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26 页/共 56 页
寿伯领命行事,不到一点钟,这座庄严煊赫的司令部,已变作几间空房,外间神不知鬼不觉,还道总司令借土遁而去。直到第二天,闸北又发现了一个讨袁军总司令部,众人才晓得南军司令部在昨天半夜里乔迁之喜,有班人因未及送馒头糕,很为抱歉。闸北的居民,得了这个体面邻舍,自应竭诚欢迎。不意这班人的心肝,和别人两样,非惟不十分欢迎,而且还竭力反对。纷纷集议说:“这司令部虽然只有一个虚名,已无实力,不过留在此间,究是一个祸胎。北军知道南军司令部设在这里,一定要派兵前来剿灭,免不得又要开战,那时地方上又必和南市一般损失。故而推出代表,要求司令部照应别处,另谋高就。
总司令得此消息,颇为震怒,暗骂这班人忒杀可恶,当我得势头上,他们开大会请我前来,挂灯结彩,何等郑重,仿佛我脚跟踏到他们的地上,这地皮顿时有了价值。有时我上台演说,无论我说一句话,或是放一个屁,他们无不欢迎异常,掌声雷动,过后还要举代表亲来谢步。如今我兵败失势,到这里歇一歇脚,他们竟然放下脸来下逐客之令,这样的世态炎凉,未免逼人太甚,便决意仿中国官场老例,笑骂由他笑骂,司令我自为之,仍旧调排军事计划。那班人见赶他不走,都恐慌万状。便有几个只顾目前不顾后来的人,提议写信给外国人,请洋兵保护闸北地界,用外力强逼司令部迁出界外。此议一出,报纸上颇为反对。因中国地界,若用外兵保护,不但暂时有损主权,而且事平之后,要求酬劳,贻误大局,何可限量。若说为求免兵祸起见,则中国现在正当党争剧烈、各处用兵之际,政府因何不将全国都交外人掌管,岂不可以立时消除兵祸。但是保护者亡国之别名,为一时之苟安,甘把土地断送,岂非大误。
幸亏那时租界当道,深明大义,晓得守土之责,未便越俎代谋,故只派万国商团在交界处严加防守,并不发兵过界。民军司令部一班办事人员,见时局日非,晓得成功二字,已成画饼,都纷纷抛差避去。部中只剩总司令和他几个生死同志,挣不起局面,只得将这司令部自闸北迁往吴淞。北军方面,援兵大至,因知吴淞方面还有南军驻扎,不敢由海口进港,却由口外登岸,抄旱路步行到制造局对岸,渡浦进局。北军军威立震,当即调兵,水陆并进,前往克复吴淞。众人都以为吴淞民军守炮台之险,定有一场恶斗。不意没两天工夫,捷音传来,北军已收复淞口炮台。两军激战,只死伤数十人。南军窜向江阴方面而去。自此黄歇浦边,已无民军踪迹。这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举,就此结束。只苦了一班无辜平民,被他们这一闹,担惊受怕不算,还要损失无数生命财产。真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是:一人作祟思称帝,万姓遭殃苦厌兵。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六回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
民军既败,晰子、运同二人,作都督总长的希望,也同时消灭。他们留在司令部的名单,虽已设法取出,不过他二人头里在宋使仁处当参谋军需长,以及后来做调查员的时候,到处招摇,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那时情状,还昭昭在人耳目,决不能因他们司令部中已无名单,教一班人忘却他从前也是此中人物之理。倘一谈及,政府的侦探,何等严密,若被他们将名字抄了进去,附乱的罪名,仍难脱卸。而且晰子还有件最痛心的事,却因前几天战事剧烈时,城里城外一班保护地方的警察,因恐保了地方,保不了自身,又见长官大都移家避难,不理公事,他们便上行下效,把保护地方的责任,奉托土地菩萨代理。可怜土地菩萨,乃是泥塑木雕的,力不胜任,以致许多宵小,乘间窃发,到处放火劫物。晰子新造的住宅,也被波及。因此他懊恨万状,与运同二人进城望了一趟。那时乱事已平,这班警察,又蹀踱街头,神气活现。晰子见高堂大厦,变成一堆瓦砾,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太要紧逃性命,理应守着屋子,火起时还能施救。恨的是革命军轻举妄动,害人不浅。然而他们当初开会演说,鼓吹革命的宗旨,现在已不知忘到那里去了。运同劝他休得生气,说你还可算得不幸中之大幸,因你尚未进宅,损失的不过些材料工程,家具什物,分毫无损,倘你住在这里,动用物件,免不得要搬些进来,火起时,你一人之力,既不能扑灭,不但自己受了惊吓,而且房屋什物两难保全,损失岂不更大。晰子微喟无言。运同道:“我们走罢,此地北军侦探很多,你我二人,都是有嫌疑的,别被他们见了,很不方便。”
晰子依言,两个人同行出城。走到老北门口,运同忽然止步说:“这里离陈家不远,我们何不便道去望望光裕,并可打听他司令部一班人的行踪。”晰子敛眉道:“我为了这倒霉司令部,心中已懊悔的了不得,你还要打听他则甚?”运同道:“我们现在须得看事行事,你不能为心中无聊,百事不管,到底多晓得一桩事,也多一分益处呢。”一边讲,一边走,已到陈家门首。见大门紧闭,运同叩了两下,半晌无人答应。晰子道:“走罢,大约他家也和你我一般,躲到租界上去咧。”运同道:“浩然决不肯走,你看大门不是里面拴着吗!如人都走完了,大门只可反锁,还有谁在里面拴门呢?我看浩然一定还没起身。不过我们既来了,非得敲开门不可。”说时,又起足在门上连踢两下,果然听见里面浩然的声音,问是那个?运同回说是我。浩然又问你是那个?不说明白了不开。外面运同、晰子二人都听得笑将起来,说大约老陈被人吓破了胆,故而这般仔细,遂高声答道:“我们是卫运同汪晰子二人,你能开不能开呢?”接着呀的一声,门开了。汪、卫二人刚跨进里面,浩然又砰的把门闭上,一语不发,朝里便走。运同等跟他到天井内,见光裕正立在一口井旁边,弯着腰,将一个白布包裹,用麻绳捆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二人说:“你们很好,调查调查,就此一去不回。我帮他们做秘书,跟他们搬来搬去,直到闸北司令部解散之后,才得回来。现在听人讲起,北军这几天内就要挨户搜查,以清余孽。这件事如果实行,你我都很危险呢。”
