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6 页/共 56 页

鸣乾大笑道:“你说的挖费小答,都是你当时急于开店赚钱,所以吃他们这样的竹杠,至于我们却是随随便便的,开也可以,不开也可以,若往别处租新房子,也未必愿意花这些冤钱,这两桩都不能算在数内,还有油漆,用至现在,已花花绿绿龌龊得不苦入目,你若肯刮了走,我还要谢谢你呢。自来火的管子都已弯曲,恐有漏气,用你旧的,日后修理之费,大约比装新的还贵。讲到生财,你买新的虽花一百余元,现在旧了,若换个收旧货的来估价,只恐十块钱也不肯买你的呢。你所说的几样,只有自来火押柜还可十足算钱,其余都不成问题。不过倒转头说,你我也是多年老朋友了,别人有钱开店自然不希罕几个小费,你是预备关店的,究竟未免堪恼,我想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顶你的生财,日后不用了,仍归你拿去。还有一层我的朋友,他是官场中人,最怕招摇,所以开了店,他也不愿意出面,我看这桩生意,索性作成你了,仍旧借用你那邬燕记的大名,便是店中朋友们,他原是暂局,故也不预备用什么人,一概照旧,就你老板,也要屈你暗下权做几时伙计,我替你开三十块钱薪奉,面子上仍做你的老板,最好连伙计面前也不必讲明,账簿图章,一应照旧,日用开销,都向我算。有货进栈,我派一个人看看栈房门就够了。”   燕贵一听,觉这种便宜交易,着实可以做得,心中不胜欢喜。他喜的还不止这三十元薪月,却注意出纳之账,都归他经管,这其间岂不大可揩油,说不定他那暂局收场,我这开新店的本钱,倒又赚出来了,此时不管什么顶价多少,便一口应允。鸣乾亦颇欢喜,问他栈房何在?燕贵说:“就在后进。”   鸣乾命他引导同去观看。燕贵如奉圣旨,慌忙丢下烟枪,拔上鞋皮,陪鸣乾穿过客堂,有个小天井堆着许多干柴木炭引火之物,再进去便是栈房。鸣乾看这房子本造的两埭进深,燕贵把后进改作栈房,窗槛都装着铁条,很为坚固,另有一扇铁叶门,可以关锁,现在可是空的,堆些破旧家伙,糟蹋得不成模样。上面也有自来火,地下倒是木板铺的。鸣乾看罢,已有主见,随对燕贵说:“我们一言为定,请你把栈房中的垃圾收拾干净,我们说不定明后日就有货进栈了。”燕贵唯唯称是。鸣乾要走,燕贵亲送他到门口,拱拱手说:“杜先生,托你这一百块头,明天尽先付给我好不好?”鸣乾点点头道:“明后日我自己带来给你便了。”   话罢分手,鸣乾回转药房,盘算自己所办之事,颇为顺手,心中暗自得意。吃罢晚饭,想起还要进城寻访阿荣,不敢停留,见包车夫还未吃饭,也不等他,即忙坐了黄包车进城。先到自己红木店转一转,卸下马褂,装作散步模样,踱往阿荣所住的一条弄内。弄中都是小户人家,地下污秽不堪。此时将近正月底,天上并无月色,华界的电灯又都装在大街之上,小弄内仍用旧式路灯,每盏须隔三五十个门面,煤油灯的光力,本来不足,兼之加油的路灯夫,还要揩油图利,故弄得灯光如豆,遥望宛如鬼火一般,离地数尺已无光力,真所谓有灯之名,无灯之实,地下依然漆黑。鸣乾素未走惯,不知不觉,一双新上脚的绒鞋,已溅了不少泥水,口中啧啧连声。走到一家门口,门牌虽瞧不清,却认得就是阿荣的住宅,两扇门沉沉闭着,鸣乾就轻轻叩了两下,里面有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颤巍巍出来开门,见了鸣乾,颇觉纳罕,心想这里门口内,从没有如此阔客来过,贵人不履贱地,只恐有祸临头,吓得口也不敢开了。鸣乾先问她阿荣可在家?那老妇人听说,方知是找她儿子的,想起自己儿子在药房中做出店,结交的自然都是阔人,自己怎的老糊涂忘了。心中想着,得意非凡,就眉开眼笑说道:“尊客里面请坐,阿荣在家呢。”   鸣乾随她走过一带篱笆,方是客堂。只见里面灯烛耀煌,正在上供,台上摆着三牲鱼肉,正中供一只单靠,上罩红呢椅披,不安佛马,却放着一只火油箱,横头贴一张红纸,写着数行字迹,看不真切,下首一人,头戴麻冠,身穿麻衣,手执哭丧棒,仿佛初丧中孝子一般,俯伏在地,口中喃喃祷告一阵,叩了几个头,重又祷告,循环不已。鸣乾初疑此人是阿荣的同居,仔细一看,暗道奇哉,原来这穿麻的人,不是别个,就是阿荣自己。此时正当叩头祷告,心思专注,没提防有人找他,故鸣乾站在旁边,他也未曾留意。倒是那老妇人见贵客久立,过意不去,叫声:“阿荣,有位先生找你呢!”   阿荣闻唤,回转头见了鸣乾,颇出意外,不禁面涨通红,十分羞愧,慌忙由地上爬起来,丢下哭丧棒,除掉麻冠,脱却麻衣,掇条板凳,请鸣乾坐了,抱怨他娘道:“杜先生来了,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一面向鸣乾赔罪道:“对不起杜先生,我这里地方小,兜身不转,实在有屈之极。”鸣乾笑道:“不打紧,我是偶过这里,想起你,特来望望你的。不知你府上正当有事,失礼之至。但今天是你除孝呢,还是追荐,为甚要穿麻衣?这不知遵着何处风气?我却从未见过。”阿荣噗嗤一笑道:“杜先生,你不懂吗?让我停一刻送了佛,再告诉你罢。”   鸣乾听得送佛,觉这问题又超出除孝之外了,心中更不明白,想上面供的火油箱上,贴着张红纸,不知写些什么,让我看一看,就明白的。当下站起身来,走到火油箱旁边一看,见红纸上写着先父猎大王之灵柩,奉祀子阿荣谨叩,鸣乾不看还存着除孝追荐两条念头,这一看可更弄得莫名其妙了。回头阿荣正掩着嘴在那里笑。鸣乾忍耐不住,再问道:“你到底弄的什么玄虚?火油箱里藏着何物?怎和算他是灵柩呢?”阿荣对他慌忙摇手,教他不可多言。一面唤他娘快拿锡箔过来,我们送祖宗上天了,他娘听说,跌跌铳铳的去拿锡箔。阿荣自己穿上麻衣,戴起麻冠,提着哭丧棒,恭恭敬敬,朝上叩一个头,口中喃喃道:“猫爹爹,儿子今天礼奉你,以后一年四季,逢年过年,遇节过节,当你祖宗一般看待,决不翻悔,请爹爹在阴间大发灵感,逢时显应,保佑儿子发了财,你爹爹也血食无亏。倘若儿子穷饿死了,你爹爹也要断绝香火的呢。”说罢,又边叩了二十四个响头方始起来。他娘已将锡箔纸钱拿来,倒在篱笆旁边,阿荣燃着火,又将炉中残香,丢在火上,朝外拜了四拜,吹熄蜡烛,始将麻衣脱去。鸣乾在旁看他这般举动,已有几分明白,料必阿荣没生意,在家想发财想昏了,始有这迷信举动,但不知为何,忽然要寄名给一只死猫做儿子,不免令人难解。此时阿荣各事定当,自己对鸣乾说:“杜先生,你打花会懂不懂?”鸣乾道:“这名目我虽听人说过,但内容却不知道。据说一块大洋本钱着了可得二十八块钱利益呢。”   阿荣接口道:“对了,都不利益甚大,所以爱打花会的人很多,既然杜先生不十分知道内容,我也不必告诉你了。