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28 页/共 56 页

运同闻言,颇出意外,心中暗暗纳罕。回家想了一夜,终不明白主任有何用意。次日,星干又派人把运同唤往侦探部,给他一包物件,密授机宜,教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务须秘密,不可泄漏。运同领命,携着包裹,径往找寻仪芙。见面后即将星干授他的密计,一字不易,转授了仪芙,并将包裹郑重其事的交他收藏。仪芙打开包裹,检点一过,颇为满意,应允运同即日依计行事,当夜便可下手。运同大喜,催仪芙同走。仪芙又将从前包、宋、钟三人遗下的衣服检出数件,将包裹加大,挟在肘下,和运同一同出来。两个人谈谈说说,一路步行到国魂家门首,运同探怀取出日记簿,将门牌号码抄上,教仪芙不可误事,自己在某处茶馆中等他回音。仪芙答应着叩门进内,寿伯等见了他,仍落落不甚理会。仪芙却并不把他们的冷淡放在心上,依然一团高兴,将包裹丢在桌子上嚷道:“笑话笑话,昨夜我家险些儿遭贼偷。一个贼已将房门撬开,恰被我起身小溲看见,一声吆喝,他才逃之夭夭。可笑二房东一家数口,都和死人一般。那毛贼在他房门口经过两回,他们始终没听得声息。幸亏我一嚷,不然准得失些东西。他们这般疏忽,可把我坏吓了,刻刻担心,不敢将东西藏在那边,恐被窃贼偷去。幸亏我也没甚贵重的物件,这包衣裳,请曾君替我放在衣箱中寄存几天,待我搬了场再拿回去。寿伯本欲拒却,又恐仪芙因此怀恨。心想他只将衣包寄在我这里,比不得邀我出去游玩,料无妨碍,因道:“寄存可以,不过你这包裹又没封锁,散放在我这里,教谁替你担负责任。”   仪芙笑道:“那有何妨。朋友知己,谁信不了谁,还要什么封锁。”寿伯正色道:“封锁虽不封锁,暗记你也须做一个,彼此明来明往,免得后论。如若含含糊糊,我只可推却不受了。”仪芙笑道:“好认真。”一面将缚包裹的带解开,交叉十字式系了,打了一个双扣,笑说:“这就是我的暗记,你也可以放心了。”寿伯不言,从床底下拖出衣箱,开了锁,将衣包塞入,重复锁上,推回原处。仪芙看罢,心中暗喜。推说我还有别事,去去再来。众人都不理会,仪芙大踏步出来,自向茶馆中找寻运同去了。这边美良待仪芙去后,方对寿伯道:“他又拿什么东西来寄在你这里?何不打开来大家看看?”寿伯摇头道:“你也太多事了,适才你没听得他说是衣裳么,况他包裹上又做着暗记,何必再开他观看,惹他疑心。”   美良道:“他那暗记,不是一个双扣么?这种结谁扣不来,我们务必看看他包裹内藏的什么珍宝,也许有那话儿的表记。”说着向复汉等努努嘴。复汉等也都赞成,教寿伯开看。寿伯本不愿意,此时听了美良表记一句话,不知怎的,忽发好奇之心,便教楚雄在门口把风,休被仪芙进来撞见,自己拖出衣箱,重复开锁,将包裹取出,美良接来放在台上,解开带子,见包里面上是些棉夹袍褂,中间还有个小小蓝手巾包,拿上手很为沉重,美良打开一看,大叫表记来了。众人都把头颈伸长着观看,却见小包中有三四副银手镯,五六根镀金压发,还有一只玉钏。众人见了都很诧异说:“这不像那人之物,很像是乡下妇女的首饰,不知仪芙从哪里得来,珍藏至今。”美良颠头播脑道:“这还有甚疑义,那厮平日品行不端,谁不知道,一定是他在家乡时相好妇女送他之物。”   话犹未毕,复汉又在包裹底下寻出两件女衫,都是很阔的镶滚,又长又大,近时已不多见。众人看了,更信美良的话儿不错。再翻下去,只有一柄手枪,数十颗子弹,其余都是些旧衣服,并无一件值钱之物。寿伯看罢呕气道:“这些东西丢在垃圾桶中也没人要,还值得郑重其事的寄在人家衣箱里呢。”正言时,房门口闯进一人,众人冷不防都吃一怔,因房门口本有楚雄把守,不意楚雄在美良发现银饰时也挤进来观看,此时还未回防,有人进来,并未留意。幸得来者不是仪芙,却是国魂。国魂见他们聚在一堆,问他们瞧什么?美良对他招招手说:“你快来看,仪芙寄在这里的好东西。”又将首饰衣服一件件指给国魂观看,口中还带着浪谑。众人听了,都笑不可仰。国魂斗的想起一件事来,问寿伯他这些东西拿来有多少时候了?寿伯道:“才拿来不多一会。他说昨夜家中失窃,故而寄存我处。”   国魂又问他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曾否见他藏有这种物件?”寿伯道:“那却不能仔细,因各人有各人的衣箱,哪一个去管他箱中藏的是何物件呢。”国魂叫声不好,“你们休得上了仪芙的当,他也不是痴人,岂肯将情人送他的物件轻易交代你们,只恐还有别种作用。况他既说自己的衣裳,为何平时他爱穿西装,包裹中尽是中国袍褂,而且太长大了,不像他自己之物。还有手枪子弹,乃是犯禁的东西。他既怕贼窃,便该留着防身,送来何故?此中未免不合情理,莫要他昨儿一计不行,今天又使第二种计划来害人,这却不可不防的。”寿伯被他一句话提醒,也觉得仪芙的举动,大是可疑,心中颇为害怕,对国魂道:“可惜你适才不在这里,我却没料到这一着。现在我已将他的包裹收下,如何是好?”   国魂想了一想道:“不妨事,幸亏发觉得早,你们若不开看,糊里糊涂的放在箱内,可就坏了。此时不如把来丢在对弄空屋中,横竖那边也是我们自家的产业,钥匙都在这里,锁着门料不致遗失,万一所料不实,仪芙来要时,可说因箱中堆放不下,故而藏在那边。只消不散失他的东西,料他也不能和你为难。就使失了什么,好在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几件东西,值不了多少钱,就赔偿他何妨。”寿伯听说,点头称是,仍教美良照原式包好,交叉十字系上带,打了个双扣,交给国魂,拿钥匙锁在空屋里面,众人方得定心,都猜度不出仪芙送这包裹来怎样害人。楚雄神经最敏,第一个开口说:“我明白了,一定那柄手枪内装有自动机关,到了三更半夜,机关发作,这管枪能自己跑出箱来,一个个将我们打死。曾见一部外国小说中有这段故事。仪芙看书最多,或者被他研究出书中奥窍,做而行之,也未可知。”   众人都笑他说梦话,楚雄自以为所料一定不虚,你们晚间静听空屋中枪声罢,彼此纷纷议论,到上火时分,独不见有甚意外举动。仪芙也不再来,寿伯以为国魂杯弓蛇形,自惹疑障,寄存物件,原是极平常的事,岂有什么恶意,便是众人也渐将这件事忘怀。谈家仆妇开出晚饭,美良知道寿伯新买了瓶三星白兰地,教他倒一杯出来,大家轮流呷呷。寿伯初还不允,经不起众人相强,只得拿出酒瓶,斟上一浅杯,自己先呷一口,递给美良,彼此轮流呷着。才呷得一圈,就听得外间有人叩大门声响。美良说:“一定是仪芙来了,我们四个人只有一杯酒,莫让他进来擘了蟹脚去。”吩咐娘姨出去开门,若是尤先生,可告诉他我们同你家少爷都出去了,教他明儿来罢。”娘姨答应着出去开门,众人依旧传杯欢饮。忽闻一阵脚步声,娘姨引进四五个人来。为首两个乃是外国人,娘姨手指着众人道:“这便是曾、李、胡、吴四位先生。”   那两个外国人听了,对他四个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露出迟疑不决的模样,回头对他同来的三个中一个短小精悍的说道:“可就是这四个人吗?”