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31 页/共 56 页
刘老爷道:“这个容易,我给官升二十五块钱,教他再去买一条便了。”玉玲珑道:“你太不体谅下人,他大马路跑来跑去,腿亦跑得疲了,你再教他跑一趟,如何说得过去,自己横竖有着汽车,又不用你腿跑多少路,何不自己坐汽车去走一趟,又快又便当,岂不甚美。难道我求教你买一样东西,都不愿意了吗?”刘老爷笑道:“好好,你算体谅下人,未免难为了我。但你既这样说,我就自己替你去买便了,省得说我不肯为你办事。”
玉玲珑又把那一条新绒毯,仍用原招牌纸包好,交给刘老爷,说拿这个去照样,仍到那一家洋货店去买,休买错了,回来配不成对。刘老爷依言,坐着汽车,仍找这一爿原洋货店,给他们看了样,说要再买一条,店伙讨价十五块钱。刘老爷十分疑惑,说适才有个仆人来买这一条,花多少钱呢?店信回说也是十五块。刘老爷心中明白,是官升赚了他的钱,不觉怒气勃勃,回到家中,先对玉玲珑说:“幸亏我刚才亲出去走了一趟,不然给那狗入的赚了钱,我还当他是好人呢。”
玉玲珑故作不知,问他此话怎讲?刘老爷便把官升花十五块钱买绒毯,虚报二十五元等情,告诉了她。玉玲珑冷冷的答道:“这有何妨,你们做官的,横竖钱多得很,不给他奴才们赚,给谁赚呢。想他自跟你到现在,赚你钱已不知道有多少了。你从前既没和他闹,这番为了十块钱,也犯不着得罪他,以致伤你们主仆俩的情分了。”刘老爷听说,更把无名火提高三丈,做官人十个中倒有九个爱财若命,他听玉玲珑提起官升从他至今这句话,一想此言果然不错,自己买办东西,打从官升手中经过,已不知有几千几万,今番只十五块的事,他倒赚了十块,多的更不消说了。试想我辛辛苦苦刮来的民脂民膏,被他坐地分赃,无端擘去许多蟹脚,心中自然忿怒。当时就把官升叫到面前,痛骂:“狗才,你好狠心,我问你这条毯绒,究竟花多少钱买的?我适才亲到这一爿洋货店,和你买一式一样的东西,只花十五块钱,你为何报账二十五块,赚铜钱也不能这般赚法!你倒没报五十块钱,赚他三十五块呢。”
官升被他一言道破,无话可说,额角上冷汗直流,连称小人该死,即身畔摸出十块钱,放在台上。刘老爷见他还钱,意欲就此了事。玉玲珑对他附耳道:“你如要留官升的话,须把这十块钱依旧给他。因他钱已赚入袋内,被你要了出来,将来一定要结毒的。倘你想收回这十块钱,非得将官升歇了不可。”刘老爷一想,此言果大有见地,究竟奴才花了钱不愁没用处,当时又把官升照财发的样撵了出去,便由阿六荐了他一个朋友进来当差。于是公馆中七个下人,都是玉玲珑一党。刘老爷一走,她便无所忌惮,但她犹嫌消息不甚灵通,要求刘老爷装置电话。刘老爷那有不答应之理,自此玉玲珑趁刘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常打电话与月仙舞台她的情人花旦君如玉闲谈,后来索兴请他来家游玩。遇着刘老爷回时来,一个打从大扶梯上来,一个便从房背后小扶梯溜了出去。待刘老爷走出门口,这边上汽车,那边玉玲珑已摇电话通知君如玉,不到十分钟,便坐着包车来了。一往一来,川流不息。玉玲珑得他两人伺候,果然不愁寂寞。她家中一班下人,无不是她心腹,故皆守口如瓶,瞒着刘老爷。刘老爷昏昏懂懂,只打每月送四百块钱过来开消,日间常来混几个钟头,那知无形之中,已买下一个硬壳顶在背上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匆匆已隔了五个月,要知普天之下虚心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玉玲珑欺着刘老爷糊涂,胆量便一天大似一天。往常如玉来往都由后门出入,此时玉玲珑说,后门口有只垃圾桶肮脏得很,恐污如玉的新鞋,便教他打从前门出入。那天合该有事。如玉出门,恰值有个人走过他门首,此人非别,便是从前因买绒毯赚后手,歇出去的男仆官升。他因自知不合,故也并不抱怨他人。歇出后,已在别处公馆当差。这天因事经过旧主人家,见门内出来一人,是他素不相识的。初疑是新用之仆,但仆人那有这般漂亮。若说是主人的朋友呢,自己跟他多年,没见他有这样一个人来往。而且刘老爷会客,常在大公馆中,未必肯引朋友到这小公馆来。就是朋友探望,也不必如此赶早。况刘老爷不能在外过宿,是他朋友应该知道,因何有心前来赶一趟空呢,此中未免可疑。就适才出来那人,油头粉面,很像是个唱戏的模样,不过记不清他是谁,莫要姨太太背着老爷,私姘戏子,我倒不可不调查他一个明白。好在他原是此屋人创办人,左右邻家仆役,熟识的很多。他走到对门一个李公馆中,向他家马夫打听,适才那边出来的少年男子,你可认识。马夫听说,哈哈一阵笑道:“你枉为是这里头出来的人,怎连主人翁都不认得了。”
官升听了,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我问你的是对面刘公馆呢!”马夫答道:“我回你的也是对面刘公馆。”官升更莫名其妙,说:“刘公馆主人,乃是刘道台,已有六十多岁,长须子的,我跟他多年,岂不认识,为何今儿变作后生,莫非他已搬了场,换别人进来住了吗?”马夫摇头道:“何尝搬场,仍是从前你帮他的刘道台住着,不信你可以问别人。出来的这个后生,是不是主人?”官升听他说得恍恍惚惚,更不知所谓,再三盘问,马夫始带笑告诉他,刘公馆姨太太,私姘君如玉,暗往明来,已非一日。刘老爷不在公馆中,他便是一家之主。两个人比较起来,还他做主人的时候为多,故我说他是主人翁了。官升闻言,恍然大悟。因自己现已不吃刘家的饭,无须多管闲事,便去勾当公事完毕,回家又转到这件事的念头,想起自己若仍在他那里,决不容姨太太干这种事,扫我主人的面光。又想到主人歇了我,公馆中才出此事,倘他知道了,一定要懊悔当时不该歇我的呢。想了又想,主人租屋的时候,曾用四个下人,后来自己一个个歇干净了,难怪姨太太没有顾忌,放胆去干坏事,都是主人自己摧残心腹下人的不好。渐想到自己歇业的原由,系为姨太太教我买一条绒毯,虽然是自己吃心太狠,一口气便赚她十块钱的不好,但姨太太若不对我说,他那一条绒毯花二十五元买来,我也不敢赚这许多,及至后来老爷亲自去买,得知实价回来和我闹,我摸钱出来还他,看老爷当时情形,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却被姨太太和他咬了一句耳朵,我虽没听出她说些什么,但我的生意,可委实由她这句话上坏的事。
一念及此,又想起财发歇业,系因车夫阿六带他出去宿娼所致,因何老爷只歇财发,不歇阿六?那阿六乃是姨太太方面的人。想到这里,心思一贯,如梦初觉。不禁拍案痛骂,好一个万恶淫妇,原来你欲与情人来往,忌我们是老爷所用的人,恐我们泄漏消息,因此设计将我们一一辞歇。便是两个粗做娘姨,也何尝不是她在老爷面前捣的鬼。你既存心如此,现在既有痕迹落在我眼内,我焉能轻易饶你。想罢,便一心打点复仇。他自己虽不敢面见刘老爷,告发此事。但他跟官多年,粗通翰墨,当天便写了一封匿名信,邮寄刘老爷大公馆内,把由马夫口中探来的说话,和盘写上,并插入许多讥讽的言语。刘老爷接信,颇为震怒,意欲拿去质问玉玲珑,又恐她不肯承认。自己一个人闷想多天,始生出一条主意。那一夜十二点钟敲过,他辞了玉玲珑出来,坐上汽车,开回公馆。走到半路上,忽命汽车夫调头,仍开转去。并教他离开十余间门面停下,自己步行到门口,探头望见楼上灯光外射,看不出什么动作,心中思量,自己汽车来回很快,那人大约还不曾来,便欲站在外面等他一回。不意对门李公馆主人,看罢夜戏,坐马车回来,灯光射处,欲避不及。那李老爷与刘老爷本来相识,一见是他,即忙招呼道:“老刘,你里面才出来吗?为何站在马路上?”
