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3 页/共 56 页

乔先生听话风不对,即忙向主人脸上一看,见他面色惨白。”不过世芳的脸,本来没甚血色,今儿更比从前难看,而且额角上有些汗潮。乔先生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就知道他必定作了什么虚心事,说不出口。自己在杨家管账多年,晓得小主人的名气不甚好听,在老主人未死之时,常把家中所藏的古玩,偷出去卖了赌钱。今儿他忽然问我圆光的话,一定又在李家干了什么丑事,或者手脚不干净,拿了别人的东西,那边要请人圆光,他才着了急,到此问我。我不该贪赚他请圆光的回扣,把圆光说得天天神通,将他吓坏了,岂不罪过。慌忙转篷道:“讲到圆光一法,也是古来左道旁门之术。灵验的时候固有,有时候竟毫无交待。说句笑话,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他为人生性风流,专好拈花惹草,相与了一个朋友家的女人,那朋友出外多年,他女人相与了这个朋友,忽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那朋友回来了,不肯认那生下的孩子,说我出外多年,那里来这孩子,一定是你在家不安分,私和别人生的。他女人也不承认,说我在家数年,连大门都不轻出一步,天天思想着你,怎得相与别人。有一回因想你太甚,患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不知怎样有了身孕,生下这个孽障,连我自己也不知这身孕从何而来,我还以为你一定能够相信我不干坏事的,故而把这孽障留下,待你自己回来,认认他的相貌像你不像你,不料你也不信我,还要诬蔑我相与别人,我还恋这性命何用,不如拼这孽障一同死了罢。当时便要寻死觅活,那朋友慌了,暂时只可委屈认下,但心中究竟有些儿疑惑。天下妇人,决没有不交受孕之理,如其果然,此儿倒是仙种了。因此自家私下请了个圆光的,圆其究竟。可笑那圆光的神道太大,圆出他夫人因念夫太甚,魂儿出了窍,千里之外,去和丈夫相会,在睡梦中得的孕,此儿确系神交所得。那朋友也想起出门的时候,果有几次梦见他夫人,更加信他这句话大有道理,回去对他夫人一说,他夫人也将计就机说:“怪道我病时,常觉和你梦中相会,醒来仍旧是一个人,孤眠独宿,当时以为梦由心造,不意就在这上头,留此一点孽种。大约这一年,你命中合该得子,皇天后土,不忍令你错过时光,故而鬼使神差,令我二人在梦中了这一段因果,此子将来可以取名叫梦生了。这是另外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还有一桩,在离此不远,某公馆老太太失去一只珠环,四寻无着,打听得某处圆光的大有名望,着人花数十块钱请封,请到家中,圆出是一个贼由隔壁跳墙过来,掩入老太太房中,在床上偷去这只珠环,销赃在西北方,离此七十里之外。不过老太太的珠环是在耳朵上失去的,颇疑这圆光的床上窃去那句话儿不对。有人曲为圆解说,老太太饭后必须打个中觉,一定睡时丢落床上,醒来不曾拾起,刚被那贼掩进来,顺手牵羊的偷去。此话传出来,一班人都非常信仰这圆光的灵验,着人到西北方七十里以外,寻访那失去的珠环,毫无踪迹。后来忽在自家厨房内汤罐中,捞获原物,方想起这位老太太素来勤俭,时常亲自上灶,看汤看水,这珠环系在无意中落在汤罐之内,难为那圆光的圆得活龙活现,说被什么人偷去,照此看来,圆光一道,岂非毫无交代的吗。”   世芳听得很有滋味道:“这都是不灵验的,还有你所说那些灵验的怎样?听说圆光的能作法,将人刺瞎眼睛,或在脸上刺字,这话儿可当真么?”乔先生道:“果然有这句话,不过我却不曾亲眼目睹有这种事。据说这都是白莲教的遗法,倘若预先知道了,也可破法的。”世芳大喜道:“破法如何?”倒要请教。”乔先生故意留难道:“少爷,你要晓得这破法的话儿则甚?这种事不能轻易教人,教了别人,自己日后用起来,就不灵验了。少爷,你晓得了,横竖也没甚用处,不如不必学了,让我留着此法,日后也许用得着之处呢。”世芳急道:“我偏要学那破圆光的法儿,你非得教我不兴。”乔先生笑道:“好少爷,你也太爱玩了,什么事情都要学学的,你学了这破圆光的法儿何用?必须先告诉了我,我才可以教你。因此法须要自己使用,代别人使也没效验的。你若自己用他不着,学他何为!”   世芳明知乔先生有意放刁,无奈自己要向他学法,倔强不得,倘若告诉他真话,又颇赧于启齿,想想只得把相与女人的说话推托,尚比偷窃洋钱这件事光辉几分,因道:“实不相瞒,我不该私识了某家的奶奶,被他们少爷知道,走漏风声,争奈我无确实痕迹,找我不着,听说今天要请圆光的,弄瞎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想这件事,如果当真发作起来,不是玩的,故而向你请教破解之法。多谢你,快些教了我罢。恐他们已在此时作法,只怕再迟来不及破法了。”乔先生哈哈大笑道:“少爷,你娶了这般美貌的少奶奶,还在外边猎野食,原是你自己不好,理该吃点苦头,方可警戒你下次。我早知这样,懊悔不该告诉你有破解之法的。”   世芳急道:“人家急得要死,你还打哈哈么!怎样破法,快些儿说出来罢。”乔先生道:“少爷,休得着急,圆光之法,必待天黑了,方可施行。白天太阳气重,他们不能作法,所以谓之左道旁门,他们所行的伤人之法,也和当年白莲教一般,剪了纸人儿作祟,破法并不为难。少爷,你没听人讲过,当年白莲教盛行的时候,常有人无故失去了辫子,女人的头发也有被剪的,后来有人教用猪血等秽物,望空洒去,顿时有纸剪人儿吊下地来,白莲教的邪法,就此被破。那圆光的纸人儿来了,也只消用猪血等秽物一洒,包管将他们吓得无形无踪,还愁什么面上刺字。”   世芳道:“话虽是的,不过那纸人儿不知有怎么样?大若有开路神那样大,就好了,倘若只有数寸余长,来时又不鸣锣开道,纸由窗壁间暗下飞入,教人如何看得见呢?”乔先生被世芳这句话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皱眉道:“这个我倒没有试验,不知究竟能够瞧见瞧不见。