因其中名目甚为复杂,有正有副,不比得摇摊,只有青龙白虎进宝出宝四门,花会却有三十六门,每门有个人名,暗藏一个物名,说出来,恐杜先生也莫名其妙。单告诉你一桩故事,当年我们宁波有个邻舍,其人富有田地,后来遭了几桩变故,家道因此中落,打打花会也是出款的时候多,进款的时候少,渐渐度日艰难,衣食不给,有一夜他愁穷未寐,忽闻门外犬吠之声,颇为凄楚,开门出去,见是一条有病的黑狗,卧在阶沿上,势将垂毙。他见了,心中不忍,将病犬抱回家内,养了几天,未有效验。后来这犬仍旧死了。此人不肯将死犬抛弃,恐被化子们拾去剥皮,特地在园中掘个坑,将死犬掩埋。当夜他睡中得其一梦,梦见一个黑衣道士,对他说:我乃赵公明之后,赵天申是也。蒙你收养之恩,埋骨之德,无以为报,特将我祖传遗产,相送与你,准在某月某日尽你全家之力,到我处搬取,切不可错过机会。说罢,犬吠一声。将他惊醒,方知是一场恶梦,心中疑惑,此梦大有来历。那赵天申也是花会名目,混号便叫黑狗,他有什么遗产,为甚托梦与我?因所说日期尚远,故也暂将此事丢开。想到了临时,看有什么兆头再说。也是他福至心灵,到这天,忽想起自己曾埋过一条黑狗,莫非他托梦与我,他教我今天尽力搬他遗产,一定是令我全力打赵天申一门花会之意,我不可错过机会,当下他拚着倾家荡产,将家私尽数变价,得五百大洋,都打在赵天申上一门,开出来,居然着一万四千块钱,重复起家立业。他因心感黑狗托梦之德,逢时过节,当他祖宗一般祀奉。后来此犬也时常托梦,打花会常得大注。这件事,宁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我不瞒杜先生说,害了这多时病,几个钱都弄光了,实在无法可施,故想学这宁波朋友的方法,试一试。怎奈病狗无处寻觅,虽然死猫死狗弄到几条,奈猫狗已死,魂魄已散,试来并无效验。不得已,我始将家中蓄的一只猫杀了,先认个误杀之罪,请个道士念经忏悔,再将此猫用衣衾棺木盛殓,便在这口火油箱内,我自己认他为父,将他供在家中,每七天祭祀一次,到七七四九天满后,将他抬出掩埋。至诚所感,猫魂不散,我也可以到他的坟上祈梦去了。今儿恰逢三七之期,适才的情形,你已目睹,也用不着我多说咧。”鸣乾听他这片话讲得怪诞不经,离奇可笑,几乎绝倒。正是:小人贪财心若揭,下流迷信笔难模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五回贤宾主三更决妙策小伙计半语触霉头   当下鸣乾对阿荣说:“你这种举动,倒很像小孩子闹玩意一般。讲句迷信话,这头猫既然是你杀的,他与你便有杀身之仇,来世还须猫讨命,怎肯因你祀他为父之故,反来保佑你发财?猫若有知,你去祈梦时,他一定托梦哄你打一个空门,你偷鸡不着失把米,那才算得公道呢!”阿荣笑道:“杜先生,说也不信,杀了猫狗畜生祈梦的人很多,他们哪有我现在这般办得道地。不过杀一头畜生,仿佛派他到阴间去做探子一般,看看筒内做的何字,回来梦中报告,所以不梦则已,梦什么打什么,一定着的,也从未有猫狗讨命,或者作弄人打空门的话。我现在先将他当作祖宗祀奉,这是他同辈中未有的荣典,况彼此休戚相关,他岂有不肯保佑我发财之理。”   鸣乾听他说得神气活现,又忍不住一阵大笑道:“你这人的迷信,可称谓迷信到极点了。听人说,打花会祈梦,妇女最多,竟有在荒田野地,吊死鬼的坟上露宿求梦的。遇着无赖少年,强奸失节的,时有其事。伤风败俗,官中悬为厉禁。这句话可当真么?”阿荣道:“话虽有的,不过照我看来,一定是他们心思不诚,所以才有外邪侵入,或者竟是幽期密约,冒充花会求梦的,也说不定。若果诚心求梦,心思专注在梦上,就不致干出别的龌龊事情来了。杜先生,你道是不是?”   鸣乾点点头。阿荣忽然说:“啊哟,讲了半天话,还没问杜先生晚饭用过了没有?若未晚膳,我们这里还有上祭的几色小菜,不嫌粗糙,就请在此便饭何如?”鸣乾道:“多谢你,不必客气,药房中夜饭是早的,你也晓得,我适才吃过晚饭,进城有事,想起你多时未曾到店,现在店中人手异常缺乏,故自己来此看你,顺便问你,大约几时可以出来办事?”阿荣闻说,颇出意外,他自以为经理同事,都与他意见不合,趁他有病,将他的替工辞歇,暗中便是将他职务取消,因此自己知趣,病愈了不再进店。不料今夜经理先生,忽然亲自到门,问他几时可以回店办事,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兼他赋闲多时,穷愁不堪,骤闻这个消息,不啻雪中送炭,惊喜无穷便说:“难为杜先生劳驾,我本来明儿就要来了。前几天病体初愈恐其复发故未进店,现已各色复原,却劳杜先生见问,实在抱歉。”   鸣乾见他谦虚,暗笑一个人必须吃苦,早先他在药房内,目中无人,对我讲话,也是强头硬脑的,现在好一阵没事做,大约已想起自己的错处,故把脾气变好多了,当时恐防多说话,露出有求于他的痕迹,惹他搭架子,随却站起身说:“这样,你明儿一准到店罢,我打算出城咧。”阿荣诺诺连声,亲自点一根蜡烛,送鸣乾出来,直照他出了弄方回。鸣乾也回自己店中,打算穿马褂出城。他老婆戴氏,见他要走,说:“你往哪里去?”鸣乾回言出城。戴氏道:“你长久没回家了,今夜进了城。为何还要出去?”   鸣乾同他老婆,素来颇为恩爱,但自如海将药房推给他经理之后,少不得外间常有朋友应酬,征歌选色,眼界逐渐放开,便觉自家老婆土头土脑,虽然自己赚了钱,也曾置给她几件衣饰,怎奈她穿带起来,到底不合时宜。加以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教她改,她舌头似生铁铸成似的,罚咒也掉不转来。一比外间花团锦簇,吴侬软语,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时髦派人物,着实有四五个天壤之隔,所以心中不十分愿意回家,自甘在药房中独宿。偶而进城,亦在白天,匆匆调排店事,完了就走。戴氏亦不便留他,至今差不多有数月不曾住在家内。今天夤夜进城,戴氏那知他奉着重要使命而来,以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内了,心中说不出的欢迎。趁他出去寻访阿荣的当儿,急忙忙将床上被褥枕套,换得干干净净,地下也洒扫过了,自己略为打扮,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一件蓝绉纱二毛皮袄,元色摹本缎灰鼠皮嵌肩,脚下也换了双新制的湖色闪光缎满帮绣花小脚鞋儿。