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0 页/共 56 页

此事本瞒着媚月阁,后来竟被她侦悉有此一处所在,向天敏诘问,天敏从实说,实为金钱主义,别无他故。媚月阁原是堂子出身,熟悉此中三昧。听他所说办法,也合于堂子性质,颇赞他们善作投机事业,故而并不反对。自此闲来没事,也同二三小姊妹,前去牌游玩。天敏好生得意,该是他艳福无穷。周七太太有个女朋友,叫做吴四奶奶的,又看中意了他。这吴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相貌还不及周七太太,而且烟瘾极深,每日须吸四五钱鸦片烟,把身子烧得只剩皮骨。然而她的装饰,却比周七太太更为考究。黄豆大的珠表链,扁豆大的金刚钻戒指,白果大的湖珠手镯,就这几样,已值万金,她却天天带在身上,似乎不甚希罕一般。来去都是马车,阔绰异常。照她的排场看来,其人家中,至少也得有百万家财,方能如此挥霍。其实却不然,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阔老,从前曾在新衙门当过几年差使,名字就叫吴四,现已告归林下,手中虽略有几个钱,也万万衬不起他奶奶这副排常他这位奶奶还是十年前所娶,那时吴四还未发迹,奶奶也吃着生意饭,在青楼中颇有名气,不过风尘十载,鸟倦知还,心中已存着择人而字这条念头。她见吴四后生有为,暗下颇为属意。但吴四因自己财力不足,还未敢存一线希望。倒是奶奶自己游说上去,告诉吴四,说愿意跟他。吴四喜从天降,只因家有大妇,深恐他不甘做小,心中颇为躇踌。不意奶奶并不以名分为嫌,只要求和大妇分居,以免口舌。吴四一口应允,自此一桩好事,居然成就。   奶奶还带得许多金银首饰过来,吴四人财两得,适意无比。只有一桩不满意处,就是这位奶奶太好挥霍,又喜欢吸鸦片烟,每日供给她一个人的用途,极少非三百金不可。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带来的钱,而且吴四有时周转不灵,还须向他奶奶调头,故而只可眼望她挥霍,不敢劝她节省用途。后来吴四逐渐发迹,步步升高,他奶奶却逐渐退缩,不但现款用完,连首饰也败落不少,只剩现在余存的几件,因日常带在身畔,颜面有关,宁穷不肯变卖。吴四念她是患难之交,所有她一切吸烟看戏坐马车诸般费用,都由自己承当,不过有时劝她可省的略略省些。无如他奶奶挥霍惯了,觉得这几件都是罢不得的正经,没一件可以省得,因此把他的劝告,当作耳边风不作理会,吴四竟奈何她不得。这是他家中实情。至于吴四奶奶的外场面,谁不当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便是她几个女朋友,交好如周七太太,也不知她内里这般损坏据,时常陪着她,同往漫游处打牌消遣。这天只吴四奶奶、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还少两脚,七太太便拖漫游、天敏二人入局,叉的是一百元底么二,共打了八圈庄。因未出大牌,四奶奶赢了三十余元,余三家都输了。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头,余下十多元一并赏了下人。天敏还和他第一次打牌,见她出手这般阔,心中暗暗吃惊。又看她一身妆束,已知她手中着实有钱,料比媚月阁还胜几倍。虽然年貌不如,但有了金钱,便可掩却百丑。   常言黄金美人,可知黄金比美人尤高。因此他存心转吴四奶奶的念头。岂知吴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有心在他面前装阔,一则是赢钱,二则为数有限,落得一介不取,教天敏说她一句慷慨。两个人都是有心,可惜当时做书的不在旁边,不然,只消向他两方面说明白了,也可免却他二人许多做作。当下天敏对周七太太道:“二位常在这里抹牌,照顾我们下人不少头钱,我们还得略尽地主之谊,今儿我意欲作个小东,请你二位到跑马厅一品香吃顿大菜,不知二位可肯赏光?”周七太太问吴四奶奶意思怎样?吴四奶奶笑说:“你去我自然也去了。”天敏大喜道:“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们了。”   七太太答道可以。天敏遂拖着漫游先走,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须揩面掠鬓,抹粉涂脂,故又耽搁了半点钟时候。讲到花粉等类,乃是男子堂子常备的材料,以便一班女嫖客应用,而且采办的都是极上品之货。周、吴两位,都修饰得香喷喷的出来。坐上马车,不多时已到跑马厅一品香门首。裘、王二人已等候多时,在洋台上见她们来了,既忙举手招呼。周、吴含笑上楼,在她二人未来时,漫游也劝天敏勾搭吴四奶奶,并告诉他,自己认得了周七太太,得她多少好处,只吃得几餐饭,就给了我八百块钱,这是你晓得的。近来又答应买一部包车给我,至多十天八天,就可以看我换新包车坐了。我看吴四奶奶的场面,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据说她丈夫从前也是做官的,现在手中着实有几个造孽钱。不讲别的,就看她适才叉麻雀那般出手,已可知道。常言机会难逢,不可错过。”   天敏听他说话,暗合己意,也就微笑不言。此时见她们来了,敢不竭诚招待。吴四奶奶落落大方,一个人在客位上坐了。周七太太和漫游并坐,天敏坐在主位,恰和四奶奶搭角。西崽送上菜单,天敏殷勤请四奶奶点菜。四奶奶问七太太吃什么?七太太笑说:“你内行些,就你代我点了罢,只消不用牛肉就是。”四奶奶道:“我也不吃牛肉的,我们俩吃一色的罢。”随即报了三个菜名,天敏写上,请她再添几样。四奶奶摇头道:“我不能再吃了,或者七太太还须多些。”七太太忙道:“我三样菜也够了,你自己再点罢。”天敏笑道:“不怕你们见笑,我们吃大菜,总得吃六七道。”说着,自己点了七道菜。漫游也写了六样。七太太笑他们都是饭袋,天敏笑道:“何止饭袋,还是酒囊呢。请问二位吃什么酒?弄两杯薄荷酒可好?”七太太摇头道:“冷天还吃薄荷酒,怕不把牙齿冻落了吗,我吃一杯口利沙罢。”四奶奶却要葡萄酒。天敏、漫游都是白兰地酒。酒来之后,又等一会,始送上汤来。本来吃大菜,等菜的时候实比吃菜的时候为多。漫游口中闲着,便唧唧哝哝和周七太太说话。天敏借着取笑他两人为由,笑向吴四奶奶道:“他们夫妻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话,丢我二人冷清清的,不如你我二人,也随便讲讲话罢。”此话说得很低,漫游等都没听见,但四奶奶却听得很是真切,当时斜向天敏看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卟哧一笑。天敏见此情形,焉肯放松,更逼紧一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不知你奶奶可肯赏光,和我说一句话儿?”四奶奶闻言,举目对天敏望了一望,低声说:“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难道还不肯和你说话吗!”天敏听了,好生得意,忙道:“如此好极了。请问奶奶的公馆,不是在北京路吗?”四奶奶道:“正是。”天敏又道:“府上老爷的大号,我从前曾听人说起,现在又忘了,不知奶奶可能告诉我是那两个字?”   