不过破法委实是这样破的。”世芳听了,觉得乔先生这法儿如同没有教他一般,顿时又愁眉不展起来,乔先生也十分着急,他明晓得江湖圆光都是欺人之谈,无非哄骗愚夫愚妇的钱财,哪有什么效验。自己适才讲得天花乱坠,存心原在博主人一笑,倒不是有意吓他。今见世芳信以为真,心怀忧虑,自己又信口雌黄,讲得太没遮拦,此时倒不能自圆其说,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没吃马腿,不过马性终须弄服了,方好下遭再拍,一时颇无主意。往日乔先生遇着无计可施之时,只须下一料药到他腹中催一催,顿时就妙计环生,这药非别,便是鸦片烟。现在乔先生仍用原方,一个人也不做声,装了两筒烟吸下肚去,果然药到回春,乔先生胸中早已有了计较。他想门客之与主人,虽靠着马屁吃饭,然面工架也是不可少的。自己方才所说的,虽是一派鬼话,不过世芳已十分相信。倘若现在因怕他耽忧之故,对他说穿这些话,毫无交待,那时非但绝好的工架,被主人看穿,而且许多马屁等于虚拍,岂不可惜。横竖此时势成骑虚,不如索性将工架搭他一个十二分足,教主人略吃一点小小苦头,为着保全自己的马屁不穿起见,故也顾不得许多。好在主人本来犯些风流罪过,作弄他一番,只好算代天行罚,于理未尝不合。主意既定,即对世芳说:“少爷休怕,我倒有个法儿在此。”   世芳忙问:“是何妙法?”乔先生道:“我想那纸人儿既然畏见猪血,你何不也弄些猪血涂在脸上,谅那纸人儿来到这里,一见你的脸,就吓跑了,决不敢再在你面上刺字,岂不甚好。”世芳听说皱眉道:“猪血很肮脏的,还加十分腥臭,如何可以涂在面上!”乔先生道:“那也没法,这效验原本就在肮脏腥臭上头。从前我听人说,有个忤逆妇人,梦见自己名字注定天雷击顶。有一天雷雨大作,她自知不免,即忙将月事中的血布顶在头上,雷神竟击她不到,逃过难关,居然得以苟全性命。你想血布尚可顶在头上,何况猪血涂脸,为性命起见,怎能顾得肮脏。况圆光的作法,只有一时,你只消上灯时分涂起,到三更过后洗去,他们圆光决没这般长久,你忍着腥臭,不过一时,面上刺字,可就一世不能见人,所关者大。我原不能相强,还望少爷自己斟酌。”   世芳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样罢。不过猪血往那里去买呢?”乔先生道:“猪血本是废物,只有膝匠店中用作红漆打底之用。现在新年,漆匠店还未开工,不知杀猪作内可有剩的?无论如何,我着人替你去办就是。”世芳大喜,赶紧央乔先生打发人去,把猪血买来,自己有了解法,从此不怕圆光,心坎中顿时放下一块石头,不觉又兴高采烈,教乔先生装了烟,拚命抽吸。光阴易过,转眼是黄昏。乔先生说:“时候到了,法宝可以涂起来咧。”世芳听说,不觉又生心事道:“倘若猪血没有效验,怎么得了呢?”乔先生道:“少爷放心,猪血最能避邪,决无不验之理。”世芳半信半疑,教人将猪血钵头拿来,放在洗面架上。乔先生取一块旧手巾,递给世芳。又恐他弄脏衣裳,即将自己的一件旧罩衫,借与世芳穿了,教他用手巾润此猪血涂脸。世芳依他之教,正待涂时,不意猪血有股腥臭,冲入鼻管已觉恶心,怎好涂得上脸。世芳连称阿呀,放下手巾说:“臭得很,我不涂了。”   乔先生道:“那个不兴。臭也只可熬他一熬,倘若不涂,面上给纸人儿刺了字,就便再涂也来不及了。”世芳听到纸人儿刺字这句话,不禁又吓软了,没奈何只得懒洋洋坐下说:“请你替我动手罢,让我掩着鼻子,我实在耐不住这种气息。”乔先生虽然作弄了世芳,肚中免不得好笑,忍又忍不住,只可借和世芳闹玩笑为由,哈哈一阵笑道:“少爷,你往日闻香气,闻得太多了。今儿闻闻臭气,也不妨事。”世芳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同我玩笑不成?”乔先生被他一吓,连声诺诺,细细替世芳涂了一脸猪血。可怜世芳两手掩着鼻子,不能放手。乔先生说:“请少爷暂时放一放手,不然鼻子两旁没有涂到,只恐仍不免被纸人儿暗算了去。”   世芳无奈,只得放下手,让乔先生替他将猪血在面上四周涂遍了,只剩颈项未涂,已像了戏台上扮的关老爷一般模样。乔先生此时再忍不住,不觉放声大笑。世芳教他拿面镜子,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不可仰说:“这副嘴脸,给人来瞧见了,岂不笑煞。乔先生,快给我把房门闭了,不许什么人进来。”乔先生道:“你我还没吃晚饭,若不唤人进来,教谁开饭菜呢?”世芳道:“晚饭不用吃了,横竖有烟在此,就把黑饭代了白饭罢。”乔先生把眉头皱了几皱,过去闭上房门,世芳早已横在床上,手拍烟盘,高喊:“乔先生,快来替我装烟,我鼻子管里臭杀了,非用烟气来解不可。”   乔先生一眼看见世芳一张湿淋淋的猪血脸,横在他床上,还把雪白崭新的一个绒布枕头压在项下,乔先生一急,非同小可。因他这床被褥枕头,自做之后,自己舍不得用,当宝贝一般藏着。现交新年,方肯拿出来摆在床上装饰装饰。睡的时候,收过一旁,仍用旧物。皆因世芳是他主人,故肯让他横着吸烟。不意他老实不客气,这副嘴脸也睡了上去,不消说得,被褥枕头一定被他弄脏了无疑,教他如何不心痛。又不能唤他起来,眼见他头颈一阵动,枕头上已添了颜色,乔先生心中很着急,说又说不出口,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咧。到此时方才后悔,自己不该作弄世芳。他面上涂的,洗去还很容易。自己被褥弄脏了,一洗不免旧了,害人反害自己,岂非皇天报应。世芳见他呆立不动,连连催他快些。乔先生无奈,只得也上去横下,替他装烟。两人对面而卧,世芳的头正凑着乔先生鼻子,一阵阵血腥气,触鼻而进,竟也饱尝异味,与世芳不相上下。世芳还有烟气可解,乔先生是要等到他主人鸦片烟吃不下肚,方轮着他自己使枪,所以论实际,他比主人吃苦更多。然而苦虽吃了,他那报仇之法,可也很为高妙。往日他每顿吸一钱多些鸦片烟,今儿足抽了三钱有余,还未肯放枪。世芳摸金表看了看说:“快交十二点钟了,脸上的东西可以洗去么?”   乔先生晓得世芳洗了面,就要唤人开饭,自己也不能安安稳稳吸烟,盒中还有四五分香喷喷的清膏,如何舍得放松,忙说:“现在正当半夜子时,要紧关头上,万万洗不得,再迟一点钟就好了。”