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27 页/共 56 页

运同心想三十五块钱和三十五两银子,倒要吃亏十余元。若出五十两银子的收条,相差恰正一半,心中颇不愿意。然而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得收银签字出来。先去赎当,又往剃头店中将三五个月没剪的头发修短,再去沐浴更衣,收拾齐整。傍晚时分,重将稽查处,询知星干业已预备定当,埋伏地址,便在西门附近,汽车夫也是侦探所扮,不须指挥,自能相机行事。运同大喜,坐汽车到四马路约定的大菜馆中等候仪芙等人,心中盘算,少停见了他们,作何对答。自己于党中内容,并不仔细,今儿冒弃党首的代表,倒要小心发言,若被他们看出破绽,非但无功,而且所垫这许多本钱,也无从出产。果然仪芙昨儿定的计较很高,遇着他们,不必和他们多说话,只须把吃的喝的,堵塞了他们的嘴,料无妨碍。他写信给仪芙,本定七点钟,等到八点钟,还不见他们前来,心知仪芙依计行事,有意迟延。不意等到九点钟,还没有来。运同不觉着起慌来,暗说不好,莫非仪芙有意给当我上吗?这个木梢,可抗得不小,一则枉费心思白丢本钱,二则星干面前说得千真万确,若无交代,他还当我故意造谣,哄取薪俸。他们做侦探长的,都操着人民生杀之权,倘以我为有心欺蒙,触他之怒,随意派我一个罪名,这一条性命,岂不从此断送。想到这里,惶急异常。忽闻一阵皮鞋声响,渐行渐近。西崽在门口高叫一声客人来了,运同精神斗的一振,站起身时,已见仪芙带着三个西装少年,跨进门来。仪芙抱拳带笑,说了句贾君恕我来迟,这贾君便是运同的假姓。运同连说无妨。仪芙又替同来三人介绍,手指着他们道:“这位便是贾仁仪先生,这三位乃是包史、宋铭、钟百华君,都是我党同志,愿你们大家多亲近些。”   运同忙和包、宋、钟三人拉手问好,看他三人,虽身穿洋装,但都已陈旧破裂,面目也颇憔悴。今天闻有吃喝,故在憔悴上头,另罩一重喜气。扯手既毕,运同请他们在客席上坐下,回头对仪芙道:“尤君有何贵忙,我信中本约你七点钟相叙,怎的到此时九点半钟才来?我饿的慌了,先吃又恐慢客,现在你还有别的朋友约着吗?如其没有,我们就可点菜咧。”仪芙道:“我因事机秘密,未敢多邀朋友,这三位都是我同寓的同志,故我敢请他们前来。适才因往别处会一个朋友,所以来得迟了。”说时微微对包、宋、钟等三人一笑。三人中宋铭最是口快,抢着道:“尤君莫打诳话,我们见了信,本想六点钟就来的,原是尤君,说中国人的习惯,都爱迟一两个钟头,说七点钟,一定要九点钟才到。宁使主等客,莫教客等主,别早去了吃人笑话,故而有意挨到九点钟出门,又没钱坐车,步行前来,所以格外迟了,何尝往别处会什么朋友。莫说你贾君腹饥,便是我等四人,谁也不是肚子里闹饥荒呢。”   仪芙大笑。运同也笑道:“如此请各位马上点菜罢。”一面按铃教西崽开一瓶白兰地,替各人斟一满杯,看他们点罢菜,运同举杯在手说:“我等五人,往年天各一方,奔走革命,今朝相逢席上,可谓幸遇,请各位饮此一杯,以贺盛会。”说时移杯近口,包、宋、钟三人见主人劝酒,也都举杯一饮而荆不意运同只略一沾唇,已把酒杯放下,又满满替他三人斟酒道:“各位都是洪量,请多饮一杯,万勿拘泥俗礼。”   众人见主人意盛,又都喝酒,不过却不似第一次涓滴无余,只呷得浅浅一口。移时送上菜来,众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不知不觉间,包、宋、钟三人的酒杯又都干了。然而运同、仪芙二人,却仍是满满的两杯,一些儿不曾入口。运同问仪芙为何不喝?仪芙回言近来略有伤风咳嗽,所以不敢多饮。运同笑着再替三人斟酒,乘间探问他们革命时代的功绩。包、宋、钟三人有了酒意,顿时慷慨激昂,自表行状。运同在说话里,听出他们并非党中重要人物,二次革命时,不过供司令驱使,任奔走之役,也没作过别样事业。论资格还不及三号党人,然而已可充得过去。运同也不和他们多讲闲话,只请他们吃一个酒足菜饱。吃罢之后,运同始对仪芙说:“今儿我本有一桩特别要事,和你们商量,原想你们早来一刻,趁大菜馆没上市的时候,好开谈判。不意你们来得太迟,现在此地耳目已多,万不能再讲别话,防有政府侦探,在此窃听,泄漏秘密,关系很大。我想只有到我自己的事务所去谈谈,还很谨慎,别处我都觉得不甚放心,诸君以为何如?”   包史接口道:“贾君之言,甚是有理。无论什么事,都以谨慎为妙。你现在要讲的话,莫非就是尤君在先告诉我们的三次革命问题吗?”仪芙不等他说完,忙将指头搁在嘴唇上,低声喝道:“住口,你不怕门外有耳朵吗?”包史吓得不敢做声。宋铭又问贾君的事务所,设在什么地方,运同道:“此间非讲话之所,到了那边,自然明白,横竖迟早只数分钟工夫,此时性急多言,若为敌人得知,反为不美。”众人都说有理,但不知去时还是坐东洋车呢?还是步行”他们的意思,坐车都没车钱,须要东道主人惠钞才好。运同答道:“我有汽车在门口停着。”包、宋、钟等听有汽车坐,都乐不可支,看运同付了菜账,欢欢喜喜随他下楼。果见一部轿式汽车,停在菜馆问口。运同开了门,请包、宋、钟三人上去,自己和仪芙也先后登车,五个人聚在一个车厢里。包、宋、钟三人坐的正面,运同和仪芙侧坐,都把手紧握车门,仿佛怕倾跌似的。汽车夫也不问他们何往,徐徐拨转机关,车已行动,运同对仪芙道:“尤君,请你把那一面的卷篷拖下来罢,马路上认识我的人很多,只恐见了不便。”   仪芙依言,把两条卷篷扯下,运同也把靠自己一边的两条卷篷扯下了,马路上的灯光,便与车中隔绝,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五个人坐在里面,也各无一语,惟闻汽车的机声轧轧,不知开向那一方而去。诸人中惟有宋铭素性躁急,在汽车中坐了一阵,不明白目的所在,心中颇为纳闷,偷向卷篷缝中望外一瞧,忽然失声道:“唉哟不好,适才过的不是西新桥吗?再前进便是中国地界了,快些停车,快些停车,你们难道不要命了吗?”运同喝道:“宋君快莫高声,我那事务所便在华界。因近时侦探都用全力注意在租界上,自己地界,反觉松怠,所以我把事务所设在那边,倒比租界上安稳,你万万高声不得,一嚷就要坏事的。”   二人说话方完,汽车已冲过万浜桥,完全到了中国地界。包、宋、钟三人听了运同一片说话,却还半信半疑,心中震骇万状。