大菜馆都已收市,这里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虽没大菜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请妹妹将就用些。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讲话,岂不甚好。若令妹妹坐着,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动箸。老五暗道惭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却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个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唤跑堂的进来说,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说点菜下锅,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丧,秀珍见他吝啬,暗暗好笑。老五又频频劝她用菜,秀珍无奈,只得拣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却尽量而吃。秀珍又问他究竟有何说话?老五笑道:“我还没请教妹妹尊姓?”
秀珍不肯实说,便造了一个假姓。问老五根底时,老五也信口胡吹。两个人假来诈往,谈得十分亲热。吃罢出来,已有两点钟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时候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处相近拣一家旅馆权宿一宵,明儿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启人疑窦,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秀珍知他不怀好意,便说我生平从未在外过宿,无论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动问,怎生回答。说时便要叫黄包车。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还是明儿回去的好,这时候已有三点钟了,府上必已闭门安歇,惊动他们,反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碍。如若尊大人问及,只说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破绽。妹妹你可怜我喉咙也说哑了,今儿听了我这句话罢。”
秀珍暗想,此时果然回家不能,回医院也多不便,除却宿旅馆别无他法,虽然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损我毫发。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稳,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况且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么!”想罢,便点头应允。老五喜不胜言,与秀珍并肩携手,双双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馆借宿。这舞台旅馆,专寓一班戏子以及新剧家,故取这个名目。二人进内,照例在循环簿上登了一个假姓名,说是夫妇。旅馆中人,也不深诘,命茶房开了个上等房间,给他们住宿。秀珍见房中摆着两张铜床,一只梳妆台,一只面汤台,两张外国木椅,一只便桶,别无他物。那床上的蚊帐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罢,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时忽闻房外有男女谈笑之声,老五伸头一看,缩颈不迭,随手把房门关上,吐舌道:“险些儿被他看见。”
秀珍问见了什么人,如此大惊小怪。老五道:“这人也是我们新剧社中朋友,名唤裘天敏,善演生角,颇有名望。平时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却在这里相遇。还有那与他说话的女子,我也认识,乃是一个北里尤物,叫做怀春阁,绰号扯篷阿银,曾嫁过几个瘟生,下堂出来,仍操旧业,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前几天连在我们社中看了十多夜戏,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厮勾搭上了。”
秀珍听说,暗想我道新剧家是何等人物,却原来聚着一班淫棍,还要夸什么开通民智教育社会,简直是伤风败俗罢了。老五见她呆想,便催她安睡。秀珍怒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说着,站起身,走近梳妆台前,拖一把椅子坐了,在抽屉内寻出一本粉纸簿,对着镜掠一会鬓,抹一会脸,不去理他。老五自觉没趣,只得解衣在靠里一张床上睡下,却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秀珍只作不知,自己只顾理妆。一会儿很觉有些困倦,忽听得隔房有个人呵呵大笑,秀珍听出是方才老五所说那个裘天敏的声音,不由她陡发好奇之心,便把靠椅移近板壁,侧耳窃听,听那男的说道:“哎哟,我的阿银姐啊,你真要想死我了。我自那日见你之后,直到如今,茶饭少进,精神恍惚,脸上的肉,也不知瘦减了多少,你若今夜仍不理我,我真要一命归阴咧。”便听那女的应了一声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都是拆白党,没有一个好人,嘴里说得蜜也似的甜,心窝子里却比生姜还辣,何尝有一毫情义。常言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虽然做了婊子,对于那班冤桶客人,固然无义可言,若遇心爱的客人,还有几分真正义气。惟有你们这班新剧家,比戏子更是无情,心目中只有金钱二字,有了钱,掇臀拭秽都愿意的。没了钱,便反眼无情,真所谓衣冠禽兽。我今儿见了你,已觉肚子里气闷,被你这般一说,我更耐不住了。”
又闻那男的道:“你这句话未免说得忒煞利害了。我们新剧家,也有许多派头,怎可一笔抹杀,像你所说的这班人,未必没有,但都是丑角的行为,他们所串的角色,无非奸猾凶诈之流,习惯自然,因此他们的心肺,也变作狼心狗肺。若说我们做生角的,处处着重爱情,有时因情致病,有时甘为情死,何尝没有情义,请你看卖油郎独占花魁这出戏,便是我们俩今儿的影子。”那女的笑说:“我也没工夫同你讲这些诨话,我且问你,你上台时用什么法儿,扮得那般俊俏,下了台这一个鹰爪鼻子,令人见了生气。”那男的笑道:“新剧家化装,原是不传之秘,你若嫌我鼻子太高,请你给我咬了半截去罢。”接着一阵嘻笑,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秀珍也不耐烦再听,便在外首一张床上和衣睡倒,把一床棉被紧紧裹住身子,合目安睡。一宵易过,次日钟鸣十下。秀珍先醒,见老五还沉沉睡着,便悄悄跨下床来,叫茶房打进脸水洗了面,对镜掠一掠鬓发,镜中照见自己两腮,比昨天红润了许多,即忙多撕几张粉纸,重重的抹了一脸粉,又呷了一钟热茶,见老五还不曾醒,也不向他告辞,自己带上房门,出了旅馆,回到行仁医院。那时无双还未起身,秀珍便歪在她脚横头睡着了。无双醒来,见脚横头有人睡着,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知是秀珍,暗说这促狭丫头,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吓人。因即将她推醒问她昨夜宿在哪里?秀珍说住在家中,无双并不疑心。又问她昨夜看的什么戏”秀珍说是恨海。无双道:恨海这出戏,太惨苦了。张棣华的痴心,真是世上少有的。未婚夫可劝则劝,不可劝何妨割绝,不料那一边执迷不悟,这一边偏要百计讽劝,岂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吗。此戏颇着重悲旦,不知那一串张棣华?”