说罢,又衔上烟枪,连抽不已。待他吸完烟,自鸣钟也刚敲一点。乔先生丢枪坐起说:“恭喜少爷,大难已过,现在可以洗脸了。”世芳也坐起身道:“洗脸的水,不能教别人拿进来,你替我递一递罢。”乔先生道:“这个可以,横竖外面茶炉上热水现成的。我就自己去打水进来便了。”一面说一面拿面盆出去,打了盆热水进来,让世芳洗去猪血,再换一盆清水,用香肥皂擦了几次,虽已回复本来面目,惜乎余腥还未能退荆世芳教乔先生闻闻,还臭不臭?乔先生闻了一闻,大笑说:“好福气,我今儿闻着少爷这张又白又香的脸咧。”   他原是一句取笑的话,世芳以为当真香了,欢然道:“如此,开饭罢,肚子里饥荒闹够了。”乔先生忙唤小使预备开饭。他二人吃罢晚饭,又抽了一顿烟,世芳回他丈母家时,差不多有三点钟光景。霞仙早已安歇,被他回来惊醒,问他在那里,这时候方来?世芳回说:“在总会叉麻雀,散局迟了,因此未能早回。”霞仙抱怨他,既然没甚正事为何不早一刻回来看圆光。世芳听说圆光,心中又扑的一跳,勉强答道:“圆光有甚好看?”霞仙道:“好看得很,不过我们都瞧不见,由圆光的带来一个小孩子瞧的,还说是个男贼。”世芳大惊道:“怎么是个男贼?你们瞧见了他的脸没有?”   霞仙道:“告诉你是圆光的带来那个小孩子瞧的,我们自己若能瞧见那贼的脸倒也好了。当时我很奇怪,卧房中如何男人进来。可恨那小孩子说的话,不伦不类,一时说长衣,一时又说短衣,一时说白脸,一时又说红脸,我们都很疑惑,不知是那一个会变戏法的人,来此做贼呢!”世芳听了,暗道好险,这圆光果然灵验,短衣一定在我早上未穿袍褂之时,长衣说的我已穿袍褂之后。白脸乃是我本来面目,红脸不消说得,自然是猪血的力量了。幸亏没被认得我的人瞧破,可谓徼天之幸。当下问霞仙,后来怎样?霞仙道:“后来我们恨极了,教圆光的刺瞎那贼一只眼睛,再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   世芳一想,这是重要关链了,大约那圆光的没肯答应,不然,只恐没这般太平,忙问这圆光的可曾答应?霞仙道:“他一口答应,不过还要外加四块钱开刀费,这笔钱由我担承的。他当场取一张黄纸,剪了个纸人儿,贴在壁上,说是贼的替身,又鬼画符的画了一道符,念几句咒,说已将那贼的魂灵,拘到纸人儿身上。当下拿一把小刀,在纸上儿眼上刺了个窟窿,又在面上,划了个贼字。起初未见变动,后来他含一口清水,对准纸人儿一喷,说也奇怪,那纸人儿有窟窿的一眼,居然流下泪来,还有面上也隐隐现出一个贼字血痕。我们都希奇得很。因那圆光的离纸人儿有四五尺远,手也不曾动过,未必见得掉了什么枪花。若说清水中下的颜色,因何一口喷出去,单有那刀伤的两处有血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圆光,实在有趣得很,你为甚不早些回来看看?”   世芳听了,也觉奇怪。摸摸自己脸上眼上,并没受伤。暗说:“这是什么缘故?看来乔先生替我面上猪血涂得甚厚,圆光的刀钝,只能伤我外层,伤不着我里面皮肤,流的也是猪血。幸亏我未雨绸缪,不然岂不大扫面光。当下敷衍了霞仙几句,脱衣上床安睡。被窝中霞仙本已窝得很暖,世芳半夜三更,自外间回来,手脚都冰的冰冷,一上床霞仙连道阿呀,身子直向里床退缩不迭。世芳足闻了一天鸦片臭,此时到了床上,方得消受那软玉温香的滋味,自然情不自禁,欲和霞仙行一个外国的接吻礼。他没想到自己脸上,是被西北风吹了一阵,但那股血腥气还没退尽,此时仿佛送到霞仙鼻孔边,教她闻臭的一般。霞仙一阵恶心,几乎作呕,慌忙推开世芳说:“你面上什么腥气?”   世芳冷不妨她提到这一句话,顿时满脸绯红,又和适才涂着猪血相仿,一时没话可以回答。在他床横头,一张梳妆台上,本有一盏过夜电灯,灯光明亮,霞仙讲了多时话,也比不得睡眼朦胧时候,面面相对,看得异常真切,见世芳面色有异,心中大为疑惑。此时世芳若能推头,总会中揩面手巾不干净,或说用臭肥皂洗的脸,倒也未尝不可。将霞仙的疑团打破,可怜他做贼心虚,自以为被霞仙看出做贼的痕迹,一味的哑口无言,浑身发战,不由霞仙疑心更甚。可巧他刚才讲罢圆光的事,心思还有点儿带在圆光上,一疑就疑到这上头去。她想圆光的说洋钱是男贼所窃,房间中确没别的男人可以进来,姑爷却是往来无碍的。论他身价自然不致作贼,不过他举动颇令人可疑,坐不正,立不稳,或者是近来一班少爷们自幼娇养成的惯态。但他每日出去,必待夜静更深回家,不论风雨下雪,天天必得出去一趟,问他说话,尽用游辞对答。他虽常推在总会中叉麻雀,我也明知他不是真话,未便驳他,只好姑妄听之。要知世间人心难测,情理上没有的,焉知事实上必无。况少爷作贼,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起。因富家子弟,小时候父母爱他,任他随处取钱化用,尊长知道了,非但不肯责罚,反称赞乖儿子能干伶俐会使钱。到得长大,天然养成一双毛手毛脚,都是父母自误。姑爷乃是独子单生,父母钟爱自不消说,从前不疑心他,倒也罢了。现在疑到他,可越想越像。因失窃这天,他起身很早,就是那最犯嫌疑的。粗做娘姨进来,他已起来多时。隔夜我曾告诉他赢若干钱,难保他一时手头不便,趁没有看见,顺手牵羊的带了出去,害得我怨张怪李,胡闹多天。现在他面上血腥气,一定是圆光的法术,大约划破了他魂灵儿面皮,划不着他本身面皮,所以只有血腥气,面上不见伤痕。唉,这件事若被旁人知道了,教我还有甚面目见人。想到这里,心中好不难受。但还指望,万一姑爷没干这件事,是自己错疑心的那就好了。故犹强打精神,问世芳面上的血腥气,究竟何来?可怜世芳那里回答得出,只是含羞不语。正是:前天悔作亏心事,此日难遮满面羞。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回吞生烟计穷力竭放野火魄散魂飞   霞仙见世芳情虚不答,愈显得自己所疑,并未有错。晓得再问下去,逼得他山穷水尽,从实招认了,更为没趣。不如彼此心照,留他一点余地。不过自己自幼好胜,做小姐的时候,就指望嫁一个封侯夫婿,不意千拣万拣,竟着拣这样的一个三只手姑爷,莫说被姊妹们知道了,要将我笑煞,就在最爱的母亲面前,也讲不出这句话。