他们也知近来侦探,常用种种方法诱捕党人,但终以为贾仁义虽是初交,尤仪芙却是他们多年同志,决不致做就圈儿套在他们头上的,所以都耐心等候汽车前进,看他究往什么所在。不意车到西门,忽然停住,运同开了门,问车夫为何不走,车夫回言机器坏了,须要修一修,方能再开。运同催他快修,自己便跳下车去看他们修理。仪芙也下车观看。包、宋、钟三人,因在华界,不敢露面,都安坐在车内。忽闻有人问运同,汽车从那里开来?运同回言:“从租界上来。”   那人又问车中还有何人?包、宋、钟三人听了都各一怔,宋铭揭起卷篷,探头望见和运同说话的是个巡警,吓得缩颈不迭。又听运同回说:“只有我们两个,车内没有人了。”巡警不信,一伸手开了车门,把巡捕灯向内一照,包、宋、钟三人,都惊得面无人色。巡警喝令下来,包、宋、钟不敢不依,走到外面,巡警又喝问运同:“车内明明还有三人,你怎说没有?”运同无言可对,面上白里泛红来。包、宋、钟三人见势不佳,打算滑脚逃走,看看旁边,警察多至四五人,还有十来个便装打扮的,很有些像侦探模样,心知逃走不了,只得拖仪芙衣角,使眼色问他怎样?仪芙道:“你们放心。自古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为国民革命,就是为同胞谋幸福,这班政府的走狗,怕他则甚?”话才出口,包、宋、钟三人都急得冷汗直流,欲叫仪芙住口,已是不及。警察和那班侦探都已听见,齐声道:“好好,你们原来都是革命党,我们镇守使正要捉你们,此来可真是自投罗网了。”当时便有几个侦探,上前将运同等五人,双手执住,先搜一搜身畔,然后连同汽车,押解往附近警察局而去。正是:鱼因食贪饵吞钩易,鸟已投罗脱槛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八回敲竹杠啬夫难叫苦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警局中巡官闻是党案,不敢不谨慎从事,立即升座研讯。运同、仪芙二人,一开口便承认是革命党,预备在内地设立机关,图谋三次革命。包、宋、钟等见他两人招认了,也都俯首无辞。巡官命人将他五个严密管押,待明日早晨派警解往制造局去。忽见旁边有一个人向巡局附耳说了句话,巡官又命将运同暂留,尤、包、宋、钟四人先带下去。四人走后,那人对运同拱拱手道:“今儿辛苦你了。”原来那人便是吴星干。运同笑说无妨,倒把旁边看的巡官,弄得莫名其妙。星干把运同是他自己手下侦探,刚才冒充党首代表,将党人诱入内地,设法抱捕等情向巡官说了,巡官始知就里,笑着和运同拉手首:“本巡官不知老兄是自己人,适才开罪之处,万望老兄勿怪。”   运同笑道:“那原是应有手续,长官何必太谦。”说罢又道:“还有一个姓尤的,也是我们同类,可能把他释放吗?”星干皱眉道:“我想还是将他一并弄进去罢,得来也很不容易,还有那三个,都是无名小卒,就照三号算,也只有三百块钱一个,惟有他还肉子厚些,你不是说他曾当过科长吗?这样便是二号货色,一个人可抵两个,六百元已稳稳到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故我打算将他和那三个人一般处置咧。”运同着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昨儿已答应他没事,并允许分一份赏银给他,他才肯帮我出力,将那三个哄到大菜馆,用汽车装来。若没他从中尽力,今儿我也决决不得成功。你如今反要害他,教我如何对得他住!”   星干笑着摇头道:“你还这样刻板呢!可知口说无凭,你就答应了他,再害害他何妨。横竖他一进制造局,就没活着出来之望。今生今世,决不致再和你见面,你又何必顾全什么对他得住对他不住,难道还怕他枪毙后,屈死鬼来找你索命吗?”运同急道:“这话不能如此讲。此人万不能死,活着于我辈还大大有用呢。因他于党中要人的住所,都很熟悉。这回我们得了赏银,派些甜头给他,将来更可令他设法诱捕重要党人,待党人捉得差不多了,我们的赏银也赚够了,慢慢的再算计他不迟。”星干听了点头道:“这句话倒也不差。不过你可以担保他不逃走吗?”运同笑道:“你现在所抱的无非是金钱主义,他出去后,若能捉到三五个和他同样的党人,你也可以快心适意了,又何必一定要算计他呢。”星干一笑,对巡官道:“如此请你把那姓尤的也放出来罢。”   巡官不敢不依,命人到押所中提出仪芙,仪芙虽然只被押得几分钟工夫,可已着实受惊不浅。起初还道运同连他一并卖了,此时见有人进来传他,才放下一块石头,随到审事处。星干见了他,顿时换过一副面目,不像适才要饮他血食他肉的神态了,含笑对他拱拱手道:“对不起老兄,方才累你受委屈了。”仪芙道:“那有何妨,还没请教先生贵姓?”运同代他答道:“这位便是吴侦探长。”仪芙听了,知道党人生杀之权,都操在他的手内,即忙恭恭敬敬对他鞠了一躬道:“原来是吴先生,失敬之至。”星干笑道:“岂敢。你老兄于党中内容都很熟悉吗?请你讲几个给我听听,开开耳界何如?”仪芙不敢怠慢,随把某人现在上海,某人不在上海,某人家住何处,某人所作甚事,一口气说了十余个。星干听得十分满意,颠头播脑,连说很好,今儿你着实替我们出力不少,我也知道,改日我们还得送些酬劳给你。仪芙听了,好生得意。星干命运同送尤先生回去,等日后领到款子,仍教卫兄送来给你。将来若遇机会,还得请你先生极力替我帮忙。若能将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弄来,功劳更大,而且彼此都有益处。仪芙答应着出来,运同送到他中法交界之处。仪芙又问运同借钱,可怜运同领的卅五块钱薪俸,花费过半,家中还等着开销。仪芙向他借,他又不敢不答应,深恐若不借钱,仪芙将来不肯帮忙捉革命党,只得忍痛又拿出三块钱,连同前债共是五元。仪芙怀着钱,欢欢喜喜回家。和他同住的那个二房东,见他四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问他还有三位那里去了,仪芙说谎道:“他们适才接到一封急电,连夜趁轮船到日本去了。”   二房东信以为真,不再盘问。仪芙上楼开了房门,划洋火点上蜡烛,照见包、宋、钟三人床上衣服凌乱,想起适才他三人为着赴宴,特地更换衣服,现在已在警察局监牢中打公馆,到明天早上,便可解进制造局,那地方从前我们费了千军万马,没得进去,他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安然进去游览一番,想他们虽死亦可瞑目。