吴四奶奶知道这是天敏冒他的说话,因她在外间常欲冒充官太太,不肯轻将丈夫的名字告诉人,便在姊妹面前,可秘密处,也守着秘密,料天敏无从得知,便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两个字,隔几天再告诉你罢。”天敏知道自己的资格,还够不到问他丈夫名字,便不敢再问。恰巧第二道菜送来,将四人的说话一齐打断,吃完菜,漫游、七太太又复开讲。天敏也问四奶奶,几时可许我到你公馆中瞻仰瞻仰。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那恐未便。因我们老爷不时到那里去的,他是官中人,最有颜面,见了你,恐有未便,还是我自己出来,横竖他不能管我”天敏道:“你出来最好。不过我那边人头太杂,讲话不免有旁人窃听,最好明儿仍到这里吃大菜,依旧是我作东,不知你可肯赏光?”四奶奶悄向七太太等努努嘴,低声道:“有他们吗?”天敏摇摇头。四奶奶点头道:“好,仍是这个时候便了。”   约定之后,又随意问答了些闲话,四奶奶因喝了杯葡萄酒,略有几分醉意,时向天敏横飞媚眼,天敏看了她的年纪,颇觉有些憎嫌,想起她的洋钱,又不觉爱情勃发,也常微笑答她眼风。两下一来一往,真和无线电一般神速。彼此都不比先前那般方正,言语间渐涉戏谑。幸亏对座的七太太、漫游二人也说笑正欢,两方面浑搭浑浑,到大菜吃完,天敏签字写账,另拿一块钱赏了西崽,出大菜馆。裘、王到民瞑社上台做戏,周、吴也到那里登楼看戏。直看到他二人下了台,始分道扬镳,各回公馆。次日傍晚,天敏先对漫游说明,昨夜约吴四奶奶,今儿仍在一品香吃大菜,已蒙答应,现在我预备前去会她。少停你见了周七太太,暂勿告诉她这句话,因恐事或不成,被她笑话。漫游答应了,并贺天敏马到成功。天敏十分得意,即忙坐车到一品香,四奶奶已先在那里等他。天每暗觉诧异,心想她这样一位阔官的太太,不搭一分架子,肯迁就我,来得这般早,倒也难得。四奶奶见了天敏,也不抱怨他来迟,反含笑起身相迎,并赞他昨夜做的戏真是妙不可言,比漫游还善体贴,怪道人都赞成你的戏,真可谓名下无虚。天敏连称不敢,看四奶奶今儿的装束,比昨晚更为娇艳。上身穿一付月白丝抢缎金银嵌皮袄,内用妃色皱纱贴边,外用一寸余阔黑珠边四周镶滚,下穿玄色斜条花丝抢缎裙,下边也镶着阔珠边,前后马面上,还钉着许多外国钮扣。裙下双钩,约有四五寸光景,穿着紫酱色丝绒鞋,鞋口用白珠边镶滚,头上不戴帽兜,梳一个乌光滴显的风凉头,托着两爿后鬓。插一支细金刚钻镶的蝴蝶花,襟间仍挂着珠表链。手指上的大金刚钻戒指,和腕上的大湖珠手镯,依然是她往日戴的,并未更换。面上扑着雪白的粉鲜红的胭脂,虽然皮肉瘦些,看去还妩媚动人。天敏正打量四奶奶的装束,猛觉一阵香气,直冲鼻管,四奶奶已婷婷站立面前,伸一只玉手,在他肩上略拍一拍,轻启朱唇,说:“你何不坐下?”   天敏应声坐了下来,见四奶奶口中的一口银牙,却已黑白相间,知道这是多年鸦片烟吸炼下来的成绩,得之非易。四奶奶见他呆看,更加卖弄风骚,在他身旁坐了,柔声道:“老三。”又道:“阿哟,我叫你老三,你不动气吗?”天敏笑道:“我原叫老三,那有动气之理。”四奶奶道:“如此老三,今儿的东道,可要我请了。”天敏道:“那有这句话,昨儿我不是说明我做东的吗?”四奶奶笑道:“我不能天天扰你,多谢你,今儿的主人,让我做了罢。”天敏一想,你既愿意化钱,我也落得白吃你一顿,开开利市,便说:“这样我邀你来,倒好像讨你的吃了。”四奶奶道:“那又何妨,彼此。”说到这里,抿着嘴一笑。天敏也笑了一笑,向西崽要过菜单,问四奶奶要吃什么,四奶奶道:“就照昨儿的菜点罢,免得再想了,你也点七样就是。”   天敏因今天做客,不得不放斯文些,只点了五道。四奶奶见了,教他再加两样,说彼此不是外人,何必客气。若因我做东之故,累你饿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天敏连说够了够了。点罢菜,西崽问要什么酒?四奶奶仍吃葡萄酒,天敏也要了一杯,两个对酌着。今儿因无别人在座,彼此都不必鬼头鬼脑。天敏问四奶奶,你家老爷可天天回家?四奶奶回言:“并不天天回来,因他别处还娶着姨太太,一月之中,我那里住的日子很少。”天敏道:“如此,你倒很寂寞了。”四奶奶道:“果然寂寞。但我有时在小姊妹家叉了麻雀,便不回去。”天敏点头道:“原该这样。那周七太太不是与你很知己的吗?”四奶奶道:“是的。我和她虽是初交,但比却从小的姊妹都要好。”天敏道:“原来你和周七太太还是初交,不知今儿你我在此相聚,这件事,可能告诉她吗?”四奶奶道:“最好是不告诉她。到底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安稳一些。”天敏道:“如此你我将来倘要谈谈,便不能到我那边了。因那边不有漫游,他若知道了,仍不免要告诉周七太太的。”   四奶奶道:“这个自然。犹之你我,譬如你晓得了一件事,也要告诉我的。”天敏道:“还有你公馆中,可能容我去么””四奶奶道:“去虽可去,不过那边还有下人。若被他们知道了,恐他们口头不谨慎,泄漏出去,也不是事。”天敏道:“照此说来,只可外间另找房子了。”四奶奶道:“果然是另找房子最好。”天敏暗想,你倒说得写意,另找房子,岂是一句空言可办的,待我且掂一掂你的斤两,便说:“借房子大约须和我们那边一般排场,那边借的时候,连装修木器,共费了一千三百余元,我可以认个零头,你奶奶若能担承一千块钱,我们明儿就可看房子买木器,仅三天内可以色色舒齐了。”吴四奶奶听他一开口就要她一千块钱,不觉大惊失色。正是:乍喜筵前订腻友,忽惊意外索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四回一溜烟金钱飞去两面光美色诱来   吴四奶奶听天敏要敲她一千块钱竹杠,不觉暗暗吃惊。幸亏她也是堂子出身,知道妓女砍斧头,倘若有钱,固以慷慨解囊为妙。如若没钱,当面回绝,未免难以为情,只有敷延塞责,但嗣后设或竟不能还愿,宁可裹足不往。如欲老着面皮前去,那时就不免受他们冷嘲热讽。这是她从小习惯的吃饭手段,虽已十多年不曾出手,却还牢记未忘。今见天敏弄斧班门,颇笑他不自量力,暗想他不过一个做新戏的,下等之人,我肯招呼他,原因看得他起,他也该自己知趣,现在我和他还是初交,论资格还够不到银钱交接,他不该开此大口。便是妓女砍斧头,也不致这般冒失。我不过爱他人还生得干净,所以招呼他谈谈,并不是当真少他不得。他既这般矜贵,我又何妨少认得他这样一个人儿。心中想着,面子上却未便露出痕迹,微笑回言道:“这个容易。不过我暂时可不曾有钱带在身畔,改日见了你,再给你好不好?”天敏喜道:“那个很好,不知你几时可以有钱?”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隔一礼拜何如?”天敏道:“能快的早几天更好,因早一天有钱,我们便可早一天定当了。”四奶奶道:“这个自然,我尽一礼拜以内便了。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游面前提起这句话,到有钱的日子,我自然再招呼你出来吃饭。”   天敏点头称是。吃罢大菜,由四奶奶汇了钞,当夜天敏将此事告诉漫游,漫游极口赞他有本领,会砍斧头。天敏十分得意。次日,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结,跬步不离,这副形装,真比极恩爱的夫妇还加亲爱。