可惜她金莲缠得太小了,走路有点儿倒根,行不数步,一双崭新的花鞋后根已倒了半边,戴氏不敢再走,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鸣乾回来,戴氏满面堆笑,打算上前问问他可肚饥?要吃什么点心?不意口还未开,鸣乾已穿马褂要走。戴氏见了,自然着急,打算留他下来。也是戴氏时运不济,若在平时,戴氏劝鸣乾不必出城。鸣乾一算也没甚大事,或就不走了。偏偏如今儿有命令,他晚间十一点后,到他公馆中,回复阿荣之事,并取那官银行栈单。这等大事岂是戴氏一句话所能留得住的。鸣乾听了,摇头道:“今夜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呢,改日闲了,再回来就是。”   戴氏到底女流,女流终不免有一种女流见识,以为丈夫不肯住在家内,一定外间有了相好的女人,脾胃中留着酒糟,开口就不免带几分酸气,冷笑说:“你是一辈子没得闲日的了,便做了皇帝,也有个东宫西宫,不能永远闭人家在冷宫内。为人在世,良心必须要放在当中。你若不愿意回来,尽可以不回来的,为什么来来去去,故意的作弄别人呢?”这是她一句气话,皆因她兴匆匆收拾好床铺,预备给丈夫睡,鸣乾竟掉头跑了,这岂非作弄了她。但鸣乾委实未曾作弄老婆,他也没亲口告诉她,说要住在家内,而且他并不想做皇帝,也未纳过西宫,今夜出城,本来有事,毫无推托,无端给老婆不三不四的说他,心中未免着恼,骂道:“放屁!那个作弄你来。”   戴氏被骂,拉住鸣乾不依道:“你为何骂我?我犯了什么条款,你忍心将我丢开,不理我了?你夜夜在外间淘情作乐,我天天在家活守寡,我好命苦也。”一面唠叨,一回哭泣,把鸣乾气得无名火陡高万丈,意欲将她摔开,不意戴氏双手死命抓住鸣乾的袍褂,两下一用力,只听唿嘈一声,马褂钮扣断了,皮袍子大襟也撕开数寸,幸亏是旧的,若是新的,鸣乾准得要哭,然而他已心痛不堪。戴氏见已惹祸,吓得松了手,不敢再拉。鸣乾气愤已极,索性不去打她,怒冲冲一直跑了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出城,径往药房。回至卧房中,看看撕坏的袍褂,越想越觉气恼,骂声不要脸的贱人,无理取闹,以后永远不回家去睡了,看她将我怎样。这套衣服,虽已穿了好多年,但幸亏添了套新的,不然我单有这两件皮袍褂,在家出门,都要靠着他绷绷场面,一旦撕破,何以见人,更将戴氏恨如切骨。而且少停他还要去见如海,本来伙计见东家,衣服必须格外穿得旧些儿,好教东家见了,晓得他是个俭朴之人,日后肯将重任付托与他。倘若行头穿得太漂亮了,东家必忌他营私作弊,不敢将他倚重。在东家方面虽未必个个如此,然而做伙计的,却人人抱着这般心理。   今天鸣乾本打算穿旧衣服去见如海的,如今反要换了新的前去,宛如有意在东家面前装幌子一般,岂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讳。这都是不贤妇害我的,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看钟上将敲十点,想从古以来,只有伙计恭待东家,没东家伺候伙计之理。虽然如海命我十一点钟之后前去,说不定他已居十一点以前回家,教他等我,终究不成体统,不如此时先去,专诚待他,这样愈显我杜某谦卑,也愈可得东家信任了。主意既定,当即解开衣包,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灰背小袖皮马褂,都还上身不瞒三次,此时穿着起来,索性连鞋帽也换了新的,准备东家问他时,推说打从朋友家吃喜酒回来,罪名还可轻些儿。   穿好衣服,将破袍褂交给一个学生意的,命他送往裁缝店,连夜补一补,明日一早要用的。一面出来,仍坐黄包车到新闸钱公馆。果然如海还未回家,鸣乾便在书房中老等。楼上薛氏,听得底下有人走动,命娘姨下去看是那个,回来报是药房中的杜先生,薛氏恰因自己经期不正,欲着人往药房中去问,可有什么药吃?听杜先生自己来了,想不如下去亲口问他,省得别人传话,有许多缠夹不清。她原是见惯男客的,况鸣乾又是她店中伙计,相见已非一次,故也不须装扮,一个人便衣下楼,直闯进书房里面,见鸣乾穿得衣冠端正,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来了。鸣乾见薛氏进来,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尊了一声奶奶。薛氏对他点点头,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教鸣乾也坐下,又见书房中,只开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台灯,不甚明亮,便顺手将一盏二百支光的大电灯开了,室中大放光明。   薛氏先不开口,却将鸣乾上下身打量,见他今儿穿的这身衣服,虽非华丽,却还入时,真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比从前他来的时候,热天一件竹布长衫,冷天一件绉纱棉袍之时,判若两人。外表看来,竟和如海不相上下。可见一人穿衣裳是着实要紧的。鸣乾于薛氏进来的时候,固然低头视地,目不旁瞬,竖起耳朵专诚听主母吩咐。听了一会,不闻声响,他头虽向着地,眼睛究是活的,不免斜转来,看薛氏作何举动。见她两眼水溶溶的,望看自己,颇为不解。再一看自己身上,方才明白,就为着今儿穿了套新衣裳,连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暗下颇觉好笑。再偷眼望望薛氏,见她穿一件玄色华丝葛羊皮袄,周转一块玉,不用镶滚,短短袖管,露出衬衫,袖口上雪白的花边,一只皓腕,套着副赤金臂钏,手指上只带一只线戒,下身也是黑色裤子,并不系裙,金莲斜叉着,穿的白丝洋袜,宝蓝色西式平底鞋。坐在面前,落落大方,毫无一点儿小家气派。   鸣乾看罢,暗暗赞叹。见他还不开口,双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前几次鸣乾与薛氏当面,或有如海在旁,或则回答三言两语,匆匆便走,眼光亦不过偶然带着,从未敢细细观看。此时旁边无人,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灯光明亮,正可饱看一番。见她眉如新柳,目媚有神,鼻梁端正,樱口凝脂,两耳带着副金刚钻环子,闪闪生光。薛氏的皮肤本来很白,现在肥胖了,看上去更显娇嫩。