我既为他们要好朋友,他们身后的遗产,不可不替他们料理清楚。当下便把几件衣服摺好了,又将箱笼打开,想看看里头可有值钱的东西,收为己有。还有不值钱的,明儿卖给收旧货人,得几个钱也可贴补房租。不意包、宋、钟三人,衣箱中值钱的衣服都已典质罄尽,所剩的都是破旧衣服。宋铭箱中,还有一枝手枪,两匣子弹,十余张委任状。仪芙翻开,见是空白的,还没填写名字,随手丢在桌子上。搜寻多时,一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身子反累得十分困乏,发愤不再搜寻,解衣安睡。次日早起,还未洗面。运同已来找他。仪芙一见,就问他三个人怎样了?运同笑道:“天才发白,就解进去咧。今天大约还来得及审问,如他们不翻供,当夜发电报,多则三五天,便可得南京的回电,枪毙后,我们赏银也可到手了。”   仪芙大喜。运同瞥见桌上委任状,问这是什么东西?仪芙答道:“是几张空白委任状,适才我由宋铭箱中搜得,还没填写名字,不能当作证据。”运同拿在手中,反覆细看,忽然心生一计说:“你这几张委任状,都送给我罢。”仪芙笑道:“你都拿去便了,难道你还想做正式的军需长吗?”运同笑了一笑道:“闲话少说,我们第一票交易虽还没收到价值,不过第二票买卖,也可以着手预备了。你现在可曾看准货色没有?”仪芙笑道:“那还未能一定,将来看事行事便了。但我以为必须等第一批赏银领出后快乐快乐,然后做第二批买卖也高兴了。不然一批批积将上去,焉知赏银能到手不能到手呢?”   运同拍胸道:“这个你可放心,包在我卫某身上,赏银一准有的。不过政府虽定每名三百元,但一路折扣下来,到我们手里时,只恐数目已是不多,所以将来看货,须拣高一些的,才合得上算。你想寿伯这班人,可以如法泡制,弄他进去吗?仪芙摇头道:“他们不比包、宋、钟等,为人何等精细,这圈儿哪里套他得上。然而也决不能轻恕他们,必须慢慢的设法算计他。横竖昨儿那件事还未办妥,且待前者结束了,再办后来的不迟。”运同知他不得赏银,决不肯再替他干此勾当,只得告辞出来,回转侦探部,对星干说:“适才你教我探问姓尤的。令他再捉党人。不过他须得待包、宋、钟的赏银到手后,才肯再干。不知这赏银几时可以领出?如要多耽搁日子,贻误岂不很大。”   星干笑道:“何如?我原说这种人放他不得,一放手便是他大了。若依我的主意,昨儿将他一并牵了进去,倒可以稳稳的得他六百元赏格。如今留了他性命,非但分我们甜头,还不免由他放刁,岂不可恼。现在你也可以学一个乖,为人在世,要发财就不能讲良心,你不负人,人便要负你。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宁使自己先负人一着,才不致处处吃亏。我看你年纪虽然有了一把,这种见识还比我差得远呢。”说罢呵呵一阵狞笑,笑得运同面红过耳,无言可答。运同呆了多时,始说:“他现在穷极无聊,昨夜已借了我五块钱,料想不够几时用,你若能先支一二十块钱给他,想必他更踊跃为我们尽力了。”   星干耸肩道:“你说得好自在。我又没开钱庄,那里借得出许多钱。老实告诉你,我们这里开办数月,还没发过利市。每月开销倒也不小,弄着党人,都被别部分捷足先得。从前你报告那个姓陈的,又没证据,今儿虽是第一次开簿面,若再不竭力弄几个进去报销,被上头查下来,说我们吃粮不管事,将这办事处取消,你我的饭碗尚且不保,焉能再顾别人。况且我做主任的也全靠捉着党人,赏银上得些好处。目下赏钱一个钱都没有倒手,我自己也实在穷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一个有钱户头借几千银子救急,就三分利也情愿的。老卫你可有这样一个人么?”   运同听了触机道:“主任你当真要想弄钱用吗?户头我却有一个,不但几千,连几万都拿得出。不过他为人可十分吝啬,如向他明借,他便要装穷,不肯拿出钱来,只有一个法儿,可令他服服帖帖,送几千银子给我们用,而且连本搭利,都不要我们还一个,只恐你主任怕这件事坏名气,不肯干罢了。”星干忙问:“你所说的是谁?用甚么妙计,可令他拿几千银子出来?如果稳当,便坏坏名气何妨。恰巧今儿大家都没事,一样闲着,譬如泡碗茶讲山海经,请你讲出来听听,可干即干,不可干作为罢论便了。”   运同四顾见无外人,才低声对星干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唤汪晰子,手中着实有钱,从前曾当过国民党分会理事长,后来又做讨袁军参谋,不过中途已脱离关系。民军事败后,他又讨好北军,送了许多犒赏,自称未曾附乱。他在城内很置些产业,若有人将他旧案翻一翻,他顾惜产业,必不肯逃走,但也要顾全性命,自不得不拿钱出来运动,这样我们岂不可以稳稳弄他几千块钱用吗。但他家中证据都已销毁,空口说他附乱,恐他不肯承认。我适才从姓尤的那里得来几张空白委任状,图章都已盖就,只消填上名字,便可当作正式委任状用。我想就将他的名字写上,替他造成一个证据,得空儿塞在他家不经意的地方,然后教人去搜,有了凭据,便不怕他抵赖。不过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写,还须请主任帮忙。”   星干听说,想了一想道:“此法虽好,不过我却不能加入。如你和他有甚冤仇,要算计他性命,倒不妨由我出场,弄他进去,照例严办。倘若只要敲他竹积,必须你自己上场,我只能袖手旁观,因你们都是散员不负责任,我乃是政府用人,举动不能不慎重一些。倘不小心,被报馆得知,便不免受舆论攻击。方才你所定的计策,还不能算是万全,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保全自己名誉,而且利益均沾,岂不甚好。”运同大喜,领教回家,如法填了张委任状,藏在身畔,径往晰子家来。晰子疑惑他又来借贷,故说话之间,处处留意,不让他提起洋钱二字,幸得运同也不谈洋钱,晰子才略放心。运同问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几时进宅?我想问你进宅时喜欢热闹呢?还喜欢实惠?如喜欢热闹,我就预先替你叫几个朋友,送你一班滩簧髦儿戏。如喜欢实惠,我去教他们定一堂红木家伙送你,你道如何?晰子喜道:“自然实惠的好,热闹本是虚华,浪费岂不可惜。”