刘老爷推头说:“汽车未来,所以站在这里等候。”李老爷邀他进去坐一会,刘老爷不便推却,随他进内,闲谈不到一刻钟工夫,隐约听得有人叩自家大门声音,即忙起身告辞。李老爷笑说:“你因何这般性急?才坐定就要走了。”刘老爷道:“只因我今夜还有则事,改日再来拜候你老哥罢。”李老爷拱拱手道:“如此恕送了。”刘老爷走到外面,恰巧他家大门开而复闭,只听得里面拴铁门的声音,究不知曾否有人进去了没有。离他数武,有部空包车,点着雪亮的水月电石灯,照见那包车夫低着头,弯着腰,把两条车杠高举过顶,口唱江北小调,缓步而去。刘老爷侧耳听自家楼上,笑语杂作,料定那人已来,一时醋火直冒,伸拳在门上连叩数下,里面闭门的人,还没走远,重又缩出来开了门,乃是车夫阿六。阿六见主人去而复来,不觉一怔,慌忙回头,向楼上高喊一声:“奶奶,老爷来了。”
刘老爷要阻挡他不必呼唤,已来不及。急忙大踏步奔到楼上,跨进房门,却见玉玲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正解衣欲睡。见了他懒洋洋的说:“你又来则甚?莫不是今夜请了玉皇大帝命令,特颁恩典,许你来陪我一夜吗?多谢你还有良心,我嫁了你几个月工夫,别的都没不称心处,惟有晚间到临睡的时候,一个人孤眠独宿,始觉嫁人作妾的苦处,常一夜哭到天亮。今儿难得你施恩,肯来陪我,不知我前世敲破了几多木鱼,才修来这一夜呢。”说罢,面上顿时显露一种形容不出如怨如诉的神态。刘老爷却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没了主意。因他见玉玲珑不动声色,异常镇定,心口已觉奇怪。又被她不问情由,硬说自己今夜是来陪她睡的,这件事,他夫人那里,万办不到。听玉玲珑口口声声,唠叨不已,自己又未便拒绝她,所以反弄得进退无主。呆了半天,始期期艾艾的说:“不不不是,我我我因忘了一件东西回来拿的。”说着假意翻抽屉寻了一会道:“也不在这里,大约忘在别处了,去咧!”说完,也不等玉玲珑回答,便抄他后房小扶梯下楼,足尖儿绊着一物,刘老爷弯腰拾起,见是一方白丝巾,便拢在袖内,下楼到各处下人房间内,看了一遍,见无闲人在内,始叫车夫出来开门。
自己走了一段,到歇汽车的地方上车。这番真个命他开回公馆,一路走着,刘老爷自袖中抽出那方丝巾,细细把玩,见一角上有大红绒线绣的君玉两个细字。刘老爷起初还当是玉玲珑身边侍婢的手帕,不小心遗在梯畔,此时方知就是匿名信中,所说那个伶人君如玉所遗,不觉心中大怒,已明白适才进门的时候,君如玉一定已在楼上,不过自己由正楼梯上去,他走小扶梯下来,出后门逃走,匆促中将手帕遗在梯畔,难为玉玲珑装腔作势,令我竟看不出她有虚心痕迹。可惜自己拾帕时,没看一个明白,倘立向玉玲珑追根,恐她亦无对答。现已带了出来,再拿进去问她,想必她又有推托。但她姘戏子这件事,看此已是千真万确的了。回到家中,不胜愤愤,用力将手帕向地下一掷。他夫人见了,不知何故,即忙过来,将手帕拾起,看了一看,说很白一方丝巾,为什么丢在地下,弄脏了岂不可惜!刘老爷不答,坐在沙发上面,张着口只顾嘘气。他夫人动了疑,向他再四盘问。刘老爷娶玉玲珑这件事,本瞒着他夫人的。此时在气头上,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把自始至终,诸般情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他夫人听了,虽不免有些着恼,但念他现在大梦将觉,不妨指点他孽海回头,故也不和他寻事淘气,反安慰他说:“从来堂中妇女,哪有一个讲究良心的,本来是你自己糊涂之过,况你已一把年纪,她还是娇枝嫩叶般的人儿,怎肯随你终老。赔钱偷汉子,固然是中意之事,幸亏你发觉得早,现在应该醒悟的了。也不须动什么气,只消自己立定脚跟,不再到她那里去,那怕她嗣后再偷十个八个汉子,都与你风马无关,有何不美,何必每一个月,花费四百块钱,买一个乌龟来做做呢。”
刘老爷听他夫人这片言语,也很入情入理,想想自己已六十多岁,玉玲珑还只二十有余,一老一少,无论如何,决决收服她不住,好在自己娶她,并未花一个钱身价,只代她还了四千多块钱债,租公馆用去三千余金,几个月开消也有二千之谱,统共不上一万,在自己当年做官的时候,巴结上司,也常花上十万八万银子,这些何足为数。况他也做了我几个月的姨太太,虽然背地里偷看汉子,面子上终算是我的人,也未尝不光辉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必再去光辉。那四百块钱一个月,也可省下来了。究竟做官人有决心,刘老爷自此不再往玉玲珑处,虽然那边屡次着人来唤,他终守着夫人的教训,立定脚跟,不再前往。每月四百元开消,也不送去。玉玲珑差人唤他,原注重在这四百块上。见他人不来财也不来,已知他一定在那里得了风声,不愿再做冤桶。玉玲珑一想,自己的债务,横竖已由他料理清楚,房屋也安排得现现成成,所缺不过每月开门使费,自己还拿得出,原已用不着这老头儿在旁讨厌,落得适适意意,和君如玉两个人成双作对了。因此请刘老爷几趟没来,索兴也不去唤了。不过玉玲珑此时,又存着一个缺憾。因从前刘老爷来的时候,刘老爷回了家,有君如玉相陪。君如玉上台做戏,便有刘老爷作伴。两个人轮流着,热闹惯了。现在只剩如玉一人,在他出去做戏时,不免寂寞万状。如玉见她不悦。问其所以,玉玲珑愀然道:“都是你害我的,谁教你吃这碗戏馆饭,你出去了,我便一个人在家,半夜三更,等你回来,岂不冷静。”