四奶奶对他并没提起几时有钱,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不便问她。一连六天,四奶奶犹如忘了这件事一般。天敏十分着急,到第七天上,算算一礼拜的期限已满,料四奶奶一准带钱来了。不意这天七太太只一个人前来,四奶奶并没和她结伴。天敏问七太太:“四奶奶因何不来?”七太太说:“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过她,她说这几时天天打牌,打得厌烦了,须得看几天戏解闷,隔一两个月再来。她脾气原是这样爱闹新鲜的。”   天敏惊问她往那里看戏?七太太笑道:“她只有二马路月仙舞台,除此之外,还有你那里,别家就下请帖,也请她不去。但她若往你那里,必得招呼我同去。这回她不招呼我,大约又到月仙看戏去了。”天敏忙道:“月仙又没好角儿,她爱看月仙的戏,却是为何?”七太太道:“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见?不过你没晓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把一班娘娘太太们,迷得昏了似的,焉知她不抱着这个目的呢。”   天敏闻言,知道事有不妙,但他终不明白在那一件上,得罪了四奶奶,惹她动气不来,只可自叹没福,稳稳的一千块钱到了手,仍被走脱。幸他户头很多,有如汉书上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不妨在别人头上出产。列位看到这里,休笑做书的不近人情。新剧家虽红,究不是潘安、宋玉,怎能令女界颠倒若此。不过现在的新剧,虽已一败涂地,但在那时,说也不信,这班新剧家,不知那里来的这般魔力,无论是那一种下等脚色,只能扮跟班,或是套着个布袋子扮畜生的,极少也得有一两个姘头,推而至于漫游、天敏等有名人物,自然多得不可胜数了。就中还有一人,只守着个东洋婆子,欲罢不能。眼望着别的新剧家出风头海外,自己有法无施,后悔莫及的,此人大约看官们一望而知,就是出洋回来的吴美士了。   美士在民醒社演戏,虽也算得个上等脚色,每月包银,吃着两项,固已够了。无奈他从前和无双相与的时候,用女人的铜钱用得过分适意惯了,此时马笼头忽然上紧,被那东洋妇人管着,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勾搭,只靠几十块钱包银度日,叫他如何耐得住这般清苦。更难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剧家,都和穿花蛱蝶似的,今天伴着这家奶奶坐汽车,明儿陪着那家小姐吃大菜,其乐无比,自己天天只能够和那篷头赤脚的黄脸婆子,面面相对,与他们一班人比较起来,其间甘苦悬殊,更令他心灰意懒,郁郁不乐。满心想离开上海,出码头做几时戏,免得触目生愁,心中烦闷。恰巧有班人打了一个班底,预备往无锡做戏,还缺少一个做小生的,得美士凑入,刚巧人才完全,彼此都不起薪工,赚得钱来,分大小分子开拆,美士亦很情愿。便辞了民醒社的缺分,径和这班人结伴前往无锡。那妇人也要跟他同去,美士一想,内地风气未开,若带着外国女人同往,也大可在乡下人面前出风头,故也答应带她一同前去。   他们到了无锡,因这地方的人,难得看戏,听有新戏到来,不论大家小户,彼此都要饱一饱眼福,所以生涯却还不劣。加以内地不比上海,客寓中开销既省,又没有别的耗钱之处,真所谓有了钱没用处,美士手中竟多起数十块钱来。他恐钱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急于用掉,一想久闻无锡有灯船画舫之胜,天下闻名,我既在此间,不可不试他一试,见识见识。趁那东洋妇人,因多吃了无锡酱肉骨头,腹中发泻,成了痢疾,卧床不起,没人管束,便和几个同班朋友,前去叫了一号灯船,征几个有名妓女,整整的乐了一夜,将存钱花得精光,身上也觉异常爽快。走在路上,眼前仿佛众美围绕,花香袭人。不意回到栈中,一开房门,鼻管中陡然钻进一股臭气,将他一夜间收来的香气,冲一个干净。原来那妇人因痢了几天,身子异常乏力,睡在床上,没人帮助她起身解溲,一夜之间,把尿屎遗了一床,故弄得满房间其味无穷。美士刚由乐处回来,见此一种现象,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那妇人还口口声声抱怨他不该一夜不回。美士一语不发,掩着鼻子,唤茶房进来换被褥。茶房说:“现在病人身上,十分肮脏,若换了干净被褥,仍不免要弄脏的,必须先把他身上洗干净了,方能更换。”   美士无奈,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温水,闭上房门。叵奈臭气难当,只可开一扇窗出气,一边亲自动手,替那妇人上下身洗涤干净,换上洁净衬衣,再教茶房进来,帮同他更换被褥,扶那妇人重复安睡。整忙了半天工夫,累得美士筋疲力荆加以一夜未眼,更觉异常疲乏,身子倒在靠椅上,好似瘫了似的,只顾喘气怨命。然而那妇人也因洗涤时,被美士开着窗,外感风寒,病势加剧。可巧这几天戏场上买座不佳,美士分几个钱,只够房饭开销,存款既已用完,便没钱为她请医服药。要知痢疾虽不是重大病症,然而久痢不止,最是伤身,因人身出纳,都有一定的限量,譬如吃饭,最好适量而止,食之过饱,不易消化,便成肠胃食积之病,排泄亦然。像那妇人病倒在床上,每日食量比平常减少三分之一,反泄泻至数十余回,又无药力为之调治,试问血肉之躯,怎挨得起这般耗损。所以不到一礼拜之久,可怜一位东方美人,竟丢了美士,独往西天佛国去了。   美士一悲一喜。悲的是那妇人从他数月,在此一命呜呼,若非自己从东洋带她出来,也不致令她客死他乡,心中未免不忍。喜的是此人一死,自己便无管束,从此尽可惹草拈花,横行天下了。然而他暂时还有一桩为难之事,因他们都借住客寓中。栈中例不难停放死人,必须当天成殓。美士囊空如洗,那里有钱为她买棺材。幸亏班中有个姓张的,是无锡土著,店铺相识的很多,衣衾棺木,都由他一个人担承赊下,同班许多人,都说那妇人既从美士,便是他的妻室,理应盘榇回籍安葬。美士叹说:“我自己的祖坟,也不知在那里。便是我自己死了,也只可随地埋骨,还有什么盘榇回籍的名目。”便仍托那姓张的,代他择地安葬了事。各色定当,共花去一百余元,都掮在姓张的头上。美士两手空空,将什么发付。倒是那领班的却还急公好义,发表说:“小吴死婆子,拖了一屁股的债,这也是极可怜的事。况且从前灯船上,我们都叨过他的光,吃过他的花酒,现在他在急难之中,我们理该大家帮他出一分力,以尽朋友之谊。若要众位挖腰包,我也说不出,横竖戏馆有个包戏的法儿,我们拼着买两天力气,帮他两台戏,卖下来的钱,除去开销,都给他还账,众位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也没甚反对。美士不胜感激,做了两天戏。也是美士的运气好,卖座非常之盛,共多了一百七十余元,还帐本可有余。众人因有言在先,一并给了美士,彼此各不落袋。美士得了这笔钱,忽又生出一条念头,暗想我在这里做戏,从前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虽有三四元拆账,但现在已一天不如一天,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数角,除去吃用开销,要积起这一百数十块钱,可不要耐一年之久。