那人口操着北音答道:“正是。”外国人闻言,便向寿伯等挥手,令他们站出来。寿伯等不知就里,不敢不依,一同离席,外国人教他们站立一旁。又向同来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蓦地从身畔取出两副手铐。外国人从旁帮忙,将四人锁作两串。不但四人吃惊,连娘姨也大惊失色,意欲奔进去向国魂报信,被一个外国人挡住门口,不许她跑开。教一人守着寿伯等四人,其余三个便翻箱倒箧,大肆搜寻。有几只加锁的衣箱,也向他们要出钥匙。一一开看。寿伯此时,已知是仪芙包裹的作用。美良等也都明白,深幸国魂见机,先事预防,不然被他们将这包东西搜去,不知还有什么重要关节,故他们起初虽不免有些恐惧,这时反觉泰然,看这班人东寻西搜,外国人只顾摇头。那操北音的人,却十分着急。这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对他说道:“这里没有凭据,你别要弄错了。”   那人争辩道:“决不会错,一定在一只衣箱里。”外国人令他自己搜寻,他逐一寻过,也没有寻出什么,急得满头是汗,说也许移到屋主人的房中去了。外国人笑道:“现在由你,寻不到再和你讲话。”当下便教娘姨引路,和那人同到里面国魂房中。国魂此时恰在上房和他娘同妹子一起晚膳,房中无人,尽他们大搜特搜。搜索多时,仍无所得。那人意欲上楼寻觅,外国人不依道:“我们只奉命逮捕姓曾的等四人,没奉到搜寻姓谈的住屋的命令。在此寻觅,已不免违法,焉能再搜别处。”那人无奈,只得重回外房。恰巧国魂楼上吃罢饭,还不知下面闹出了事,兴匆匆的奔下楼来,想和寿伯等讲话。一跨进房门,就被他们扣住,国魂不知所以,又见寿伯等四人都上着手铐,益发吃惊不小,两眼呆望着他们,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寿伯恐他误会,意欲将头里情形告诉他知道,才一开口,就被外国人喝住,教他不许做声。寿伯不敢多言,两个外国人互相商议了一会,也不再搜别处,就押着他五人一同出来,门口还几个巡捕把守着。外国人派两名华捕留下守门,其余簇拥着五人向巡捕房而去。这边娘姨飞报上楼。谈老太太得知,惊得几乎发昏。汉英也不知他兄长和寿伯等被捕究为何故,因国魂没有把仪芙寄衣包这件事向他妹子谈起,故而全不知道,还疑是从前党案嫌疑,政府行文捕房拿他的,明知凶多吉少,心中好不担忧。又因老母只有他哥哥一个儿子,若知他因反对政府被捕,深恐老人家急坏了身子。自己心内虽然着急,口中还不住安慰老母不必忧愁,说大约曾君等在外间惹了什么祸,带哥哥前去做见证,决不妨碍的。谈老太太听说,不禁老泪双抛道:“都是你哥哥平时忒爱交朋友的不好,不然在家念念书,也不致受人牵累了。姓曾的这班人,究竟是什么好朋友,成年的养在家里,请他们吃饱了饭不算,还要闯出祸来,累及我儿。往日我劝他不必胡乱招人来家,他不肯听我的话,现在当真闹出乱子来了。他六岁丧父,我将他拖到成人长大,也很不容易。倘有三长两短,教我还有甚么心绪再生人世。”说罢大哭。汉英也禁不住流泪道:“母亲休得悲伤,哥哥平日待人和气,外间没有冤家,此去决无妨碍,让女儿亲自到巡捕房去探听消息便了。”   老太太含泪命她须要小心,不可造次。汉英诺诺连声,回房换了衣裙,下楼出门。不意门口有两个巡捕把守,不让她出去。汉英好生着急,又不敢将此事告诉老母。只可躲在楼下,不敢上去。走到厨房中,恰巧厨子和娘姨议论着这件事,见她来了,顿时住口不言。汉英见了他们,心生一计,悄向厨子说:“适才我出去,门口巡捕不放我走,你可提一把铅壶,充作泡水出去,料巡捕不致阻挡,到了外面,你可把铅壶寄在别处,往巡捕房去打听打听,少爷和曾先生等究为什么事被捉的,赶快回来告诉我知道,不可有误。”厨子领命,拿把铅壶出去。汉英便在国魂卧房中等候回音。厨子走到门口,巡捕又上前拦阻。厨子说我去泡水,马上就要回来,为何不放我走路。巡捕回言,我们奉命守在这儿,不许有人出入,岂能放你出门,厨子笑道:“我去泡水,乃为冲茶之用,里面茶水一滴都没有了。照这样子,岂不要把我们一家人活活渴死么!既然你认真办公,我也不愿意妨碍你的公事,横竖老虎灶离此不远,请你替我去泡一壶水,我在这里代你守门,岂不两便。”   巡捕听说,不觉笑了,让开一条路,喝声滚罢,厨子大笑着出来。转了一个弯,将铅壶丢在一家熟识的小店内,奔到巡捕房门首,探头望了一望,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些看不出什么动静。意欲走到里面去问问,又觉有些胆怯,深恐走了进去,就走不出来。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被一个门岗巡捕瞥见,喝问做什么?厨子硬着头皮上前,对他拱了拱手,又不敢开口就向他打听主人的事,想另找一句话头,一时竟无话可说,呐呐半晌,始说:“对不起,请问一声,这里可是巡捕房吗?”那巡捕听说哈哈笑将起来道:“你这人莫非是个瞎子,这里是巡捕房,谁不知道,还用得着问信吗?”   厨子说了这句话,也自觉好笑。又道:“多谢多谢,再请问一声,适才有个姓谈的和姓曾的五个人,被外国人捉进来,现在怎样了?”这巡捕闻言,对他面上端详了一会,正色道:“有的,这是一桩盗案,由外县移文来提,现都押在里面,你问他则甚,莫非你是他们的同党么?”厨子闻言,吃了一惊。又见巡捕面色严厉,深恐连累自己,不敢再说,只得掉转头飞跑回去复命。正是:惹起风波殊险恶,探来消息更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回泄机关弄巧反拙访消息因爱成仇   厨子自出门到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候,汉英在家已等得很不耐烦。见了他,问他为何一去多时?厨子回言,我双脚并未停留,大约小姐因等人心焦,所以觉得时候多了。汉英又问你到巡捕房,可曾看见少爷?厨子摇头道:“难得很。莫说见少爷了,连门都走不进呢!”汉英惊问所以,厨子便把和门岗巡捕对答的话,一一向汉英说了。汉英闻言,暗暗吃惊。心想寿伯等都是哥哥同学,自日本游学回来,向住上海,光复后同入军政府办事,并未到过别处。而且都是良家子弟,见政治不良,意图革新,或者有之,至于偷盗抢劫之举,料他们未必肯降格出此,缘何有外省移文来提这句话呢。想必厨子蠢材,头脑不清,胡缠错了,这件事只有自己出去打听,方能明白。怎奈巡捕不放人出门,教人有法无使处。不过今天已在昏夜,出去也未必有甚法想,还是待明日天明,再作道理便了。主意既定,即命厨子退去。自己走到楼上,见了老母,诈说已出去打听过了,乃是件极小之事,哥哥暂留捕房,明日必能回来,望母亲不必耽忧。老太太听了,那里放心得下。母女二人,整整的愁了一夜。   次日清晨,汉英起身,往门口看看,仍有两个巡捕守着,不过已换了班,不是昨夜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也比昨夜两个和善。