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15 页/共 56 页

义和笑道:“怎说不认得你,我一辈子忘你不了。”熙凤抿着嘴一笑道:“休讲肉麻话罢,我看你这人,是一定没有良心的。”义和急了,便要赌咒,熙凤慌忙按住他的嘴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笑话,你缘何认起真来。”义和也不禁笑了,坐了一回,义和笑问熙凤:“这里住夜是什么规矩?”熙凤笑着把右手食指在义和额角上,点了一下道:“你这小滑头,不怀好意。人家做了百十个花头,我还没肯陪他睡,住夜两字,你今生休想罢。”义和听了,颇为失望。熙凤见他满面孔不快活神气,心中十分怜惜,低声说道:“我且问你,可是真心爱我吗?”义和闻说,又赌神罚咒道:“是心肝五藏里发出来的爱情,并没丝毫假借。所恨力不从心,否则早把你请到。”义和说到这里,觉得底下几个字,讲出来有点难以为情,只可半途而废。幸得熙凤并不追问,只说:“你既然这般爱我,须知我也未尝不爱你。只因这里是生意上,没做花头的客人,照例不能住夜。纵然我愿意留你,那班做手们未必肯答应我。”义和道:“住了。你难道还是讨人身体么?”熙凤道:“身体固然是自家身体,但做手们帮我掮着账,我有些事在势不能不让他们几分。不过我却有一个法儿。”一面附耳向义和道:“如此如此,他们就管我不得了。”   义和大喜。次日便到六马路一带,留心观看,见仁寿里有一家门口,贴着楼面召租的字条,进去一问,恰巧这家楼上,本来也有人借作小房子用的,因欠租多月,丢下床帐台凳不来了,所以倒是一间现成卧房。那二房东住在楼下,只有夫妻两口,烟瘾很大。他家所住的本是间一上一下的洋式房子,烟铺便搁在客堂内。客堂背后,就是上楼的扶梯。扶梯后面,乃是灶间。楼面统间出租与人,他们自己,并无房间,大约就在烟铺上过日子的。义和见楼下甚为龌龊,楼上却十分干净,便问他们房租多少?他们并不多索,连家伙只要十块钱一月,如若不用下人,他们可以代为收拾,扫地揩灯,用他们的火油,每月外加两元。义和当夜向熙凤说知,熙凤亦甚欢喜。但义和还没有每月出十二块房钱的力量,因此熙凤替他轮流挨出,一年之中,每人出六个月。自此熙凤院中无客之夜,常与义和在小房子相见。光阴迅速,已是一载有余,两人的交情更为胶漆。依义和的意思,便要熙凤不必再操皮肉生涯,嫁了他安分度日。熙凤心中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只因自己还有一千多块钱的亏空,意欲在生意中赚他出来,还了亏空,再积几个钱好过日子。怎奈院中开销浩大,生意又没起色,所以两下里都不能如愿,反把这好姻缘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这天熙凤到了仁寿里,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内,便有一股烟气,向鼻管中直钻进去。却见那二房东夫妇,面对面睡在烟铺上,女的已沉沉睡熟,一颗脑袋滑倒枕头底下,鼻子搁在烟盘边上。在她鼻孔下面,积着一堆烟灰,呼吃时,烟灰在她鼻孔中钻进钻出,很是好看。男的也将次睡着,口中衔着一枝香烟,却还燃着火,不过已挂在嘴唇皮上,差不多就要落下来了。那香烟头上的火,离他女人发髻,不到一分路程。再下一分,便要替他女的火化青丝了。里面只点得一盏烟灯,别无灯火,由外面电灯光下进来,眼前颇觉黑暗。熙凤随手带上门,砰的一声,把男的惊醒,一挣眼见了熙凤说:“喔,大小姐来了,楼上卞少爷等你半天咧。”   他说话时,不妨嘴唇上还挂着一枝香烟,开口动了一动,那香烟顿时宣告独立,与他嘴唇脱离关系,落下去正坠在他女的头发上,头发是滑的,香烟是圆的,一滚便滚到颈项里面,烟头上的火,在她皮肤上一烫,烫得她啊哟一声,醒了转来,伸手一摸,摸出一枝香烟,便骂她丈夫为甚么烫我,那男的慌忙赔罪说:并非有心,一面伸手问她要烟,那女的虽然不骂,却也不肯还他,就把那枝香烟衔在自己口内,连根吃尽,以报一烫之仇。这时候熙凤已到楼上,义和问她今儿怎的这般忙,此时才来,累人等得很不耐烦。熙凤道:“忙什么,又是那个断命诸窦山,缠不清楚,只做得一个花头,闹到这时候才走,真是惹气得很。”义和皱眉道:“教你不要再理他了,你为甚还要教他做花头呢?”   熙凤道:“谁愿意理他,不过他自己要做花头,教我也是没法。虽然丢了些工夫,究竟他送些钱给我,未见得赔些钱给他。况且这人虽然讨厌,用钱却还靠得住横竖我们堂子中人,待人亲热,都是假的,他们认作窝心,正是着迷之处,我也正可刮他些钱,为将来你我过活之地,你还有甚不愿意呢!”义和一笑,又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倪老儿,更靠得住,这节还做你吗?”熙凤笑道:“这人我焉肯脱手,果然比诸窦山好得多,而且人亦知趣。不过年纪太老了,将来我们还大有用得着他之处呢。”两个人谈了一会,解衣入帏。一宵易过,次日,义和因要到洋行中去写字,清晨就走,熙凤睡到午后时分,才起身雇车径到清和坊,那时娘姨已将什物安排停当,熙凤看了一看,见有不合意处,又唤他们重复布置。忙了一阵,才安排吃饭。吃罢了,梳洗完毕,已有三四点钟。不多时,伯和来了。熙凤带他前后观看一番,伯和没口的称赞说:“比那边好得多。”   又问他今夜有几人做花头?熙凤叹道:“那有几人,目今时势,堂子饭越吃越难了,我那班客人中,惟有你倪老爷,可算得真是个客人,余者都是浮而不实,遇着要紧时候,请他们绷绷场面,真比登天还难。今夜若没你倪老爷,替我绷这个场面,可不要冷冰冰的进场,给同院姊妹们笑杀么!实不相瞒一句话,今年端午节,我本来不打算再吃这碗饭了。只为债务累人,身子束缚住了,不能摆脱,从良呢?客人看中我,我又看不上他。我看中的客人,他又没意思娶我,真教人无可奈何呢。”说到这里,寿伯、仪芙等一班人来了,不便再讲。伯和慌忙招待他们坐下,这班客人,大都民党分子,所谓青年英俊,兼之这时候,正当国民党用事之秋,不论官商学界,无不以挂名党籍为荣,所以这班人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对于伯和,却还投契,因伯和为人,土头土脑,此时虽然也算得一个嫖客,在先初入妓院时很有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往往闹出笑话,他们都当他一个玩物,因此并不搭出民党架子。这天又不免同他倪伯伯长,倪伯伯短,取笑了一会,才随意入座。酒过数巡,忽听得外面相帮的,高叫阿珠姐有客。熙凤的大姐阿珠,慌忙撩门帘出去,将来客引到后房间坐下。那人问他先生呢?阿珠回说在前房。那人坐了一会,见熙凤仍不进来,心中颇不耐烦,教阿珠出去看看,得空请她进来一趟。阿珠走到外面,向熙凤附耳说了。熙凤不悦道:“理他呢!你去陪他坐一会罢。对他说,我陪着客人,走不开身,只可对他不住了。”   阿珠进去,寿伯忙问熙凤是那一个?熙凤道:“还有谁,就是那个诸窦山了。”伯和变色道:“又是他么?你可不许再去理他了。”熙凤道:“自然不去理他,你没听见适才我对阿珠说的话吗?”伯和大喜,捏着熙凤玉掌,连说好孩子。不意他心中一快活,那股喜气,蓬蓬勃勃,发到四肢上,双手用劲一捏,捏得熙凤玉掌生疼,呀呀嚷痛。伯和慌忙松了手,一面替她搓着,一面问她捏痛了没有?众人见了,一齐大笑。这笑声直传进后房诸窦山耳内,他因阿珠去而复回,熙凤并不进来,反说陪着客人,不能脱身,心中不胜气愤,暗想我昨儿还摆过一台酒,今儿她有了别的做花头客人,就不把我放在眼内,岂不可恶。而且昨夜我吃酒时,不是也有打茶围的客来,她也曾进去陪了半天,缘何今儿我来打茶围,她连进来敷衍都不敷衍一声。照此看来,明明把我诸大少爷,当作猪头三看待了。想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笑声,似乎笑他真是个猪头三。窦山听了,更觉火冒。忽见阿珠坐在旁边,生得滚圆一个脸儿,皮肤白中泛红,绝嫩的粉鼻,两道柳眉,一双杏眼,真不愧是个冶叶。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单嫖先生,也有嫖大姐的。