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14 页/共 56 页
玉娇既已心向云生,便天天在家和袁五淘气,闹得袁五走头无路。兼之他妻子先前见丈夫娶了玉娇回来,百般宠爱,胸中一股酸气,正恨没处发泄,此时也就借题发挥,从旁冷嘲热讽。袁五三面受敌,无可奈何,想到当初安安逸逸的一分人家,只为玉娇一人,弄得六神无主,妻子交谪,自知留又留她不住,制又制她不服,只得咬紧牙关,拱手让人,听凭玉娇出来改嫁云生。云生如愿以偿,好不欢喜,日夜伴着玉娇,不但没工夫应酬朋友,而且连他少奶奶自杭州回来都不曾亲去迎接。这天曹少奶奶,同着李姑太太、魏姨太太、甄大小姐四个人,带着一班娘姨们趁沪杭特别快车回到上海,早有甄大小姐之兄仲伊雇着汽车,和曹家自己的汽车,在车站等候。曹少奶奶不见云生,一问汽车夫,知道少爷没来,心中暗暗诧异。随命娘姨们带着行李,坐黄包车回去,自己和魏、李二人同乘汽车,那边甄氏兄妹也合坐一部汽车。曹少奶奶先送魏、李二人回家,然后自己回转爱文义路公馆中,询知云生并不在家,十分疑惑。暗想往年我出门回来,他无一次不亲自迎接,缘何今天连面都不见。若说应酬朋友,此时也不是应酬的时候,不知他在外忙些什么?少停待他回家,当面问他。自己因昨夜预备动身,未得安睡,此时身子顿觉疲倦,重复睡了一会,醒来已是夜分,一问下人,知道少爷适才曾回家一次,因见奶奶安睡未醒,故而又出去了。曹少奶奶闻言不胜气愤,命人开饭进来,吃了浅浅半碗,因康姨奶奶那天被尔锦阻止未往杭州,一隔半月,颇为记挂,即便亲到元昌里去望她。恰值李姑太太也在那边,一见曹少奶奶笑说:原来你也来了我正打你同老七到你家中来呢?曹奶奶道:“你回家没睡过吗?我一回去,已睡了个中觉咧。”
李姑太太道:“我回到家中,不满一个钟头,老七已着人来家请我,幸得同在一条里内,我马上奔过来,原想说几句话就回去睡觉的,不期老七不放我走,适才已在这里吃了中饭,还打算同到你家去。如今你来了,我也好回家睡觉去咧。”曹少奶奶道:“你别走。我一来是来望老七,这几天可适意?二来却是接你同到我家去,因在杭州时不能吸烟,天天吃膏子药,胸口很不舒服,想必你也如此。现在既已回到上海,还不大大吃他一个爽快,岂不痴了,所以请你给我烧烟。若要睡,少停到我家去睡便了。”李姑太太道:“提起老七,可教我代她生气。这件事,大约你还没知道罢。”
曹少奶奶问是什么事,康姨奶奶长叹不语。曹少奶奶见她面上泪痕未干,情知又必受了尔锦委曲,忙问李姑太太,所说的又是那一段事?李姑太太先向四下望了一望,才把花如是适才向她说的话,一往从头告诉了曹少奶奶。原来如是那一天被尔锦阻止,不准与她们结伴前往杭州,一个人想着前因后果,足足淌了半夜眼泪。及至尔锦回来,喝得酩酊大醉,睬也不去睬她,脱下长衣,向被窝中一钻,竟自睡了。如是见此情形,更觉难受。想想都为自己命苦,幼年堕落平康,风尘飘泊,从良之后,原指望终身有托,不料丈夫又是个贪财忘义,毫无心肝的人物。目前自己还在盛年貌美之时,已遭他如此待遇,将来年老色衰,更何堪设想。一念及此,心如刀割。大凡妇女在愁苦无聊之际,极易打动迷信心肠,如是自悲命薄,想起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么罪孽,因此阎王爷派她今生受这般苦报,悲伤无益,只可修修来世,因唤醒了贴身丫头阿二,命她把茶几香炉,搬到后面晒台上去。自己净了手,拿一炷香点着了,恭恭敬敬的走上晒台,插在香炉内,当天膜拜了四拜,默默褥告,愿上天保佑她无病无殃,消灾降福。叩罢头起来,仰首望见新月如钩,照着她的影子,映在邻家晒台隔开的板壁上,好似一个人陪她站着一般。如是才闭了晒台门,回到房中。见尔锦鼻息如雷,睡兴正浓,不敢将他惊醒,便挨在他脚横头睡下。
次日,宵深人静,仍到晒台上烧了一炷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不料她家隔壁,住着一户姓周的,弟兄二人。兄已娶妻,弟还不曾受室。平日见哥嫂两个恩爱情形,未免有些自悲旷独。他卧房的玻璃窗,正对着晒台。那一夜他已灭灯安歇,到半夜里,不知何故,番来覆去,只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暗中摸索,取得洋火在手。正要点灯,忽见隔壁晒台上,火光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暗道莫非有了贼么?意欲唤醒了兄嫂,一同捉贼,只恐那贼人闻声逃走,倘若一个人上去捉贼,又觉有些胆怯,幸得贼在别家屋上,与我无关,落得冷眼旁观。待他走到这边来时,再作计较。想罢,便赤着双足,走到玻璃窗前,仔细一看,几乎笑将出来,那里有什么贼,只见一个美貌女子,正在焚香膜拜,月光之下,看人分外清晰,认得是隔壁康公馆的姨奶奶,素日见她包车出入,心中艳羡已久,只因自己知道癞蛤蟆不配吃这块天鹅肉,所以未敢存什么妄想,不期今夜她在晒台上烧香,正当我窗口外面,何妨饱看一番,权作望梅止渴。不道转眼工夫,姨奶奶已走了进去。他心中十分难受,一夜未得安眠。
次日晚间,仍熄了火,暗中伏在窗口上观看,果见姨奶奶又出来烧香。一连几夜,看得心热起来,常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有一夜,他因窗口离晒台太远,看不清楚,因此预先伏在自家晒台板壁旁边等候。如是那知有人暗中窥探,服侍尔锦睡后,沐手焚香,仍独自一人,走向晒台上去。这夜正是五月十三,皓月当空,光明如水,如是叩罢头,仰头望月,出了一会神。正待移步进来,忽闻身背后,与邻家晒台隔开的几块板壁,格格作响。如是还道是狸猫走动,回头观看,见一块板已裂开一条缝,露出半片人面,月光之下,清楚异常。只见这半片面孔,还滋出牙齿对她笑着。如是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向里面飞跑。冷不防晒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子,如是又吃一吓,定睛一看,见是尔锦,才觉放心,因问:“你已睡了,为何又起来咧?”尔锦一语不发,冷笑一声,走上晒台。如是还有些胆怯,仗有尔锦在旁,壮着胆,重复走出外面观看究竟。见那板缝外的人面,已不知去向。尔锦一手将板壁推了一推,见可摇动,顿时满面怒容。如是低声道:“你可见适才有个人面吗?险些儿把人吓杀。”
尔锦仍不言语,怒气勃勃,回转房内,如是跟进里面,尔锦脸一沉,把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你这贱人干得好事,当我是什么人?天天半夜三更,同人在晒台上相会。我身子虽睡在床上肚子里那一件不明白。今儿跟出来看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装得好模样,可惜你这种花巧,只能哄别人,哄不了我康尔锦。如今有凭有据,还想赖到哪里去?你有甚花言巧语,快快说出来,看你还有什么枪花可掉。”这几句话,气得如是面色改变,一肚子冤苦,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口虽不曾开,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尔锦更怒不可遏,连道:“好好,你流眼泪的本领很大,可知别人见了你的眼泪,或者疼你,我康尔锦偏不怕你流泪。”如是听了,别无他语,只顾痛哭。尔锦见了,益觉生气,骂道:“你这贱人,还要装什么死腔。不给你些颜色看看,你也不晓得我的利害?”说时,伸出巨灵般的手掌,在如是面上连披二下。如是梨花颊上,顿时多了十条鲜红的手指痕儿。正是:泼醋捻酸缘底事,焚琴煮鹤究何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四回贪财汉一心下辣手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如是无端被尔锦掌颊二下,面上只觉一阵热辣辣生痛。她自幼虽曾坠落平康,因系自立门户,故并没受过鸨母的虐待,此番可算得自出娘胎第一次吃这痛苦。