运同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又道:“你那张方单,从前不是说过户没有办妥么?不知现在可曾取来没有?”   晰子道:“早已拿来了,我正想给你看呢。你请坐一会。”说着自己走进里面,取方单去了。运同在和他讲话的时候,已看准台底下有只网篮,内放破旧书籍,上面尘埃堆满,蜘丝密布,知道他已久不取用,趁他一跑开,立即在身边取出那张委任状,轻轻将书籍扳起少许,塞在底下。看看没甚痕迹,只在书面上留下两个指樱运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绽,随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洒在书上掩去指印,拭净手,晰子也拿着方单出来了。运同不动声色,假意将方单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点头称好。晰子又将新完的粮单给他观看,说姓梅的多年没完钱粮,我替他补完,也是买屋以外的花费,可惜地价业已付清,不然还须在他名下扣算,运同笑道:“那个为数有限,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亏的了。”   晰子摇头,颇露不以为然之色。运同又和他随便讲些闲话,才告辞出来。第二天,晰子正坐在家中盘算。运同将来送给他一堂红木家伙,自己所有的旧物,无处堆放,若卖给收旧货的,又恐被他们杀价,一时不得主意。忽有两个客人登门造访,晰子自民军失败以来,不敢开会演说,终朝蛰处家中,除却运同之外,久无别的朋友上门寻他,因此颇觉奇怪。出来看这两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长衫,并无马褂。一个脚上穿着双黄皮鞋,一个乃是青布鞋子,都散着裤脚管,面貌也非素识。晰子不觉一怔。正待问话,那二人见了晰子,齐把右手向上一扬,行了个军礼,同声说:“参谋长久违了!”晰子吃了一惊说:“你两个是谁?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我不知道。”二人笑道:“参谋长休得推诿,我二人都是从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曾受过你参谋长的节制,至今事隔未几,难道你参谋长贵人多忘事,竟把我两个小卒忘了吗?”晰子益发吃惊道:“你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又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参谋长?你们休得瞎三话四。”二人笑道:“参谋长说得一些不错,我叫郝三,他便是华四,听了名字,大约你也可以明白了。本来也难怪你参谋长不认得我,我们同营弟兄多至百余人,你参谋长乃是上官,岂能一个个认得面貌,想必花名册是你当看见的,所以一开口就叫我们名字。”   晰子听得模模糊糊,暗想他两个莫非当真是宋司令的部下罢,不然怎说得这般像呢?便问你两个来此则甚?郝三答道:“我等自六月二十五夜战败后,宋司令身受重伤,由我等抬往租界上医治无效,延至前月初六日身死。他临死的时候,遗嘱教我们找你参谋长设法安插遣散。因我们不认得你老人家的公馆,找寻了一月有余,至今才得遇见,现在我们弟兄还剩六十余人,散住在法租界小客栈里头,房饭饭每人约欠了二十余元,还有宋司令的医药棺木之费,也欠了五六百元,倘将这班人遣散回籍,每人盘川,也得四五十元之数,大约你参谋长拿出五千块钱来,便可料理清楚了。”晰子不等说完,已跳将起来道:“什么话!这些干我屁事,我自己既不欠钱,宋使仁又不是我的父亲,缘何要我替他还债?遣散军队,乃是政府之事,与我何干!况且我做参谋长,也没凭据,你能奈何我!我劝你们见机的快些出去,不然我可要唤巡警捉你们到警察局中治你们敲诈的罪名了。”   郝三、华四哈哈大笑道:“参谋长肯送我们到警察局去最好,我们当兵的,原只晓得服从上官命令。莫说警察局,什么地方都可去得。可巧我们正当穷极无聊的时候,住在外间,欠债太多,未必有人肯供给我们饭食,警察局里倒是一个绝好的吃饭所在。莫说我两个愿意去,便是我那五六十个弟兄,也都愿去。而且我们不但愿意受什么敲诈罪名,更愿意受从前扰乱之罪。你是参谋长,我们也得借重你的大名,到警察局中光辉光辉!你说没凭据,我知你家现藏着真实凭据。”说时二人齐奔桌下,拖出那只网篮。晰子见他二人动手,疑惑他们要抢东西,疾忙将自己身子遮住房门,因他贵重物件,都在房内,身子挡住房门,他们便不能进去。继见他们只拿网篮,暗笑笨贼,抢这破书何用?忽见郝三在书底下抽出一个纸摺,心中颇为纳闷,暗说:此物何来?又听郝三揭开那只摺高声念道:委任状:特委汪晰子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参谋长,此状,中华民国年月日,总司令某。哈哈哈,这不是你做参谋长的凭据吗!当时出榜招兵,原是你们主谋。害我们抛妻别子,离乡背井,来此投军,事若成功,升官发财,也是你们独得好处。现在事败,我等流落上海,不得回家,你倒逍遥事外,何等适意。老实说,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们无钱,流落在外,也不免冻饿而死。若到制造局去投案,大不了也是枪毙,一般是死。反是后者死得爽快。不过你参谋长,可不能置身事外。我有了这委任状,就不怕你抵赖。想你一个人的性命,有我五六十人相陪,死后也可不愁寂寞。请问你,还是由你自己唤警察呢?或由我二人自去约齐了五六十个弟兄一同投案?”   晰子听说,惊得面无人色。明知这张委任状,一定是别人有心害他的,但不知怎样得到他家网篮内,虽说是张赝物,但是自己从前,确曾做过这种有名无实的参谋长,查考起来,未免有些不便。这郝、华二人究竟是否宋使仁部下,姑且不问。但此事一经发表,即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现在政府处置乱党,雷厉风行,不同儿戏。自己附乱一事,万不能被他知道。郝、华虽为敲诈而来,但有这假委任状,在他手中,若不遂他要求,定然惹出一场大祸。只恨他们开口太大,竟要五千块钱,自己如何舍得。