浩然从旁接口道:“有甚危险,拼着去死罢了。这是会长先生照应你的,你怎不谢谢他呢!”晰子知道浩然因他举荐光裕到司令部办理,心中恼恨,故而进来时不曾睬他,便道:“老陈,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彼此都是一时之误,不过事情若得成功,做都督做总长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如今失败了,也不必再提,现在我和你令郎乃是同船共命的人,应该大家谋一个脱卸嫌疑之法才好。”浩然摇头道:“除了死有甚法想。”运同暗把晰子衣角拖了一把,对他使了个眼色,令他不必再和浩然讲话。这时候光裕已把石头捆好,用力双手掇起,向井中在扔,扑通一声,水沫四溅。晰子、运同二人,都吓了一跳,问是什么作用?光裕不答,邀他二人进客堂中坐下。运同四下望了一望,见除他父子以外,不见一人,便问宝眷莫非也搬到租界上去了吗?光裕道:“是的。家母和贱内,现都借住在母舅处,这里只留家父看屋,我也是昨儿才回来的呢。”
运同又问他司令部中一班人都往哪里去了?光裕道:“他们都是不别而行,所以也没定处,大概散居在租界上。因他们大事未成,没处可以弄钱,腰包中都很空虚,出不得远门。惟总司令部几个科长,听说往吴淞去的。不过我比他们走在前头,所以也没仔细。”正言时,又闻外间叩门声响。浩然着急道:“坏了坏了,一定是你们二人进来时,被侦探见,所以带兵捉拿来了,还要连累我们,如何是好?”晰子、运同闻言,惊得面如土色。晰子先抱怨运同道:“我原教你出城的,你偏要到这里来,不然早已到了外国地界,谁也奈何我们不得。现在他们起兵前来,有事你一个人担当罢。”运同顿足道:“你这位先生,到此时还埋怨什么!我很情愿一个人代你受过,只恐他们不答应罢了。浩翁府上可有后门?如有后门,我们就容易逃走咧。”浩然摇头道:“后门还没开呢。”
运同、晰子二人听了,手足抚措。光裕道:“不妨事。爹爹,你尽去开门,二位随我来。”说时朝里便走。浩然将他唤住道:“你打算躲往那里去?”光裕道:“厨房内不是新买几块钱稻柴,堆得很高的吗?我们就爬在稻柴堆里,上面再用几捆稻柴遮盖。稻柴是透气之物,钻在里面,不致闷死。只消我们一动不动,料他们未必搜寻得着。”浩然大喜,晰子等也暗佩光裕有主意,随着他走到厨房中,见稻柴果然堆有半间屋高,晰子掇一条烧火板凳,放在柴堆旁边搭脚,光裕接手拖开说:“摆着凳岂不教人疑心,横竖又没多高,就这样爬上去咧。”说时连蹿带爬,已到柴堆上面。运同学他的样,也爬上去。晰子身躯笨重,一时竟爬不上去。运同见了忙伸手拖他,不意这草堆上的柴,素无合群之志,一捆捆都是独立的,被运同一使压力,便有两捆柴心不甘服,和着他一同滚下地来,把晰子磕在底下,还幸亏了这两捆柴衬托,不然运同的脑袋正跌在墙脚上,准得皮破血流呢。运同疾忙爬起,晰子被他磕得胸背俱痛,啊哟连声。光裕在柴堆上十分着急道:“快来呢,你们听外间不是开门了吗!”
晰子等果然也听得开门声响,手忙脚乱,更爬不上,索兴连运同也不得上去了。光裕无奈,一跃下来,掇板凳给他二人搭脚先爬上去,然后端开板凳,将落地的两束柴拾起抛上柴堆,自己也爬到上面。晰子、运同二人,已钻在柴堆中间。这稻柴原由粪船上载来,更兼是新买的,米田共香味尚浓,他们今朝可称得饱尝异味。因为顾全性命起见,恐侦探进来搜查,蹲在里面,忍着臭不敢转动。隔了好一会,始闻脚步声音,向厨房而来。他三人都心头鹿撞,屏声息气。晰子更默念阿弥陀佛,菩萨救我。别人不打紧,我辛辛苦苦弄了女婿这几万两银子,没舒舒服服的用他一用,虽死亦不情愿。然而他始终不肯许愿,因恐许了愿,若当真不死,便不免花钱还愿。自己没享用,反让菩萨先享用了,故他还不肯给菩萨占了他的便宜。此时忽听得浩然带着笑,在柴堆外面和人讲话道:“你可要看戏法吗?我可以教这柴堆内变出三个人来。”
晰子等都各一怔,又闻一人答道:“浩然,你莫讲疯话罢,柴堆内怎会变出人来。”晰子等听出是他会友杨九如的声音,心知不是外人,才从柴堆中钻出头来,倒把九如吓了一跳。晰子等爬下柴堆,浑身都是柴屑,双手一阵扑,虽将衣服上的扑去,但眉毛头发等处,犹粒粒屑屑,余存不少。九如诧异道:“会长先生缘何在此?你不是做了民军中的参谋总长了吗?”晰子叹道:“你休打哈哈罢,我们也是被势所逼,不得已而出此,谁愿意做什么参谋长来。”九如笑道:“不是我杨九如夸大口的话,才学虽然你比我好,眼光却是我比你远。我一看就知道这班革命军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请我也不高兴去。”运同道:“原来他们也请过你了。”
九如分辩道:“不是这般讲,我是譬喻的话。设如他们请我,我也不去,不请我自然更不去了。目前革命军被官兵打败,一班商界中人,花钱买了牛羊猪鸭,送往制造局去犒赏北军。我一想这顺风马屁,落得拍他一拍,我就挽人在名单上添上我的名字,送了进去。局中那位镇守使,十分客气,谢帖喜奖我们深明大义,请我明天进局吃酒。你想这件事好不体面。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就是不识时务的吃亏,将来我为座上客,君为阶下囚,方知言之不诬也。”说时洋洋得意。晰子听得万分难受,垂着头只顾叹气。倒是运同在九如这片话上听出一个意思来说:“九如你听说那班犒赏北军的都是商界中人吗?”九如点头道:“是的。”运同道:“大约学界中人还不曾有人发起犒赏罢?”