如玉听了,也没法安慰,只可劝她到他戏馆中看戏解闷。玉玲珑依他之言,每夜如玉出去做戏时,她也浓装艳抹,到月仙舞台看戏。不过她着意在如玉一人,坐时必拣末包,以期和他接近。恰巧另有一个妇人,也天天在此看戏,而且也很喜欢坐末包,常和玉玲珑坐在一个包厢之内。二人起初固然各不相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几天过后,渐渐由生张变作熟魏。玉玲珑看那妇人,年纪虽已半老,风头却还十足,珠缭翠绕,装饰入时,很像一位富家太太。那妇人也见玉玲珑粉堆玉琢,锦簇花团,大有贵家眷属气派。彼此惺惺惜惺惺,谈论几句,也很投契。玉玲珑询知那妇人姓吴,家住新闸,他丈夫作何事业,虽未明言,但听她口气,已知是个政界人物。这吴奶奶转问玉玲珑,说也奇怪,玉玲珑往时虽心厌刘老爷,不愿意再提及他。此时和人攀谈,不知如何,忽然反要借重他的大名,并没说出她心爱的君如玉三字,自言我家老爷姓刘,前清时曾为道台,同已退归林下云云。吴奶奶听了,肃然起敬。正是:扫人颜面无如色,增我风光惟有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十六回调虎离山果真多智引狼入室何苦劳心
嗣后愈拌愈熟,大有非见不欢之势。吴奶奶有一天要请玉玲珑到她家游玩,玉玲珑情难固却,一口应允。两个人都有包车,一先一后,坐到吴公馆门口,下车进内。吴奶奶当先带路,引玉玲珑穿堂入室,到她卧房里面,让她左榻床上坐下。玉玲珑放眼看吴奶奶房中的陈设,虽不及自己家中富丽,却也精致异常,一式都是红木。她坐的乃是张红木榻床,两面横放着一封粉红花洋布套的鹅绒小枕,居中一只红木套盘,排列全副白铜烟具,摩擦得光可鉴人。还有一管细竹烟枪,口上镶的象牙,已变成紫黑色,可见经过年代也着实不少。玉玲珑初见吴奶奶,已估量她有鸦片烟瘾,至此笑问姊姊每天吸多少烟?吴奶奶微笑说:“我不过吸几筒解闷,并没多大烟瘾。身子好的时候,每天只消四五钱也够了。有时身子不爽,就不免多吸。”
玉玲珑听说,暗想四五钱的烟瘾不可谓小,亏她还说吸着解闷,不知她认真要吸多少。吴奶奶一面唤使女倒茶,一面划火燃着烟灯,带笑问玉玲珑可能吸烟?玉玲珑道:“我虽然不能吸烟,不过家中也备着烟具。老爷虽没烟瘾,遇着高兴头上,也喜欢吸几筒之故。他有时嬲我吸了一筒,我便要整夜头眩,不能安睡,大约我生来没吸烟的福分呢。”
吴奶奶道:“你们既没烟瘾,还以少吸为妙。因我从前也为着逢场作戏,偶然吸几筒,吸上了,至今变作终身之累,遇着看戏太迟,失了瘾,便要头疼脑涨,所以十二点钟敲过,就急着要回来过瘾,好戏往往看不着。有时有客人在家,连招待的工夫都抽不出,先要紧弄这盏烟灯,不免得罪贵客,岂非受这烟的累吗!”玉玲珑道:“那又何妨。烟瘾来时,就火烧到床沿上,也要吸完了,才肯走的。这是吸烟人常态,知道的人,谁也不能怪你。”吴奶奶道:“如此我告罪了。”玉玲珑笑道:“你尽吸罢,难道我还要你招待不成!”
两个人一边讲话,一边吸烟,不知不觉,已坐了一点余钟。玉玲珑起身告辞,临行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听了,请她闲时到她家玩耍。这原是一句客套,不意吴奶奶第二天就诚诚心心上门拜访,与玉玲珑畅谈多时始走。又赏她家一班下人,每人一块洋钱。玉玲珑深悔昨儿自己大意,没给钱吴家下人,又急急前去候她,补赏下人一块钱。她一去,吴奶奶马上又来回拜。此往彼来,就此成为莫逆。你道吴奶奶因何这般巴结玉玲珑?却也有个缘故。原来这吴奶奶便是前回所叙那个吴四奶奶,她既作弄了裘天敏,此后就不敢再到男堂子,夜夜在月仙舞台看戏。因她心中十分中意君如玉,故而不惜工本的前去看他。可巧如玉与玉玲珑相得正欢,所谓心无二用,成了个落药有意,流水无情。吴奶奶明查暗访,知道如玉现被这样一个人绊着不放,但她与玉玲珑素来面不相识,恰巧这天两个人互通名姓,玉玲珑虽不知吴奶奶底细,吴奶奶却已知玉玲珑根底。她明知情敌当前,却也并不仇视,反曲意逢迎,有心将她巴结,意图就借她身上作一条终南捷径,若得和君如玉吃一餐饭,讲几句话,就死也情愿。玉玲珑那知就里,果被她一拍就上。吴奶奶又不惜小费,竭力笼络他家一班下人,以致玉玲珑阖家上下,没一个不说吴奶奶为人好的。往来既密,玉玲珑渐将自己和君如玉这段事,泄露些口风给她。吴奶奶听了,仍唯唯诺诺,不露声色,也不急着教她介绍和如玉相见。倒是玉玲珑因吴奶奶来时须与如玉避面,仍多不便,自己先要紧替他两个人介绍,见了一次,吴奶奶的心愿,也算遂了一半。但她因有玉玲珑在旁,对着如玉装出十二分正经模样,毫不露分毫轻狂态度,玉玲珑竟当她是个规矩人儿,什么事都不避她,常拖着她和如玉同台吃酒。吴奶奶得步进步,又把希望推广,想撇去玉玲珑,自己和如玉吃一餐饭,好说几句钦慕的话儿。但她虽有这个心愿,在实际上可是万办不到的。因这件事,若被玉玲珑知道,可不要和她过不去么。因此她只能把这念头存在心上,待时而动。这也不在话下。讲到玉玲珑每夜到戏馆中去,常浓装艳抹,珠围翠绕,令见的人目眩心惊,不敢逼视,谁不当她大家眷属。一班急色儿涎垂三尺,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更不知凡几。内有个名唤小松的,出身也是富家之子,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不免有一班狐群狗党,诱他偷香猎艳,效时下拆白党的行为。小松丰度翩翩,有财有势,自然无往不利。不几年工夫,竟成了窃玉队中一员名将。现在也看上了玉玲珑,常在她包厢左右,转来转去。玉玲珑虽没留意,却被吴奶奶看在眼内,悄悄告诉玉玲珑道:“你看这个穿黄衣裳的少年,他已连在此间看了五天戏,天天站在我们包厢旁边,两眼不住向你张望,此人看来只恐不怀着好意呢!”
