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23 页/共 32 页
唱完一段,琵琶又忒楞楞地弹了一段过门,接着唱道:“恨寇逼得慌,促驾起得忙!点三千羽林兵将,出延秋,便沸沸扬扬。甫伤心第一程,到马嵬驿舍旁。猛地里炮雷般齐呐起一声的喊响,早只见铁桶似密围住,四下里刀枪。恶噷噷单施逞着他领军元帅威能大,眼睁睁只逼拶得俺失势官家气不长。落可便手脚慌张。恨只恨陈元礼呵。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此戈儿戟儿一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生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个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一段曲子,真唱得一字一咽,声泪俱下;把满店堂的酒客,听得个个停杯袎泪。李謩看那姑娘时,一双瘦棱棱的脚儿,葱绿色的散脚裤儿,上身配着桃红袄儿;身材苗条,腰肢瘦小。
鬋发覆额,云髻半偏,越发显得面庞圆润,眉样入时。李謩把这姑娘,从下打量到上,心中不觉暗暗的动了怜惜。听她唱完曲子,便拍着桌儿,赞叹道:“好哀艳的词儿!”那半老妇人,向众酒客一个一个道过万福,说:“可怜见,俺娘儿孤苦零丁,请诸位客官破费几文钱钞。”谁知向各酒客哀求过来,竟没有一个肯给钱钞的。那妇人愁眉泪眼地走在李謩跟前,李謩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散银来,估量有三两左右;那妇人千欢万喜地收了银子,又唤女儿过来道过万福。李謩命她母女二人坐下,动问何处人氏?那妇人回说梁氏,女儿紫云,原是京师士人的妻小,只因安禄山造反,丈夫带了妻儿逃难出来,到了成都,身染重病,死在客店中。所带旅费,都作了医药棺殓之用。如今听说京师已定,俺娘儿二人,飘流在外,终不是事;离家千里,欲回家去,又无盘川,幸得近日成都地方,流行得这上皇哭妃的曲子,俺女儿拿它谱在琵琶上,一路卖唱而来。那李謩听了这妇人的生世,便愈觉可怜,不觉动了侠义之念。当时对那妇人说道:“女孩儿家廉耻为重,好好士人的妻女,便不应当在外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如今恰巧小生也是要到京师去的,你母女二人的盘川,都有小生照顾。紫云小姐,从此可不须卖唱了。”这几句话,说得她母女二人,真是感恩知已。当下那妇人急急趴在地下拜谢着,便是那紫云小姐,也抱着琵琶,遮住半边粉脸儿,露出一只眼睛,暗暗地向李謩递过眼光去,表露着无限感谢的神色。李謩给了酒钱和看袜钱,站起身来,带着她母女二人,离了酒店,向长安大路走去。
如今再说这上皇哭妃的曲子,原是成都地方一个词人编制出来的;一时因为他词句儿哀艳,便大家小户地传授着唱着。
那玄宗太上皇,在成都行宫旁,为杨贵妃建造一座庙宇;又传高手匠人,用檀香木雕成贵妃的生像。这一天,用一队宫女,高力士领导着,幡幡宝盖,笙箫鼓乐,把杨贵妃的生像,送进行宫来。玄宗已早站在台阶上候着。那宫女们把木像抬至万岁跟前,扶着,把木像的头略略低着,高声说道:“杨娘娘见驾。
”高力士在一旁,也高声宣旨道:“爱卿平身。”那玄宗见这杨贵妃的雕像,真似活的一般,不觉流下泪来。唤道:“妃子,妃子!朕和你离别一向,待与你叙述冤情,诉说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过脸儿来,近过身儿来,转过笑容来。”说着,不禁伸手去摸着那木像的脸儿,叹着道:“呀!