九如道:“果然没有。”运同听了,心中大喜,对晰子使了个眼色道:“我们走罢,别站在此地教老陈耽忧了。”晰子不知他葫芦中又卖什么药,辞了浩然等出来,问运同什么事这般要紧走。运同笑道:“适才你没听得九如说的,商界中人犒赏北军那句话吗?学界中还未有人发起,幸得我们那旧学维持会的名目,至今还没取消,你是会长,便可借用名义,何不把这旧学维持会出面,代表学界全体,由你我二人领衔,备一分犒赏送到制造局去,那边的镇守使,现在正要同本地各界联络感情,送去决无不受,只消他们收了之后,便是我等倾心政府的铁证,别人万不能再说我们有附乱嫌疑了。”
晰子拍手称妙。当下二人如法泡制,由晰子花钱,运同任奔走之劳,办了几头牛羊,用他二人的名片,算是学界正副代表,送往制造局,果然领得镇守使的谢帖回来,不过没请他们吃酒。但他二人得了谢帖,宛如有了护身符一般,放心大胆。运同先搬回家去居住,晰子也搬到他从前借住的屋子里住了,一面雇工重盖住宅,算算自己这趟,连同房屋上损失,倒也不少。平时他失了一文钱,必须弄两文钱补偿,今番无处抵偿,只可自认晦气而已。有班知道他前事的人,见他们重回城内,暗佩他很有胆量,但也没人去告发他。光裕因自己虚心,躲在家中不敢出头。运同做了几天军需长,官瘾已深,知道时下惟有做官的容易赚钱。从前入了国民党,便有做议员总长的希望。现在国民党一败涂地,势力都在北洋派手中,若要做官,惟有走他们的脚路。不过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脚路怎走得上。想了几天,忽然被他想出一条终南捷径来。暗想二次革命失败后,北军在上海设了许多秘密侦探机关部,专门捕捉党人。我从前在司令部办事的时候,党人面貌熟识的很多,何不投往那边,充一个眼线。党人捉得愈多,我的功劳也愈大,将来或能升为侦探长,做官就容易了。主意既定,遂托人介绍到一个驻沪侦探部。那侦探主任姓吴名星干,自设立机关部以来,还未捉得党人,心中十分纳闷。此时见人前来投效,知道一定有秘密报告,若能捉得党人,自己功劳不小,因即屏退从人,请他进见。运同见星干面瘦无肉,眼眶深陷,鼻如鹰爪,知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个大揖,星干答礼不迭,请他坐下,低声说:“老兄可是和那班革命党很熟识的吗?”
运同点头答是。星干道:“不知老兄怎样与他们相识?莫非老兄从前也入过党吗?”运同摇头道:“我何尝入党,我素来忠心政府,那天官兵得胜,我和敝友汪晰子曾买牛羊犒军,现有镇守使谢帖为证。”说时在身畔摸出那张谢帖,星干见了,肃然起敬说:“小弟不知卫老兄有此热心,多多得罪。但不知老兄从何处与这班人相识?”运同道:“我因有个朋友,曾在革命军司令部办事,我去探望朋友,常和这班人相见,所以他们的面貌,我都很熟。将来路上遇见时,便可指点你们捉拿了。”星干道:“现在你能抄出几个人住的地方,给我们开开功劳簿么?”
运同摇头道:“那却不能。因我只认识他们面貌,并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呢。”星干听了,颇为失望道:“你所说那个朋友,不知叫甚名字?”运同暗想他们既为稽查,必很精细,我须得拣个有查考的人才行,一想光裕住在城内,他也曾在司令部当过秘书,就说是他,料无妨碍,便道:“我这朋友名唤陈光裕,曾为民军秘书。现住城内。”星干大喜道:“这秘书不是重要职司么?那陈光裕一定也是革命党了。不知他住在城内什么地方?”运同闻言,吃了一惊,暗说不好,听他口音,大约想把光裕开簿面了,我无心一句话,害了光裕,岂不罪过,便道:“陈光裕并非革命党,他所住的地方,我也不十分仔细。”
星干知他有意隐瞒,笑道:“卫老兄,请你想想明白,大凡一个人吃了公事饭,必须公事公办。朋友亲眷,都顾不得。那人既是你的朋友,你岂有不知他住址之理。况他曾在革命党司令部办事,就不是革命党也是革命党了,老实告诉你,你要投效我们稽查处,必须先拿一个党人为进见之礼,以后每月至少也得捉一两个进来,方能报消。但党人也不是白捉的,政府出有极重赏格。头号党人一千元,二号党人六百元,三号党人三百元。照你所说那个陈光裕,只可算是二号党人。拿住之后,政府发下六百元赏银,你我对分,也有三百元可得。而且你一进来就立此大功,便可升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银五十两。你想有这般大的利益,为着顾全朋友这点小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
运同细味这句话,倒也不错。光裕父子与我不十分知己,那天我到他家去,很受他父亲的冷淡,朋友交情,已不能再讲。况我多年失就,穷极无聊,虽然在募捐军饷时赚得数十块钱,但因乱事搬场,都已用荆放着这三百元赏银和每月五十两银子薪俸不要,反去顾全一个痛痒无关的朋友,未免自己对不住自己。星干见他呆想,催促道:“老兄想明白了没有?倘你怕出面招怨的话,不妨将地址开给我们,让我们派人去捉。捉到之后,功劳依旧是你的。只消你开一声口,便当场可得三百元,每月五十两银子。你想普之天下,还有比这个再好的买卖么!”运同听得心热如火,慌忙说:“地址我知道,就在老北门某处。”
星干即忙在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记上,又问明了光裕的年貌,家中共有多少人?可有什么证据?运同一一回答过了。说到证据,不觉一呆,暗想光裕和我,同是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员,同入革命军司令部办事,调查证据,都脱下了我自己干系。若无证据,又不能坐实他是革命党,如为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那天我到他家去的时候,光裕不是把一个包裹缚着石头沉在井中吗,那一定是件要紧东西,捞出来就可作为证据。便道:“他们的证据,都已沉在他家天井中一口井内。你能设法捞他出来吗?”星干道:“那有何难。”运同又道:“如你们一时寻他不着,可在他家厨房中一堆稻柴里搜寻,他有时躲在里面。”星干笑道:“老兄因何这般仔细?莫非你也躲过的么?”运同脸上一红道:“吴先生休得取笑,我不过理想而已。”
星干大笑。当下留运同在稽查处吃了饭,告诉他说:“这陈光裕我们须得今夜会同巡警,出其不意,前去捉拿,解往制造局审实之后,便可领得政府赏银,还须隔几时。不过你的差使,我已许你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五十两银子。但这是报销的数目,财政处还须折扣,我这里也有应得的回佣,故须打个七折,实银三十五两,每月限捉两个党人交账。捉着了另有赏银,捉不着扣除薪俸。你若能答应了,我明儿便填委任状给你。”运同一想,三十五两银子,倒也不算少了。不过每月限捉两个党人,却是一件难事。横竖现在有了光裕一个,只消再弄一个出来,便可塞责,不如答应他,姑且诓他一个月薪俸再说。主意既定,便说:“吴先生既肯提拔我,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星干大喜。运同见无他话,辞别回家,想自己谋差使,把光裕的性命,作为进见之礼,心中颇为抱歉。但做了侦探,便不能不将别人的性命换钱,譬如当屠户的全靠宰杀吃饭,职任所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夜他又搜索枯肠,将从前司令部中一班办事员的名字,如曾寿伯、尤仪笑,可记的一一摘存,预备日后伸长了手,向血泊中捞取银子。同时吴星干率领爪牙,带着数十名兵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排队到老北门陈家,敲开大门,一拥入内,进去不搜别处,先搜厨房,果然由柴堆中将光裕拖出。星干又命人将带来的一根长竹竿,头上还缚着个铁钩,在井中一阵捞,便捞出一块石头,上捆布包,解开布包,乃是一杆手枪,数十颗弹子。星干一见说:“私藏军火,这就够了。”
当下不容分说、将光裕蜂拥而去。浩然夫妇,好不着急。光裕的老婆,恰巧归宁母家,并未得知此事。当夜浩然四路奔走,托人设法,都因因民党和政府反对过甚,案情重大,并有私藏军火的关系,没人担得起这副重担。浩然回家,急得老泪横流。陈太太也是哭了一夜。张妈从旁插口说:“新闸舅老爷,场面很阔,官场中人,认识的极多,太太何不去托托他,或能保少爷出来,亦未可知。”这句话将陈太太点醒,次日便雇车到新闸钱家。如海因有事一早就出去了,薛氏还没起身,陈太太一脚到她卧房内,薛氏见了诧异道:“姊姊因何来得这般早?”陈太太叹了口气,将光裕被捉之事说知。薛氏也很吃惊,抬身坐起,一边穿衣一边说:“这件事倒也十分尴尬,都是光裕平日太高兴了,办什么党和会的不好,究竟都督总长,也不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能做的,钻谋何益!如今弄出祸来,真是性命交关。你兄弟又清早出去了,一时寻他不着,如何是好?”
