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5 页/共 56 页
第六十三回了夙孽债赎三生享遗财蓑披一件
却说荷生的三少爷,乃是他第二位姨太太所生,三年前方和荷生脱离关系,从他有九年之久,荷生家一班姨太太中,算她日子最长。当初也是堂子出身,芳名叫做贾宝玉,北里中颇有名望。嫁他的时候,方只二十一岁。本不打算嫁人,恰值这年她生下一场大病,荷生亲侍汤药,每夜衣不解带,宝玉着实感他深情厚意,病愈之后,荷生示意要娶她回家,宝玉未肯答应,荷生也不强她,却时常用言语讽她,说年轻妇女,往往只图眼前适意,以为没人管束,身子便可自由,却不知道一朝有了病痛,没个自己人,谁肯将她体己服侍,所以人说妇女的眼光,不及男人远大,果然一些不错。宝玉被他一句话触动心事,想起自己有病的时候,从前那班要好客人,至多的也不过来望她一二次,逢着自己呕吐狼藉之时,彼此都掩着鼻子远远避开,明明嫌她肮脏。只有荷生,不辞劳瘁,不惧污秽,件件亲自动手,贴身服侍,真情毕现。这种男人,世间不可多得。此番他要我跟他,我将他回绝,岂不令他灰心,一时颇为后悔,想等荷生第二次要求时,便答应他,不意荷生自此不再发生问题。挨到节边,宝玉忍不住了,倒转去问他说:“那天你教我嫁你,不知你这句话究竟是真心,或是假意?”
荷生笑说:“笑话了,明明都是我心肝五脏中发出来的话,你不相信我,教我从何说起。”宝玉道:“相信便怎样?”荷生笑道:“那还有什么话,从我回家去就是了。”宝玉道:“你家中有着正室,那个高兴到你家去做讨厌人。”荷生道:“这句话又是你的错了,然而也是时下一班妇女的普通脾气。嫁了人往往不肯进宅,不想嫁人原预备靠老,不进宅,到底算不得是正式嫁人。被人说一句,轧的是姘头,借的是小房子,岂不难听。不过有一班人,家中大妇凶恶的,时常弄得气气恼恼,却也难受。讲到我家这位奶奶,算得是阿弥陀佛转世,真正一个烂好人,你不欺她就够了,她还敢来欺你吗!”
宝玉还不十分相信,经不起荷生再三相劝,又亲自带她回家,会见了他的夫人,果然待人和气。宝玉疑团已破,就此除牌子,嫁了荷生。但荷生的宗旨已在前书中表明,娶姨太太还存着金钱主义。他看上宝玉,也因她在青楼中赫赫有名,手中私蓄着实不少。便是珠钻首饰也有数万金,注意在这一层上,故肯下苦工,博她倾心下嫁,并想慢慢的将她银钱首饰哄骗到手之后,再设法刻薄她,令她自甘下堂而去。一切银钱首饰,便可干没。岂知他的政策还未实行,宝玉已得了身孕。那时荷生正室已有了两个孩子。不过世人之于子息,却是多多益善的,故此荷生预定对待宝玉的方针,暂时不能不告一段落。后来宝玉居然产出这个三少爷,荷生见儿子已生了出来,料逃不到别家去,就此重整旗鼓,再用机谋,先对宝玉说:“现在时局不靖,你产后身子又甚虚弱,难得出外游玩,那些首饰银银,藏在梳妆台和衣橱内,忒杀危险。我那只大铁箱,很为坚固,而且钥匙带在我身边,不虑别人暗算,倘将这些东西藏在里面,彼此都可放心不少。”
到底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宝玉以为自己身子已是他的了,身外之物,交给他收藏何妨。万想不到荷生堂堂男子,竟算计干没妇女所有的首饰。而且这时候,正当要好头上,荷生待她千般恩爱,万种温柔,比她从前在妓院中更为周到。自己又养了儿子,打算靠老终身,还须存什么疑虑,因将所有的家私,除了四季衣裳之外,一切现银、首饰、契据、股单、贵重物件,尽都交给荷生收藏。荷生目的既达,就此逐步和宝玉疏远。但宝玉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以为男人脾气都爱花花柳柳的,自己有小孩子抱着,不能时时陪他,无怪他要往别处游玩。讲到做夫妻,原指望到老来一堂团聚,家庭尽乐,何在乎眼前的欢娱,因此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见了荷生仍和从前一般,口中没出过半句怨言。
荷生见宝玉不同他淘气,又生一计,索性拚命狂嫖,日夜躲在堂子内。闹了一阵,又要娶第三位姨太太,先在家中大吹特吹,指挥下人们收拾房间,故意令宝玉知道了,好发动醋劲。但宝玉不是圣人,暗下也未尝不觉得惹气。因见荷生的正室随随便便,一团和气,不论荷生什么事,都不置可否。一想他正室尚不管他,自己何犯着担这个恶名,因也学她的样,连口都不开一开。荷生见她如此有耐性,实在没法想了,只得将她丢在一边,自己重新进行,另外去转别人的念头。光阴似箭,转眼数年,他所娶姨太太,进一个,出一个,换新鲜已换了四五人,虽不是个个都被荷生刮尽了出来的,但多少终被他揩些油去,就两不来往,那身体上的便宜,岂不被他占了去么!
