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29 页/共 56 页
美士听了,颇为吃惊,暗说了不得,这是国际交涉,如果真个被她小题大做起来。我前案未了,更加上这一案,可准的一辈子不得出头,万万使不得。若拖着她这一个妇人,却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便宜,惹终身之大患。左右没法,只可赔笑脸道:“好奶奶,你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存什么歹意,委实是桩妙法。你既不赞成,就此作废何妨。”说时又把她两手从袖管中拉出,牢牢握着,那妇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抛弃这妇人的念头。在旅馆中又住两天,不见无双处有人派来,知道这条脚路已完全断绝,没甚希望。又见存钱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设法,可就要当真穷饿死了。于是想起包打听阿珊教他的法儿,先变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台串戏。这时候上海新剧家愈产愈多,民瞑社一处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这种不伦不类的新剧社设立着。
美士看南市新剧社营业不振,将次闭歇,自己不愿和他们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颇为发达。美士打听得其中颇有几个老朋友在彼做戏,便托人向开戏馆的商议,说愿意特别减价,薪水从廉,到他那里试演一月,再定身价。那开戏馆的也知美士演戏却还不劣,不过他这爿戏馆,全仗男女合演四字号召,并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时弄些糖果玩具作赠彩,哄骗一班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戏,目的与别处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杠,辞却不要,后来闻得薪水随他开发,方始应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悬牌。又因旅馆中房饭钱太贵,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妇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间在家操作,晚间上台做戏,颇为困苦。他自己以为暂时虽然受些磨难,应了古语“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日后若被我勾搭着一个富家妇女,也可接他两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动,得遇风云上九重”。
他虽存心如此,无奈那妇人将他管得很严。若欲勾搭别个妇女,颇为困难。幸亏这民醒社做的戏不伦不类,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无一二。美士眼界过高,看来看去,没一个当他意的。倒是后台几个女新剧家,颇有属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这班女剧员各有主顾,若一染指,不免惹动醋海风波,只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做了多时戏,竟没有闹出甚么笑话。有班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气变好了,可谓皮毛之见。这些都是闲话。列位看过前书,大约都记得,在下从前表过,新戏馆中时髦妇女极多,缘何又说民醒社没有上等女客?内中也有一层缘故,皆因美士鼎盛时代,新剧家如裘天敏、王漫游等都还未露头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时崛起,女界中都当他两个是当年的潘安、卫一般,争欲一承色笑。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还有激烈派新剧家颜胡为,喜欢在台上骂政府,大为一班伤心国事的士大夫所赞许,潮流所趋,上等男女看客,尽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应接不暇。天敏与媚月阁这件事,现在已弄得天下闻名。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义的妇女,颇惜媚月阁不知自爱,甘入下流。还有些家门不幸,生来淫贱的女子,反羡慕媚月阁有福,得与他们心爱的人儿,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娇献媚,指望天敏将爱媚月阁的爱情,移爱自身。无如抱同一观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爱了哪一个好,只可一个也不去应酬,仍和媚月阁一人,作为正式的临时夫妇。在漫游方面,也有一个和天敏之与媚月阁般的正式临时主顾,但其人并不与媚月阁一般身份,却是苏州名门之女,姓韦,小字织娘,男家也是士族。丈夫姓武,名又图,乃是前清科甲中人。书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爱杯中之物,娶了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个人在外胡闹,自己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吟诗饮酒。常言“三杯无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遥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与漫游相识之后,也不租公馆,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内相叙。家中虽有又图,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图嫌织娘肥胖,织娘嫌又图肮脏,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图睡在楼上。织娘的卧房,却设在楼下。又图一天到夜,并不出门,没事常在客堂中读书饮酒。每夜十一点钟左右,织娘估量漫游将来,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图,说奶奶说的时候不早了,请老爷上楼休息罢。又图听了,顿时携卷上楼。娘姨跟着上去,替他铺好床,将房门带上,自此又图永不自开房门下来,必待次日娘姨开房门唤他,他方肯下楼。有时漫游散场早,时候还未及十一点钟,织娘知道他要来了,不论八点或是九点钟,只须着人吩咐又图,说少停有客人来,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许做声,不唤你休得下来,又图也从命惟谨。第二天或是漫游睡迟些,午时方起,又图在楼上虽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唤,自己躲在房中读书。织娘见他脾气如此,益觉肆无忌惮了。
这天漫游做罢戏,看表上将敲十二点钟,知道织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净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层雪花霜,梳一梳头发。好在他们做新戏的,有时便衣上台,不须更换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出戏馆,坐包车径到织娘处。一按电铃,娘姨出来开门,说:“少爷因何此时才来?我家老爷已被奶奶驱上楼多时了,现在奶奶房中还有两个客人。”漫游问是哪两个?娘姨道:“一个是大姑奶奶,一个是袁家奶奶。”漫游知道大姑奶奶是织娘的胞姊,名唤云娘。袁家奶奶乃是织娘最知己的女伴,当年名妓林红珏,现已从良,嫁夫袁伯良。这二人自己素不回避,随即走到织娘房内。云娘、红珏见了他,都微微一笑,漫游也点头答礼。织娘即忙开大橱取出烟盘,安放在床上,亲自划火点灯。讲到织娘夫妇素不吸烟,这烟具也是专为漫游而设。云娘见此情形,当即起身告辞,说:“我要回去了。”红珏接口道:“听说你家老爷现已进京,大姊为何这般要紧回去?”
云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乡下去,家中只剩一个使女,时候太迟,恐她贪睡,不小心门户,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云娘走后,红珏也要告辞。织娘笑道:“适才你说我家大姊姊老爷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现在你大约愁你家少爷在家,等得不耐烦,所以要紧走么?”红珏脸一红道:“三姊别开玩笑,我少爷恰巧今儿不宿在我处。”织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几筒雅片烟走呢?”这老二便是漫游的别名。漫游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为何不陪我听几筒烟走呢?”红珏道:“你们莫缠我吸烟,我不是戒烟已三个多月了么!现在药水已减去一半,若再吸烟,,岂不全功尽弃。”织娘道:“就不吸烟坐坐何妨!”
红珏缠她不过,只得重复坐下。织娘让她在烟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游旁边。漫游自装自吸,一边烧着烟,一边对织娘道:“你家姊姊从前见了我,不是有说有笑,很有兴致的吗?今日为何意兴索然,急于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吗?”织娘太息道:“也难怪她,她的境遇,和我们两样,她还算看得透的了,我们若与她过一般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的不快活呢!”漫游道:“她从前的历史,问你,你终不肯告诉我,现在袁奶奶也在这里,你可以讲出来大家听听么?”