熙凤虽不来陪我,但这阿珠还生得不差,我何不同她玩玩,也可聊破寂寞。当下将坐椅向这边略移一移,身子贴紧阿珠,伸出臂来,围着阿珠粉颈,贼忒嘻嘻的,在阿珠粉面上连嗅几嗅。阿珠慌忙用力将他推开,怒道:“诸大少怎么这样不老成的?”   窦山不管她动怒不动怒,嘻皮笑脸,张开两臂,还要搂她,吓得阿珠站起身,飞步逃到前房去了。窦山独守空房,等等阿珠也不进来,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走进房内,瘪着嘴,叫了声诸大少,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大约算是代替阿珠来陪他的。窦山此时气上加气,再也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朝外便走。那老妈子也不起身相送,冷冷的说了声诸大少慢请。窦山走到外面,越想越气,当夜便去找寻他一个姓毛的朋友,名唤毛式贵,告诉他这件事。式贵听了,也不免代他不平说:“这种妓女,实在可恶。此时太夜深了,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大大将她侮辱一顿,以出心头之气。”   次日吃罢晚饭,两个人同到熙凤院中。这天恰值他院中没人报效,熙凤出局去了。窦山和式贵二人,大模大样,在大房间坐下。娘姨大姐见了窦山,都是冷冷的,不甚同他交谈。式贵见此情形,不禁无名火发,故意把衣袖将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带,茶杯向下一落,的一声,跌得粉碎。不意杯中还有余茶,溅了他和窦山一脚。他二人都是宁波人,最忌的是茶水溅在身上。因系自己碰下去的,却也不能怨什么人。式贵暗暗懊丧,心想今儿有些出兵不利。娘姨忙把碎茶杯扫干净了。熙凤回来,见了窦山,也不招呼,只对他点了点头。式贵冷笑一听,说:“好大样的倌人。”   熙凤听说,对式贵横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会他。开了玻璃衣橱,把金水烟筒放进里面。式贵此时,正拿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吸烟,见她不把金水烟筒敬客,明明是瞧不起他们,不觉心中大怒道:“岂有此理,方才金水烟筒带出去了,不能怪你。此时既带了回来,为甚不请我们吹一筒,谁要吹你这个铜的!”说时便把手中那只水烟筒,向熙凤头上飞来。幸得熙凤关橱门时,身子别转,未被击中,却将衣橱上镶的一块车边玻璃,打得四分五裂。熙凤惊得倒退几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高叫相帮的喊巡捕。式贵见势头不对,一溜烟走了。窦山还端坐不动,巡捕到来,不由分说,将他带入捕房过夜。次日解公堂询明打坏物件属实,着令如数赔偿,还要罚洋三十元充公,无洋改押一月。窦山这一遭,共化了五六十块洋钱,连呼晦气。正是:好争闲气原非福,不惹灾星也破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六回假从良莲子侬心真浴桃花人面   伯和得悉熙凤院中出了这件事,即忙亲去慰问。熙凤乘间向他谈起,不幸身为女子,坠落烟花,无论什么人都可欺侮,倘使我作了良家妇女,究竟有个依靠,就有人替我出头,也不致被人欺负了。那诸窦山这回虽然失了面子,但冤家愈结愈深,将来一定还要来寻我的事。他自己不来,或者串出别人,我这里并不是良家闺阁,焉能禁绝人来,就使提防,也防不到这许多,倘若他三番五次缠扰不已,教我如何过日子呢。这时,眼圈儿一红。伯和忙道:“你休得害怕,将来如果诸窦山再来惹你,我可以替你出常我虽然没甚势力,我侄儿倪俊人却很有手势,包你将他办一个重重罪名,你放心大胆便了。”熙凤道:“倪老爷的盛情,真教人感激不荆不过你只能帮我一时,不能帮我一世。因你是暂时住在上海,不久就要回去的。他却是长住上海的人,若等你动身之后,再来欺我,那时更有谁人肯替我出场呢?”伯和道:“那也不妨。俊人本来成家立业在上海,只消我临走的时候,去叮嘱他一声,日后如有诸窦山欺你,你去通知他,他自能替你出场的。”   熙凤道:“虽然如此,但上海嫖客中和诸窦山一般的人,也不止一个,我焉能一一去请俊人老爷,替我出常况俊人老爷,虽然是你的令侄,与我并无交情,怎能时时劳他,而且他是体面之人,未必见得肯替一个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场,那时你又走了,教我再找谁去?那一天你没有看见呢,这诸窦山的朋友,把一只水烟筒掷我的头,幸亏我避得快,只打破衣橱上的玻璃,若被他丢中,怕不要脑浆迸出吗!那夜这条性命真是拾得的,我想想吃了这碗饭,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拚,所以我已怨尽怨绝,决计不再做这个营生了。往年也有几个客人,要娶我回去。我因见他们并不能真心体贴妇人,故都一口回绝。近来我虽然自己看中了一个客人,这位客人果然能体贴妇人,而且年纪也高了,处处都有把握,不比一班少年,轻浮草率,爱的时候,花好稻好。不爱的时候,一些不好。若得嫁了那个客人,真可以厮守一辈子。无如我虽有心,他却无意。常言姻缘本是前生定,大约不能勉强的,我从今以后,只可死了这条心,无论何人,只要愿意娶我,我不得不跟着他走,但求早一日脱离苦海,便可早一日保住这条性命。不过我要嫁那个客人未能如愿,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不能抱怨别人,只能抱怨自己罢了。”口中说着,眼眶中流下泪来。伯和劝她休得悲伤,又道:“方才你说的那客人是谁,可以把名字告诉我,让我去劝劝他吗?”   熙凤道:“这人的名字,我永远不说,请倪老爷自己猜罢。”伯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不过我也不管你说的是谁,但我自己还有一件心事,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你也是聪明人,请你休得笑我,也休得怪我。只因我在湖南动身的时候,共带来二千块洋钱,原想在上海盘桓一两个月,除却花费之外,买些货色,带回自己铺子里去卖的。不意见你之后,心中舍不得离你,所以耽搁至今,已有半年有余。俊人屡次劝我回去,我没肯听他。这二千洋钱中,已用去房饭钱和应酬开销约共六百左右,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谱。讲到我的家世,你大约还未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已经娶媳,女儿也都出阁。我老妻亡故多年,并未续娶,故我当日听你有从良之意,未尝不想娶你。只因内中有两层难处。第一层,上海地方,娶一个时髦妓女,听说至少要三四千金,我姓倪的,并非没有这个力量,只恨所带不多,若写信回家去汇,岂不被儿子疑心,若向俊人挪借,又难免给亲戚笑话,这是铜钱上的难处。第二层,我不能常住上海,不久要回湖南,这是你也知道的,但内地没一处及得上海适意,吃口既没上海好,游玩的地方,又没上海多,我在这里住得几个月,已愁回家去难过,若娶了你,你是在上海住惯的人,焉能熬得过这清苦日子,这又是地方上的难处。有此两层为难,所以我虽存着这条心,却不敢同你道及。一则怕你见怪,二则怕你见笑。还有年纪上边,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罢。”   熙凤叹道:“唉,倪老爷,你还要说甚年老年青,我方才不曾对你说过吗,少年人心思最活,好的时候,比什么都好。一到后来生厌了,便半文不值,这班人怎能同他过一生一世的日子。所以别人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我的心思,却和别人两样,一不爱俊俏,二不爱钱钞,只求一个人老成持重,能始终如一,可以厮守一辈子的,于愿已足。