此时宝玉已看出荷生没有良心,但想自己的地位,比不得别人,儿子已五六岁了,再过数年,便要长大成人,丈夫虽靠不住,儿子倒底是亲生养的,将来儿子大了,何尝不能靠老终身,因此自己仍耐心静守,口无怨言。但她对荷生一面,虽抱放任主义。不过见那些无知女子,被丈夫用假面目哄回家来,不知不觉,将一生忍辱卖笑得来的钱,供丈夫花用,自己毫无结果的出去,未免可怜。常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是过来人,熬尽此中苦况,怎不惺惺惜惺惺,暗下动了一条痴念,以为有我在此,何不将他历来对待妇女的手段,向那新来的姨太太说知,令她善为提防,教荷生有法无施,岂非也是一件功德。因即如法而行。
那位姨太太倒是明白人,听了宝玉的忠告,晓得句句都是好话,当下闭关自守,先将荷生冷淡起来,任他如何哄骗,私房物件,休想动她分毫。荷生晓得遇着老口了,恋着没趣,索性放她出来,再娶一个。宝玉见第一炮放得响,又欲如法泡制,不意这位姨太太一窍未通,不辨好歹,以为宝玉存心吃醋,有意离间,反将这些话告诉荷生,荷生方知从前一个姨太太的孟罗主义也是宝玉所教出来的,这是他生平衣食饭碗,岂有不怒之理。心想我只当她是个烂好人,故而留在这里吃碗现成饭,不意她如此狠毒,私下破坏我的计划,若再容忍下去,后患何堪设想。但要逐她出去,也非容易。一则她破坏我的事,我却不能堂堂皇皇和她闹,因这种事原是秘密的,闹得大家知道了,岂不难听。二则她素来守分安命,沉默寡言,在家数年,一点儿没有过失,除着抚弄孩子之外,连大门都不轻出一步,无处扳她差头。三则她耐性很好,骂她不开口,打她不还手,无论如何,淘不出大气恼,一时焉能入于决裂一途。自己没法,便同这姨太太商量。姨太太以为丈夫肯帮她驱逐妒妇,心中不胜欢喜。两个人日夜计议,居然被他们想出一条主意。这主意是姨太太发明的,她对荷生说:“你现在已不欢喜她,她所望者,无非三少他长大成人之后,孝养于她。你若能设法令她母子不睦,岂不可以使她万念俱灰,死心塌地了么!”
荷生被她一句话提醒,连连拍手称妙,赞她是个女中诸葛。但荷生也是男中孔明,经姨太太想开了头,登时妙计环生。先去对宝玉说:“小三已七岁了,若仍留在家里,不教他念书识字,日后只恐不不及用功,虽然他年纪太小,不放心让他出去附学,不过为他一个人请门馆先生来家教读,也不合算,他两个哥哥的学堂,离此并不甚远,不如教他到那边去念书,每日着人接送,谅无他碍,你道如何?”
宝玉对于这些话没有反对的理由,自只得听从。荷生便特派一个尖嘴丫头,陪三少爷上学,并在学堂中服侍他,放了学陪他回家。数日之后,三少爷就当这丫头是他的好朋友了。丫头预先得姨太太的授意,慢慢将三少爷勾到姨太太房中,姨太太早备下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三少爷好生快乐,过去告诉娘,宝玉以为那边也欢喜孩子,却不料暗藏阴谋。三少爷常在姨太太房中玩耍,过了几时,荷生对他半真半假的说:“你不是那边娘养的,这里才是你的亲娘。”
三少爷不信他的说话,要过去问娘。荷生道:“你娘这件事瞒着许多人,你若问破了,准得吃一顿打。”吓得三少爷不敢问了。隔几天,荷生又对他提这句话,并说你若不是这里娘养的,为何她待你这般好呢!三少爷一想,果然这里娘待他很好,要什么是什么,不要也买了给他。那边有时不肯买东西与他,多要了,不免挨骂受打。一颗小心渐渐转了过来,以为父亲告诉他话,是不错的,这里一定是他的亲娘了,于是格外和姨太太亲近。可怜宝玉还蒙在鼓里,不知祸在眼前,来去随他儿子的便。事有凑巧,宝玉待上虽和,驭下却严。青楼中出身的人,大概都有这种习气。她有一个贴身服待的小丫头,偶有过失,常被她打得皮破血流,这天又打丫头,三少爷见了,忙去告诉他的真爷假娘,荷生便借题发挥,说:“不好了,这是她打给你看的。因你常到这里来,她心中恨你,所以先打丫头给你看,慢慢的便要打你,你下回别到此地房里来了,不然就住在这里,不到那边房中去。倘若你仍旧住在那边,仍旧常到这里来,只恐在夜静无人之际,要被她打杀的。”
三少爷信以为真,十分惧怕,两面盘算,觉得这里娘实比那边娘待他好,还是住在这里,不往边那房中去的为强。若住在那边,不到这里来,日常吃的玩的,向谁要呢!决定主意,就挨在姨太太身边,不肯回去。到夜,宝玉打发人来唤他去睡,也不肯走。宝玉放心不下,连着人来跑了几次,姨太太恼了,对来人说:“你去上复你奶奶,三少爷在这里玩玩睡着了,唤醒他,恐他着凉,横竖在一家屋里,不致被拐子拐去,过一夜就回来的,决没人夺他的宝贝,教他放心大胆便了。”
宝玉听到这些话,未免惹气,想想都是自己儿子脚头散的不好,不能抱怨别人。第二天,三少爷到他房中来,宝玉叮嘱他下回不可睡在那边,并不许再去闲玩。要知小孩子都是无缰野马,不放犹可,一放之后,休想约束得住,所以转眼工夫,三少爷又溜到姨太太那里去了。姨太太见他一来,就设法绊住他,不令回房,对人却说三少爷自己要挨在我这里的。一连数天,没放他到宝玉那里去睡。宝玉气极了,想想儿子究竟是我肚子养的,无论如何,你终夺我不去,索性任他自由,概不过问。姨太太犹以为未足,暗想三少爷虽然心向了这一面,惜乎还未能令他母子不和,因又教他背后骂他娘烂污婊子,小孩子有甚顾忌,骂顺了口,有时竟当面流露出来。宝玉这一气,可着实比死还难受。暗说罢了罢了,我所望者,就这一个儿子,虽然小孩子没甚见识,定是听了别人的话,才敢如此无理,怪他不得。不过我只一个人,目下四面都是劲敌。三少爷年纪还小,易受他们诱惑,自小闹惯了,日后长大成人,也像现在一般,将我轻视,那进我年纪已老,常言人老珠黄不值钱,要出去,寸步难移。留在这里,又是满地荆棘。到这时候只恐求生不得,欲死无门,后悔已是无及。不如趁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赶紧出去,再做几年生意,弄些钱来,够了后半生衣食之资,那时也不必再上当嫁什么男人,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待儿子大了,肯来认我娘的最好。不认我娘的,我一个人衣食无忧,倒也适适意意,未为不可。有了这条念头,也不同别人商量,当时就唤了荷生过来,直截痛快的对他说:“我这里站脚不住,决意要出去了。”
荷生听她要走,所谓正中下怀,但他犹存着别的作用,不肯轻口答应他,放出做老公的面目说:“那个不能。我这里还是少了你的吃,不了你的穿,哪一件待亏了你?你为什么要出去?我可坍不下这个台,一定不能答应你。”宝玉道:“你也不必装这副假面孔给我看了。我很晓得你,早已巴不得我走咧。我现在索性做个好人,自己让你,你还要装腔作势,假敷衍则甚!”荷生被她说得脸红起来,怒道:“放屁!谁对你讲这句话,我现在偏不放你走,看你怎样?”