织娘叹道:“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因这种事,谈出来只令别人伤心,并无若何趣味,我很不愿意提他。既然你执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何妨。她从前在苏州做小姐的时候,曾因一时之误,结识了一个姓霍的戏子。外间传言她母女同奸,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所干的事。我母虽然知情,实无暧昧。不料这件事愈传愈广,为苏州臬台朱瞎子访闻得实,将霍某痛责收禁,我家的丑声,也因此布满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许字同乡一个旧家之子为室,丈夫已中翰林,当时因慕我娘家有财,不得不如期迎娶。过门之后人都晓得我姊姊和霍某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们嘲笑,因此气愤成疾,不多几时,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败坏家声,没一人过问她,也无人肯贴她赡养之费。她将妆奁用尽,不得已始嫁现在这个匡老爷。匡老爷在前清时曾为道尹,上海置有地产极多,家中还有正室,平日颇为俭朴,虽然富有百万,他太太和几位少爷,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亲操作。自匡老爷和我姊姊相识之后,将她带到上海,将自有的房屋给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贴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晓得了,心痛得什么似的,常在匡老爷面前说我姊姊坏话。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长久之计,意欲拍拍这位太太的马屁,两下讲了和免得再有后患。讲到我姊姊为人,着实聪明伶俐,不但女红刺绣,件件都精,而且烹调亦颇擅长,匡老爷常赞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几样菜,着人送与匡太太,以为调和的初步。不料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见我姊姊着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么毒药,意图毒死她母子,当场教人把几碗菜一齐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来一告诉,把我姊姊几乎气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诚心,置了菜送上去讨这个没趣,教人怎不惹气。适才她来告诉我就为此事,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休得在外间替她胡说。”
漫游道:“这个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为何不带她同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呢?”织娘道:“我们何尝不同她出去看戏。不过她老爷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戏了。那天她在你们戏馆中,很赏识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戏,善于体贴戏情,回来十分倾倒你二人呢。漫游笑道:“像我倒也不过如此。天敏做戏,女界中着实有些人倾倒。可惜他被媚月阁霸占着,不轻容易转他念头。冯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发痴般的跟着他奔来奔去。有一天冯家第七个女儿,在大马路美奇吃食店楼上,见天敏包车经过,赶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掷他。天敏回来告诉,我们都几乎笑煞。真的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吊膀子吊出笑话来了。”
织娘笑道:“住了罢。你们新剧家别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实有什么好处,值得人家吊你们膀子。”漫游笑道:“说也不信,这句实是真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爱我们唱新剧的?这句话还得问你呢。”织娘佯怒道:“放屁!你敢开我的心么?少停看我收拾你。”说着,便使两指拧漫游的大腿,漫游哀告求饶。他二人调笑时,红珏坐在对面,阖着两眼,仿佛要睡去光景。漫游对织娘努努嘴,织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轻轻将她推了一推,红珏蓦地惊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懒腰儿说:“我昨儿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着了,明儿我们再见罢。”说罢辞去。织娘便移在红珏坐处横下,与漫游面面相对。看他吸饱了烟,始说:“我有句话问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气恼,意欲请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饭,讲句话,解解愁闷,适才亲来对我说,不知你可能办得到?”
漫游摇头道:“他户头太多,恐他听了未必肯答应,让我明儿慢慢的设法便了。”织娘道:“你若替她把这件事办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谢你。”漫游笑道:“我也不要她谢什么,刚才你不是说她烹调很精的么?只消她几时亲烧几味菜请我们吃吃就够了。”织娘道:“这个容易。”当夜无话,次日漫游见了天敏,问他有一个太太要转你的念头,托我介绍,你愿意不愿意?天敏道:“你休问我愿不愿,我先问你这太太手中是否有钱?”漫游一想我若告诉他实话,料他必不肯答应,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横竖他也不吃什么亏,将来决不能怨我,随说:’洋钱二字,何消说得。我先告诉你,此人娘家是苏州姓韦的,天下闻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这般门第,难道还愁她没钱不成?”天敏惊道:“苏州韦家,不是你相与的那人么?”漫游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天敏喜道:“这个好极了,你想替我约她在哪里会呢?”温游道:“她老爷现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无妨得。”当下漫游又打一个电话通知织娘,约定当夜十二点钟在她家会面,再一同到云娘家去。这夜天敏做罢戏,由漫游引他到织娘处,织娘已预先知会云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时,云娘起身告辞,漫游对天敏使了一个眼色,天敏会意,也兴辞和云娘一同出来,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当,连做书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图枕上鸳鸯暖,不畏檐前鹦鹉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二回新剧家滔天罪孽男堂子盖世奇闻