原来是檀香木雕成的神像。”玄宗自言自语地说着,高力士在旁跪奏道:“銮舆已备,请万岁爷上马,送娘娘进庙。”玄宗传旨:“马儿在左,车儿在右,朕与娘娘并行。”殿下齐呼一声:“领旨!”玄宗踱出宫去,高力士扶上马,一队队金瓜伞扇,簇拥着车马行去,直走进庙来。只见那庙宇建造得金碧辉煌,中间宝座,配着绣幕锦帐;两旁泥塑的宫娥太监,双双分立着。宫女们服侍杨娘娘木像升座,玄宗亲自焚香奠酒,便命宫女太监,由高力士带领着,暂退出殿外。玄宗端过椅子来,与那杨贵妃的木像对坐着,哭着诉说着。直到天色昏黑,高力士几次进去请驾,可怜这玄宗兀自迷恋着杨贵妃的生像,不肯走开。后来宫女太监们,一齐进殿去跪求;玄宗看着宫女,放下神帐,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殿去。直到临走时候,还回过脸去,对神像说道:“寡人今夜,把哭不尽的衷情,和妃子在梦儿里再细细地谈讲。”一句话,引得左右的宫女太监们一齐落下泪来。因此外边便编出这上皇哭妃的曲子来唱着。
玄宗太上皇在成都过了几时,又接得郭子仪的奏本,说安禄山在洛阳被刺,逆子安庆绪,亡命在外,洛阳业已收复;天下大定,便请上皇回銮。玄宗看了这奏本,不觉心中一喜。原来禄山左右的谋臣,是高尚、严庄二人,心腹是孙孝哲、李猪儿二人,战将是次子安庆绪一人。在禄山起兵之初,统带大兵二十万,日行六十里,直扑潼关,打先锋的,便是他次子庆绪。
这安庆绪,非但骁勇善战,且是足智多谋;他起兵的前三日,便召集将士,置酒高会,细观地图,从燕州到洛阳一带,山川险要,都画得详详细细。便把这地图分给众兵士,又遍赏金帛,传令不得误期,违令者斩。安禄山却率领牙将部曲,一百余骑,先至城北,祭祀祖先的坟地;行至燕州,有老人拦住禄山的马头,劝说不可以臣叛君。禄山命严庄用好言辞退老人,说禄山是忧国之危,非有争国家的私意。赏老人无数金帛,送回乡里。
从此下令,有敢来劝阻的,便灭三族。禄山第四子庆宗,为驸马在京师,玄宗命禁军去搜捕庆宗全家老小,送至西城外斩首。
那荣义郡主,亦赐死。天子下诏,切责禄山,不忠不义,许他自新,来京请罪。禄山答书,十分傲慢。一面遣贼将高邈、臧均,率领蕃兵,打入太原;又令张献诚守定州。安禄山谋反十余年,凡有蕃人投降,他都用恩惠收服他;有才学的士人,他便厚给财帛。因此蕃中的情形,他十分明了。他起兵的时候,、把俘虏的蕃人释放为战士,因此人人敢死,所向无敌。
玄宗见时势危急,便发左藏库金,大募兵士,拜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关内支度副大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卫尉卿,张介然为汴州刺史、金吾将军,程千里为潞州长史,以荣王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四路出兵讨贼。安禄山行军至钜鹿城,便停兵不进,说鹿是吾名,便改道从沙河进兵。把山上树木砍下来,用长绳穿住,抛在河中,一夜水木冰结,如天然浮桥。便渡河攻入灵昌郡。又三日,攻下陈留、荥阳一带地方。在甖子谷遇将军守瑜,杀死数百人,流矢射中禄山乘舆;便不敢前进,从谷南偷进。?瑜军士,矢尽力竭,将军守瑜,跃入河中自尽。封常清兵败,失去东都,常清逃至陕州,留守李憕被杀。御史中丞卢奕,河南尹达奚珣,都投降禄山。这时高仙芝屯兵在陕州,闻常清战败,便弃甲夜逃至河东。常山太守颜杲卿,杀死安禄山部将李钦凑,生擒高邈、何千年;但这时赵郡、钜鹿、广平、清河、河间、景城六郡,都被安禄山占有。
讲到颜杲卿这人,真是唐朝数一数二的忠义之士:他原是安禄山识拔的,表奏为常山太守。待到安禄山起兵谋反,军马过处,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出迎道左。禄山赐杲卿紫色袍,赐履谦红色袍,令与假子李钦凑,领兵七千,屯扎在土门地方。
杲卿退,指所赐衣,对履谦说道:“吾与公何为著此?”履谦大感悟,便私与真定令贾深,内邱令张通幽定计杀贼。杲卿推病,不为贼任事;暗遣长子泉明,奔走四处,结合太原尹王承业为内应,使平卢节度副使贾循攻取幽州。早有细作报与安禄山知道,禄山便杀死贾循。
杲卿日与处士权涣、郭仲邕定计。这时杲卿同五世祖兄真卿,在平原暗养死士;守臣李憕,被贼兵杀死。禄山使段子光,割下李憕首级,传示诸郡。到平原,真卿命死士刺杀子光,遣甥卢逖至常山,约期起兵,断贼北路。杲卿大喜,便假用安禄山命令,召李钦凑回常山议事。钦凑连夜回城,杲卿推说城门不可夜开,便令宿城外客舍。又使履谦和参军冯虔、郡豪翟万德一辈人,在客舍中,陪钦凑夜饮,酒醉,杀死钦凑,又杀贼将潘惟慎。用大兵围困旅舍,钦凑领兵数百人,俱被履谦兵杀死,投尸在滹沱河中。履谦拿钦凑首级,送与颜杲卿,杲卿又喜又泣。前几日,禄山遣部将高邀,到范阳去招兵未回;颜杲卿便令藁城尉崔安石,用计杀邈。高邈行至蒲城,与虔万德同住在客店里;崔安石推说送酒到客店中去,便预先埋伏武士在客店中,安石喝一声:“武士何在!”那高邈便立刻被擒。又有禄山大将何千年,从赵州来,亦被虔万德捉住。杲卿便把钦凑首级和二贼将,令子泉明送至太原。王承业欲据为己功,便厚给金帛,令泉明白回常山,又暗令刺客翟乔候在半路上,刺死泉明。那翟乔见王承业行为奸险,心中不平,便去见泉明,告以王承业的阴谋。玄宗见王承业立功,便升为大将军。后因袁履谦上奏,始知全是杲卿功劳,便拜杲卿为卫尉卿,兼御史中丞,袁履谦为常山太守。杲卿用计,使先锋百余骑,马尾缚着柴草,在树林中往来驰骤;远望尘头蔽天,使人传称王师二十万南下。禄山部将张献诚,围攻饶阳正急,见颜军大至,便弃甲而走。一日之间,夺回赵州、钜鹿、广平、河间一带地方。
杀各地贼官首级,送至常山。从此杲卿兄弟,兵威大振。
禄山大惧,使史思明等率平卢兵渡河,攻常山;这时颜杲卿坐守城中,遣兵四出。城中兵力单薄,贼兵围攻甚急,杲卿无奈何,便派人至河东,向王承业求救。那王承业,因从前有夺功的仇恨,便不肯发兵。杲卿昼夜督战,亲自登缄御敌,力战六昼夜,箭尽粮绝;城破。杲卿率子侄,犹自巷战,血流蔽面,刀折被擒,送至敌营。袁履谦也同时被捉。敌将劝杲卿降,杲卿昂头不应;又取杲卿幼子季明,送至杲卿前,以白刃加季明颈上,大声道:“杲卿若降,我当赦尔子!”杲卿闭目不答。
敌将怒,便将幼子季明,与杲卿的甥儿卢逖,一并杀死。将杲卿打入囚笼,送至范阳。
安禄山见了,拍案大怒道:“吾拔尔为太守,有何负尔之处,却如此反吾?”杲卿怒目大骂道:“汝本营州一牧羊奴耳!