见了她面上都带着笑容,毫不像有恶意。汉英原不比娇羞怕见男客的女子,大胆上前,问他们道:“你们二位奉着谁的命令守在这里?为何不放我们进出?”一个巡捕笑答道:“我们奉的自然是外国人的命令,也不是不放你们进出。因你这里窝藏强盗,昨夜搜索未周,没找到完全证据,所以派我们守在这里,不许屋中人私运物件出去,以备日后重搜。倘有形迹可疑的人前来,也须逮捕。你们如若光身出去,自然无妨。”汉英听他说出窝藏强盗四字,不觉又吃了惊。暗想这句话缘何与厨子所说的相同,莫非寿伯等当真作过强盗吗?不如向巡捕问问,或能知道端的。便问:“你说什么窝藏强盗,这强盗叫甚名字?因何破案?你可以告诉我听听吗?”巡捕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莫非你不是这屋子里的人么?”汉英道:“是虽是的,不过我们只知这屋中都是安分良民,强盗从何而来,我们却不能知道?所以请你仔细告诉我们听听。”   那一个巡捕摇头道:“昨夜恰值我落差在外,只晓得大略情形,若问仔细,须问那一位,他昨夜正在写字间当值呢。”还有一个巡捕笑道:“适才我没告诉你吗,你倒把这好差使荐给我了。我请问这位大小姐,是不是姓谈,昨夜带进去有个姓谈的,是你何人?”汉英回说:“是我哥哥。”巡捕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件事幸亏你们住在租界上,有外国人保护。不然你哥哥和还有那四个人,准得送命。但现在性命能否保全,还未可预料。如若那边交得出完全证据,我们外国人虽欲帮忙,也无能为力。因耽搁你家的那四个人,从前曾在清江浦地方,和王大肚子、陆老窝子抢劫典铺杀人放火,王陆二人已在当地拿获正法,他四人逃来上海,久缉未获。昨儿有一个当初和他们一同犯劫的小喽,名唤贾见正,在南市被侦探拿住,供出这四人住在你家,据说还有贼物藏着,所以行文捕房,会同外国包打听前来捉拿。昨夜拿到巡捕房,依内地来探的主意,当时使欲带回去转解清江浦归案讯办。我们外国人因没搜到贼证,而且那边也只有一纸公文,并无别样证据,恐有别情,未肯答应,要他们将贾见正解来审问明白,始允引渡,现押在巡捕房中。你哥哥虽非同党,却是窝藏,不免有罪。为今之计,惟有请一个有名的外国律师,解公堂这天,前往辩护,或可减轻罪名。若能不引渡内地,就可保得住性命了。”   汉英闻言,吃惊非小,知道巡捕之言,必非虚话。但寿伯等也决不致做强盗,内中必有别情。当时也不再和巡捕多说,向他道了声谢,回转里面,心中自忖,这件事还是告诉娘的好呢?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告诉了她,恐她年高人急坏身子。如若不告诉她,又恐她日后知道,抱怨自己蒙蔽。想到后来,决意宁使自己日后受老太太的埋怨,不愿此时口快告诉了她,令她耽忧。现在哥哥被禁捕房,无论这件事是不是被人陷害,依那巡捕之言,请一个律师,,代为辩护,虽然多花几百块钱,纵使无功,也决不致有过。好一个刚决有为的谈汉英,她想到这里,并不犹豫,立即更换衣服,出来找寻律师。她自己英文程度,本来很高,也不用翻译传话,自和律师当面谈判。律师因未究案由,须得盘问国魂的口供,故与汉英同赴捕房,先和头捕接洽过了,又在押所中提出国魂。国魂身子虽然被押,心中并不惧怕。见了汉英,反安慰她,教她和老母不必忧愁,普天之下,逃不过一个理字,虚则虚实则实,诬我们读书人为盗,谁能相信。我知道内地侦探,因我们都是民党中人,贪功图赏,意欲将我们卖与政府。又因我们身在租界,无法逮捕,才生出诬良为盗的法儿,想蒙蔽捕房,当作盗案办理,允许他们引渡,说什么转解清江浦归案。只消一到内地,就可由他们做主了。他们用计虽狡,无奈我等喉舌尚存,岂不能当堂揭破,何足惧哉。”   捕头听了,喝他不许多言。律师略略向国魂盘问了几句话,因案中着重曾寿伯等四人,又请捕头将他四人提出。国魂知道汉英已替他聘请律师,心中甚喜,又央律师也替寿伯等四人代表辩护。律师应允,因须一个个问话,故在捕房中耽搁了不少时候。问罢出来,汉英自回家内。见守门巡捕正向一个探望的人盘问来历,那人见了汉英,忙说女士回来了,为何你家用巡捕守着门,不容我进内?汉英见这人便是仪芙,想起那天汽车肇祸一节,心中颇为怀恨,意欲不去睬他。猛一想适才哥哥说诬良为盗,是内地侦探意图拘捕民党的狡计,那天汽车也有侦探暗算的嫌疑,汽车是他借的,而且他从前也和寿伯等一处办事,为何昨儿内地移文捉人,偏偏不列他的名字,前后都有可疑,别是他一个人捣的鬼么?幸他正在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我不免用计探出他的口气。如果是他作祟,我便可将此言告诉律师,也容易开脱我哥哥和寿伯等罪名了。心中想着,面上赔笑说:“原来是尤君,里面请坐。”   巡捕见他和汉英招呼了,遂也不再拦阻。两人同到里面,仪芙问他令兄那里去了?汉英实说道:“哥哥昨儿不知为了何事,给巡捕连夜捉进去了。”仪芙闻言假作失惊道:“怎说?还有寿伯等呢?”汉英道:“何消说得,自然也一同捉进去了。”仪芙听了连称奇怪,口中说着,两足直向寿伯等卧房而去。汉英随他进内,仪芙第一眼先看寿伯床底下那只皮箱。回头见汉英随着他,不敢动手开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对汉英说:“这件事真是奇怪,你可晓得巡捕房因何来捉他们的?”汉英摇头道:“我如何知道。适才我往巡捕房打听,据说为盗案牵累。试想你和我哥哥多年共事,可曾见他作过强盗没有?这句话说来叫小孩子也不肯相信的。”仪芙摇着头,连说奇怪。又道:“你在捕房中可听得他们说有贼证么?”汉英正色道:“既不为盗,何来贼证,尤君此言从何说起?”仪芙脸一红道:“女士不可误会我的意思。捕房中既未搜获贼证,足见你哥哥等都是无罪之人,我们也可辩驳,要求捕房释放他们出来了。”   汉英叹息道:“究竟我是女流,见了外国人,已觉害怕,哪里还敢辩驳。可怜我只有一个哥哥。又没第二个亲热些的人儿,可以代我出力。也是我自己眼界过高的不好,当年学堂里有个姓王的教员,向我求婚,我没有答应,不然此时倒也可以作个帮手了。”说罢粉颈低垂,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儿。仪芙见了,颇为不忍,柔声道:“女士何必伤感,令兄素来安分,料想内中必有别情,或被寿伯等所累,我尤某对于寿伯等四人,虽不能担保,但令兄一人,我却可以勉尽微力,保他无事,不知女士可用得着我效劳?只恐女士当我外人看待,用我不着罢了。”汉英听罢,举目看仪芙面上,颇露激昂慷慨之色,暗想适才我只含糊告诉他盗案二字,并未说寿伯等被人扳出抢劫,我兄窝藏,缘何他倒知道我兄为寿伯等连累,这句话便是个大大破绽。况他又不在捕房办事,焉能独力担保我哥哥无罪,显见内中有弊。因此更不肯放松,眼望着仪芙娇声说:“尤君此话当真吗?”仪芙笑道:“我岂敢欺骗女士,但不知女士可肯当我自己人看待?”   