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2 页/共 56 页

吴四一语不发,车夫听她不开口,才回头一看是男东家,不觉大惊失色,说了句啊哟老爷回来了,当即站起身来,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往外就走。吴四知道他意欲上楼报信,即忙将他唤住,叱问你要到那里去?车夫战战兢兢答道:“我不到那里去。”吴四大怒,先赏他两个嘴巴说:“你快给我滚到后边去,不许到前面来。就以小天井为界,你若敢越界一步,仔细办你吃外国官司。”车夫那敢不依,捧着脸到后面去了。吴四更不停留,疾忙上了扶梯,暗想既到这里,那人已是瓮中之鳖,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内,落得不慌不忙,放轻脚步上楼。走到房门口,揭起门帘一看,见他奶奶正同一个俊俏后生,面面相对的睡在烟榻上吹横箫。他房中这张烟榻,乃是靠墙横排的。如玉睡在里边,面对着房门,吴奶奶睡在外边,背向着房门。所以吴四看见如玉,如玉也见了吴四。如玉本不认得吴四,不过无端忽来了个面生男子,闯他房间,心中未免诧异,低声对吴奶奶说:“你看背后来的什么人?”   吴奶奶一筒烟还未吸完,闻言吐出枪头,两手仍把着枪杆,别转头对房门口一看,刚和吴四打个照面。吴奶奶睡梦中也没料着他此时突然闯来,心中斗的一惊,两手猛然一松,烟枪失了把握,跌下来的一声,将灯罩打得粉碎。如玉见此情形,也吃惊非小,慌忙起身站立在地。吴四含笑进房,随手带上房门,把锁孔中插的钥匙锁上,收了钥匙,笑容满面的对烟榻上一看,啧啧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只广罩打碎了,这个罩不是我化了一块大洋托轮船上朋友到广东去带来的么?上海地方就化十块钱也买不到呢。”又对如玉道:“请坐呢,你是客,我是主,客人站着,教主人怎好意思。”又对吴奶奶道:“你烟吸过了瘾没有?为何面色这般惨白?啊哟,今儿天气还不十分热,你额角上哪里来的许多汗呢?”说时又对如玉脸上看了一看道:“咦,你怎么头上也有汗的?莫非这房间内的热度太高了。”   吴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吓得不敢开口。吴四谈笑自若,对着如玉说:“别人初次见面,免不得都要请教尊姓大名,有许多客套,今儿我们俩虽然也是初次见面,倒可免却这些浮文,谅你若不知我的名姓,也不致到舍间来了。我却一见了你,就知道你是月仙戏馆唱花旦的君如玉。不瞒你说,我生平着实倾倒你做的戏,好身段,好扮相,外加一条好喉咙。我看中国花旦之中,除却梅兰芳就可算着你了。难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亲自光降,我实在欢迎之至。你不是打从四月初三那一天起,每天到此,有半年多了吗?哈哈,你们当我糊涂,却是你们的糊涂。你来来去去,我那一次不知道。可惜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回回掩掩藏藏,躲避一时耳目。我又因心中爱你,不忍惊动你,以致捺到现在。”说时又对吴奶奶摇摇头说:“好奶奶,你为什么也不晓得我的脾气?竟同他一般见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吴奶奶见他的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发愣。如玉见吴四两眼凶光外射,心知他笑里藏刀,必无好意,心跳不已。两个人仍闭口无言,只有吴四一人开口,指着烟榻对如玉道:“你坐下罢,还客气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难道还怕陌生不成?哈哈,你还这般模样,我倒想起一出戏来了。那拾玉镯里的玉姣,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吗!怪道你能享大名,原来一步也不脱戏情。到了这里,还带几分戏气,令人佩服之至。不过你天天到我家来,究竟存着什么目的?譬如撒网的志在得鱼,伐木的志在得薪,你们天天登台做戏,志在金钱。但我家既非大海,又非高山,也不是戏馆,却要劳你的玉步,天天奔来奔去,做什么呢?倘你心中要什么,尽可以对我说。因我着实欢喜你,凡是你所要的东西,我决不肯违你之意。一来我自己说不过,二来怕天下人都要吐骂我。你放大了胆老实说罢。”   如玉仍不敢做声。吴四呵呵一阵狞笑道:“奇哉奇哉!我看你在戏台上伶牙俐齿,能言巧辩,为甚么一到台下,连舌头都变钝了。”说罢,转身对吴奶奶道:“他不肯开口,我只好和你谈谈咧。你随我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年多了,不过家穷些儿,别的我自己以为还算待你不差。但穷虽穷,穿吃两项,我可没敢扣克你。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衣食住三样。我们历来所借公馆,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器具也是你自己所买,谅无什么不合意处。照此看来,衣食住三大件,都未有亏缺,就是你在三件以外,特加增加的鸦片烟一大件,我也没教你戒去。其余的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一切附带小件,我都没有牙硼说半不字。这样那里还有待你不到之处?我可不能知道,只有你自己肚里明白。不过还有一桩,我也有点儿觉得,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满意。