家中一班娘姨丫头们,听得吵闹声音,都披衣起来,聚在房门口观看,见是少爷发怒,不敢进来,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如是又羞又痛,哭得和一个泪人儿相似。尔锦怒犹未息,把一班下人们都唤进里面,大声道:“你们看看,你家这个不要脸的姨奶奶,她天天半夜里鬼鬼祟祟,掩到晒台上,和一个野男子相会。今儿天网恢恢,给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子和她讲话,她还要装腔做势,假哭哄人,你们想想,可耻不可耻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如是听他信口诬蔑,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休得信口冤人,适才那个男子,我委实并不晓得,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况且还在隔壁晒台上,并没过来,我见了他,吓得什么似的,逃走进来,你难道不曾看见,何尝同他说什么话来!讲到我夜间到晒台上去,原为焚香敬天,有阿二可以替我作证,天天的茶几香炉,都是她亲手安排的,你若不信,问她自己便了。”阿二闻言正想代姨奶奶分辩几句,不想口还没开,已被尔锦夹脸一个巴掌,说:“好丫头,原来你也是她的同党,明儿我先请你上路,慢慢的再收拾这贱人。”
阿二平白地吃这一下冤枉巴掌,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手护着颧骨,哭丧着脸儿,踅出房外去了。尔锦又向余下几个娘姨道:“你们休得装痴作呆,我知道你们都是她的爪牙,改天我一个个收拾你们,你们仔细着。”众人见不是势头,恐做了第二个阿二,都一哄散去。房中只剩尔锦、如是二人,尔锦见如是伏在桌上,痛哭不止,怒道:“你休装腔了,哭也没用,我康氏门中,容不得你这种贱人,你还是要死呢要活?要死呢,我这里有鸦片烟,有剪刀,有麻绳,你爱那一样,就那一样。要活呢,送你到无锡去,养你老,送你终。你愿意那样,快快说了,好早些定夺。”
如是只不开口。尔锦大骂大跳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也就上床睡了。如是回想方才尔锦说的一派话,不但全无情义,而且毫没心肝,遇人不淑,更不免自悲命苦,足足哭了一夜。次日尔锦起来,理也不去理她,洗洗面径自走了。一班人见少爷已去,方敢进来劝姨奶奶住了哭,都说姨奶奶规规矩矩,我们大家也知道的,少爷不过一时之气,这件事,隔几天不愁不水落石出。那时少爷的气平了,仍是恩爱夫妻,姨奶奶何必悲伤,糟蹋身子。如是听了,知道局外人观察,原不过如此,自己明知尔锦别有隐衷,他要我的时候,原贪我手头有钱,如今钱已入了他的手,本来已用我不着,晒台上这句话,原不过借此为由,逼我一死而已。这些话不能向旁人诉说,自己姊妹中最知己的,只有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二人,但她两个都往杭州去了,虽然有贾少奶奶和尔年的媳妇孙氏,都在上海,但她二人和自己不过面子上的交情,并不十分知己。此时正在满腹冤苦无处申诉之时,不如就去告诉告诉她们,也可略吐胸中闷气。当下命人打水净了面,见包车已被尔锦坐了出去,便雇黄包车,坐到鑫益里贾家。一脚走进门内,这时候,贾少奶奶还摊手摊脚的躺在床上,一床夹被,褪至小腹下面,上身穿着件对襟紧身捷法布小衫,胸膛口有两个钮子脱了扣,露出粉红洋熟罗肚兜。如是见她这般睡像,啧啧道:“自己睡得不小心,少停起来,又要嚷肚子疼了。”一面替她把夹被拉上盖好,将她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如是道:“咦,老七吗,怎么你起身得这般早?”
如是长叹一声,把尔锦欺侮她一番情形,向她说了。贾少奶正因方振武接了珠姐来家,满肚子不舒服,听如是一说,便道:“老七,你那里晓得,普天之下,男人家没一个有良心的。”如是道:“这也未可说,像你家少爷待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贾少奶听说,一想琢渠待她,果然并没甚么不良,只因适才一句话,说得太广阔了,收不回来,只得说:“你还不知道他的没良心,才真是没良心呢。不过你家少爷,也忒煞岂有此理了,怎么无级无故,冤枉起人来。你大约一夜没睡罢?何不上床陪我睡一会儿。”
如是昨夜虚火提上,故身子并不觉困,此时果然有些疲倦,随即脱下弓鞋,和衣钻在贾少奶被窝中睡下,枕上细细告诉她尔锦历来待她无良之处,贾少奶一面听她讲,一面痛骂尔锦是个禽兽。如是听了,颇为适意。不多时,两个人都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钟时分。贾少奶留如是吃了中饭,才放她走。如是又到尔年家告诉孙氏,孙氏免不得安慰她一番,又留她坐了一会,到上灯时,才回转家中。询知尔锦出外未回,自己一个人,觉得十分纳闷,虽然有下人们从旁解劝,如是听了反增烦恼,连夜饭也不吃,先自解衣上床睡了。尔锦回来,见如是已睡,自己便宿在楼上。从此夫妇二人,永不交谈。尔锦又把如是的贵重衣服首饰,私自藏过,一见面不是怒目疾视,便向下人们寻事。如是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一天一天,盼望到李姑太太等回来,慌忙教阿二请她来家,将这番的情形,和盘托出。一面说着,一面流泪不止。
李姑太太与尔锦本是隔房姊弟,嫁夫李元甫早故,遗子尚幼,李姑太太守节抚孤,冰清玉洁,康氏族中,没一个不尊敬她。她与曹少奶奶最为莫逆,因见如是虽然是堂子出身,品格却落落大方,所以同她亦甚投机。当下听了她这片说话,也不免代抱不平,说尔锦未免不情。一面劝她不必悲伤,少停同你到老八家去商量商量,劝劝尔锦,一定替你把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剖明白了,你且放心。如是方始收泪,强留李姑太太用了晚饭,正打算到曹公馆去,恰值曹少奶奶来了,李姑太太便把这些话,一往从头的告诉了她。曹少奶奶也劝如是不必生气,在家烦闷,不如同到我那里去,慢慢的设法对付尔锦便了。如是依言,三个人同坐汽车,回到爱文义路曹公馆。曹少奶奶一进门,便问少爷回来不曾?家人回说不曾回来。少奶奶一语不发,走进房内,命人把烟具收拾干净,摆在炕榻上,点了火,在磁缸内挑出一大匣烟,催李姑太太快些烧烟。李姑太太因昨日晚间,未得安睡,白天又未打盹,身子本已十分困倦,此时歪在榻上,拿着一枝钢签,才烧得半个烟泡,两只眼皮,不知如何合了拢来,右手向下一沉,手中那支签头上的烟泡,恰搁在烟灯上,一霎时火已燃着。曹少奶奶见了,慌忙把李姑太太唤醒。李姑太太忙把签头上的火吹熄,再看烟泡,已被烧焦,不能吸了。李姑太太笑着把烧焦的烟,由签头上剥下来,丢在烟灰匣内,重新再烧,不多时又迷着了。如是知她困倦,笑说:“还是让我来烧烟,你歪过去睡一会罢。”
李姑太太忙把烟签交给如是,自己翻一个身睡了。如是恐她着凉,找一条线毯,替她盖在身上,才倒身下去烧烟。曹少奶奶歪在对面,嗑着瓜子。忽听外面一声咳嗽,曹少奶奶听出是云生的声音,慌忙坐起。果见云生笑容满面的走进来,见了少奶奶,笑说:“你回来了。”又对如是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老七在这里烧烟。李姑太太怎么睡着了?”曹少奶奶问他白天在哪里?云生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本要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你的,因被方老四约去买东西,走不脱身,后来回到家中,恰值你午睡未醒,我知你路上辛苦了,所以不曾唤醒你,谁知一会儿方老四又打电话来请我过去,一过去又不得脱身,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此时才得跑回来望你,你这几天在杭州没甚不适意吗?”