汉英听说,粉面上顿时涨得绯红,忍怒强笑道:“那有何难,不过你须答应我一件事,限你今天调查明白,究竟我哥哥因何被捉,此中有何作用,将什么法儿为他开脱,查得明白,也可显显你的能干,那里你向我说什么,我就无不答应了。”仪芙好生得意,呵呵笑道:“这件事不须调查,我已略知一二。因你哥哥从前与我闹过意见,外间一班人还没知道我同他业已讲和,所以常有风声吹进我耳朵里来。他昨儿被捉,面子上虽说盗案,其实都是侦探使的瞒天过海之计。因租界上协缉盗案,最为容易,若能人贼并获,便可马上引渡。寿伯等都是政府通缉的党人,若将通缉文到租界上协捕,外国人便要认作国事犯,不免多方留难,故而改变方针,诬他们为盗,以便立刻引渡,幸亏证据不足,还在捕房押着。不过一个人既为侦探所注目,便仿佛害传染病的人,微生虫充满血管,万难幸免,好在他们只注重着寿伯等四人,将你哥哥作个陪客,罪名还比他四人轻些,所以我可以担保你哥哥决无大碍。只消将寿伯等四人丢开,请一个得力的律师,专为你哥哥辩护,说他幼时曾与寿伯等同学,后来天各一方,不晓得他们为非作歹,误留他们住在家里,不知不罪,认些罚款,便可了事。女士以为如何?”   汉英听了他这一片话,宛如他自己将设计陷害寿伯等的狡谋,亲口招认,不觉气愤填胸忍无可忍,陡然敛住笑容,桃花面上,满罩冰霜,戟手指着仪芙骂道:“姓尤的,你这衣冠禽兽,还要装甚么假面目哄人。我晓得私通侦探,诬良为盗,都是你一个人的狡计。前天故意教汽车开往华界,也是你的阴谋。天幸半路中出了乱子,未能遂你之意。你一计不成,又施二计。现在你又欲妄想于我,代我划策,出尔反尔,禽兽不如。老实对你说,我谈汉英早和姓王的有了婚约,你休得做梦。就是我不和他订婚,也不能嫁你这个畜类。明儿我就将你适才一片话,告诉公堂上,教他们知道你们这班当侦探的人一味害人,不顾天良的辣手段,以后不再受你们之愚,看你们再有什么新法儿想出来。”说罢,怒气勃勃。仪芙听话头不对,不等她说完,已一溜烟逃走出来,心中好生后悔,不该说话太直,被她听出破绽。见了运同,也不敢提起此事。只说谈家门口有巡捕守着,不能进去一看贼物是否还在箱内。运同也无可奈何。这边汉英也将仪芙漏泄的口风,告诉律师。律师怪他不该当场喝破,任他脱身逃走。理应哄他到我写字间内,将他口供录下,日后便可依着这条线索辩护。如今他既自知机关败露,暂时决不敢出面。明日上堂,便不能将他之言当作侦探诬害的凭据,岂不可惜。汉英后悔无及。其实做律师的,都和医生一般,天然有种吓人手段。无论事轻事重,在当事人面前,必须说得加倍郑重以便从优索酬。这律师口中虽说仪芙之言无用,心内却把这句话当作驳案主脑。第二天上公堂,先向问官发表说:“被告等都是民党要人,请堂上注意。近来官家侦探,对于民党中人,每用种种狡计,诱捕图赏。这种事在英法租界,已发现多次,敢请堂上对于原告见证,格外留意。”   那原告见证,便是前文所说南市破获的盗伙贾见证,身穿长衣,剃得很光的头,双手虽被铐着,面上时露笑容,对着押他来的侦探,不住挤眉弄眼,仿佛所犯的罪,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此时听了律师的话,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就是堂上中西二官,也颇有所触,遂命寿伯等五人一字排开,令贾见正逐一指认。贾见正闻言,吓得面如土色,眼望着押他的侦探发呆。那侦探也面红耳赤,连向贾见正使眼色,令他快认。见正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指着国魂说:“这人便是曾寿伯。”   寿伯听了,忍不住好笑。堂上令见正再认,见正又把寿伯指为复汉。美良、楚雄都没认错,因供单上只有寿伯等四人,国魂并不在内。复汉站在最后,见正挨次认去,把复汉当作国魂,便宜他没被拖进。堂上见此情形,已有几分明白。再研究原告供辞,也颇有矛盾之处。再看被告等四人,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不像杀人放火的强盗,又经律师反复辩驳,愈显得被告都是正当政党,确被侦探贪功诬害,图谋引渡,欺蒙当道。问官颇为震怒,陪审领事更愤不可当,便欲判将中国侦探和贾见正二人收押西牢,治以应得之罪。倒是会审官因那侦探虽然可恶,究竟算是政府用人,若在租界上治罪,办一个侦探事小,有损中国国体事大,所以极力和西官争回,将侦探贾见正二人押往内地军署,自行惩办。寿伯等一干人,当堂开释。   国魂回家,汉英将仪芙曾来歪缠,吐露口风各节,对他说知。国魂等益信此番风波,果然不出所料,确系仪芙一个人从中作祟,很叹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决不能再当他朋友。幸亏仪芙也颇知趣,就此不再出现。租界当道,虽将此案办得颇快人心,犹恐界内真有盗匪匿迹,不免被内地侦探藉口,因此严饬各捕房选派探捕,每夜往各旅馆客栈检查,如有形迹可疑的人,混迹其间,准其盘问来历,随时拘捕。包探徐阿珊,也奉了上官之命,在四马路一带旅馆中调查。有一天他查到一家中等旅馆,先翻他们循环簿,见本日新到的寓客,内中有个吴君夫妇,旁边加注一行小字道:其妇某国人。阿珊见了,颇为动疑,心想中国人既能娶某国妇女,必是富人,富人又何必住这中等旅馆,其人行迹,未免可疑。当下看他住的是五十三号房间,随命茶房带领他往五十三号一看。阿珊见了这个吴君,不觉破口称奇。原来此人非别,便是从前相与倪俊人姨太太案发逋逃海外的新剧家吴美士,还带着一个东洋妇人,美士见了阿珊,也不觉呆呆一怔,暗说不好,此人乃是俊人的心腹,怎么我吴美士倒运到这般地步,今儿第一天归国,劈头第一个熟人,便遇这个冤家。若被他重翻旧案,带我去见俊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此时也顾不得有茶房人等在旁,只可难为他两个膝盖,一弯腿跪在地下,说:“徐伯伯多时不见了,我向你请个安,万望你不可告诉倪老爷,说我已回上海。实因我在东洋,已是吃尽当光,连下处钱都化不起,所以溜回来的。不然,我决不敢自投罗网,到这里来寻死的。你老伯伯素来宽宏大度,决不计较我小人过失,请你把从前那件事揭过,只当没有这句话。自今以后,我还得求你老伯伯照应照应。今儿我先给你叩两个头罢。”说时连连叩首,倒把阿珊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慌忙将他拉起道:“你这朋友,何必行此大礼。从前我们不过奉公差遣,也不是有意跟你过不去。如今上头既不逼紧,我们自然也不来难为你。不过你自己还得识时务,暗藏些儿,倘若仍旧要堂而皇之,出头露面,有朝被前途得知,闹出别样事情来,那时莫怪我姓徐的不肯帮你的忙就是。”   美士连说这个自然。阿珊见他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教美士坐下,自己也拖张凳子坐了下来,问他出门后的经历,何以弄得如此狼狈。美士离申时,本带有无双送他的七百余元金叶,和自己原有百余元当头,黄百城送他的五十元,除去船费开销,到东洋时犹存八百金左右,足够入学堂念书的经费。