但我不是没有家的,彼此不能两全。满意了这一边,那一边也要不满意的。你是聪明人,大约早已想到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的了。况且你从前跟我的时候,我也曾同你提起这句话,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吗?就这十年以来,也没听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为甚近来忽然变了宗旨,若你觉得独居冷静,无妨告诉我,多雇几个娘姨使女相伴,大不了多化几个钱开销罢了。你不该随意招个戏子来家,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张胆的姘识戏子,你竟公然招他来家。你这一来不打紧,却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这个你未免对我不住罢。”说到这里,声色渐厉。吴奶奶俯首无辞。   吴四又回头对如玉说:“你们这班唱戏的,诱惑良家妇女,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若要办你,老实说,当年高彩云,近日李春来,造化他们都没落在我吴某手中。要是我经手的,管教他活的进去,死的出来,方显我姓吴的手段。”说时顿了一顿,如玉惊得面如土色。吴四看看他奶奶,叹了口气道:“都为的怕你出乖露丑,自己存心顾全颜面,所以假作痴聋,捺到现在,无奈外间早已人人知道你们俩的事,我若再不出下子场,岂不被人背地里笑骂死了。但近来学堂中的新法说话,有什么夫妇间第一要讲爱情。不过爱情必须专走一路,倘若先爱这个,又爱那个,这样第一人已无爱情可言。虽为夫妇,也无夫妇的趣味。若使强迫着和第二人脱离关系,非但不能回复爱情,只恐还要多生恶感。所以强迫爱情,为新法所不许。不过我们中国官法上却很有这个力量,至于老法迷信说话,又有男女间都有缘分,随缘而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我很赞成。故而无论你爱那一个,都是你的缘分,我也不来怪你。”说到这里,又转身指着如玉说:“不过你这人我却很饶你不得。古来娼优隶卒,都是下流之人,你自己不想想自己身份,竟敢作此无耻勾当,论理极少得办你十年二十年外国牢监,方泄我心头之恨。无如事已至此,要是办了你,你不过拚着一副贱骨头去挨受,我却留了个终身话柄。因此造化你,不将你送官。可知我不办你,不是为了顾全你,实为顾全自己。但你休想就此了结,必得给我一句话才行。”   如玉闻言,暗道不好,他大约想敲我竹杠了。常听得有班做老爷的,惯把太太作饵,诱人家上钩,他自己再出来,摆足官场架子,强敲硬诈,教人怕他势力,不敢不从,所以官场的活络门闩,更比流氓利害。现在他狮子还没有开口,不知打算敲我多少,一时没话回答。吴四见他老不开口,哧的笑了一声道:“你没话么?我倒有句话在这里,你听了一定很赞成的。常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今番索兴成全了你们两个,想你二人现在的爱情很好。俗语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们俩如此恩爱,我也落得做个君子。但有一件,你可知我这位太太,她是爱吸烟的,又爱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诸般玩耍,每一个月须要四五百块钱开消。这笔钱本来是我出的。但有了你,一切权利义务,都应由你承袭。你若能答应和我一般供给她,我就让你便了。”如玉听了,仍不知所答。倒是吴奶奶从旁听出了意思,对吴四说:“你可是不要我了吗?”   吴四微微一笑。吴奶奶好不动怒,不过怒中还夹着一半欢喜,当下愤愤的对吴四道:“好好,我从你十余年,你今儿将我让给别人么,也罢,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教我跟他,我就跟他,言出你口,日后你休得说我没有情义。”吴四不答。如玉此时方明白吴四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活络门闩,敲他竹杠,不由的喜出望外,慌忙双膝跪下,口称吴老爷,委实是我该死。蒙老爷这般宽宏大度,不将我治罪,我如玉至死不忘大德。说罢连连叩头。吴四说:“你别做叩头虫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应我呢!我让你之后,她这里的开消,你能照我一般供给不能?”如玉道:“这个我情愿唱了戏,拿得包银,送到这里,再派家中的用度。”   吴四摇头道:“口说无凭,你得写张笔据给我,我方信你的话儿当真。”说时即将身边预备下的纸笔取出道:“这自来墨水笔,写在外国纸上,到公堂可以打得官司,你马上写给我就是。”如玉听吴四要他写笔据,疑惑他存着别种用意,哄他立了笔据之后,仍要敲他的竹杠,故又心怀疑虑,不敢接他纸笔。吴四大怒说:“你若不写凭据,我仍旧要办你。方才几个头,只好算白磕的。”如玉惊得面色改变,眼望着吴奶奶求救。吴奶奶怎舍得他意中人如此受窘,也顾不得现在自己的地位,忙在吴四手中抢过纸笔,厉声道:“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便由不得你做主,他供给我不供给我,都在我自己愿意。从前你娶我的时候,何曾写什么笔据。你用我的钱,也何曾写什么借票。不过近年你略略贴我几百块钱一个月开销,你以为是大出手了。老实说,我还不够得多呢。今儿你以为有这个题目,硬教人写笔据,可是打算将我卖钱么?哼哼,你好老脸,羞也不羞?”   