陈太太听了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淌。薛氏好生不忍,劝她不必悲伤,又命松江娘姨下去看看车夫阿福,可曾拖少爷出去。娘姨领命下楼,不一时回来说:“少爷早上没坐包车,因药房中杜先生来此找他,两个人步行出去的,阿福现在楼下,奶奶可要唤他?”薛氏道:“你叫他上来罢。”娘姨高叫阿福,阿福应声上楼,站在房门外面,撩起门帘,听候吩咐。薛氏命他快到药房中去寻少爷,说城里姑太太在此,有极要紧事情,叫他马上回来。如少爷不在药房中,你再往别处找寻,务必遇见他本人,不得有误。阿福答应去后,薛氏又同陈太太讲些闲话。隔有顿饭时候,阿福回来复命说:“少爷现在药房中,正和杜先生谈生意,暂时不能回来,必须饭后方可回家,请姑太太吃了饭再走罢。”
陈太太无奈,耐心等到饭后,如海回来,陈太太将光裕这件事对他说了,如海顿足道:“了不得!光裕这孩子,忒会闹了,革命党岂可胡乱入的,给官兵捉了去,准得丢命,还有什么法想!”陈太太听说,急得又哭起来。薛氏抱怨如海道:“你若有法想,理应替外甥想想法子,不该用话吓你姊姊。你自己若不能设法,何不去托托倪老爷呢?”如海摇头道:“这事情太大了,恐俊人也无能为力罢。”薛氏怒道:“你还没会过倪老爷,怎知他无能为力?况且这件事是姊姊的,就和我们自己的一样,你若不给她竭力设法,问你怎样对得住姊姊,也怎样对得住自己?”如海被薛氏逼得没法,只得坐车去寻俊人。这边陈太太很感激薛氏帮她的忙,含泪道谢。薛氏笑道:“我们自己人有甚么客气,你兄弟素有这种懒毛病,须得逼紧了他,他才肯干呢。我想光裕这件事,倪老爷若肯帮忙,决无大碍。”陈太太拭泪道:“但愿如此就好咧。”等了了回,如海回来,对陈太太说:“我已会过倪老爷,他与军政一方面,本不联络,而且做官的都怕受嫌疑,不能直接运动,替人开脱罪名,只可托调查的人设法,给光裕辟开附乱关系,不能性急,只能从缓,也要他自己口供硬些,咬定不曾附乱。如他自己一招认附乱,可就难以为力了。你也不须着急,回家听候消息。总而言之,能挽回固然侥幸,不能挽回,也是天命。”
陈太太知道他兄弟的脾气,凡人托他办事,能得这般回复,已是天大的面情,不敢过分催促,只可忍痛回家。如海又急急出去勾当他自己的公事。原来上海因受兵乱影响,银根大为紧急,如海在外做的押款,有几票将次到期,意欲展期三月,前途不肯答应,他手中所捺的数十万橡皮股票,市价更不如前,故他心中焦急无比。蚀本事小,还有做押款在外的一百箱大土,都是做手货,到期不赎,若被人看了出来,还当了得。他因此天天和心腹杜鸣乾在药房中秘密商议,意欲设法弥缝了这个缺陷才好。无如他这缺陷太大,除非再弄十余万银子,将这批货赎回,方可脱累。但在国乱民穷的时候,十余万银子,谈何容易。鸣乾素称足智多谋,至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如海先把手中所有的橡皮股票,认吃亏卖了,照市价还可值六七万银子。现在到期押款,只有四五万,其余还有三个月半年期头不等,我们先把到期的押款应付过了,余者不妨慢慢设法。横竖三个月半年之中,尽够我们从容布置了。至于股标上,吃亏虽大,但事急燃眉,却也无可奈何。眼前买出去了,待日后银子趁手之时,仍旧可以买回来的。做生意全仗调头快,怎能刻板行事。如海一想,这句话倒也不差,倘我捺着股票不肯放手,不但越到后来吃亏越大,而且押款到期,无银可归,只有束手待毙。欲救燃眉,舍此实无他法。只得依了鸣乾的说话,将自己三十万资本买来的橡皮股票,卖了七万五千银子,先把到期的四万押款发付过了。又和鸣乾商议说:“这一重关头虽然逃过,后来的难关正多。我们吃了这一趟苦,也算长了一层见识。日后必须未雨绸缪,决不能临时再抱佛脚了。那天你说从容布置,不知究竟作何办法,可办的此时就该上手咧。”
鸣乾当时虽然说了这句话,其实胸中还未有主见,被如海一逼,只得闭门划策。因他所划的策,半为如海,一半还想自己从中取利,所以格外烦难。想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个名利双全的法子来,欢欢喜喜对如海道:“东翁,请你恕我直言。我说你现在债务太重,犹之一个人病重了,不是汤头药味所能治得好的,必须用猛烈之剂方能奏效。现在我们这药房,讲到利息,固然很好,所惜局面太小,算不得伟大营业,数千银子进出,措置还易,一上万数,就似乎十分烦难,这都因局面太小之故。局面大了,和庄家常有数十万出入,遇着一二万银子不敷调头时,片言不难立致。不过开药房决不能做成这般局面,我以为东翁正可趁此时,创另一种新事业,做成一个大大的局面,极少往来二三十家钱庄,那时你十余万亏空,每处只消挪用数千,已可弥缝过去,这并非一厢情愿的话,若教我姓杜的出面,就万做不到,必须你东翁的资格,上够得上。因你外间交游广阔,官场中人,认识极多,有此一层资格,方能作此事业。我看上海各种营业,都没开保险公司的好。虽然外国人创设已多,不过中国人仿办的还少,而且资本也不十分充足,我想东翁既有这许多官场朋友,官场中人大都宦囊充足,你便可借他们之有余,补自己之不足,何不约他们叙一叙,当场发表创办一家水火人寿保险公司,资本额一百万元,你自己先认十万元,再纠他们认股,我料官场中人,都爱装阔场面,见你认了十万,极少也得认四五万元。若请二三十个客,何难当场足额。如不足额,也一定在半数之外。认定之后,你再设立事务所,添招余额,或者筹备进行,一面催认股之人缴款。你自己虽然认十万,只须缴三四万两,已可塞责。这笔钱不妨由你卖股票余存的三万五千两银子中挪用,但你若做了这件事,必须将药房丢开,由我代理,最好你自己登报声明,钱某专心从事保险公司,药房让归杜某接手。明中如此,暗里头我还是的你伙计,这一来也很重要,因将来保险公司开股东会,推举总董时,一因你首先发起,二因你独占大股,三因你为公司甘将药房推让别人,总理一席,除了你便没第二人可以抢夺。你若做了公司总理,这百万元的股本,就可由你调度了。”如海笑道:“你虽说得好听,不过我于保险一业,本属门外,而且公司成立之后,究竟有甚利益,若无利益,我挪用了股款,到结账时,岂非仍旧是一场糊涂吗!”