现在钱已到手,虽然是众朋友帮我还棺材帐的。不过棺材有姓张的掮着,原不干我之事,我出码头,本为着那妇人。现在那妇人已死,我正可回上海去,再和无双兜搭,温柔乡乐趣正长,更何必再挨在这乡下地方熬苦。况我出洋的时候,体面的衣服,都已质在长生库内,如今身上衣衫不整,势不能去见无双,若要赎几件衣裳出来,免不得还要花数十块钱资本,所以这一百数十元,在我身上,可大有用处,若轻轻还了棺材等账,岂不可惜,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带了这笔钱,溜回上海,自赶前程。这里冤有头债有主,我走了不怕那姓张的不去料理。主意既定,便不动声色,将行李收拾定当,趁夜间众人上台做戏的时候,自己溜回栈中,付清了房饭钱,推头家中死了人,急于回去,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车站,买票登车,逃回上海。这边众人做罢戏回来,方知美士已走,姓张的十分着急,抱怨领班的,不该将洋钱一并交给美士,棺材店地主方面,既由我接洽,理应将钱交给我,待四面开消清楚了,再将余多的交还美士不迟。现在他倒拿着钱走了,前途因是我的来头,都认我要钱,我又不能将棺材由地下掘起来,把地皮归还地主,更不能将尸首由棺中倒出来,把棺材退还棺材店的,如何是好?领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后悔无及,次日使同那姓张的二人,趁早班火车赶到上海,找寻美士,哪里有他的踪迹。二人无奈,重复回转无锡,再做两天戏,无奈生意不好,未能足数,领班的意欲再做一天,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来,说:“我们离乡背井,原想自己赚钱,岂能吃饱了自己的饭,专替别人做戏还债。所以再要做义务戏,我们可情愿彼此散伙了。”   领班的恐闹出风潮,不敢相强,只得和那姓张的自认晦气,各挖腰包凑足了数,替美士了却债务,彼此设誓,以后永不再为别人出力帮忙,多管闲事。你道美士明明回转上海,他二人因何找寻不着,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火车经过苏州的时候,遇见一个熟人,此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名唤老二,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数日前因事来苏,现在事毕回申,恰和美士同车相遇。因已久隔,彼此握手话旧。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美士说:“我已回来多时,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老二惊道:“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却是为何?”美士道:“大约因我改了名字,你未曾留意之故。”老二道:“这就是了,但你既到上海,因何不来找我?”美士道:“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故而未来找你。”   老二娇嗔道:“我一向在玉玲珑处,难道你还不曾知道,明明是你忘了我,有意不来找我,休得将谎话搪塞我了。”美士笑道:“你休错怪我罢。我虽然知道你在玉玲珑处,不过我在东洋的时候,曾见报上命着,你家先生,为着一个姓应的客人,刺杀宋教仁一案牵累,疑惑你已不在她处,原来你还在她那里,但不知你家先生,为着这件案子,生意可受什么影响没有?”老二道:“何尝不受影响,幸亏有个刘道台,他很怜惜我家先生,全仗他维持场面,现在我家先生,已答应嫁他,公馆也租定了。就在这几天内,要搬过去的。我来苏州,也是为着她这件事呢。”美士道:“原来如此。这刘道台大约被你家先生迷酥了。”老二道:“这个何消说得。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两口儿混在一堆,怎不教他骨节儿都酥麻了呢。”美士道:“难道你家先生也欢喜这个老头儿的吗?”老二笑着,把美士肩膊上轻拍一下道:“欢喜不欢喜,与你什么相干!何用你多管闲事!你替我想想。我家先生,究爱他不爱他呢?”美士笑道:“自古道姐儿爱俏。我恐你家先生未必爱他。”   老二抿着嘴笑道:“就算被你道着了,你又能奈何她!实告诉你,她心上人儿,果然另有一个,可比你高出万倍,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美士忙问:“是哪一个?”老二四顾没有熟人,始低声告诉他,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不是比你高得多吗,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美士笑道:“你别胡说乱道,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我有了你二姐,什么人都不要了,你放心就是。”老二道:“阿弥陀佛,多谢你,我可没这般福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汽笛呜呜,火车已到上海。美士下车东张西望,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交待行李铺盖。老二说:“原来你还没打下处,何不到我那里暂住,还要找什么旅馆。”美士喜道:“我肯许我住,自然再好也没有,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   老二道:“生意上虽然不便,小房子中有何妨碍。恰好那边前楼的房客,上月底退的租,床帐都现是成的,至今尚未借脱,暂时给我妹子睡着,你住进去,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美士大喜,当时就叫两部黄包车,将行李车到老二小房子中。原来她借着人家一个统楼面,拦作前后二房,后房自住,前房的铁床家伙,也是她自己置的,却预备人家做那临时会场之用。收下来的房钱,抵自己租金,还可有余。这是近来租界上一班小家妇女的生财秘诀,只须床帐一副,便可吃着有余。闲话慢题。再说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见面,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穿着一身缟素,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面目却比她清秀多多,见了美士,一笑嫣然,退往后房。美士估量她的举动,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样。但她神态却比时髦倌人还胜,不觉暗暗称奇。心想不料老二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妹子。老二一个人手忙脚乱,替美士叠被铺床,口中说:“阿吴,你路上辛苦了,我给你铺好床,早些休息罢。”   