曹少奶奶因一天没见云生的面,捺着一肚子不受用,本想待他回来,当面发作一番,不期被他一片花言巧语,说得向心窝里直钻进去,觉得话中有理,理外生情,不但怒气全消,而且喜气外溢,其实云生何尝被振武邀去买东西,始终伴着玉娇,此时只恐少奶奶生气,万不得已回来一趟,口中虽然对少奶奶说着话,心中却有一百二十个玉娇钻来钻去,幸得他妙舌生莲,骗哄妇女,原是他一等拿手之作,所以少奶奶信以为真,毫不疑心,略向他谈了几句家常话,见如是烟已装好,即便睡下吸烟。云生乘间说:“我还有别处应酬,去去再来。”
少奶奶口唧着烟枪,不便说什么,只略略点了点头,云生一溜烟,奔出大门,叫一部黄包车坐了,飞也似赶到玉娇那里。玉娇还怪他不该去了这许多时候,云生免不得又陪了多少不是,玉娇才平了气,却不许云生今夜回家去宿。云生听说,暗想这又是一个难题了。倘不回,家中少奶奶一定动气。倘若回去,这里姨奶奶又不干休,如何是好?西厢记红娘云:好教我左右做人难。今天我曹云生,可不变作第二个红娘么?想来想去,除却软骗,别无他法。只得涎着脸,紧紧握住玉娇双手,身子贴着她,赔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难道你还不晓得我的心么?我怎肯丢了你宿到家中去。少奶奶容貌既没你这般好,年纪又没你这般轻,那一件及得到你。莫说你不教我回家去宿,就使你教我回去宿,我也万万不愿意的呢!白天我家中去,停得不到五分钟,就奔了回来。刚才也没站满十分钟工夫,就心急慌忙的赶回来了。你想想我这种奔来奔去,都为着谁呢?当年你在袁五家中时,我情愿拚了性命,和袁五手枪相见。你还劝我不必如此,你想想我这种舍生忘命,又都为着谁呢?试想我为着你,连性命都不要,难道肯丢了你去陪别人过宿吗?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我还有许多说话问她,更有许多家务事情交代她,以后家中有她料理,我也可以天天在此陪着你,不必回家去了。方才我本想对她说好了,再到这里来陪你的。无如这些说话,并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我一到那边,心中就记挂着你,只恐一开谈就不能中止。说话的时候多了,或者到了半夜三更不便出来,你却盼望我,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因此一句也不曾提起,先回来望你一望,并且告诉你一声,今夜我须得到那边去,料理料理一切家事,待料理清楚了,明儿早上一准回来陪你。自此以后,我便可不必天天回家去。这都是为你这里日后的大事,并不是我贪图到那边去过宿。况且我和你夫妻俩情重如山,日后好的日子正多,又何在乎这一夜半夜之间呢。”
玉娇听了,默然不语。云生知她着了道儿,故意反激一句,叹道:“不过累你孤眠独宿这一宵,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呢?”玉娇毅然道:“那又何妨。少奶奶那边,原该应酬应酬的。天天伴着我,也不是个法子,况且家务事情,好多日没有料理,更该回家去清理清理。并不是我一定要留着你陪我,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你半日之间,赶回去了两次,虽然是你夫妻恩爱,别人管你不得,不过这种形状,很令人看不上眼,所以我才讲那句话儿,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谁打算霸住你不许回家去过宿呢!”云生大喜说道:“这个自然。我素知你是个大贤大慧的人儿,怎会疑心到别样上去。你莫说了,越说越教我心里过意不去咧。”
玉娇笑了,云生又陪她闲谈多时,才回转爱文义路公馆,却见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品字式的坐在一张小百灵台旁边,大开谈判,见了他都不理会,云生自己便在烟榻上歪下,见烟盘中还有几个现成的烟泡,就老实不客气拿烟枪过来装好了,一个一个,吸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烟枪,打了一个呵欠,两眼一闭,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边曹少奶奶等所议论的,就是花如是和康尔锦二人之事。少奶奶和姑太太两个人,主张向尔锦面前解劝解劝,日后夫妻和和气气,不必再多烦恼。一则可全夫妇之情,二则可尽亲戚之谊。如是听了,虽没甚反对,但心中暗想:我自嫁尔锦以来,数年之间,已瞧破他是个忘恩负义、势利小人,毫没心肝,往年他同我恩爱,都缘我手头藏着些私蓄,所以装成这副假面目,哄我的钱财。及至钱一入了他的囊中,顿时放出本来面目,逐步将我薄待。就是这番晒台上的事,明明是借此为由,给我尝尝他的辣手。这种人物,就使这一遭同他讲明白了,将来如何靠他过老?她心中存着这个念头,所以听了少奶奶等二人之话,默然无语,悄然垂泪。李姑太太看出她的心事,便道:“讲到我们做亲戚的,只可劝人家拉拢,不能教人家拆散。老七若有别样心思,能譬得开的,还以譬开为妙。如果不能譬开,也可另作计较。”
如是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过安安逸逸的日子,只缘我家少爷,他的脾气有些古怪,想必二位都知道的。我初嫁他的时候,他待我异常亲热。近年来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不时寻我淘气。就是日前阻止我到杭州去,这种事都觉出人意料之外。只恐他将来脾气日甚一日,断绝我与姊妹往来,或竟送到无锡去居住,那时的日子,不是更难过了么!”曹少奶奶心直口快,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送你到无锡去住吗?这个你千万别上他的当,他老毛病又发作了,当年他不是这样害死过一个女人的么!那时你还没嫁他,大约也不曾听人谈起,我同李姑太太却知道得很详细的。这件事着实有好多年了,所说那个女人,也是在堂子中娶的。听说初嫁他的时候,手内着实有几万私蓄,后来被尔锦运动差使,将她这些钱都用完了。有一回,尔锦要谋一个铁路局长差缺,没钱运动,可怜这位姨太太,把金珠首饰悉数变卖了给他。谋成了这件差使。后来不知怎的,尔锦说这位姨太太与一个当差的有私,立时火发,把她送到无锡,软禁在宅子里,不许出大门一步,又没人伺候她。可怜这位姨太太,又苦又恨,悲悲戚戚,不到几个月工夫,就生生的悲戚死了,你道可怕不怕”
如是听了,暗想:“不料尔锦在先还有这段故事,照此看来分明是我的影子,更可见尔锦为人笑里藏刀,毒如蛇蝎,猛若虎狼,心目中只有金钱,那知情义,往日我也曾与他同床合枕,今日一想,真教人不寒而栗。”此时三个人都默然有顷。李姑太太先开口道:“倘若过不下去,惟有出来一法。如其到无锡去做以前姨太太的榜样,无论怎样痴人,决不愿意从他。但出来二字,若使你先提起,正中了尔锦的狡计。你适才说尔锦在先待你亲热,近年忽然变心,明明袭着当年故智,亲热皆为想你的钱。钱既到手,不变心也要变心了。那日这件事,看来也是他借题发挥,因今日之下,你既无钱,他已用你不着,所以设法寻你的事,前番阻止你往杭州,无非勾你同他淘气。谁知你脾气太好了,始终忍气吞声。他因气没淘成,才发生这段故事,要你在他家站不住脚,自愿出来,他好另弄别人,再刮铜钱。不过他自己却不愿意开口教你走,一则因他用过你的钱,说不出这句话。二则他若教你走时,你不免对他有种种要求。你自己一提起,他就可把你的东西一律吞没,所以他说要送你到无锡去,这句话,并不是真要害杀你,却是吓你一吓。吓得你自愿出去,那就落了他的圈套了。”