心中的苦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妇女嫁了丈夫,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靠着男子,定其终身。现在自己嫁的姑爷作了贼,那么此身还有什么希望。一念及此,气苦万分,背转身子,不睬世芳,整整的伤心了一夜。但世芳也没心思安睡,腹中怀着鬼胎,身子缩在外床,和老鼠见了猫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睡,却也始终没一人开一开口,冷对冷冷到天明。霞仙身子本甚娇弱,怎禁得整夜工夫连气夹恼,还淌了许多眼泪,所以第二天就头疼发热,身子不舒服起来。世芳幸亏上一夜鸦片烟吸得很多,精神提得十二分足,一夜无眠,还不在意。见霞仙病了,明知是自己气坏她的,论理应该小心翼翼,在旁伺候,待她消了气再走。无如吸鸦片的人,已入黑籍,身子不能由他自己做主,须听黑籍主者调度。他心中虽欲在家服侍老婆,怎奈到了时候,黑籍主都命令下来,他肩膊也酸了,眼也倦了,腿也软了,头脑也疼了,胸腹也胀了,冷汗也淌了,鼻涕眼泪也流了,万万不能再为停留,比古之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更为忙迫,马上丢下霞仙,一溜烟溜到乔先生处吸烟去了。霞仙一个人更觉气恼,强挣起来,教人梳了头,打算出去到那里看看戏,散散闷。恰巧她一个要好姊妹,张家二小姐,名唤兰的,前来望她。兰也是新嫁,丈夫是做律师翻译的,颇有名望。出嫁之后,已多时未曾往来,今天专诚前来拜年,彼此见面之下,兰惊问:“姊姊莫非有甚不舒服么?为何面色这般难看。”霞仙摇摇头说:“并没什么不舒服。”   兰道:“如此大约你今年手气不佳,新年里玩玩输了钱咧,所以心中不快活。”霞仙叹了一口气。兰便劝她道:“输赢乃赌钱之常事,何足挂怀。我今年手气也很不好,年初一和家里人赶老羊,就输了二千文。后来在隔壁邻舍家叉麻雀,又输了五元八角。昨天少爷教我打扑克,我还没敢同别人来司,已输了七块多钱。今天还只年初五,我总共倒有二十来块钱出了门咧。”霞仙道:“我今年只赌过一场,倒没有输钱,还赢了二百多些,你休胡猜乱道,触我的霉头。”兰惊道:“一场就赢二百多些么?你好运气,不知在什么地方赌的?我倒要去看看。从前我常听人说大赌场,不过找来找去,找不着这一处地方,多谢你好姊姊,请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我在小的地方手气不佳,到了大地方,手气就会翻转来,也像你一般,赢他二百块钱,回去省些儿,也够一年零用了,免得问我家这位少爷要十块八块钱,有时还不免受他闲言闲语。这是你我要好姊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可讲给别人听呢。”   霞仙晓得兰是小户人家出身,丈夫也不是有家私的,进款微薄,故此并不笑她。只说:“他们赌钱,也不是指定在一处地方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都是先一夜说定,也不下帖相邀。我已有两天未去,故而今夜她们究在那一家赌,连我都没知道呢。”兰听说,很为失望道:“如此,我今天仍旧没有福气。”霞仙笑道:“你好拿得稳,赌钱也不是一定包赢的,须得先拿出自己的钱去,然后可以博别人的钱来。你既然这般爱赌,横竖找寻她们,并不烦难。因她们上场都要后半夜,前半夜没事,必在月仙舞台看戏,一找就着。找着他们,就不难知道赌钱的所在。少停,你在这里用了晚膳,你我一同前去便了。”兰大喜,连称:“好姊姊。”霞仙笑着,拍她的肩膀道:“看来赌神菩萨,又要收徒弟咧。”   有了兰,霞仙和她说说笑笑,倒把愁闷消却一半。故此也不再打算出去,在家陪兰用过晚饭,兰擦了嘴,就急于要往戏馆。霞仙说:“时候早得很,她们到戏馆,不过站一站脚,便于聚齐人马,并不是为着看戏而去,故都到得很迟,你我再坐一会去,尽赶得及了。” 兰勉强坐下,心思早已飞入赌场,仿佛雪白的洋钱,一块块自别人腰包中跳入她的袋内,心中好不适意。只愁洋钱赢的太多,自己用他不完。藏着呢,又恐被少爷寻着了,究问来历,自己回答不出,倒是一桩极难的题目。心中转着念头,竟然出了神,呆呆不动。那边霞仙装扮定当,便叫兰,我们可以走了,兰竟不曾听得。霞仙将她推了一推,方才醒觉说:“做什么呢?”霞仙笑问:“你转什么念头?转得呆了。”兰笑了一笑道:“没有什么念头,我们走罢。”   两人一同下楼,马车早已配好。兰坐上去,倒不急于要往戏馆,说:“我们先兜两个圈了,再去看戏罢。霞仙晓得兰的脾气,不论坐马车坐汽车,欢喜兜圈子的,故也并不拗她之意,命马夫忽了两个圈子,再往月仙舞台。那时戏馆中早已客满,迟来看客,都不免败兴而回。霞仙幸有熟识的案目,接引她们进内,连说:“对不住,大小姐,现在新年里生意太好了,前排还是旧年定下的,只好请大小姐后排坐咧。”霞仙因要找人,故对案目说:“一定要坐前排。” 案目因她是老主顾,不敢不答应,但虽然答应了,座位还不知在那里,见一间包厢中还有两三个空座,即忙过去商量,说有两个女客借光,可以排一排么?那边回说:“我们这里还有人不呢。”换一处也是一般回答,案目急得搔头摸耳,没法可想。兰对霞仙说:“看光景前面排不下了,我们就在后排坐坐罢。迟不看戏,原是我们自己不好,现在没了座位,硬逼那案目教他做难人,何苦呢!”霞仙道:“你别多说,一定要他排的。”   案目正在着急,忽然第一排末包厢近一间包厢中,有个女客立起来,把一只金刚钻耀人眼目的手,向他们招展,叫他们过去。霞仙见是叶姨太太,喜道:“好了好了,他们在那边了。” 案目也如释重负,陪她们过去。霞仙见这包厢中七太太、王二小姐等都在,隔壁还有牛皮糖等一班人,虽然座位已满,幸都是女客,身子瘦小,排一排两个人尽挨得下。兰见左右这班人,都有亮晶晶的金刚钻,自己戴的不过是些珠翠,又都是老式的,钝而无光,相形之下,未免见绌,一时颇为局促。幸众人尚和她初次相见,不大理会她。而且这班人虽然名为看戏,其实连戏单都不曾寓目,只是借戏馆包厢,大开谈话会,自始至终,讲些都是前几天赌钱的成绩。