鸣乾此时险些儿要长叹一声,大呼负负,你道为何?原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相貌既丑,脾气又坏,不学无术,上不得场面,比之这位奶奶,端庄艳丽,兼而有之,实在不可以道里相计。也是我东家的福气,更可知天公造物,原是一对对对定的。常言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须配烂苕帚。这样看来,果真一些不错。像东家这般有财有势,饮食起居,适意已极,还外加配这一位大贤大德,有才有貌的奶奶,真所谓里里外外,处处遂心。至于我,家寒境迫,倒也不必说他,连讨老婆都娶这样一个无才无能,丑陋不堪的宝货,于不如意中,还加终身抱恨。老天啊老天,你得了有钱人多少贿,故将世上所有的福气,都给他们享,却把我等磨拆到这般地步呢!正胡思乱想间,薛氏开口了,叫声杜先生。鸣乾冷不防吃了一惊,霎时回复原状,答道:“不敢。奶奶有甚吩咐?”   薛氏道:“你来找我们少爷吗?”鸣乾道:“是的。”薛氏笑道:“你刚来的不巧,他今儿有应酬出去了,等他回家,不知要什么时候呢。”鸣乾答道:“这个,白天我已见过东家,他也曾告诉我,今夜还有应酬,也是他命我十点点钟到此候他,有话相回。我恐他早回来倒转等我,故提前一刻来的。”薛氏听说,点点头道:“哦,原来是他自己约你的。”又看看钟说:“现在十点半,大约等一会就要来了。杜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下文赧于出口。鸣乾见薛氏欲言又止,面上微红,也不知她要讲一句什么话?与自己有无关系?听得听不得?心中突突乱跳。薛氏想鸣乾究竟是我家伙计,东家对伙计讲话,何用顾什么忌讳,当下爽爽快快的对他说:“请问你,药房中可有什么药,吃月事不调的吗?”   鸣乾方知她所问的就是此道,自己不便带笑回答,露出轻薄态度,慌忙正色答道:“治这种病的药,外间原有多种,如调经丸,每月红,妇女宝,强种汤,仿单上都是写着专治妇女经水不调等症,药中自然含有调经的原料。不过合药之时,原未知这一瓶售与那个,那一匣卖给何人,自然千料万料,一般药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体气,或寒或热,身体不同,用药也不能轻投乱用。拆穿说,药房中合现成的药,仿单上说得怎样有效验,倒有一大半是欺人之谈。要使药性和病人体气适合的,百中难得一二。有时这一二人服此药见了效验,寄封信给药房中,药房中便郑重其事,把来登在报上,哄得人见了,又争去买他的药,销路不知涨起多少。其实他们药房内,一年间卖出之药,不知有几千几万料,问他写信来谢的,究有多少封?算来一千之中不得一二。可知没效验的,实比有效验的多上数百倍。这还说的是真正保证书呢,还有种药房,专门出了钱,买保证书,三块两块钱一封的,更毫无交待。这种滑头生意,还有人来买的,大概都上那仿单上的当呢。所以,近来一般考究卫生的人,有了病,都不肯买现成药,必须请医生看过之后,听医生说该服什么药,然后再服什么药,那才万无一失。致于我们,说也惭愧,虽然吃了药房饭,讲到哪一种药什么性道,哪一样药什么原料,可治什么病,连前世里都没学过,不过遇着外行人来卖时,装装幌子,胡言乱道,哄几个钱而已。请奶奶休得笑我,像你这样病,我也不知服那种药最为合宜,不如明儿教黄医生到这里,先为奶奶诊一诊,然后再开方合药,那个我倒大可效劳。有了药方,合起药来,是我的拿手呢。”   薛氏听说,不觉笑道:“你好,自己吃了药房饭,还说药房的坏话,幸亏今儿告诉我,若告诉别人,岂不把西洋镜拆穿了么!”鸣乾也笑道:“我又不是呆子,除了奶奶还肯告诉别的人吗!”两人都各一笑。薛氏又道:“这样费你杜先生心,明儿教黄医生早些来罢。”鸣乾道:“是了,我今儿连夜去知照他,教他明儿一起身,七八点钟就来。”薛氏笑道:“那又未免太早咧,大约吃饭以前来恰好。”鸣乾答应了两个是字。薛氏再看看钟,说:“十一点快到了,大约少爷就要回来的,杜先生请坐一会罢。”说罢,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鸣乾看她去远,不禁又叹了一口闷气,心想我的老婆,若能和她一般模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偏偏不如之中,更为不如,岂不可恨。一个人胡思乱想,不觉把如海托他的军国大事,忘在脑后,可知色不迷人人自迷,这句话着实利害。不到半点钟之久,如海回来,面上带红,略有几分酒意,对鸣乾笑道:“你的脚倒比我还快,我在那边酒还没吃完,心中记挂你城内的回音,急急奔了回来,以为你一定还没有来,那倒丢了朋友,到家里翻转等你,未免合不上算。好伙计,你仿佛知道我心思似的。比我先来了。我也没话说咧。你进城,阿荣找着没有?他肯来不肯来?倒要请教。”   鸣乾听他说话唠唠叨叨,知道他酒喝醉了,不便和他讲浮文,只告诉他,自己进城遇见阿荣,晓得他至今未有别处生意,我也不和他说明什么,只推头药房中人手缺乏,催他早日上工,他答应明儿就到药房,所以那一方面的事,已可完全无虑了。如海大喜称好。又问你看阿荣一人之力,可能干得下?或者还须添一个帮手,倒不能不早为预备。若到临时再要找人,怕的是措手不及。鸣乾道:“我看这种事,少一人知道,便少一条祸根。好在不是杠杠抬抬的事,只消阿荣个人,也可以做得到咧。”如海道:“如此,我给你栈单罢。”说时,把手指中夹的半段雪茄烟,丢在地下,撩衣取出钥匙,开了铁箱,拿出四张栈单,对鸣乾说:“这三张是整数的,每张十箱。还有一张,出过五箱剩五箱,共剩三十五箱,你好生藏着,明儿必须先往伯宣那里过了户,然后再提本钱,千万不可忘了。因伯宣也是我们公司股东,他也晓得海记就是我自己,日后发表出来,不是儿戏的。”   鸣乾道:“这个我决不忘却,不过栈单上虽然换了名字,货仍提到药房本栈,去年东翁虽登报声明,药房事务,归我经理,但东家仍旧是你,外问谁不知道。倘使在你本栈失了火,难道你就没有嫌疑了么?” 如海听说,陡吃一惊道:“阿哟坏了,我倒不曾想着这一层。栈房是最要紧的,除了本栈,别处那能由我们做主,只有不用原栈单去提货,不必过户了,横竖伯宣晓得这几箱土,,有我的股份在内,将自己的货,提自己栈房,虽在本公司保险,也和别人一般花保险费的,不能说烧了栈单不赔给我,虽然脱不了嫌疑,却比栈单过了户,仍提自己栈房,藏头露尾的,冠冕得多了。况且受嫌疑,也不过受一遭,只消有钱到腰,便给他们背后说说何妨。”   