老实对你说了罢,我方才所说那个客人,不是张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倪老爷。”伯和听了,嘻开一张嘴,哈哈大笑道:“我原想你那里来这样相巧的客人呢,又是什么能体贴妇人,年纪已高了,处处有把握,这些说话,很像说的是我,不过我却不敢承认,怕的认错了,给你笑话。不过你既有这条心,为甚不早些对我说呢?须知我也并非无意娶你,只因内中还有两件难处,适才已告诉你了,你也可原谅我咧。”   熙凤道:“你未免太多心了。这两件事,照我看来,一些都不难,可惜你早没同我谈起,否则我譬解给你听了。第一件,你说洋钱带得少。上海娶一个红倌人,至少三四千多,这句话果然有的,但早倌人也有几等。一班有父兄的,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杠,才肯脱手。市面上站得出的,三四千金还恐不够,说不定要一万八千身价,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最为累赘。但我乃是自家身体,愿意嫁人,第一件身价可以免得,而且我又不比得别人,东拖西欠,只有做手处替我垫的千把洋钱账头,过节以来,没多少酒账,加上喜封开销,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够。第二件,你说地方不便,我虽然是个妓女,也知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湖南地方又不是无人荒岛,别人过得日子,难道我就过不得日子。况且我久坠风尘,备尝艰苦,三更半夜,不论起风下雨,有人叫局,不能不去,若得过安逸日子,还要拣什么地方。你若有心娶我,莫说带我到湖南,就使远适外国,我也无不愿意。你以为这两件都是难事,岂不大误。还有一层,你若怕钱不够用,好在我自己有几件首饰物件,尚值数百块钱。到了那个时候,人已是你的人了,首饰物件,更不消说得,何妨变价贴补,将来要用时,可以再置。我想你现今既存着一千四百洋钱,除了一千二百,还余二百块钱,我们只消一满月就回到湖南去,决不致有不够之虑。这句话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伯和听她原原本本,说得入情入理,心中暗暗叹服,深恨自己见不及此,耽误了好事。后来又听她说愿将首饰物件,变价贴补,不由得万分惊异,暗想熙凤乃是一个妓女,不料她能知大体,居然肯把自己首饰,贴补与我,虽然只得一句说话,已可见她倾心向我,立志从良,当年卖油郎独占花魁,也不过如此,不道我倪伯和,亲身遇见这般人物,可见得青楼中人,未必个个无义的了。想到这里,满心欢喜,便问熙凤道:“这些说话,都是真的么?”熙凤对伯和横了一眼道;“这是什么话!可以哄你,你们男人说说不打紧,我们做女子的,却是终身大事呢。”伯和听了,更为得意,因说:“照此说来,果然很好。但我现在还住在客栈内,倘若娶你,一定要暂时租一所房子,方可热闹热闹,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不是一两日间就可完毕的事。”   熙凤接口道:“我也没甚料理,只消你的钱一到,我把那些账头还清,马上就可跟着你走,而且这件事,宜快不宜迟,迟了给外间传扬开来,既不甚好听,还怕那诸窦山半路上出我们的花样,那也不可不防。讲到房子,虽然不可不租,但上海租房子,是极容易的事,何消一两天工夫,已可办得舒舒齐齐,况且我在这里度日如年,巴不得早一日脱离苦海。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你自己不想想,肯把自家的人,给别人欺侮吗?”伯和连连称是。熙凤又问几时可以娶她,伯和想了一想,说:“日子还得个算命先生拣拣,总在十天之内,可以实行娶你。明天晚上,我一准送一千二百块钱过来,给你先行开销账头便了。”   熙凤心中暗喜。伯和回到栈中,越想越觉得意。因没人同他谈论,就把从人唤到跟前,对他说王熙凤相貌如何好,人品如何好,又知大体,又有情义,滔滔不绝的讲了多时,从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含糊答应着,服侍他睡了。次日,寿伯又来寻他。伯和便把熙凤愿意嫁他等情,从头至尾,向寿伯说知。寿伯起初还窃笑伯和着了熙凤的迷汤,后来听到熙凤不要身价,还愿意把首饰物件贴补不足,也不免暗自诧异,心想这件事,很有些像戏文中做出来的一般,不料伯和这样一副头脑,竟得有此奇遇,真可谓出人意外,我却不可不成全他们这段姻缘。当下没口赞成,又向伯和道贺。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提起要租房子,寿伯道:“老伯横竖只有一个月的耽搁,也犯不着另租房子,如嫌旅馆不便,好在我朋友谈国魂家,宅子很大,而且就在后马路,往年未光复时,有些同志到上海来,都在他家托足,因此床账器具也现成的,不如暂借他家办事,也可少却许多开消。”   伯和大喜说:“只恐姓谈的不肯。”寿伯道:“决无不肯之理。国魂这人最爱结交朋友,况他又不是不认得你的。这件事,包在小侄身上便了。”伯和不胜欢喜,当下带了一千二百洋钱,送到熙凤院中。熙凤收了,又与伯和谈论嫁娶各项应办之事。这夜有人叫局,一概未去,与伯和二人,直谈到十二点半钟才罢。熙凤待伯和回转栈房,自己也收拾收拾,径到仁寿里小房子内,见了义和,劈头一句,便告诉他我要嫁人了,义和猛吃一惊,问他嫁谁?熙凤道:“就是那个倪伯和。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钱,十天之内,便要除牌子,待满月后,我与他一同回湖南去。你我二人的缘分,只可就此了结咧。”义和闻言,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立多进,才说出一句:“这句话当真吗?”凤熙道:“谁来哄你。”   义和听了,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哭道:“你当初不曾答应嫁我么?为何忽然又要嫁起别人来?我又没待错你,只恨我没有钱,不能替你还债,你自己曾说慢慢的积起钱来,还清了债,就可嫁我,缘何平空变卦?我自认识你以来,从未结识第二三个妇人,也算对得住你的了,你怎样这般狠心,丢了我去嫁别人呢?”口中说着,把双手抱着头,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熙凤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又是怜惜,一把将他拉起,笑道:“你这孩子可要脸么?动不动就哭了,快住了哭,我还有要紧话,同你讲呢。”义和不从,只是痛哭。楼下二房东夫妇,正吸烟吸在兴头上,听得楼上哭声,疑惑他二人淘气,即忙放下烟枪,眼望着楼板,劝道:“你们两口子省省罢,年纪轻轻,为什么喜欢淘气,须知大家都为着要好,才聚在一起,几天工夫住一夜,也不是容易的事。试看我们老夫妻两个,天天睡在一起吸烟,从不曾多过一句说话。何况你们难得相会,我劝你们早些安安稳稳的睡罢,休要气气恼恼咧。”   熙凤听了,禁不住要笑,高声答道:“多谢你们二位,我们俩并没淘气,原是闹着玩的。”一面对义和道:“你还要哭么?被楼下都听见了,明儿走出去不丢脸吗?”义和才不敢哭,但心中仍觉十分悲楚。熙凤笑着,一手搭在义和肩头上道:“你这人真正痴了。试想我岂有放着年少的不嫁,反去嫁一个老头子的道理。你可记得我那天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这倪老儿,我们将来大有用得着他之处,这一遭便是用他之处了。皆因我现在还欠到一千多元钱债,要靠生意上赚出来还呢,年来生意又坏,不知要多少时候,才了得清楚。你又常嬲着早些嫁你,不必再做生意。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浴一法,可以了清债务。