郝三华四见他呆呆不语,又把说话威吓道:“参谋长,你的意思怎样?可要是唤警察呢?我想请你快些,要不然,我们可要自己往制造局投案了。”晰子颤声道:“你两个究竟是何居心?这张委任状,实在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谁放在这网篮内,诬害于我。你们若去投案,在你们自己,也未必有甚利益,要想攀我,我又不是哑子,岂有不能分辩的。这张委任状,分明是你们假造害人的证据,那时我不难宣告无罪,只恐你们既受扰乱嫌疑,又有诬良之罪,却准得要枪毙呢。”   郝三笑道:“枪毙也不妨的。我们二十五那夜一仗,徼幸不死,此身原是由鬼门关逃回来的。天天心里总嵌着一个死字。就使今天枪毙,这几个月已是多活的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只恐参谋长到了那边,由不得自己分辩,仍和我们一并枪毙。可怜你大战这夜,还在家中高卧,命中原本不应吃这卫生丸的,此番却要做一个屈死孤魂,死在阴间还不免要到枉死城中走一遭呢。”晰子听说,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道:“你休胡说,你们的来意我知道,无非想弄几个钱用用。须知我不是富翁,乃是一个寒士,一家数口,度日艰难,你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烂旧衣,还不如你们穿的,可知我的境况,也和你们相仿佛,哪里拿得出钱呢。你们当兵的,都是英雄好汉,请你可怜我些,另外去找别人罢。”   晰子这几句话,原想装穷,令郝华等,当他真贫苦,不向他要钱。不意那郝三、华四听罢,反哈哈的一阵大笑道:“参谋长不必太谦,我们晓得你现有女婿遗传的数万家资,新近还买地造屋,何必自谦到这般地步呢!况你参谋长,化四五千块钱,无异九牛一毛,我等弟兄,却已受惠不小,将来回家,骨肉团聚,谁不感激参谋长的恩德呢!”晰子听了,暗暗纳罕,心想我的底细,缘何被他知道。但是既已叫穿,也就无可抵赖,只得说道:“二位既知这笔钱是小婿的,可知不是我自己所有,如何可以替他花费呢?你们倘若只要百十块盘费,我或者可以代你设法。现在你要我五千块钱,教我怎么担当的起。”   郝三摇头道:“五千块,少一个不行。因我们现今欠的债,差不多有二千块,还须外加回籍盘川,少了是不够的。”晰子道:“你们二们不必这般固执,我想送你二位各人一百块钱,大约也够用了。至于别的朋友不如教他们各自设法,岂不两便。”郝三摇头道:“这个不行。弟兄们会举我们二人做代表,我二人便带着全体性质,岂能图自身得利,将全体忘在脑后,将来岂不被众人吐骂。请你不必再说这个,我们非得要求全体满意不可。”晰子听他们说话强硬,只得再加二百。郝华仍不肯依,晰子加了一百,又加一百,直加到八百之数,郝三似有允意,华四岔口说:“我们欠的债,已有二千开外,八百元够什么用。”郝三听了,又不肯答应,咬定说没有五千,极少也须二千,让我们先还了债,再向别处设法。晰子无奈,只得允出一千,却不肯再加分文。郝、华闻言,一语不发,都拔脚要走,说:“我们索兴不要钱了,死活一路去罢。”   晰子急了,拦住门口,不许他们走,一口答应再加五百元,若再要多,我就情愿死了。郝华知他一千五百块钱,业已出足,也就应允,不过须要马上拿钱。晰子在扰乱时,恐钱庄不稳,已将存款提回,家中现钱甚多。此时他见二人势甚凶猛,只得硬着头皮捧出一千五百块现洋,向郝三华四,买回那张委任状,当场划洋火烧了。郝三又向晰子要两块包袱,包了洋钱,两人分抗着,谢也不谢的去了。晰子看着,只顾叹气。郝、华走到门外,早有一个人,在离晰子家不远一条弄堂口等着,他二人,背着包裹出来,知道事已得手,含笑上前,问有多少?郝华回言一千五,那人笑了一笑,当下三人,各雇了一部黄包车,拖往一处所在分派不提。隔了一天,运同带着五十块钱,又往法界找寻仪芙,说包、宋、钟罪已拟定,不过还未得南京回电,所以一时未能取决,那笔赏银,还须耽搁几天。我们主任,教我先送五十块钱,给你暂时应用,待赏银领到,再行摊派。现在请你赶快着手,预备第二批买卖。因目下上海,各省派来的侦探很多,迟了恐被别的人捷足先得的缘故。仪芙正虑钱不够用,包、宋、钟遗下各物,虽已被他卖给收旧货的,但只卖得六块钱,还不敷赎当。自己身上的衣服,业已破旧,不能再到寿伯处去,心中十分焦急。此时是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不觉心花怒放,极口称谢,说:“请你回去谢谢吴主任,我一准遵他的命,马上就去设法,暂时由我一个人前往运动,俟有眉目,再来通知你们,安排牢笼,决不辱命。”   运同大喜,自回侦探部复命。仪芙当即在五十元中,拿了十块钱,向当铺中赎出一套新衣来换上,又往剃头店修面理发,整了容,再到洋货店,买了一匣香皂,两瓶香水,半打丝巾,包扎好了,这才欢欢喜喜的,去访寿伯。你道这仪芙既去找寻寿伯,要买这些香水香皂何用?而且寿伯与仪芙系属同志,因何仪芙为身上衣服破旧,便不敢去见寿伯?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容做书的,细细奉告。原来寿伯等自司令部解散后,都由国魂邀到他家耽搁。起初有十余人,后来陆续回籍,只剩寿伯、仪芙,还有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五个。他五人与国魂都是留学日本时同学,又是国民党同志素来谊切同袍,情同手足,内外不避嫌疑的。国魂有个妹子,名叫汉英,年方二九,文字虽不精通,容貌却颇俊俏,尚未许配男家。寿伯趁国魂不在家时,常同汉英取笑。汉英本是个极维新的女学生,素日醉心自由,故也不存什么男女界限的思想,因此把他五个人,弄得如醉如痴,胡天胡帝,争在外间,搜罗新奇装饰用品,买来献媚玉人。就中尤以尤仪芙、李美良二人,最为着魔。汉英看待他二人,本和众人一例,不意他二人,却自己辨出了轻重,各以为汉英有意于他。美良甚至在外扬言,说是汉英与他,已订婚约。仪芙听了便私下告诉汉英说:“美良在外,毁谤女士的名誉。”   汉英也大不为然,顿时就不睬美良。美良探知这回汉英不理他,实系仪芙在他面前,说了坏话之故,暗暗怀恨在心,私下和曾寿伯、胡复汉、吴楚雄三人,集议抵制仪芙之策。寿伯等也因汉英近日与仪芙,更较从前亲切,时常相偕出去看戏游玩,他三人有时邀汉英出外,难得她答应一回。