周七太太说:“我第一天还好,只输数十元。第二天赢了八百多块钱,昨儿推庄,倒出二千多,把隔年预备下的赌本,都输完了。今日老爷又给我二千块钱,我都在在手中包内,少停还得推他一庄。不过连日推庄的都是瘟牌,我也预备输的,你们谁有福气,谁拿就是。但你们拿了,休学李大小姐的样,一天赢了二百多块钱,就躲在家中,陪姑爷吃吃玩玩,不出来了。”   霞仙脸一红,分辩道:“你休取笑我,我委这两天有点儿不舒服,故没出来。今儿身子好些,不是特地到这里找你们来了么!”兰心直口快,听她这般说,即忙抢口问霞仙道:“姊姊,你方才不是告诉我,并无什么不舒服吗?”七太太笑道:“如何?鬼话当面穿绷了。”众人也都笑了。霞仙很为发臊,看了兰一眼。兰方知自己的话讲差了,不禁满面红涨起来,自此不敢插口多言。叶姨太太向四周看了一看说:“徐家的怎么今天没有来?”   七太太道:“她一定要来的,或者不到此地,径到钱家说也不定。她运气比我更坏,自己又不推庄,喜吃人家的注,弄得陪庄输钱。三四天工夫,差不多有五六千下去了。听说她手中现的并没多少,都是首饰变的价。昨天看她模样,垂头丧气,令人怪可怜的。她现在还一心一意想翻本,所以我料她迟早一定要到场的。”   正言间,一个案目过来招呼叶姨太太说:“公馆中有电话。”姨太太吃了一惊说:“这时候谁打电话给我?”七太太道:“大约是你家老爷。”姨太太也恐是他丈夫打电话来给她的,故此急忙三脚两步,奔到账房门首,接了电话,方知是家中丫头打来的,告诉她家内有客等她,教她马上回去一趟。姨太太要问是哪一个客,电话忽然断了。姨太太很为纳闷,意欲摇回去问一个明白,不意戏馆中电话最为忙碌,脱了这个,便接上那个,越性急越休想摇得通。姨太太无奈,只得回转包厢,告诉众人,家中不知来了什么上客,要我马上去,我现在只好回去一趟,少停到钱家再会罢。众人都说再会。叶姨太太出戏馆,回到家中,一见这客人,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此人非别,就是他们刚在戏馆提起的徐家少奶奶。姨太太很觉诧异的道:“姊姊,你为甚不到戏馆中去?”   徐奶奶见了姨太太,面有愧色道:“我本来要到戏馆中去的,皆因有点儿小事,要和姊姊商量。”说时使了一个眼色,姨太太会意,教旁边的丫头去看看开水有没有,替我墩一壶来。丫头走后,徐奶奶低声向姨太太说:“我有几件小东西,要向姊姊押三千块钱。”一面说,一面在身边摸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了,递在叶太太手中,并说:“我晓得你去看戏,本打算送到戏馆中来,给你看的。因恐那边人多不便,故而到你府上,再教他们打电话请你回来,累你跑一趟,很对不起。姨太太看纸包中,乃是一对白金镶金钢钻弹簧脚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心想不知谁家有服用的东西,他自幼见多识广,一上眼就估出了价钱,这对耳环,时价约值一千五百元左右,那一只戒指,钻虽大,有一条裂痕,价钱也只值一千二百元光景,不过要用的人,若向珠宝店去买,他们一成赚头终得加上去,三千块钱还不算贵,不过押价怎好比那买价,想必徐奶奶赌里头输钱输昏了,糊里糊涂,打算望天讨价咧。当时笑了一笑,仍把纸包还在徐奶奶手中说:“这个倒很难为你,我现在刚巧洋钱不凑手,自己实没这般力量。或者让我问问别人,改日再给你回音罢。”   徐奶奶听说,面色顿时改变,呆了半晌,方说:“这个万望姊姊帮我一点儿忙,你若嫌押价太大,听凭斟酌就是。”姨太太听她肯捺价,一想是了,方才周七太太说她输了钱,把首饰变价,大约她又想把这东西押了钱做赌本,故此迫不及待,连戏也不去看,到此找我。本来姊妹们银钱通融,并无不可,不过时下一班人脾气,越弄越坏,往往为情面上押的东西,价钱押得很足,这一面还当她后来要赎的,那一面只当做卖了出去一般,连本搭利,都不理会。几年下来,算算本利,着实比买价还高。所以有些人连押款都不敢做了。现在她虽然答应捺价,我若捺得太小,她听了一定不舒服,而且后来仍旧要来赎的。东西原是她的东西,自己何犯着伤此情面。如其照市价扣算,又恐她将来不赎取,自己岂不吃亏。想想还是买了她的,因她现在要钱的时候,还可杀杀她穷鬼,岂不甚美。因道:“捺价吗?这倒是一样的,有了不在乎多少,但不知姊姊可肯将这几件东西作价,卖出去的?”   徐奶奶喜道:“卖也可以,不知姊姊能出多少价?”姨太太道:“我如何可以作价。这东西也不是我要买的,乃是一个小姊妹托我留心,买一对环子,一只钻戒,东西要大要好,价钱要公道,她只给我二千块钱限价,不许出头,洋钱倒早交给我了。你若肯二千块钱脱手的话,我也不必再拿出去请她的示了,让我自做主意,替她买了下来,就把她存给我的二千块钱付给你,省得你再跑第二趟。不知姊姊意下如何?”徐奶奶听说,迟疑多时道:“二千块钱脱手么?姊姊,你看可以再加些不可以?”   姨太太微笑道:“若是我要,就三千也可依你。可惜是别人托的,他只给我二千的限价,我因是你的事,已尽她的限出价了。你若要我再加,教我如何可以作主呢?”徐奶奶又呆想一阵,决然道:“就依你二千罢,东西在这里。”姨太太听她二千肯买了,心中暗暗欢喜。接过纸包,看了又看,假意道:“不知王家的要不要?她若不要,只好教老爷买咧。”她说这句话,原是伸一只后脚,深恐日后自己戴出来,徐奶奶见了,说她掉抢花,故此预先留一句话头,好为日后辩白地步。但徐奶奶满心注重在洋钱上,那有心思顾她的说话关节,看叶太太开铁箱,取出一札钞票,总数二千,当面点交徐奶奶。徐奶奶千恩万谢,并再三嘱咐,不可告诉旁的人知道,姨太太满口答应。   徐奶奶走后,姨太太看时候已不早,也不再到戏馆,自己收拾收拾,径往钱公馆去。因今夜轮着钱公馆请客,一班赌友散了戏馆,早已在此聚会。霞仙和兰也随同前来。七太太见了叶姨太太,问她你家来的究是什么客,一去这许多工夫?姨太太附耳,把徐奶奶这件事告诉了她。七太太摇摇头说:“这样的人,我很不赞成。既然没有银钱,还要赌什么!变了东西做赌本,教我罚咒也不情愿的。”她说话时,身子背向着门,姨太太对她使眼色,教她低声。七太太回头一看,见徐奶奶也急匆匆的来了。她一眼瞧见姨太太和七太太正在讲话,自觉心虚,疑惑她们谈论自己,面容顿现局促不安之色。