玉玲珑闻言,回顾对小松一看,见他丰神俊逸,潇洒出群,不觉暗暗惊羡,面子上仍装作不以为意模样,笑说:“管他呢,我们自己看戏就是。”她口中虽然这般说着,两眼不由她自己做主,又偷着回头向小松望了几眼。吴奶奶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她的意思,微笑向玉玲珑附耳道:“人家诚诚心心的望你,你给他一个不睬,如何对得住人。”玉玲珑笑道:“你想对得住她,就你自己去睬她便了,与我何干!”吴奶奶笑道:“可惜他不是看的我呢。”两个人取着笑,四只眼角都不住射向小松方面。小松初见玉玲珑举动,类似大家,不敢冒昧从事,想下些苦工,转她上手。故虽盘旋在她左右,已有数日,还未敢滥用轻保此时见她二人说说笑笑,眼望着自己,他原是吊膀子的老手,岂有看不出眼上风头之理,不觉惊喜非凡,那敢怠慢,看玉玲珑背后还有空座,即忙一脚跨进去坐下。玉玲珑、吴奶奶二人见小松忽然闯入她们一间包厢内,更吱吱咯咯笑个不住,小松故意啧啧道:“阿哟,看戏有什么好笑呢?累人听唱工也听不清了。”
玉玲珑、吴奶奶二人闻言,不约而同的都回头向小松观看。小松对她们卟哧一笑,笑得二人回头不迭,又忍不住嗤嗤笑将起来。小松见她们如此动作,更拿定其中大有意思,即把身子略向前面弯曲,贴紧玉玲珑背后,低声道:“你们二人笑什么呢?此言一出,玉玲珑、吴奶奶二人势不能再笑,却也不敢和他答话。因戏馆中究竟万目睽睽,不比是秘密所在。若轻易与陌生男子讲了话,岂不被旁人议论,故此反连头也不敢回转去看他。直挨到散戏馆时,始一笑而别。小松那里肯舍,跟他们出了戏馆,看她二人坐上包车,他自己本有汽车,即忙跨上去,教汽车夫让开一旁,自己开车,缓缓跟着她们包车而走。不意那两个包车夫听背后汽车来了,慌忙闪在旁边让路。小松此时势不能不将汽车开过包车的头,过了几步,又即停住,假作机器不灵模样,让包车拖向前去再跟。岂知包车夫听汽车又来了,又即让他朝前。这样你挨我让,一连数次,吴奶奶、玉玲珑二人都知汽车迟缓的用意,齐叱车夫快走,别再让汽车。车夫闻言,都和逃也似的飞跑。小松也紧紧随在他们背后,究竟汽车赶包车,并不费力,那两个包车夫可已跑得满头大汗。今夜因玉玲珑知道吴奶奶喜欢吃面,家中特制着虾仁面请她。两部包车都到白克路刘公馆门首停下。小松汽车跟到此处,认清了门口,也即开去,并不停留。玉玲珑一路笑着进内说:“这人到也希奇,老远跟到我们这里,不知何故?”
吴奶奶笑道:“何消说得,一定是转你的念头了。”玉玲珑笑道:“你休放屁,我看他还是转你的念头呢!”吴奶奶笑道:“多谢你,你就让给我,我也不敢当的。”说时已到里面。玉玲珑问她侍婢老二,面可曾预备了没有?老二回说尚未,我想待你们还有少爷一同回来了再烧呢。玉玲珑道:“你快去预备罢,时候不早了,吴奶奶吃了还要回公馆去呢。少爷不必等他咧。”吴奶奶连说别忙。老二走后,两人又谈起小松。吴奶奶先说:“适才那人,面貌还生得干净,不知姓什么?”玉玲珑道:“你没听得戏馆中有人唤他小宋吗,大约是姓宋了。”吴奶奶道:“不是,我听很像小松,或者是他的名字。”玉玲珑道:“管他小宋小松,你预备吃面便了。”吴奶奶笑道:“吃谁的面?敢是吃你的喜面么?”玉玲珑笑道:“你又来开我的心了。”吴奶奶道:“我倒不想开你的心,很想寻那人一个开心。”
玉玲珑问怎样寻他开心?吴奶奶道:“你看他不是疯了似的跟着你么?我想明儿我们看戏不遇着他便罢,如若遇着他,我们不必到散戏馆时始走,只消看一半戏就可出来,也不要回家,先到大菜馆转一转,看他跟我们不跟我们?如他仍旧跟着我们,我们也不必怕他。因他只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不怕他吞了我们下去。倘他安安稳稳不做声的最好,如他还要胡言乱语,我们不妨哄他一哄,约他到什么地方相会,临时放他一个生,教他空欢喜几天,岂不有趣。”玉玲珑笑道:“你休惹事遭非咧。面来了,吃面罢!”阿二捧上面盘,玉玲珑相陪吴奶奶吃了半碗,吴奶奶起身告辞。玉玲珑送她到门口,恰巧如玉坐着包车回来,见了笑问吴奶奶因何这般要紧走?吴奶奶回言因已夜深,家中没人,不便耽搁,只好改天再来望你们了。说时,趁玉玲珑不备,向如玉斜飞了一个媚眼,始坐上包车而去。玉玲珑与如玉把臂进内,即唤老二热面,自己又陪他吃了半碗,方始解衣安歇。次日,玉玲珑到戏馆时,吴奶奶早已先到。而且那小松又已坐在她包厢旁边,见玉玲珑来了,那一张嘻皮笑脸,真令人形容不出,玉玲珑很觉好笑。看吴奶奶也笑逐颜开,春风满面,起身让玉玲珑和他并排坐了,倒一杯茶递给他,故意扬声道:“讨厌得很,你为甚不早些来,你不来我险些儿给人家看杀。如今你来了,我也可以交卸咧。”说得玉玲珑笑不可仰。小松在旁听了,也掩口葫芦。吴奶奶很得为意,玉玲珑笑着教他不可多言,休给旁人听见了笑话,吴奶奶方不言语。看了一会戏,吴奶奶忽然说:“今儿的戏不中看得很,我们走罢。”
玉玲珑知道她要实践昨儿那句话,便也并不留难,应声和她离座,一同出了戏馆。小松那肯放松,急急跟随出来,驾汽车赶在她们背后。今儿她二人并不坐车回家,到一家番茶馆门口,即命车夫停下。小松见她们进了番茶馆,心中暗喜,也急随他们进内,一直到楼上,吴奶奶等拣一所空房间进去坐了,小松觉得若挨进她们一房间去,和她们同桌而坐,万一他们不来睬我,或者起身跑开,给西崽见了,岂不难以为情。故而只可在正对她们房间的窗口外面洋台上,摆一张座位,幸亏其时已交春末,很有些不怕冷的人,爱上洋台上吃喝,故也并不别致。里面玉玲珑、吴奶奶二人本来都已吃过晚膳,此时只可点几样樱桃梨、禾花雀等不当饱的菜,敷衍吃着。吴奶奶又厌房间内闷,教西崽开了窗,这样已差不多和小松坐在一房间内。小松好生欢喜,更加挤眉弄眼。玉玲珑暗笑吴奶奶忒会促弄人,既然不预备和她这般这般,就不该将人家引得如此心热。心中想着,正欲教吴奶奶吃完快走,不必再弄把戏。不意吴奶奶放下刀叉,忽然拖玉玲珑同往洋台上面观看野景。玉玲珑随她跨出洋台,可就站在小松身边。小松趁此机会低声说:“这里很冷,你们不怕吗?”吴奶奶笑向玉玲珑道:“希奇得很,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我们没说怕冷,倒要别人代我们怕起来了。”玉玲珑道:“听他放屁!”小松道:“阿哟哟,人家一片好心,你们休要出口伤人呢!”
吴奶奶、玉玲珑二人听说,都格格笑将起来。小松问玉玲珑,少停这里出去,可要再往戏馆?玉玲珑未答,吴奶奶抢着说不去了。小松又问明儿可去?吴奶奶反不接口。玉玲珑见她不答,只可自己回答,说也许去的。要知普天之下,无论什么事,只忌一个破头。设如男女相遇,在未交谈之前,固然是尔为尔,我为我,任你千呼万唤,与我毫不相干。及至有朝讲了一句话之后,见他第二次再有话讲,若不答应他,终似乎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儿,这就是破头第一句的误事,否则决无这个现象。良家妇女尚且不铭,何况玉玲珑原是堂子出身。起初在吴奶奶面前,恐她见笑,所做作的无非是假正经。现在既明目张胆,和小松讲了话,还存什么顾忌,所以有问必答,密密交谈,颇形亲切。吴奶奶百事不管,只凭着栏杆观看马路上往来车辆,待西崽端菜进来,始招呼玉玲珑一同入内用菜。吃不几口,吴奶奶说要小溲,起身了跑出去,房中只剩玉玲珑一人,小松目不转睛的望着里面,连自己面前放的一盘菜冷了,也没想到动箸。玉玲珑对他一笑,小松趁势中跨进她房间内,就在吴奶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玉玲珑并不怪他唐突,只说左右空房间甚多,你为甚不坐里面,反要坐在洋台上挨冻?小松微笑道:“其中有什么作用,我却不便说,请你明白人自己会意就是。”
玉玲珑嗤的一笑,说:“也许有班人生来骨头坚固,不怕冷的。”小松笑道:“照啊,我们男人骨头,自然都是贱的,惟有女人才是金枝玉叶呢!”玉玲珑道:“那也用不着钝,我并没说你骨头贱不贱埃”
小松道:“承你奶奶看得起,我可自以为骨头贱得很呢。”玉玲珑笑道:“那原由你自己,与我并不相干。”小松道:“倘你不厌我下贱,为甚我适才说要到府上拜候,你不许我去呢?”玉玲珑道:“这又是你胡缠了。我家中又不是没有人的,你去了给旁人看见,成何体统!”小松道:“原来府上没有朋友来往的?”玉玲珑道:“朋友往来,另是一种性质,你如何好以此相比。”小松笑道:“哈哈,如此说来,奶奶竟不当我是朋友性质了。请问奶奶究竟当我是什么性质呢?”