如是闻言,如梦初觉。少奶奶也叹服姑太太这几句话,果然道破尔锦心腹,但却无法可以对付。三个人又各寂然。隔了一会,仍是姑太太先开口道:“照我的意思,还是让我做一个冲天炮,先去对尔锦说,教他好好看待老七,不许将她怠慢,更不许送她到无锡去。他一定不肯依从,那时我再劝他,将所有藏过的首饰物件,交还老七,更贴还些钱,让老七出来。好在老七今年才只二十五岁,比我轻到八年年纪,出来之后,不妨改嫁,或者再做几时生意,早些拣一个称意的客人从了良,但千万不可上第二回当了。”如是点头称是。曹少奶奶道:“倘若尔锦竟依了你第一句话,愿意留老七在家,你又如何办法呢?”姑太太道:“这句话,我恐他未必肯答应。如果真个答应了,他自该好好看待老七。既然彼此相安,老七又何必不愿意快快活活过安乐日子,却再要出来吃一番苦呢。”少奶奶点头无语,如是也心中默许。当夜这件问题,可算得草草解决过了。曹少奶奶见自鸣钟已交一点,忙命下人端整半夜餐,推醒云生,一同吃毕。四人中只有如是不能吸烟,三个人轮流抽了几筒,已有两点多钟,曹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一床睡了。云生一个人睡在烟榻上。天色黎明,就翻身起来,看他三个人紧紧的挤在一横头,睡兴正浓,也不惊动她们,蹑足掩出房外,对娘姨说:“少停少奶奶醒来,问及我时,只说少爷才出去,不可告诉她早上走的。”
娘姨笑着答应了。云生性急慌忙出来,雇车赶往玉娇那边去了。曹少奶奶等直睡至下半天三点钟才醒,手忙脚乱,梳流完毕,吃罢饭,已有五点半钟光景。李姑太太命人出去看看自己包车,可曾来接她,回来说,包车还是上半天十点钟来的,直等到这个时候了。李姑太太笑道:“我那拉车的阿三,真是个蠢才,有时到了上火才来接我,今儿又太早了。”
曹少奶奶催她快去找尔锦,深恐太迟了,尔锦不在家中。李姑太太慌忙出来,坐上车,径到尔锦家一问,说少爷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便命阿二待少爷一回来,赶快报我知道,我有要紧话同他讲。阿二连称晓得。李姑太太与尔锦本住在一条里内,当即步得回来。见她八岁的儿子琪官,才放学回来。她昨天虽曾回家一次,因时候甚早,琪官尚在校中,母子未曾相见,此时琪官一眼见他母亲回来,忙丢了手中的玩物,飞也似的奔将出来,抱住他娘的双腿,口中妈天妈地的高叫。李姑太太自往杭州以后,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他儿子,此时见了,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当下挽着他小手同进房内,问他杭州带来的小核桃儿,你可曾吃过没有?还有白莲藕粉,他们可冲给你吃?又问他书读到哪里了?拿来给我看看。琪官兴匆匆的,解开书包,拿出一本国文教科书,一课一课的讲给他娘听。李姑太太系出大家,知书识字,见琪官讲的没甚舛误,深喜他少小聪明,又见他面貌生得和他故世的父亲一般无二,不觉又心怀故剑,黯然神伤,忙教琪官不必再讲,写一张字,给我看看。琪官十分高兴,喜孜孜的磨墨伸纸。李姑太太随向娘姨们问了些家事,拿账簿出来,上了几笔杂账,看琪官写好一张印格,命他到客堂中,叫小丫头陪着他玩,不许到门外去胡跑乱走。自己正要开灯吸烟,忽听叩门声响,却是尔锦自己来了。尔锦回家,听阿二说起李姑太太来此找他,心知是来替他姨奶奶做说客的,自己腹中早有成见,即便亲自到李姑太太这边来,一见之下,笑说姊姊杭州去回来了,一路上没甚不舒服罢。李姑太太道:“正是。想必你也好。”
尔锦道:“托福之至。刚才姊姊到我家时,我正有事出去了,回来阿二告诉我说,姑太太已来找过我了,我急忙奔过来,不知姊姊可有什么事?”李姑太太叹道:“还有什么事,就是你家夫妻两口儿吵闹这件事了。究竟夫妇之间,应该和和气气,倘没甚万不能了之事,又何苦大家多寻烦恼呢。”尔锦道:“姊姊你还没知道,近来这贱人益发不得了。往常我还纵容她些,去年以来,她常有不三不四的事情,落在我的眼内。我因数年夫妻之情,不愿意多一句说话,所以一向藏在肚内。不意你们到杭州去后,她又结识了一个野男子,因没处相会,生出一条绝妙主意,每天后半夜,假充烧天香,掩到晒台上去,两个人月下相会。我见她夜夜形迹可疑,心中很觉奇怪。有一夜趁她在晒台上没下来的当儿,亲自前去探看,果见有个男人,由邻家晒台跳过来,与这贱人调情。这贱人一眼看见了我,假充与那男子不相识的,装出恐慌的样儿,怪叫一声,向里面飞跑,故意拦住我的去路,让那汉子跳过晒台去逃走。姊姊你替我想想,这种贱人,还好留她在世,出我家姓康的丑么!故我决意将她处死,或是送她到无锡去。这件事,我正要告诉姊姊,想必姊姊早已听过她一面之辞了。”
李姑太太道:“虽然这般说,但据我看来,一定是你缠错的,凡事终要想想前后。老七为人,平日真是阿弥陀佛,规规矩矩的,既不轻狂,又不奢侈,我们常背地里说你娶着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气。岂有数日之间,变到这般地步之理。晒台上那个男子,想必是邻家那班痴心妄想的杀才,见她夤夜烧香,乘间偷窥。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胆如天,逾栏调戏。这原是那一边的不是,老七乃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无力抵御强暴,论理她受了别人欺侮,你做丈夫的,应该帮她出场,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将她凌虐,岂不教老七两面受委曲,更难做人了么!”尔锦道:“姊姊,你这些话,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的缘故。总而言之,她平日果规规矩矩,就不致有人调戏了。”
李姑太太道:“这句话你就错了。莫说老七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岁了,说也笑话,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头等火车,同车有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的衣裳,也像是个上等人物,对着我们怪眉怪眼,很令人见了作呕。我还道他转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头,故而并不在意,谁知他后来忽然向下人们答话,却故意问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个下处。我们烧香,他也烧香,我们游湖,他也游湖。我们逛公园,他也逛公园。般般学我们的样。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钱,我因他跟来跟去,太讨人厌了,禁绝下人们同他答话。他还心不肯死,我们回来这天,他也趁火车跟到上海,看我们上了汽车,他才两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来一班男人,往往一厢情愿,不管别人品行如何,意见怎样,他们得孔便钻,教做女人的遇见这班杀才,却也无法对付,又何能单怪老七呢!”