天敏虽与云娘相识,但他颇嫌云娘年老身肥,面目可憎,还着金钱主义的面上,当夜和她盘桓了两点余钟,后来依旧设计脱身出来,并未陪她度此良宵,仍在媚月阁那里过夜。媚月阁问他为何今夜回家这般迟晏?天敏推头说被朋友邀往总会中叉小麻雀,因此回来迟了。媚月阁深信不疑。隔了几天,天敏一心想转云娘洋钱的念头,落空又到云娘处探望了几趟,但他犹恐被媚月阁出痕迹,故而去虽去,却没一次敢在她那里度夜,然而已把云娘撩拨得心热似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意天敏去了几趟,他一对眼睛见多识广,原本比众不同,渐渐看出云娘的景况,也不过如此,心知上了漫游的大当,一想我若破了工夫,巴结这个没钱的女人,倒不如另外去轧一个姘头,或能弄些钱来。此念一起,云娘处马上绝迹。云娘见天敏数日不来,心中颇为牵挂,亲自到她妹子家告诉她,天敏一去不来,不知何故?姊妹两个,颇费猜疑,织娘说:“莫非天敏寒夜多劳,害了病么?但没听得漫游谈起这句话。”
即教娘姨买了张新闻报,一翻戏目广告,见裘天敏名字,仍排在上面,而且当夜还有他的戏。云娘看了,真是莫名其妙。这天织娘留她在家吃了晚饭。云娘又拖她妹子,同到民瞑社看戏。天敏上台,见有云娘在座,故意转眼望着别处,不理会她。云娘好生纳闷,散戏馆仍到织娘家内,待漫游去时,亲口托他请天敏得暇到她家去,漫游答应了,云娘方始回家。织娘问漫游,天敏所以不理她姊姊的缘故,漫游皱眉道:“本来也是你姊姊自不量力,天敏是何等人物,从前我不曾告诉你,汪家那个女的,前后交结他数千银子,因要他置一套戏衣未肯答应,就此与她割断,那边连打发人来请了他百十次,没肯前去。这回他到你姊姊处来,原是我掉的枪花,说你姊姊富有资财,得她欢喜,用银子虽多无惜,他信了我这句话,方肯降格相从。大约是你姊姊自不小心,露出本来面目,被他破,因此一去不来。本来要和做新戏的相识,须得有几分资格方可。你自己想想,你姊姊资格能够得上够不上,我想能得他从前白白跑几趟,已算便宜的了,何必再望下遭呢。”
织娘听说,摇头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真不是人,眼孔子内只有金钱,心窝子中毫无情义。照你这般说,我姊姊若无金钱交结天敏,此后他永远不到她那里去了么?”漫游道:“这个自然。”织娘道:“他去了几天,忽然不去,岂不害了我姊姊么!”漫游道:“这个只可教你姊姊自怨自,教别人也无法可施。为今之计,惟有教你姊姊送些贵重东西给他,或可补救目前。如欲依前一毛不拔,可就难了。”
织娘一想,这句话果然不错,便是自己之与漫游,何尝不是洋钱尽他用,东西要什么是什么,还要把自身降作奴婢般的服侍他,他方肯天天前来,不然也只恐和天敏一般。连人影儿都不见了。但我姊姊每月只得匡老爷一百元津贴,虽然节衣节食,除去开销,所余能有几何,怎够供养一个贪得无厌的新剧家,不如明儿到她家去,劝她休了这条痴念罢。织娘主意既定,次日便到云娘家中,悄悄将自己昨夜和漫游对答的一片说话,向她说了,并劝她不必再念及天敏,这班人都是无良之辈,只知金钱,那顾情义,像我此时犹如恶疽在背,无法自免,幸你中毒尚浅,不如趁此机会,早些解脱了罢。云娘闻言,不觉流下泪来,说:“妹妹有所不知,我和他相识虽还未久,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比十年夫妇交情更深,似乎少他不得。适才你劝我的话,我也晓得句句都是金玉之言,新剧家没良心,不待你今日说,从前我也曾听别人说起,至今更信此言着实有理。不过一旦要令我将他抛弃,教我如何舍得,我想就是送他些物件,也有限的,他们所爱的无非珠宝饰物,我这里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是从前匡老爷化了三百块买给我的,不如把来送了他罢。只要他肯到我这里来,就是多送他几件物事,我也愿意。”说罢也不等织娘开口,竟自开抽屉找出那只钻戒,塞在她妹子手中,说:“烦你少停交给王少爷,托他带去给他罢。”
织娘见她执迷不悟,也不能再为劝阻,只得收了戒指回家,心中暗想:“我姊姊既将这钻戒送与天敏,我若不照样买一只送给漫游,岂不被他笑我器量太小,当时便向又图要出三百块洋钱,亲到跑马厅全昌,买了只比他姊姊更大些的金刚钻戒指,到夜自替漫游套在右手无名指上。漫游好生欢喜,把戒指放在嘴旁连亲不已。织娘颇觉得意,又把云娘的戒指摸出,郑重其事的交给漫游道:“她的戒指,得来非易,你若不能唤到天敏,休得轻易脱手。”
漫游道:“你姊姊既肯大出手送金刚钻戒给他,天敏包在我身上,明夜一准唤到就是。”这句话着实灵验,第二夜天敏果到云娘处,见了面,却没说为他无钱不来,推说连日因被朋友邀去有事,因此不得空闲,来此望你,我心中记挂得什么似的,难为你送这贵重物事与我,令我深抱不安。这一碗迷汤,又把云娘灌得昏了,自觉此言果然不错,新剧家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儿,何尝没有良心。此后天敏又连到她家去了几次,云娘深恐不送他别样物件,日后他又要不来,即将自己的私蓄,拚凑了数百元,托人买了件白狐嵌细毛皮袍,又花了三十余元,剪的头号丝抢缎袍料,照量天敏身上长衣的尺寸,替他做成皮袍,送给天敏。天敏好生得意,穿到戏馆中,众人交口称赞。当夜天敏又穿回去给媚月阁观看,媚月阁见他忽然穿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回来,从前没闻他提及要做这种衣裳,问他那里来的?天敏回说朋友卖给他的。媚月阁看尺寸长短,无一处不合天敏身材,不像是买来之物,不觉动了疑心。趁天敏在楼上吃半夜飧的时候,自己悄悄下楼,盘问天敏的民车夫说:“少爷近来除了戏馆和总会两处,可不往别处哪里去?”
车夫早经天敏嘱咐,媚月阁若问他什么话,不许他多言,故此口中虽回说不知,面色上未免略带慌张。媚月阁见了更疑,叱那车夫混账:“你既然拖着少爷,少爷到那里,你岂有不知之理,若不实说,仔细歇你生意。”车夫慌了,始说少爷教我莫告诉奶奶的。奶奶知道了,也休告诉少爷。他除了戏馆,去的地方极多,我也记不清楚,近来却常在某处。媚月阁问他,某处主人你曾否见过?是何等样人?车夫道:“见过的。有一天她送少爷出来,我亲眼目睹,她是个四十多岁很肥胖的一个胖妇人。”媚月阁又问少爷身上穿的皮袍,是否由那里拿来?车夫回言正是,我亲见少爷穿着旧的进去,换了新的出来。媚月阁也不再问,奔到楼上,一见天敏还穿着那件皮袍,不觉怒气填胸,喝道:“你不不替我把这件袍子脱下来。”天敏不知何故,却不敢不依她的说话,卸下皮袍。媚月阁接在手中,也不管他值钱不值钱,丢在地上,起足乱踏。又高喊娘姨,找一柄剪子,连皮搭面,一阵乱剪,把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剪得不成模样。开了楼窗,随手抛在天井中,喊车夫拿去,这东西我替别人送给你了。天敏站在边旁,虽不免十分心痛这件衣服,但自知理短,故连口都不敢开一开,呆呆望着媚月阁,看她一个人作威作福。媚月阁发付了衣服,回头对天敏狞笑道:“你看我这样办得爽快不爽快?”