无如美士浪荡已惯,意马难收,到了东洋,无拘无束,那里还想到无双劝他的说话,顾什么读书上进。他在上海的时候,就久慕东洋下处女人的大名,所以一落下处,就结识了个当地女人。后来交结了留学界,手面更阔。因中国留学生在东洋,虽然不乏热心求学之士,但有班富家子弟,留学二字,不过哄骗父母的名目,其实何尝念什么书,天天征逐花丛,狂嫖滥赌。家资富有的,固然没甚希罕。可怜美士所带资本有限。怎能和他们并驾齐驱。所以没几时就床头金荆幸他朋友多,这边借借,那边凑凑,居然又被他挨过多时。其奈朋友有限,花费无穷,渐至百孔千疮,一屁股都是债。朋友处一而再再而三,势难第四次开口借贷,欠了下处钱,也没法应付。美士急中生智,便哄他相与那个女人说:“我本是上海有钱人家的儿子,因父母强要我娶一个不齐整的女子,我心中不愿意,一怒就跑到东洋来,幸得和你相识,千里姻缘,也是前生注定。现在家中已有信来催我回去,允许我自己做主,爱那个便娶那个,我和你爱情也不为保所以我想带你回到中国去文明结婚,成其夫妇,不知你意下如何?”   妇人听了,觉得甜蜜的十分有趣,当下一口应允。美士又说:“我此来带钱不多,用到现在,业已罄尽,若写信回家去汇,不免又要耽搁一两个月,岂不误了我二人的佳期。如不等家中汇来,奈这里欠的房饭费,和回去船票之资,都无处设法,如何是好?”那妇人听说,想了一想道:“船票钱果然是少不得的。房饭费还在其次。我历年积下的薪工钱,大约可以够我二人往中国趁二等舱的船费了。”美士道:“房饭费呢?”那妇人道:“房饭费由他去就是。”美士笑道:“不给房饭费,房主人如何肯放我们出门呢?”那妇人低声道:“我看你带的行李,也值不了多少钱,何不丢在这里,光身出去,假说和朋友出门游玩,一两天就可回来,我先买张船票,在码头上候你一同上船,待房主人发觉时,你我已在大海中流了。”   美士大喜,当夜又往朋友处借些衣服物件,在当铺中押了钱,准备大大撒他一泡烂屎,到轮船开班这天,那妇人先告假出去,美士如法泡制,辞了房主人,赶到轮船码头,那妇人已买了票老等着他。美士见她还带着许多大包小札,心中暗暗好笑,上船不多时,就开离码头,说也有趣,美士从上海到东洋时,是逃走出去的。这回从东洋到上海,也是逃走回来的。一去一来,脱不了一个逃字,可谓始终如一。今天船到上海,美士对那妇人说:“中国人规矩,新妇见翁姑,必须设席,请齐亲戚,一同见礼,否则礼为不恭。你我暂时未便回家,只可先借客栈住几时,慢慢的打发人通知家中,教我们预备好了,再行回去不迟。”   那妇人信以为真,随他到这客栈里住下,恰巧当夜被阿珊查栈房遇见,盘问之下,美士未便将真情告诉他知道,只说到东洋因水土不服,一病至今,盘缠用尽,不得已重回上海,想换一个名字,仍旧做戏,求你老伯伯替我帮忙。阿珊摇头道:“你打算在大英地界做戏,虽然可以换名字,只怕认得你的人太多,仍旧不免危险。惟有华法两界或可去得,你若因暂时没有钱用的话,我这里有二十块钱,不妨借给你权时救急,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常”说罢在身畔摸出一个纸包,丢在美士面前。美士颇出意外,心中感激万分。阿珊又问他那夷婆是谁?美士一时回答不出,呆了一呆,方说是同船相识的,因省费起见,所以合借一个房间。阿珊已知就里,微微笑了一笑。美士忽然想起无双,问阿珊道:“老伯伯你这几天可曾见倪家姨太太?”   阿珊道:“见虽见过,不过她是太太们,我等乃是下役,所以无事不便讲话。”美士道:“不知老伯伯可能替我通一个信给她,说我已回上海,住在这里,请她得便,打发一个娘姨到这里来,我有一句话说。”阿珊听说眉头皱了一皱,暗说你才得了性命,又想吃天鹅肉了。当时本欲不答应他,无如被他老伯伯长老伯伯短,叫得十分过意不去,只得说:“这句话我暂时未便答应你,且待见了姨太太,看能说不能说,再作道理便了。”美士闻言,当又叩头道谢。阿珊走后,妇人问美士刚才那人是谁?你为何见了他只管磕头?美士笑道:“他乃是我父亲的朋友,分属长辈,我中国古称礼仪之邦,小辈见了尊长,无论什么地方,必须磕头为礼。因你还没认得他,不然也须对他叩头呢!”妇人又问:“这长辈来此则甚?”美士道:“他奉着我父之命,来此探望我们,好择日预备回去。”那妇人点了点头,又指着阿珊给他的那个纸包说:“这是什么东西。”美士道:“这是长辈给我的叩头钱。”说着打开纸包数了一数道:“恰正二十块,足够我们十天用度呢。”妇人听说,就抱怨美士道:“你方才为何不招呼我也给这长辈磕几个头,岂不可以多得二十块钱呢。”   不表里边二人讲话。再说阿珊出了客栈,自己颇觉好笑,暗想我阿珊生平,只讲究赚别人的钱,不意今儿糊里糊涂,被那厮叩了几个头,倒贴出二十块钱腰包不算,还要替他往来通信,真教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夜并未往无双处报信,到第二天早上,自己先打听俊人昨晚宿在卡德路公馆,才放胆到爱尔近路倪公馆,说有事须回倪老爷。娘姨回说:“老爷不在这里。”阿珊道:“老爷既不在此,就和姨太太说,也一样的。”娘姨道:“姨太太还睡着呢,你请坐一会,让我去看看。”一面奔到楼上,唤醒无双说:“包打听阿珊有事要回老爷,我告诉他老爷不在家,他说对奶奶讲也一样的,现还坐在楼下,还是叫他停一会来呢怎样?”无双伸了一伸懒腰道:“阿珊什么事,清早就来,你唤他上楼来说罢。”娘姨领命,将阿珊唤到楼上,站在床前。无双眼皮半开半掩的说:“阿珊你找老爷甚么事?他昨夜没住在这里,你莫非已到那边去过,那边教你到此地来找他的吗?”阿珊道:“那边公馆,我还没有去过。这件事我只消对奶奶说够了,我今儿特为着奶奶从前那个兄弟的事前来的。”   无双闻言,猛吃一惊,疾忙抬身坐起,举目见娘姨还在旁边,便说:“娘姨,你下去看看楼下水炖开了没有,我要喝盅热茶。”娘姨应声下楼。阿珊便把美士回申,现住在旅馆,托我带信请奶奶打发一个娘姨前去说话等语,一一告知。无双听了,不胜诧异。暗想美士自那年动身之后,并未给我消息。也没托人带信告诉我在东洋作什么事,读什么书,我倒很为牵挂,恐他身子或有不快,不知他为何忽然回转上海。又不知怎的左不托右不托,偏偏托那阿珊带信,真令人不可思议。正欲问他从何得见美士,不意那娘姨已端着茶上楼来了。阿珊告辞出去,无双也不能再睡,披衣起身。娘姨说:“奶奶为何今儿上半天就起来,莫非有事要出去吗?梳头的因平日奶奶常在两点半钟起身,须待三点过后才来,这时候还没人替你梳头呢。”   无双道:“横竖认得她家里,何不去唤她一声。”娘姨道:“我出去了,只恐没人服侍奶奶起身。”无双道:“那不妨事,我还得在被窝中坐一会,你快些坐黄包车前去,唤她到这里来便了。”娘姨答应去后,无双坐在床上自想,从前美士走的时候,我教梳头娘姨送东西给他,曾教他不时写信给我,以免牵挂,并嘱咐他如恐这里通信不便,不妨由梳头娘姨转交,记得当时还写了一张字条儿开明梳头娘姨的住址给他,何以他一去至今,消息全无。就使有病,也不致手足不能转动,连信都不会写,可见他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身子离了上海,已不把我放在心上。