天子洪思,使汝大富极贵,有何负汝之处,却如此反天子耶?
颜杲卿世为唐臣,力守忠义,恨不能杀汝叛逆,以谢皇上!岂肯从汝反耶?”禄山急以两手掩耳,喝令武士拽杲卿出宫,绑在天津桥柱上,用刀碎割,令杲卿自食其肉。杲卿且食且骂,武士以刀钩断其舌,犹狂吼而死。其时年已六十五岁。袁履谦亦被武士砍去手足,何千年弟,适在旁,履谦嚼舌出血,喷何弟面,何弟大怒,执刀细割履谦之身而死。一时杲卿的宗子近属,都被禄山搜捉杀死,尸横遍地,却无人来收殓。所有杲卿生前收复的各郡县,此时又一齐投降了禄山。
当时还有一位守城的勇将,名唤张巡的,为真源令;有谯郡太守杨万石,降安禄山,逼巡为长史,使起兵接应。张巡便率领部属,哭于玄元皇帝祠;起兵讨贼,有兵二千人。那时宋州、曹州一带,都已投降禄山,禄山自称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雍邱令令狐潮,为禄山统兵,杀至淮阳,城破,淮阳将吏,俱被缚在庭中,将杀之;忽报城外有一路人马到来,令狐潮便急急出城去察看。淮阳城中囚犯,反牢出,解诸将吏缚,杀死守卫的贼兵,迎单父尉贾贲与张巡二人入城。张巡乃尽杀令狐潮的妻儿,把尸身高悬在城上;令狐潮不得归城,又见自己妻小被人杀死,心中万分悲愤,便出死力攻打淮阳城。贾贲首先出城应敌,两员勇将,战斗足足有三个时辰,贾贲力弱,渐渐有些不支,急挥戈退回城来。那部下的兵士,见敌军来势凶狠,便各各向淮阳城中逃性命,一时势如潮涌,门小人多;贾贲喝止不住,便勒马回头,站住在城门口,高喊:“军士们慢进!
”谁知那头马被众人挤得立脚不住,一个翻身,倒在地下,那贾贲一条右腿,压在马腹底下,一时不能挣脱,竟被众践踏如泥。
张巡看自己兵士已不能支撑,那敌兵却和猛虎一般地扑来,便大吼一声,擎着大刀,从城楼上飞奔下来。他在马上,往来驰骤,刀尖所过,人头落地。那敌兵见张巡刀法如神,便也不敢追扑,纷纷向后退去。城中兵士,见主帅得了胜仗,顿时胆气粗壮起来,重复杀出城来。张巡在前面领路,着地卷起一阵尘土,追杀敌兵三十余里。张巡也身受枪伤,血流铠甲。
但他毫不畏缩,兀自横刀跃马,杀人如捣蒜。部下兵士见了,齐呼:“将军天人!”当年淮阳城外这一战,转败为胜,张巡的威名,从此大震。郭子仪便举张巡为兖东经略使,坐守淮阳。
令狐潮经此大败,便调集兵马四万人,再来围城。城中兵士大恐,张巡谕诸将士,毋得惊惶。贼知城中虚实,有轻我之心;今出其不意,可惊而使走也。若与斗力,势必至败。诸将齐称将军高见。张巡便分一千人在城楼上呐喊,另分十数小队出城,埋伏在四处荒山野谷里。东面打鼓,西面呐喊,四处八方,都打着张字的旗号。那敌兵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正要退去,城门开处,杀出一支人马来,当选一员大将,便是张巡。看他手举大刀,见人便杀;近他身的,已经杀翻了数十个。那四山喊声震地,敌兵便弃甲而走,不敢恋战。张巡追过四十里,便鸣金收军。到第二日,令狐潮到底仗着人众,又来攻城,四百架百尺云梯攻打着。张巡便命兵士在城墙上赶造木栅和云梯一般高低;令数百箭手,爬上木栅去,箭头上绑着干草,灌透油质,用火烧着。一齐射将过去。那云梯见火便着,一时轰轰烈烈,把数百座云梯,一齐烧去,爬在云梯上的兵士,烧死的烧死,跌死的跌死。张巡觑着敌兵慌乱的时候,一阵鼓响,便带领千名勇士,箭也似地冲杀出去,又得了一个全胜,杀得敌兵不敢近城。
张巡死守在城中,前后六十日,经过大小战争数百次,城中兵士,人人带甲而睡,裹伤而战,精神十分勇猛。令狐潮的兵士,每天被张巡杀死数百人千余人,看看四万人马,逃的逃,死的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许远计杀敌将张巡惨烹爱姬
令狐潮奉了安禄山之命,攻打淮阳城,相持六十日,死亡日多。令狐潮没奈何,只得暂且退兵,一面打发人投书给张巡,劝张巡投降。那书上说道:“本朝危蹙,兵不能出关,天下事去矣。足下以羸兵守危堞,忠无所立,盍相从以苟富贵乎?”