玉玲珑被他这句话一问,平白地面上红将起来。自觉无言可答,只得轻叱了放屁二字。小松一笑,正值吴奶奶解罢溲回来。小松慌忙立起身让坐,吴奶奶仍推他坐下,说:“你坐着就是。”一面将大菜盆拖过一旁,自己另换一个座头,目不旁瞬的只顾吃菜。小松既有坐位,便教西崽把洋台上菜搬了进来,和她们同桌而食。吃罢大菜,吴奶奶唤西崽付钞,小松抢着签了字,另订后期而别。第二夜在戏馆中见了面,各装作不相识模样,这也是玉玲珑预先嘱咐的,她恐和小松说了话,被戏台上如玉看见吃醋,故以避熟人眼目为辞,两面不露痕迹。到预先约定这天,玉玲珑又拖着吴奶奶同小松吃大餐。吴奶奶极为知趣,处处有意远避,让他二人好畅所欲言。小松十分感激吴奶奶的好意。无如人心一辈子永不肯满足的,他们几次相会之后,玉玲珑和小松二人的交情更密,虽然吴奶奶处处留心,不碍他们耳目,但他二人终觉这件事的范围,惟能容你我二字,若杂了一个他字,就不免碍手碍脚,渐渐的图谋脱离吴奶奶关系。有时相会,竟瞒着她不让她知道。讲到吴奶奶,醉翁之意,原不在酒。请了她情难回却,不请她落得不往,一个人仍往月仙舞台看戏。
玉玲珑初识小松,本打算和如玉兼收并蓄,无分畛域,不意为日既久,从中居然分出高下,他爱如玉本是爱他面首,现在这小松风度翩翩,实与如玉不相上下,而且家资百万,尤比刘道台富有,如玉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比较之下,觉得小松一个人具有如玉、刘道台二人之长,前遭她既为着如玉,甘心将刘道台割弃。这番为了小松,岂有不愿意将如玉丢弃之理,因此渐和如玉趋于冷淡的地位。在先她约小松,不敢到自己家内,都在外间相会,现在无所顾忌,公然招他来家。家中一班下人,原顺着主人的意旨,见主人得新忘旧,对待如玉日见淡薄,他们上行下效,见了他也阴阳怪气的,不甚理睬。如玉好生纳闷,苦的无处申诉,可以出这口闷气。见吴奶奶倒还依前照旧,夜夜风雨无阻的高坐包厢,看他做戏,便欲将这件事告诉她听听,请她评一评其中的是非曲直。有一夜如玉下台甚早,换了衣裳,即掩在戏房门口,看吴奶奶将面前的金镜粉纸类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似欲动身模样,急忙赶到前台扶梯口,恰和吴奶奶劈面相遇。吴奶奶见了如玉,轻启瓠犀,微微一笑,也不做声,低头便欲下楼。如玉忙说:“奶奶慢走,我有一句话意欲与奶奶谈谈,不知奶奶暂时可有空闲?”
吴奶奶听说,即忙止步,又对如玉笑了一笑,柔声道:“不知少爷有什么话,我原没甚要事,就到你那边公馆中去讲好不好?”如玉摇头道:“那边恐有未便,我们换一处罢。”吴奶奶踟蹰道:“这倒难了,舍你公馆之处,惟有我家,不知少爷可厌我家地方龌龊,可肯去呢?”如玉喜道:“奶奶何必太谦,如蒙奶奶看得我起,许我瞻仰贵府,那有不愿之理。”吴奶奶听罢暗喜,即与如玉一同下楼,坐上包车,如玉也坐车相随,两部车不即不离同到吴公馆。吴奶奶下车,笑向如玉道:“我有一句话,请少爷不可生气。你的包车可否打发他先回去,因恐停在这里不便之故。少停少爷回府时,不妨教我车夫相送。”
如玉连称使得,即命车夫拖了空车先去,自己跟随吴奶奶到她房内。吴奶奶又悄悄叮嘱娘姨,命她守在大门口,说老爷虽不常到这里来,也许有刚巧在这要紧关头上回来的事,你赶快扬声报信,别让他碰见了,惹出祸来。娘姨领命自去。吴奶奶即将下身系的玄色野鸡葛套裙解下,露出水灰色中衣,窄窄金莲,约在四寸半左右,穿一双白洋布袜,紧紧裹着双足,不露一点皱痕。下着玄缎挖嵌妃色丝抢缎的小脚镶鞋,盈盈贴地,仪态万方。上身穿一件墨绿丝绒夹衫,湖色缎带镶边,蜜色素缎夹里,内衬白地红条的细洋布小衫,影白色袖口花边。雪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只湖珠手镯,一只金手表。手指上两只大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真的是油头粉面,宝气珠光,所惜年华略大,额角上隐隐露出几条皱痕,然而秀色撩人,风貌不让少女。如玉往日虽和她见过多次,但都是草草一望,并未细细赏鉴。今番一室相对,房中那盏电灯,又异样光明。吴奶奶亲自动手,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叫一声少爷用茶,说时秋波送睐,媚眼横飞,把如玉引得心头突突乱跳。接了茶,呆呆只是发愣,将自己今夜诚诚心心奔到这里,打算告诉她的偌大说话,一时忘得干干净净,眼望着吴奶奶做声不得。吴奶奶拖过一张凳,贴紧着如玉坐定,娇声说:“少爷,你适才在戏馆中对我说要讲一句话,不知是什么话?现在可以告诉我。”
如玉听了,如梦初觉,即将茶杯放下,把玉玲珑近日十分待他冷淡,连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势等情,和盘告诉了吴奶奶,并问她可知内中存着什么意思?吴奶奶听了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你大概晓得我已许久不和她在一起了,她近来所作甚事,你还不知,我如何知道。虽然外间有人说她什么什么,但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不能当作事实。大约你二人要好太甚,也不免常有气恼。从来夫妻吵闹,一大半为着恩爱上发出来的,你岂不知。至于下人们都是蠢材,他们晓得什么,说话中得罪人,原不能免,何必小题大做,真当那里存什么意见呢!”