到了东洋,不知怎样的混闹,所以连信都没工夫写了。况他既知梳头娘姨的住址,现在回转上海,就该投她那里托她通知于我,岂不略为秘密,偏偏托那包打听带信,这种人有钱交接他才认得你,没了钱就认你不得,说不定将来还被老爷得甚风声,如此冒昧,岂非自己破坏自己的大事。看来或因从前他得了我的钱,已不预备和我再见,故把我给他的地址随手抛弃。如今回转上海,大约因钱不够用,忽又想起我来。无如地址业已抛弃,无处找那娘姨,不得已而求其次。想那包打听是我家老爷的手下,或能和我说话,因此不顾利害,到茶会上托他带信。居心如此,令人可恨。况我昔日为着他不知受了多少苦处,本来这班做新戏的,有甚良心,在当时捉破了机关,就该和他割绝。皆因那时两下子正搅得火一般热,不免难舍难割,所以贴他盘缠,令他逃往东洋,现在相隔既久,情思渐冷,加以他种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更教我把他的品格看一个穿透。从此以后,任他怎样花言巧语,我也决不再上他的当了。不过他现在既来找我,我不可置之不理,怕他当我也是没良心的妇女。不如教梳头娘姨往旅馆中探他一探,如果情有可原,我何妨再贴他些钱,始终成全了他。倘若有半点虚伪情形,休想得我一文好处。主意既定,自己穿衣起身,唤小丫头泡水洗罢面,梳头娘姨也应召来了,见了无双,笑说:“奶奶因何今儿这般早起,盆汤弄王公馆奶奶小姐们正唤我梳头,被你这里一叫,我只可回脱那边,累我少赚了三角洋钱呢。”   无双笑道:“这几个钱也值得放在口上,少停我贴还你就是。我唤你来,也不是要你梳头,却要你代我去探望一个人。”说时四面望了一望,见无别人,才说:“你可替我到某某旅馆第几号去看看,据说吴少爷现已回来,住在那边,你见了他,第一要看他举动是否可疑?有无别人同住?更须问问他在东洋以及路上的一切情形,务须问得仔细,不妨多问几回,如有前后不符之处,须要记着,回来告诉我,并须留意他第一句向你开口的话,是否讲的借钱,别话不妨丢开。倘他提起借钱,你可回他,奶奶没开着钱庄,哪里来许多闲钱贴汉。从前鸦片烟一块钱可买二钱以外,现在一块钱只买得八九分,所以奶奶连趸当剪土的钱,都花不起,只可零碎挑吸。劝他早些丢了这条妄念,并教他自己问问心,一去多时,和死别一般,不给我消息,现在他缺少钱用,又想到我这里了,问他对得住人对不住人。倘他不提起这句话,你也休得和他多言,回来告诉我再作道理。”   那梳头娘姨,帮佣的人,最是心灵,善于迎合主人意旨,听无双话头不对,已知她心中恼恨美士,也就顺着她的口气道:“原来吴少爷已回到上海来了,他一去至今,连信都不写一封给奶奶,真是岂有此理,教我也很抱不平。你奶奶待他的好处,我出世以来,真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待男人这样有情有义的,教我做了男子,遇着奶奶这般的妇女,不知要怎样的感激,粉身碎骨,还恐难报大德。遍遍吴少爷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看他还有甚么面目向奶奶借钱。他要不讲这句话便罢,若讲起这句话来,我也得骂他一个头臭呢。”说着装作气愤愤的模样,走将出来,雇了部黄包车,径往旅馆中找寻美士。这时候差不多已有十点半钟光景,美士在昨夜却预备无双得信,立刻打发人来,故把那妇人托一个茶房带她出去看戏,自己在栈房中等候。谁知空等了半夜,连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心知阿珊当夜没替他送信,要是明天前去,无双极早须得饭后起身,上半天决不致差人前来,故而安心和那妇人高卧,此时还未起来。他房门原没上锁,被娘姨一推而进,一眼看见床上睡着两个人,倒把她吓了一跳。美士原没睡着,只缘两个人合卧,被窝中暖烘烘的,舍不得出来挨冻。听得有人开门,还道是茶房进来,张目一瞧,方知是无双的梳头娘姨,不觉大吃一惊。正是:未得娇娘济贫困,却来黠婢破机关。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一回运慧剑一怒断情丝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前书说到无双的梳头娘姨,奉命往旅馆中探望美士,恰值美士和那东洋妇人,并头合卧在被窝中,给那娘姨一览无余。美士吃惊非小,讲到美士虽然很盼望无双的人来,但他颇不愿意将带着个外国妇人一段事给无双知道,惹她吃醋。偏偏无巧不巧,两人同床睡着,被梳头娘姨看见,将来虽有百口,亦难分辩,自然万分着急,只恨床上没个窟窿儿,好把那妇人塞了进去,掩过痕迹。不由得面涨通红,在被窝中穿好衣服,坐起身向娘姨点了点头说:“你来得好早,可是奶奶派你来的?”娘姨笑了一笑,连嘲带讽的说道:“自然是奶奶派我来的。我们底下人,主人有命,哪顾什么早夜,若知你少爷还睡着,我该迟一刻儿来,免得惊醒你的好梦了。”   美士笑道:“说哪里话,我此时本要起来了,你请坐一会呢。”说着上皮鞋,把一件半旧棉袍披在身上,才一下床,即忙将帐子放下,娘姨早见床上还睡着个东洋妇人,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一般,问他几时到的?美士回说:“昨儿才到。你家奶奶身子可健?”娘姨道:“她本来身子很健,这几月来,却弱了不少。其实也是她自己看不破的不好。她以为自己把一片真心待人,别人却不把良心放在腔子里回报她,离了眼前,连纸片儿都不给她一张,心中烦恼得了不得,就这样把身子闷坏了。”   美士听她言中有刺,也就皱一皱眉头说:“果然可怜。我到了东洋,本想立刻写信给她的,皆因水土不服,上岸就害病,直到如今才略略好些,病中不能执笔,因此未曾写信,累你奶奶牵挂。你去对她说,她在那里想我,我也在这里想她,连梦也不知做了多少回。苦的是我和她两人的心事,告诉不得人,自己不能动笔,只可不写信了。今儿听你这般一说,委实令我抱歉得很呢。”   娘姨听说,对美士斜看了一眼,扑嗤一笑道:“吴少爷说出笑话来了。我说我家奶奶怀恨一个人没良心,她也没告诉我名字,或者说的是自己老爷,常宿在卡德路公馆中,连字条儿都不肯写一张回来通知,累她等到半夜三更,孤眠独宿,以致闷坏身子,何尝指明是你。况她是奶奶身分,老爷待她不善,故此心中抑郁,说来还在理上。像你不过是朋友交情,有信也罢,没信也罢,我倒没听见她提起你吴少爷,你吴少爷因何这般聪明,一猜就猜到我家奶奶牵记着你,还做了这许多梦,不知你梦中是否听见我家奶奶告诉你牵记着你呢?”这几句话把美士钝得日月无光,红着脸半晌口不出,只说:“姆姆你休同我打哈哈了,我讲的是真话。昨儿我船拢码头,本打算就到爱而近路来望你家奶奶,只恐你们老爷在家被他瞥见,惹出乱子,故此先落客栈,再托阿珊到你奶奶处报信。无论她记得我记不得我,我自己问心无愧,没一刻不想着她就是了。”   娘姨本没知道还有阿珊报信这一句话,无双匆促中也没告诉她明白,她还道美士直接和无双通的信,此时闻他自己说出,不由的震骇失次说:“这话怎讲?