现在我嫁倪伯和,就是浴之法,教他拿出钱来,替我还清了债,我到了他家,再想法儿出来,那时债已还清,便可现现成成嫁你了。人家用尽心机,都为着你,你反同人瞎闹,岂不是痴了么!”义和闻言,不禁转悲为喜道:“这句话你不是哄我罢?”熙凤冷笑道:“哄你的,你再哭罢。”义和笑道:“我不信你竟会哄我?”熙凤带笑抹他的脸道:“羞也不羞?眼泪还挂在脸上,亏你笑得出呢!”   义和笑着,揩干了眼泪。熙凤又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嫁了伯和之候,暂时不能出来和你相见,但至多不过一两个月,你须要耐心等着我,若有机会,自然教人与你通信,慢慢的设法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和你厮守一辈子了。”义和听说要一两个月不能见面,又嬲着不依。熙凤再三用好言安慰,义和才委屈从命。这边熙凤巧为安排,那边伯和也大费踌躇。他想熙凤既已娶定了,房子有寿伯担承,料想也可算数。但俊人一方面,还是告诉他的好呢,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如若告诉了他,只恐被他笑我不老成。倘若瞒着他,又恐他事后知道了动气。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妙。次日,特地差人将俊人请到孟渊旅社,把自己要娶熙凤等情,大略告诉了他,向他取个进止。俊人本是好事者流,自知伯和心爱熙凤,未便梗阻他们好事,也就极口赞成。恰巧寿伯来回复伯和房子的事,国魂业已答应,伯和大喜,拖了俊人,三个人同去观看。这谈国魂本是旧家子弟,父亲早故,遗有寡母在堂,与一个未出阁的弱妹,住着五上五下的宅子,余屋很多。伯和看中了左厢一间,俊人说太大了,家伙须要摆得多些才好看。国魂道:“家伙楼上多着呢,只须倪老伯看定那一间,我们可以代为布置。三天内,包给你一间称意的新房间便了。”   伯和大喜,称谢出来,又到大马路找瞎子莫见光择日。见光捏指一算说:“大后天五月二十三日,申酉时吉日良辰,宜于婚娶。”伯和即忙亲去通知熙凤。第二天,便把牌子除了。所有一切喜封开销,都由熙凤在一千二百元内支派,伯和并不管账。只等到二十三这天,黄昏时分,打发两名喜娘,坐着马车,将熙凤接到谈家。大厅上摆下香案,熙凤照例,叩了四个头。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将她引入新房。伯和红光满面,喜气融融。俊人又替他邀了如海、文锦、伯宣等一班人,同来道贺,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吃罢酒,寿伯的朋友尤仪芙、李美良等,发起闹新房,拖着伯和,蜂拥进房。伯和知道这班人最爱玩笑,深恐又要与他恶作剧,心中颇为着慌。幸得仪芙、美良等,一进新房,见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在旁,彼此俱存着醉翁之意,并不注重在伯和身上。伯和乘间溜到厅上,与俊人闲谈,告诉他满月后,便要带着熙凤回湖南去。俊人也劝他早作归计,以免家中悬望。而且上海开销甚大,单身一人,不妨暂住客寓,如今娶了姨太太,暂时原可在国魂这里耽搁,如欲长住下去,非得另租公馆不可。一租公馆,免不得要用人、伙食一切开销,每月至少一二百金。上海一月之费,在湖南足供一年而有余。故小侄的意思,还请叔父早回为妙。而且纳妾不比娶亲,尽可随时动身,不必限定满月,叔父以为如何?伯和听了,深以为然,连连称是。当夜客人散后,伯和回到房中,熙凤含笑抬身,叫了声老爷,伯和见两个喜娘,还坐着未走,随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歇歇了。”   喜娘闻言,一笑出去。伯和便问熙凤:“方才可被仪芙等闹昏了?”熙凤笑道:“他们并没闹我,只赶着谈小姐取笑。后来幸得谈小姐避了进去,他们才借找你为由,一去不来。否则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伯和道:“近来一班吃喜酒闹新房的,往往丢了新娘不闹,反闹那年青美貌的女客,这件事最为恶习。在闹者固属取快一时,其实却大损人格。因那女客也未必无戚族在旁,目睹此状,虽然不便发作,但这人的品行,已被他一览无余,将来不免遭朋友轻视,岂非因一时之娱,贻终身之羞吗!”熙凤道:“照你这般说法,是叫他们闹我了。”   伯和笑道:“这个决无此理,我不过连类偶及而已。”说着,又问她衣饰物件,可曾带来?熙凤道:“衣裳我只拿得几件应用的,其余都寄在阿珠那里。因箱笼等物,扛抬费事。而且你我一满月便要动身,我想不如临时一脚下船,免得抬来抬去,又费钱,又费照应。就是惊动人家,也十分不便的呢。”伯和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动身不必待满月后再走,早些回家,一则可以定心,二则耽搁在别人屋中,虽然做主人的殷勤相待,但我们自己,终觉过意不去。故我决计过了后天就动身咧。”   熙凤不防他这般要紧,还当他满月后动身,自己好从容布置,此时忽然变卦,真和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心中未免着急。面子上仍不动声色,附和他说:“早些回去,果然很好。只怕两三天内不及布置罢。”伯和道:“如果不及布置,不妨迟一二天。好在长江船天天有得开,不必限定期头。几时舒齐,几时动身便了。”熙凤暗喜。过了一夜,次日,阿珠到来探望熙凤,原是熙凤教她每天来替她梳头的,其实却用她暗中与义和传递消息。此时因碍着伯和在旁,不便同她多说,只略问她出来后院中之事。阿珠说:“阿金适才已来过了。花老七准大后天进场,她自己有带来的做手,我们想另包一个先生,此时还没定局呢。”说时,恰巧有人来找伯和,伯和走出房去。熙凤即忙将伯和就要动身等情,告诉了阿珠,阿珠也不免吃惊,说:“这便如何是好?就要掉枪花,这两三天内,也万万预备不及。倘若一离上海,已落在他手掌之中,休想再能脱身。你何不嬲他满了月再走,料他此时决不致不听你说话的。”   熙凤道:“这个如何使得。我在先原答应愿意跟他走的,倘若第一句说话就不从他,岂不教他生疑。我想他既然迫不及待,我也只有给脚底他看一个法儿。你回去赶怏把我自己一应物件整理整理,交给卞少爷,教他收藏好了,你和娘姨老阿姆等人,也不必再住在清和坊,分投暂躲几天,住处万不可给别人知道,每天照常到这里来梳头,休得间断,倘若老头子问及你衣箱时,你只说藏在你自己家里。若问你家住在何处?随你便造一个便了。”语犹未毕,伯和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熙凤即忙住口。伯和笑着对她说:“方才俊人差了车夫来知照我,大后天是招商局的江新轮船班头,船中卖办,是他好友,搭这条船,很有照应,问我这天可来得及动身,以便预先定一间官舱。我想大后天还有三日,而且长江轮船,又是后半夜开的,料想不致来不及预备,故已答应他,教他先给我定好房间了。你也赶紧教阿珠,将衣箱整理整理,待我开几张封条,给她带去贴好,临时直接送招商局码头便了。”   熙凤默然。伯和便要找笔墨,写封条,熙凤道:“封条当天再写罢,横竖阿珠每日要来替我梳理的。”和道:“当天写也好。我原想写的不甚好看,想必俊人那里一定有印就的封条,不如问他要几张填上,贴出去很为气概。”熙凤笑说:“这个更好了。”伯和又道:“我此时还要去找寿伯,告诉他动身有期,他如欲带什么东西给他爷娘,也可早些置办,免得临时局促了。”熙凤待伯和走后,又对阿珠说:“照此看来,他后天一定要动身的了。事不宜迟,不过太早也走不得,必须等到当天才可出挡。我想出来之后,若住在上海,未免太险,因他侄子倪俊人,很有些手势,一时决不肯罢休,务必暂时避一避锋头,再看事行事。你家不是住在苏州吗?但不知在城内,还在乡间?”   阿珠说在很落乡的地方。熙凤道:“落乡最好,你也将自己的小房子里的东西,交给二房东看管。再问一声卞少爷,洋行中可能走得开?最好告一礼拜假,准定大后天十二点半钟,到火车站等候。