宝玉见他发怒,自己不做声了。暗想这件事,两下坚持着,终究不是路数。我言已出口,有不得不走之势,他咬定不许我走,让我走了,于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过去,看来直接交涉,还不如间接解劝的妙。因又找了个小姊妹,向荷生劝解,教他让宝玉出去。荷生原不是真心要留宝玉,皆因说话挺住了,掉头不转,此时既有第三人前来,落得买他这个人情,只说我本来不许她走的,一则因你奶奶来说了,二则她既然变心,留她在此,也是勉强的。不过走虽走,只能走一个人。我这里的东西,却是一丝一毫不能带出去的。这小姊妹说:“那个要请你做好事了,衣裳首饰是女人少不得的东西,还望你许她带着走罢。”
荷生道:“这样瞧你份上,衣裳都由她拿去,首饰她现在常用的几件,由她带去,其余休思再拿,我也没什么瞻养之费给她,教她出去了,还得自己知趣,倘敢胡言乱道,我有我的颜色,准令她上海站脚不住,”这小姊妹还想替宝玉争些饶头,荷生那肯答应,只得将此言回复宝玉。宝玉司空见惯,晓得首饰入了荷生之手,没一个拿得回来的,早已置之度外。自想身心上吃他的亏已足,身外之物,何足轻重,便是衣裳也只拣几件配身的带去,其余都给了娘姨下人。她出荷生家,别的都舍得下,只舍不得一个亲生儿子。又恐自己走后,他落在别人手中,不免受欺。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含悲忍痛出来。
她外边小姊妹们原有不少,得知她出来消息,争欲招致她回家去住,宝玉因自己从前何等有场面,现在光身一个人出来。她原是有烈性的女子,那肯依赖他人,所以一概谢却不住,起初打算住旅馆,又恐出入不便。想起自己有个胞弟赵三,当年她没从良的时候,郁郁不甚得志,由她荐给一个要好的客人手下办事,这客人做的是德国洋行的军装买办,往来尽是官场,数年之间,居然被他相识了不少阔人,后来这军装买办赚饱了钱,回家享福去了,遗缺便由赵三升补,现在据说多了数十万银子。虽然是他有本领赚来的钱,究竟是自己手中提拔的,况又是同胞姊弟,骨肉至亲,借他那里暂住几时未为不美。想定主意,便去投奔赵三。
岂知赵三乃是个绝顶势利的人,初见他姊姊由荷生家出来,以为妓女从良,都是卷一票出来的,他姊姊也不知得了诸氏多少好处,故此竭诚招待,趋奉不迭,后来方知姊姊只出来一个人,连带进去的许多首饰物件,都给荷生干没了,不由他心肠冰冷,不但脸也变了,招呼也不起劲了,伺候也随随便便了。而且说话之间,常抱怨他姊姊太糊涂,怎么女人所有的东西,会给男的骗了去,你出来为甚不向他要?他若用强硬手段,你别怕他,做什么律师翻译,有我兄弟在此,何妨来找我设法。老实说,你若肯分一半东西给我做打官司本钱,我只消请一个脚路硬的律师,到新衙门告他,包你可以将一切东西,如数要了回来,不少半样。说了一次,又说二次。后为竟说之不已,似乎要叫他姊姊答应他,要出东西,和他平分一半,他便去请律师出头之意。试想宝玉是个抱消极主义的人,自然不去睬他。
赵三见说她不动,益发冰也似的冷将起来。便是他两位姨太太,初时对宝玉姊姊长姊姊短的,此刻也一变做半冷不热的情状,教宝玉哪里忍耐得住,幸她旧日一班做手,还有吃生意饭的,晓得她出来了,都闻风前来找她。宝玉原预备重操旧业的,兼之她当初本是极时髦的先生,手头豪爽,这班做手,没一个不贪她,只得她答应一声,马上就有人掮洋钱,弄起场子。恰值宝玉在赵三家住得麻烦不堪,两面凑巧一定局,就此进常到底红倌人从良,嫖界的余名犹在,宝玉自己并未高兴去看客人,只着几个娘姨四处走走,自有从前一班花钱的老户头,前来报效。后来名气愈传愈广,生意又和当年不相上下。还有班想吃天鹅肉的人,见宝玉年纪虽有三十开外,却还妩媚天然,丰华不减少女,都想要求娶她。但宝玉已吃过一回从良的苦,那肯再钻第二个圈套,决意不再嫁人。
但妓女逢着有人想娶她的时候,着实是个绝好弄钱机会。因这班人都不惜金钱暗掷,只图宝贝到手。往往报效之外,还有额外的供给。故此宝玉未及三年,又多起数万金首饰现款。她一想有了这许多钱,能省俭些儿,收着利钱用用,也足够半生衣食之资了,何犯着再在外间卖笑逢迎,受人轻薄,心中打算做到年节,收场不干了。不意老天生她这个人,原注定她一辈子劳碌困苦的,此时知她将要守着银钱,过安乐日子,如何肯听她逆天行事。因此不等她挨到预定的期限,先着二竖前来寻他。一半也是宝玉积劳所致,加以她历年在荷生家,受诸般气恼,心疾患得颇深,病根一发,百病全生。宝玉还是去年十一月中得的病,因嫌生意上太嘈杂了,自己移至新新旅馆居住养病,虽然天天请医服药,无如她先天本甚薄弱,譬如一所工程不坚固的房屋,经过几年风吹日晒,不摇动则已,如一动摇,势必至于倒坍而后已,故她的病势也日见沉重,
匆匆过了一月,静中想起,自己浮沉半世,到如今还是举目无亲,虽有个亲生儿子,也不能带在跟前。相隔三年,在那边也不知是好是歹。人生不幸而为女子,做了女子,还要沦落天涯,无家可奔,至亲不见,骨肉难圆,实在是不幸中之最不幸的了。一念及此,怎不悲痛异常,伤心泪落。伴她的人问其缘故,知她思想儿子,便代她出主意,说现在你病到这般模样,小少爷既然是你亲生的,理应教他来此见见,谅姓诸的也不致不放他来,何必自己悲苦,更伤病体呢!宝玉出来时,本不打算将自己的行踪给荷生知道,自己也不愿意再闻诸家消息。此时念儿心切,也顾不得争这一口气了,只得差人往荷生家,要请三少爷到新新旅馆一见。