惟有仪芙请客,汉英无一次不到。其实也是仪芙乖巧,他预先探听汉英那天没事,方始请客。寿伯等却是糊糊涂涂,有时请客,恰逢汉英有事,因此不往,并非汉英对他们有甚轻重,他三人却因此事存了满腔醋意。这夜恰值仪芙又和汉英去看戏,美良便在他房中,向寿伯发表意见道:“小尤近来和谈女士模样很亲热,适才又挽着手,出去看戏去了。我看他们路道儿,好像有些不对呢。”   寿伯摇头道:“管他呢。常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你又不是姓谈的族长,对不对,与你何干?”美良正色道:“你这句话讲错了,国魂与我等,乃是要好朋友。朋友家属,应有保护之责。目今小尤,包藏祸心,阴谋可虑,我等为朋友者,岂能临危不救,视若无睹。像你适才两句话,只可说于清朝,不合用于民国。”说时怒气勃勃。寿伯微笑不答。复汉、楚雄齐声道:“算你现在已察破了他的阴谋,请问你怎样挽救呢?”美良扬眉道:“挽救不难,革命而已。”众人听了一齐笑将起来道:“你这人可称得三句不离本行,政治可以革命,朋友怎样革命呢?”美娘厉声道:“政治不良,排除恶政。朋友不义,驱逐劣友。与革命有何分别!”楚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话休得一厢情愿,这里既非你的尊府,我等一般作客,客与客岂能下逐客令。老实说,我三人与谈女士,都是朋友交情,不足轻重。惟有你与她既订婚约,便是你的未婚妻,未婚妻被人占夺,自该疾首痛心,我等看你放手段出来,和你情敌决斗便了。”说得寿伯、复汉都笑不可仰。美良愧愤交并,顿足说道:“你们休得取笑,从前我一句戏言,此时你还要提他则甚!现在我正正经经和你们讲话,皆因我等与小尤,一般都在这里国魂兄处作客,彼此都洁身自爱还好,要是像小尤这样鬼鬼祟祟,设或竟和他家妹子,弄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如何对他得住,虽然我等都问心无愧,不过被国魂看来,他终以为我等都是一派人物。我们无缘无故,何犯着为人受过呢。现在惟有请国魂出来,我等将小尤和他妹子近日的举动,报告他听了,由他怎样办理,将来如若再出什么乱子,就与我等无关了。”   寿伯等听他这片说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又因平日看见仪芙与汉英过分亲密,不免因妒成恨,恨不能设法令仪芙离了眼前,好让他们再向汉英献献殷勤,博她怜爱。今闻美良发表这革命问题,恰遂了他们心愿,当下都撺掇美良,第一个向国魂开口,美良也答应了。寿伯便叫伺候他们的娘姨进去请国魂,出来之后,美良反觉赧于启齿,众人都对他努嘴,教他快说。美良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国魂兄,我们现在有桩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也别生气,请你先恕了我等直言之罪,我等才敢奉告。”国魂弄得莫名其妙,笑道:“什么事这样七颠八倒,爽爽快快的说罢,不然我可要进去了。”   美良还不敢就说,回头看看众人,众人都使眼色令他说,他始嗫嚅道:“这桩事说来也没甚道理,就是仪芙近来和令妹,时常一同出去看戏,究竟令妹年纪还轻,仪芙也少不更事,外间歹人很多的,不必仪芙存甚恶心思,或者歹人有不利于令妹之处,这乱儿不惹而已,一惹就非同儿戏。从前我们,虽曾邀令妹出去看几回戏,但去时极少也有三四个人,若遇强暴,还能抵敌,现在仪芙一个人带令妹前往,他必无力担此重任,万一在外间闹出什么明乱或是暗乱来,可不是我等之过么!我等本来不该说的,皆因从前与令妹出去过几回,所以趁此表明心迹,日后设或出了什么岔子,请你体得连我们一并见怪。”这几句话,原不打紧,惟有暗乱二字,却很刻毒。国魂少年气盛,听了不禁大怒,当夜仪芙回来,国魂当面责他,不该时常带着他妹子出去看戏。古来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个女孩子,将来还要许配人家,若被人说出闲话来,如何了得。你我朋友至交,不该如此。仪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怀惭而退。美良等在他面前,反说国魂对朋友,不该如此无礼。他辱你便是辱我们,大约因嫌我们耽搁他家过久,不便下逐客令,借此赶我们动身。我们此间万不能住,须设法搬场才好。仪芙信以为真,问他们可肯同走?众人说:“同走恐国魂生气,最好你第一个先走,我等随后陆续出来。”仪芙深信不疑,第二天便搬了出去,在法界觅屋居住,岂知暗中却落了他们的圈套。正是:嫉妒存时无善果,怨仇结处伏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九回坐汽车奸谋枉费寄包裹毒计频施   国魂那夜虽因一时之愤,将仪芙抱怨了几句,事后又十分懊悔。他晓得自己妹子赋性豪宕,不同寻常妇女,虽和男人同去游玩,决不致有甚暧昧,自己这回错怪了仪芙,非但友谊有亏,而且于妹子场面上也很搁不下去,因此将这件事秘不令汉英知晓。第二天仪芙迁出他家,他本想设法挽回,无奈昨夜说的话太激烈了,出尔反尔,恐被美良等见笑,只可由他自便。仪芙走的时候,本在早晨,汉英并未知道。到午后出来,找寻仪芙见他不在,问寿伯等又都含糊对答,汉英十分怀疑,细问国魂,方知仪芙已搬了出去。汉英更为疑惑,心想他既然要走,为何昨儿不向我提及,今天不别而行,是何道理?莫非他原籍出了什么急事,有电报催他回家的么?盘问国魂,国魂推说不知。汉英倒也罢了,不意当夜仪芙由邮局寄一封信给汉英,只有寥寥数行,大旨谓昨与令兄冲突,今晨匆匆移寓,未及面辞,专此道歉云云。汉英见了,不觉又惹疑团,拿着信质问国魂说:“你昨夜究竟与尤君怎样冲突?现在尤君已有信来给我,何必再为推饰。”   国魂听仪芙写了信来,只当他信中已原原本本详细叙明,自己料不能隐瞒,只得也从实说了,却把美良等暗地进谗一节瞒过,只说自己因一时误会,错怪仪芙,不意他老羞成怒,就此迁出,教我也无能为力。汉英闻说,勃然变色说:“哥哥不该将妹子看得这般下贱。尤君同我出去游玩,本是好意,你岂能错怪着他。我不幸身为女子,连你也要欺侮我了,我如何还能做人。”