秀珍道:“好像是顾引凤起的。”无双点头道:“一定是他。我上回看此戏,也是他扮的张棣华,做工虽然去得,可惜扮相不佳。还有一个叫王如花的扮谁?”秀珍道:“他串花四宝。”无双道:“这人的扮相是好极了,无奈做工不行,也是一层缺憾。还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秀珍道:“惜玉昨夜扮花四宝的丫头。”无双道:“可惜可惜,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惜乎上了台,开不出口,所以人都叫他哑美人。因此做不着正角,可谓虚有其表。”秀珍听到虚有其表四字,不觉面上一红,慌忙别转头去,掩过痕迹。无双不知就里,还惜玉长惜玉短的讲个不住,原业这金惜玉便是老五,秀珍听无双谈论他的长短,似乎已知他们昨夜那桩事迹,有心调侃于她,羞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急,便道:“姆妈少说说罢,仔细着凉。”无双听了,才想起自己衣钮还没扣好,不觉笑道:“我说话说疯了,连衣裳也忘却钮咧。”秀珍恐她扣好衣钮,又谈论惜玉,便把别话隔断了她的谈锋。这天午后,倪俊人亲来探望无双,谈及大后日新生儿弥月,有些朋友送了滩簧影戏,自己还想请几个新剧家,串一台新戏助助兴,你道如何?无双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冷冷的答道:“老爷以为好,想必是好的。”
俊人知她心中不乐,便不与她多说。见自鸣钟将交三点,自己因有一件要事,深恐脱了时候,即忙乘着来时坐的那辆马车,飞奔太古码头,那时恰值多陵轮船抵埠,还没拢码头,巡丁正在驱逐码头脚下的小船,船上水夫小工人等,来来往往,十分忙碌。一班乘客,都蜂聚在舱面甲板上看望。俊人下车四瞩,见他所候的那人,并不在内。看看船已并上码头,架好扶梯,便见那些船客携箱带笼,和潮水般的涌将来。俊人守候许久,还不见那人下船,很觉有些不耐,因即亲自上船,在房舱官舱内四面找寻,仍无那人踪迹,心中十分纳闷,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乘火车到上海来了吗?然而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呢?心中想着,便凭栏而立。忽见下面码头上十几个野鸡挑夫,围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那老者身穿蓝绸皮袍,黑绉纱大袖棉马褂,乡容可掬,一手提着一只网篮,一手挽着一只大皮包,旁边还有一只藤箱。那班野鸡挑夫,却你抢我夺的争给他扛抬行李,看这老者左拦右拒,好不着急,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么。俊人见了,即忙奔下船来,分开众人,挤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见俊人,宛如得了救星一般,连说:“你来了么?我险些儿被这班人坑死了。怎的上海码头扛夫,都和强盗一般。我回了他们一百二十个不要,他们还夹抢夹夺的,难道巡捕房对于这种欺侮客商之事,全不禁止的吗?”
俊人道:“叔父初到上海,不知这班挑夫最为可恶。见了外路人,便有心欺侮。行李多些的,被他们抢失,亦未可知。要怜外路客人,人地生疏,向谁申诉,只可自认晦气,这种事令人防不胜防,便是巡捕房也禁不胜禁的哩。但叔父怎的单身一人?难道出来没带从人吗?”老者道:“从人还在船上收拾行李呢,你看他不是挑着铺盖下船来了吗!”俊人回头果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挑着两个铺盖,一摇一晃的走来。俊人命他仔细物件,一面找到一个孟渊旅社的接客,命他与那长随押了行李先走,自己同老者上了马车,问知他还未午膳,便带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才进门口,恰巧里面奔出一人,正碰在俊人身上。俊人禁不住倒退几步,险些儿跌下阶沿,不觉心中大怒,那人却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俊人见他是个少年男子,衣服华丽,像是上流社会中人,知他出于无意,也只得罢了。正待移步,忽然老者在旁边怪声怪气的道:“咦,这不是寿伯吗?”