尔锦笑了一笑道:“姊姊莫帮她辩护了,我看她一定不规矩,所以我决计将她处死,或者将她送往无锡去,决不能留她住在上海,丢我们姓康的脸咧。”李姑太太道:“这个如何使得。若将她处死,人命关天,说出来岂不罪过。若送她到无锡去,怕不又像那年一般的故事吗!”尔锦仰面一笑,李姑太太见他笑容中,带着一股恶气,面色发青,两眼凶光外露,不觉毛骨悚然,劝他不可如此,为人作事,须要留一点余地,为将来子孙地步。尔锦只是冷笑,忽然道:“既然姊姊这般说,就请你替我处置。除了这两桩之外,任你说一样便了。”李姑太太知他用意所在,便道:“你决计不要她了?”尔锦点点头。李姑太太又道:“既如此,你何不让她出去呢?”尔锦道:“这个也使得,横竖她现今不在家里,你教她就此不必回来便了。”李姑太太笑道:“出去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了结的事,她不是还有存在你处的钱,和一切衣裳首饰么?少不得也要清理清理的。”尔锦变色道:“姊姊你听她呢,她哪里存什么钱。就使有些,也不过她当日在堂子里时,我花给她的钱,至多不过数千之数。历年她买长买短,东玩西玩,早已贴补家用贴完了。衣裳首饰,也大都是我买给她的,她现在既要出去,难道还想带着走么?她不想想,设如我将她处死了,这些东西,她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如今我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瞧你姊姊面上呢。”
李姑太太听他说的话,太不讲情理,未免有些动气,和他争论许久。尔锦自觉钱财首饰,尽数吞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才答应还她衣饰,存款分毫没有。李姑太太无奈,回到曹公馆,向如是说知。如是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只得应允。后来虽然将衣饰要出,内中有些贵重的,已被尔锦吞没。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云生这天早上,逃出公馆,奔到玉娇那边,直陪她吃了晚饭,心恐家中少奶奶怀疑,又想回家一行,玉娇不肯放他,说:“昨天你自言回去将家事交代清楚,就可天天在此陪我,不必再回家去,因何今儿第一天,便要回去?我偏不让你走。如果你心中掉不下那边请你去了不必再来,免得教人一会儿有人陪伴,一会儿没人陪伴。一会儿热闹,一会儿冷静,很没趣的。索性你去陪少奶奶热闹热闹,让我一个人冷静罢了。”说时,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闪一动,似乎眼泪就要滚出来的光景。云生见了,好生心疼,忙把双手按在她肩膊上,赔笑道:“呀,我不过和你说一句玩话,你又当真了。如果我真要陪她,今儿大清早起,凉飕飕的,我还肯到这里来么?自然陪你几天,再慢慢的回去,你放心罢,我决不丢你受冷静的。”
玉娇听了,才转悲为喜。云生见她欢喜,心中也觉适意,但还恐少奶奶见他一夜未回,不免发生交涉,因此暗地里颇为提心吊胆。其实少奶奶一方面,恰因李太太回来,谈起尔锦的蛮而无理,大家都替如是不平,一面吸烟,一面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上半夜消磨过去。吃了半夜餐,询知云生不曾回来,只当他和振武等征逐未毕,毫不在意,三个人依前同榻安睡。次日,云生在玉娇面前推说找寻振武,出来掩回家中,私向娘姨跟前打听,知道少奶奶昨夜并没讲甚么,心中暗暗欢喜,走到房里,见她们高卧未醒,不敢惊动,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放胆前去陪伴玉娇。岂知这一夜,他虽然放了心,少奶奶这边却动了疑。她因一连两天,没见云生的面,心中颇觉诧异,叫那娘姨进来,问他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出去?我在杭州的几天,他作何举动?大凡一户人家的下人,约分阴阳二派。男佣人大都倾向男主人一方面,女佣人也喜欢倾向女主人一方面。这娘姨属于阴派,自然帮着少奶奶。当下把他们在杭州时,少爷夜夜宿在外面,昨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走了出去,却叮嘱我说,少奶奶随时问及,只说出去不多时。后来一夜未回,回来一次,转眼又不见了等情,和盘托出。少奶奶听了,顿时生气,一时无处发泄,便骂那娘姨既有这等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却待我自己问及才说,我若一辈子不问你,大约打算一辈子瞒我了么!我问你得少爷多少钱?替他守秘密守得这般紧法?那娘姨满心以为告诉了奶奶这件事,马屁拍得不小,功劳一定很大,岂知反受了一场没趣,真是有冤无处伸,气得扁着嘴片儿,踅了出来。一眼看见那梳头的,躲在房门背后笑她,不由的怒气直冲说:“我挨骂,你有甚好笑?”