如玉摇头道:“这不是要好的吵闹,要好吵闹,或者管男人不许拈花惹草,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费钱财,那才是要好的吵闹。现在她见了我,有时睬也不睬,望也不望。问她为何缘故,她便要竖起双眼,寻我的事。虽在极欢喜的时候,见我去了,立时板起面孔,不声不响。待我走时,她又笑逐颜开,欢天喜地。这不是厌恶我却是为何!”说时,叹了口气。如玉接着又说:“奶奶,你方才说什么外间有人讲她什么什么,究竟说她什么呢?”吴奶奶笑道:“那不过一句譬方的话,没有什么意思。你正在不高兴头上,也不必问他了。”
如玉见她吞吞吐吐,知道必是一桩重要的言语,更嬲住吴奶奶盘问。吴奶奶被逼不过,只得正色说:“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由你们二人素日情逾夫妇,就是眼前暂有不和,一定没几时就要和好的,我们旁人谁不望你人两口儿和好,兼之我与那边奶奶又是要好姊妹,外间这种不中听的闲话,原用不着告诉你们。现在你既这般问我,我若不告诉你,又恐对你不住,如若告诉了你,恐将来你与她要好的时候,和她谈及此言,又仿佛我背后讲了她的坏话一般,岂不有伤姊妹情分。所以教我也难得很呢!”
如玉见她仍不肯说,又苦苦央求说:“好奶奶,多谢你,告诉了我罢,我并不是要你说她什么。实因听了你一句话头,便觉耳朵痒痒的,不听完,很觉难受,所以求你告诉我,免得我耳朵发痒。听过之后,我决计把他忘了,只不没有听过这句话一般,以后永不放在心上,也决不告诉别人。倘你不信,我还可发一个誓。如我日后不遵今日之言,将你吴奶奶今儿告诉我的话泄漏于人,罚我天诛地灭何如?”吴奶奶听他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避嫌疑,慌忙用手掩住如玉的口,说:“我不过是一句戏言,你如何认真发誓。现在我愿意告诉你了,你也不许再赌神罚咒。”口中这般说,那一只掩如玉嘴的手,并没放松,而且反把那一只手搭着了如玉的肩膊,一手仍紧紧按住如玉的口不放。如玉非但不能回话,连呼吸也不得自由,心中好生着急,即忙举双手执着吴奶奶的手,用力挣脱。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忽闻娘姨在楼下高声喊叫道:“外面叩门的可是老爷吗”等一等,让我开了火出来开你。”
吴奶奶闻言,不觉一怔,那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松了下来。如玉也吃一惊。吴奶奶低低嘱咐他别慌,随我来。一面伸手搀了如玉的手,走到扶梯头上,指点他道:“你由扶梯下去,向右手转弯,那边有个小天井,走过去便是厨房,车夫睡地里面,此时大约尚未安睡,你教他开后门让你出去,到明天饭后三点钟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我可以把适才和你说的那句话儿通盘告诉你知道。如你明日失我的约,以后我也永远不告诉你了。”说着又用力将如玉的手捏了一捏,始轻轻放下说:“你可记得?”如玉一边走,一边答应说:“知道的,决不失约。”走到楼下,已听得前门开门声间。如玉急急奔入厨房,果见车夫和衣横在板榻上,把车灯中余下的烊烛,点在枕头边小凳上,手中拿着一本小书,口内哼哼的打着江北腔,不知在那里念呢,还是在那里唱。见了如玉,慌忙坐起,他在玉玲珑处已见过如玉多次,本是相熟的,此时他听得前面叩门,知这主人来了,如玉避到他处,便嘻皮笑脸,拍拍自己的板铺说:“少爷请坐。”
如玉那里肯坐,说:“你快快替我开了后门,我出去了。”车夫听说,并不就走,反嘻嘻的笑道:“少爷要我开后门吗?”如玉听车夫讨他的便宜,心中颇为愤怒,但因自己与吴奶奶是客气的,未便发作,只当没有听见一般,不作理会。车夫开了门,如玉出来,也不再往玉玲珑处,径回转自己家内过宿。这边吴奶奶送如玉下楼后,回转房中,把适才坐歪斜的椅凳,依旧排好,他丈夫吴四也登登的上了楼,见她坐着,说:“你今儿烟吸过了么?”吴奶奶答道:“尚未。我想待半夜餐吃过了再吸烟,现已交待楼下预备咧。”吴四闻言,也不做声,对钟上看了一看,见已两点一刻,不觉皱了皱眉头,说:“我可要先睡了。刚才在朋友处叉了十六圈麻雀,身子累得很乏。你吸了烟也早些睡罢。天天望天亮,也不是事埃”
吴奶奶连连答应。吴四脱衣上床,不多时已呼呼睡着。吴奶奶唤娘姨端整半夜餐吃了,再吸烟过瘾,又洗脸缠脚,摸了不少时候,差不多将近四点半钟,东天已泛白了,始解衣登床,将吴四自睡梦中惊西,问有什么时候了?他奶奶笑答道:“四点半钟。”
吴四鼻子管中哼了一声,一翻身又沉沉睡去。次日吴四一早便走,吴奶奶直睡到午后两点钟始醒,翻身一看钟上,已有两点钟进分,想起昨儿约君如玉三点钟来家,此时自己还未梳洗,若要细吹细打的打扮起来,只恐加两个钟头尚来不及,故此不敢再恋睡乡滋味,硬着头皮离了被窝,早有服侍她的小丫头端桂圆汤过来,给她喝了,问奶奶现在可要开饭?吴奶奶说饭迟些开不妨,你先给我把梳头的唤上来,我梳了头再用饭。小丫头口中答应,却并不就走,忙着替她端整洗脸漱口的水。吴奶奶急道:“你为甚不真诚,这个我自己来就是。讲到吴奶奶平日在家,最是怕动。就在身旁的东西,也必须使唤他人递在手内,习久成了自然。今儿忽肯亲自倒洗脸开水,可真大出小丫头意料之外,心中颇为纳罕,只得丢下开水壶,自去唤梳头娘姨。这边吴奶奶急急自己倒水洗面漱口方毕,梳头娘姨早已应召上楼,预备一切,拿着梳头马甲给吴奶奶穿上了,一面动手下梳,一面开口说:“奶奶今儿如此急急。大约又要到蕙罗公司买东西去了,前天不是你也这般急急的赶了过去,那边已收了市吗。不过你那天起床时,还比今儿迟一两点钟,所以来不及赶上,今天可是得很呢,。”
吴奶奶道:“你别多噜苏了。口中说了话,手脚免不得慢咧。那天何尝不是被你多讲闲话误的事,现在你快给我梳头,有话少停再讲不迟。”梳头的听说,哈哈一笑道:“这就叫月大不怪怪三十咧。”从此她也不敢多说闲话,急急替吴奶奶梳头。原来妇女梳妆,都有一定次序,吴奶奶梳的是散风凉头,必须先将缚线扎好,盘了上去,用钢针扣住,然后可以抹粉涂脂,画眉点嘴唇的修饰面上,再后便是解缚线,掠鬓脚,修得一根乱头发也不露在外面,方可谓极梳妆之能事。不过吴奶奶别的还不打紧,只有自己一张脸,最关重要。讲到她二十年前的皮色,本和羊脂白玉一般的。无如近年来为几两福寿膏煎熬过甚,以致绝嫩的皮肤,渐渐变了苍老。她怕如玉到来,破她的本来面目,故迫及待,急于梳头。及至娘姨替她盘上发股之后,她自己也手忙脚乱的画眉毛扑粉定当,见如玉还没有闯来,不觉心中大定。一面教梳头娘姨解缚线,手脚放慢些儿不妨,休得毛手毛脚,弄坏了我的头要重梳时可就费事了。梳头娘姨见她忽急忽缓,心中颇为不解。这个闷葫芦,直到后来如玉来了,方才明白。如玉来时,已将三点半钟。吴奶奶预先嘱咐粗做娘姨在门口守候,所以不用叩门。娘姨见了如玉,低声说:“少爷来了吗,请进来罢。”说着让如玉进内,自己闭上大门,也不通报,引着如玉直上扶梯,走到吴奶奶房门口,娘姨撩起门帘,叫声:“少爷走仔细。”
如玉见吴奶奶身穿梳头马甲,当顶心扣着条丝带,在领下打一个结,似前清官场戴大帽的帽扣相仿,一边鬓脚已梳,一边鬓脚还没梳好,雪白一张脸,映着镜子,眉梢眼角,逸采横飞,和眼笑的说:“你来了吗?请这里坐罢。”如玉诺诺称是,走到吴奶奶梳妆台旁边一张凳上坐下。吴奶奶仍放正头,让梳头娘姨替她掠鬓。如玉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吴奶奶虽然面朝着镜子,却也不时偷眼斜望如玉,有时眼光相触,彼此都各微笑无言。一会儿梳头的将鬓脚掠光,吴奶奶解去顶心扣的丝带,含笑站起,脱下梳头马甲,对如玉说:“你不觉得厌气吗?”如玉笑道:“并不厌气,我最爱看人梳妆。”吴奶奶笑道:“大约你在那边看惯的了。”如玉脸一红道:“那也未必。”吴奶奶大笑道:“说甚未必,常言道水晶帘下看梳头,原是极妙风光,难为你也能领略。”说时小丫头端菜上来,吴奶奶又道:“今儿大约你还没用饭,不嫌粗肴,请在我这里便饭如何?”