你饭前就来给我梳头,我向老头子要出封条,诈说要亲自去检点衣服,和你一同出来,再往火车站,会同卞少爷趁一点零五分的火车,前往苏州,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就使老头子事后发觉,料想也无处找寻我们。好在我嫁他,不曾立什么身契,又没卷逃他钱财,纵令告到当官,也不能定我的罪名。”   阿珠连声称妙。不表二人定计,再说伯和寻见寿伯,向他说知二十七夜动身,问他可有什么物件,带给他父母。寿伯本因奔走革命,多年不曾省亲,得伯和回湘之便,即忙去办了些衣料物件,托伯和带去。又另外送给伯和许多路菜。俊人亦有馈赠。伯和意欲算还国魂房饭之费,国魂非但不受,反送了伯和不少赆物。伯和到二十七那天,黎明即起,先往俊人处辞行,带回十张封条,询知熙凤有四只衣箱,随填了四张。熙凤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说:“阿哟,我那衣箱放在阿珠家里,并没下锁。他自己我固然相信得过,但他时常不在家中,若被同居的人,偷去几件,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教阿珠贴上封条,带到湖南,再查出有缺少之处,若要回上海来找阿珠理论,岂不大费周折,不如教她送到这里来,检点过了,再行贴封条,送上船去罢。”   伯和道:“你也太大意了,岂有装衣裳的箱子不下锁之理,说不定已有走失,若要车,该早些车来,此时车了来,就要车去,岂不费事。还是你自己到阿珠家去点一点,倘无缺少,就可贴上封条,令她一直送去了。”熙凤踌躇道:“阿珠家里,我自己不大认识,少停还得她陪我去呢。”一会儿阿珠来了,熙凤说明要亲自检点衣箱,再行加封。阿珠道:“姨太太亲自点一点最好,我也因这几箱衣服,堆在我家,很为担心,深恐内中或有缺少,赔偿不起。这一来,我也有个交代咧。”说着,替她梳好头,熙凤换了衣服,将封条揣在怀中,对伯和说:“我这时就去,点过了,再来。”伯和道:“此时将敲十二点钟,再过半点钟,就要开饭,何不吃过了饭再去。”   熙凤道:“我不想起还好,如今一想起,觉得很不放心,倘若不看一看明白,连饭也吃不下肚,幸得我此时腹中并不饥饿,少停开饭出来,你先吃罢。倘若我来得及赶回来,和你同吃最好。如若来不及时,我可以叫点心吃的。”伯和笑道:“你们妇人女子,往往有这种脾气。粗心的时候太粗心,细心的时候又太细心了。”照凤笑了一笑,和阿珠手挽着手,袅袅婷婷的出去。伯和忙把余剩的六张封条,填了号头,在藤箱上贴一条,考篮上贴一条,又在网篮上贴一条,还有三条,无处可贴,只得贴在行李铺盖上,打发从人吃了饭,将一切物件,先行送下船去。自己等到一点多钟,还未见熙凤回来,只得独自一个吃了饭。接着俊人、寿伯二人先后来到,都因晚间别有应酬,不能相送,此时先来送别。伯和道了谢。   二人走后,已有三点钟光景,熙凤还未来。伯和恐她一直到船上,即忙赶到码头,上船一看,见从人歪在铺盖上打盹,伯和一脚将他踏醒,问他姨太太可曾来了,从人回说未见,伯和骂他蠢才,你不该睡着,一定姨太太上船,你没招呼她,她也不曾见你,故而又走回去,亦未可知。从人不敢分辩,伯和命他留心看着,倘她来了,教她就在船上等我,不必上岸,你自己赶快回来,报我知道,我在谈家等侯。说罢,走上码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有几辆小车,送箱笼上船,但并无齐齐整整四只衣箱的。而且押车之人,也没有阿珠、熙凤在内。心想大约她去点衣服,时候太多,肚中饥饿,命阿珠先弄点心,给她吃过才回去,或者此时已到家中了。想到这里,即忙雇一部黄包车坐上,好似熙凤已在家等着他一般,性急慌忙,催他快跑。   到了谈家门口,跳下车来,钱也未及付,奔进去一问,知道姨太太仍未回来,只得没精打采的出来付了车钱,在门口站了多时。看看来往车辆,何止数千,其中竟没一个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脚酸了,又回到厅上坐了一阵,真所谓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烦,只得踮起来,从厅上踱到房中,又从房中踱到厅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内当真失了衣服,熙凤和阿珠翻脸,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吗?但打官司也有个原被告,巡捕房决不致将两造一齐押起,熙凤也该回来,给我一个信息,好让我帮她出常不过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决无打官司之理,只恐现在马路上,电车、汽车、马车,横冲直撞,他们坐着黄包车,偶一不慎,碰撞可虑,这倒是一件险事,看来她一定被撞受伤,送到仁济医院,只为伤重不能开口,所以没人给我报信。一念及此,仿佛熙凤真被电车撞伤,头破血淋,断臂折骨,身子一阵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车到仁济医院一查,说今天并无受伤妇女送来,伯和方始放心。重复回去一问,熙凤仍没来过。伯和真急了。国魏说:“或者她一径上了船,亦未可知。”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过,还叮嘱从人,等他一到,即速来此送信。此时从人未来,料她一定没到。”   国魂道:“这也不能说定,因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从人不必报信给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辈,孤身一人,在船上胆怯,不放那从人走开,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惧,请用了晚饭,上船去罢。”伯和听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宽心,勉强吃了半碗饭,谢了谈氏阖家,又对国魂说:“倘她来了,请你叫她立刻上船。”国魂道:“这个自然。”伯和出来雇车坐到码头上,已见从人靠在甲板栏杆旁边踮着,伯和高声问他姨太太来了不曾?从人摇摇头,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当顶门浇下一般,心窝子里冻得冰冷,上得船来,再问那从人姨太太究竟来没来?从人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来。”伯和开口就骂说:“大约你又睡着了。”从人叫屈,赌神罚咒说:“并未睡过,而且在舱面盼望多时。方才你老人家亲眼目睹,我踮在栏杆旁边么。”伯和无奈,在官舱内坐了一会,又到甲板上立一会,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买办,承俊人嘱托,上前与他招呼。伯和告诉他有个人未来,买办说:“大约就是令姨太太了。”伯和道:“正是。”买办道:“或者她因知道后半夜开船,所以来得迟些。”伯和含糊答应他道:“也许是的。”   买办又应酬了几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人又时时磕睡,伯和将他大骂泄气。买办听得清楚,即忙进来相劝。伯和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买办回说,刚敲十二点钟。再过三点钟,我们就要开船了。伯和闻言,吃惊非校暗想此时已过夜半,熙凤还不上船,大约是不能来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则决不致耽误行期,深悔自己不该惜几个车钱,没听她的说话,把衣箱车回检点,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观看。