那梳头的本来不是笑她,听了也不服气,说:“连我笑也要你管了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斗起口来。少奶奶正在气头上,听得她们拌嘴,不免气上加气,走出去各赏她们一顿臭骂,她们才不敢做声。少奶奶怒犹未息,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将她劝到烟榻上,轮流装烟给她吸,彼此苦苦相劝。少奶奶面子上气虽平了,胸中尚留余怒,满拟待云生回来,大大发作一顿,岂知这夜云生仍没回来,却安心陪着玉娇,直到第二天,吃罢饭,才偷偷掩掩的来家。那时少奶奶等香梦正浓,在娘姨口中,得悉她昨夜动怒的缘故,情知东窗事发,不敢再走,只得待罪房中,自己横在烟榻上烧烟吸着,等候她醒来发落。又把那娘姨唤进来,问她少奶奶昨夜怎样问起的?娘姨把自己告诉的说话瞒了,却说是少奶奶自己不知从那里打听来的,因我没告诉她,所以还将我骂了一顿。云生又不免将她安慰一番。少奶奶醒来,见了云生,因有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在旁,不便同他破口,问他前昨两夜宿于何处?我们在杭州这几天,你又住在那里?云生自娘姨口中得悉少奶奶只晓得些皮毛,尚不明此中真相,故于吸烟时,胸中早已打定撒谎的计较,此时便把一切罪名,都卸在方振武一人身上。因曹少奶奶在云生初识振武之时,知道振武是北京要人的爱子,教云生多把他巴结巴结,将来大有用处。又说自己父亲,当初也因仗着李中堂的提拔,故得历任优差,积下数千万家资,然而在未识中堂的时候,多亏走了中堂第七位姨太太的脚路,费金钜万,认为干娘,才得夤缘进府,何等费力。如今有这机缘,千万不可错过。而且结交此人,更比拜人家小老婆做干娘的冠冕。所以云生动不动就推振武邀他去的,少奶奶从没见怪,此时免不得又请振武出场,说你们在杭州的时候,我因在家寂寞,天天晚间,陪着振武。前昨两夜,都在振武那里。你若不信,可以问贾琢渠的女人,横竖你们都认得她的。少奶奶听了,却也不能怪他。只说:“你也闹得够了,以后不准通宵达旦的,住在人家,今天也不许再走,有应酬明儿再去。”
云生不敢不依,口中诺诺连声,心中却万分焦灼。暗想玉娇那边,适才还是私逃出来。如若一夜不回,不知她怎样的盼望,而且丢她一个人孤眠独宿,于心何忍。想来想去,越想越觉难受,只得拼命的吸烟解闷。正是:说甚多妻求快乐,分明自己惹愁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五回重罹绮障名媛伤怀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这夜云生子虽宿在家中,心却记挂在玉娇那里,正所谓愁肠百结,度日如年。好容易盼望到次日天明,见少奶奶业已睡熟,自己急忙逃走出来,吩咐娘姨不可声张,雇车坐到玉娇门前。那时门还闭着,云生叩了几下,里面大姐听得,披衣出来开门,见了云生,皱眉道:“少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奶奶昨儿直等到你半夜之后,见你不回来,她气得什么似的,足足淌了一夜眼泪,此时大约还没睡呢。”云生听了,心如油煎,慌忙三脚两步,奔到房内,却见玉娇和衣倒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面上泪痕斑驳,湿透的罗巾丢在一旁,可想而知昨夜眼泪,着实落得不少。云生见了,一阵心疼,自己也险些儿垂泪,即忙将她推了一推,玉娇不声不响,却把云生吓了一跳。仔细看时,见她泪痕未干,而且眼眶中,又滋出两颗新鲜珠泪,知她并未睡着,因即附身伏在她旁边,低声道:“你莫动气罢,我昨夜也不是有心不回来的,只因岔出了别的事情,抽身不开,所以在外边耽搁了一夜。但我身子虽在别处,心却没一刻儿不系记着你。往日我至早要吃饭时候才起身,今儿天一亮,我就来了,这便是记挂你的铁证。你也是明白人,怎不原谅我呢?”
玉娇只不开口。云生又和背书般的,再背了一遍,玉娇才将眼皮抬起,未曾开言,已流了一脸眼泪。云生急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拭,一面用温言劝慰。玉娇悲悲戚戚,哽咽吞声的道:“你既不来,也该预先给我个信息,免得教人悬望了一夜。”云生不等她说完,就自己认罪道:“我错我错。不过我昨夜敲过十二点钟,还打算回来的,所以未曾给你信息,岂知后来直到三点多钟,才将那话儿办妥,故而非但不能回来,连信也不能给你了。这都是我的不是,以后决决不敢咧。”说时,连连把头磕在玉娇的额角上,说:“我给你磕头了。”
玉娇才破涕为笑。云生劝她解衣安歇。好在二人昨夜都未得好睡,此时躺下去,连中夜二餐饭都不曾吃,足足过了二十八个钟头,睡至翌日十点钟才起身,一同用了中膳。云生向玉娇说知,今夜要回爱文义路住宿,玉娇答应了。云生乐融融的回转公馆,不料少奶奶正在怒气勃勃,要点将兴师,大搜云生下落的当儿,见他回来,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有回家之日!请问你昨夜是不是又和振武在一起,你好一个推头,可知门角里疴屎,终有天亮之日,难道一辈子瞒得过去吗!”
云生知道少奶奶往日起身三四点钟惯的,此时一进来,见她已起身,情知事有不妙,听她话里有因,不觉心中一跳,暗想自己说的谎话,大约穿绷了。却还面不改色,假意问道:“你讲的话是何意思?教人很不明白。”少奶奶听了,回头对李姑太太、花如是二人道:“你们听听,他现在还要掉枪花呢!”姑太太、如是二人齐声道:“八姑爷究竟宿在哪里?也不必隐瞒了。贾少奶奶那边,八小姐已亲自去过,而且还当面问过方四少爷,他说只和你吃过三四台酒,已有半个多月没见你的面了。夫妻一体,何须隐瞒,说出来又有何妨呢。”
云生听说,心知不能隐瞒,兼之自己这几天,顾此失彼,疲于奔命,一想不如说破了,纵使一时少奶奶不免生气,但木已成舟,也决不能再教我把玉娇退了,自此便可堂而皇之,来来去去,免得再和做贼一般,提心吊胆。主意既定,便把自己和玉娇怎样私识,怎样袁五将她逐出,自己因害了她,不能不将她收留,都缘一时之误,此时后悔无及等情,一一招出,少奶奶听了,气得面色改变,浑身发抖说:“你干得好把戏儿,我那一件对你不起?可记得那一年,你赌钱输了十余万,都是我把首饰抵押了,替你还的亏空。我待你这般至诚,不料你还要出外干坏事,思想起来,怎不教人气煞。”说时流泪满面,哭将起来。云生再三陪罪,少奶奶痛哭不止。云生急了,央求李姑太太等帮他劝劝,李姑太太一面说云生不该这样荒唐,一面把少奶奶劝到烟榻上,狠命的装烟给她吸。少奶奶虽然住了哭,但她心中烦恼,一会儿又发动肝气,呼痛不已。云生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法。花如是见他们夫妻淘气,觉得自己不比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姊妹之亲,从小在一起的。加以自己近日,已不算姓康的人了,和他们更为疏远一路。虽然是多年小姊妹,要好惯的,但此时他们正在宅乱家翻的当儿,我住着究有些儿不便,而且自己既与尔锦割断,还须谋个自立之策,免不得再往生意场中走一遭,积几个钱儿,为日后生活之地。因此这天傍晚,她亲自到迎春坊去找寻媚月阁,告诉她自己和尔锦割绝这段历史,提起意欲出山,再操旧业,媚月阁亦甚赞成,惟因一时不得相当房屋。十分低微之处,如是又不愿去住,因此颇费踌躇。媚月阁的大姐阿金插口道:“清和一弄,有两间很好的房间,糊裱未久。那边的先生,名唤王寓,前年我也曾帮过,还是端午节调头进去的。只因现在有个客人要娶她回去,此时还不曾除牌子,大约就在两三天之间要动身了,还有两房间家伙,一房红木的,一房外国的,都是新置,七小姐如若欢喜这个,也可一并租下来的。”