张巡立刻答书道:“古者,父死于君义不报,子乃衔妻孥怨,假力于贼以相图,吾见君头悬于通衢,为百世笑,奈何!”
令狐潮得了张巡复书,心中也觉惭愧,便也不出力攻城。
张巡守此孤城,与京师不通消息,道路谣传,说天子已遭弑。当有大将六人,从各处郡县中来,劝张巡不如降禄山,可得富贵。这六员大将,手下各有兵士,多则数千,少则数百;他们吃了国家的俸禄,一旦有事,便任令军士逃散,大家合伙儿商量停妥,来劝张巡做降将军去。张巡听了他们一番说话,心中万分气愤,便推说此事须与部下将士商议,到了第二日,便在公堂上设着香案,上面高高地挂着一轴天子画像。张巡全身披挂,率领合城将士,走上堂去,哭拜在地。引得两廊下将士,高举剑戟,齐呼万岁。那六位大将,也分立在堂下;看这情形,知道不妙。正要拔脚逃走,张巡喝一声:“跪下!”那六人便齐齐地向上跪倒。张巡便把这六人来劝降的话,对众军士说了,只听得几千人轰雷也似齐喊一声“杀”!这六颗人头,便在这喊声里,一齐落地。
正在这时候,外面敌兵又来攻城;张巡便带领众兵,登城御敌。那军士们自杀了这六员大将以后,人人都觉精神抖擞,莫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张巡亲自冒矢石,在城上督城,一连三昼夜,不曾合眼。正在吃紧的时候,忽管粮官前来报告,说:“城中盐米俱无。”张巡听了,顿时气馁了下去。这一夜,他独坐在大堂上,愁容满面,正无可设法的时候,忽然探子报到说:“敌军有盐米船数百艘,正沿西河而下。”张巡听了,不觉拍案大呼道:“此天与吾也!”当下,便传集众将,上堂来听令。来朝调三千兵士,在城东挑战;只须摇旗呐喊,多放火箭,一面由张巡亲自率领勇士五百人,偷偷地出了西城,到河边劫粮去。
第二天,令狐潮在中军帐中,正进早膳;忽听得城东面喊声大起,说是张巡兵欲出城冲阵。令狐潮便调右路兵去,包围东城;城上见敌兵走近,千万道火箭齐下。夹着风势,那令狐潮军中旗帜车辆,一齐着了火;愈烧愈旺,不可扑灭。令狐潮见此情形,便倾全部兵马,上去攻打东城;那城中兵士,忽然火箭不放了,只躲在城垛里摇旗呐喊。城外兵士,爬上城去;忽然城头上木石齐下,打死了许多兵士。从早到晚,足足厮杀了一天。城中兵士,丝毫不受损伤;城外兵士,却又死了许多。
看看天色已晚。令狐潮没奈何,只得鸣金收军,回到帐中;忽见一个解粮官,垂头丧气地跑来。看他身上狼狈不堪,问时,原来这解粮官,从洛阳运粮到此。看看已近河西,忽然水底里钻出数百个黑衣兵来,一拥上船,各各拔出佩刀,把船上兵丁杀死。那四百艘粮船,尽被黑衣兵劫去。解粮官跳入河中,才得逃了性命。不用说,这黑衣兵,便是张巡的军士了。当时张巡趁城东厮杀得热闹的时候,令狐潮全副精神,注定在东城;这城西地方,却毫无设备。张巡亲自带了这五百名黑水兵,偷偷的出了东城。这五百名兵士,个个识得水性,赶到西河,便一齐跳下水底去躲着;看看粮船到来,那五百黑衣兵,一拥而上,不费气力,便把五百号大粮船,劫夺过来。果然盐米十分充足,只可惜张巡手下,只有五百个人,他们用尽气力,只取得一千斛盐米;抛在船上的盐米正多呢。张巡无法可想,只得把剩下的盐米,放一把火,连船连米,烧得干干净净。
城中得了这一大批粮食,顿时全军欢腾起来。正高兴的时候,忽见那管军火的仓官上来报说:“因日间兵士们放火箭过多,如今武库中已不留一箭。张巡听了,顿时又吃了一大惊,心想兵士没了箭,叫他明日如何应敌。抬头向天上一望,忽见月暗星稀,满空中布着云雾,立时心生一计,当即传令军中,限二鼓以前,扎齐草人一千个候用。此时正是初更时分,众军士得了军令,便一齐动起手来;到二更时分,果然扎成一千个草人,前来交纳。张巡便命把草人一齐穿起黑衣来,在颈子上各系着一条绳子;看看三鼓时候,一千名军士,抱着一千个草人,走上城头去,一声呐喊,把这手中草人,一齐向城墙外面抛去。那军士们却躲身在城墙里面,手中各各把绳子牵动着。