什么阿珊,可就是那包打听阿珊?他乃是我们老爷心腹,从前捉破你们德安里小房子的就是他,后来到新剧社来拿你的也是他,你为何不托张三,不托李四,偏偏托了他这个对头,难道还愁老爷不晓得你回来,有心出出风头!从前我给你的住址,至今不曾搬场,你为甚么不到那里去送信呢?”   美土当初虽然收到这娘姨的住址,连同无双的小照金叶,包在一起,后来将金叶兑钱化用,小照已不知丢在何方,住址更不消说得,心坎中完全忘掉从前有这一段事儿。现在听她提起,还隐约有些记得,忙说:“你的地址,我虽然知道,不过我上岸时带着行李,往来颇为不便,故此不得不先落客栈。讲到阿珊是你家老爷心腹,我也知道,其奈一到此地,就和他遇见,也不是我自己寻他的,他问我可曾见过奶奶,我回他不曾。他自己情愿替我报信,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怎能怪我冒失。”娘姨听他言之成理,也不能再抱怨他,随说:“你现在找我家奶奶,又有什么事呢?”   美士道:“一则多时未见她,心中十分牵挂,想和她会一会。二则我在东洋患了病,请医吃药,把带去的钱花费尽了,没奈何,只得回上海来,连零用钱都没有,暂时请你奶奶帮我百十块钱的忙,待我日后找到了事,再慢慢的拔还她便了。”娘姨听说,暗骂该死,你这人怎么这般不争气,果然不出我家奶奶所料。但奶奶教我骂他,我也犯不着同他结什么冤家,只消含糊答应他就是。当下带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回去对奶奶说了,再给你回音罢。”美士大喜称谢。娘姨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在东洋可曾进学堂读书?”美士一想,我临行时,无双原劝我入学堂读书的,若老实回答不读书。岂不被她怪我不听她教训,将来就不肯借钱给我,关系很大,只得仍说谎话道:“自然进学堂读书的。你回去告诉奶奶,若不是半途害病,将盘费用完,我还得待毕了业回来呢。”   娘姨一听,暗想适才你说上岸就病,此时又说半途害病,况你既有精神入学堂读书,缘何没气力提笔写信,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被我奶奶料个正着。咳新剧家啊新剧家,你计策虽高,可知我奶奶也是女中诸葛,当年虽然被你迷惑,入你牢笼,现在已看破你的行径,决不再上你的当了。适才对答的一片话,已足够我回家报告资料,也犯不着和你再多搭言语,丢了工夫听鬼话,教人头脑发涨。因即辞了美士,回转倪公馆,将耳闻目见一切情形,和盘告诉了无双,更插入自己许多谈判,无非说美士丧良心,对不住你奶奶,这几句话不啻火上添油,把无双气得面色发青,牙床打战,气吁吁的对娘姨道:“别的我都不恨他,说谎原是他的惯技,不肯入学堂读书,也是他下流人不肯学好的本性,惟有从前他动身时,我不是教你传言叮嘱他,东洋地方有班下处女人,不可同她兜搭,他竟连这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甚至将这女人带回上海来,还叫我这里的人前去观看,他以为相与了外国女人,显焕得很,竟不想我从前叮嘱他的什么话。他如此行为,还要向我借钱,莫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我钱多得没用处了,也宁可拿去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愿意给这混账拆白党一个沙壳子。娘姨你赶快替我到旅馆中对他说,教他休得做梦。从那天起头,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譬如重投了人身,呷过孟婆汤,前世的事一概不记得。他这回来寻我,本是多此一举。我派你前去,也算了却一桩夙债,从今以后,我不认得他,他也不必再认得我。如他再要来和我缠不清楚的话,哼哼,娘姨你老实告诉他,这桩事横竖我家老爷也知道的,我也不怕他,就教他出场,看他在租界上可有办一个新剧家的能力没有。到那时莫怪我反面无情便了。”说罢连催娘姨快去。娘姨笑道:“奶奶犯不着这般性急,既然预备不理他,何必再给他什么回音,丢他一旁就是。”   无双顿足道:“你莫偷懒,我教你去,你一定要去的。该多少车钱,少停向我总算便了,难道我还少你几个车钱吗?”娘姨见她发怒,不敢不依,连连答应着出来,又到旅馆中找寻美士。这时候美士已催那妇人起身,设法命茶房陪她往虹口东洋饭店早膳。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暗想,要是这时候无双的娘姨来就好了。一念及此,果见娘姨推门进来。美士见她来得这般快,以为无双一定答应了他的要求,故而立刻打发娘姨送洋钱来,不由的心花怒放,慌忙起身,让那娘姨坐下,赔笑说:“姆姆来了,奶奶有什么话说?”娘姨见美士满面孔高兴神气,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既这般有兴,我不免戏弄他一戏弄,随也装作满面笑容,坐下捶着腿道:“我为你们跑得腿也酸了,你把什么谢谢我?”美士笑道:“自然重重谢你。难道姆姆来往不坐车么?”娘姨道:“车固然坐的,不过第一趟的车钱还没有着落,所以第二趟不得不拚着两条腿跑了。”美士忙道:“姆姆你何不早说,我这里贴你一块钱车钱罢。”说时即在阿珊给他的二十块钱里头抽一块塞在娘姨手内,娘姨一想,他的钱横竖哄骗来的,我这块钱落得赚他,也就并不客气,接来揣在怀里。歇了一会才说:“奶奶说的话很多,你愿意听么?”   美士笑道:“那有不愿听之理。别的不打紧,请问你我向她说的话儿有没有?娘姨笑道:“你既愿意听她的说话,此时且慢提那话儿这话儿,让我先把奶奶讲的话告诉你听。她说你动身之后,时常牵记着你,只恨不晓得你的住处,未能写一封信来问候你。你为何不写信给她?”美士道:“这是因我害病之故,适才已告诉你了,你可曾对她说吗?”娘姨道:“我也把你说的话转告诉她听了,她说你既然病重,至于不能动笔写信,又何以能入学读书?问你这学堂是否附设在病院中的?不知叫甚名目?”美士听了,暗道:阿哟,这句话我适才并没照顾前后,却被她挑了个眼去。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娘姨微微一笑,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从前你在上海的时候,还没娶少奶奶,这回到东洋娶了亲,为甚不下张请帖儿,请我家奶奶呷一盅喜酒,难道这点儿交情都够不上吗?”美士闻言,不觉跳将起来道:“此话怎说?我并不曾告诉你在东洋娶亲,况我委实也没在东洋娶亲,你为何无缘无故冤枉我这件事?”   娘姨笑道:“你少爷既然没在东洋娶亲,刚才我来的时候,陪你一被窝睡的那个东洋妇人是谁?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并没冤枉你埃”美士听了,不禁又面红耳赤,无言可答。