美士忙道:“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你也辛苦了,不如自去休息,快丢下这个,休得为我多忙了。”老二道:“我还须到生意上,给我们先生复命呢。你先睡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着,铺好床,又到后房,叮嘱老三说:“我出去了,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你帮我递递。”老三答应晓得,老二始下楼自去。美士窃听老二已走,心中因记挂着老三,哪里还能安睡,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张了一张,见老三正独坐灯下,低着头做绒线手工,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但灯光映在粉墙上,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上插一枝银一粒椒,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四周白镶,低低的衣领,露出蛴粉颈,灯下看去,益显白腻。美士好不心醉,轻轻咳了声嗽,老三回头望见他,微露瓠犀,盈盈一笑道:“你可要茶?”   美士答道:“多谢你,我并不口渴。”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又低头自做活计。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身子倚在台角上,看她做活。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只见她眉横春山,目溶秋水,鼻如悬胆,肤若凝脂,真所谓灯下观美人,愈显得千姣百媚。看她手中做的,乃是只绒线手套。美士乘闲搭讪道:“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老三一边做着,一边答道:“不是我的,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美士道:“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老三噗哧一笑。美士又道:“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吗?”老三答道:“正是。”美士微叹道:“人说一娘肚里生不出两种人来,偏偏你就这般细嫩齐整,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老三听说,又噗哧一笑。美士又问道:“你身上穿着谁的孝呢?”老三不答。美士再问,老三始低声回说是丈夫的。美士惊道:“怎说你小小年纪,难道已做了孤孀吗?这真是可怜得很,你丈夫向做什么营业?哪里人氏?生年几岁”死有多少时候了?”   老三初不肯说,经不起美士再三盘问,始一一回答。原来老三从前也做堂子生意,在去年春间被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南京人,娶为二夫人。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他的正室便逼她出来改嫁。幸她事前曾藏下数千金小货,尚不致孑身无依,目今暂住在她姊姊处,照她意思,想仍操旧业为妓院跟局,她姊姊却劝她待玉玲珑嫁人之后,姊妹两个,合资开一爿堂子,包几个先生,自为房老,暂时犹未决定。美士听老三还有数千金私蓄在手,更跃跃欲试,有心挑拨她道:“如此你大约要为那南京人守寡了。”老三不答。美士又道:“年纪轻轻,空房独守,可是件最难堪的事,我劝你还是赶早嫁一个人罢。做堂子生意,都是假的。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挣钱就够了,自己要多少钱什么用呢!”   老三听说,抬起头,对美士看了一眼。美士凑上一步,将尊臀略举,身子便坐在台上,更略向右侧,用一条膊子,支着身躯。那一只手空着,便把与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连的绒丝球拿在手中,口中说:“三姐姐,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呢?”说时,将球上松出的线,一路卷起。老三手中拖下的线,被他愈卷愈短,渐渐两手相接,不知怎的,美士的手指,触在老三的手心上。老三含怒道:“你待怎样?”一面将他手中的绒线球夺下,趁势把他一推。美士身了晃了一晃,背后衣裳恰碰在洋油灯罩上,灯罩被他碰落抬上,虽没打碎,那灯心上的火,因没罩失了屏障,向上一阵跳熄了,房中顿时漆黑。后来他二人究竟作何举动,做书的因没火看不明白,只可悬为疑案。及至老二回家的时候,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老二见他醒着,便问他你没睡着吗?美士道:“我已睡一惚醒了,你为何此时才来?”老二道:“因在那边多讲了几句话,所以时候多了。你要茶吗?”   美士回说不要。老二又自己炖热水净面洗足,忙了一会,并没依她前言,陪妹子安睡,却公然钻到美士床上睡了。第二天,老二又往妓院,美士便躲在家中,和老三鬼混,一天一夜没出门口。也是他的运气,恰巧这天无锡戏班中来人找他,彼此不曾相遇。又过一天,美士始想起自己还有无双处的正事,急急出来。先找无双的梳头娘姨,果被他一找就着。娘姨见了他,说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几时戏,后来又住哪里去的?美士惊道:“莫非奶奶到哪处找过我了吗?”娘姨笑道:“奶奶并没找你,却是我自己问问你罢了。”美士始觉心定,说:“我出门到无锡去了几时,近来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娘姨摇头道:“我可没听见她提起你二字,你现在又来找我则甚?若说要我到奶奶处代你传话,我劝你免开尊口,因奶奶为着你带了个东洋妇人一段事,心中恼得什么似的,气得肝气病发了多天,米饭不进,请吴菊舫看了十来趟才好的。她诫我以后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否则便要撕破我的嘴爿,所以我也不敢为你去讨没趣了。”   美士赔笑道:“这也难怪她动气,然而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已把那妇人送回东洋去了,请姆姆替我向奶奶说一声,求她赦我前罪,从今以后,我永不敢不将良心待她了。”娘姨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从命。你有良心没有良心,在你自己的肚内,从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谅必她自己也极明白的,何须我代你申说,就说了也未必成功。况她既令我不许再提你名字,我们帮人家的,终指望主人身子康健,若将她气坏了,教我怎对得她住,好在从前你和她相识,也不是我介绍的,这回还请你自己找她去说罢。”