令狐潮的兵士,正在睡梦中,被呐喊声惊起;这时夜深雾重,远远望去,只见城中兵士,沿着城墙,用绳子缒下城来,满城墙蠢动着,也不知有多少兵士。急急去报与令狐潮,令狐潮亲自来察看,果见无数黑衣兵,在城腰上缒下城来。令狐潮便传令箭手放箭,顿时箭如飞蝗,万弩齐发;射了半夜,看看那城上的兵士,只在半空中缒着,也不下来,也不上去,也不听得城头上有半点声息。令狐潮令住了箭,到天明看时,原来城墙上挂着的,齐是草人;那草人浑身上下密密插满了箭,正与刺猬相似。令狐潮到此时,才恍然城中用计借箭的,气得他命众军士一拥而上去抢那草人时,城中兵士,把绳子一牵动,把草人一齐提进城去了。张巡点了一点,足足得了三十万支利箭,便令军士登城高呼道:“谢令狐将军赐箭!”那令狐潮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鸣金回营去了。
不料第二夜,城中又鼓噪起来;令狐潮出帐看时,依旧见许多草人披着黑衣,缒出在城墙外,半空中随风飘荡着。令狐潮在马上看了,不觉哈哈大笑。令众军士莫去睬他,依旧回帐安睡。令狐潮的兵士,睡在枕上,远远地听城中的兵士,越鼓噪得厉害,他们也越笑得厉害。睡至三鼓,忽然帐外一声喊起,那城中兵士,如潮涌而至令狐军从睡梦中惊醒,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个个赤脚飞逃。城中兵士就帐前放一把火,杀入中军帐去,一眼见令狐潮把卧被裹在身上,向帐后逃去。众军土看看赶上,举刀砍去,忽见一个胡子大汉,一伸手把令狐潮抢在背上,大脚步从后营门出去。营门外另着一匹马,那大汉子把令狐潮扶上马背,一鞭打去,那马便如飞地逃去。城中兵士见捉不得贼帅,便回身扑入敌兵帐中,混杀一阵。这一战,令狐潮伤失了无数人马,又烧去了许多营垒,带着败残兵士,直奔了八十余里,才住了脚。检点兵士,已死了一万余人。
令狐潮发个狠,便向雍邱重调人马,前来围城。此一番,却不比从前,把个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从早到晚,却不住地攻打。张巡在城上昼夜督战,一连攻打了八日八夜,城中柴草用尽了,张巡心中不觉愁闷起来,便与诸将士商议。内中有一位行军参军,便献计道:“如此如此,包管得了柴草。”张巡连称好计。到了次日,张巡站在城楼上,竖起黄旗,令两军停战,高叫:“令狐将军出阵答话。”停了一会,果然见敌军中,阵门开处,令狐潮全身披挂,骑在马上,左右武士随着,直至城下。张巡满脸装着笑容,在城楼上欠身说道:“将军请了,俺二人相持日久,劳师靡众;如今俺这城中粮尽援绝,急欲领众出走,请将军领兵,退去二舍之地,使我们从容让城。”令狐潮多日攻城不下,心中正是焦急;今听张巡如此说法,正中心怀,当即传令,众军士退去二舍之地,放张巡兵出城,不得追杀。不消几个时辰,那令狐军士,果然拔寨退尽。张巡先打发哨兵出城去打听虚实,果然四门不见敌兵,张巡便传令众军士,午时出城去砍柴,限申时回城。顿时四门大开,那军士们各各腰插利斧,奔出城去,先把四郊的民房拆去,又上山去砍倒许多树木,捆载着回来。张巡看看柴草十分充足,那近城三十里的树木房屋,都已搬尽,便吩咐依旧把四门严闭起来,日夜用兵看守着。那令狐潮兵退二舍之地,看看过了三日,还不见张巡让城;便立刻修书一封,打发差官,送进城去,谁知那差官也被张巡扣住在城中不放。
令狐潮不觉大怒,又带领人马,前来攻城。张巡亲自在城楼上,对令狐潮说话。令狐潮责问:“为何失信?”张巡不慌不忙地说道:“并非俺家失信,只因城中缺马,俺将士深恐汝军追杀,不得乘骑,不能速走;愿将军赐马三十匹,即当让城。
”令狐潮便信以为真,即选良马三十匹,送进城去。张巡早与部下将士约定,选骁勇有膂力的将士三十人,人各得一骑,冲杀出城去,人各取敌军一将;敌军无将,则军心自乱。当日见令狐潮果然把马送来,张巡令众将官各各饱餐一顿,开着城门,直冲杀出去。令狐潮的兵士正待城中兵士出走,猛不防那敌将早已冲杀到跟前;那来将如入无人之境,令狐军将士一个措手不及,有被砍下首级来的,有被活捉过去的,一时阵脚大乱,令狐潮只得带领众军且战且退。张巡在城中指挥兵士,如山崩海啸地掩杀过来。这一战,张巡军砍得敌兵首级千余个,掳得牛马器械无数。令狐潮屡次中张巡的计,屡次打败仗,心中又羞又愤,便退回陈留去,坚守不出。