如是大喜,教阿金前去问问,大约几时可以让出房间,租金每月多少?阿金去不多时,笑着回来,说那边这位客人性急得很,说定后天娶她,明儿便要除牌子了,七小姐舒齐舒齐就可进常房租也是包房间的,照算每月四十八块,家伙她已顶给一班做手,七小姐要买,也可奉让,倘若要租,红木的每月二十六块,外国的每月十八块,租钱预付。如是和媚月阁一商议,说:“还是租罢。本来是暂时之计,买了,将来或者用他不看,岂不白白糟蹋。”当下命阿金前去讲定,才辞了媚月阁,回转曹公馆,向曹少奶奶、李姑太太二人说知。二人听她重坠风尘,不免代为感慨,教她以后得空,不时前来走走。又叮嘱她眼光放远,莫再受愚。如是见她二人殷殷嘱咐,一片至情,不胜感激。次日,又亲自出去,寻她旧日几个做手,到处张罗,忙忙碌碌,预备进场,我也无暇絮叙。再表阿金所说嫁人的那个王寓,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就是倪伯和的相好王熙凤的化身。此时要嫁何人,做书的姑且把个闷葫芦给列位猜猜。先说倪伯和那一天到乐行云院中,找寻寿伯,去时众人都已坐席,见了伯和,齐声说道:“倪伯伯来了。”
仪芙更跳起身来,拉住伯和袖子,嗅了一嗅,皱眉道:“怎么有些汗酸臭?我还道打从贵相知处出来,一定带着些香水气来的呢。”伯和笑着,洒脱了仪芙的手道:“尤先生又要取笑了,谁从那里来,我才从栈中出来呢。”寿伯忙请他坐下,问他道:“老伯素不后时,为何今天来得这般迟?”伯和虽然吃了亏,却告诉不得人,只说:“我今天饭后,在栈中打了一个中觉,从人不曾唤醒我,我所以醒得迟了。”寿伯道:“原来如此。”又道:“王熙凤明儿调头了,你老人家有报效没有?”伯和道:“她已对我说过,我想吃一个双台,碰两场和,少停我们一同去点菜便了。”仪芙听了笑道:“倪伯伯又要请客咧,有我的份吗?”旁边李美良道:“自然少你不得,倪伯伯是不是?”伯和笑道:“小弟也没甚朋友,仍是在座诸公。明夜六点钟,就在这里清和坊第一弄,她本节改名王寓,务请诸位早到,绷绷场面。口请之后,恕不发请客票了。”
众人都说准到。吃罢酒,伯和与寿伯同到熙凤院中,恰值她大房间有客,二人便在后房,坐了一会。熙凤进来,笑向他们道了声得罪。伯和问她前房是什么客人,熙凤摇头说:“惹气得很,这位客人,姓诸名唤窦山,素做洋货生意,就是日前我告诉你要娶我的那人。他年纪还不满三十岁,却喜欢倚老卖老,处处自充内家。所交一班朋友,没一个成品的。天没黑来了,一定要闹到后半夜才走。今儿吃了一台酒,大约又须到一二点钟,才肯歇呢。”伯和啧啧道:“这种客人,你就该不接了。”
熙凤道:“原是呢,我是吃了这碗把势饭,真叫没法,什么客来,都不能不接,就是这种姓诸的一般客人,理该不去理他,但我们却不能不当他一个户头,如若将他得罪了,马上外边就有人说某某托大慢客。倪老爷曾二少,替我想想,我们吃烟花饭的,苦不苦呢?”寿伯笑道:“虽然如此,场面上却很热闹的。譬如他们只吃一台酒,外边人看看,还当是做几十个花头呢。”熙凤笑道:“谢谢罢。这种热闹场面,他把大房间占住了,别的客来,只能在后房坐,像倪老爷的熟客人,而且很体谅我们的,固然不致有甚说话。遇着脾气大些的客人,就不免要生气了。”伯和道:“前房后房,原没甚么要紧。不过这种客人,还以少做为妙。我且问你,他若娶你,你愿意嫁他么?”熙凤道:“啐,我便瞎了眼珠,也不嫁这种人。”
伯和大笑,教寿伯开了菜单。熙凤拿出一叠请客票来,递给伯和。伯和道:“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请过了,大约可以不必再发。”寿伯道:“请客票还是发的好。他们这班人,遇着吃酒,不请也会挨上来的。若要带碰和,因要他们化三块头钱,请了他们,还要托故不到。你若不发请客票,包你一个不来。横竖我明儿都要碰见的,给我把请客票带去,当面交给他们便了。”伯和忙把请客票给了寿伯,寿伯揣在身畔,与伯和辞了熙凤,一同出院。熙凤看他们走后,才回到外房,窦山正同一个朋友猜外国拳头,赌吃三大碗白饭。因他只摆得一桌酒,请了十个客,此时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窦山教娘姨弄来两碟咸小菜下饭,一霎时又都完了。窦山还未吃饭,有个朋友叫他吃白饭,窦山便叫那人先吃。那人说:“我已饱了。”
窦山不依,那人无奈,只得同他赌猜三十记外国拳头,谁输得多,谁吃一大碗白饭。猜到后来,窦山输了,众人一齐拍手说:“诸窦山吃白饭了。”窦山本想赖掉不吃,一抬头,见熙凤在旁,便要卖弄卖弄自己饭量,当下端起一碗饭,把舌头舐了一舐,说:“太冷了,叫娘姨换热饭来。”那娘姨素有些恨窦山惹人厌恶,走到厨下,把饭在碗内压结实了,盛出三碗热腾腾的白为饭,窦山端起饭碗,第一大口,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果然白饭难吃,咽下去,喉咙头有些作梗。幸他口头很大,只几口,已把第一碗饭吃完。又吃第二碗,讲到他腹中本来有些饥饿,白饭入饿肚,却还容纳得下。及至吃了一碗之后,腹中已饱,故吃第二碗时,更比第一碗难吃。幸亏王熙凤在旁,窦山把她当作一个下饭小菜,一面看,一面吃,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饭吃完。及至再吃第三碗时,只吃得一口,他腹中蛔虫,已不肯答应。因他此时所用的小菜,只能看进眼内,不能吃进肚内,他不得利益均沾,未免气不能平,所以一口饭才入咽,他便用力将他朝外一推,窦山喉管抵当不住,只听他哇的一声,已和倒翻米袋一般,连底倾出。不但把两碗白饭如数还了他们,还有方才吃的小菜,也带出许多。窦出深自懊悔,不该贪小失大,这许多小菜不能消受,今夜的一台花酒,只算白吃了。熙凤见此情形,别转头不愿再看,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龌龊东西扫了。娘姨慌忙拿出扫帚粪箕,还没动手,不料外场养的一条黑狗,嗅着气息,奔进来就地大吃。窦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说:“诸窦山的代表来了。”