鸣乾摇头道:“如此办法,仍旧不好,适才东翁走后,做伙计的一想,就想到在本栈办事大为不妥,故此斗胆,已为东翁划出一条计策。当时本欲打电话通知你的,因恐空口白话,枉费唇舌,故此不待禀告,先往接洽。也是东翁的鸿福,那边起初不肯答应,被我再三情商,他们已答应我了。现在只等送一千块钱过去,便可定局。”如海听了,颇为不解,说:“你讲的什么,可是花一千块钱买了一所栈房么?”鸣乾道:“差不多同买的一般,皆因我想这批宝货,提在本栈,有两层破绽:第一,便是药房乃是东翁自己的,既已过户,怎好再提本栈,岂不被人生疑。第二,药房中每月用土不过数两,决无这数十箱土的用途,提来为何?若说堆栈呢,官银行栈房着实比药房坚固高爽,为什么不堆那边堆这边?然而暂时那怕你抛在屎坑边,也没人管你。但一朝出了事,可就要犯他人一句扳驳了。所以我想,最好是借一个土栈送去堆放,那就一点儿没有破绽。因土栈本来是卖土的,数十箱存货,不足为奇。幸我有一家邬燕记土栈相熟,故想同他们商量,挖他的栈房,堆我们的货,一切仍用他们邬燕记原招牌,不过栈房门由我们派人去管,这样岂不同在自己栈房内干事一般容易吗!所恨这邬燕记生意忙碌,栈房一时没空,我同他们老板再三商量,答应一千元挖费,给他另租栈房,将本栈借给我用,推头是我们有存货在手,要戤他的老招牌卖出去,并允贴还他三个月开销,一切朋友薪工,也归我们支付,他方肯答应。我想我们的事务很大,不在乎这一点小费上,所以各色都自作主张,为东翁接洽下了。现在禀告一声,倘若东翁赞成的话,请你示下。这一千块钱,就归药房出账呢,还是东翁自己付给我?我看最好由药房出账,因将来零碎用途很多的。倘若一笔笔向你拿,岂不费事。如海道:“药记出账,恐有不妥,还是我自己给你的好。今儿我先付你二千元,用了不够,改日再取,零碎的归你记着,日后交一笔总账给我就是了,难道说我还不相信你吗!你所说土栈的事,办得很好,果和我一样心思,我也素来不喜欢惜小费的。大凡干大事业的人,决不能贪小利。我和你这件事办完之后,一定重重的谢你,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休当作替我姓钱的办事,只算替你自己办事就得了。”说罢,又在银箱中取出两扎钞票,连同栈单,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收了,小心将栈单藏在贴身。又将钞票用手巾包好。又问如海道:“东翁可有什么吩咐了?”   如海道:“没有什么,不过现在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一人手掌之中,请你务必要替我出力去办,一切重重拜托了。”鸣乾道:“东翁言重了,做伙计的决不辱命就是。”说罢告辞。如海看他去远,一个人想想,此番作事,未免冒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自己地位如此,不能不作孤注一掷,料鸣乾为人,胆大心细,着实可靠,将来事成之后,我应该将药房送给了他,以报他这一番办事之劳。正想间,忽见地下冒烟,还带焦毛臭。如海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见是自己适才丢下的半根雪茄烟,余烬未熄,抛在茶几底下,茶几上放着一只寒天床上用的电气暖炉,拖下一根是线,刚搭在雪茄烟火上,致将花线烧焦一段。如海慌忙将雪茄烟火踏熄了,拖起电线,见只伤外层,里面包的橡皮,没有损坏,骂声下人们该死,怎不把电线盘好了,由他拖在地下。一面亲自将电线盘在暖炉上,见时候已经一点钟,微觉有些困倦,便自己熄了火上楼。   薛氏接见,问他杜先生来此找你何事?如海素不喜欢将外间的事,在家中妻女面前谈论,回言是药房中的交易,没甚大事,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薛氏无话,陪他安歇。我且休提。再表鸣乾回转药房,心想这一趟如海教我干的事,他虽答应我重谢,但收赊的不如捞现的,能能有后手可赚,不赚他岂不太冤。这二千元使费,我极少也须弄他一千五百元,将来就使如海的计划失败了,我这笔钱却一点儿不落空。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并不同当。常言能人背后有能人,可惜我没如海般手势,不然我的才能,并非夸口,实比他高出百倍呢。这一夜他适意极了,睡中仿佛这场火放了之后,保险行赔来三十余万银子,如海忽然天良发现,对鸣乾说:“这笔钱损人利己,子孙不昌,我一个也不要了,一并送给你罢。鸣乾平白地得了这许多银子,不知如何用法,眼看看四面皆是钞票洋钱,自己身体便埋在银子中间,连路都没有了。一时惊喜交作,醒来红日满窗,早已天光明亮。   鸣乾慌忙起来,揩了面,吃过泡饭,先要紧将一百块钱,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和他定局房子的事。那时燕生还未起来,鸣乾将他自被窝中拖起,给他这一百块钱。燕贵千谢万谢,鸣乾要了他一张笔据,带回药房,在铁箱中藏好。见时候还早,晓得伯宣架子很大,极早须在十一点半,或是十二点钟方到官银行。因他是监督,监督倘若来早了,岂不有失了他监督的架子。宁使会客室中,等他讲话的人,挨一挨二的前来候他,他却适适意意,在公馆中看他姨太太梳头,有时帮着剔剔木梳,非常有趣。哪想到许多人等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呢。及至到了时候,他先将牛奶饼干把肚子塞饱了,然后再到官银行,挨次见客,叫名头在银行用饭。开饭之时,正当他见客的当儿。一班师爷们,不能不枵腹等他。待他见完客,差不多要两点多钟,饭冷了,菜也冰了,他坐下去,吃不到浅浅几口,别人一早就来办事,到此时饿着肚子,就是冷饭冷菜,也不能不向肚子里塞,这是历来一班大人物的惯态,也不独伯宣为然。鸣乾知之有素,不愿意早去了做呆人,落得吃过饭前去。恰巧阿荣也来了,走进账房,尊声杜先生。鸣乾说:“你来了么,很好。栈房里正缺人合药,你快些去帮忙罢。”   阿荣答声去了。旁边有位账房先生,平日最和阿荣作对,此时见他又来,心中大不舒服,上前对鸣乾说:“这阿荣,经理先生不是已将他歇了的吗?今儿怎的又来了?况我们栈房内,这几天正愁人多事少,经理先生为什么要他帮忙?倘若留他在此,恐他日后又要和从前一般撒野,目无上下了。”鸣乾微笑道:“这阿荣乃是我们钱老板的旧人,从前虽然撒野,倒也没做过什么犯法违条的事,我虽然讲过要歇他,也不过背后谈论,当面并没将他辞歇,此番他病了许多时,仍到这里来,足见他心中还不忘旧主,我若不收留他,岂不要被人说我一句没容人之量么!