直至是年七月,令狐潮又率领将士瞿伯玉生力军一万人,前来攻城;另命四人,假扮着宫中尉官,手捧圣旨,混进城来。
那圣旨令张巡率领本部人马,前赴行在。张巡设宴款待此四人,席间张巡道:“此去行在千里,道路为梗,教俺如何去得?更不知诸公如何来得?”一句话,问得这四人面面相觑。张巡喝一声“拿下!”帐下健儿,一拥上去,砍下四人的首级来。令狐潮见计策不行,又斩了他的来使,便奋力攻城。张巡自令狐潮军退去以后,便积聚钱粮,训练士卒;又与河南节度使虢王巨,遥相呼应,心中也觉毫无恐怖。此番令狐潮再来攻城,足足打了四个月,令狐军愈来愈多,竟有兵士四万余人,而张巡手下的兵士,因战争日久,死亡日多,此时只有一千多兵士。
但经过大小二百余战,每战必胜,令狐潮也没法奈何他。
这时虢王屯兵在彭城地方,拜张巡为先锋大元帅。接着鲁东平地方,被禄山右翼军队攻陷,济阴太守高承义,便献城投降禄山。虢王不能守彭城,便领兵退守临淮。张巡困守绝地,外失应援;贼将杨朝宗出兵宁陵,断张巡粮草之路,张巡大恐,便率领马三百,兵三千,乘黑夜退出淮阳,投奔睢阳城而来。
睢阳太守许远,原是一位忠义之士;他部下有大将两人,一名雷万春,一名南霁云,各领兵数千,在宁陵北道,一日之中,斩杀贼将二十,贼兵二万余人,投尸在汴河中,河水为之不流。
从此军威大震。如今许远与张巡合兵,势力更是雄厚。这睢阳城是东西往来要道,兵家所必争之地;安禄山便遣发部将尹子琦,带领数万突厥兵,与杨朝宗合兵十余万,来攻睢阳城。许远自知才不及张巡,便让张巡为主帅,在城中调遣兵士,自己却专管军用粮食战具。张巡分兵守城,自己却开城出战,从辰至午,大小二十战,气不稍衰。尹子琦大败。张巡所得车马牛羊,尽分给士卒,令城中秋毫无犯。
太子即位灵武,下诏拜张巡为御史中丞,许远为侍御史。
张巡以久困孤城,无异束手待毙,欲乘胜进攻陈留;尹子琦又用大兵围城,张巡、许远杀牛大飨士卒,统合城兵士五千人,出城奋战。子琦望见城中兵少,鼓掌大笑。许远登城,亲自击鼓,城中兵士出死力与贼战,子琦兵大败,张巡穷追数十里而还。至五月,子琦又领大兵围城;张巡命城上遍插旌旗,深夜击鼓呐喊,贼兵大惊,严阵待旦,至天明,见城上寂无声息,偃旗息鼓。子琦兵士,疲倦不堪,便回营休息。张巡便令南霁云,领五百骑士,随后刀斧手一千人,含枚疾走,觑贼不备,直冲中军;一声喊起,骑兵四突,南霁云在马上斩将拔旗,一时敌营大乱,尹子琦只领数十兵士,落荒而走。
南霁云见得亲切,急急拍马赶上,忽横路里杀出一员大将来,身披铁甲,后随蕃兵千人,各骑高头大马,直向南霁云杀来。南霁云见自己兵力单薄,怕遭敌人围困,只得拨转马头,奔回睢阳城来。张巡在城上,见南霁云被敌兵追赶得紧,便急放下吊桥,把自家兵士接应进城来;待敌兵赶到,已把吊桥高高吊起,城壕边预埋着箭手,把敌人阵脚射住。尹子琦见军士转败为胜,便又挥动大兵,前来接应。那大将带领兵士,几次爬城,俱被张巡军士,在城上射退。南霁云退进城去,重复登城助战,见尹子琦在城脚下往来督战;南霁云躲在张巡身后,搭箭上弦,飕的一声,飞出城去,那尹子琦左眼上早中了一箭,应声倒下马来。敌兵见伤了主将,便顿时哗乱起来;许远奋力打鼓,张巡冲杀出去,又夺得敌人军器车马,不计其数。子琦兵一时退尽,张巡兵得稍休养。
这睢阳城中原有稻谷三万斛,足敷一年之食;在春间因邻郡濮阳、济阴绝粮,虢王命分粮一半,接济濮阳、济阴两郡,许远当时也竭力劝阻,虢王不许,济阴太守高承义,得了粮米,便即投降禄山去,虢王也懊悔不及。到七月时候,尹子琦又带兵来围城;这时睢阳城中,粮食已尽;每一兵士,每日只给米一勺,煮着树皮破纸,吞下肚去充饥。可怜那兵士终日饿着肚子,奋勇杀贼,渐渐有些不支起来;老弱的先行倒毙,日子久了,那强壮的也都活活的饿死,境状十分凄惨。但那班兵士,到死也没有一句怨言。看看城中土兵只剩下了一千多人,便是这一千多人,也个个饿得骨瘦如柴,力不能举矢。张巡和许远二人,心中万分焦灼,日夜盼望救兵不至。张、许二人也商议不出一条好计策来。围城的兵,打听得城中粮尽援绝,便死力攻城,用云梯爬城,四面放箭;那城中兵士,卧地用钩杆推倒云梯,又抛下火球去,烧断云梯。城外兵又用钩车木马,往往被张巡用木石打破;贼兵无法可施,便在四城筑栅包围。