说罢哭了。国魂打恭作揖,赔礼不迭。汉英益发撒娇撒痴,进去哭诉老母。老母也十分震怒,唤国魂进去,大大申斥了一顿,令他写信仍邀仪芙来家居住,以息妹子之愤,也免旁人说你对朋友没有义气。国魂讳讳连声。汉英自己也写了封回信,叙明哥哥出于误会,并无成心,劝他仍来同居,以释意见等情,封好交与国魂,令他附封寄给仪芙。国魂面子上虽然答应了,心中暗想:仪芙既走,若再写信教他回来,自己未免坍台不下。故而始终并未写信,连汉英那封信也藏在写字台抽屉中,没给发出。   仪芙一怒离了谈家,自己独赁一所洋房,预备寿伯等搬出来仍旧同住,一面写了两封信,一封告诉寿伯,现已觅得大住宅,令他们快来。一封信给汉英道歉,不意信去多时,寿伯等既不前来,汉英处也无只字。仪芙细细一打听,知道寿伯等仍住在国魂家内,并无迁居之意,月与汉英时常同出游玩,方知自己上了他们的老当。但既已出来,势不能再到谈家,与汉英叙旧,也不找寿伯讲理,心中气愤,遂和一班狎友天天征逐花丛,狂嫖滥赌。不多几时,已弄得床头金尽,欠了房租,不能再住,只得又庆乔迁之喜,和包、宋、钟等同居。没开销便把衣服典质,境况愈穷困,愈把寿伯等衔恨切骨。那边汉英见信去后,仪芙不来,只当他蓄怒已深,不甘屈就,也就将这桩事丢在脑后。   有一天偶然开他哥哥的写字桌抽屉,见自己给仪芙的那封信,原封未动的放在里头,顿悟仪芙消息不通的缘故,料他哥哥也未写信,一问果然,不觉十分大怒,又和国魂闹了一场,逼他当场写了封赔罪的信,由自己亲手发出。这时候仪芙已穷极无聊,接着此信,不禁一喜一忧。喜的是汉英还未忘他,忧的是自己几套新衣服已都上了质库,现在衣服破旧,如何再好去见汉英,因此忧闷万状。这就在遇见卫运同前一天的事。后来将包、宋、钟送进圈套,运同教他诱捕寿伯等人,他说须待领到赏钱,再作准备,并非醉心金钱,实因不得赏银,便不能赎当,敝衣袍,怎当得美目盼兮,故而直挨到此时,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他急急赎出新衣穿了,又买了许多送给汉英的礼物,才很欢喜向谈家而来。寿伯、美良原不知国魂写信的那回事,见仪芙又来,心中都很骇异。仪芙见了他们,本想大大骂他们一顿,再一想自己和运同等准备圈套,请他们入网,现在何犯着与这班将死之人闹什么意见。一念及此,满腔火气顿时无形消灭,笑着和他们拉手,各道契阔。又教人将他带来的东西,拿进去送给汉英。   汉英听仪芙来了,也亲自出来和他相见。国魂留仪芙仍住他家,仪芙竭力辞谢。国魂又留他吃了晚饭,才放他归去。自此仪芙天天到谈家与众人同饭,一连数日,宿嫌尽释。仪芙又请众人和国魂兄妹同去看了几回夜戏,又邀他们坐了几趟汽车,见众人都不怀疑,心中暗暗得意。便写一封信教运同到他寓处相叙。运同见信就来,问他话儿怎样?那边吴主任已催我多次,若再不给他确实回音,可真要轧死我中间人了。仪芙笑道:“若无消息,我也不请你来了。现在事已成熟,日前我同他们坐了几趟汽车,他们并没疑心,而且都很高兴,这样便可袭用从前旧法,请你仍向吴主任借那部汽车一用,布置一如旧例,时候改在白天,因恐晚间他们就不肯坐汽车兜圈子。不过还有一层,最要紧的事,你须通知侦探一方面人留意,内中还有一个女子,她可不是党人,你们万不能难为她,必须派人好好护送她回家。至于对我,不妨仍用明捉暗放的法儿便了。”运同一一答应。仪芙送他走后,即至谈家对众人说:“前几天坐汽车都是车行中租的,坐一点钟便要算一点钟的钱,所以至多坐一两个钟头,坐得很不快意。明儿我向朋友借了一部汽车,不花钱坐他半天,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   众人都拍手称好。仪芙又问汉英,汉英也很愿意。仪芙拖汉英在内,也有一层意思。因汉项英不肯去,临时众人中,一定有一两个托故不去的。若有汉英在内,他们就有别事,也肯丢了正经,随汉英同往,百发百中,屡试屡验。这回仪芙听汉英答应了,心中好生欢喜。次日饭后,运同果坐着汽车到仪芙寓处。仪芙出来,见开车的仍是前夜那人,仪芙微笑向他点了点头说:“少停你开车,不可一开就奔内地,必须先兜几个圈子,再慢慢的向西门走。因白天不比晚上,给他们起了疑,半路上一叫停,可就全功尽弃了。”开车的点头答应,运同将汽车交与仪芙之后,也即辞归,自去布置一初。仪芙坐汽车径到谈家,寿伯等四人与国魂兄妹等候已久,见仪芙来了,更无他话,一窝风的拥出来,先看汽车。美良见是部轿车,很有些不满意,摇头道:“坐汽车无非要在人前出出风头,坐这部轿车,风头出给谁看呢?”仪芙笑道:“你要出风头,何不坐到车顶上去。”   众人大笑。仪芙请汉英坐在车厢正中,自己在她左旁坐下。美良看见,怎肯放松,急忙一脚跨上车,挨在汉英右旁坐了。寿伯、复汉、楚雄三人,也都钻进车厢,坐在汉英对面。国魂见车厢中坐了六人,已没空座,便和开车的并肩而坐。那汽车夫遵仪芙的意旨,先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兜了几个圈子。仪芙又教他走静安寺、抄徐家汇,过法大马路,直达外滩,兜一个更大的圈子。车夫会意,加足速率,向泥城桥开去。走不到一半路,国魂因坐在外面,车行过快,迎面风吹得身上很冷,便教车夫不必再向落荒处走开,回头仍到大马路四马路去兜圈子。车夫不敢违背,只得开回来,又在大马路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看钟上已交三点一刻。他出发时,吴星干本约三点钟到西门接头,因恐去得太迟,误了钟点,受星干责罚,故也不及听坐车人吩咐,开车过四马路到跑马厅沿浜,在先他汽车到此,回回弯北向大马路去。这回他发车向南,车厢中六人说笑正欢,并未留意。国魂坐在外面,看得十分真切,问汽车夫何往?汽车夫不答,开车直奔法界。国魂大怒,喝令掉头。汽车夫只当没有听见,反把机器拨快了些,瞬息已过西新桥。国魂知道过去不多路便是中国地界,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汽车夫形迹很是可疑,莫被他载入华界,落入圈套,遂也顾不得危险,伸手便抢汽车的启闭机关。汽车夫死命把住,不肯松手。   这时候车已开到法大马路口,刚巧西面来了一部电车。车夫和国魂只顾争执,站岗巡捕举手示号,也没有瞧见,一路直放过去,恰和电车拦腰相撞,轰通豁朗一阵响,电车玻璃窗震碎了几块,汽车头也缩短半尺有余,机器损坏,不能再走。