讲到荷生,虽和宝玉分手,但他在外间,却不时向人打听宝玉的消息,知她做了几年,又多起若干积蓄,不过自己和她恩断义绝,谅无门路,再去揩她油水,故早已绝了这条妄念。此时忽由宝玉那里差人来请三少爷相见,这是天外飞来的一根线索,若遇别人,或任他糊糊涂涂的过去,但荷生是何等人物,即使苍蝇蚊子飞过,也要盘算盘算,这其间可否弄些利益的人,遇着这般大机会,怎肯轻易饶放,先向来人盘问,知道宝玉患病颇重,卧倒一月有余,现在想和儿子见见面,便料定这不是好兆,大概患病的人,临死还不以为要死,常与人谈病愈之后,干什么,干什么的,后来居然死了,这是死的不得其年,或因糟蹋坏了身子,或因感受恶疾,或被庸医误杀,只可算是屈死。还有班人,才一有病,就虑着要死,急于预备后事。或则病了几时,想起一个人,恐将来和他不能见面,急急要请他来相见的,这分明自知不起,所谓天命已终,心神感应,有此现象,十个中倒有八九个要死的。
荷生知宝玉与儿子相隔三年,现在病了,忽然要和他见面,现状颇为不妙。他倒并不伤感,反暗暗欢喜。你道为何?原来他又想到宝玉现有的积蓄,也和当年不相上下,若真个死了,除却小三,实无更为亲切之人,我虽不能承袭他遗产,小三乃是她的亲生子,生母所有的东西,理应归他接受。小三年纪尚幼,他得了,与我得的有何分别,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当时一口答应来人,三少爷现在学堂中念书,我立刻打发人去唤他回来,马上伴他到新新旅馆,探他母亲的病便了。来人回去复命,宝玉颇为喜悦。不多一会,果由荷生亲自陪同前来。宝玉虽不愿意看见荷生,但见了儿子,自然爱的。看他面上肉彩略比从前瘦些,但身材已长成不少,心中一喜,不觉流下泪来。
不过这三少爷与生母相隔既久,自幼又受了旁人的挑拨,对娘的感情颇薄,见了面,也没开口叫一声娘,呆呆站在旁边,任她捏着手,也不做声。此时见她流泪,心中颇不耐烦,便将娘的手摔开了,跑在父亲身旁。宝玉见此情形,陡受激刺,不禁流泪更多。她先流的是欢喜泪,再流可变作伤心泪了。荷生旁观颇清,心中暗为着急,忙将儿子推在娘身旁,说:“你怎么到洋学堂念了书,惯学这种外国脾气,无论见了什么人,都是生涩涩的,我又没给你吃生米饭,你娘伤心,为什么不过去劝劝,问声母亲病体可好些,难道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了?”
三少爷被他一吓,站在地中央呆住了。荷生亲自上前,劝宝玉不可生气,小三这孩子,都是我这几年来溺爱坏的,皆因你同我赌气走了,我又留你不住,丢下这个宝贝,是你素来欢喜的,我又不肯十二分难为他,心中常存着看重他,便是看重你的意思,所以有点儿大小过失,常常忍着,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现在进洋学堂读了书,脾气学的更坏,一门外国派,见了人哑子似的,不肯下个称呼。客气不过,举举手行个外国礼,就算数了,真教人见了惹气。你是向来晓得他脾气的,谅来不致怪他。不过你的脾气,也很有些像他,为什么一跑开,就永远不给我信息。连有了病也不着人咨照我一句,可知我那一刻不记挂你,那一天不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只恨你行踪太秘密了,问来问去,问不出你的底细。今天若非你差人来唤小三,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更不知你有病呢!真正你母子二人,脾气生来一样的,偶然有了小小点儿不如意,掉头不顾,连多少年夫妻情分也忘记了,真是奇怪。”宝玉听了,不理睬他。荷生也不走开,直陪到宝玉自己回他:“我要睡了,你们走罢。”
方带着儿子回去。第二天,三少爷因隔夜受了骂,不肯再来,荷生便一个人来了,对着宝玉格外殷勤,说道:“小三这几天学堂中快放假了,年考很忙,这孩子脾气虽坏,读书倒还肯用功。照他心中,是很要来服侍你的,又虑着学堂中大考脱了课,来年不能升班,因此早上很没主意,是我教他上学堂去考,待放了假,再来伺候你。这几天,只好我老的来替他小的了。”宝玉一听,就知他用马屁工夫,心中很不耐烦,冷冷的答道:“多谢你,我本来没亲没靠,一个人过日子惯了的,倒也用不着什么人伺候。昨儿请三少爷来,原本是不应该的,都缘叫名头和他母子一场,到这临了的时候,还不能见一面,心中未免过不去。难得他昨儿来了,我已心满意足,哪敢要他伺候。况他有他的功课,你有你的正经。他来了,我尚当不起。你来了,岂不教我薄命人更加折福了么!谢谢你,请我自便,我这里地方肮脏,呼吸不洁,别带累你糟蹋衣服,有碍卫生,令我更抱不安。”
荷生哈哈大笑道:“笑话了。我和你夫妻,你还要讲这种客套,给外人听了,岂不要传出去当作奇谈么!快休讲这些话,你病了,我服侍你是理所应当的,倒转头我有病你也得服侍我。”宝玉听他说出夫妻二字,险些儿肉也麻了,暗骂好不要脸的东西,我已和你断绝关系,还有什么夫妻名分,真是附会到极点了。当面虽不便说他,只可给他一个阴乾大吉,始终一语不发,背转身子装睡,一会儿倒真睡着了。待她一觉醒来,睁开眼,见荷生还坐在她床沿上没走开,心中颇觉纳罕。荷生见她醒了,问她可要茶水?宝玉摇摇头,唤了一声王妈,是伺候她的老娘姨。荷生接口道:“王妈连日累乏了,坐着打瞌,是我教她睡着歇一会的。现在我替她接班,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