姨太太也恐七太太说话声音太高,被徐奶奶听见,慌忙起身招呼她坐。徐奶奶欢然坐下,对七太太点点头说:“昨儿我看你也输得不少罢。”   七太太笑道:“只一千几百块钱,希什么罕。今儿我家老爷,已加一倍赔给我了。赌钱必得有个人抱腰才好。赢了自己用用,输了横竖是别人的钱。若专想靠自己一人之力,赢得起,输不起。赢了钱欢喜,输了钱恨不得连身子都拿出去卖了,那有什么趣味。”徐奶奶不料她当面抢白,一时面红过耳。叶姨太太看得不过意,忙借话与七太太调笑道:“谁有你这般福气,嫁着这种好老爷,不过夜间连腮胡子,刺得皮肤生痛,也要你去熬的。”七太太笑道:“胡子虽然难熬,洋钱不是好东西好宝贝么!”   彼此一笑,断了话头。主人邀客入局,徐奶奶第一个抢推庄,众人知她这几天着实输得不少,故倒没人夺她的庄。无奈徐奶奶时运不济,晦气星跟着她脚跟儿转,坐上去,就是几副瘟牌,没有打几个照面,那小小二千块本钱,能挨多少时候。不到一刻钟工夫,金刚钻耳环咧,金刚钻戒指咧,两件很坚固的东西,忽然四分五裂,散入各人腰内,没了本钱。只好拍拍屁股起来,头面通红,颈项筋涨。叶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见了,都暗为叹息。一众赌客,没一个不赚着她钱的。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兰只带五块大洋本钱,跟着霞仙下注,居然一本十利,也赢了五十余元,心中好不欢喜。打起精神,预备再押,接徐奶奶推庄的,是个带大金刚钻戒指的半老妇人,兰不认得她,私问霞仙,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华姨太太。兰暗想:听说她丈夫华老荣,近来办一个什么厂,大为发财,想必她手头很足,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庄,大家赢她几个,倒很适意的。不但她一个人存这般希望,便是一班赌客,谁也不是存这个念头。见华姨太太推庄,都想大大赢她一笔横财。不比同徐奶奶赌时小出手,现在都拚命下注。   无如赌神菩萨,最为势利,对着没钱的人,便要欺侮。见了有钱的人,却也喜欢恭维的。华姨太太上手就是几副统吃,众人所赢徐奶奶几个钱,霎时间又数尽并回庄上。霞仙、兰二人备本无多,顷刻而荆其余本钱壮的,所输更多。华姨太太这一场庄,共推进五千有余,欢然起来,让周七太太做庄,起初也小有锋头,不过她在戏馆中讲话不小心,成了谶语,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带来的二千余元钞票,分给众人而罢。霞仙、兰二人因本钱已尽,空手不能下注,眼睁睁看着别人赢钱,心中好不难熬,私下议论说:“我们明儿。务必多带些本钱,不可再错过机会了。”   当夜输赢虽然不等,就中最失意的,惟有徐奶奶一人。她第一个上去倒了庄,腰无半文,却还不肯回去,站在赌台旁边,看这个输,那个赢,只看得眼中火冒,心内油浇,再也舍不得离开此地。后来台面散了,自己无可再看,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家。那时天已黎明。她家一班底下人,都在好睡时候。一个丫头开门略迟,徐奶奶好不动怒,不讲情由一顿嘴巴,打得她昏天黑地。走到房中,见床上被褥,没有摊开,又痛骂那娘姨不已。骂了一会人,想到自己身上,说:“这回我可死定了。”   做书的不敢放刁,有言交待。昨夜徐奶奶卖给叶姨太太的金刚钻耳环和戒指,并不是她自己之物。她自己又不穿素,因何有这白金镶的首饰?”有了这种首饰,就不致连五六千块钱,都输不起了。她自己所有的价值东西,早已押尽卖光。这两件物事,乃由一个珠宝掮客手中诳骗而来,她想赌本没处弄钱,才生出这条主意,把一个相熟的珠宝掮客,唤到家中,假说:“我有一个小姊妹,新近没了尊长,一切首饰,都不能插戴,要把黄金镶的拿去改镶白金,又因她这些首饰,都是外国来路货,镶工很为精细,舍不得把他挖坏了,故欲托你办一副白金镶的金刚钻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今天马上就要,你可办得到?”   珠宝客人听有交易上手,怎肯不答应,当天东跑西奔,不知从那里掮了这两件东西前来,送到她家,差不多有夜间十一点钟光景了。徐奶奶在家老等他,所以不及往月仙舞台看戏。那珠宝客人讨价三千,徐奶奶并不还他的价,连称便宜,让我送去给前途看了,明天来听我回音罢。珠宝客人平时与徐奶奶交易惯的,自然放心不疑。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带到叶公馆,起初想,若能向叶姨太太,押足三千块钱,晚间赢了,大不了化一个月利钱,赎他回来,退还珠宝客人,只消说前途不合意,就可不露痕迹。不料叶姨太太不肯接手,反杀她的价,只肯出二千块钱买他。她虽不免心痛,一想现在没钱做赌本,只要今夜手气好,能够赢他几千,就赔一千块钱,也上算的,不可因小气在这一千元上,没钱进场,失了机会,故此忍痛拿了叶姨太太二千元,将这两件钻饰卖了,回家在灶君菩萨面前,上了香烛,再到钱家,满拟一本万利,在这二千元上翻本透赢,不意千辛万苦,仍旧是两手空空,一点效验未见。少停珠宝客人若来讨取回间,将何对答?一念及此,着急万分,想想倘若活着坍台,不如死了干净。   看官须知徐奶奶虽有丈夫,却是出门做买卖的。每一个月,只寄二百块洋钱开销回来,如何够用,所以平日就拖着一屁股的债,怎禁得起现在加上五六千赌输的钱,真所谓罗掘俱穷,走头无路,舍死之外,别无生路。但世界上的人,除却古来一班忠臣孝子,烈女勇士,能视死如归的以外,时下所谓忠勇之辈,虽然天天说不怕死,及至山穷水尽,当真要死了,他宁可舍却忠勇头衔,躲在壁角缝里,请他死也不肯死。何况徐奶奶一个女流,虽已到此地步,她犹存着万一的希望。想那珠宝掮客,或者昨夜暴病死了,蔌患神经病,把我那件事忘了,我就有生路咧,故还挨着不肯就死,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听大门若响一响,一定是那催命鬼来了,我也只可死了。