鸣乾道:“那有何难。东翁如因不谙保险交易,我有一个族弟,名唤默士,他已做了十余年保险生意,于此道很为精明。东翁若有意于此,就不妨教他襄助,至于利益一层,外行人看看,似乎开保险行只赚人家数十两银子,却要担数千金的风火,很为危险。其实却是桩暗行生意,利息极厚,不过却要看经手人的手面,生意越多越好。因生意多了,收的保费亦多,讲到真正失事的,一千户中难得一二,这还是水火保险。人寿保险,性质又是不同,开保险行的,譬如开一家银行,因人寿险的报费章程,都带着储蓄性质,每月纳费极重,到期不死,仍可归还本钱。在保险的人,仿佛合会。在公司中却可拿他们的保费银子做押款或做别种交易。然而第一也要经理人交游广阔,熟悉官场,得有这班人投保,更为可靠。因官场中人都很怕死,他们的性命,似乎比平常人值钱得多,不保则已,保时极少数万,每月纳费,也须数百两银子。公司中若有数百官场保户,再加数百寻常保户,一月之闲,已可坐收数万保费。有了这笔巨款,岂不可以大大做些买卖,本钱由别人出,赚头却是自己得。偶有一二户身死,将赚钱作赔款外,还可余下许多。而且此项保费,缴款都有一定期限,过期不交,非但不得赔款,还须将已交之费,折扣发还。所以保户一经投保,都不肯半途而废,必须如期缴足,方不吃亏。然而公司中却可坐收数年保费,所以这项生意,有盈无亏,你看某某保险公司,每年盈余数十万,还是公司中报告之数,经手人从中赚的钱,更不知有多少呢。”如海听得十分心热,忙道:“如此你这位堂弟现在何处?可以请他到此谈谈吗??鸣乾道:“他从前曾做某公司协理,后来因换大班,与外国人意见不合,才自己辞出来,现今赋闲在家。东翁如欲见他,我明儿教他到此会会便了。”
如海大喜。次见,鸣乾果引着他堂弟杜默士到药房与如海相见,如海见默士人材轩昂,议论风生,真像是个老于保险人物,心中大为欢喜,决意请他襄助,创办一家保险公司。教他先拟一张招股章程出来,以便请有名人物署名发起。默士从前固然做过多年保险事业,不过没鸣乾说得那般冠冕,做的也是跑街之职。因有一个寻常寿险保户身亡,默士欺他家只有寡妇孤儿,硬说此人身死不明,赔款只给一半,其余一半,自己吞没,又擅自做了张如数收到的告白,登报鸣谢,连告白费都向死者赔款上扣除,自己还要向他家拿一个加二回佣。这家因吃亏太大,挽人向公司中一打听,始把他这纸老虎搠穿,被外国人辞歇出来,至今没人请教。这回鸣乾荐引他与如海接洽之下,知道机会来了,怎敢怠慢,急急起了张招股草章,又拟了个公司名字,乃是富国二字,呈与如海过目。上写着:(一)命名:富国水火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二)资本:基本金一百万元。(三)股额:额设一千股,每股一千元。(四)营业:水火、人寿保险、储蓄,及地产押款。(五)组织:总理一人,协理一人,董事八人,查账二人,均由股东中占股最多数者推举。(六)招股:由发起人自认半数,余股另招。(七)缴款:认股后一月内交足。(八)官利:自交款日起,常年八厘。(九)红利:年终结账,盈余提二成公积,二成为办事人酬劳,六成分派各股东,作为红利。(十)开办:即日筹备,俟款达十成之八,再行正式开办。如海看完,点头道:“别处均好,不过第六条发起人自认半数,难道要我一个人担承五十万么?”