窦山老羞成怒,竖起一双三角眼,便要寻事。那班朋友素知窦山的脾气,倘在别处,任凭你将他打骂凌辱,他总老着一张面皮,永远不生气的。若在堂子里,或者有几个女人在旁,他连一句说话也不肯吃亏。别人同他取笑,他往往翻脸,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向他道了谢。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窦山一人。窦山见熙凤站在梳妆台前理局票,便掩到她身背后,伸手在她夹肘底下捞了一把。熙凤被他一掠,回头见了他,不便发作,只对他瞪了个白眼,道:“诸大少怎么常同人家恶玩笑。”窦山道:“我问你,方才你后房,不是来了一个客么?这人是谁?”熙凤道:“你向他则甚?横竖说出来,你又不认识的。”窦山道:“说说何妨,你不是就要嫁我了么?难道做了我的少奶奶,还要瞒我说话不成?”熙凤冷笑道:“诸大少,谢谢你,请你休把这句话放在口头罢。莫说我没福分,做你家少奶奶,就使将来要嫁你,你也不能把这句话儿当作口头禅,逢人告诉的。只恐被外间传扬开来,你家少奶奶没做成,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门,那时诸大少非但不能照应我,反变作害我了。”
窦山笑道:“那有何妨。横竖大家成了夫妻,管他外间传扬不传扬呢。”熙凤听他口口声声夫妻少奶奶,不怕肉麻,赌气不去睬他。窦山涎着脸道:“今夜你大约可以许我借干铺了。”熙凤冷冷的道:“实不相欺,我这里预备搬场,少停还得收拾一夜,没有安顿地方,可让诸大少睡,好在这时候还不夜深,请诸大少早些回府去睡罢,免得你家那位少奶奶又悬望了。”窦山听他这般说,还不肯就走,又向她要一支香烟出来吃了,夹七夹八的嚼了一会,熙凤十声中答应不到一两声,窦山自得其乐,说得口干了,想倒茶喝时,不料茶也是冷的,窦山见娘姨大姐都不在旁边,只得呷了口冷茶,又见自鸣钟上已打十二点半,随向熙凤说了声明儿会。熙凤也不理他,见他走远。才骂了一声断命猪头三。一面唤娘姨出来,打一盆热水净了面,揭开洋镜,重扫蛾眉,再匀脂粉。娘姨从旁说:“今夜难道大小姐还要到六马路去过宿吗?明儿一早就要往那边去了,你自己不要收拾收拾的么?”
熙凤正被诸窦山缠得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闻言怒道:“我怕不晓得明儿搬场,收的东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别样布置,我不曾预先吩咐你们吗?为甚不能出去过宿?难道我住在这里,明儿便可帮你们扛扛抬抬了么?”娘姨不敢再说,熙凤换了一套便衣,对娘姨说:“明日你照我昨天所说的话儿,先行布置,我若能出来得早,还要到这边来一趟。迟了,便一脚到那边咧。”
娘姨诺诺连声。熙凤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奔六马路仁寿里。原来她在仁寿里,还借着一间楼面。这是时下妓院中人通例,除却讨人身体之外,自先生以至大姐,十个中倒有九个租着小房子的。因院中乃是生意上,只能应酬嫖客。还有嫖字以外的客人,都不免在小房子中相见。她所识那人,姓卞名唤义和,年方二十余岁,与熙凤相差约近十年,在一家洋行中做写字,本是个小滑头一流人物。但洋行中人,外间普通称呼,都叫洋行小鬼,又叫洋行滑头,其实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便是买办跑楼一班人,赚钱既多,使钱亦阔,不嫖则已,嫖时起码长三。下等的乃是一班西崽,每月约赚八元至十六元薪工,偶尔兴发,只可打打野鸡,但一月之中,也只能偶一为之。如若打了两回,岂不要半个月白做吗。最是不上不下的,就是这班写字,虽然有些赚四五十两银子一月工钱的,但十人之中难得一二,其余大都和西崽上落无几,但他们的身份,又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不肯打野鸡,又无力嫖堂子。义和便是此中一份子。他见同行的康白度式拉夫等,花天酒地,何等适意,自己心热如火。无如他每月只赚得二十元薪水,还不够摆一个双台,所以胸中常抱着太史公所谡“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个念头
那一天他在某处看戏,见包厢中有个中年丽人,装饰入时,像是勾栏中人模样,两眼不住的看她,讲到这班洋行滑头,谁不是色中饿鬼,见了美貌妇人,那管她是娼家,还是良家,既然落花有意,焉肯作那杀风景的流水无情,自然眉语目挑,魂飞魄散,旁边一个朋友告诉他,这美妇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熙凤。义和牢记心头,后来他与几个朋友打公司,每人五角大洋,在雅叙园吃晚饭。吃到兴头上,忽然有个朋友,异想天开,发起说,我们今儿六个人,难得在此雅叙园中雅叙,有酒无花,岂不寂寞,何不再叫一个公司局来,每人派不到两角小洋,却可以同乐其乐,岂不甚好。众人都各赞成,但赞成之后,又各寂寞,因他们六人中,没一个有相好妓女的,可怜仍是空想。义和猛然想起王熙凤,便说我倒认得一个,不知叫她肯来不肯来。众人都嬲他,姑且叫叫试试,若不肯来,横竖不丢掉什么的。义和勉强写了一张局票,发出之后,心中突突乱跳,连小菜都没心绪吃了。不多时,果然熙凤来了。一见面,认得义和是那天戏馆中看见的美少年,便对他笑了一笑,问他道:“这大少是姓卞吗?”义和红着脸答应道:“正是。”
熙凤随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在他背后坐下。平常陌生客人叫局,俗名叫做打样局,遇着红倌人,若非十二分阔客,大概都是屁股略一着凳就走的。这番熙凤见义和风流俊俏,本来心中爱他,因此降格相从,把生张当作熟魏,万分巴结。义和第一次叫局,在先未免有些局促。不到五分钟工夫,已还他本来滑头面目,与熙凤交头接耳,其乐无穷。同席那班公司股东,见他二人亲热情形,心中都觉生气。当面虽未发作,待熙凤走后,却全体发难,与义和交涉,怪他不该独乐,大家都不肯承认公司股本。义和虽然吃了这个大亏,但熙凤曾口请他无事时到她家坐坐,趁此可入堂子之门,岂不是一个绝妙机会。隔日他便去打了一个茶围,有志者事竟成,妓院中居然留下他的足迹。自此虽不曾报效和酒,但一节之中,也曾叫过四五个局,打了二三十次茶围,熙凤十分同他要好。院中做手,未免不以为然。这也是姐儿爱俏,捣儿爱钞的通病,那天寿伯同伯和第一次到他院中时,阿金告诉寿伯一个小字,底下没说出来,此时做书的代为表明,就是隐指这件事,说也爱交小滑头之意。有一天,义和又到熙凤处打茶围。熙凤让他在床沿上坐,自己和他并肩坐下。义和对他面上,看了又看。熙凤笑说:“你多看什么?难道还不认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