吴四听她话中带刺,不觉气愤填胸,暗骂好一个不知好歹的淫妇,我因那人与年纪上下太远,恐他日后将你抛弃,故而迫他写一张凭据,好教他日后跳不出我手掌之内。可恨你色欲蒙心,辜负我一片好意,反把我从前的事情信口讥刺。罢罢,这是你自己愿意,看你日后终有受苦之日,到那时你才明白我用意不错,只恐后悔无及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对吴奶奶道:“既然是你愿意,原不干我之事。不过你也得写张和我断绝关系的凭据给我,免得日后噜苏。”吴奶奶很斩截的回说:“这个自然,不过我不能写字,你写了我画押罢。”   吴四本是帮人家拆拚头惯的,晓得这种笔据的格式,当下摊开纸笔,写道立笔据人张氏,年四十三岁,今因与夫吴君意见不合,自愿脱离关系,以后听凭改娶改嫁,生死各由天命,斩草除根,永绝纠葛。恐口无凭,立此笔据存照。中华民国年月日立笔据人张氏押写罢,教吴奶奶画了押,又教她盖指模。吴奶奶并不畏缩,毅然把食指润些墨水,盖上一颗指樱吴四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叹息。收了笔据。吴奶奶便发话道:“现在大约你没有什么不放心了,请问到底是你让我呢,还是我让你?这里的家私物件,有些是我自己办的,有些是你买给我的,可要点点清楚?还有你放在这里的衣裳,你预备马上带着走呢?还是明儿差人来取?或者我打发车夫送来给你?”   吴四闻言,倒弄得回话不出。想了多时,才说:“东西呢本来是我买给你的,但如今你人已不是我的了,东西我也不用收回,点他则甚!还有些你自用的旧衣服,本不值钱,你明儿着人送来还我就是。这里方才我已答应让给你们,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你自己身子须要珍重些儿。我看你昼眠夜起的恶习,终得改去才好。今儿我还可同你说话,日后相见,便不能谈心了。好奶奶,你睁开大眼,自己看准人头,日后方不吃亏。我要走咧!”吴奶奶冷笑不答。吴四很没意思,一个人迈步下楼,想起十余年夫妇,一旦生生拆散,不由的心中一阵难受,流下两行泪来。吴四恐被旁人看见,慌忙掏出手巾,试去痕迹,一气奔到楼下,仍出后门而去。楼上吴奶奶和如玉二人,伏在窗口上看他去远,欢喜无限,执着手说:“今朝方遂我二人心愿也。”正是:门外有人悲失意,楼头无处不生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八回叙年兴群雌开赌局表心迹众婢请圆光   这一来不打紧,却把吴奶奶一班姊妹们忙得六神无主。今天这一个请他二人用晚膳,明天那一个邀他二人吃大菜,算是贺他们新婚。其实也因君如玉的魔力太大,许多有名公馆里的奶奶小姐们,想慕已极,都想趁此机会,和如玉谈谈心,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天轮着周七太太做东,请的也是大菜。座中除吴奶奶和君如玉两位正客之外,还有十几个陪客。不消说得,又都是公馆里的少奶奶姨太太们。这天七太太本请着三十几个客,恰值天寒下雪,故有一大半辞却不来。来的几位,都是自家有汽车马车的,横竖风雪之中,有别人冲寒冒冻,自己身披重裘,躲在车厢里,管他冷不冷,落得和君如玉周旋周旋,岂不比平时呆坐在月仙舞台包厢里,看他做戏,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出百倍。所以有些仍不避风雪而来。大菜馆中本生着司丁火炉,温度很高,客人一到里面,都把大衣卸下,一个个尽是浓妆艳抹,宝气珠光,耀人眼目。七太太坐在主席上,看着一众客人说:“偏偏我今儿运气不好,轮着压末一个请客。天公还不肯做美,无端下起雪来。王家少奶奶、李家大小姐一班人,都没请到,岂不扫兴。早知如此,理应改个期的。”   旁边有位华公馆的姨太太混号叫做牛皮糖的说:“你还说改期么?今儿已是腊月二十三,听说这里明儿就要停市,到来春再做交易。有几家时髦大菜馆,在四五天前头已经不做买卖,自管粉刷房屋,预备新年做好生意呢。你若改期,只恐再隔两天,可就有了客没吃处咧。”七太太笑道:“我原怕没吃处,所以没有改期,不然早已改了。”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七太太又道:“提起大菜馆停市,我又想到那几家戏馆,也陆续停锣了。一年里头,惟有年底这几天,令人最为难堪。出了门没有跑处,虽然小户人家这几天都要忙过年的事情,但讲我们这般人节账罢,一年到头钱是现成的,买办物件,又是底下人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正好出去游玩游玩,偏偏游玩的地方家家关起门来,仿佛故意和我们作对一般。我想将来最好,过年让小户人家去过,大户人家便不用过年。因为小户人家都想趁年头穿些好的,吃些好的。大户人家那一天不穿好吃好,就算天天过年,也未为不可,何必和他们赶这一个热闹。那些游玩地方,也得成年的开着,不许停歇才好。”   吴奶奶笑道:“横竖现在日子颠倒,用了阴历,又用阳历,一年要过两回年,你何不到大总统那里上他一个条陈,请他索性把士农工商大家小户分开等级,轮流过年,那就大家感你的情了。”众人听了大笑。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吃完大菜,客人散去,七太太也回公馆。她在大菜馆中虽说得嘴硬,究竟过年比不得寻常小节,不论大家小户,都有点事。况她那位周七老爷,又只有做官的经验,没有料理家务的阅历,事无钜细,都要他太太调度。他只顾拿出钱来,别的一概不管。七太太向他要了三千块钱过年开消,幸亏节账不多,连买年货送押岁盘,一共化了两千元光景。剩一千元,七太太并不还他老爷,自己留下,预备做新年里的赌本。做书的着笔虽然不多,在七太太可已忙了一个礼拜。