那少年听说,向老者一看说道:“啊哟,伯和叔么,你几时到的?”原来老者名唤倪伯和,乃是俊人的堂叔,此番因贺俊人得子,特自湖南绕道汉口,趁金陵轮船来沪,其实他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单为道贺这件小事,因闻上海自光复以来,更比当年繁华富丽,不觉老兴勃发,趁俊人得子,借贺喜为由,带了一个从人前来,意欲游玩一番回去。俊人因预先得到他的书信,知他搭坐金陵船来申,又打听得此船三点钟可到,故此赶来接待。只因自己公馆中没处居住,便预先在孟渊旅社定了一号房间,打发从人去后,自己请伯和午膳。不料却在大菜馆门首遇见一个世交,这人名唤曾寿伯,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儿子,数年前留学东洋,不知怎的入了同盟会,这年上海革命一役,很有些功绩,此时在军政府当差。伯和在乡时也微有所闻,今天邂逅相逢,不胜欢喜。当下俊人与寿伯通了名姓,各道企慕。寿伯又问伯和现寓何处?俊人代答在孟渊旅社,寿伯说了声少停到尊寓奉访,别去。
俊人引着伯和走进大菜间,伯和从未到过番菜馆,见陈设都是外国派,很有些坐立不安。俊人替他点了几样菜,自己饮酒相陪。吃罢,俊人签了字,仍坐着马车同到孟渊旅社。招待引他们进房,伯和命从人打开藤箱,取出许多士仪,送给俊人。还有一双红缎小儿鞋,是他媳妇手制,送与俊人新生孩子满月穿的。俊人见了,笑说叔父远来,何须带这许多东西,岂不累赘。伯和笑道:“这算得什么呢!请你当他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情重罢了。”说着,即命从人搬出去,放在俊人马车上。俊人道了谢,又与伯和谈了些路上风光,看看天色将晚,便写信邀了钱如海、赵伯宣、魏文锦等人,在馥兴园设筵,为伯和洗尘。酒后又与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戏,看罢仍送伯和归寓,才自回公馆。次日曾寿伯果然到孟渊旅社来候伯和,饭后便请他坐汽车往张园游玩。伯和初坐汽车,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好生快活。到了张园,暗想这张园二字,我在湖南时,慕名已久,脑中早幻成一个张园景致,料想是奇花灿烂,怪石玲珑,崇阁巍峨,层楼高耸。不期一进园内,却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见疏落落几处洋房,白茫茫一片旷地,板桥半圮,池水浑浊,毫无点缀,伯和还道是张园的一部分,和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张园进门停马车的所在,因问寿伯,欲看张园全景,向那条路走。寿伯笑道:“这里已是张园的全景了。”
伯和嘘气道:“闻名不如见面,我枉自牵肠挂肚了十多年。早知是这个样儿,在自家菜园子走走,舒服得我了。”寿伯道:“老叔有所不知。上海租界上,寸金尺地,比不得我们湖南地价贱,能有这么大一片场地供人游玩,已是难得的了。听说每逢礼拜日,这园子里很出些生意呢。”伯和点头不语。寿伯便同他在洋房内泡茶坐下,伯和看游玩的人着实不少,大都是衣冠整洁,举止豪华之流,像自己这般宽衣大袖,装束朴陋的,百无一二。又见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他都含笑注目,交头接耳,颇觉自惭形秽。后来一想,他们这班人都是书中所谓五陵裘马,年少翩翩一流人物,我年过半百,老成持重,怎可与他们相比。况且寿伯还是我侄辈,有他在此,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免得失了尊长身份。想到这里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装出十二分老成模样。寿伯见了,暗暗好笑。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寿伯回头认得是自己相好妓女乐行云的跟局大姐阿林宝,林宝见了寿伯,带笑说道:“二少为何许多时不到我家去坐坐?莫非另外攀了别的相好,把我家先生忘了吗?”
寿伯恐被伯和听见,连连向他摇手,一面对伯和这边努努嘴。林宝不知就里,见他满脸惶恐,又见伯和这副古里古董的样儿,只道是寿伯的父亲,吓得面红颈赤,蹑手蹑脚的缩了回去。寿伯遥见乐行云站在洋房门口向他招手,恐被伯和看见,回去告诉父亲,故此不敢过去,只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岂知此时伯和的眼光,也射在行云一方面。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当儿,忽闻一阵呖呖莺声,不觉凡心勃动。又嗅着异香酷烈,沁入鼻管,由鼻入脑,由脑折回心窝里,一颗脑袋不由的抬将起来,两张眼皮,也不由的揭了开来,移目向后,瞧见一个黑衣侍儿,年约二十上下,面庞生得十分娇嫩,对着寿伯不知说些什么,言犹未毕,忽然跑了,门口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一身白衣,把一方粉红手帕子,不住的向他招展,心中迷迷糊糊想,这是什么回事呢?莫非当年天台故事,神女在这里出现么?只恐老夫没有刘阮的艳福罢。寿伯见他呆看,料他已看出方才他们的眼色,自知不能隐瞒,便道:“老叔你看这雌儿还生得不错罢?”