昨天钱老板到此,还念他办事能干,所以我委实不便辞他生意。足下倘不赞同,何妨亲自去向钱老板讲一句呢。”这账房先生大触霉头,出来连呼倒灶,现在朝代改了,怕的就天翻地覆咧。经理先生居然回护一个出店,我们做账房的,还有什么场面,明儿准备卷铺盖走路罢。一众伙计听了,争问他什么回事?账房先生说:“岂有此理。”   即将阿荣的一段事,告诉他们知道,并声明要辞生意。众人都劝他说:“这个你又何必生气,用人之权,原是他们经理老板的。用的人好,日后有利益,也是他们所得。用的人坏,有祸患,也是他们担当,与我们原本风牛马毫无关系。你适才对他说的,原是一句忠告,不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从古已然,他现在虽然不听你的话,日后自有想到你的日子,你此时何必无端同他们斗这种闲气,自己吃了亏,还不免被人笑你太呆呢!”账房先生听了,想想果然自己赌气走了出去,寻生意也很烦难,犯不着为一个出店,弄掉自己饭碗,因此也不预备再卷铺盖了。吃饭时候,反向鸣乾说:“阿荣的工钱,自他告假到现在,没有支过,这笔钱照例是不能扣他的,我适才已算过,共存六十三元有零,都已收他的账了。”   鸣乾点头称好,心中暗笑他变迁得好快。饭后鸣乾不敢耽搁,带了栈单,径往官银行过户,果然不出所料,伯宣还未用饭。鸣乾因栈单过户,颇费时刻,自己吃过了饭,倘然就去和伯宣谈论,他虽没甚话说,累得一班师爷们,都饿着肚皮等用饭,岂不要暗下唾骂。因此一个人耐心坐在会客室看报,待伯宣用了饭,再进去接洽。本来栈单过户,乃是小事,无须与银行监督当面接洽,皆因这一回,如海之意,要使伯宣晓得他已将存土卖给了别人,倘直接向醉单处过户,伯宣从何得知,存着这层意思,故鸣乾不惮周折,务必要同伯宣当面接头。等候他吃罢饭,教当差的传进一张名片,伯宣看了杜鸣乾三字,一时想不起是谁,说声请。鸣乾整一整衣冠进内,伯宣见了面,方想起他是如海的伙计,现已升为药房经理,不敢怠慢,说声请坐,鸣乾欠伸坐下,口称监督先生久违了,某奉敝东之命,特来请监督的安。本来敝东要亲自来的。因这几天富国公司,正在结账,预备造报告册,事情很为忙碌。敝东身为经理,不便擅离职守,所以命我专诚到此,拜候监督。因敝东从前有几箱土,存在宝栈内,陆续提出的也已不少,现在还剩三十五箱货,照敝东的意思,还要捺几时。不过内中别人的股份占着多数,别人都说要卖,敝东不便强作主张,故已分批脱手,但暂时并不就要提货,仍旧存放在贵栈内。不过这几张单,须要请监督费神,命栈单处分一分,原本十箱的三张,还有一张提剩五箱,现在都要改作每张五箱,共做七张栈单,这货主的户名,也须改为七家,另有花名单一张在此,种种有劳,敝东说日后登门道谢。说时,将栈单连同花名账,双手呈上。   伯宣听鸣乾讲话,大为恭敬,心中非常适意。接了鸣乾的栈单,略一过目,便提笔自己签了个字,按电铃唤听差进来,命他拿出去照填新单,批销旧单,一面笑向鸣乾道:“贵东现在发了大财咧,到底他有眼力,捺这一百箱土,很不容易,你想多大的银根,教别人吓也吓杀了,现在一本数倍的利,也只好看他赚钱,普天下做买卖的人,必须有胆量,方能发财。没有胆,只好一辈子摸别人屁股。不过他也忒煞刁钻了,什么事都合我的伙。单单这种好买卖,连提都不同我提一句,不然,有我一份,岂不也可弄他几万银子用用吗!现在我看捺下去,还有利益,老海的眼光到底不差,所惜那班合伙的不知什么人,三心两意把他卖了,实在可惜。若使有我的份,我是决不赞成卖的。”呜乾也信口和了他几句调,诗栈单做好,由那管理栈单的先生亲自送进来。伯宣点明七张无误,交给鸣乾。鸣乾接了,称谢出来,非常欢喜。正是:甘言易博旁人信,毒计谁防暗地埋。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六回瓦老爷无心落圈套傻学徒信口泄真情   杜鸣乾怀着栈单,出了官银行,且不回转药房,先到富国保险公司,寻他老弟默士。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鸣乾不便直接去见如海,只得同一个专管保险单的王先生接头。鸣乾道:“有一批交易,作成贵公司。”王先生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请问保什么所在?”鸣乾说:“就是官银行的栈房,现有细账一张,须做七份保单,每张六万两,总数四十二万银子。”王先生接账一看,说:“哦,原来是烟土,怪道有这般大的数目。现在这种买卖,倒很可做得,足下可谓善于理财了。”鸣乾笑道:“理财果然理财,不过理的不是大财,却是一种小财。我本行原是药房生意,新近认得了几个土客人,替你们兜来这一批保险交易,别的不打紧,先问你有多少回扣?有一家公司答应我七折扣头,我没肯给他们做。你若能给我七折之外,再打一个九扣,我就让你们做,不然你旧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   王先生算了一算道:“这官银行栈房,虽然也是洋栈,所惜地段落得不好,左右都是机器厂,照我们章程上,要算二等收费,每年十两一千,打七折实收七两银子,已是极苛刻的了。若再加一个九扣,变了六两三钱,只恐交账不落呢。”鸣乾道:“你要晓得,这批生意数目很大,就将每千六两三钱算,四十二万银子,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保费,这种大交易,错过了岂不可惜。”   王先生道:“总数虽大,不过我们保险公司规矩,每一地段,保数都有一定限制,多则十余万,少则七八万,过了限,便要分给别家公司转保。同行往来也不过七折九扣,像你这回所来的四十二万交易,我们自己公司中至多认了十万,其余三十二万必须转保出去,这样岂不是变作白当差了么!”鸣乾道:“为何一定要转保呢?”王先生道:“这是保险公司老祖宗的传家秘诀。因一家保险公司,预备金原不能如他们保单上所印的资本现金若干万那般充足。然而保户失事,那赔款却不能少人家一厘一毫的。但保了人家的险,决不能保人家不失火,倘若贪做生意,保险之数,超出预备金之外,万一失了事,交不出赔款,如何了得。而且失火也决不能限定火神菩萨,每次只烧一处的,故极少也预备同时有三四处失事,赔款能够当场应付,所以保险公司,有四十万预备金的,只能限定每一处保险十万,五十万的便是十二万,多少依此推算,现在本公司股本虽定一百万,实收只八十万,内中二十万划出来专做押款生意,十足预备金还有六十万,每处本有十五万的限制,不过官银行的栈房,这里已接过别一保户五万平安险,所以现在只剩得十万保额了。”   