就使她上条陈给大总统,准于年底仍开戏馆,只恐她也没工夫游玩咧。闲言少叙,转眼已是新年。初一这天,有名是个睡日,家家户户都闭门早息。只有小孩子们穿红着绿,在街上买些爆竹放放。周七太太夫妇这么大年纪,未必肯和他们合伙儿同玩。因此在下尽可省却这一天的笔墨,到了次日年初二,七太太晓得今天有人来拜年的,不敢多睡,赶早起来梳好头,教人把果盘装好,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果然上半天便有几个亲戚上门拜年,却都是他老爷面上的亲戚。自己姊妹们,决没这般早的。午后来了匡公馆的几个小孩子,是他娘家亲戚,七太太很为欢喜,接着便有叶太太、王二小姐一班女朋友前来贺年。七太太晓得吴奶奶今天要来的,所以在家守候,想等她来了一同往王叶几家答拜。不意守到黄昏,还没有见她到来。七太太很为诧异,可巧李大小姐来了,七太太便和她谈起吴奶奶年年今日来此,为何今年不来?李小姐笑说:“你也太聪明了,你不想她年年姓什么?今年又姓了什么呢?”   七太太不解所谓,李小姐又道:“她从前嫁的吴老爷,据说大公馆就在离此不远,家中还有老太太,故她每年逢初二,出门先到太太那里拜年,回来再到你这里。今年她可不姓吴了,用不着拜吴家老太太的年,又怎能兜到你这里来呢!”七太太恍然大悟,笑道:“没有你提醒我,她老不来,我老在这里等,岂不把今夜的正事误了。”李小姐道:“别胡吹罢,你那里来的正事。”七太太道:“当真是件正事,叶太太今儿请客,晚上还有牌局呢。”李小姐道:“没听得这句话。叶家今儿请的不是晚饭和夜戏么?看了戏那里还有工夫赌钱。”七太太抿着嘴一笑道:“你自然呢,看完夜戏,赶紧要回家陪姑爷睡了。我们老夫老妻,没你们般兴致,赌钱的工夫正多呢?原来李小姐还是新婚,被她说得脸红起来,啐了一声说:“我要走咧!”七太太笑道:“慢慢的罢,我才提起你家姑爷,你就急着回去陪他了吗?”   李小姐笑道:“你这人大约疯了,怎的大新年里一味开我玩笑,我还要到王家拜年,再到叶家晚饭,谁说要回家去的呢!”七太太道:“这样我也打算到他两家去,你我一同走罢。”李小姐说很好。七太太原已打扮定当的,只扯一张粉纸擦了脸,扎上套裙,开抽屉抓几个红纸封儿,揣在身畔,预备到人家去赏给下人之用,当时和李小姐一同下楼,自己并不配马车,就坐关李小姐的马车,往王公馆拜年。刚值王二小姐先他们一脚已到叶公馆去了,二人奔了趟空,更不耽搁,命马夫带转马头,也向叶公馆而去。路上李小姐对七太太说:“叶家今儿请我晚饭看戏,不说赌钱,我今夜偏要看你们赌。”   七太太道:“这个我可不敢和你的调,给你家姑爷知道了,背地里岂不要骂我带坏了你,教我怎担得下这个关系。”李小姐道:“又来了!你只顾提他则甚?他能管我吗?七太太道:“这是你们家务,我终不敢担这个过失。”李小姐道:“谁要你带,我又不是没赌过钱的,少停你看我能赌不能赌。”七太太道:“这样就与我不相干了。”说话间,到了叶公馆,二人下车,早有叶家的下人在门口相接,走到里面,见客人已到了不少,无非是日常在一起的几个小姊妹们,适才会过的,彼此点了点头。有些新年第一次见面的,免不得还要福一福,说几句吉利话儿。叶太太早已到过七太太家拜了年的,不须再拜,让他们坐下。倒是叶家几个娘姨丫头们,晓得今儿来的这班客人,都要丢下些东西走的,但平时客人来了,也未必不丢下东西,无如平时这班底下人对于客人所丢下的东西,都要背后咒骂,今儿却分外欢迎,你道为何?原来平时客人丢下的都是些瓜子壳儿,今儿乃是红纸封,封里还有一块大洋钱,难怪他们眼儿分出青白了。但他们还怕或者有人忘记,所以都要预先出来叩头请安,催一下子。七太太、李小姐照例受了他家底下人的贺,随问叶太太,吴奶奶可曾来过?叶太太说奇怪得很,听说她今年各姊妹那里一处都没到过,躲在家里,不知所干何事。我这里连打发人去请了她两趟,她回说谢谢不来了。现在我第三次差人去了,还没有回话呢。”   李小姐道:“她未必肯来的。”叶太太怪问:“你如何知道?”李小姐还未回答,果然有个娘姨进来回报道:“上吴公馆去的马夫回来了,她家奶奶说的,谢谢这里太太,她今夜没有工夫,不能来了。”李小姐道:“何如?我早知她不肯来的。”叶太太问其所以,李小姐说:“她家有个梳头的,从前曾在我们公馆中做过几时,故此时常来往。听她说起,吴奶奶从前跟吴老爷的时候,固然很愿意嫁君如玉,现在嫁了君如玉,据说景况反不如从前宽裕。去年年底,吴奶奶缺一千多块钱开销,问如玉要,如玉非但没拿出钱来,反说你现在嫁了我唱戏的,用钱之处,只可省俭些儿,比不得从前你嫁的大人老爷,做了官赚钱容易。我们唱戏的赚钱烦难,你既然为着我出来了,穿吃两项我决不待亏你的,不过现在年近岁逼,你开口要我一千块钱,我那里拿得出呢,只好请你另外设法的了。”   吴奶奶被他一口回绝,几乎气死。后来听说把一只金刚钻戒指,押了一千二百块钱过的年,新年中很不快活,故我料她不肯出来,不道果然。”叶太太和七太太听了,都颇抱不平说:“这原是君如玉的不好。吴奶奶待他不错,他不该如此无情。可见古来戏子无情这句话,是一些不错的。”彼此为之叹息。三人讲话时,牛皮糖过来问他们说些什么?七太太怕她的脾气有些缠不清楚,随用别话搪塞开去。这边话头,也就此中断。移时客人到齐,叶太太吩咐摆席。这天她家请的并不是春酒年酒,却是年常例酒。原来天上职官表上,春王正月,轮着赌神菩萨值日,故此下界一班善男信女,都各赌兴勃发,仿佛这一个月中,银钱是在水中淌着的一般,任人捞龋话虽是句譬喻,然而却一些不错。因有一班捞钱不着,就在水中溺毙的,也不可胜数呢。   讲到叶太太等一班人,虽系女流,可都称得赌神爷爷的高足,她们恨不得年初一子时就动手开赌。无奈这天家家有事,召不集人头,才挨到初二这天,借请客为名,暗下便是招人聚赌之意。年年如此,故可称为例酒。但请客也不是天天一个人做东,乃是轮流挨请。而且请客之家,并不亏本,还有一二千元头钱可赚,故此个个乐为这东道主人。今年叶太太第一个做东,请的吃酒看夜戏两项,所以看夜戏者,无非怕时候太早了,上场容易招摇,故须挨到夜静更深,方可任所欲为。