天敏仍不开口,媚月阁陡然把脸一沉,喝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问你,这件皮袍,是那一个不要脸的妇人送给你的,快快实说,你还当我不晓得么?好大胆,公然穿来给我观看。你爱到别处尽去,我又没留着你,何必藏头露尾呢!”说罢,怒气勃勃。天敏吓得战战兢兢。讲到天敏的脾气,本来很大,加以富家女眷,想头他的人极多,所以和他相识的妇女,对他都必恭必敬,深恐偶一拂他之意,惹他一去不来。岂知恭敬俱属徒然,金钱却是正义。一样他在媚月阁方面,却就丝毫不敢放肆。皆因媚月阁和他相识以来,天敏一家数口,衣食日用,皆取给于他一人。而且天敏之父,每日须抽鸦片烟四五元,亦由他那里供给。故而他这一只常饭碗,决不肯轻易敲破。此时见媚月阁动怒,慌忙赔笑哀求道:“奶奶万不可动气。你身子素甚姣弱,倘若一气气坏了,教我如何对得住你。说起这件皮袍的事,原不能怪我,委实是那边硬送给我的。我一想横竖不化钱,落得拿回来,替你改一条车毯子也好的。不意惹你动了怒,将他剪坏,送给车夫,也是阿三的运气。如今你该气平了?至于我和那人来往,实因贪她几个铜钱。要说人材,我有个譬喻,叫做东瓜般的身段,西瓜般的头颅,南瓜般的手指,北瓜般的皮色,无论何人,就是瞎了眼珠,也决看不上,你又何必多心。老实说,我要是看中她,为甚不陪她过夜,仍到这里来陪你!即此已可见我不是真心爱她,我不过见她着迷,有心戏弄戏弄她而已。我看普天之下,没一个妇人赶你得上,你是实我心坎上独一无二的人儿,怎肯舍你他往。就是你用鞭子赶我,我也决不愿离开你一步。好奶奶,请你可怜儿的,恕了我这一遭罢。”说罢,打恭作揖,丑态百出。媚月阁气仍未平。天敏又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强劝她上床安歇,始把媚月阁的气弄平了。次日天敏到戏馆,漫游问他因何不穿那件皮袍子,莫非你现在改了脾气,爱惜衣服,倒也难得。天敏摇头道:“说甚爱惜衣服,你我二人,有那班淫贱货色送来的衣裳,一生一世还愁穿着不尽,怎希罕一件狐嵌皮袍。皆因昨日穿回去,不知那个在醋娘子面前露了口风,被她得知,逼我脱下来,当场剪掉,因此不能再穿。像你那个,倒很宽宏大量,我这个就是气量狭的不好。”说时见茶房送进一封信来,信面上注明裘三少爷开拆。天敏拆开一看,皱眉道:“计厌得很,自己手中又没钱,还要时常约人家吃什么大菜。”
漫游自他手中接过信,观看道:“这冯七不是面孔溜圆的,常梳着一条辫子的那一个雌儿吗?听说她娘手中很有些钱呢!”天敏道:“娘手中有钱,女儿无钱。也是没用。我虽然和她吃过几回大菜,还未用着她一个钱,所以我想不理她了。你若爱她。我就将她送给你了罢。”两个人一阵狂笑,被旁边另外一个新剧家听见,过来问道:“你们二人乐什么?”天敏见此人是牛雪六,混名猪头三,为人最有心计,他们作事,原不避人,将字条给他观看。雪六看罢,笑道:“裘老三又得法了。”天敏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欢喜得法,就你去罢。我和王老二正彼此推让,谁也不愿意去呢。”雪六道:“可怜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这封信,大约又是托茶房送进来的,极少亦得花一块钱送力,你们竟睬也不去睬她,岂不可怜。”天每笑向漫游道:“自有这班烂污货以来,茶房案目,为我们传递消息,倒也造化他们,赚了不少钱。这票交易,倘能设法收他回来,却也是桩很大的进款。”
雪六从旁插口道:“我何尝不替你想过这一着,不过你二人须和我打一个三公司,彼此利益均沾,我才可帮你们尽心竭力,做成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说时容色甚庄。裘、王二人一齐笑道:“这种事有什么惊天动地?猪头三捏着鸡毛便当令箭,你且说来,如不中听,我们可要替你登报,给众人笑笑。”雪六道:“我这条主意,确是近来极好的一桩投机事业。你们莫笑我猪头三腹中无物,我牛某真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们听了,才晓得我的本领。”说罢,连连颠头播脑不已。这是雪六的常态,他腹中虽然藏书不多,对人却喜欢扮了几分书卷气,自命不凡,算是个有才学的新剧家。
当时天敏、漫游都默然静听雪六下文,雪六接着说道:“上海地方,虽然无奇不有,但只有女堂子,并无男堂子,岂非是个大大缺点。从前我常想若能开一个男堂子出来,倒是很新鲜的事业。不过此中倌人,很难挑选,因为女嫖客不比男嫖客,男嫖客大概是色中饿鬼,就遇中下等的妓女,只消打扮得妖娆些儿,他们便当是天仙化人一般,三句迷汤一灌,骨节儿早已酥了。至于女嫖客的目的,不外乎面首,和报效两种。虽然上海滩不乏此等人物,但大都出于拆白党中,拆白党犹之妓女中的野鸡,只能飞而猎食,尚无吸收嫖客的能力,够不上倌人资格。现在我看你们二位花运当头,女界中想图你们的人很多,何异红倌人在风头上。一班瘟生冤桶,个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要赚钱正在这个时候,我看你们有时任意挑选,拣好嫌丑,这却是个大误,因他们既然转你们念头,无论老的少的,贫的富的,好的丑的,精的肥的,既然来得,多少总得送些儿东西给你们,或者钻脚路请你们吃大菜,这样也得花不少小费,未必见得要你们自摸腰包,你们何不并蓄兼收,多多益善。譬如妓女送旧迎新,来者不拒,客人接得愈多,赚的钱自然也更加多了。不过你们现在并没一定的机关,全仗着戏馆中互通消息,这也是限制自己事业,不能发达的一种缘由。因戏馆中耳目既众,招摇过甚,有班身份高的妇女,虽然心爱你们,但因恐由戏馆中传递消息,或不免事机不密,为外人得知,有损颜面,故而裹足不前。依我主意,你们极该早些设立一个机关部,内中陈设,须要考究,仿佛堂子式样,算是你们公毕休息之所。另外联络一班有手面茶房案目人等,凡是关于那句话儿上的事,都在这所在接头。如有妇女,要邀请你们吃饭,怕大菜馆忒招摇的,亦可在彼设席,并多办几副麻雀牌,供给他们打牌,抽取头钱。你们二人,每天定一个一定钟点,在彼招待一班女客,过时不妨另去陪伴你们自己的相好。那边一切事情,我尽可代为经理照料。赚下钱来,除他们专送你们的私房之外,须要三个人均分,开消也是三个人公派,我们并可代众人介绍,倘有女人们看中了别的新剧家,而无从致意的,我们亦可间接代为介绍。在女的方面,只消略取车资。在男的方面,便可擘份头了。这便是我适才所说男堂子的办法,并非要当真挂出招牌,张罗嫖客。手续虽然不同,利益却还相等。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