鸣乾听说,暗想不好,这句话如海未曾同我谈及,我还以为富国公司一家保的,将来失了火,教默士出去看一趟,自家人办自己的事,可以含含糊糊的告报,倘若夹入别的公司派人验看,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真土假土,火烧之后,看虽看不出,气息也辨得出,倘若弄穿绷了,偷鸡不着失把米,还在其次,倘被保险公司告了一状,这官司还吃得出头吗!所以我现在不保则已,保却一定要富国公司独家接手方好。想了一想,故意摇摇头说:“你们这种主意,可称得呆极笨极了。这一定是外国人出的章程,他们在中国保险公司开得很多,因见中国人,也有开保险公司的,深恐你们中国人帮助中国人,生意被中国公司独揽了去,外国公司便没有交易,因此定出这种章程,教你们中国公司难有大交易,也不能独接,让他们均分利益,真正是很恶的主意。可惜你们还执迷不悟,服服帖帖的去上他们当呢。”   王先生道:“那也并没有一定章程,多保少保,原没人过问,不过看各家公司经理人的胆量,稳健的自然逾限而止。有些胆泼的,超出额外,也不时听得。然而从未闻有人因他保险过额,罚他的银子,故此生意各家各做,外国公司有时过了额,也分给中国公司转保,所以也不能一口说定,外国人给当我们上呢。” 鸣乾微笑道:“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他们做生意的秘诀,来了一桩,却要哄你们十桩,到底仍旧中国人分给外国人的多罢。”王先生道:“这个自然。”鸣乾笑道:“如何?我看既然你们多保了并无罚款,这一笔生意,尽可自己接手,不必再分给别家转保,虽则你们自己接手,和别家转保,与我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希望你们公司发达,生意做得开拓,因此劝你们不必钻外国人的圈套。要知保瑜这桩事,实在是毫无交待的。大凡一个人。花了本钱办一批货,或者别的东西,倘若不存心欺诈,谁不想日后卖出,大大的赚一票银子,那一个肯无缘无故,粗心大意,失火烧了,放着买卖不做,却向保险公司要赔款,这是情理上没有的事。所以要保险者,无非自己安慰自己,倘使不幸失事,本钱还有着落,分明送几两银子,给保险公司赚了,买自己安心。故此开了保险公司,只愁没人照顾生意,若有人肯来保险,没一文不是赚头。像我们中国人开保险行,得有你们富国公司今日的局面,着实谈何容易。现在外间生意也做开了,有人前来保险,你倒虑着那外国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牢牢守住范围,将好好交易,推给别家,有了钱,自己并非不能赚,却去照顾旁人,岂不可惜。”说罢摇头叹息。王先生听了,亦颇动容道:“杜先生这片话果然大有道理,所惜我等没有权柄,这权柄却在总理协理的手中呢。”   鸣乾道:“如此你何不将我这片话,去同总理商议,看来他也一定赞成。你对他说,我这批保险纲,可必须要七折九扣。倘若还要扣克我的,未免难以为情。”王先生听说,觉七折九扣,自己也无权解决,不如一并去问总理,看他如何发付?因向鸣乾道:“请杜先生略坐片刻,让我去同总理商量,再给你回音如何?”鸣乾答道:“使得。”心中喜不自胜。他一想他们总理,便是如海,若同如海商量,和与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别”   暗笑王先生无知,入他彀中。当下王先生走进总理室,见如海正在低头看报,口中衔着雪茄烟,一手扶头,眉尖紧皱,颇为出神,自己不敢惊动,他在他写字台边站定。如海别转头见了他,问他何事?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绍的一批大交易,他意欲多打一个九扣,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倒大可做得,所惜数目出了额,若要转出去,就未免合不上算了。照姓杜的意思,他劝我们冒一下子险,独家承接,免得利权外溢。听他的话,也颇有道理,不过我等不敢做主,请总理定夺。如海听了,暗暗佩服鸣乾细到,他不肯让给别家接手,一定防着出事之后,被外人察出破绽。这里验着火场的是杜默士,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他教王先生进来问我,也是绝好过门,明晓得我决无不肯答应之理。不过他没想到我若答应下了,这风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将来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众股东一定向我责问的。但这笔保险,也专为出事而来,日后焉有不出事之理。我既已明知,何必故犯,这风险也犯不着再去担当。好在公司中,除却我总理以外,还有一个协理魏文锦,也可做得主,他又是糊糊涂涂,专门同人和调的,听有利益,决不致发生阻力,一样如此,这水晶木梢,也落得让他去掮掮。主意既定,笑向王先生道:“这件生意,果然做得。不过此事,我也不能做主,是协理魏先生的权限,你不如照这片话去问他,他教你怎样,你就怎样的办便了。”   王先生自进富国公司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总理先生,说出协理的权限,自己不能做主这句话,心中颇觉纳罕,只得出了总理室,到楼上文锦的一间协理室中。可巧文锦横在大沙发上瞌,两眼似闭非闭,头歪口开,涎流满腮,形状好不难看。王先生见了,又气又好笑,走到他旁边,叫了几声魏先生,将文锦惊醒,一跃而起,就用袍袖揩干了口角上的涎沫,朦胧双眼,问王先生什么事?王先生重复将告诉如海的这篇话,对他说了一遍。又说:“总理先生不能做主,须请协理裁夺。”文锦听总理不能做主的事,要他裁夺,仿佛加官晋了爵一般,身子顿高二尺,连瞌睡虫也吓跑了,一时兴致非常,说:“这姓杜的在哪里呢?请他进来谈谈何妨。”这是文锦要在来人面前装阔,显显自己大权在握之意。王先生将鸣乾邀到楼上,文锦原认得他,见了道:“哦,原来是你,我还道什么人呢。”   鸣乾从前叫惯文锦魏大人,此时不便改口,上前打恭作揖,尊了声魏大人,文锦招呼他坐下,说:“你好啊!现在贵药房生意大约也好得很呢。”鸣乾道:“不敢。药房生意,不过如此。我在外间还带着掮掮土,故有一批保险交易,要烦贵公司保险。”