美士见她固拒,便说:“姆姆何必如此,倘仗你的大力,成全了我,将来重重有谢。”娘姨笑道:“多谢多谢,我可没这般大力,也不敢望你的谢礼,请你留着送别人罢。”   美士见她回绝了,只得辞别出来,心想我自东洋回来,还没见过无双之面,不见虽然她心中恼恨,见了或能触动旧情,发生怜惜,亦未可知。想着回家,启行囊抽出几张当票,赎出华美衣服,更换好了,天天伺候在无双家门口,想和无双觌面相求。不意已被娘姨先进去说了他坏话道:“美士现在没人请教,穷极无聊,故把那妇人藏过,到我那里花言巧语,教我传言奶奶,又打算哄奶奶的钱,我一看就知他不怀好意,所以被我回却了。”无双道:“回得好,以后你见了他,睬也不必睬他。”   你道娘姨与美士有何怨仇,再三在无双面前离间他,却因当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原有一房间外国家伙,寄在她处,她不多几时已瞒着无双,将这些东西卖了三百数十块钱,此时深恐她二人重复相聚,追究这一房木器,所以竭力撺掇无双,不理美士。无双也因痛恨美士,故而恰堕她的术中,有几天坐着汽车出去,见美士鹄立对门,向她点头微笑。无双有意旋转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美士见此情形,心知大事已去,只得休了这条痴念,另外一心归一的去笼络老三。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被美士假情假义,哄得万分心折,也顾不得她姊姊的猜忌,当着面渐露形迹。老二久在妓院,眼光比众为高,见美士老三亲密情形,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因此留心侦察,果然被她看出许多痕迹。诸如美士要什么,老三抢着伺候。老三做活计,美士陪坐一旁等类,不一而足,宛如夫妇一般。要知世界上妇女,器量最狭,无论怎样淫荡的妇女,姘头多至不可胜数,但有人夺了她心爱的人儿,她终不免有些酸溜溜难受,何况老二将美士由火车上引到家中,本想鳌头独占,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现成得去,她一股酸气,自然更易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借端和她妹子淘气,语中带讽,说她淫秽下贱,勾引别人的男子,真是无耻。老三也是素性高傲,说话上不肯让步的人儿,因此反唇相讥。姊妹两个,闹了一常美士旁观,颇觉局促不安。待老二走后,便劝老三不可和她姊妹斗气,她究是此屋之主,你我都是客,只有客让主,没有主让客之理。常言吃亏便是便宜,便宜即是吃亏。你我就吃亏些何妨。老三怒道:“你倒还要帮么?她不惹我,我也不去惹她的。照你这般说,做客的便该受做主的打骂,都不能回手了。你原说得好,吃亏就吃亏些,只消两面做好人,立定脚跟就算了,我可熬不住这种闷气。横竖我也不靠她过日子,明儿决意搬到别家去住了。你若放不了她,请你仍在这里做你的客就是。”   美士听说,不觉左右为难。暗想老三倘若搬开,我住在这里,岂不被老三怀恨。倘我跟着老三走,又未免对不住老二。左思右想,觉得老三财色都比她姊姊为高,自己的目的,原重在这两层上,惟有决计跟老三走了。定了主意,便笑着拍拍老三肩头道:“你休钝我,老实告诉你,我为人最重情义。我和老二本没什么交情,和你那才可算得爱情深重呢。现在我住在这里,原为贪恋你的缘故,不然我第一夜因没找到栈房,暂时借寓此间,到第二天早搬开走了,谁愿意在此陪她。皆因有你在此,以致我要走又舍不得你,所以一天天挨下来了。倘你要搬的话,我岂有不愿意跟你同走之理。一夫一妻,落得干干净净,谁高兴住在此间,放这眼中钉在旁边讨厌呢。”美士说罢,老三回嗔作喜道:“此话可是当真?”美士拍胸道:“我决不哄你。”   老三道:“如此你今儿就替我去看看房子,不论城内城外,英界法界,只消一个统厢房,或是一间楼面就够住了。最好连生财一并租下,免得置备,也可省不少钱。”美士点头称是,当下就出去找寻房屋。他因英租界旧案未消,不敢身居险地,便在城内九亩地附近,借定了一间厢房楼。内地不比租界上,租屋大概不连生财,幸得美士到无锡去以前,曾借过住屋,置有床铺桌凳,寄在朋友处,搬来即是。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说两个人同走,忒杀触目,还不如各走各的,横竖有了地名,不致摸错。到了那边,再可相聚。老三依计,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老二还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气,见老三走了,以为少了个情敌,心中不胜欢喜。吃饭时候,竭力巴结美士,把大块鱼肉夹着向美士饭碗上直送。美士暗觉好笑。吃罢饭美士打开皮包,收拾衣服,老二见了,诧异道:“你开皮包做什么?”美士笑答道:“我住在你这里,已有多天,吃你的扰你的,心中很觉对你不住,昨儿遇见我从前一个同学朋友,叫我住到他家去,闲来还可两个人读读书,长进学问。我已答应他今儿搬去,故我想将皮包物件先送过去。至于我这几天来,承你的深情厚意,待日后一并补报你便了。”   老二听说,猛吃一惊,暗暗想他吃我扰我,我并没说过半句小器量话,缘何他忽地要搬到别处?至于他读书求学,固然是年轻人应为之事,但这朋友,既然是昨儿对他说的,他又答应今儿搬去,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并没露出半句口气,就今儿早起,也没提起这句话,偏又不先不后,在老三既去之时,平空发生此事,看来一定他和老三狼狈为奸,有意哄我,说什么到朋友家去读书,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预备做长久夫妻了。好一个没良心的吴美士,我懊悔当初由火车站带你来家,受你这般欺侮。老二想到这里,气愤填胸,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哄我,我晓得你也不是到什么朋友家去,必定另有一个去处,与那骚货同住,老实说,我虽不是神仙,你这种心思,我还可以猜得出。你堂堂男子,爱哪里就到哪里,有话不妨明言,何必在我面前说谎。只消你自己问问心,能对得住人对不住人罢了。”   美士自以为此谎说得很圆,一定瞒得过老二,不意被她片言道破,不觉面涨通红,十分内愧,忙说:“姐姐不可多疑,我姓吴的决无此意。”老二道:“你若无意,今儿仍住在我这里,我就信你真心。倘你仍要搬出此间,无论你有意无意,我都当你是有心弃我的。”说着哭了。美士好生为难,良心与欲心交战不已,默念老二待我并没有错,我若将她抛弃,于理未免不合,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我若不去,岂不累她等得心焦纳闷。美士不得已,只可安慰老二道:“你休伤心,我委实并不存什么坏意,皆因朋情难却,答应了他,势不能不去。你我将来日子正长,何在乎这片时的离合。况我去了,又不是永远不来的,让我现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少停再来望你。”