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凤和今古奇观上的杜十娘一般,藏着个百宝箱,此时露了眼,他们欺她女流,将她谋财害命。除此之外,或将她掳往别处,或将她禁锢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时我决不能丢了她走路,务必替她报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负我和她夫妇一场的情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忙对买办说:“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丢了她独自前往,不知这里的船票,能退不能?”买办听说,呆了一呆道:“照例预定官舱,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尽可商量。让我代你们把船票卖给别人便了。”   伯和千恩万谢,命从人把行李物件,重复搬上码头,雇两部黄包车装了,主仆两个,坐着径投孟渊旅社。栈中茶房,认得他们,慌忙替他把行李搬进,问他从那里来?伯和推说脱了船头,一面教从人看守房间,自己出了栈房,仍坐着来时黄包车,到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俊人。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时已同他姨太太睡了,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来,见了伯和,惊道:“叔爷为何此时还不上船?”   伯和长叹一声,将熙凤饭前同着梳头佣阿珠,同去检点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细细说了。又道别的不怕,只恐她贵重东西露了眼,被人谋财害命,或者路上被电车撞伤,最为可虑。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击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当了。无论光天化日之下,断没谋财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决不致被电车碰撞。我看她说什么检点衣服,明明是和那梳头佣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时候,不是替她还过一千多洋钱的债么?妓女假从良,骗客人替他还债,再设法出来,其名叫做浴,就是还清欠款,譬如洗脱一身腻垢之意。可惜你没留心她有此一着,这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无从寻觅的了。”伯和被他一语提醒,不觉破口叫道:“阿哟,真个被她了个浴咧。”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骗,从来荡妇最无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七回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问伯和,可晓得阿珠住在那里?伯和说:“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细。”俊人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吗?”伯和道:“是熙凤说的。据阿珠自言,又是什么七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余,从没听得这个路名,那时只当她取笑,并没盘究,到如今竟无从查考了。”俊人摇头道:“盘究也是没用。她们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实住址告诉你。就是熙凤所说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语。这班在堂子中帮佣的妇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着。就使有,也不过轧了姘头,租一间小房子之类,无根无底,家伙也是租的。朝张暮李。好看些,说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说他台基亦无不可。我看这件事,只有明儿着了包打听,到她旧日院中,盘问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个着落。但她们此时,一定深藏不出,纵使经官动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将她们拿到的。”   伯和听到包打听,又是什么经官动府,不觉慌了手脚道:“照你这般说,莫非要把官司给她们吃么?”俊人道:“这个自然。”伯和摇头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过过,还是我自己认吃亏了罢。”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为可恶。因她非但骗客人钱,而且把客人当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办她。”伯和连连摇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们都是有子孙的,犯不着伤这个阴。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问,何须惊天动地,要什么包打听呢!”俊人见他如此胆小,不觉笑将起来道:“既然叔父存着恻隐之心,小侄何敢擅专,但不知叔父今夜还预备动身吗?”伯和道:“这个我还没告诉你,我已将那船票退给买办,行李发回孟渊旅社,我想待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个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访,岂不教她冤沉海底了么?”   俊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叔父你莫痴罢,现在不比古时,租界亦非内地,决无谋财害命这句话。人家欺了你,你还要替她报仇雪恨不成?此时已有两点多钟,叔父白天劳困,请早些回栈安歇。明日午后,小侄一准前来陪你去查问便了。”伯和辞了俊人,回到栈中,休想定心安睡,翻来覆去,想想俊人的话,很像熙凤背他逃走。但把她历来待我的情义看来,却决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谋害,定是途中遇险。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讲情理,动不动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实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个罪名,也很容易。当年昏君乱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么?