幸他家平常人往来,都由后门出入。直到饭后三点钟时候,方有人敲她大门。徐奶奶心中突突乱跳,开窗一看见不是那讨债的是谁!此时她仿佛催命符送到面前,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暗说他已来了,我就死也来不及,除非有手枪在此,或可马上自尽,舍此之外,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岂不羞耻。只可暂时见他一见,用话哄他跑开了。然后慢慢择一条死路不迟。想定主意,珠宝客人到楼上,见了她满面笑容,尊声:“少奶奶起来了。”徐奶奶点头。珠宝客人便自己端一张凳坐下说:“奶奶,头也梳好咧。”徐奶奶仍旧点点头。珠宝客人又道:“昨天那话儿,不知可曾看过了没有?”   徐奶奶对他看了一眼道:“你倒没忘记。”珠宝客人笑道:“这是我们的衣食饭碗,怎得忘记。”徐奶奶冷冷的答道:“看过了,东西那边要了。”珠宝客人听说大喜,连称:“多谢,少奶奶,劳神少奶奶。”徐奶奶说:“你慢慢的谢我,钱还没有收来呢。”珠宝客人道:“这倒不打紧,慢慢的不妨。”徐奶奶道:“那边约我今晚交钱的,最好你明天来。如其不相信我的话,就是昨夜那个时候来,也赶得及了。”珠宝客人大笑道:“少奶奶说出笑话来了,我们哪有不相信你少奶奶之理。别说几千,就几万都不打紧,我明天再来便了。”说罢,又拿出几样零碎珠宝,玛瑙钮头咧,小金刚钻咧,教徐奶奶拣选,可有中意的,作成几样,你替我介绍了这般大生意,买我的小东西,价钱一定格外公道。”   徐奶奶略看一过,仍旧还了他。珠宝客人辞去,房中已无别人。徐奶奶自言自语说:“现在正是死的时候了。若要挨挨,倒还有一夜可活。不过迟早胜不了一个死字,不如趁今儿天气好死了,明日还来得及出殡。寻死最好的东西,莫如服安神药水,其奈家中并无此物。教人去买,一定要惹他们动疑。次之如生鸦片烟,也颇有效验,不过很难下咽罢了。这东西家中倒有现成的,因她虽没烟瘾,却时常欢喜抽几筒玩玩,故此常年预备着。即忙开厨,取出烟缸,看看里面,还剩四五钱烟,死一个人尽够有余了。当下她先把房门锁上,一想不好,我在里面落锁,少停死了,外面的人不能进来,惟有毁门而进,将来岂不要赔偿房东损失。还是开了锁,虚掩着门,横竖底下人没我捺铃呼唤,不上来的。我死之后,他们也容易发现,省得多捱时候了。于是徐奶奶重复开了房门上的锁,然后倒一盅茶,和入烟缸内,一阵调,早已匀和。徐奶奶心一横,就此呷上两口,觉得舌头上一阵苦,直透入心中,又酸又苦,不知还是药性发作的快呢,还是什么缘故,顿觉头昏脑涨,四肢发软,冷汗横流,热泪直涌。幸亏神志还清,晓得就要死了,不肯倒在地上弄脏衣服,自己摸到床沿横卧,睁大眼睛等死。   岂知等了一回,仍旧没死,不过舌头上愈觉麻木,腹中也格外难受。徐奶奶一想,不好,这样死法,不知要死几天几夜。而且如此难熬,死也大不值得,不如换一个死法罢。当下意欲挣起身来,岂知生烟入肚,现在已略有点儿发作,横着犹可,坐起来马上头脑晕眩,眼前发黑,不觉又倒将下来。徐奶奶好不着急,幸床上装的电铃就在手旁,捞着了一阵乱捺,惊动楼下娘姨丫头,一同奔了上来,见少奶奶如此模样,都不知为着何故。徐奶奶见了他们,口都不能开了,用手指指台上,众人见台上一只烟缸,内盛半缸浑水,方知奶奶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丫头说:“吞生烟要用肥皂水灌的。”娘姨道:“请个外国医生来为妙。”丫头说:“请医生虽好,只恐时候太久,还是先用肥皂水灌的好。”   娘姨说:“好虽好,不过这里老爷是出门的。奶奶又没亲属在此,你若把肥皂水灌坏了她,打算怎么样呢?”丫头被她一句话提醒,就此不敢主张用肥皂水灌了,说:“这样就去医生罢。”娘姨道:“不但请医生,还得找几个奶奶要好的小姊妹们来此才好。请医生也得洋钱,奶奶现在正在昏迷时候,她所有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擅动,免得日后少长少短,当句闲话。你想想奶奶最要好的姊妹是哪几家,让我去请她们来,再商量别样。”丫头道:“我看奶奶平日,小姊妹往来的虽多,讲知己的,只恐一个都没有。或者王公馆二小姐与她还密切些,但不知究竟是否真心要好。她家离此并不十分远,你不如先把她请了来,再作道理罢。讲到医生,是一刻也迟不得的。没有钱,那边红十字会,有时可以不用化钱,你只消多拍他们医生几句马屁,就肯来了。最好你先跑一趟红十字会,然后再到王公馆,那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娘姨依言,急忙赶到红十字会,请了医生,然后往王公馆,给二小姐报信。王二小姐昨晚赌了一夜,睡到此时方起,还未梳头,听报徐奶奶吞服生烟,有人来请,她倒颇具热心,当时来不及梳头,匆匆带着娘姨,赶到徐家,那时外国医生已到,却和她家丫头一般主张,先用肥皂水灌她,呕出腹中的烟水,就有救了。他们去时,正当徐奶奶呕罢,靠在摇椅上,丫头在旁扶着,恐她跌倒。痰盂就放在面前,预备再呕,二小姐见她面如白纸,两眼下闭,涕吐狼藉,比之往日一朵花似的,大不相同,心中颇为怜惜。叫声姊姊,徐奶奶睁开眼睛,见了二小姐,不胜惭愧,即忙低下头去。二小姐问她为何寻此短见?徐奶奶不听犹可,一听眼泪和潮水般的直淌下来。二小姐见了,大大不忍,劝她道:“这几夜你输的固然不少,不过赌钱输输赢赢是常有的。今日输了,明日就可赢来,何以出此下策?”   徐奶奶听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小姐知她必有缘故,再三盘问,徐奶奶方把珠宝掮客的金刚钻这件事告诉她,二小姐听了,也不免摇头道:“姊姊不是我怪你,你这桩事干得太没脑子了。常言门角里疴屎,怎可不图天亮。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做姊姊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替你帮忙,你千万不可再想到歪路上去。