天敏、漫游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笑说猪头三真是个精灵鬼,亏你想得出来,不过照你说,陈设考究,要和堂子中一般模样,可得费不少本钱,这笔钱也该三个人合出了。雪六呆了一呆道:“二位原谅,我虽然出了主意,若是花本钱,我实在没多少本钱,万万填不起,横竖家伙物件,是常在的,将来谁花的钱,仍由谁拿去就是。至于装修,却是有限的,就由你二位认了罢,我替你们跑跑腿,出出气力便了。”漫游笑道:“我原晓得你这人有便宜没吃亏,但要我们二人出钱,却也不十分愿意。常言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牛你到外国木器店去,看对了家伙,教他同式开两张发票,一张给我,向相识的妇人处要,只说自己搬场买家伙,一时没钱,暂问她借用,料想不致推辞。还有一张,交给天敏,令他如法炮制,将我一份还了店账,天敏一份抵装修使费,彼此均不花肉里钱,岂不甚美。”
雪六大喜称妙。三人先在马立师地方,看好一所三楼三底石库门的公馆式住宅,再往木器店配家伙,约值六百余元,开了两张发票,分给漫游、天敏。漫游这张,并不向他最相知的韦氏织娘索取,却另向一个新交的周七太太借钱。这周七太太丈夫是做官的,致仕在家,他夫人幼时颇负艳名,酷爱漫游相貌漂亮,心中十分爱他,托一个案目设法请他出来,吃了几顿大菜。漫游见周七太太年老色衰,颇欲不去理她,因知她手中很有些钱,只可当她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未免可惜,有心将她敷衍至今,居然得了实用。这夜恰值周七太太又请漫游晚膳,席间,漫游告诉七太太,自己和家属同居,不免受他们管束,在外诸多不便,从前你嫌大菜馆熟人太多,问我可有清静些的所在,我回你没有,就为这个缘故。现在我想和我朋友裘天敏,合借一所住宅,在马立师地方,业已看定,将来搬入之后,我身子便可自由。你如欲和我讲话,或者邀几个姊妹们叉麻雀吃晚饭,都可借我那里,既清爽又幽静,真比此间高出万倍了。”
漫游接着又道:“不过我们讲定,他出装修,我买生财。起初不曾自己算一算,不意他装修只二三百元,我生财却要六百开外,有言在先,未便翻悔。木器现已看定,迟至明后天便要交钱出货。戏馆中的包银,极早须待半个月始可支取,倒是一桩很周折的事,不知你可能帮我,向那里调一调头,就出二分钱也可以,若能早一天定当,你我也可早得一个聚会之所。”说时,摸出那张发票,给周七太太观看。七太太接过看了,毅然答道:“这几个钱有何大不了,何须开口向别人去借,就我替你买了何妨。我看你若借三楼三底的宅子,用这些家伙,似乎太少,我打电话回去,教他们送八百块钱来,你拣用得着的,每间再添上一二件罢。”说罢,丢下发票,自己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娘姨已送了八百元钞票前来,七太太点也不点,连包交给漫游。漫游喜出望外,说;“原来你家的钞票,是娘姨管着的,不然你怎么本人不回去,她倒可以送来了。”
七太太笑道:“你讲话倒有些像小孩子,谁家银钱给娘姨管的。适才我打电话给老爷,教他着娘姨送来。”漫游惊道:“你对老爷怎么讲呢?”七太太笑道:“决不见得说你向我要钱,我对他说,将往某处叉一千块底的大麻雀,令他送八百块钱来做本钱,少停只消回他洋钱输光就完了。”漫游听了,暗暗吐舌。还有天敏拿着另外一张发票,想想媚月阁是备着急来需用的,这闲钱向他要不得,别人处又大概都已用过他们的钱,不能再向他们索此巨款。冯老老自己手中无钱,要也没用。惟有匡家那个云娘,却还肉子厚些。虽已送过我金刚钻戒指,和白狐嵌皮袍两物,也都是她自情愿送我的,我没向她开口。这回我只要她六百余元,料她不能推却。当晚特地去访候云娘,云娘见他来了,备茶备点心,十分忙碌。天敏教她不必备什么点心,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又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天敏抽开观看,见是匡老爷由北京写来的,内有准下月初旬回申等语。天敏见了,借此发酵,说将来你家老爷回来了,我势必不能再到这里来。你既牢记我,我也牢记你,教我怎么处呢?云娘当他认真着急,忙安慰他道:“老爷不打紧,他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北京的。待他去后,你不妨仍到这里来,那时我们便可照常相见,你现在何必着急。”天敏道:“虽然如此,究有不妥。现在我想另外借一所房子,以便你我相会,也免得再在此间耽受干系,怕被什么人见了。”
云娘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你打算借房子借在什么地方呢?天敏道:“房子现已看妥,就在马立师某处,现在正在修饰,待装修好了,便可搬木器家伙进去。木器也是新卖的,还没有付钱。你如有意思,就请你买了罢。”一边说,一边将那张发票的摸出来,递在云娘手内,云娘起初还道是八十或是一百元的问题,看后方知要六百余元,不觉把她吓呆了,眼望着发票,半晌不能做声。觉得回他有又不好,回他没有又不好。回他有,自己委实没这许多钱。回他没有,不免被他看轻。若就此一怒不肯再来理我,从前的心思,岂非白用了么。偷眼看天敏,正把两眼望着她,等她回话。没奈何只得说:“这件事你可以明儿听我回音吗?”天敏见她窘迫之状,心中就老大的不高兴。又听她要捱至明天,不由的把一肚子不高兴移在面上,冷冷的说道:“明天一定有回音么?”云娘看了他的面色,心中不胜惶恐,慌忙答道:“一准有回音,你可以放心。”说话间,叫的点心送到,乃是一碗鸡丝大面。云娘亲抽牙箸,请天敏吃罢点心,抹抹嘴就要告辞。云娘留他再坐一回,天敏说:“我此时还有他事,明儿再来望你,还有你答应我的回音,也千万不可忘记。”云娘连称晓得。
天敏走后,云娘好生悉闷。因她从前虽有数百元私蓄,自替天敏置了件白狐嵌皮袍,已将产业倾去十分之八。现在百十元或可拿得出,若要她一夜之间,拿出六百多块钱,可怜她没有聚宝盆。就下种也不能生长得这般快。想想自己的首饰物件,前夫死后,都已败光。自嫁匡老爷以来,并未有贵重的饰物置办给她。所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早已送与天敏。现在的别针耳环,都是赝物,所值无几,不然急难中倒也可以典质几百块钱应用。不过把他当了,也可多得几个钱,再少不妨向妹子处借。主意既定,即命娘姨开衣箱,检点匡老爷所藏的皮衣,只有一件青种羊外套,一件猞猁狲开气袍,略略值钱,余者都是不值钱之物。云娘就将这两件衣裳包好,教娘姨送住当铺中去当四百块钱。娘姨去不多时,仍拿着原包回来,说:“当铺中人说的,这两件衣裳,买新的也不值四百块钱,照例只可当一百八十元,出足二百元。我因和四百元相差太大,所以仍拿回来请奶奶定夺。”
云娘无奈,只得仍命娘姨拿回去,依当铺还价,当了二百元。连同自己的百余元,还少一半,舍却向妹子借贷,别无他法。于是急雇黄包车到织娘处,暗想我若直告诉他为天敏要买木器家伙没钱,所以借债,恐被妹子耻笑,只可说为急用,少三百块钱,向她暂时调头。织娘盘问她是何急用,云娘又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织娘大为疑心,但她姊姊平日处境虽窘,却从未向她借过钱,这回还是第一次开口,却之惟恐伤情,遂说:“三百块我可没有,现在这里只有二百元钞票,你拿去就是。”