那城上守兵,日有饿死的,张巡命城中百姓,罗雀掘鼠,以享士卒。但城中雀鼠有限,且百姓也日有饿毙的,如何顾得兵士。张巡、许远,眼看着守城兵士,一天少似一天,便是不死的,也伤气乏力,惨无人形。张巡一日退入后堂,与爱妾申氏谈论;看见申氏肌肤丰润,便立生一计,出至堂上,传集众将士,齐至堂中,大设筵席。众将士列坐两旁,只见桌面上排列着空盘空碗;停了一会,抬出一个大行灶来,放在筵前。张巡吩咐到后堂去请夫人出来,只听得一阵环珮声响,两个丫环扶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申氏出来。众将士见是主将的爱妾出来,便一齐把头低下。那申氏走至张巡跟前,深深裣衽着,低声问道:“老爷唤妾身出来,不知有何吩咐?”张巡看他爱妾时,越发打扮得齐整了,便指着身旁一个坐椅说道:“你且坐下了,我有话说。”那申氏半折着纤腰,打偏坐下。众人见张巡霍地立起身来,一纳头便拜倒在申氏石榴裙下;慌得申氏忙跪下地去,还礼不迭。张巡站起身来,满面流着泪,说道:“俺今已拼这条性命,做一个忠臣,也愿夫人成全了俺的志道,做一个烈妇。你看堂下众将土,都为俺忍饥耐苦,死守着这座睢阳城;我只因一身关系一城存亡,不能割下肌肤,以享众士,夫人身体肥嫩其味当比俺的肌肉美,还求夫人替俺杀了身吧!夫人这一死,不独我做丈夫的感恩不尽,便是万岁爷也知道夫人的好处呢!”好个申氏夫人,她听了张巡一番话,便毫不迟疑,当下用纤手打开衣襟,露出洁白的酥胸来。两旁将士看着,其势不好,便一齐抢上前去;说时迟,那时快,张巡早已拔下佩剑,只一剑,只听得娇声喊:“我的老爷!”那酥胸上早已搠了一个窟窿。申氏倒下地去,众将士一齐跪倒在地,嚎啕痛哭。张巡喝令把尸身拖下堂去,洗剥了放在大釜中熬煮起来。正凄惨的时候,忽见那许远也一手揪住一个已杀死的僮婢,满面泪痕,走上堂将那僮婢交给左右,一块儿洗剥熬煮起来。满堂上将士,齐声哭喊道:“小人们愿随张大元帅、许大元帅赴汤蹈火,同生共死。”一刻儿那大釜中已把人肉煮成羹,一碗一碗地盛着,端在众将士面前。那将士们如何肯吃,大家喊一声:“谢二位将军大恩!”便各各擎着兵器,一拥上城去,依旧和城外敌人对垒。可怜他们都是四五日不吃饭的人了,如何擎得起枪,射得动箭,只是倒在地上干嚎着罢了。张巡一般的也是腹中饥饿,只扶住城垛子,两眼不住地向城外望着;见有敌兵爬上城来,便直着嗓子喊起来,放出几支有气没力的箭,把敌人打退了。
那许远坐在西门城楼上,也饥饿得头昏眼花,打几下有气没力的鼓,逼着众军士出战。那班兵士,饿得站也站不住,被风一刮,便倒下地去,如何能打得仗,急得许远只是抱头向天,大声喊道:“皇天有灵,救我一城市义士!”一日,张巡伏在城楼上,见城墙外尹子琦部下大将李怀忠,匹马在城下经过。
张巡唤住他问道:“君降贼几何日?”李答:“已二期矣。”
巡道:“君祖父亦为唐臣乎?”答曰:“然。”巡曰:“君世受官,食天子粟,奈何一旦从贼?”怀忠答道:“非敢叛也,我数死于战,今竟被掳,亦天也!”张巡大声道:“自古悖逆,终至夷灭;一旦贼败,君父母妻子俱死,汝何忍为此?”怀忠无言,掩面拍马而去。当夜二鼓将近,忽闻有扣关声,巡问:“何人?”李怀忠来降。”许远疑有诈,劝巡莫纳,巡流泪道:“事已至此,成败听天。”便令开城,怀忠率本部兵二百人,负米而入。全城兵士大喜,以米煮粥,饱餐一顿,精神大震。
从此不战,张巡与许远二人,各据东西城楼,见有敌将经过城下,即苦口劝降;敌将感二人忠义,陆续有进城投降,并私赠粮食的。城中兵因得稍延时日。忽得报,说朝廷已派遣大将贺兰进明,进屯临淮;又有许叔冀、尚衡,进兵彭城。这两处地方,都离睢阳甚近。张、许二人,日夜望救兵到来;但守候了十多日,毫无影响。
看看城中又是粒米无存了,张巡与许远商议,修书一封,令南霁云率领勇士三十人,各骑快马,冲出城去。城外兵士数千,向霁云围来,霁云令三十人分左右,用强弩射住。一夜赶到彭城,拜见主将许叔冀,把张、许二人求救的书信交上。叔冀看了书信,忙去把贺兰进明请来;进明素忌张、许二人声威,恐救之功出己上,便不愿救助。又爱南霁云忠勇,便置酒高会,又盛设音乐。南霁云登堂问:“贺兰将军,已发兵救睢阳乎?