这天他们看夜戏并未尽兴,只十一点钟就全班回转叶公馆,匆匆弄半夜餐吃了,就此开常先由叶太太自己推庄,输了五百块。换王少奶奶做庄,也是输的。接下去王二小姐等庄风略旺。换庄数次,互有出入。直到天色黎明,方才歇手。结账下来,有位徐公馆少奶奶,输得最多,带来一千三百块钱钞票,尽数送完,还欠了叶太太八百元赌债。周七太太只输得数十块钱。   叶太太此番请客,赔本不少。因今儿第一次开赌,众人的热度,还未很高,所以台面也不十分大,头钱不过百数元。她自己推庄押庄,倒输有千金之谱。幸亏叶太太钱多,区区之数不在心上。而且赌钱的人,都望后来翻本,第一次输几个,有甚希罕。内中惟有那初出茅芦的李大小姐,跟着别人押押,倒赢了二百余元,欢欢喜喜,怀着钞票回家。暗想这时候母亲必已睡熟,也有必进去请安,反要惊动她老人家,自己回房见伺候她的丫头阿凤,和衣横在房门口罗汉榻上,将榻上垫的豹皮褥,揭起半幅,当作被盖,遮了头,不遮了脚,身子缩做一团。李小姐将她唤醒,问她道:“姑爷睡了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见我不在,可有甚话说?”   阿凤回言:“姑爷回家,大约有半夜三点钟了,一回来就睡,连口都没开过一开。”李小姐点点头说:“你快去睡罢,天这般冷,和衣横卧,岂不冻杀。”阿凤道:“小姐可要用点心?”李小姐道:“不必,点心我在别处吃过了,你去睡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推房门进内,见梳庄台上的电灯亮着未熄,蚊帐并还没放下,他姑爷拥被而卧,睡兴正浓。脱下的皮袍马褂,揩也不揩,乱堆在床面前沙发上。李小姐自己熄了电灯,卸下首饰,连同赢来二百余元钞票,一并塞在梳妆台抽屉内,觉得一夜未眠,身子十分困倦,急忙脱了裙袄,上床安歇,将他姑爷自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说:“啊哟,天亮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夜间在那里?”   李小姐带笑告诉他,在叶公馆看赌,看了一夜。他姑爷听说看赌,不觉兴致勃勃。原来李小姐这位姑爷是招赘在家的,姓杨名世芳,本是富家子弟。近年家道中落,才入赘到李公馆来做上门女婿。李氏只这一个女儿,小字霞仙,父亲已故,老母爱如掌珠,招了女婿,仿佛儿子一般。成婚未久,小夫妻两口子也十分恩爱。富家子弟大概嗜赌者居多,世芳做新女婿,有了拘束,不敢公然纵赌。此时听霞仙说起看赌,触动旧瘾,自然兴发。当下问霞仙是输是赢?霞仙说赢了二百元,世芳更喜。不一会霞仙睡着了,世芳因被霞仙一句话,引起赌兴,一时不能安睡,索性穿衣起来,叫了两声阿凤,不期阿凤早被霞仙打发出去睡了,没人答应。   世芳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想起赌钱这件事,着实开心。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教颇严,不许他出去赌钱,自己常瞒着他出去,有时被父亲知道了,便不免受责。后来父亲身故,自己好不自由,所惜家藏现款不多,大部分都是房屋,偶然手气不好,三四万现金,都已输荆房产一时不能变动,收的租金,又要顾自己抽大烟和零用开销,所余无几,上不得大赌常从前输的钱,也至今不能翻本。现在做了上门女婿,更比父亲在时拘束,莫说赌钱,连吸鸦片烟这件事,也不敢让丈母和老婆知道。只得天天私自出去抽烟,推头在总会中闲谈。至于赌场,已多时不曾去了。难得天从人愿,今日方和这位少奶奶,也是爱赌钱的。从此夫妇二人,各行其道,岂不有趣。   不过赌钱,第一须要本钱壮,那才可以博得别人的钱来。自己去年年底开销还不够数,有几家店账都没付清,老着面皮挨过了年,现在那里还有赌本。虽然自己房租一项,每月进款,也有八九百元光景,无奈此时,正在新年中,怎能教人去向房客收租。若说借货,可惜自己名气太坏,亲戚那里,免开尊口,幸得丈母这方面,还未知我从前的行径,听说自己老婆私房,也着实不少,不如向她借几千做赌本,赢了加倍还她,岂不甚好。又一转念,老婆倘若不肯答应,岂不坍了台么?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想起霞仙曾说,得夜出去赢了二百块钱,这笔钱不知藏在哪里?即开梳妆台抽屉一看,果见两叠钞票端端整整的放着,旁边还有几张零碎钞票,大约是霞仙带去的赌本,并有几件珠钻首饰,也杂放在内。   世芳见了钞票,不觉眼红起来。暗想这二百块钱,倒可借他一借,一则是她的赢钱,不甚肉痛。而且赌场中最重迷信,有句话赌钱输急客,向人借了钱去赌,无有不输的。最好以赢钱相博,这二百元虽不是我自己所赢,但老婆赢的,和丈夫赢的,原没多大分别,拿出去借她这股旺风,必能赢钱,回来再还她,未为不可。想到这里,一只手不知不觉的将两叠钞票取起,揣入怀中。又想起这几张零头钞票,乃是起家发迹之物,有了他才有那二百元,故比赢钱更为利市,落得一并拿了,怀在身畔,轻轻将抽屉推上。不防房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把世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粗做娘姨曹妈,进来倒净桶的。曹妈见了世芳说:“姑爷起来了,好早啊!”世芳道:“原是呢!那阿凤不知在那里?我唤她打脸水,她老不答应我。”   曹妈道:“大约她昨夜等小姐回家,睡得太迟,现在还未起身,让我去替姑爷打洗脸水来就是。”说着出去,世芳心中突突乱跳,细揣曹妈的神色,谅未被她瞧破痕迹,又悄悄撩起蚊帐,见霞仙含笑阖目,倒着身子而卧,阵阵鼻息,香梦正酣。世芳暗暗欢喜。