伯和正看得出神,被他一问,不觉吓了一跳,面上颇为害臊,假意问道:“你说那一个?”寿伯道:“便是门口立着那个穿白的婊子,乃是小侄相识的,然而也不过在应酬场中,有时叫她的局,偶一为之而已。”伯和听了,如梦初觉,方知刚才那女的乃是向寿伯招手,并非向自己招手,暗暗说了声惭愧,因道:“既是贵相知,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坐呢?”寿伯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下奔出外面,找见行云,手挽手的过来。伯和笑容满面,把一双老眼眯得紧紧的,向行云看了又看,引得行云、林宝二人笑不可仰。寿伯见伯和高兴,乘间说小侄今晚在他家请老叔吃一台酒何如?伯和喜出望外,连声称好。行云听了,便道:“此时也不早了,二少若无别事,何不和我们一同回去。”
寿伯询知行云等乃是坐马车来的,即命阿林宝打发马夫先走,自己与行云等一同坐了汽车,一路兜圈子,兜到上灯时分,然后命汽车夫开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林宝跳下车,先奔进弄去。寿伯带着伯和,与行云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内。伯和初到妓院,见客堂中桌椅倾侧,尘埃狼藉,十分龌龊,心中占量这大约是下等妓院。走上楼,早见那阿林宝打起门帘,让他们进内,伯和跨进房门,陡觉眼前雪亮,见房中陈设,富丽无比,台凳等件,全是红木,还有梳妆台上,摆设各物,都是自己自出娘胎,从未寓目的东西,不觉咋舌称异。暗想人人说上海人爱在表面上摆阔,不料堂子中却考究实事求是,阔都阔在里面。行云让他们坐下,吩咐娘姨倒茶。自己取了支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接在手中,觉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烟袋轻巧。仔细一看,知是银制,不觉点头叹息。一面吸着烟,一面看寿伯手忙脚乱的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不多时,已来了一班朋友,都是些豪华少年,见了伯和,并不招呼。伯和料想这班人眼高于顶,便立意不同他们答话。岂知这班人入了席,却十分和气,向伯和老伯伯长,老伯伯短,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伯和不知他们当他玩物,有心弄他,还道是诚心敬他,心中很觉得意,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众人又公议代伯和叫局,乃是三马路王熙凤,伯和听了这名字,暗想若果有《红楼梦》内王熙凤那般丰姿,我便做了贾天祥也情愿的。及至叫来,乃是个半老佳人。伯和十分懊丧,那王熙凤年纪虽大,阅历已深,见伯和呆头呆脑,知他是个乡下财主,奇货可居,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故意卖弄风骚,竭力笼络,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痴,六神无主。起初还恐旁人笑话,不敢动手动脚,后来见众人叫来的局,都是搂的搂,抱的抱,嘻嘻哈哈,闹得不亦乐乎,自己也稳重不得,便涎着脸,滋出满口黄牙,向熙凤憨笑,扑上前意欲亲她的嘴,熙凤觉得他酒气直冲,口臭难闻,禁不住一阵作呕,闪身避开。伯和扑了个空,兼之酒已过量,身子晃了一晃,顿时连人带椅倒在地下。众人见了,都拍手大笑。寿伯与行云等慌忙上前搀扶,见伯和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不觉大吃一惊。正是:花好月圆人太寿,酒酣耳热兴何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一回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对咧。”那老妈子听了,也说:“我也这般想,记得关老爷还比他胖些呢!”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与戏情不相干的。”那妇人也笑说:“这位老爷的话不错,胖瘦原不相干的。还没请教老爷贵姓?”伯和说姓倪,那妇人便叫倪老爷,伯和十分得意。那妇人意欲倒茶给伯和喝,因自己没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接时,见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鲜红,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昨夜那个王熙凤,虽然打扮得比她时髦,似乎还不如她稳重,不料今儿在这儿看戏,有此奇遇,因即问她名姓。妇人说姓王,名唤金宝,住在后马路盆汤弄。老妈子是她干娘。伯和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金宝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欢喜,见旁边许多人向他观看,心中占量这班人都在羡他的艳福,暗说你们莫瞧我老头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财有势的呢。不一会戏文完了,伯和还端坐不动。金宝道:“倪老爷我们一块儿走罢。”伯和道:“天快黑了,我们既在里面,何不带看了夜戏回去。”金宝笑说:“看夜戏仍要买票的呢。”
伯和听了,慌忙站起道:“原来看夜戏要另外买票的,我还道和日戏一起的呢。”说着出了戏馆,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宝那双小脚,约有五寸半光景,穿着蓝竹布袜儿,墨绿帮绣花弓鞋,足尖跷得高高的,腿上还缠着一副大红纱带,把裤脚管扎住,大有北地胭脂气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宝见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头道:“倪老爷没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伯和早有此意,听她一说,喜不自胜,没口的答应说好。金宝即忙唤了两部黄包车,讲明四十文到后马路盆汤弄,他与老妈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独坐一部,跟随在后,沿着大马路一直朝东。伯和坐在车上,放眼看马路两旁,行人如织,那电车、汽车、马车,更掣电追风般的往来不绝。伯和深恐自己与金宝的车辆相失,故此时时留心前面,却又恐后面汽车、马车相撞,因此不住的回头观看,一个人照前顾后,好不忙碌。黄包车在汤汤弄口转弯,不多路已到金宝门首,伯和下车,抢着替他们给了车钱,金宝的干娘让他里面坐。伯和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只见她这屋子,乃是一开间的沿街门面,堂中摆的一张白木桌,桌底下横七竖八放着几条板凳,有半条拖出外面,坐着一个比金宝干娘年纪更大的老妈子,一双手塞在马甲缝里,哭丧着脸儿,两眼不住的观看街上来往行人。