宝玉道:“什么时候,她就要紧睡了?”荷生一笑道:“早吗,半夜子时咧。”宝玉摸枕头旁边的表一看,果已针交一点,暗想我这一觉睡得好久,便问荷生为何不回去?荷生道:“现在没人伺候你,我又没什么事,多伴你一会何妨。”宝玉道:“不敢当的,罪过杀了,请你回府罢。”荷生还欲将无人伺候她摧托,恰巧王妈睡在榻床上,听得说话声音,惊醒起来,伺候宝玉。荷生无可推头,只得装出依依不舍的模样出来,临走,还再三叮嘱宝玉好生保养,明儿我完了公事,再来望你。宝玉忙教他明儿不必来。荷生只当没听见跑了。
隔一天,果然又来。这样差不多来了五六天,宝玉很觉麻烦,暗想自己病势有增无减,看来不久人世,照荷生现在模样,天天脚步这般勤俭,只恐万一出了事,他还要插身其间,硬作主意。不如将我兄弟赵三唤来,他究是我的胞弟,很可抵制荷生。有了这个主意,便命人把赵三唤到新新旅馆。赵三也知他姊姊生意上,着实多了几万银子,心中巴不得到她那里献献殷勤,只恐她记着从前住在自己家中冷淡她的仇恨,不肯睬他,自己反失面子,故而不敢前往。既蒙传唤,自然喜出望外,急忙赶往新新旅馆,见了宝玉,姊姊长姊姊短的叫得山响,满口恭维话,倒把宝玉恭维得不耐烦起来。心想我和你同胞姊弟,何用如此恭惟。猛记起从前住在他家的时候,自己手中少了几个钱,受尽他夫妻们冷语闲言,现在他大约晓得我手头又有点儿积蓄,故而重复将我恭维,这般模样,分明又是一个荷生,当时就十分后悔,不该唤他来的。放在眼前,同荷生凑成一对,岂不讨厌。
不期还有更讨厌之处,荷生、赵三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愿,都想待宝玉死后得她遗产,所以见了面,就和冤家遇着对头一般,时时冷嘲热讽,有时针锋相对,竟不顾床上有病人睡着,只图口中适意,弄得宝玉怨极恨极了。教他两个,以后一个也不要来咧。经此一番骂,二人也安静了许多,但背后仍高垒深沟,相持不下。其时已到腊底,两人家中忙着过年的事,宝玉处来得略稀,不似从前般没日没夜的陪着。宝玉只当他们被自己骂退了,心中暗喜。不意一过年,荷生又来,赵三也同时赶到。宝玉见了他二人,猛一惹气,病也重了许多。荷生看她病情,知道正月初九交春,一定过不了的,时期逼紧。况有赵三和他对抗着,恐将成之局,被他破坏,只好另请救兵。这救兵便是宝玉的三少爷了。
荷生因三少爷第一次去,未能讨好,此番不敢造次,先在家中,仿佛送亲演礼一般的,将许多拍马工夫,教得烂熟,然后带他前往。三少爷遵着父教,见了他娘,比从前亲近许多。宝玉虽知是荷生预先教异来的,但也只好当他本心所发,所谓自己安慰自己,觉得有儿子在旁,实比荷生、赵三两个好得多了。荷生有三少爷替他同赵三对抗,因得出空身体,帮华老荣办了回事。起初赵三与荷生半斤对八两,一般身分,此时来了个三少爷,竟后来居上,两个大人物,被他完全打倒。宝玉觉病势日增,自知绝望,想想自己重堕风尘,迎新送旧,劳苦了三年,多这几个钱,自己还没舍得轻费一个,若丢给荷生、赵三二人,还不如给了自己儿子,大来成家立业,未为无补。到那天弥留之际,先把三少爷唤到跟前,嘱咐了好些话,到底母子天性,三少爷泪流如雨,宝玉忍痛,又唤荷生上前,将一只官箱,郑重交给他说:“我三年心血尽在此中。这是我给与小三的,暂时交你收藏。你若日后吞没他一丝半毫,我在阴间,也决不能饶你。”
荷生诺诺连声。赵三也在旁边,亲眼目睹他们如此交割,知道大事已去,只气不得亦乐乎。待宝玉一断气,他就此溜回家去,连锡箔都没肯送一张。荷生得了宝玉的遗财,本欲草草替她办丧了事的,惟恐赵三妒他得利,硬出场扳他叉头,故此不敢不郑重其事,在旅馆大门口,高竖诸府门灯,五七这天,还大开其吊,发讣闻称为侧室赵氏,自称期服夫。有班知他底细的人,都不免暗暗好笑。正是:能得腰中钱满足,不妨背上壳增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十四回出奇谋保险纵火演迷信花会求金
前回单述荷生的家事。看官们久居上海,或着知道旁的人亦有与上文相类的事情迹,切不可因疑似而加以附会,强说作者隐射此人。要知道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休论别人,便说作者自己,现在正言厉色,道人短处,一朝有了这相等机会,权宜一下,便可得十万八万好处,也未尝不可做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弄得钱到了手再说。这是一定之理,说句笑话,妓女死后,有数万金遗产,别说买一个期服夫,就是不孝孤哀子承重孙,也有人肯做,所惜这种机会,不可多得罢了。荷生等适逢其会,万不能笑他们没有廉耻,却先要把天下人心正一正,才可讲这句话呢。
闲文少叙,再说钱如海受了老荣一千块钱孝敬,才一过手,就给他女儿设计哄去,固然是天理循环,但如海却也很佩服天道无差,他想一个人破财,都是老天注定的。即如我这番不该破财,自有那姓华的上门寻我。本来这笔钱,须和俊人均分,偏偏俊人搭架子,不肯答应老荣,竟让我一个人独享其利。恰遇秀珍失了金刚钻,这笔钱刚巧够数,不然就使和俊人二一添作五的对分,拿了他五百块,自己还得贴出五百元,这样岂不要破财么!可见得一个人的财运,自凭着天公指派,分毫不容假借。不过自己屡次遇着难关,都有那不可思议的机会,将纸老虎牢牢保护,没一次被人搠破。现在亏空愈多,外间的臭场面,也格外大了,这倒不知究竟算是天意,还算人力?若说天意,将来天公非给我掘几个大藏,发几回横财,弥补不了。如其不然,此时老天虽很像照顾我似的,其实暗下却害了我。因我最初的时候,不过数千金亏空,后来被我设法渡过难关。这亏空之数,也逐渐推广,自数千至数万,又至十馀万,现在我把保险公司的股款,挪用了三十余万,虽有一半抵当,奈马上又有难关将到,这难关若渡不过,不但半生名誉就此断送,而且一世辛劳,也只恐付之流水。