一会儿曹妈进来,端整洗脸漱口的水,世芳盥洗完毕,曹妈问姑爷用甚点心?世芳恐耽搁时候太久,霞仙醒来,见他起身过早,不免怀疑,故说我有朋友邀我吃早点心,你们不必预备。一面说,一面穿上青种羊小袖皮马褂,戴上海龙皮京式四喜帽,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曹妈倾去洗脸水,见地席有些潮了,一想房中还未收拾,往常收拾房间是阿凤的差事,昨夜她等候小姐回来,通宵未睡,此时安歇未久,少停若待她起来了再扫地收拾,只恐那时候小姐也起来了,不免嫌灰尘肮脏,又要发脾气骂人。横竖自己现在没甚事做,不如代阿凤将房间收拾干净了。一般帮人家吃饭。无须分甚界限,曹妈平日为人,本来手脚勤俭,此时欲为阿凤分劳,格外热心,在房中扫地,揩台,洗手巾,擦茶碗,忙了好一阵方罢。带上房门出来,自己去勾当。   这边霞仙睡到午后一点多钟方醒,见世芳不在旁边,知他往日脚步散惯的,并不在意。唤阿凤端莲心汤进来吃了。起身揩脸梳头,因她今日还须到外祖母那里拜年,晚间还有徐公馆请客,乃是昨夜在叶公馆约定的,也是赌局,霞仙好生性急,连催梳头的出手快些儿。无奈女人梳妆,不比男人梳妆容易。虽然竭力赶快,及至梳洗定当,已有三点钟光景,霞仙开抽屉,将环子手镯等物带上,向抽屉内看了又看,仿佛中间少了什么东西一般,点点首饰,又一件不少。霞仙很为狐疑,穿好衣裙,开了铁箱,想拿几十块赌本,不意铁箱中钞票都是一千千成扎的,并没零头的在内,方想起昨夜回来急于安睡,并没将洋钱归入铁箱,有二百八十块钞票,都放在梳妆台抽屉内。再开抽屉一看,连纸屑儿都没一张。霞仙吃惊非小,忙问阿凤,我的抽屉里头有二百八十块钞票,那里去了?阿凤闻言,颇为失色,说:“我不知道。适才小姐起来唤我的时候,我也起身未久,刚把莲心汤炖热,听小姐呼唤才进来,在先并没到过房内。”   霞仙叱道:“胡说,你不进来,房间是谁收拾的?姑爷起来面水又是谁打的?东西究竟拿不拿,快快实说,休得推头了。”阿凤被逼急得张口结舌,回话不出。涨了半天,仍说我不知道,姑爷打脸水和收拾房间两件事,我一件都没干过,不知是那一个手勤的做的。霞仙大怒道:“你还要推手,你若不做,难道是我自己做的不成?其余各人有各人的事,那个肯代你收拾房间,你说不是你做的,你就给我找出一个人来。倘若找不出人,你要仔细。”阿凤看房间内一切情形,果然像有人收拾过了一般,心中很为纳闷,暗想这收拾的是谁,她收拾了为甚又偷东西?小姐的脾气很是暴躁,倘若找不出收拾之人,自己的冤枉可吃得不小,不如下去问问,或者有人知道。想定主意,即便下楼,到一班人聚集的小房间内,问早上姑爷出来,脸水是那个打的?曹妈应声道:“是我打的。”   阿凤暗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有救星了。因问曹妈,房间可是你收拾的?曹妈道:“也是我收拾的。我因你昨夜睡得太迟,恐你起身来不及扫地,故而代你将房间收拾过了。”阿凤暗喜,冷笑道:“多谢你。”曹妈只当她是真心相谢,连说:“这是顺便的事,打什么紧。”阿凤道:“小姐唤你上去呢。”曹妈万不料自己手勤惹了祸,以为一定小姐因她能做事,赏她面子,故此欢然随同阿凤上楼。到了房内,曹妈见霞仙,尊声小姐。霞仙还没开言,阿凤先指着曹妈说:“早上替姑爷打脸水的是她,收拾房间的也是她。小姐有什么话问她就是,我不关了。”霞仙示意阿凤,不许多言。再对曹妈看看,说:“早上你给姑爷打的脸水吗?”   曹妈说:“是的。”霞仙又问:“房间是你收拾的吗?”曹妈答道:“正是。”霞仙答道:“你一向在楼下做活,怎晓得姑爷要脸水?特地上来伺候他呢?”曹妈道:“我因上来倒净桶,姑爷起来了,叫唤阿凤不着,才命我代为打水净面的。”霞仙一听,这到不错,果然每日清早曹妈倒净桶,必得进房一次,自己这时候常在睡梦中,故而把她忘了。因又问道:“你既然替姑爷打了脸水,为甚又要收拾房间,难道你不知这里的规矩,我房间该派阿凤收拾的吗?”曹妈听说,不觉一愣,暗道怎么说,难道我巴结她,代她收拾房间,倒收拾坏了?随说:“我因见昨夜阿凤守候小姐回家,一夜未眠,今儿早上方睡,恐她起身迟了,来不及扫地收拾,故而代阿凤做了,却没知道与规矩不合。”   霞仙一听,暗想她倒好利口,说得一片道理,我不如钉她一下,便道:“你替阿凤收拾,固然是你的好意,你不该动我抽屉中的东西,岂不害了阿凤吗!”曹妈听了,不知她话中存什么奥妙玄机,呆呆不知所答。霞仙却以为一言道破了曹妈的心事,把她吓呆,心中暗为得意,接着说:“难得你今儿肯高抬贵手,替我收拾房间,不过取工钱未免太贵了,就请皇太后来收拾一次,也未必要我二百八十块钱工钱呢。”曹妈闻言,更为不解,说:“小姐讲的什么话,我一些不懂。”霞仙冷笑道:“你说还不懂,真好做作。我问你,梳妆台抽屉内有二百八十块洋钱钞票,不是你拿的吗?”曹妈听说,气得嘴唇发白,手脚乱颤,赌神罚咒的说:“小姐休得瞎冤枉人,那一个见我拿你抽屉中洋钱呢?莫说拿洋钱,就手指触着你抽屉,罚我今夜不得活命。”霞仙摇头道:“赌咒成什么用。常言赌神罚咒,养家活口。非得偿还我洋钱不可。”曹妈急得哭将起来。霞仙道:“哭也不中用。那能一哭便干没二百八十块钱,这样人人都要哭了,别的用不着说,还我原物,万事皆休,若再装腔,我可要唤包打听捉你巡捕房去,拷打下来,也要还钱的。”   曹妈道:“小姐唤包打听最好,我自己倒很愿意巡捕房中去,明一明心迹。不然,我的冤枉,只恐永远没伸处了。”霞仙听她嘴硬,不觉勃然大怒,说:“你愿上巡捕房去很好,我未必怕了你。阿凤快替我把烧饭的阿福唤上来,他认得的包打听很多呢。”阿凤闻言,不敢怠慢,急忙下楼将饭司务阿福唤到楼上,在房门外面站定。霞仙问他可认得包打听?我这里失了东西,要找一个包探来查查。阿福回言:“认虽认得,不过现在新年头里,只恐没处找他们罢了。”霞仙道:“你无论如何,务必替我寻一个包打听来。我现在先给你一块钱车钱,你用了不够,再向我拿就是,快去快来,愈速愈妙。”   阿福见有这般好差使,答应一声,飞奔下楼。