默士笑道:“并非如此解说,因这公司虽由你一人发起,不过章程上决不能用个人出面,署名发起,极少十余人,而且招股的事,不比别样,发起人一定要有实力才行,不然空挂一个发起名儿,要招百万巨款,谁能相信。适才你说自己可认十万,所缺只四十万,另纠几个富商巨贾,官场朋友,好在营业不比募捐,他们若知有利可图,定肯担承大股,只消拉到一半数目,然后再印出章程发表招股,人家就知道你们根基稳固,乐于投资。那一半股款,便容易足额了。”
如海听说,连称有理。当时他便带着这张章程,先去会倪俊人,告诉他自己要创办保险公司,请他帮忙,并将鸣乾讲的许多利益,照样说了一遍。俊人亦颇听得入耳,允认五十股。如海又往赵伯宣、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等一班朋友处游说,这班人听有厚利可图,都很踊跃担承。奔走数日,算算认定之数,已达六十余万。如海知道事在必成,即在药房中附设了个富国保险公司筹备处,教默士专理其事。一面印刷章程,择日请了许多富商大贾,席上又招得二十余万,已达十分之九。众股东公推如海为总理,文锦为协理,俊人等为董事。励仁、枢世二人查账。职员兴定,便预备开办。如海的目的,居然达到,心中好不畅快。因自己做了公司总理,没工夫兼营药房,便把全权托付了鸣乾,以报他划策之劳。鸣乾于是大获其利。正是:机谋虽为他人设,利益原来自己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七回三等奖谋士张罗一餐饭党人入网
如海一心一意,注重公司事业,把陈太太托他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可怜陈太太还天天坐在家中,盼望他兄弟的消息。不意望眼欲穿,消息不至。光裕被捉之后,也音信不通,生死无闻。浩然几次三番,想入制造局中探问,无奈那时正当戒严之际,局里局外,仿佛阴阳交界,莫说打听消息,连眼睛都不容你望一望。你若走到那边偶一徘徊,便不免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兵士,持枪驱逐,还有甚真消息可得。天天看报上含含糊糊,登着某日枪毙谋乱党人若干名,某日又毙若干名,军机秘密,既无姓名,又无罪状,究不知光裕是否在数。但以情势而论,一定凶多吉少。真如李华吊古战场文所谓,其存其殁,家莫闻知。李氏合家老小,终朝郁郁寡欢。光裕的新妇,更常日以泪洗面。然而陷他家至于这般悲惨凄苦境遇的那位卫运同先生,却也未尝得意。论理运同出首报告捉获党人,政府本有六百元赏银,就和吴星干均分,也有三百金可以到手。无如光裕被捉进局,自分必死,但他犹存着一线生机,因星干在他家井中捞获手枪时,曾脱口说出“私藏军火”四字,他一想自己犯的是附乱罪,例应枪毙,倘若换了“私藏军火”,可就罪不至死。好在他家中并无别样证据,故他触发幸心,在军法科审讯时,不认附乱,只说手枪是从前当商团时自卫之用,这回未及缴官,沉在井中,自知不合,别无他罪。革命军乱时,他正奉母住在租界上,并未入司令部任职。咬定这句口供,虽备受严刑,历诸痛苦,依然矢口不移。局中也只有吴侦探报告之词,查不出他真正附乱证据,不能将他定罪,只可暂时将他禁锢禁仓,待查发落。案既没定,赏银也未能照发。
星干责成运同搜罗他附乱的证据,讲到光裕在运同处,凭据虽有一件,运同却不敢拿出,因这凭据是一封信,陈光裕署名处,盖有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头上写着运同军需长先生阁下,倘被星干看见,岂不将他也捉进去,领六百元赏格,故他非但不能在星干处呈出证据,反将这封信烧毁灭迹。星干领不到赏银,移恨于运同身上将他第一个月薪俸三十五两银子扣留不发,说你既无证据,除非再捉一个真真确确的党人,方能领我薪俸。运同害人,原为贪财,不意空欢喜了一个多月,分文未得,心中好不懊丧,只得遵星干之命,另觅党人。他探知党人失败后,在法租界遁迹居多,因此他也天天在法界宝昌路一带徘徊,想万一徼幸,遇着一个熟识的党人,只消设法哄他到了中国地界,便可下手逮捕,赏银薪俸,俱可到手。果然有志者事竟成。那一天居然被他遇见一个真革命党,这人便是尤仪芙。运同见了他,那里还当他是人,只见三百块洋钱,和三十五两银子,放在面前,不觉心花怒放,含笑对他拱手道:“尤先生久违了。”
仪芙穿着洋装,不便拱手,慌忙脱帽答礼道:“卫先生从哪里来?”运同见仪芙草帽已坏,细呢短褂,也有几处线脚裂开,已没从前在司令部时那般阔绰,照运同平日的习惯,见人穷了,万不肯再和他搭话,但仪芙是他生财之道,怎敢怠慢,听他动问,即便赔笑回言说:“由城里出来。”仪芙惊道:“你原来还住在城内,难道不怕危险吗?”运同不敢说出自己有了护身法宝,假说城内并非危险,外间传闻搜查怎样严密,都是谣言而已。我住在那边,从未有人过问。尤先生如若不信,可以同进城去一看。仪芙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没几天前头,我有一个朋友,一进城就给侦探捉住,听说已在西炮台枪毙了,因此把我们的胆都吓破了,决不敢再踏进中国地界咧。”
运同见他不肯进城,未敢强逼,恐他起了疑,反为不美。便道:“不知尤先生现在借住何处?”仪芙叹了一口气道:“说也惭愧,我从司令部了来时,本带有几百块钱,后来因被几个同志回籍,缺少盘费,借去许多,以致自己不够应用。现和三个同志合借着离此不远的一家楼面居住,不怕你见笑的话,经济困难得了不得,开销全靠几个有钱的同志们资助。今儿又无力举火,所以出来借贷,不期恰与卫先生相遇,但不知卫先生可能帮助我们一些?”运同听了,暗说不好,我想在他身上出产赏银,不料他倒先向我借起银钱来了。但今儿得见他,也很不容易,决不能轻易放他脱手,适才听他说还有三个革命党和他同住,不如利用他,将那三个一齐捉来,也可多得些赏银,岂不更美。心中想着,面上堆下笑容道:“这个我等理该尽一分子之义务。”说时即在身畔摸出两块钱道:“不过我今儿只带得两块钱,请你先收了。”
仪芙接钱在手,感激万分,极口称谢。运同笑道:“彼此同志,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多时未见,不知尤先生可有空暇,我们到那边一家茶馆里喝盅茶谈谈天何如?”仪芙连说很好。当下二人同进一家小茶馆中,泡茶坐下。运同向仪芙探听曾寿伯、谈国魂等行踪,仪芙道:“国魂本是富家子弟,英租界置有产业。寿伯、美良等都借住在他家内,我在先也住在他家,后来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出入不便,故搬到法界居住,此间周围住的都是我们同志呢。”运同听了,知道他于党人行踪,很为熟悉,不觉心中大喜。在先他本欲将仪芙诱入内地,捉去领赏。及闻这句话,顿时宗旨一变。暗想我在司令部办事未几,故党人中相识甚少,有几个面貌虽然熟识,连姓名都叫他不出。有时在途遇见,只可失之交臂。现在我既当侦探,党人便是我的粮食。若不得粮食,岂不要生生饿死。天幸得遇仪芙,何不借他做个药线,以便逐一由他身上引火。不过这回倘由他介绍捉了他的同志,下回只恐他要疑忌着我,不敢和我亲近,或竟暗中谋我,为他同志报仇,这还了得。舍此还有一法,只得与他联络一气,收他作我爪牙,令他在党中做一个奸细,里应外合,制就圈套,一个个套他入网,却是上上之策。他乃是革命党中老资格人物,党人决不致疑心他自残同类。但有一层难处,只恐仪芙不肯答应,或者面子上答应了,暗中却向他同志漏个消息,说卫某作了政府的侦探,彼此远避他些,那时我这份现成粮食,非但不能到口,且性命也甚危险,如何是好?幸得他此时正穷极无聊之际,常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如先把金钱挑他一挑。他若无动于衷,我也不必漏甚口风,自露马脚,只须将他自己弄进去报销了事。如他为利所动,我便可留他一条性命,借他做一个天罗地网,网得党人,好让我升官发财,岂不甚美。运同想罢,笑道:“寿伯等我也许久没见他了,你可以几时带我去会会他么?”