说罢,也顾不得老二哭不哭,硬着头皮,提起包裹,竟自走下楼去,老二见美士当真走了,心中又气又恨,更加伤心痛哭不已。但她以为美士送行李去后,一定仍要来的。不意等到日落黄昏,还不见美士的影踪回来,倒是她主子玉玲珑,连派相帮的来唤她多次,说有要事,叫她到院说话。她看时候不早,知道美士决不再来,没奈何只得含着两泡眼泪,锁上房门,雇黄包车坐到院中,玉玲珑见了,抱怨她道:“你为何挨到这时候才来?我因刘老爷定的铜床,适才木器店中着人来说,镜子电灯都已装配定当,教我们去看对不对,我想和你同去观看,偏偏你这位太太,请杀请不出门口,现在时候又晚了,只可明儿去看咧。”说着,见老二面有泪痕,惊道:“你在家做什么,莫不是哭了么?你平日最爱寻快活,为什么无端哭起来呢?”   老二听玉玲珑问他,惹动伤心,又流泪不已。玉玲珑竭力劝她住了哭,问明原委,也颇代抱不平说:“做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自古道:“戏子无义。这话儿永远不会错的。”说到这里,猛觉自己也认识一个唱戏的,这句话就此说不下去,只可半途而废,劝老二不必伤悲。世界上男人很多,何在乎他这一个,将来我替你另外拣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老二方始收泪。正是:不必伤心熏醋气,只须放眼拣男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五回逞变诈覆雨翻云善逢迎依草附木   夜间刘老爷来院,问玉珑玲曾否看过铜床?玉玲珑回说:“今儿因时候太迟,来不及观看,明儿我们同去看罢。”刘老爷连称可以。次日,刘老爷亲坐着汽车前来,接了玉玲珑、老二两人,同往白克路新租的公馆内。这地方老二已去过一次,却在空屋时代。如今已大不相同,据刘老爷自言,虽则两上两下的房子,已费了三千余金装修。各房间通盘油漆,客堂中摆设也是红木,厢房中也是红木器具,为刘老爷会客之所,挂着许多名人书画,乃是刘老爷家中搬出来的,还不在这三千金数内。楼上正中是女客堂,全仿外国款式,木器尽用柚木,椅垫都是大红缎的,壁上高悬四架风景画片,也是刘老爷费了重价觅来的宝贝。地下钉着极精致的地衣。便是扶梯上也钉着地席,上下绝无声响。卧房内更为考究,地衣上面,更加一层地毡,踏上去脚底绵软。中间一张八角小台,铺着台毯,在台脚上,看得出是柚木所制。其余木器,也是一般漆色。衣橱梳装台面汤台上,所嵌的车边玻璃衣镜,尽车作定胜式,很为美观。台上陈设,应有尽有。所说那张铜床,两旁满嵌罗甸,挂着白绉纱蚊帐。虽然是美国头等名厂所制,但外观似无甚特别奇异之处。刘老爷亲自动手,将蚊帐撩开,始见四边铜柱上,各装小电灯无数,仿佛南京路新开银楼,门面上装饰一般。刘老爷轻将靠枕边柱上一个铜钮按了一按,满床灯一齐开放。因在白天,虽没十二分光明,却已可抵数百枝烛光。刘老爷更爬上床,将靠里一面帐门撩开,露出一面大着衣镜,正对他三人,照得须眉毕现。老二不觉卟哧一笑。刘老爷道:“你莫笑,这里还可移动。”说着,将鞋子脱下,植立床中,把帐顶随手一拖,果被他拖开一旁,上面又露出一面着衣镜,向下照着。刘老爷立在床上,倒映入镜中,宛如倒挂着一般。老二、玉玲珑二人,都看得笑将起来。刘老爷一跳下床,上鞋,满面春风,对玉玲珑道:“何如”这番可称你意了?”   玉玲珑又批驳电灯光线不足,枕头尺寸太短,台上的香水太劣,地毯颜色不佳。刘老爷一一答应她更换。玉玲珑忽一转念说:“这里只有一部楼梯,设在客堂后面,我这里房门平时门着,娘姨端送茶水上来,必须经过客堂,如遇楼上有客的时候,岂不讨厌。不如在我房间后面,另装一部便梯,下通楼下的下人房间,开出去便是厨房,一则夜间便于叫唤,二即端送吃食东西容易。就是说句钝话,若逢不测,也容易逃走,你道如何?”玉玲珑要求他多装一部扶梯,原有别种用意。但刘道台听她发令,宛如从前做官时,得上峰的教训一般,那敢违背,疾忙答应了一个是字。接着又高喊一声来啊,新公馆中,本有二男二女,四个仆人,都是刘老爷所雇。听主人呼唤,不知何故,一齐跑了进来。刘老爷叫住一个男仆,命余人退去,向那男仆道:“官升,你快替我唤一个木匠,在房间背后另装一部扶梯,须尽三天内完工,不得有误。”男仆答声退下,刘老爷殷勤请玉玲珑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老二知道他们两人有秘密话讲,便借着观看木器为由,走往客室中去。这边刘老爷低声对玉玲珑道:“我这里至多三天可舒齐了,你几时可以答应我搬进来呢?”   玉玲珑道:“我不是对你说,端午节后吗,你缘何忘了?”刘老爷摇头道:“现在才只二月底,到端午节还得两个多月。去年年底,我教你住过来,你说房子没收拾好,不肯,现在收拾好了,你又推端午节。我空房钱已赔了三个多月,你更要教我加这两个月,却是什么缘故呢?若说局账,我昨儿看你堂簿,连酒账不到一千,就我一个人独认何妨。”玉玲珑笑道:“你既性急,我马上就搬过来亦可,不过我住了过来之后,你能天天晚上陪我吗?”刘老爷听说,呆了一呆,敛眉道:“又来了。我那天对你说得明明白白,皆因我家那位太太,她为人脾气有些古怪,天天夜间必须我回家过宿,迟早不论,若有一天不回去,她便要和我闹一个不休。并非我怕她的话,实因要家中免却淘气,不得不顺她些儿。我每夜一准陪你到三点钟再回去,料想三点钟到天明,已没多少时候,你也可以满意了。”玉玲珑不悦道:“你说得好写意,你回去了,固然有你太太相伴,我一个人独卧在偌大一间房中,岂不吓杀。”   刘老爷道:“那也没法,你就多用几个娘姨丫头相伴罢。”玉玲珑道:“娘姨丫头,清早都要起来操作的,你说天天三点钟走,你在这里,他们便不能安睡,等三点过后再睡,第二天如何好教他们起早。倘若一家上下,天天躺到日高三丈起身,还成什么体统?”刘老爷笑道:“如此我就提早些儿,仅十二点钟走便了。”玉玲珑鼓着嘴道:“如其不能全夜陪我,还不如早些儿走的为妙。”刘老爷笑着,连称遵命。玉玲珑正色道:“现在要讲开销了。你从前答应我每月二百块钱,若要多用娘姨,可就不够了。”刘老爷道:“我加你一百何如?”玉玲珑摇头道:“三百元还不够,极少每月四百。”刘老爷道:“就四百便了,你还有何说?”玉玲珑道:“你答应了,我自然没话说,只消你几时扶梯装好,通知我搬进来就是。”刘老爷大喜,玉玲珑即唤老二进房,对她说:“你前日告诉我,要和妹子合包小先生,现在你妹子跟姓吴的走了,你打算怎样?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做什么生意,跟我到这里来,仍旧服侍我罢。应该的意思,这里老爷决不少给你的。”刘老爷接口道:“是啊,老二你也到这里来,服侍奶奶罢,每年我多送你几十块钱便了。”老二笑答道:“老爷既肯赏我饭吃,我岂有不愿意之理。”   刘老爷大喜。谈判之后,转眼又过五天,玉玲珑已在新公馆中住了一夜,她除带着老二之外,还有一个梳头娘姨,一名小丫头,一个包车夫,都是她由妓院中带出来的。还有两个粗做娘姨,两名男仆,一个叫官升,一个叫财发,乃是刘老爷所用。玉玲珑因他们不是自己人,心中颇不满意。第一夜就寻两个粗做娘姨的事,将她们痛骂一顿,次日告诉老爷,歇了一个。不到三天,又把那一个停了。为她们接替的,却由老二举荐,是她一党,好歹都不在话上。还有男仆官升、财发二人,乃是刘老爷多年旧仆,还是他做道台时,任上所用,素在老爷跟前说得进话。而且男仆不比女仆容易打发,玉玲珑一时竟不敢奈何他们。官升管理外场,买办物件。财发是厨子出身,在家兼带做菜。