果然不多一会,已带着一个胖汉回来。那人穿一身黑色袍褂,歪戴着铜盆帽,像是个包探模样,背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霞仙见了,很觉迷糊,暗想这妇人何用,大约是女侦探了。那包探对霞仙点点头说:“这位便是大小姐么?方才阿福对我说,府上失了些贵重东西,教我来此看看,不知失了什么东西,请小姐将失事情形,仔细告诉我,才容易着手。”霞仙让他们坐下,慢慢将发觉失窃情形告诉包探,并将抽屉地位,指点给他看了。包探连连点头,听完,对曹妈、阿凤二人看了一眼,说:“大小姐房间内,只有她二人可以进内吗?”霞仙道:“不是。别个女用人也有出入的。”包探道:“这样,须将他们一齐唤来,才好盘问。”   霞仙便命阿凤下去,唤他人上来。包探说:“大小姐不可差他去,仍请阿福兄跑一趟。他们若问你有什么事,你不可告诉他们。”阿福答应着下楼,将七八个粗做,和烧火的老娘姨,一并唤到楼上。包探一一问了,幸他们今儿都没上过楼,所以不须多问。问过之后,各令退出房外。单剩阿凤、曹妈二人,包探暂不问她。先问霞仙,穿房的女下人,是否完了。霞仙道:“完了。”包探道:“大小姐梳头是那个梳的?”霞仙被他提醒说:“果然还有个梳头娘姨。”包探道:“大小姐发觉失钞,不是在梳头以后吗?”霞仙道:“正是。”包探道:“如此也得问问她呢?”霞仙道:“她替我梳了头,时常出去的,不知现在还在家中不在?”房门口有个粗做娘姨,已由包探问过,尚未走开,听说接口道:“梳头阿姐,现在老太太房内。”   包探便命这娘姨去唤她来,娘姨捏着鸡毛,宛如得了令箭一般,急忙忙奔到老太太房中,一见梳头的,大叫梳头阿姑,包打听唤你去。梳头的被她吓了一跳,便是老太太也平白地吃惊不小,忙问什么包打听?原来梳头的还在发觉失钞票以前离李小姐房间,故于那边惊天动地这件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老太太亦然,向来人问明白了,老太太大不以为然,说新年新岁,就失了二百多块钱,也是小事,何用唤什么包打听,吵家闹宅,成何体统,教梳头的不必去。梳头的无端被包探呼唤,心中老大不悦,听老太太教她不去,却又充硬说:“我又没做贼,倘若不去,岂不被包打听当我情虚,故而一定要去。”老太太听了说:“如此我也过去看看。”   当下梳头的扶着老太太,到小姐房中霞仙本欲将这件事瞒过老母,见她来了,知难隐瞒,只得自己先告诉她,并说:“唤包打听,不是女儿的主意,乃是曹妈自己要唤的。”老太太听了,只顾摇头。这边包探略向梳头的问了几句,他目的本注在曹妈、阿凤二人,一味盘问别个,无非借此挨时光,窥察她二人神色之意。此时始盘问阿凤,阿凤仍将适才回答小姐的几句话,回答包探。包探不得要领,再问曹妈,曹妈仍坚持前言,于失物一事,完全不知,逼紧反号啕大哭起来。包探皱眉道:“这娘姨很为狡猾,你们这里可有清净房间。”又指着同来的妇人说:“我要叫她在这娘姨身上搜一搜。”老太太听了,大大不赞成道:“搜什么,曹妈在这里已有四五年了,难道她当真做贼不成!”   包探见老太太发话,慌忙赔笑道:“老太太休得生气,我这伙伴虽是女人,却很能办事,皆因近来常有一班女贼,假作帮佣的,投入人家,乘机窃物。去年曾有某公馆,失去一粒价值万金的大金刚钻,乃是一个佣妇所偷,急切不得出贼,藏匿非常秘密,系用棉絮包裹,外缚丝线,纳于下身私处。我们一着手,便看这佣妇形迹可疑,无奈身上各处遍搜不得,后来由她查验,见这佣妇私处拖着一条白线,方始破获真贼。还有一家失窃一百元钞票,也是佣妇偷的,却假充月经来,外裹草纸,骑在身上,也被她发觉。近日外间窃物之法,愈出愈奇。我听得府上失窃有妇人关系,故而特地带她同来,任凭那贼如何狡赖,只消她搜一搜,不难水落石出。”老太太听了大怒,说:“什么贼不贼,我们这里是没有贼的,也用不着你们搜。失的东西,我情愿自认晦气,不劳你们费心,你们去罢。”   那包探见太太发怒,又见小姐也默默无言,不敢多说,只得唯唯诺诺,与那妇人一同出去。老太太又将阿凤等一班人叱退,略将女儿埋怨几句,方始回房。霞仙不胜气恼,觉得兴致全无,立意不去赴徐公馆之约,连外祖母那里的年,也预备改期去拜,教人回却马车,一个人倒在床上呕气。还有楼下一班女佣,也因无端被包打听盘诘,都觉心中惹气。梳头的平日在佣妇辈中最有面子,今朝也不免嫌疑,因此格外愤懑,揭言今天小姐失窃钞票,这件事自然真的,房中又没外人可以出入,其中必有一个真贼在内。虽然老太太不愿意包打听根查,我们却不能就此了结,必得设法明一明心迹才好。听说六马路圆光最灵,大约化十块八块钱,可以请得到了,不如我们合分子,公请圆光的来家圆圆,纵不能破获真贼,伤那贼一只眼睛,也是好的,我一个人愿出三块钱,你们如何?众人听了,都说圆光很好。曹妈因受疑最重,愿出二块,阿凤一块,其余三角五角不等,顿时凑足十块钱,决意去请圆光。正是:方士欺人惯售技,愚儿迷信枉丢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九回贼姑爷空伸三只手痴女子徒伤一片心   恰值当夜圆光的没空,约定次日晚间前来,梳头的知会众人,不可通风,给老太太小姐二人知道,恐她们先事拦阻,待到临时再告诉她们,那时候圆光的已来,谅她们也阻挡不及,彼此相约守着秘密,故霞仙并未知道。入晚,世芳回家,霞仙将家中失窃钞票这件事告诉他听了,世芳故作惊讶,连称岂有此理,卧房之中如何生窃,一定是底下人做的手脚,为甚不报捕房,这一回开了头,将来难保没有再大的走漏,还当了得。霞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无奈老太太生来怕事,我只唤了个包打听来家查查,已饱受老太太一顿埋怨,莫说报巡捕房了。”   世芳听有包打听来家,不觉吓了一跳,忙问包打听可曾查出什么?霞仙道:“问也没问清楚,已被老太太赶出去了,还想查什么呢!”