汽车夫被震,跌出车外,头破血淋,卧地不起,国魂坐垫比车夫略低,虽未跌出,头面等处,已被碎玻璃击破数处,血流满襟,车厢中六人受此一震,也都跌作一团。美良趁势抱住汉英,汉英吓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仪芙、寿伯都下车观看。寿伯问国魂可曾受伤?仪芙却先要紧看汽车夫的伤势,见他跌闷在地,不醒人事,心中好生着急。因这车夫和汽车,是向吴主任借来,并由运同亲手交给他的,现在出了这个乱子,虽误在汽车夫自不小心,但事既损坏,不能再将他们诱入华界,今天的计划完全失败,非但捉不到乱党,还不免损车伤人,少停见了运同,作何交代?更有何面目去向吴主任复命?一念及此,懊悔无及。又见寿伯、楚雄二人,已将国魂扶下车来,汉英等都向慰问,自己不能不装作假惺惺模样,上前问他伤势如何?   幸得国魂受的都是皮伤,尚无大碍。汉英盘问他怎样遇险?国魂绝口不提汽车夫强欲开车往南的话,只说不知他怎样开车不慎,演出此祸。仪芙以为国魂还未识破他的奸计,心中暗喜。这时候汽车旁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站岗巡捕也上前干预,要将国魂、汽车夫二人一并送院医治。国魂因受的微伤,不愿进医院疗治,自己和汉英等雇几乘黄包车坐了,先行回家。仪芙因车夫昏迷不醒,自己是来头人,须得随着巡捕至捕房中回话,并帮同将受伤人车往医院,故而不能和他们同走。国魂回到家中,幸亏他妹子汉英,光复时曾在红十字会尽过义务,善于疗伤手术,即替他哥哥洗涤伤口,敷药定当。国魂方将刚才汽车夫一番情形告诉大众,众人听了都吃一惊说:“不道还有这等事,但不知这汽车夫强欲往南,究为何故?”   国魂摇头道:“谁晓得呢?你们想想内中可有什么原故?”众人还未开口,汉英紧敛双眉道:“莫非那车夫是政府的间谍吗?”国魂不言,众人也不做声。汉英又道:“难道尤君也是政府的间谍么?”众人仍各默然。汉英勃然大怒,连骂尤君可恶,我们还当他是同志,不料他是一个诡谲小人,阴谋诡计,意图陷害我们,岂不可恨。国魂慌忙对她摇手道:“你不可这样暴躁。尤君究竟是否有心,那汽车夫也究竟有无恶意,我们还未能证实,岂可就此错怪着他。不过现在既然出了这种事,我们就该加倍留意,无论他是不是政府间谍,我们自己须要着意提防,对于尤君,暂时不能露出疑忌他的形迹,暗中考察他举动是否有异,如果属实,再同他绝交不迟。万一你所料不实,此时和他闹了,将来便没转圜余地,岂不大误。我从前曾因鲁莽,受过你的埋怨,这回不敢不慎重些了。”   汉英闻言,想起前事,脸一红跑进里面去了。国魂再和众人开讲道:“仪芙这人,近日的举动,着实有些儿可疑。日前我写信与他,他置之不答。那天忽然不召自来,从此便没一天不到。至今演出这场把戏,莫非他当真受了侦探的运动,有心给圈套我们钻?常言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仪芙为人,平日就不十分正派。现在他既蓄意图我,我们务必设法抵制他才好。”美良厉声道:“何必抵制,这班衣冠禽兽,依我主意,爽爽快快早些儿和他绝交就是。”寿伯摇头道:“此法不妥,就使要决裂,也不能出之太骤,恐他结怨愈深,更下毒手。依我愚见,还是当他鬼神般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众人深以为然。美良却执定立刻绝交,相持不下。国魂也不得一定主意。聚讼多时,忽闻推门声响,却是仪芙来了。众人都各住口,仪芙一见国魂,又问他伤势如何?国魂答道无妨。仪芙笑着坐下道:“说也可笑,今天这个乱子,可真出得冤枉。因那肇事的汽车夫,还是替工,并非本身,那本身恰巧今天告假回乡去了,雇这人去代,不意他毛手毛脚,惹出这场大祸。不但汽车受损,他自己据医生说伤在内部,七天内若无变动还好,不然只恐有性命之忧。若使那本身开车,决不致有此祸事了。”说罢众人都不接口。仪芙觉得很没意思,又问寿伯道:“你们适才可曾受惊?”我被他两部车一撞,惊吓可吃得不小呢。”寿伯冷冷的答道:“你吃惊,自然我们也吃惊了。”仪芙听说,对他脸上看了一看,又见众人都热气换冷气似的,呆坐四隅。有几个举目望天,有几个低头看地,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仪芙知心有异,见汉英不在旁边,便问国魂:“令妹哪里去了?”   国魂回说几分钟前她还在这里,此时不知往哪里去了。仪芙无言,告辞出来,满心疑惑。暗想国魂等决不致疑心我暗算他们。大约因我邀他们出去,受了惊吓,因此怀恨。不过我既存心将他们送入侦探手中,他们便是我生财之道,我也顾不得怀恨不怀恨,必须设法达到目的才罢。仪芙一路走着,又想起今天功败垂成,汽车现留在捕房中,必须罚款,并赔偿电车公司的损失,方能领得回来。那车夫受伤很重,恐有性命之忧。运同处还不曾前去送信,料他们此时犹张着罗网等候拿人。意欲自己去报一个信呢,又恐被吴主任见怪,有失颜面,只可回转家中,等运同自来寻他,再作区处。不意运同已早候在他家门首,见了他,迎上前抱怨他失约,说:“我为你很受吴主任的申斥。你究竟干的甚事?汽车现在那里?”   仪芙道:“一言难荆”一面引运同上楼,开了房门,请他里面坐定,细把刚才一片情形告诉他知道,并说这是那汽车夫的疏忽,非我之过。我想这里转一转,就到你那里报信,不意你倒先寻我来了。运同闻言,大惊失色道:“这便如何是好?吴主任现还等着捉人,教我拿什么东西回去交代?”仪芙道:“那也没法,他们业已回家,我也势不能再拖他们出来,只可待下回有机可乘,再作道理了。”运同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你可以和我同去见吴主任吗?”仪芙知道去时必无好面目,很不愿意跟他去,自讨没趣,摇摇头道:“拜烦你替我回复一声吴主任,说我此番虽然失败,日后决不辱命。今儿我实因身子累得很乏,恕不能陪你同去了。”运同无奈,一个人回转侦探部,据实复命,预料星干得知,必然暴跳如雷,痛骂他办事不力,自己要吃饭,只可挨他一顿臭骂。不意星干闻报,半晌无言,呆呆出神了一会方说:“既如此也是我们运气不佳,惟有隔几天再候机会。想必你奔来奔去也累乏了,今天早些回去休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