云娘原不是久惯借钱的人,这回清客串上场,终不免有些面嫩。听她妹子这般说,不能嬲她再添,只可拿了二百元钞票回家,一算已有五百,还缺一百元,委实没法想了。只得等次日天敏来讨回音时,告诉他,这里现有五百,还少一百多些,你自己贴补了罢。天敏见她打了个八折,心中颇为不悦,转念她和我非亲非戚,我一开口她就肯给我五百块钱,也算难得的了。当又改换笑脸。藏了钞票,说少些我自己凑补也可,待几时那边收拾舒齐了,我再来同你去看新房子好不好?云娘留他吃过中膳,始放他出门。天敏怀着五百块钱,欢欢喜喜的会见了雪六、漫游二人,笑着将钞票向雪六扬了一扬道:“我这里已有五百了。”又对漫游道:“你呢?”漫游笑道:“我吗,可早已如数还了木器店咧,不像你这般鸭屎臭,只有五百缺一百多些,有什么了外。”天敏当他撒谎,问雪六,此话可是当真?雪六道:“何尝不真,收条已在这里,现在只等着你的钱装修了。”天敏颇为吃惊说:“王老二,你的钱因何来得这般容易?一定又是武家那个女人给你的。”
漫游笑道:“刚巧不是。莫笑区区夸口,我王某只消提起一句要钱,自有一班人拚命将洋钱给我用,何在乎什么武家文家。老实告诉你,我只开口要六百,那人竟给我八百块儿,付账之外,还够我坐汽车出几天风头呢。”说罢,自怀中摸出二百块钱钞票,点给天敏观看,摇头幌脑,很是得意。天敏又羡又妒,又羞又气,问漫游谁给你的钱?漫游初不肯说,被天敏盘迫不过,始告诉他是周七太太。天敏也知他与周七太太相识,未久,论时候还在云娘之后,一个才开口便有八百,一个捱了一夜,始得五百,交情的厚薄,已可想见。少三百块钱事小,在朋友面前坍我的台事大。因这一层,又把云娘恨如切骨。可怜云娘那知就里,自以为给了天敏五百块钱,他一定很见我的情,将来房屋装修舒齐,带我同去看的时候,那木器家伙,是我所买,就坐一坐也适意的。岂知等了几天,天敏非但没带她同去看新房子,索兴一去不回,连望也不来望她了。云娘莫名其妙,正欲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给天敏,不意匡老爷北京回来,云娘便不敢出门。
你道云娘因何这般怕他这位老爷?因匡老爷年纪虽有六十开外,那一股嫉妒性,正和少年人相仿。匡老爷自己最喜欢拈花惹草,偏又不许妻妾浓妆艳抹,出外游玩。云娘在他出门的时候,固然打扮得齐齐整整,同她妹子看戏吃大菜,无所不为。及至匡老爷一到上海。她立刻将鲜衣藏过,身穿布服,日间帮同佣妇操作到晚。他家本装着电灯,他故意将电灯熄灭,点一盏洋油灯,自己在灯光下做些针线。匡老爷问他因何不用电灯,他说电灯价贵,洋油价廉,可以节省开销。匡老爷听了,大大的赞美她善于持家,将他欢喜得了不得,其实都是云娘的矫作。这位匡老爷回来,她又不能不装出这一副对丈夫的面目,粗服乱头,不出大门一步。平时匡老爷到上海,至多住十天半个月,仍旧要回转北京。偏偏这一趟竟耽搁一月有余,云娘一个月不出门,却还忍耐得住,无如她一个多月没见天敏的面,便把她弄得日处愁城,难分难解。第一不知他新房子曾否搬入?第二不知他身子可和从前一般强健?第三不知他多时没到我这里来,可要相与别的女人,将我抛弃?有此三念,一天到晚,在她心中盘旋,险些儿累她害病,幸得匡老爷动了身,云娘欢喜无限,急急梳头抹粉,更衣易履,打扮定当,一想我若到妹子托漫游寄信,未免有一番耽搁。日前天敏曾告诉我所借新房子的地方,说在马立师某处,我不如自去寻他,或可当时就和他见面。主意既定,也不对娘姨说明何往,自己一个人叫了部黄包车,径往马立师寻找天敏。
再说裘、王、牛的三公司早已成立。到底有了钱,办事容易。雪六将天敏的五百块钱装修房屋,只用去四百,还余一百元给了漫游,两个人恰好各化五百,甚为平均。木器搬入之后,规模顿具,布置大概和堂子相仿。楼上共设四个房间,没事并不歇宿。雪六在亭子间内另设卧房,算经理人办事之处。男女下人,也有四五个,他们自知男堂子三字,有伤风化,恐被报纸上攻击,相约守着秘密,局外人竟难知道。但有茶房案目人等在外张罗,所以一班豪门荡姬,青楼淫妇,做那嫖客去的着实不少。天敏、漫游二人,也和妓女般迎新送旧,来者不拒。周七太太也不时到彼探望漫游。这一天七太太又往男堂子,和漫游谈了半天话,邀漫游同往外国饭店吃大菜。漫游因还未到他划定的时候,辞却不去,七太太颇不满意说:“你大约还约着别人。”
漫游半嘲带笑的说道:“果然约别着人,被你猜着了。”七太太哼了一声道:“你休瞒我,我晓得你还姘着一个苏州姓韦的女子,外间早有人告诉我了。”漫游和织娘相识,本瞒着七太太,听她提起,慌忙分辩道:“你莫冤枉我,我委实不认得什么苏州姓韦的。”七太太冷笑道:“你虽不认得,其奈外间人人都说你认得的何!”漫游犹欲分辩,七太太已走了出来。其时恰值云娘的黄包车坐到门首,付了车钱,昂然直入,刚和七太太一出一入,在门首觌面相逢。这周七太太与匡老爷乃是亲戚,云娘本认得她,七太太也认得云娘是匡老爷的外室,两下虽然相识,却素不交言,今儿在此相遇,彼此都各一怔。七太太见了云娘,猛想起他就是苏州韦氏之女,他虽闻得漫游认识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是姊是妹。今见云娘到漫游处来,只当漫游认得的就是她,顿引起一腔醋火,正是:觌面相逢人有素,平空忽吃醋无名。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三回老糊涂回回钻圈套小滑头处处骗金钱
去娘见了七太太,心中颇为吃惊,暗说不好,此妇乃是匡老爷的亲戚,与匡太太素有来往,缘何也在这里?自己和她见面不打紧,若被她告诉了匡老爷或是太太,与自身岂不大有关碍。幸亏她足智多谋,眉头一皱,早已计上心来,假意向门内望了一望,道声:“阿哟,走错人家了。”当即回身退出,见那部黄包车还在门口,便抱怨那车夫道:“我叫你到老旗昌,你为何拖我到马立师来了。”偏偏这车夫了是个硬汉,听了不服道:“你明明叫我到马立师还告诉我门牌号码,这里一些不错,何尝说什么老旗昌。”云娘不理会他,跨上车说:“你拖我到老旗昌,我再加你车钱就是。”车夫拉起车,口中还唧咕道:“自己说不明白,还要怪别人听错呢。”云娘催他快跑,车夫方不言语。讲到周七太太,也是绝顶聪明人物,见云娘慌张掩饰之状,更显得情虚矫作,心想她见了我这般害怕,一定因姘识着漫游的缘故,心中愈觉惹气,当时欲缩进去和漫游淘气,猛一转念,男人吃醋,也只有男和男相斗,没有惹动相识妇女的,我又何须得罪漫游,不如设法单收拾韦家那个淫妇便了。因即回转家内,命娘姨往匡公馆,问问老爷还在上海不?在不多时娘姨回来报说,匡老爷今天已动身往北京去了。七太太暗忖对了,若是匡老爷在上海,那淫妇决不敢这般放肆的。但她既有这柄落在我的眼内,我又焉能轻易饶她过门。匡老爷虽不在上海,我就告诉匡太太也是一样。料想吃醋之心,人人都有,匡太太也未必见得欢喜这个淫妇。将来她老爷回来时,一定将此话间接传入他的耳内。听说匡老爷醋心最重,若知此事,包管那淫妇有一番受用了。七太太想着,便问娘姨:“你到匡公馆,可曾见他们太太?”娘姨回说见过了。七太太又问:“她可有什么话讲?”娘姨道:“她问我找老爷甚事?又说你家太太,已多时没到这里来了,你回去带信,请她没事到我家来谈谈,别无他话。”七太太点头说:“我正想到她那里去呢,好在她家和我家相距不远,你扶着我步行过去罢。”娘姨领命,扶着七太太步行到匡公馆。匡太太接见说:“姑奶奶,你缘何许久未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七太太的母家,与匡氏亲戚,故而有此称呼。七太太笑答道:“我久欲来望望你们,实因家事忙得一刻儿闲工夫都没有。今天因想带一件东西,送给北京一门亲戚,故打发娘姨到此问问,如这里老爷没动身,就托他顺便带去。不意他恰在今天走了。”匡太太道:“原是呢,他本还欲多耽搁几时,因接着北京部里打来一封电报,催他进京,所以不得不提早动身了。”七太太道:“原来如此。”又对匡太太面上端详多时,说:“几个月没见你,你近来脸上又消瘦多了。”匡太太自己摸摸两腮道:“何尝不是。”七太太接着说:“大约又是那边姨太太惹你受气的缘故。”匡太太拍手道:“照啊!我那一天没被她毒死,终算万幸,现在我还生着,她已想把老爷独霸,老爷不到她那里去便罢,一到她那里,她就整天整夜的缠住着不放,必待我这里打发人去叫唤了四五次,她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了。始肯放老爷回来。这般淫妇,老爷还当她宝贝似的,在我面前常称赞她,能持家,肯耐劳,又省俭,又贤慧,我愈讨厌,他愈说得起劲,真教人听了,头脑子也涨破的。”