讲到忠臣赤心报国,那里有什么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会制造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像熙凤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险受伤,俊人偏说她是浴逃走,岂不和古来奸臣陷害忠良,一般无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尽忠报国,只为听了我的话,亲去检点衣箱,才出这个乱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报仇雪恨,反听了俊人的说话,冤枉她,岂不要五雷击顶吗!因此深悔适才不该找俊人商议这件事,理该我自己一个人明查暗访或者问问菩萨,或者测测字,自然不难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着什么劳什子的包打听。这班包打听,好的固然好,歹的我听说拆梢敲竹杠,无所不为,那时岂不害了别人。明儿他到此来时,不如避开了,丢他半边,仍让我独自办事,有何不可。胡思乱想,一夜没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从人留心物件,自己径奔大马路,找那天替他择日的瞎子莫见光起课。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时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紧事没要紧事,十点钟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时候,才只七点半钟,那瞎子的账席先生说:“早得很咧,我们先生要十点钟才起来呢。你老人家可有别事,请到别处走一趟再来罢。”   伯和因未用点心,便走到盆汤弄先得楼,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还只八点钟,只得到见光家坐等。那账席先生是宁波人,天性喜欢闲谈,见伯和呆坐无聊,便和他兜搭道:“你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贵事,清早来请教我们先生?”伯和因熙凤这桩事,闷在腹中,正没处告诉,听他一问,宛如拨动了自鸣钟内的法条一般,滔滔不绝讲将出来,说她怎样待我好,又是贤慧,又是听话,只怪我一时不该油蒙了心,让她轻身冒险,以致她被人谋害,我心中实在对她不住,但愿她还没被人害杀,暂时关禁着,请你们先生算一算,在什么地方,让我明查暗访,查访出来,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尽了。账席听说叹息道:“近来世界越弄越险了。有班人见财起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令姨太太这件事,说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紧,谋杀两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关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来请教我们先生,没请教别人,我们先生起的课最准,虽然不能算出什么路第几号们牌,却能算出方向,指点你一条明路,而且还能够算算你们命中,有无恶星宿魔障,给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时令姨太太,自有贵人相助,脱离灾殃,平安无事了。”   正言间,忽见外面来了五六个小孩子,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岁,都是衣衫破碎,满面泥垢,一到里面,随地乱滚,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钻。伯和见了,十分诧异说:“这班小叫化子,做什么的?”账席笑道:“你莫当他们小叫化子,他们都是我们先生的干湿儿子呢。”伯和不解所谓,说:“你们先生,那有这许多儿子?又分什么干湿?”账席道:“我们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这许多儿子。但这班儿子,有些是姨太太拖来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岂不是又分出干湿来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个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们住在一起,倒不争风吃醋的吗?”账席道:“原不住在一起。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这里来领伙食开销,先生却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岂不把一个瞎子,挤作扁柿子了么!”伯和道:“他一个人,顶六个门口,开销却也不校你们先生,大约很有钱多着呢!”账席叹道:“钱固然有些多着,不过上海滩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万,那时才有人拍他马屁,而且没人敢惹他。最坏的是不尴不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像我们先生这样,时常有人出他花样。一回有个人合他开一爿三千洋钱下本的小洋货店,先生因为数不多,便答应了他,并托他经手。谁知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赚钱,饱饱自己腰包,岂料做了一年有余,生意并无起色,还蚀了不少本。这人见大事无望,便也顾不得全始全终,就用这爿洋货店的名义,在外四路拖欠,外间都知道这爿店,是我们先生开的。讲到我们先生,人虽然瞎了眼睛,一万八千银子的交易,却还有人相信,所以被他东挪西欠,连同店本,共计一万有零,席卷而逃。他虽然跑了,无如冤有头,债有主,一班人都向我们先生要钱。你想我们先生,只预备三千洋钱开店,却吃了一万多银子亏,因此吓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个大当,而且吃的亏,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险不险呢!”伯和听得耳中很热,见他忽然中止,忙问新近上的又是什么?当那账席对自鸣钟看了一看,见时候尚早,知见光一时还不能来,自己讲得口顺了,关拦不住,随向伯和道:“此事我们先生很瞒着人,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点头理会,那账席便将件事从头开讲。原来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其实只瞎得七分,还有三分光,所以他取这见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认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门口调查。有时他伏在案上看报,便是见光的明证。但他不但欢喜看报,更欢喜看美貌妇人。常有一班美妇人,请他起课,他对你瞪了几瞪白眼,人家以为瞎子瞪白眼,没甚希罕,岂知已被他饱看去了。见光为人,最好渔色。讨了六个小老婆,犹以为不足,常想猎野食吃,还想学一班拆白党的样,拐骗女人的钱财。有一天黄昏时分,见光门口,来了一部马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可逼视。跟着两名娘姨,进得门来,落落大方,问先生在家么?那账席慌忙赔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见光见她来势甚盛,知是贵家命妇,不敢平眼看她,只对她身上瞪了几个白眼。