仪芙道:“那也无甚不可。他有时自己也常到这里来呢。”运同道:“你们大约都不敢到内地去罢?”仪芙笑道:“我们虽然不敢去,但同志中去的人很多,被侦探捉去的,也难得有几个。常方无鬼不死人,究竟侦探不是神仙,我们党人额角上也没刺着字,必有熟识的人报告了,侦探才吃捉呢。但熟识的人,若无冤仇,也决不致轻易报告,害人性命,像我这般没仇家的,便往内地,也未必有人报告。不过我们自己谨慎些,无事犯不着轻履险地罢了。”运同道:“内地确以少去为妙。你道熟识的人,必须有冤仇才去报告吗?老实告诉你,政府现悬着重赏约分三等,重要党人拿获一名党洋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想他们一出首,便有这许多赏到手,更有谁愿恤人家性命,眼望着重赏不取呢!”
仪芙听了,吐出舌头,呕了一口气道:“阿哟,原来他们还悬着这般重赏,怪道这里党有班政府侦探往来伺察,今日才知他们想把我们性命卖钱呢!”说罢,又自言自语道:“重要的一千元,其次六百元,又次三百元。像我这样,算是哪一号呢?”运同笑道:“你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可算中号,只能卖六百元而已。”仪芙笑道:“哈哈,不料我还值六百元身价。我自己腰包中,却连六块钱都没有。如若政府肯给我六百块钱,我倒很情愿把自己卖给他。可惜卖了之后,自己就不能用钱的苦。我看你卫先生,很可做做这票生意。而且我还可特别减价,以广招徕。你只消先填三百块钱,让我用适意了,再由你转卖给北京政府,得六百元赏格,你也有对本对利的赚头了,好不好。”说罢大笑。运同也笑道:“可惜我和你朋友交好,下不下这条辣手罢了。”
仪芙道:“那有何妨。朋友是朋友,洋钱是洋钱,有利可图,贩卖朋友,未尝不是一桩交易。”运同疑惑仪芙是有心讽刺他的话,忙道:“我可不敢。”仪芙叹道:“可惜我也是案中人物,自己不能到内地去,不然我于革命党中熟人很多,十个中倒有五六个是认识的,一个个报告起来,可以立等着发财呢。”运同仍疑他言不由衷,未敢赞同,微笑道:“到底党中都是同志,同志相残,于理恐有不合罢!”仪芙摇头道:“你还不知我们底细,党人共有数十万,岂能人人同志,同志二字,不过名目好听而已。其实真正热心国事的,十人中难得一二,其余都是热中权利,借党会自壮声势,现在闹得这样一败涂地,尽由此辈惹的祸。恨我没一柄长刀,将这班急权夺利之辈,斩杀净荆如今我不能杀,借政府杀之,未尝不是一桩快事。讲到拿政府几个赏银,也是分所应得。因政府银子,都由搜刮民脂民膏而来,还之吾民,终比一班贪得无厌的官僚填入腰包好些,你道是不是?”
运同听他侃侃而谈,不像假意,心中暗喜,就想将自己的宗旨告诉他听,再一想适才因恐他忠于同党,故拟运动他入我牢笼,现在他既有心卖党,我落得退一步,让他自己就我范围,料他日后便不敢反汗,也不敢在外泄露口风了。主意既定,故意向仪芙摇手道:“说话放轻些。你我多年朋友交好,说说原没要紧,倘给别的同志听见了,你原是一句戏言,他们倒当你真话,回去告诉别人,于你岂不大有关系。”
仪芙也因自己说话冲口而出,没顾及前后,被运同点醒,心中不胜惶急。四下看了一看,低声道:“幸亏没人在此。党中同志,我熟识的居多。那边坐的尽是闲人,料无妨碍。适才我讲的话,果是戏言,实在政府更为可恶。与其出力帮政府,倒不如出力帮党人了。”说明眼望着运同,等他回话。惶恐之状,溢于辞色。运同知他有意搪塞,微微笑了一笑道:“戏言也罢,不过你说的却是真话。党中委实犯着这桩毛病,那一天我有个朋友,也曾和我谈起这篇道理,说也可笑,他还当我是老革命党,劝我投侦探,捉了党人,均分赏银。我因残害同志,心有不忍,没有答应。其实就使我答应了他,也没甚用处。因我于党中人并不甚熟,见面不相识,拿谁去领赏呢!”
仪芙听说,低下头呆呆不语。运同又道:“倘我有你那般资格,当时或者肯答应,亦未可知。”仪芙摇头道:“卫先生,我说你为人太固执了。这件事理该答应的,答应了也有几层好处。如你热心党务,何妨借此探刺侦探的机谋,报告党中,预为准备。如你也抱着适才我说的那片意思,无妨雇一个熟悉党中内容的人,作为眼线,得了党银,拆几份给他,岂不两便。”运同笑道:“倒被你埋怨得一些不错。但要这样一个眼线,也大大的不容易。”仪芙道:“那有何难。老实说,你若肯做侦探,我就愿意助你一臂。因这桩事并非于我党有甚不利,实在党中暴烈分子太多,我们只消存一条除暴安良的宗旨,去其暴烈,留其优秀,将来正可使我党根基永固,立于不败之地,何尝不是桩功德。所惜机会已过,只恐侦探已有人承充,轮你我不着罢了。”
运同道:“这倒不妨。侦探原无定额,就是自己不做侦探,若将党人踪迹报告了政府侦探,助他们设法捉获之后,赏银仍得均分。我那朋友,他自己本是侦探,我们也不须另找别路。不过他们办事很为谨慎,必须先捉几个进见,他才能相信我们真心助他,不然他还疑心我们做奸细,先把我们抓了进去,那时赏银不得到手,反被别人得了赏去,如何使得。”
仪芙道:“这也是他们慎重之意。若说先抓几个党人,也并不很难。我那同住的三人,极其可恨,他们在先和我合借房屋的时候,说明四个人均派房饭费。第一个月,果然如约。到第二三月,他们都不名一钱,房东因我是原经手,找我一个人说话,我只可四路借债,替他们还钱,问他们要时,他们都说没有。赶他们动身,他们反说彼此同志,理应帮助,我委实无法摆布,若将他们送往制造局去枪毙了,倒也干净,落几两赏银,只可算政府代他还债而已。”
运同拍手笑道:“好有趣的譬方。不过要捉他们,也是一桩很周折的事。因这里乃是法界,必须先动公事,给领事签了字,然后可以下手。这样一耽搁工夫很大,若被他们得了消悉,预先逃走,那时岂非劳而无功吗!”仪芙摇头道:“你说的话笨极了。作这种事怎能刻舟求剑,只须设法哄他们出了租界,抓进去就是,还要动甚公事。”