靠门口几条凳上坐几个与金宝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头自做活计,有的跷起大脚,手拍着腿儿,高唱扬州小调。对门隔壁几户人家,都与此间相仿,一般的门口坐着妇人,三个五个不等。伯和暗说奇怪,这般冷天,那班人难道还坐在门口乘凉不成,看来有些形迹可疑,而且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戚,无故擅入人家,给他们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顽的。想到这里,很觉犹豫不决,不敢进内。经不住金宝和她干娘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进房内,房中十分黑暗。金宝殷勤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觉得一股咸膻腥气刺鼻,还有一般臭气,很是难闻。金宝的干娘七忙八乱划洋火点灯,伯和见房中地位狭小,陈设毫无,自己坐的那张床,床前安着一只矮几,几上搁着洋灯,那一边还有一只净桶,此外别无他物,伯和更觉疑惑。暗想这地方很不像个住家模样,听说上海地方有几处借着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间,不可上了他们的当,还以出去为妙。想着站起身意欲走时,金宝慌忙拦住说:“倪老爷哪里去?”
伯和道:“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还有正经未干,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金宝道:“天黑不打紧,老爷既来了,何不坐一会儿走呢。”伯和道:“迟不得,改日再来罢,今儿有扰了。”金宝道:“那却不打紧,不过今儿的钱,请老爷付了去。”伯和惊道:“我并没欠你的钱埃”金宝笑道:“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有了客人,没钱是不能交账的。”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更觉诧异道:“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难道天天吃大菜的?”金宝听说,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我们吃的是什么饭,你老爷自己看罢,难道还不明白吗?”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金宝道:“那却没一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由老爷赏赐便了。”
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说糟了,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除坐车用去八十文,看戏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怎够开销,因道:“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待我改日送来何如?”金宝踌躇道:“这事如何使得。”伯和道:“实不相欺,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只恐不够,如何是好?”金宝道:“既如此,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伯和听说,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铜元,递给金宝,金宝接过,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怀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见金宝也跟着出来,倚在门口,带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回转栈中。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伯和见是寿伯,好生欢喜,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寿伯笑道:“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今天饭后,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还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这时候才议罢出来,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
伯和道:“正是呢,我因等你许久不来,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戏的。”寿伯道:“今儿的日戏好长啊,这时候才散常”伯和听说,脸一红道:“果然散得迟了,但不知将来军政府裁撒之后,你们还是到北京去谋事呢?还是仍留上海?”寿伯道:“为了这件事,我与都督也曾大费研究。因军政府裁撒之后,饭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若将这班人如数带往北京,连都督自己还未决定主意,焉能得这许多位置,安插那班私人。若将这班人丢在上海,又觉于心不忍,还恐他们大吃大做惯了,一旦闹出事来,连累都督。好在此辈在军政府成立期内,都已吃得饱饱的了,料想闲散十年八年,还不致生事,故此都督决意独自北上,我与几个同志,代他料理善后各事,一时不能远离上海。恰巧老伯在此,我们趁此可以多盘桓几天了。”
伯和道:“那却再好也没有。只恐你有事在身,抽不出空,若为着我在这里,要你陪我玩,累你误了公事,那可决决使不得的。你若有事,尽可请便。好在我独自一人,也能找戏园子去听戏散心的。”寿伯道:“这个不妨。所说善后,不过名色而已。其实军政府办事,一塌糊涂,莫说善后,连前也万万善他不了。况且都督一时还不走,一则因三妻四妾伴惯了,脱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两句古话,怎舍得孑身就道。二则还有一件事未了,这事大约一二日间即可着手,将来老伯的看戏东道,都由小侄担承便了。”伯和道:“没头没脑,什么事啊,又与看戏东道什么相干?”寿伯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今夜我请老伯到王熙凤院中吃酒,一则为昨夜老伯压惊,二则也算作一个现成月老,将来还要叨扰老伯的喜酒呢。”伯和听说,笑了一笑:“你莫混说罢,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去干这个把戏吗!”