明天珠宝客人来了,你可教她到我家来,我自有话儿发付他,你放心便了。”徐奶奶十分感激。二小姐因天色将晚,自己尚未梳头,夜间还有许多正事,急于回去。临行,再三叮嘱徐奶奶,在家宽怀,迟至明日,必有回音给你。徐奶奶连连道谢。是夜王二小姐到赌场上,果然将徐奶奶这件事发表,并说她现在急难之中,我们做姊妹的不能见死不救。彼此讨论之下,周七太太出主意,替她打三天头钱,了这件事,但不知谁肯借地方,尽这三天的义务。华姨太太说:“明天本轮流着我请客,既有这种事,我情愿移后三天。这三天倘没地方,就借我家亦可。点心等供给,索性都由我尽义务,不在头钱内扣算便了。”   众人听说都称赞华姨太太热心,当夜议定,次日,王二小姐先着人通一个信给徐奶奶,徐奶奶自然欢喜。珠宝客人来了,也不同他多说,教他到王公馆去。二小姐有话对你讲。珠宝宪法人见了二小姐,二小姐老实不客气,将徐奶奶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并说我等小姊妹们,现在已设法替她了这件事,决不少你一钱。你也不可性急,去逼徐奶奶,逼出人命来反为不美,隔几天仍到我这里讨取回音就是。珠宝客人听她这般说,只得唯唯退去。当夜一班赌客,都聚在华公馆,实行昨晚的议案,收下头钱另外收藏,预备将来总给徐奶奶了债。此法于徐奶奶方面,固然是莫大的盛情。岂知暗中被害的,却也不少。叶姨太太输了五千余金,她还不在意。霞仙也输到五百元光景。兰跟霞仙押的,自然也是输了,不过为数不大,只一百五十元左右,然而她却已心痛得了不得。第二天,带了三百块本钱,打算博他回来,不意仍旧输得精光。这一来,可把兰做小姐时候起头,到如今十余年的积蓄,一齐丢荆第三天,没了本钱,不能再到赌常偏偏这天霞仙赢了数百元,着人通知兰,教他第四天务必同去翻本。兰恐愈陷愈深,告诉来人,身子不舒服,不肯再去。霞仙笑她是个呆子。这夜乃是华姨太太自己的名份,前三天抽得三千余元头钱,已由王二小姐如数替徐奶奶了却纠葛,剩的钱一并给了她,劝她以后不可再到赌常徐奶奶千恩万谢,此后安分与否,我也不必交待。单表姨太太尽了三天义务,第四天轮着自己做东,自然招待得格外周到。一班客人,无不欢喜。吃罢半夜饭,买了筹码,就此开常赌不到数方牌九,忽闻外间人声鼎沸,门一开,冲进十余个包打听和外国巡捕。众人知风声走漏,捉赌来了,纷纷丢却筹码,打算滑脚。岂知两头房门,早有巡捕把守,休恐逃得脱一个。可怜这班小姐太太们,都和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一般,没一个不惊魂出窍。正是:打牌兴致连天盛,捉赌风波蓦地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一回钻脚路夤夜访权门显手段凌晨施骗局   前书说到一班姨太太小姐们,正在华公馆聚赌,突来巡捕包打听多人上门捉赌。他们一进来,就看准这房间还有两扇门可通别处,早有两名西捕抢步上前,一边一个,牢牢把守。此时房中许多人都变作笼中之鸟,一个没有脱逃的希望,彼此吓得面如土色,胆小的几乎哭将出来。幸这班捉赌的见她们都是女流,故也并不用野蛮手段,只问谁是头家?华姨太太那敢答应,不意一班赌客,以为得了头家,她们便可脱罪,因此不约而同的用手指指华姨太太。华姨太太此时,势不能不点头承认了。捉赌的也不多问,指挥人收了台上的赌具筹码等物,幸他们赌钱先买筹码,不用现款,现钱都藏在筹码箱内,置在华姨太太大橱中,故而未被这班人抄去。众人眼睁睁看他们拿了赌具,又挥挥手说:“你们在场的都要随我到巡捕房去。”   一班姨太太小姐们听到巡捕房三字,可真是自出娘胎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一吓,着实比适才更加几倍。照小说家老套形容,足当得尿屁直流四字,四肢都吓软了,立着的不知不觉坐了下来,坐着的更休想立得起身。众包打听见她们坐着不动,哪里忍耐得住,指挥巡捕拖她们起来。说也奇怪,这班堂客,身份本来很高贵的,有几个家中还用着巡捕守门,见了她,太太奶奶的叫,她们还睬也不睬,身价之大,可想而知。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反尊为卑,见巡捕一到,脚软的也硬了,不待动手,纷纷立起身,巡捕只喝得一个走字,彼此不约而同,服服帖帖的随他们鱼贯下楼,前呵后护,簇拥着出了大门。门口本停着各家的汽车马车,巡捕来捉赌时,这班汽车夫、马车夫可早已看见,所恨来不及进去报信,却都聚在门房中朝里张望。此时见巡捕押着主人等出来,见机的慌忙让开一条大路,也不敢开口招呼,不声不响,做一个冷眼旁观。   内另有个叶公馆的马夫,名唤阿憨,素有点儿呆气,见他家姨太太也在众人之内,他一想我家姨太太小脚伶仃,平日走一步路,还须娘姨大姐搀扶,此去巡捕房,着实有不少路,教她怎样跑得动,自己心一热,就此冒冒失失,上前问姨太太可要坐马车?叶姨太太还没接他的口,旁边一个巡捕,先已赏了阿憨一个嘴巴,打得阿憨昏天黑地,抱头鼠窜而逃。众位太太们见此情形,有几个想坐车的,也不敢开口了。幸他们到处不脱身分,在做太太奶奶的时候,自然走一步都嚷腿酸脚软,此时做了赌犯,犯人原该跑的,故他们由巡捕押往捕房,一路跑着,倒没一个人半路上闹跑瘫了,坐在地上休息的。当时情形,颇有可观。   十来个雄纠纠的探捕押着二三十个妖妖娆娆的妇女,走在路上,一边耀武扬威,一边垂头丧气,后面还有许多马车夫汽车夫遥遥相随,仿佛赛会一般。可惜那时候。已半夜三更,没事的人,早已酣然入梦。马路上往来的,只有些黄包车夫,他们有甚智识,只当是巡捕捉着了大帮野鸡,那有工夫过来观看,暗下却替这班人遮羞不少。到了捕房,值班的捕头倒还客气,并不难为她们,只一个个盘问名姓。幸她们在路上早有预备,没一个人肯说真姓名的,有些把自家娘姨丫头的名字报了上去。有几个因她家少爷狎妓忘家,平日将她少爷相好的妓女衔恨次骨,此时就将那妓女的名字报上去,以报平日之仇。捕房中倒也不管她们是真是假,一一抄了名字,教她们各人存五十块洋钱作保,后天上公堂候讯。众人身边洋钱本现成的,彼此拿出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