玉玲珑常说财发制的菜没味,刘老爷只嘱咐财发,以后烧菜须多加作料,却并不将他停歇。玉玲珑无奈,另想一个法儿,密嘱车夫阿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六领命,趁财发空闲时候,对他说:“像你我吃这里公馆的饭,真是适意极了。你除了一天烧三餐饭,早起上小菜场买小菜之外,便没甚事。我更比你适意,老爷坐的是汽车,奶奶又难得出门,一天到夜,吃吃困困,好不受用。不过有一样,你买小菜还有些后手可赚,我只可靠着五块钱工资,就贴我要好的女朋友处开销还不够,未免美中不足。”   财发本是少年人,听阿六说有要好的女朋友,不觉心痒起来道:“好啊,你原来还有姘头,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吗?”阿六起初不肯,经不起财发再三要求,始答应带他同去,却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因他板板六十四这副尊容,很是讨厌的缘故。财发一口应允,阿六始带他到姘妇家中。这姘妇原本是花烟间的捣妇,现已升作野鸡妓院老鸨。她有一个妹子,操业比她姊姊略高,乃是私门头,又名咸肉庄。现时上海滩上,极为时髦。因有班很阔的士大夫,也爱向此中觅趣之故。但她可为着阅人过多,受了小小一点儿毒气,医生嘱她暂停交易,故而住在她姊姊处休息。见阿六来了,姊妹两个,一齐围着他说:“阿六恭喜你,现在你可由乌龟升作忘八了。”阿六忙摆手道:“你们别打哈哈,现有贵客在此。”说着,请财发一旁坐了,并指点告诉他姘妇道:“这位财发哥,是我新主人那里的同事。”   姘妇听说,慌忙过去倒茶。财发偷眼她,已有三十来岁年纪,一双大脚,两道浓眉,很像个强盗婆似的。惟有她她妹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紫膛色皮肤,却还黑中带悄。他望那女的,那女的两只风骚眼,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财发反被她看得难以为情起来。阿六见了,忙把那女的手拉起,又拉财发一只手,使他两个手搀着手说:“今儿你们相遇,也是天缘,我来替你两人作个媒罢。”财发虽然是个寡汉了,却是初出茅庐,还有些老嫩,听阿六一说,不觉面上红涨,缩手不迭,说:“阿六,你又要开我的心了。”那女的却趁势一屁股在财发旁边坐下,把粉颈连扭几扭道:“我只恐没这般福气。”   口中说着,下面一只膝盖,轻轻在财发腿上磕了两磕,又对着财发盈盈一笑。这一笑可把财发笑得魂灵儿都出了窍,不知怎样对答她才好。幸亏阿六从旁接口道:“财发你听见了没有?倘你再不答应,如何对得人住,”财发笑道:“你想教我怎样答应呢?”阿六手指着那女的道:“你问她罢。”那女的又把颈项扭了几扭道:“我是粗蠢得很的人,那能中人之意。”阿六笑着向财发努努嘴,财发会意,笑道:“阿哟,你言重了。我才是粗笨人呢!”那女的伸手在财发腿上拍了一下道:“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还要客气什么。”   财发就势将她一只手抓住,两个人便搭了话。这是第一次。以后财发得了空,便央求阿六带着到姘妇家去,一天天熟了,索兴不须引导,自己一个人也前去望那女的。那女的虽然闭关时代,因见财发来意甚诚,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几次交易。但财发所易来的,并不是什么商务上货物,却是花柳场中资格。何谓资格,就是染来的毒气了。可怜财发自己还不知受毒,起初只觉小便淋痛,倒也不以为意。久之淋势加剧,肿痛异常,偷着请教那女的,方知是白浊之症,教他吃生白果汁,又是什么五味子丸,檀香油,吃了这样,又吃那样。他虽竭力瞒人,无奈阿六是老内行,一望已知就里,悄悄告诉玉玲珑。玉玲珑即对刘老爷说:“财发为人,从前固然是很好的,不过近来已变坏了,常在外间宿娼,听说已染毒成病,这样一双龃龌龊龊的手,如何好烧菜给我们吃。”   刘老爷不等他说完,已笑将起来道:“这个你可放心,别人我不能担保,讲到财发这人,就把一个女子,赤身露体推在他床上,也干不了事,因他当年在我任上的时候,见了娘姨丫环,都要吓得不敢说话的,怎敢在外宿娼,你休得轻信别人的闲话,冤枉了他。”玉玲珑怒道:“财发又不是你的儿子,要你这般护短。你若不信,少停吃罢夜饭,不妨亲到他卧房中看他干什么事,再查查他台上有些什么药瓶,就知道了。”   刘老爷依言,这夜看财发吃罢晚饭,厨房中收拾定当,熄了火,退入卧房,自己便轻脚轻手,跟他到卧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轻轻用手推开,却见财发坐在台旁边,背向着门,面朝电灯,跷着两腿,搁在一张凳上,低头似有所作。刘老爷因不清楚,便把门缝更推大一些,自己侧身入内。财发因一心注意前面,并不提防后面有人进来。刘老爷蹑足走至财发背后,昂头观看,见他面前台上放着一包丸药,一钟热腾腾的开水,大约因水烫,还未吞服。再看他下一面,裤腰退至大腿,一手正捧着下部,用布包扎。刘老爷见了,咳的一声,把财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主人,惊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再打包裹,提起裤腰,夺门便走。刘老爷大怒,当夜便命官升将财发的铺盖卷了,抛出去,不许他进门,连工钱都不肯付给他。后来还由玉玲珑做好人,劝刘老爷算还他工钱,自己另赏他两块钱,财发十分感激。刘老爷欲另用厨子,玉玲珑说:“粗做娘姨中,有一个很善烧菜,不必另用厨司,以节开消。”   刘老爷自然无不依从。玉玲珑又把每日上街买小菜之任,派了车夫阿六,以报他办事之劳。此时刘老爷所用的人,只剩官升一个,但玉玲珑还不肯放松他。有一天玉玲珑给官升三十块钱,命他往洋货店去买一条鸳鸯绒毯。又把自己常盖的一条绒毯,教他带去作样。说我这条绒毯,三年前花二十五块钱买的,不过现在洋货行情,都比从前贵得多了,说不定要卖三十块出头,你暂时可带三十块钱去买,如其不够,再回来向我添便了。官升领,命拿着绒毯,到大马路一爿洋货店中说要买照样的鸳鸯毯,店伙看了一看,拿出一条,只讨价十六块钱。官升问他可曾弄错?店伙说决不错的,这是第几号,还有一号,比这个略贵,但尺寸也比此大了,官升看新旧两毯的厚薄颜色尺寸,果然相同。但他素性仔细,犹恐有误,另走一家洋货铺。照样拿出一条,只讨十五块钱,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块。问店伙的说话,也大略相同。官升暗想,大约从前是新出之货,故此价钱贵。现在过了时,所以价钱也便宜了。买回去料不致误。奶奶那一条既花二十五元买了,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若报账报便宜了,她还要疑心我买了歹货呢。主意既定,便把这一条绒毯,花十五块钱买下,回家虚报十块,说也是二十五块钱买的,并未涨价。玉玲珑心想你还算心平,不过已中了我的计了。在官升报账的时候,刘老爷也在旁边。官升既走,玉玲珑把两条绒毯,看了又看,对刘老爷道:“可惜一新一旧,配不成对,现在我身边钱用完了,你自己再替我去买一条,配成了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