寿伯道:“那原是逢场作戏之事,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不过攀了相好之后,将来随时可以去坐坐谈谈。有时在席面上叫叫局,不致央人家庖代。若说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小侄万不敢,想老伯也决不至此。今天仍是小侄的东道,请你老人家不必推辞了。”伯和笑而不言。寿伯催他快走,伯和即忙开了竹箱,取出一件品蓝色摹本缎灰鼠皮袍,一件天青缎对襟大袖洋灰鼠出锋皮马褂,一双鹅黄色套换上,又在网篮内找出一双三套云头的镶鞋穿了,才随着寿伯摇摇摆摆的向三马路王熙凤家而来。一路行着,伯和问寿伯今天还有那几个客?寿伯说:“仍是尤仪芙、胡复汉、谈国魂、李美良、吴楚雄等五人,他们与我一同出城的,大约已先在那边了。”伯和知是昨夜那几个宝货,心中暗忖我今儿决不能再上他们的当,灌下许多黄汤,闹出笑话,惟有滴酒不饮,方为上策。正想着,忽听寿伯说到了,伯和站住,见是沿马路的石库门,中间吊着王熙凤的玻璃招牌。跨进门口,已听得房中多人说笑。有一个人说“少停豁拳时,须叫倪老儿排庄,我们车轮战,非得灌他一个原货出口不止。”又一个人接口道:“少说些,提防快来了。”
话犹未毕,果然相帮的高喊客来,王熙凤撩起门帘,说倪老爷、曾二少来了。仪芙听说,探头出来道:“原来倪老伯来了,我们已等候许久咧。”说着伸手挽着伯和袍袖,说请进来罢。伯和才跨进门,众人便一阵大笑,说今天倪老伯穿得好体面行头,大约是预备做新贵人来咧。伯和不觉脸上一臊。寿伯忙说:“列位放尊重些罢。”又向伯和道:“老伯莫听他们的话,这班人都是胡闹惯的。”伯和也笑道:“不打紧,愈闹愈有兴致。”王熙凤见伯和穿着大袖马褂,便道:“倪老爷可要宽衣?”伯和道:“使得。”一面宽下马褂,王熙凤亲自摺好,开了衣厨,放入里面。伯和见她橱中衣服堆得满满的,都是颜色鲜明,非绸即缎,不觉暗暗吐舌道:不料一名妓女,竟有这许多衣服。在我们湖南,便是大家闺秀,也不及她万一。人言上海人奢华,果然大有意思。想到这里,颇为感慨,便在外国靠椅上坐下。早有娘姨送茶绞手巾过来,伯和拭罢面,王熙凤又将一只高脚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柔声道:“倪老爷请用些瓜子。”
伯和因门牙脱落,不能嗑瓜子,今见熙凤勤殷奉劝,却之不恭,只得抓了一把。熙凤又开厨取出一支金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此时一手执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两只手都不得空,颇觉进退为难。幸得所抓瓜子无多,那几个手指头尚能活动,便用三个指头去接熙凤手中的烟袋,谁知今天这枝水烟袋,乃是金的,不比昨夜乐行云院中银水烟袋分量轻,熙凤一脱手,伯和便觉得手指头上一沉,恐他坠落,忙用力捻住,谁知指上一使劲,不由的手掌一松,只听得淅淅落落一阵响,瓜子已散了一地。伯和暗说惭愧,即忙站起身躯,把茶杯在放椅上,俯身拾取瓜子。熙凤忙说:“倪老爷,不必拾咧,盆子内还有呢,地下的叫娘姨扫去罢。”
那娘姨听了,即在房门后取出芦花帚,将地下的瓜子扫开。熙凤见伯和还满脸紫涨,弯腰曲背的站着,便道:“倪老爷请坐罢。”伯和听说,重复倒身坐下,忽觉尊臂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碰,便闻喀嚓一声,顿时热气腾腾,水流满地。伯和不觉直跳起来道:“啊呀不好了。”寿伯等一班人,正围着熙凤的大姐阿金姐取笑,听伯和一声怪叫,都吃惊非小,慌忙过来观看,却原来伯和把一只茶杯放在椅上,坐下时忘却取起,将茶杯坐碎,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伯和更觉羞愧,寿伯恐他难受,忙命娘姨们排席,自己拿了一叠局票,叫众人叫局,多多益善。忙碌了一会,局票写完,台面已排妥,寿伯便请众人入席。仍是伯和上坐。今天伯和处处留意,门面杯照例敷衍几口,不敢多饮。虽经众人竭力相劝,伯和终以量窄为辞,因此众人竟奈何他不得。熙凤也向伯和附耳道:“倪老爷今晚饮酒,千万不可过量,他们早已议过,要灌醉你,少停若教你豁拳,你更不可听他,他们人多,你只一个人,便是豁个平手,他们一人一杯,你却要六杯呢。”
伯和进院时,早已听得明白,及闻熙凤之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带笑向她点头。仪芙眼快,看出他二人的举动,嚷道:“王熙凤靠不住,有恩情话何不到床上去讲,却在众目昭彰之地,说些什么,你把这许多迷汤灌下去,仔细将倪老伯灌酥了呢。”熙凤钉了仪芙一眼道:“尤大少偏有这许多促狭话,什么迷汤不迷汤,我们是不懂的。”仪芙道:“懂也罢,不懂也罢,来来来,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我们各人奉他一个合卺杯。”众人闻言,都说赞成。伯和着慌道:“不不不可不可,小弟量狭,昨儿已经丢丑过了,今天万不能再多饮酒。况且小弟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昨儿也因饮酒过量,故此咳嗽了一夜,今天只可心领各位的情,决不敢再饮,还求诸位原谅。”李美良道:“不饮何妨。记得古人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饮,明明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伯和忙道:“这这这个小弟决决不敢。既然李先生如此说,小弟敬领一杯便了。” 仪芙笑道:“那才不愧前辈先生。”说着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一饮而尽,众人齐叫一声好。仪芙又满斟一杯道:“今天为倪老伯合卺之期,理宜饮一个成双杯,以取吉兆。”众人说:“此言有理。”伯和无奈,只得再呷干了。仪芙笑道:“我的责任完了。”美良道:“且慢。目今世界大同,共和主义,倪老伯应该一视同仁。刚才既已饮了仪芙兄的贺酒,决不能不领我们的情,我们不多不少,每人敬一个成双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伯和红涨了脸道:“这个要求诸位原谅,小弟万万喝不下了。并非不领诸位的情,实因小弟力不足也。”美良只是摇头,在仪芙手中接过酒壶,满满的斟上两大杯,口中不住说快来干了罢,不用客气咧。急得伯和满头是汗,打恭作揖道:“请李先生饶了我罢。”