世芳听了方始心定,曲意将霞仙安慰一番,说:“铜钱银子有甚希罕,况是赢来的钱,更不足为奇,只消明夜再出去一遭,包你加倍赢回来了,何必在家生气。”霞仙说:“倒也不是为丢了钱生气,实因新年中出了这种事,似乎预兆很为不祥,怎不教人乏兴。”世芳听了,暗说惭愧,原来他拿了这二百八十块洋钱,只在他囊中住十一个小时零半,倒有十一点钟在赌场外面,当真进赌场,只有半点钟之久,而且闲看了十二分钟,出手不及十分钟,早已尽数入了别人袋内,不但将他赢钱博赢钱,期在必赢的稳瓶打破,更把他少奶奶起家发迹的八十元利市钱,送得精光。至此方知赌博场中,全仗自己鸿运,与本钱无干。失运的人,任凭在财神菩萨座前,除一串金元宝挂在身上,也是徒然。早知如此,就不该作贼,自己后悔无及。见霞仙不悦,只得用言劝慰一番而罢。   隔了一宵,霞仙已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准备午后梳了头,到外祖母那里去拜年。不意梳头娘姨替她梳头的时候,告诉她说:“昨天小姐房中,失了东西,都是我们底下人失察之过。虽然老太太和小姐不愿查究,底下一班人都觉心中很为不安,所以在六马路化十块钱,公请了一个圆光的,今夜来此圆光,若能将真贼破获,我们自己可将心迹表明。倘若贼已出门,圆光的自有法术,能将那贼的眼睛刺瞎一只,或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令他一辈子没脸见人,也可稍出我们心头之恨。”   世芳正坐在旁边,看她梳头,听了吓得魂灵儿几乎出窍,又不敢出言拦阻,只能眼望着霞仙,看她怎样回答。暗想她若念夫妇之情,就该一口拒绝。倘若那圆光的当真将我一只眼睛弄瞎了,或者在我面上刺一个贼字,教我如何做人。无如霞仙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姑爷所干,听了梳头的一番话,反哈哈笑将起来道:“你们偏有这许多花巧,钱已失了,还要丢甚冤钱,请什么圆光!若被太太知道了,一定不许的。我不管你们之事,你自己去问老太太,她若答应了,由你们怎样去干就是。”   梳头的说:“老太太处,我适才已同她讲过。她起初教我们不必多烦,后来说,既然你们自己要表明心迹,我也不能阻当你们,不过你们休得下毒手,伤那偷东西人的眼目,可罪过得很。小姐,你想我们已被那贼拖害不堪,若能将他制住,别说眼目,连性命都取得他的,老太太忒煞仁慈,我暂时虽然答应她,少停仍要将那人眼睛刺瞎的。”霞仙道:“那贼果然可恶,我今年第一次发利市,就给他触了霉头。丢铜钱事小,倘若将来再赌钱时失了旺风,这损失岂不甚大。我看刺瞎那贼的眼睛,还不希罕。最好在他面上,一边刺一个贼字,令他遮了这边,遮不了那边,除非一辈子把两手捧着面孔,一脱手,人就知他是个贼,那才有趣呢。”   梳头的道:“眼睛也不能放松他的,或者一边刺字,一边刺眼睛,教他做个瞎眼贼,也是好的。”二人一答一对,把世芳急得汗流浃背,心中着急万分,暗骂霞仙不该帮着梳头的,想出那些刻毒主意,害自己丈夫。心中一急,额角上也流下汗来。世芳摸摸身边,没有手帕,只得把崭新的青灰东洋绸白狐嵌皮袍衣袖揩汗,幸没被霞仙瞧见。听她二人还讲论不已。霞仙说:“少停到舅婆家拜了年,还要回来,亲看那圆光的捉贼。”世芳听了愈加着急,觉得此地再坐不住,自己也有些烟瘾发作,即忙起身,穿马褂,预备出去。霞仙道:“你又要到哪里去了?我那舅婆家,你还没去过,今儿正好同我去拜年,也免得被人说你没规矩。少停一同回来看圆光,岂不甚好。”   世芳道:“我今儿还有朋友约着,不能失约,那边拜年,今天你先去了,改日我一个人去就是。”霞仙道:“如此,你早些回来看圆光如何?”世芳暗想,你还教我看圆光呢,我不为看圆光,也不逃走咧。”随说:“看罢,少停有工夫早回来,没工夫只得迟回来了。”霞仙怒道:“你这人不知怎样怪脾气,对你讲话,没一回不是活络回答的,教人当你早回来不好,当你迟回来又不好。”世芳笑了一笑,就此出来。他往日吸烟,因瞒着丈母老婆,故仍在自己家中抽吸。他家有个经租账房姓乔的先生,除却专管租务外,还有一个兼职,便是替世芳装烟。因乔先生自己也有烟瘾,替世芳装了烟,自己的粮草,也可在此中出产。世芳适意惯了,吸烟的资格,虽然很深,吸烟的程度,一些没有。自己连烟泡不能打一个,每日竟离乔先生不得。兼之吸烟的地方,就在乔先生卧房之中,世芳贪其便利,又欲守秘密,不令李家知道,更觉此间安稳非常。每日除在丈母家之外,大概以此中盘桓的时候为多。今天一来,乔先生就将十余个烟泡端整,一筒筒装给世芳吸了。世芳记挂着圆光之事,一边吸烟,一边呆呆的出神,只顾胡思乱想。少停圆光的若果作法,令小鬼来伤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两眼又不能见鬼,教我如何抵当。倘若当真被小鬼在面上刺了字,我也万没这张脸面再见丈母老婆,只可一辈子躲在这里吸烟,不见人面的了。心中愈想愈怕,不觉脱口问乔先生道:“你看上海有班圆光,可当真灵验的吗?”   乔先生听了,只当世芳失去什么东西,要请圆光。上海通例,东家说话,西家不能不从中和调。乔先生熟悉世故,怎敢不承其意旨,忙说:“圆光的着实灵验,倘失了什么东西,请他们圆,包管万无一失的。”世芳听说:“又吓呆了。乔先生正在装烟,眼光注着烟灯,瞧没见世芳的面色。听他不答,又接着说:“少爷,你可曾遗失什么东西?我有一家圆光的相熟,在六马路极有名气,生意也好得异乎寻常,常有一班人在数日前预定了,还请他不到的。若教陌生人去请,极少也得化二十块钱,还须挨号排定日期,三天五天不等,不肯马上就来。我们相熟的,只消打一个八折,化十六块钱已可请得到了。更有一层好处,相熟的人,随请随到,不搭架子。少爷你若要请他,我倒可以代劳。”世芳唉了一声道:“谁要请什么圆光,我不过问问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