如玉道:“此时已近四点,我午膳早吃过了,奶奶请自用罢。”吴奶奶假意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少爷是要陪那边奶奶用饭的,这是我自己冒昧的不好。”如玉忙道:“并非为此,我委实吃过饭了。不然,陪你奶奶吃饭,我也很愿意。”吴奶奶摇头道:“我不信你的话。你若当真,今儿多少我陪吃些。”如玉恐不答应,惹吴奶奶生气,只得坐下陪她吃了半碗饭。幸得吴奶奶饭量很窄,也只吃得浅半碗饭就饱了。如玉本预备着饭后吴奶奶告诉他昨夜所讲的话儿,不意吴奶奶像忘了一般,始终不同他提起一句反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他问答,如玉好生着急。正是:秘事未闻心忐忑,柔怀欲吐话支离。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5) 海上说梦人著
第五十七回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
慢言如玉情急,便是吴奶奶心中也何尝不急,欲将玉玲珑和小松这件事告诉如玉,使他灰心于玉玲珑方面,自己好乘机笼络,以遂数月来眠思梦想的心愿。只因如玉还没开口问她,她若急于说了,恐被如玉看出她希图自利,故意离间他二人的情爱。其实也是做贼心虚,如玉今天到此,明明为着讨取昨日那话儿的回音而来,焉有疑他之理。当下如玉趁吴奶奶呷着菜,没向他提出别的话头之时,先发问道:“昨夜奶奶答应我,今儿到府上来,有句话告诉我,不知现在可能告诉我了吗?”吴奶奶闻言,呵呵一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句话教我着实为难得很,告诉了你,我和她要好姊妹,未免对她不住,不告诉你,累你奔来奔去,又很对你不住,所以我昨儿还想了一夜心事,真教人左右为难。现在你又特地到我家来问这句话,谅来不告诉你不行的了。我虽然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到她那里讲起我告诉你什么什么,那个你可对我不住了。”
如玉道:“这个自然。”
吴奶奶笑了一笑,将椅子向前移一移,凑紧如玉,附耳将玉玲珑如何私识小松,如何约吃大菜,自己因此事有关名誉,未肯同往,现在据说她已招小松回家过宿,见你去了生厌,或即为此缘故。自己因那一次没肯伴他们吃大菜,他们已顾忌着我,所以我于他二人近来究竟有无意思,却并不知道。吴奶奶添头画足的说了一大篇,把自己脱卸得干干净净。如玉听说,呆呆不语。吴奶奶慌忙拍他的肩膀说:“你千万不可动气,这种事上海滩上本是常有的。我虽然是个女子,却很知道女子的坏处。年轻的妇女,心思没一个不是很活的,往往得新忘旧,把男人气得要死。然而他们如此行为,自己也并无好处,到底终不能得着心腹朋友,日后有了年纪,方能明白。不过男人方面,又没一个不是爱年轻妇女的。”说时偷眼瞧如玉,见他仍呆呆出神,吴奶奶不觉慌了说:“你这般容易生气,我不该告诉你这些话的。倘若将你气坏了,教我不要悔杀吗。”说着连把如玉推了几推道:“多谢你,别再生气了罢。你这样口也不开一开,可知我心中更比你难受呢!”
如玉忙道:“我并没生气。我自己想想从前待她委实没有错处,她不该这般回报我。”吴奶奶听说,微笑道:“这个便是你的多情了。适才我没对你说么,年轻妇女心思大都很活的,你虽待她一片真心,她们何尝知道,眼前有了新的,旧的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还顾什么前情咧。”如玉只是摇头。吴奶奶百般安慰。讲到吴奶奶,虽然心爱如玉,究竟还算初交,未便开了天窗说亮话,做一个自荐的毛遂。况如玉正在不高兴头上,英雄入彀,尚非其时。吴奶奶是何等人物,岂肯冒昧尝试,故她今天倒很像实心实意的劝慰如玉,教他放宽怀抱,别为着玉玲珑气坏了自己身子。如玉十分感激,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吴奶奶不肯放他走说:“你回到家中,一个人免不得又想起这件懊恼的事来,还要生气。而且一个人不开口的气闷,最易伤人,我不该口快,惹了这个祸,现在后悔无及。别的没法挽回,只有不让你生气,或可补补我的过失。现在我也不怕你恼我,无论如何,暂时不许你回家。就是你回了家去,我也不能放心的,只可委屈你在我这小地方坐坐,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随便谈谈天,彼此都不致想到别的上头。少停早些儿晚膳,谅来不致误你上台你时候。你做戏,我便看你的戏。待你下了场,仍请到我家来吃半夜饭。横竖我们老爷昨儿来了一次之后,得隔半个月再来。随便你什么时候回府去睡,都不妨事,总要你忘却这件事之后,我方能让你自由。并不是我斗胆管束你,实因我自己不好,惹了这场祸,倘不如此,我也不能安心呢。”
如玉听她说话很为恳切,不敢推却,辜负她一片情意,只得件件依从,陪吴奶奶吃了晚膳,他先往戏馆。吴奶奶装扮好了,也去看戏。看罢戏,吴奶奶先回,如玉卸了装,马上赶来陪她用半夜饭。吴奶奶吸烟,如玉便横在她对面。有时吴奶奶装烟给他,他也胡乱吸了几口。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差不多将及天明,方才兴辞回家。吴奶奶千叮万嘱,教他不可生气,明天没事,仍到我这里来,我在家等你一同吃晚饭,千万不可失我的约。倘若不来,我要打发车夫来请你的。如玉诺诺连声,这天果然不曾失约。自此三天中倒有两天这般厮伴,遇着如玉来迟了些,吴奶奶便打发车夫过来相请。因此如玉一点也不敢错过时光,也正当他玉玲珑处失了欢,没地方可跑,有这一处所在,大足遣愁解闷。往来既惯,益发乐此不疲。吴奶奶却口口声声抱怨自己嘴快,惹了祸,所以务必请他来家谈谈说说,免生烦恼,题目果然光明正大。无如一个是浮头浪子,一个是半老佳人。一个色愁方浓,一个春情难遏。天下万事,没一件不是由微入渐,由浅入深,日后的结果,也无须作者细为描写。看官们都是会心人,自能不言而喻。