娘姨又道:“奶奶说的,她在你临走的时候,曾教我千叮万嘱,劝你到了东洋,必须要入学堂读书,努力向上,更教你不可和下处女相搭,这几句话大约你还没有忘记,你为何一句都不听她,在东洋非但不肯读书,还将银钱浪掷,弄得一塌糊涂回来,诈说害病,这些话如何蒙得了她。”说罢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相与了这外国女人,还将她带回上海,给她观看。我奶奶和你有甚仇恨,你公然学那诸葛亮三气周瑜和故事,想气杀她,问你可对得住天地?亏你还开得出这张嘴,向她借钱。她说有钱宁可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给你分毫,劝你早些休了这条念头,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去寻她,她也永不再来理你,彼此一刀两段。若你自不知趣,还想去惹她的话,她可要告诉老爷,重重办你吃几年官司,教你须要小心着。”说罢也不等他开口,大踏步走了出来,回去复命。   美士呆若木鸡,半晌不能言语。他还不知娘姨已去,定了定神,说:“姆姆烦你回去对奶奶说,并不是我欺蒙他,实因我自己有一种难言苦楚。”说时不听得有人答应,抬头一看,不见娘姨,方知她已去了,不觉懊丧万状,长叹一声,倒在椅子上,心中好生后悔。第一不该省房钱,理应教那妇人分房居住,不被娘姨看见,也不致惹出这桩祸事。还有自己在东洋时太没脑子,念书不念书还在其次,倘能不时写封信,假造些读书用功的言语,哄哄无双,也不致被她衔恨到这般地步。妇人究不及男子开通,只消时常在她面上下些骗工,背后不论你怎样的无法无天,不听她说话,她可一辈子当你是个好人。如有一桩事被她结毒,就不免永远存在心上,难以撇开。现在她既已结着这几桩怨毒,加以我的秘密又被她看破,若欲挽回,大非容易。不过无双年老色衰,并无可恋,所以令我耿耿不忘的,只有金钱二字。我此时所缺的也是此物,若说美色,老实说,凭我的丰貌,一登舞台,何愁没许多大家艳姬,富室娇娃,向我赠香掷果呢。一个人正在呆想,那东洋妇人,已吃罢早膳回来。美士见了她,便觉惹气。暗想我很好一注小财,可为你身上耽误了。那妇人见美士有不悦之色,即忙拖着鞋皮,疾行几步,伏在他椅子靠背上,柔声道:“宝贝你为甚不快活?”美士不答。那妇人又把双手压在美士肩胛上,重说一句。美士叹了一口气道:“说他怎么,我不快活就为着你。”那妇人惊道:“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不快活?”   美士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因昨天我父派来的朋友。你也曾见过他的,回去告诉我父,不料我父为人十分顽固,他说我是中国人,不能和外国人攀亲,仍要我与从前那个女子结婚,如我不答应便不许我进门。你想他们将我由东洋哄到上海,依前强逼我干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气不惹气呢?”他说这句话,便是伸一只后脚,想将那妇人赶回东洋,自己好挽一个人到无双处恳求,说已遵从命令,与这妇人拆开,请她顾念前情,重圆旧好之意。那妇人闻言,好似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扑着很白的粉,此时竟由白中泛出青来。两只手也不再搁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觉的缩进袖管里面,摊开一只大袖,哭丧着脸儿,说:“这便怎么处?你我再回东洋去罢。”   美士摇头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回东洋也要盘费,设如你一个人回去,盘缠倒还有限,倘要两个人同走,船钱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东洋,那里欠的下处钱,也要向我讨取,将来日用开销,也不能不预先筹备,看来极少非千金不可,这笔钱务必在我父处出产。但他此时正恨我不听他教训,料他决不肯拿出钱来给我花用,如何是好?”那妇人低头无言。美士又道:“我现在却有一个权宜之法,不过须得难为你一些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照我看来,与其两个人伏在这里,穷饿而死,还不如依我计较办理为妙。”那妇人问是什么计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带得太多,内中一大半是用不着的东西,拖来拖去,很为累赘,不如把来卖了,得来的钱,足够你一人回东洋的盘费。你我两人预先约定,在东洋某处相会。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骗我父,说我愿意听他的教训,求他许我回家。到了家里,慢慢的再设法偷他几万银子,乘其不备,趁轮船逃往东洋,和你相会之后,就在东洋成家立业,一辈子永不再回中国,岂不甚美。”他自以为这一片话说得很是圆转,那妇人一定中他之计,只消她一到东洋,就不怕她再来寻我。不意那妇人也颇狡猾,她第一次误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东洋见美士举动阔绰,相貌出众,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话,便满心想由下女资格,一跃做一个富这少奶奶,欢欢喜喜,倾家跟着他来到上海。继见美士上岸之后,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见人的模样。说话也隐隐约约,游移不定,心中颇为怀疑。那妇人如今听得美士叫她一个人先回东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骗手段,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要我先走吗?这却万万不能。你既和我同来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亲几万银子,若没盘费,就穷饿在上海亦可,要死两个人同死,要活两个人同活。你父亲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认得你,你答应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里,我也跟你到那里。你若存坏心,想半途丢弃我,我老实先通知你,我是外国人,有领事保护,将来不怕你不偿还我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