见她衣襟钮扣上,挂的一条珠表链,粒粒精圆,足有黄豆般大。手指上套着两只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几乎把他两眼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见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着天,待她坐定,才足恭问她尊姓,那妇人回说姓吴。见光便问吴太太有何贵事?吴太太道:我因近来身子时常多病,故来请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无磨难,可要禳解?说时,便把自己年庚报给见光听了,见光假意算了一算,说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难,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无心踏死了一只猫,这猫命不该绝,告到阎王案下,阎王念太太无心失误,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灾,只消拜七堂忏,禳解禳解,就可太平无事了。吴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忏要用和尚呢道士?见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无边,阎王爷极肯听他说话。太太府上,如恐摆经堂不便,我这里亦可代办。吴太太想了一想道:还是到我公馆里去摆罢。见光问她公馆在何处?吴太太说在白克路某号。见光命账席写了。吴太太掏出两块钱,丢在台上,才坐着马车回去。见光家中原有常年包着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吴太太作成和尚,就为他家中没养着和尚,免不得要到庙里去租,庙中出租和尚,原有定价,他只得赚些扣头,不如举荐道士,却可全盘到手。这一笔大生意既已兜上,见光不敢怠慢,便拣出十二个人材漂亮,行头鲜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几天忏,功课做完,见光亲去收钱。   吴太太请他在厢房内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来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买点心给先生吃。见光连称不敢,吴太太说: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气了。见光听她呖呖莺声,不觉心醉,睁开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见并无别人,暗想这位吴太太,那天虽已见过,面貌究竟怎样,却并没看得仔细,听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颜一定不丑,趁此时房中没人的当儿,不如饱看她一顿,她不着恼的固好,如若着恼,横竖我是出名的瞎子,她决不能说我偷看了她。心中想着,两只眼便对吴太太白了几白。吴太太见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见我么?见光忙说看不见,看不见。口中这般说,心中吃惊吴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说话时,随声吹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他鼻管中猛一嗅着,只觉心上一阵浑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吴太太见他局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罢。见光见茶杯在桌子中间,吴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离开茶杯还不到三寸远,那两粒亮晶晶的金刚钻,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钻将进去,见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见茶碗所在模样,伸手向桌上捞摸,只一捞,便捞在吴太太手背上,趁势一捏,吴太太不觉说了声阿哟。随把见光的手摔开了,笑道:你这瞎子瞎摸什么?一面将茶杯送到他面前。见光接了,连说得罪。不一时,娘姨点心买来,见光吃罢,吴太太又把经钱照账付给了他,分毫没扣。见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个娘姨来请见光,说白克路吴公馆太太,请先生算命。见光喜不自胜,疾忙换了一套新跑褂,坐马车前往。吴太太接见仍请他在厢房内坐了。见光问是左造,还是右造?吴太太将凳子移到他旁边坐了,笑问什么左咧右咧?见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吴太太说:是我自己。见光便问她几月几时建生,吴太太笑道:那天我没告诉你么,你难道忘了?见光道:虽然有些记得,但不已甚仔细,只恐弄错了不准,所以请太太再说一遍。吴太太说:讨厌得很,我今年三十二岁,二月十三日丑时生的,你记清了罢。见光忙道:不错不错,果然我记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时呢。说着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太太贵造大吉。虽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小时略有疾病,七八岁之间,本该面上带一个破相,幸有天狗星保护,故得临时免去。做小姐的时候,正逢织女星入宫,所以聪敏伶俐,女红精工。后来遇见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吴太太道:我却是爹爹先死,并不是父亲在,母亲先死。见光道:这父在母先亡,原说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吴太太道:那就准了。见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岁,夫星一照,红莺天喜,直到三十二岁,至三十四岁,微有血光之灾,幸有道法解除,决无妨碍。到四十岁上,须防丧门星,丧事人家少去为妙。过此以往,福禄绵绵,富贵寿考,享年七十二岁。一生衣食无亏,晚来二子送终。说罢,吴太太接口道:先生错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灵验。不过我家老爷,已在四年前亡过了,我又并没生过儿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终呢?见光听说,面涨通红,假意再算了一算说,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哟,果然尊造二十八岁上,还有一重披麻星,理该夫,我却漏说了。吴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准的,就是说我一生衣食无亏,我丈夫死后,遗下十余万家财,我把他放在外面,收来的利钱,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试想我只有光身一人,并没他人浪费,大约这几个钱,一生吃着不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