这时候玉玲珑与小松二人,也因一个落花无主,一个公子多金,况又无拘无束,无窒无碍,落得正式宣告收归国有,从此路柳墙花,居然变作禁脔,不许旁人染指。幸得如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想再在这一片地上染指。只乐了个吴奶奶,有这机会,便不必遮遮掩掩怕玉玲珑知晓。除瞒着吴四一个人之外,小姊妹面前一概毫不掩饰。皆因时下风气开通,女人相与名伶,和男人相与名妓一般时髦,说出来面上增光,多一人知道,便增一分光辉。差不多吴奶奶几个小姊妹都知道吴奶奶有此奇遇,彼此啧啧称道,羡慕她的人也着实不少。有几个居然想袭用她从前相与玉玲珑的故智,打算乘机侵略。但吴奶奶不比得玉玲珑那般疏忽,自己刻刻提防,令人无隙可乘。不过她待如玉也着实比玉玲珑高出百倍,体贴周到,爱护备至,故而如玉也五体投地,情甘鞠躬尽瘁,以事一人。不过那班染指不着的人,都不免因妒生恨,在外间滥放谣言。究竟人的耳朵最长,千里以外的消息,尚能听得,何况近在咫尺。这风声渐渐传进吴四耳内,他虽然对于这位奶奶,可有可无,不甚着重,无如名分所在,就使他不着重,别人却不能因他不着重之故,教旁人替他戴一顶绿头巾。所以吴四体面攸关,自不能置之不问,若换了个平常人,得他奶奶相与优伶的消息,自然都要霹雳火箭,奔回去大闹一场,弄得两没下台。
要知吴四是何等人物,他岂肯轻易鲁莽,出此下策。自己打算这位奶奶虽然相从已久,但近年在自己身上,不但毫没用处,而且浪费无度,吸烟消化,每月三百金,尚不够使,简直是一身之累。从前她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能不供养她。现在她忽然饱暖思淫,作出这般勾当,扫我的面皮,我还要这消耗品何用。不过我若出了她,她每月用途这般大,手中又没现款,教她如何度日?想起前情,未免对她不住,料那班唱戏的勾搭人家太太奶奶,无非志在金钱,这君如玉大约也因见她举动豪阔,不知当她怎样富有,所以才转她的道儿。还不知她是个绣花枕头,美在外面。我想这唱戏的既然爱占小便宜,我不如送个大便宜给他。况他步我后尘,他便是候补的我,我不要的东西,理应归他承袭。我不如趁此机会,将她推给那唱戏的,令他须要照我一般供养,不得有亏。还须出立一据,以免翻悔。这一来不但我可以脱却一个大累,而且将她付托有人,便不致对不住她当年待我的一片情义,还可令后来一班爱占小便宜者闻而知戒,岂不是个大大功德。主意既定,并不马上发作,依然一个月两次到他奶奶那里,见了面声色不动,而且更比从前知趣。
逢着要回家时,必先打发人知照吴奶奶,令她预备晚饭或半夜餐,这个分明通知她预先知会如玉,临时莫来,以免两下冲突。这样不打紧,却把吴奶奶的胆量愈放愈大,以为若无人来通报,她丈夫决不回家。因此除却每夜如玉上台做戏的时候之外,差不多没一刻工夫肯放他远离榻下。看书的休得误解,这榻下二字,乃指着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而言。因如玉被吴奶奶不时请他抽一两筒烟,日子长了,现在已有小小一点儿烟瘾,这也是吸烟阶级上一定的程序。试向一班骨瘦如柴身无四两肉,时人称他为老枪的朋友访问,便知他们也因当年贪小便宜,由亲眷朋友招呼他们香一两筒开场的呢。闲言慢说,再表吴四外表虽然镇静,暗中却着意调查。吴奶奶门首,常有他伙计的踪迹。有一天吴四又接他手下一张字条,写着今日某人两点一刻钟进去了,至今未出。吴四点头微笑,看钟上才只四点左右,时候尚早,随手取了张报纸,翻开戏馆广告,观看多时。自言道:“这压末第一出戏,算他十一点钟开场,半点钟前装扮,极早也须窝到十点钟出门呢。晚饭前去,尽来得及。当下他还因有一处买卖地皮的交易,请他做中,故即亲自前去,盖了一颗图章,取得中费,怀在身畔。众人邀他晚膳,他笑说今儿还有些小事,不能奉陪,只好改日再扰了。
辞却出来,已近黄昏时分。吴四命包车夫拖空车回家,自己一路步行,径奔他奶奶公馆而来。他这公馆大门就开在马路上,后门却在旁边一条弄内。对他大门口,有家烟纸店,隔壁是爿老虎灶,那伙计便在老虎灶内泡茶等候。此刻正当家家烧饭的时候,老虎灶内泡水的人,异常拥挤。那烟纸店老板的女儿,也提着水壶出来泡水,见人多挤不上,便站在一旁等候。所站之处,可巧就在吴四的伙计旁边。上海租界风气,小家妇女,都喜打扮得油头粉面,这女的刚交十八九岁年纪,鲜花似的一朵,穿着套茄花袄裤,高高的脚管,露出丝袜漆皮鞋,头上绾一条发辫,扎着大红丝线的把根,辫梢到有五寸余长,松在外面,此时虽然背向着那伙计,但头发上的露油香气,却一阵阵向他鼻管中吹将进来。那伙计日常往来已惯,知道这女的生得很好,一张瓜子脸儿,白净皮肤,鼻尖上略有几点细麻,闲来没事,常在店中靠柜台坐着,招得些狂蜂浪蝶,前来调笑。她店中的生意,因此也异常发达。外人题她一头诨号,叫做活招牌,真所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好容易今天招牌挂到身旁,岂肯轻易放过。若换个年纪老成些的,大不了看看仔细而已。偏偏这伙计年纪尚轻,血气未定,被那女的头发上一般香气吹得迷迷糊糊,不知怎的,忽然手脚不老成起来,轻轻将她辫梢拉了一下。那女的猛吃一惊,回头见是个面生男子,身穿黑布棉袍,不像是个上等人模样,不觉勃然大怒,骂声:“杀千刀的,拖我的辫子则甚?”这伙计听女的骂他,得意非凡,嘻开笑脸说道:“你的辫子放在我面前,自然我要拉了。”
那女的越发怒道:“放你的屁!我的辫子,可是给你拉的?杀千刀,你敢放肆,大约是耳光发痒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手虽提着水壶,那一只手本是空的,只把纤掌一挥,这伙计面上已着了五枝雪茄,虽不甚痛,但一班泡水的人,听他们第一句相骂时,早已眼光都射在这边,此时见他调戏妇女吃了耳光,一齐呵呵大笑。这伙计当着众人面前出此大丑,也不禁老羞成怒,破口和那女的对骂。那女的着实利害,又有他父亲烟纸店老板,也过来回护他女儿,幸亏这伙计仗有吴四的势力,两方面还可相抵。但一班泡水的人,都要聚瞧热闹,连水都忘却泡了。其时刚值吴四走来,见老虎灶中乱哄哄的闹成一片,不知为着何事,本欲挤进去看一明白,一眼看见自家一个娘姨,也提着水壶,杂在人丛中观看,恐被她瞥见,泄漏消息,因此不敢站脚,慌忙掩到对面弄内,见自家后门闭着,心想娘姨既在外面,此门谅不上闩,轻轻一推,果然是虚掩的,吴四闪身进内,蹑足走过灶间,见他奶奶的车夫,正蹲在小天井中自来水旁边淘米,听得脚步声音,只当是娘姨泡水回来了,所以头也不回,口中说:“娘姨你倒好的,泡水泡了许多工夫,楼上的要紧上戏馆,催你烧饭催了好几回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