七太太笑道:“大约她的迷功不弱,所以把老爷迷昏了。”匡太太噗哧一笑。七太太又道:“说句笑话,这里老爷出门的日子多,差不多常要两三个月始回家一趟,难为她在家倒守得住寂寞,却也难得。”匡太太道:“你别痴了,焉知她不背地里偷汉。据说从前她在苏州,还没出嫁,就和一个唱戏的姘上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此时怎改得脱她淫贱的本性,惜乎没人肯替她调查罢了。”七太太道:“有人见他常到一个做新戏的王漫游家去,不知为着何故?”匡太太惊道:“此话当真吗?谁见她的?”七太太道:“是我家那个梳头的娘姨见的,便是我自己也曾见过他几回。适才我由别处买东西回来,打从马立师经过,又见她在王漫游家门首付黄包车钱,大约才由车上下来,还没进门呢。”
匡太太听说,拍案道:“是了是了,怪不道别人告诉我,见她在新戏馆看戏。我对老爷说了,老爷常还帮她分辩,说她一天到晚,从不出门,想必是他们看错了人。照你这般说,可见她一定姘着个唱新戏的无疑。这句话我非得写信告诉老爷不可。”七太太假意相劝道:“这个你决决使不得的,若被老爷知道,岂不要闹出大乱子来么!”
匡太太衔恨云娘已久,只苦没法收拾她,今天既得这样一个绝好题目,怎肯轻易放手,故而面子上虽答应七太太不写信,待她一走,立刻教儿子写信给老子,将七太太所告诉的一片话,和盘写上,双挂写寄往北京。这边匡太太用全力对付云娘,那边云娘还糊糊涂涂,由马立师脱身回家,自以为划策很妙,圆七太太决不致看出她的破绽。当日天敏向他要钱时,只告诉他马师房屋是自己所住,并没对她说明还有漫游的股本,故她至今犹当是天敏独借的住宅。暗想周七太太因何打从天敏屋子中出来?看来大约天敏因久不能到我这里来,不耐孤独,又和周七太太相识。明明自己口中的肉,被她抢了去,心中不免妒恨。但想到做新戏的,惹草拈花,也决不止只相识一个妇人,就加上一个七太太,也无妨碍。不过那边有了她,我就不能前去。化五百块钱买了木器家伙,连屁股都不能搭一搭,岂不是桩苦事。怎奈自己的境地实逼处此,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请天敏来家。其时正值天敏在男堂子中应接不暇,一面还须敷衍媚月阁,那里还肯拨冗前来应酬这个穷鬼。云娘等了几天,见天敏未来,又往织娘处再托漫游寄信。漫游本与天敏抱着一般宗旨,明晓得他不来的缘故,当面虽不便说,背后却将天敏因嫌云娘无钱,因此不肯前来等情,告诉织娘。织娘恐触她姊姊的忌讳,也不敢当面说破,却还兜转用话讽劝云娘。不必再这般着迷。
不意云娘执迷不悟,仍一厢情愿的要请天敏到她家去。初还隔几天,后来竟天天到她妹子家催逼。逼得漫游、织娘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催问由她催问,天天含糊答应,让她自己知厌而罢。果然云娘见费了半月工夫,仍请不到天敏来家,知已绝望,便又改变宗旨,天天拖她妹子同往民瞑社看戏。织娘因自己也要看漫游的戏,故此欢然愿往。这时候北京匡老爷早已接到他夫人的来信,心中大为震怒,恨不得立刻赶回上海来,教训云娘。无奈他部中公事,因他离京多日,压积如山,不来犹可,既来之后,可就抽身不脱。待他草草办毕公事,已耽搁半月有余。匡老爷归心似箭,平时他每逢回家的前头,必须写信通知上海两面家内。这回也来不及写信,急急请了假,趁火车遄回上海,先到他自己公馆内。匡太太见了他,颇为吃惊说:“你去得没有几时,又赶回来则甚?”匡老爷气愤愤的说:“自然有事,我问你,那天你写给我的信,是真话还是假话?”匡太太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请周七太太前来对质。”当下令娘姨去请周七太太,七太太自来人口中询悉,匡老爷接着他太太的信,由京中赶回来,请他去有话相问,情知那天的话儿发作,有心不去,对来人说:“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太太,说我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是我心直口快,告诉了你家太太一句话,其实这种事,上海滩上尽多,劝老爷不必惹气,看破儿些就好了。我现在还有别事,不能到你公馆中来。改日再来拜望你家老爷太太便了。”娘姨依话回复,匡太太听了,很觉得意,笑向匡老爷道:“何如他教你看破些儿,你就依他的说话,看破些儿罢。横竖乌龟只做一遭的。”
匡老爷愈加冒火道:“放屁之至!他可以看破,我倒看不破。”一边说,一边跳起身,便欲到云娘处去施威。匡太太一把将他拖住道:“你此时去不得。”匡老爷怒道:“如何去不得?”匡太太道:“现在时候甚早,他在家内还没打扮定当,你去了,她拼着一天不出门,将从前一切事,都赖干净了。你又没抓着她的凭据,到时候反奈何她不得。还不如索性等到晚间去的好。听人说,她这几天没一夜不在民瞑社看新戏,你到家找她不着,再往民瞑社,当场中她回来,那时料她不能再抵赖了。”匡老爷依他太太的主意,在家吃过晚饭,又捱了好一会,始往云娘处。果然不出匡太太所料,云娘已不在家。在先匡老爷回上海,必先发信通知云娘,云娘接到他的信,算定他在那一天回来,预先将华丽装饰和时式衣服藏过了,扮作朴实模样,跬步不出,在家接待匡老爷。这回猝不及防,家中一切都没布置,自己也浓妆艳抹,同着她妹子到民瞑社看戏去了。家内留守的娘姨,见匡老爷突如其来,不觉大惊失色。匡老爷不见云娘,怒问奶奶何往?娘姨急中生智,回言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这倪公馆便是倪俊人的公馆,他姨太太与云娘素有来往,匡老爷知道俊人是上海的阔人,故而并不禁云娘与他交往。娘姨深恐匡老爷知道云娘去看新戏发怒,只得将他推托。匡老爷虽经他夫人教导,令他若在家中找不着云娘,便往民瞑社捉拿,今闻娘姨说他到倪公馆去的,竟把他预定秩序单打乱,一想往倪公馆也在情理之中,休赶往民瞑社白跑一趟,倒也很犯不着。遂即另换方针径往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云娘。这天恰值他家小孩子有病,俊人同他姨太太将孩子哄睡着了,夫妻两个,默默相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恐将孩子惊醒。匡老爷一到那边,把大门擂得山响。俊人勃然大怒,开楼窗问是那个?匡老爷隔着门说:“请问一声,匡家的奶奶可在这里?”