皆因别人的难关都在腊尾,他的难关却在正二月之间。你道为何?原来他做那富国保险公司总理,大权独掌,一切办事人员,都由他自己雇用。而且总权又在他最心腹的杜默士手中,所以公款虽被他挪用了三十余万,但公司账簿上却一点没有亏欠痕迹。无如数目太大了,若遇细心的人,仔细稽核起来,可就有几笔劈空存款,明显着不尽不实有破绽。如海原不怕什么人,所为这股份公司,比不得个人所有。总理之下,还有协理。幸亏这协理魏文锦是有名的糊涂蛋,一切事务,都推在总理身上。他自己月下提灯,空挂着这个名儿,如海也落得替他分劳,暗下却可指挥无碍。所以虽有协理,如海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一般。至于俊人等的董事,更不过装装幌子而已。如海对于这几个人并不惧怕,却怕那施励仁、詹枢世二位。他二人乃是股东公举的查账员。
在别处公司中,虽也有这查账的名目,大概都由总理做好账略,送给查账员盖樱查账员不过草阅一遍,也不管这笔账曾否收入,那笔账是否付出。能得如此,已算仔细的了。有班大意的,竟连目也不过一过,糊里糊涂加上一个图章,日后报告册出来,便有查账员某某等相核无误的戳记。这已算得时下股份公司的刻板文章,如海未尝不知,何以他又要惧怕施、詹呢?皆因施、詹两个,如海晓得他们都是康公馆门客出身。做门客的人,没一个不是精细绝顶,眼皮儿上都能讲话,善于趋奉主人的意旨。这施、詹二人,更是其中出类的人材,所以才能得康中丞欢喜,提拔他们做矿务总办和电局委员,这是一定之理。现在众股东推举他们为公司查账,如海虽和他们相识已久,但不过台面上往来,所谓酒肉场中无知己,连他二人的脾气也还未摸清楚。而且查账手续,自富国公司创办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难说他们不想讨好股东方面,认真查核。若糊糊涂涂,当他们与别处公司中大意的查账员一般,毫无准备,倘被他们看出破绽,责令交出这几笔存款,一时措手不及,如何是好?故他年底一关,许多账目都由他一个人肚皮里想出来,命账房先生照写上去,做得完完全全,一丝不错。现在正月内依公司章程,须有详细报告书通知各股东,这报告书的原本,还须交查账员施励仁、詹枢世与各项簿据查该一通,凭他二人盖印签名,查对无误,方能发生效力,照本印行。如海所谓难关,便在此小小一册报告书上。自己不敢大意,打算将脱空之钱,弄个抵头,能够脚踏实地,便不怕什么人查账了。
无如想来想去,主意虽有几条,都觉不十分妥当。自知这件事非找他的参谋长商议不行,当下便去寻那参谋长。这参谋长不是别个,便是如海的旧伙杜鸣乾。现在如海将药房经理之任卸给了他,出纳都由他一个人掌管。不消说得,这位杜先生早已和尚拖了辫子,比当初得发多了。此时正在药房经理室中踱来渡去,一个人私下划策,想目下臭药水外国到的很多,价钱顿贱,皆因此物销场,在夏天最大,所以现在寒天讨价便宜,也没人过问,我若杀杀他的价,一统买了下来,留到夏天卖出,一定可以赚钱,只愁银根兜不转。恰巧昨天香港开来一条船,据说那边有鼠疫发生,我们行仁医院中,昨天也有一个广东人投院治病,经黄医生验得他的病,很有些儿同鼠疫相仿,我何不借此为由,布他一个谣言,说香港鼠疫,现已传至上海,一面将市上所有的臭药水,一并搜括干净。上海人性命最为宝贵,此信一传,一定家家要买臭药水浇洗,现货既在我一人手中,更可高抬其价,准能够大大弄他几个钱儿。设或谣言传不开去,买下臭药水,竟没消路,大不了吃亏几个拆息,留到夏季再卖,决不致蚀本。倘虑银根兜不转,好在有钱老板的保险公司,存银充足,数千上落,不妨向他那里调头,不然,就把臭药水到他那里去做押款,横竖自己人经手的事,容易办,别人押款,须照价打一个六折七折,我何尝不可押他一个十足呢。正想间,如海来了。鸣乾便将这件事同他谈起,如海笑道:“这个小事,你且丢开,我还有大事同你商量呢。”
鸣乾晓得如海将药房托他经手之后,已许久没亲自到此来,有事斟酌,也不过着人唤他前去。今番却御驾亲征,心知必有缘故,慌忙振刷精神,洗耳恭听。如海即将目下富国公司将近查账之期,我在里面挪用的款子,原瞒不过你,皆因从前你我所做的一百箱大土空头,是桩冒险手段,倘若穿绷了,可不免被人指为翻戏,准定吃官司收常因此我日夜提心吊胆,急欲将这里头的手续弄清楚了。现在押在外面的栈单,陆续到期,我本打算将后进的橡皮股票卖出,赎回栈单。无如这些股票自买进至今,既没大跌,也未涨起,仍和买的时候相仿,若就这样卖了,担着偌大风火,不能挣起一个钱儿,还要吃亏利钱,未免自己对自己不住,故我把富国公司股本暂时挪用,将押出的栈单一一赎回,你还对我说这一百箱宝货,放在外面,终究是个祸胎,必须设法提回栈房,陆续销毁,方能灭却痕迹。并说一百箱数目太大,若做一次提取,恐惹人生疑,故必须十箱八箱一提,销毁既易,还不致动人疑心。这都是你教我的主意。我如法泡制,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所剩三十几箱货,大约一两个月内,都可弄清楚了。在一桩上我已将公司款子用亏二十万光景,还有从前股票上蚀去的十万出头银子,我也用着公司名义转的账,一共亏空三十余万银子。虽然账簿上我已命他们一注注吊着存款,设或查账的瞧出破绽,要我指出这一笔款子来,教我如何交得出呢?”