文锦接口道:“就是那四十二万的保险吗?适才老王已告诉过我了,本来是不能我们独家接手的,皆因你的来头,所以我特别通融,归我们独家担承。还有那七折九扣,也是瞧你面上,特别减让一次,下不为例。这是我特许你的利益,要不是我做主,只恐你的旧东家老海,他也不能答应你呢。”   鸣乾起初听如海将此事推在协理身上,心中暗为纳闷,想如海为甚将这极容易的事,推三推四,只消他自己答应一句,王先生出了保单,百事顺利,偏偏要推给不相干的协理魏文锦做主,倘他不肯答应,岂非变作功亏一篑,自己弄自己的头颈了吗!此时一听文锦这片话,不觉恍然大悟,晓得他是一个混蛋,头路未清,利害不明,一味胡闹。如海知他脾气,有意将这圈儿套在他的头上,自己一点不担风火,好妙主意,果然不愧我的东家。他东伙二人互相钦佩,不露痕迹。文锦还蒙在鼓内,看鸣乾沉吟,自己面有得色,拍拍他的户胛,笑道:“何如?你为甚不早一刻来见我,也好省说许多话咧。”鸣乾慌忙称谢出来,与王先生一同下楼。一面走,一面对王先生说:“费神你赶快做好保险单,连同收条,一并送到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当场给你银票。请你明日饭前一定要送去的,我在那里等你,多多有劳,改日请你吃酒。”王先生笑道:“你多赚了这个九扣,理应请我多吃几次大餐呢。”鸣乾也笑道:“当然的。”   彼此分手,王先生回转写字间,摊开大洋簿,留了底,然后再一张张照填保险单。那时默士也回来了,看见账簿,问道:“这笔四十二万的,你想转多少,给哪几家呢?”王先生道:“我们公司自己担承,不转了。”默士惊道:“不转吗?这是谁的主意?”王先生说:“协理吩咐的。”默士更骇异道:“你为何不问总理呢?”王先生说:“总理自己做主不下,故教我请协理裁夺。”默士原是聪明人,一听这句话,晓得内中必有奥妙,即忙改口,问是谁的来头?王先生说是药房中姓杜的,据说和你自己人呢。默士听了,更为明白。因如海、鸣乾未曾同他说明,自己不便去问破他的,只可冷眼旁观,如何结局,丢过这边。   再说鸣乾欢欢喜喜的回转药房,开铁箱将栈单藏好,顺手带出一个庄揩,一本联票簿,是他私人名义,同钱庄往来的,抽开揩子看看,已有四千多存款,心中非常得意。当即摊开联票簿,打了张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六天期的支票,又照数开了一张知照单,夹在揩子内,自言自语道:“这关照条且慢送去,先问钱老板要银子。银子到手,再将我的支票送往邬燕记,教老邬掉一张支票,付给保险公司,到期时再去关照,彼此斧头吃着凿子,凿子吃着木头一解都解,各不落空。做生意理该如此,才不冒险呢。”说时外面唤他听电话,鸣乾慌忙将庄揩联票藏好,出来一听,乃是如海打来的,叫他七点钟小有天晚饭。鸣乾看时候才只五点半,又勾当了几件琐事,将近七点钟时分,方换了衣服,前往小有天菜馆,会他老板。   如海早已在彼,见了他,笑问事情办得怎样了?鸣乾道:“栈单早已掉好,适才来保险,这段事想必你已知道咧,我没晓得保险行章程,还有限止,多了便要转出去,幸亏同王先生闲谈说起此事,不然糊糊涂涂的保了,日后准要闹出乱子。”如海道:“这是我的疏失,不过我虽然知道有这一个规矩,实因别的事情太多,这些琐屑,都由他们一班人经手办的,故我各色虑到,单单漏却这一句,没同你商量,幸亏你足智多谋,哄得姓王的落你圈套,进来同我说,我想我若答应了,一则是我的风火,二则我和你到底有几分嫌疑。若不预先撇开,到后来免不得与人一个破绽。横竖老魏是个糊涂蛋,落得请他掮这个木梢。你走之后,他进来告诉我,答应这一件事,我有意说他干得太冒险,他还和我争了一番,说并不冒险,有生意怎可不做,火神菩萨未必因我冒险之故,有意同我们作对,单单拣中了这一票烧的。日后股东责问起来,我就可以推头协理贪做生意,与我不相干了。”   鸣乾称赞道:“东翁这件事,实在办得独一无二,再好也没有。做伙计的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如海大笑,唤跑堂的进来,开了几样菜,教鸣乾也点两样,鸣乾说:“东翁一人点了就是,做伙计的没一样不对胃口的。”如海说:“不兴,今儿我专诚请你,非得你自点他一二色不可。”鸣乾见如海如此敬重他,不便推辞,提笔在手,说:“这里福建菜馆,一只神仙鸡是出名的,我就点一样神仙鸡罢。”如海道声好,吩咐跑堂的开一瓶白兰地酒,亲自为鸣乾满斟一杯。鸣乾连称不敢,宾主二人,开怀畅饮,席间并不提及那些话,却引了许多闲言谈论。如海说:“看光景眼前时势不好,只恐大总统要想做皇帝了。”鸣乾道:“何以见得?”如海道:“你不看报上,说他解散国会,还买嘱什么人提介国体问题,这分明打算取消共和,回复君主,不想做皇帝做什么!”   鸣乾笑道:“不瞒乐翁说,我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没心思去管这种闲事,随他做总统也罢,做皇帝也罢,我们生意人,只晓得做买卖赚钱,有了钱,比做皇帝总统更适意,东翁你道是不是?”如海也笑道:“原是呢。便是他们做皇帝总统,也何尝不为赚钱而来。不过做皇帝,仿佛生意人吃货,打海底篱笆,要一个人独赚,就是美国的托拉司方法,做总统却在临时赚一批,后来须给别人赚了,说穿之后,和做生意人有甚分别呢。”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酒足菜饱,彼此各吃一碗稀饭,揩罢手巾,写在如海账上。鸣乾道谢。如海笑道:“你喝醉了,朋友越老越变得客气起来咧。”   鸣乾也笑了一笑,又对如海说:“保险费,明儿保险单送来时,理应付给他们。不过我们药房中通庄银子,不能够数,还得请东翁打一张划条给我,存在庄上,方可出银票解保险费。”如海问有多少数目?鸣乾道:“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如海说:“这样你跟我回去,我照数给你银行划条就是。不过由药房出银票付保险费,也恐不妥罢。”鸣乾道:“这个做伙计的早已虑及,故已运动了一个朋友,向他掉票,付给邬燕记,再由邬燕记出支票解保险费。就是那保险单,我也教他们送给邬燕记呢。”如海拍手称妙。鸣乾又道:“不过还有一桩,我那朋友,他答应出五天期的支票,这里划长,须给他明天即期的,让他便宜五天拆息,适才我已答应他了。”如海道:“这是极微细的数目,我就付他即期划条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