旁边寿伯看得十分过意不去,站起身来道:“美良兄听我一言,这位倪老伯年纪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饮了酒,于卫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胆,这两杯代他喝了。余下诸位,都由倪老伯心领,兄弟代恳一个情何如?”说罢,把两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干了。美良还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楼来了,无心再与伯和胡缠,假意说声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便回身同着妙玉楼捣鬼去了。这边众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寻欢取乐。寿伯虽是主人,却教熙凤陪着伯和,自己仍叫乐行云的局。伯和今天装得十分稳重,一则鉴于昨夜的覆辙,二则恐众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这班滑头少年的对手,故此除却与熙凤谈些闲话之外,连手脚也不敢轻动。熙凤也知他是个靠得住户头,便放出那欲取姑与,不即不离的手段,弄得伯和又爱又敬,当她是个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后,犹恋恋不肯归去。被寿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没精打采的回寓。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马车到孟渊旅社来接伯和。伯和仍穿着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马车,径到徐园。俊人的几个知友钱如海、魏文锦、赵伯宣等,都在那边帮同接待宾客。伯和与他们都已会过,寒暄几句,略坐一会,自往园中各处游玩。这天虽是小孩弥月,算不得什么大喜大庆,但俊人为着此事,已经营许久。一则因他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还是头生,不能不做些场面,以博她的欢心。二则虽然多用些钱,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铺张,诸如滩簧戏法髦儿戏新剧影戏等类,无所不备。因时候尚早,有些担子送到,人还未来,惟有几个新剧家却来得很早,有的穿着破棉袍,有的穿着酱油色的竹布长衫,正坐在布景帷中,咬瓦爿饼吃。看他们说说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诧异,暗想听说做新戏的都是些学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齐,社会教育不广,所以现身说法,要收那潜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这几个新剧家,披头散发,不男不女,衣衫褴褛,还可说是君子固穷的本色,无如他们举动轻狂,言语粗率,一面孔邪气,既不像读书种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谓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着,忽见对面廊下,日光映着两个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绝色女郎,正凑在窗棂上,偷看那班新剧家。见了伯和,吓得飞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厅上。这日午前来客并不甚多,大都是倪家亲戚,以及几个好友的内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似的,只因避着风故而坐在暧阁内,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因身子不爽,不能前来。姨太太与她素来不睦,俊人也知她别有隐衷,因此并不相强。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诸家内眷中,素以能干著名,俊人便请她招待女客薛氏带着秀珍、秀英两个女儿赶早先到,他与姨太太本来相识,姨太太产后乏力,也将全权托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挥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剧家,不料被一个有胡子的老儿碰见,吓得逃了回来。饭后来客渐多,到两三点钟之间,已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真有宾至如云,高朋满座之概。那时滩簧髦儿戏新剧俱已开场,分设三处,以便各人随意观听。秀珍姊妹,不消说得,自然专看新剧。秀珍今天又爱上了一个做小生的新剧家,这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晓得他名姓,心中很为纳闷。忽见适才那个老儿同着俊人进来看戏,吓得别转头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记着前夜那个友人所说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进来看个究竟,原来戏中有一个江北车夫,与一个扬州厨子,没事打诨,车夫使着江北腔唱空城计,厨子也打着扬州调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几乎绝倒,连说该死,重复走出外面,恰值外面来了一个阔客,赵伯宣在厅上陪着。那人一见俊人,慌忙丢下雪茄烟,作揖道喜。俊人还理不迭道:“难得戈诵翁光临,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说那里话,兄弟那日接到你请帖之后,食指也不知动了几次,巴巴望到今日,过屠门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说,岂不教兄弟于心内愧么!”伯宣笑道:“闻得诵仙兄为着筹备鼎盛丝厂之事,很为忙碌,今日拨冗前来,实非容易,少停当以美酒十坛,豚蹄百具奉飨。”戈诵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见飨,兄弟无不拜领,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难以为情了。”