鸣乾听了,一时回答不出什么话,呆了半晌,始说:“我看查账的未必至于那般认真罢,他们只消看账簿上没有钱就算数了,又何至一桩桩追根问底呢。”如海道:“这原是料不定的话,万一认起真来,如何是好?况本年查账员,举的是施励仁、詹枢世二人。他两个你也晓得,是马屁出身,精明不过,难保不想讨好众股东,万一将各项账据细细核对起来,如何瞒得过去,所以我想临渴掘井,还不如未雨绸缪的好,倘被他们看出痕迹,再要弥补,可已来不及了,请你替我想想,究用什么法儿,方能万无一失。”
鸣乾虽然足智多谋,倒底比不得曹子建七步成章,况三十余万银子的大计划,也不是一句话所能包括得尽的。此时见如海两眼望着他,立逼他回答,不觉颈红面赤,满头流汗,抓耳摸腮,好生窘迫。想了多时,说:“后来的事情,虽不能不从难处着想。不过据我看来,查账员若换了别个,或者不出你之所料,要认真办理。倘是施、詹两位,我到可以估定他们,决不如你预料那般可怕的。为什么呢?皆因你说他二人是马屁出身。大凡拍马屁的人,眼光都从近处看,没一个有远大眼力的。常言趋炎附势,但他必待一个人既炎之后,有势之时,方肯趋附,决不肯想像此人将来一定有炎有势,趁他冷冰冰的时候,先去趋奉的。倘然如此,那倒变了善于鉴人的俊杰了。你现在手握公司全权,又是挂名头的大股东,难道还不算最炎最热的人物么!其余许多股东,日后虽论不定有几个能得和你一般地位,但现在都还冷冰冰着,无权无势。施励仁、詹枢世二人,是何等人物,岂肯不趋奉你这个实有权势之人,反来挑你眼儿,去讨好这班有名无实的股东呢,那是决无之理。不过你东翁深谋远虑,意欲防患未然,那却不能不料此一着。但咄嗟间要弄这三十余万银子抵头,倒是一件很难的题目,倘使从前一百箱土还原封不动着,或者可以依着当初老套儿,调一调头,可惜现在已毁了六十余箱,凑不起数,为之奈何。”
如海笑道:“果然你也想到这一条路上么,若依这一路走,我倒有个法儿在此,先告诉你一句话,前天我在黄文兰席面上,遇见伯宣,他对我拱拱手,说:恭喜,你老兄发财了。我倒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后来方对我说:你从前寄在我们栈房中的一百箱大土,你不是告诉我还是二千两银子一箱价钱的时候买进来的么?现在大土,涨起三百块钱一只,每箱四十只,共值一万二千块钱,你已提出不少,想必近来腰缠也格外充足了,怪道长得这般胖,真的应了古话心广体胖咧,岂不可贺。我时倒没料到他提起这句话,无言可以回答,只说钱虽赚几个,可惜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过二十份中占得一份,大不了弄个一本三利,当初银根兜不转的时候,为着这牢什子,不知赔了多少脚步,算来还是得不偿失呢。他当时很信我这句话,还说既然你们是公司性质,为什么不带我几份,也好利益均沾,到如今我只好看你们大家发财了。”
鸣乾不等他说完,即忙接口道:“如此说来,这三十几箱土,已足够三十万银子了。何不将他照数在公司中做了押款,到查账时,就丝毫没有痕迹了。”如海微笑道:“然则查过账之后,这笔银子仍旧要归的,所谓拆了东墙去补西壁,到头仍不免有一面落空,而且利息愈吃愈重,究竟算不得万全之策。我的意思,却预备一劳永逸,犯不着再弄这种悬虚哩。”鸣乾一听,就明白如海存的是何宗旨,当即向他附耳说:“东翁莫非打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么?”
如海听了,拍手笑道:“杜先生果然不愧诸葛之才,被你一猜就着。公司中一切手续,有我调排,自无他虑,至于外间的一切的预备,决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办得到的,至少须得弄个帮手,此人一要口头谨慎,二要性格平稳,方不致毛躁误事,多言走漏消息。我记得从前这里有个合药的出店,名唤王阿荣,在此已经多年,为人尚沉默寡言,临事仔细,当初制造那一百箱大土之时,他也出几分力,后来我曾送过他一百洋钱,酬劳他倒很知感激,近来已许久没见他了,不知还在这里不在?如在这里,着他动手,倒很靠得住的。”鸣乾摇头道:“若说别人,倒并未更动。单这阿荣,已不在这里多时了。”如海惊道:“莫非他自己辞生意的吗?”