运同未尝不知诱捕一法,但他始终不肯将陷害党人方法,由自己口中吐露,因恐仪芙日后反噬,故有意将说话诱他入彀。今见仪芙讲的话,愈说愈斗笋,心中好生欢喜。又问仪芙用何方法,可以哄他们离开租界。仪芙道:“这个容易。他们现在都穷极无聊,天天盼望着党首由外国汇银子前来,重设机关,再图大举。你可冒充党首的代表,写封信给我,说奉派来申,筹备一切,惟与同志诸君多未谋面,甚为怅憾。请于某日代邀同志数位,至某处西餐,藉图良晤,共策进行云云。具名不妨假造一个,约的地方,必须英法二租界,华界他们决不肯去。到那时你须要装得像,还得备一部轿式汽车,玻璃窗内,须有卷篷,先到大菜馆中等候。我故意同他们迟一些儿来,你见了我,抱怨我来得太迟,说肚子饿慌了,先弄些酒菜来果腹再讲。他们都已多时没吃大菜,听有吃喝,一定十分高兴,决没工夫再同你讲闲话。不然盘驳起来,恐你露出马脚,反为不美。他三人都很贪杯,但酒量极窄,你只消每人灌他两杯白兰地,就够他们受用了。吃罢大菜,你说这里耳目众多,不便讲话,现在新设的事务所,地址很为幽静,不如到那边去谈谈。我问你事务所在那里?你说到后自知,此间有耳属坦,恐有未便。那么大家就坐上汽车,你又说路上恐有熟人看见,教我把卷篷拉下,他们酒醉糊涂,决不疑心。你预先可约定侦探在华界埋伏,并叮嘱汽车夫,等我们一上车,就开往华界,到侦探埋伏的所在,假充机器损坏,停车修理。我等下车观看,侦探上前盘问,当面不妨将我五人一并捉住,分别禁押,背后再将你我释放。在他三人面前,只说你我二人供认乱党,都已枪毙,这样一来,教他三人虽死也不明白是你我将他卖掉的。”
运同大喜称妙,说事不宜迟,我今夜就照你的话预备。晚间发信,大约明天饭前可以到你那里,准定明夜在四马路大菜馆再见罢。仪芙应声知道。运同辞了仪芙,回至侦探部向星干说知。星干亦甚欢喜,当即教人整备汽车,明晚应用。运同又在侦探部写了一封信,照仪芙的说话,原套原写上发出。回家得意无比,严氏见了他说:“你拿一面镜子照照,面上这许多灰尘,还不掸掸干净。”
运同因一时没处找镜子,便在玻璃窗上一照,果然不错,因他日中站在马路上徘徊,被太阳晒出汗来,又被汽车马车来往,路上尘埃飞扬,有些在他面孔上打了公馆,故他一张金橘色面皮上,已变成松花彩蛋般颜色。运同忙扯一条手巾擦脸,不意这条手巾是干的,干对干,擦不干净。运同懈于打水,便吐一口吐沫,润湿了手巾,将脸干揩抹一过。再对玻璃窗看看,面上虽已洁净,惜乎身穿的是件竹布长衫,明夜坐汽车,未免不合身份。仪芙曾教他打扮得漂亮些,但他衣服都已入了长生库内,虽欲漂亮,无奈衣服不由他做主,明夜见不得人,如何是好?若要赎他出来,一套纺绸长衫纱马褂,共当六块钱,还有明天请他们吃一顿大菜,也须花十块钱左右,这都是本钱,不能不用。自己身畔本有用剩的两块钱,已被仪芙借去,现在已不名一钱。意欲向稽查处支领薪水,又恐星干因他还未捉到党人,不肯答应,未免坍台,迟早只有一日,何必太性急了,自讨没趣。除此惟有汪晰子处,还可通融借贷。当夜他吃过晚饭,便去找晰子借钱。晰子因革命一役,损失过多,意欲在家常一切开销上省他出来。他家平常日用四百文,如今减为二百文。原买火油六十文,如今减为三十文。还有别的开销,统共每天节省四百文,每月约可省出十元。一年一百廿元。千金损失,十年就可补偿。晰翁预算如此,家中一班人都受苦不堪,天天吃些素菜,夜间因灯油问题,又不能不早些安睡。运同去时,晰子将次上床,听有人叩门,心中颇为不悦,咕哝道:“火油快完了,还有谁到此来?明儿又不是没日子过的,偏偏半夜里赶来则甚?”一边懒洋洋出来开了门,见是运同,惊道:“老卫何来?”
运同笑说没事,走到里面。晰子又问他夤夜到此,可有甚事?运同仍说没事。晰子暗暗着急:想你这样没事没事的缠下去,火油将次点完,若要添油未免溢出我预算之外。正要催他快说,运同已先开口道:“晰翁这几天为甚不出去走走,我已有多天没见你了。”晰子道:“没事自然不出去。你今儿到这里来,岂为了多时没见我来望我,或者有别的事故呢?”运同笑道:“固然为望你而来,不过还带着一桩小小私事。晰翁现在可有二十块钱?我因明天有桩急用,想问你调一调头,大约三四天工夫,就可还你了。”晰子不等说完,已把脑袋连摇不休道:“不瞒你说,我现在一个钱没有。只因搬一搬场,再加房屋被灾,免不得要从新盖造,你也晓得我损失不资,目今那里还有钱借得出呢。”他话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运同不能相信,不过运同从前曾借过他数十块钱,尚未归还,前账未清,又开尊口,他想我刮尽刮绝,刮了一个多月,省下十几块钱,被你二十元一借,我这许多时辛苦,岂非白吃了吗。故一开口就将他回绝,不意运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说:“晰翁府上,决不致少这二十块钱,我实因有桩急用,隔三四天便有款子到手,那时准定连前账一并还你便了。”
晰子一想,你休得用工夫了,你借了钱,那里肯还,我也不望你还那前账,后账我也决不借给你,故仍摇摇头道:“说也不信,我实在没钱。别人都当我钱多得什么似的,其实铜钱虽有几个,却是我女婿传给我女儿的,我为父的岂能动他分毫,有时不过代她管管账,帮她跑跑腿而已,请你向别人调头罢。如你一定要认着我借钱,我只可脱衣服给你当了。”运同被他这般一说,不觉面红过耳,暗道:“阿哟,你不肯借钱也罢,何必说出这种话来,令人难堪。”当即拂袖而出,一路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运同回到家中,愈想愈觉晰子为人可恶。用得着我时,极力将人抬举,用不着我时,连问他借二十块钱都不肯答应,从前若非我替他想出犒军的法子来,料他此时还不知躲在何处,怎有这般舒服,在坡内安居乐业,还想造新房子居住,好在我现已作了侦探,无论如何,他终有附乱关系,只须得当儿挑他一个眼,极少敲他二千元竹杠,教他知道不肯借二十块钱的报应。过了一夜,运同的二十元本钱,仍无可设法,只得到侦探部向星干商量。星干笑道:“这个你何不早说。”随即开了抽屉,点了三十五块钱钞票,交给运同道:“这是你上月薪水三十五两银子,此间照衣庄新例,每两一元,你索性都拿了去,免得付账周折。这里还有张五十两银子的收条,你签个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