说罢大笑。正当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俊人便命当差的出去看是什么回事,当差的去不多进,慌慌张张进来报说,园中髦儿戏场上,流氓打架,一个人已被打伤,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忧。俊人等闻报吃惊非校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园内惊来撒野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二回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原来今日俊人因欢喜热闹之故,门禁并不十分严紧,闲杂人等,拦入观看的很多。虽说是良莠不齐,然而看戏的看戏,听滩簧的听滩簧,大家为热闹而来,原不指望打架。肇祸的原因,很为复杂,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受伤之人,并非流氓,却是一位文士,此人姓王名石颠,乃是新花月报主笔。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此公为着花界选举一事,到处招摇,哄骗欺诈,无所不为,酒食金钱,也不知被他享受几许。他有个姓金的朋友,眷恋着一个妓女,因知石颠有此一举,仗着自己与他相识,便时时请他东道,意欲将这大总统头衔,弄到手中,献与美人,以遂真个销魂之愿。岂知石颠信口开河,本无成见,借此问题,落得赚他些吃喝,当面一口答应。姓金的也以为十拿九稳,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便是那妓女也颇以未来总统自负。岂知发表出来,堂堂大总统,竟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责问,姓金的也自觉坍台不下,忙找石颠理论。石颠推说选举总统,全凭嫖界公意,我不过司理其事,与夺之权,并不在我。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谋登大宝,何不多运动几张选举票呢!姓金的听了,也没甚话说,后来一打听,知道秦可卿的总统,乃是化了十块钱买来的,自己想起结交石颠的酒肉资,也用去不少,不料他爱财若命,只知有金钱,不知有信义,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因此便怀恨在心,时时刻刻图谋报复。自知弄文不是他对手,决意以武力解决,便买嘱了一班马夫,得当儿打他半死,以熄心头之火。
无如石颠消息灵通,处处留心,与姓金的闹了个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余,无从下手。今日恰巧石颠走徐园门首经过,见园中热闹非凡,便想采些资料,以补报上空白。岂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见,飞报与姓金的知道。姓金的立下紧急动员令,派出十来个马夫,到徐园髦儿戏场上找见石颠,借着拥挤起衅,一言不合,拳足交加。石颠料是姓金的祸胎,明知眼前亏万逃不了,只吃得一拳,便趁势倒地,假充受伤,高喊救命。那班马夫原受着姓金的嘱托,只打半死,既见石颠倒地,顿时一哄而散。石颠见他们跑了,也便一噜翻身爬起,扑一扑衣上灰土,朝外便走,那时俊人等也赶过来观看,当差的见了石颠,指给俊人说,方才打伤的便是此人。俊人意欲叫住他,问为着何事相争,石颠却对俊人笑了一笑,一语不发,佯长而去,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旁边有认得石颠的,告诉俊人说:“此人名唤王石颠,是个小报主笔。平日恃才傲物,敲诈营生,今天这顿打,大约是被人报复私仇之故,料想他面皮厚似铁,身上的皮,也一定不薄,几下拳脚,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你看他不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吗!”
俊人听说,猛记得那一回解仙馆院中的话头,笑向如海、伯宣、文锦三人道:“你们可记得此人,曾与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一次的。”伯宣、文锦俱觉惘然,惟有如海心中明白,对着伯宣道:“伯宣兄快躲起来罢,提防他又要上你的报了。”伯宣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个宝货,该打该打。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赏他一顿呢。”俊人笑说:“他又不曾得罪你,要你着什么闲气。不过今天园中闲杂人太多,难保不再生别事。”便叫管门巡捕进来,将一班瞧热闹的下流社会中人驱散。乱了一阵,已是上灯时分,戏剧滩簧暂停,以便用饭。俊人也吩咐肆筵设席,里里外外,共摆二十余桌。宾客多了,彼此俱不客气,各人随意入座。与伯和同席的是赵伯宣、钱如海、戈诵仙,还有电局委员詹枢世,矿务总办施励仁,六个人共坐一桌。伯和私下问过俊人,知道戈诵仙是康槐荪中丞公馆西席出身,现充鼎盛丝厂经理,兼裕国银行会办,手势很大,故此十分尊敬,请他坐了首席,还有詹枢世、施励仁二人,在先都是康公馆门客,与诵仙、伯宣系布衣之交,如海也与他们相交有素,故而说说笑笑,颇为投机。惟有伯和却插不进半句话儿,只得恭陪末坐,听他们高谈阔论。然而诵仙、枢世、励仁三人,谈到旧居停康槐荪中丞,却没一个说他好的,反说这老不死的近来益发糊涂了,某事该派某人,却派了某人,若非太太力争,这一块美食,岂不安安稳稳被那小子得了去么!这种糊涂老儿,幸得遇了个大贤大慧的臧太太,不然许多美缺,都委了康家子侄,我们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风咧。那戈诵仙说到臧太太三字,更觉眉飞色舞道:“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粉身莫报。老头子虽是我远房母舅,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若无太太提拔,蛟龙不得云雨,焉能脱颖而出。只恐至今还在他家坐一条冷板凳,教几个女孩子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