鸣乾道:“说来话长,既不是他自己辞的,也不是我歇他的生意,皆因他自己替东翁办了这件事之后,所谓草包没有见识,以为主人看重他了不得,脑袋一天大似一天,有时竟连我的话,也不肯听。外间众朋友面前,更怨声载道,没一个人敢惹他一惹。账房先生屡次告诉我,阿荣这厮太没规矩,教我须给他一点儿警戒。我因他当初曾与闻秘密,况那件事的瓜葛尚未弄清,不敢歇他出去,恐他结毒于心,到外间将这件事的真相泄露于人,非同儿戏,只好熬着,看他撒野撒到那样地位。也是他恶贯满盈,饭缘尽了,东翁不是送过他一百元酬劳吗?他嫌钱多压腰,藏在身边,很不耐烦,忽然要寻花问柳,到风月场中走走,不知在那里染了一身疮毒,发得满头满脸,难以见人,不敢到此办事,自己叫来的一个替工,乃是生手,做不来事,我便把那替工打发走了,另外用进一个人也并不去咨照阿荣。他倒很知趣的,疮毒愈后,自己从没到这里来过一趟,彼此阴乾大吉,不意东翁现在又用得着他,但不知他曾否别处有生意,如尚闲散在家,倒可以招呼他来的,横竖他不曾回绝我,我也没辞歇他,况是我们倒转头去寻他的,他也未必至于搭架子,不肯前来,只愁他将来又要发老脾气罢了。”
如海道:“这是小人惯态,十个之中,倒有八九个染着这般习气的。我想眼前用了一次,日后多送他几个钱,让他回家享福去就是,也不必一定留他在此,你道如何?”鸣乾道:“东翁之言不错,我决计找他来便了。无论他有了别处生意,也不妨加他薪工,挖他过来,横竖他住的地方,就在城内我们开的红木店附近,索性给他些面子,让我自走一遭,唤他前来。”如海大喜,说:“这样很好,那些栈单,现都在我家内,不曾带来。少停进城之后,听阿荣如何回答。不过你休将我们现在所预备的计划告诉他,恐他知道,设或不答应,岂不将大事泄漏,故须等他来店之后,再同他商量,那时已含有命令性质,况内中有利可图,谅他必无不答应之理。今儿不论他肯来不肯来,你务必给我回音,若不肯来,你也休得勉强。除了他未必无人,只消在店中另选一个就是,我今夜略有应酬,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家,你也趁这时候,到我家来回话,一面我将栈单交给你,这栈单上原都填着海记名字,你明儿送往官银行,出几个钱过户费,改填鸣记或别种名字。因海记二字,人人都详得出是我自己之物。过了户,便可算我已经卖出,最好多用几个名义。过户之后,就照栈单向富国公司保险,不妨保货存官银行栈房,日后出货到那里,保险单也可改到那里,这样更不易露出痕迹,我也毫无嫌疑了。”鸣乾点头称妙,说:“东翁大才,果然处处虑得周到。做伙计的自当依计而行,决不疏忽。”
如海微笑,又问店中出纳如何?坐了一会方走,鸣乾受着主人的重托,当将别项心绪丢开,专心一意的研究这件事,怎样布置,如何下手。因此事关系如海的命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仿佛孤注一掷,下注的便是自己,怎敢不谨慎将事。原来如海同他计议的,并非别事,就打算将这毁剩的三十余箱假大土,向富国公司保险三十万,放火烧他娘,得了保险赔款,好抵他所欠的亏空。不过若一穿绷,可就了不得。不但如海没有生路,便是杜某也不免连累吃外国官司。所以他半为东家,半为自己,不能不用足心思,将全力去对付他。暗想适才如海命我将三十余箱土,提在药栈,闭门放火,没人瞧见,计较固好,但这药房人人知是如海开的,富国公司又是他的总理,他虽将栈单上名字的嫌疑避开,不过货既卖给了别人,又何以堆在自己栈内,这破绽岂不更大。最好另找一所栈房,方为上策。但专诚借了个栈房,不堆他货,单堆那三十余箱土,没几时便烧了取保险费,这又明明露出个纵火图赔痕迹。必须堆放一两个月再烧,方可掩人耳目。奈如海性急如火,况公司查账为期已近,料他必不肯虚挨时日。若能堆在别家老栈房中最好,那怕今儿白天进栈,当夜失火,也不致有人动疑,但愁栈房门由别人管着,不容我们放火罢了。左思右想,没个万全之策。正为难间,斗的记起一件事,不觉拍手大笑道:“我真是个呆汉,怎把现成成的一个好题目忘了。”
看钟上时候还早,即忙坐了包车,去见那宝善街邬燕记土栈的老板邬燕贵。燕贵看鸣乾进来,面上老大不快活,说:“杜先生你又来了,我们枉为是老朋友,老主顾,你一向买我们空箱,我也没讨你大价钱,你不该回回寻我开心,我也是手头尴尬,土上赚几个钱,还不够自己吸鸦片烟之用,因此想把这栈房生财装修,顶给别人接开,彼此少吃亏些。那天我不过讲给你听听,原没一定要吃住你,托你觅人来盘我的店,你自己说有朋友正要开土栈,没相当地方,你既要出盘,倒是很凑巧的事,让我去问他要不要,改日再给你回音。我当你是诚实君子,说的话,自然是一一如一的,却不道你暗下弄我开心。本来这里房子是正月底到期,须在十天之前退租,我惜着从前付出的两个月小租,还有那自来火,装的时候价钱很贵,拆下来便没用了。你既有朋友肯顶,我自然老等你的回音。谁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到城内宝店寻你时,又休息会你得着。房子也不敢退租,挨到现在,去月底已不满十天,这里房东是外国人,谁硬他得过,眼见得一个月房钱是贴定了,你杜先生能照应我们的固好,如不肯照应我们,也不犯着弄我们穷人开心了。”
鸣乾听他唠唠叨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邬老板,休得一见面就埋怨别人,可知我今儿专为盘你土栈之事而来。我本打算早几天就给你回音的,实因我天天忙得没有工夫。你说曾到城内店中寻我,那边我原不常前去。你若到药房中来找我,我早给你回话了。人家一片热心帮你的忙,你倒说我寻你开心。既如此,我就担了这寻开心的罪名,顶了石臼做戏,不必再吃力不讨好,惹你说一句作弄朋友,以后也不管你们的闲账了。再会罢!”说时,装作要走光景。燕贵急了,慌忙一把将鸣乾拖住,赔笑脸道:“杜先生休得生气,是我穷昏了,说话没有交待,请你当我放屁。不知前途房子究竟要不要?”鸣乾道:“自然要的。”燕贵大喜道:“多谢杜先生大力,但日子近了,不知他几时预备搬进来,我们迟至月底,可一定要让房子咧。”
鸣乾道:“让房子随你几时都可使得,因我那朋友,他也不是想常开土栈,皆因有几箱存货,若托别人卖,好处不免都被别人得去,故想自己打店,卖完存货,也就要歇手的。你们的生财,不是说也要盘进在内么?我想问你租几时,改日再还你,好不好?”燕贵想了一想,说:“生财租我的亦可,不过价钱至多照从前说的,打一个八折,再少可不行了。”鸣乾道:“从前你不是讨价三百元么?宝号中的桌子都已折了腿,账箱也裂了缝,自鸣钟没有玻璃,自来火没得纱罩,请问你倒底那几件值二百四十块钱呢?”燕贵被问,呆了一呆道:“二百四十元,本来不多。因我从前开店的时候,挖这里房子,花了挖费四百元,小租两个月房租算,银子一百四十两,油漆六十余元,装自来火押柜洋八十元,还有生财买了一百数十元,统共费九百开外洋钱。现在关店顶给你,只算三分之一,还打一个八折不是便宜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