俊人恶声报了没有两字,便要紧去看儿子曾否被他惊醒,没工夫理会门外的人,也不管来者是谁。匡老爷在门外等了一会,见里面没人出来开他。没有之外,也不闻别种回话。心知云娘不在里面,暗说我上了娘姨的当了,他一定仍在民瞑社看戏。当又雇车赶往民瞑社,上楼一寻,只见织娘一人,独坐在包厢中,四周并无云娘的踪迹。原来匡老爷往卡德路倪公馆时,云娘的姨娘,也赶到民瞑社向主人报信,说老爷不知怎的突然回来,找寻奶奶,我告诉他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他又气忿忿的出去,大约是往卡德路去的。云娘得报,慌了手脚。织娘教她赶快回去,只消咬定在卡德路倪公馆就是。云娘匆匆与娘姨去不多时,匡老爷自己也到戏馆。织娘见了他,即忙起身招呼。匡老爷问他:“你姊姊何在?”织娘假作诧异之色说道:“她没说来看戏埃我日前听她说,今儿要到卡德路倪公馆去呢。”
匡老爷闻说,如入五里雾中,心中迷迷糊糊,暗想倪公馆明明回我不在,缘何她妹子又说在倪公馆,即使家中的娘姨哄我,她妹子不该无端哄我。而且世间也断无这般巧事,两个人说谎,恰说得一般,都说倪公馆的,大约那边缠误,或是我自己听错了。当下出了戏馆,又坐车赶回卡德路,再敲倪公馆的门,仍问匡家奶奶在不在?俊人很为诧异,说:“他家因何一夜之间,连来问了两次。”
继又询知来者乃是匡老爷自己,忙邀他里面请坐。匡老爷道:“贱内既不在此,我也不必进来了。”说罢也不等他们出来开门,急急坐车回去。时候匡老他怒气填胸,准备回家先将娘姨出气,再和云娘捣蛋。不意一到家中,见云娘仍旧和往常一般,粗服乱头,与娘姨二人同坐在灯光底下做活计,匡老爷不觉呆了一呆,问她你适才究在哪里?云娘装作潇洒自如的模样,答道:“我今儿又没梳头,焉能上哪里去,适才只往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一趟,未及一刻钟,就回来了。”匡老爷怒道:“胡说,刚才我亲自到倪公馆去问过两回,亲耳朵听见他老爷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边,你还要哄我则甚?”云娘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匡老爷道:“自这里一出去,就到那边,临回来又到那边,共去两次。”云娘道:“大约你去的时候,我已出来了,所以回你不在。”娘姨插口说:“果然老爷出去不到十分钟,奶奶就回来了,你二人大约在路上相错。”匡老爷摇头道:“也不像。我没听得他家老爷提起你到他那里去过这句话。”云娘说道:“我往倪公馆,原是找寻他家奶奶,又不找寻他家老爷。我走的时候,倪老爷还没回来,焉知他不是同你一般,也在我走后始到家,怎晓我得去过呢!”
匡老爷被她驳得无言可答,说道:“你此时休得花言巧语,横竖倪公馆并不远在别省,我们两个不妨同去对质,究经去过没去过,一问之下,不难水落石出。”云娘听他说要对质,不觉着起慌来,但若回说不去,明显出自己情虚,去了又恐露出马脚,心中颇为忐忑。又见匡老爷辞色甚厉,料想不去不兴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说对质最好。匡老爷逼她马上就走,云娘也不及更衣,随他丈夫第三次到卡德路倪公馆。这回敲门,可把俊人夫妇弄得骇怪万分,先教娘姨开了门,俊人和他太太,都伏在楼窗口向下望着云娘一跨进门,抬头望见姨太太,也不等匡老爷开口,高声说:“姊姊,我适才可是到这里来的?还有一只挖耳,忘却在你房内梳妆台上呢。”姨太太听她这般说,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也就顺着她的口气说:“果然有的,你这枝挖耳,我已替你藏着,预备明儿着人送还你,现在你自己来更好了。”
云娘道:“这倒不打紧,皆因我家老爷,因疑心我不知我往那里去的,他说已到这里问过,这里老爷回他我没有来,不是我走的时候,这里老爷还没回家,大约他因没晓得我来过这段事,所以回他未来,我家老爷,就郑重其事教我同来对质了。”说罢,呵呵一阵笑。姨太太也笑道:“原来如此,怪道你家老爷,连来问了两次,我家老爷委实才回来得不多时。他因没遇见你,所以胡乱对答。我晓得了,正在抱怨他呢。讲到俊人因孩子有病,已整天没有出门,听他们这般说,晓得自己一言之微,关系很大,不得不和他们的调道:“果然我刚由外间回来,适才匡先生来寻他奶奶,我因眼前不见,故回他没来,又谁知她早来过的呢,得罪之至,二位里面请坐罢。”
匡老爷听他们一问一答,自己站立旁边,竟插不进半句话,再加俊人帮上一句,云娘更理由充足,索性一语不发,进去坐了一会。倪姨太太又不知哪里弄了一枝镀金挖耳,递给云娘,云娘道声谢,匡老爷也道声扰,两个人一同告辞回家。匡老爷意欲回自己公馆,云娘不许,留他住了一宵。次日匡老爷回公馆,匡太太问他你去了一夜,将那淫妇办得怎么样了?匡老爷只是摇头。经不起他太太再三盘问,匡老爷始把一情一节,告诉他知道。匡太太颇为着恼说:“你枉活了这一把年纪,连当面被她掉枪花都看不出,亏你还有甚面目回来见我。”
匡老爷仍不相信,以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缘故,故此硬说云娘看戏,就此一笑而罢。合该云娘今天免不了一场口舌。匡老爷因京中衣裳不够穿,意欲将云娘处存的皮衣,拿出几件改做。不意开箱一检点,缺少两件最值钱的青种羊、锆猁狲袍套,匡老爷大惊,盘问云娘,始知为她当脱了。匡老爷问她,因何当衣服?云娘说因钱不够用,故此不得不将衣服典质。匡老爷大怒道:“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你这里又没多大开消,怎的还不够用,看来你一定在外看戏浪费,从今以后,无事不许你出门。就我不在上海,我也教那边派人监守着你。倘你不听我的说话,私自出去,或招混帐人来家,将来被我查出,休得怪我无情。”说罢怒气勃勃。云娘听了一片话,后来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戏,也不敢再托漫游邀天敏来家,天敏耳旁遂也清静不少,因此正可尽心竭力,经营男堂子,作那迎新送旧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