”进明微笑道:“睢阳城亡在旦夕,出师亦无益,将军只饮酒,莫问睢阳事。”霁云大哭道:“昨出睢阳城时,将士已不得粒米入腹,不饱食亦一月余;今将军不救此数千义士而广设声乐,末将与睢阳城众义士,有同生死之心,义不独享!”进明与叔冀二人,再三劝酒,霁云勃然大怒,起身道:“今末将奉主帅之命,不得达,请留一指以报我诸义士。他说罢,急拔下佩刀来,砍断一指,一座大惊。霁云掉头不顾,大踏步出门去,跃身上马,回身抽箭,射佛寺塔上,射落塔砖及半。霁云愤愤道:“吾破贼必杀贺兰,以此箭为信!”急至真源郡,得李贲助马百匹;至宁陵,又得城使廉坦助兵三干。霁云率兵,星夜奔回睢阳,杀进一条血路。睢阳城外大兵如云,霁云且战且进,四面受敌。追至城下,只得八百人,时值大雾,对面不见人;张巡在城楼上听得城外喊杀之声大震,大喜道:“此南将军之声也!”急开城。霁云入城,已杀得血满战袍,面无人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猪儿夜刺禄山龟年途遇李謩
南霁云只讨得八百个救兵,何济于事。睢阳城外敌兵越打越凶,到十月癸丑日,许远正守西城,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睢阳城倒了东北角,敌兵如潮涌而进。张巡见大势已去,便在城楼上向西哭拜道:“孤城备竭,弗能全,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杀贼。”便与许远同时被擒。睢阳城中大小将士,共有三十余人,一齐被绑着去见尹子琦。那三十余人,见了张巡,不禁失声大哭。张巡对众人道:“安心,不要害怕,死是天命。
”子琦对张巡道:“听说将军每次督战,必大呼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于此?”巡答称:“我欲气吞逆贼,苦于力不从心耳。”子琦闻张巡骂他逆贼,不觉大怒,便拔刀直刺张巡嘴口中,齿尽落,只存三四枚。张巡大骂道:“我为君父而死,虽死犹生!汝甘心附贼,是直犬彘耳!决不得久活。”子琦命众武士拿快刀架在张巡颈子上,逼他投降。张巡只仰天大笑,又令威逼着南霁云,霁云低头无语。张巡在旁大声呼道:“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霁云笑道:“公知我者,岂敢不死。”子琦见将士都不肯降,便令刀斧手押出辕门去;张巡为首,后面南霁云、姚訚、雷万春一班三十六人,一齐斩首。
张巡死时,年四十九岁。此时许远被囚在狱中,子琦令与三十六人头一齐押送至洛阳;路中经过偃师,许远对贼大骂,亦被押解武士杀死。
张巡身长七尺,须长过腹;每至怒时,须髯尽张。读书不过三次,便永久不忘。守淮阳城、睢阳城时,经过大小四百余战,杀死敌将三百人,敌兵死十余万人。他用兵不依古法,调兵遣将,随机应变。有人问他:“何以不依兵法?”张巡答称:“古时人情朴实,故行军分左右前后,大将居中,三军望之,以齐进退。今贼兵乃胡人,胡人乌合之众,不讲兵法,变态百出,故吾人亦须出奇计以应之。只须兵识将意,将识士情,上下相习,人自为战,便能制胜。”每战必亲自临阵,有退缩者,巡便进而代之。对兵士道:“我不去此,为我决战。”军士们感其诚意,便各以一当百。
张巡又能与众人共甘苦,大寒大暑,虽见厮养贱卒,亦必整衣正容。与许远二人困守睢阳城中,初粮尽杀马而食,马尽则杀妇人老弱而食。守城三月,共食人至三万口;日杀城中百姓,而百姓无一怨恨者。城破之日,城中只有百姓四百人。后人议论张巡,初守睢阳,有兵六万人,至粮尽,不知全师而退,另图再生之路,卒至出于食人,杀人宁若全人?当时朝臣如张澹、李舒、董南史、张建封、樊晃、朱臣川、李翰一班人,都上奏说:“睢阳为江淮咽喉,天下不亡,皆张、许二人守城之功也。”天子下诏,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南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张巡子亚夫,拜为金吾大将军;许远子玫,拜为婺州司马。在睢阳城中,建立双忠祠。
张巡与许远,同年生而长巡数月,巡因呼远为兄。后肃宗皇帝大历年间,张巡的儿子去疾,上书请褫夺许远官爵。他奏章上说道:“孽胡南侵,父巡与睢阳太守许远;各守一面;城陷,贼从远所守处入。巡及将校三十余人,皆割心剖肌,惨毒备尝;而远与麾下无伤。巡临命叹曰:‘嗟乎,贼有可恨者!
’贼曰:‘公恨我乎?’巡曰:‘恨远心不可得,误国家事;若死有知,当不赦于地下。使国威丧失,功业堕败,则远之于臣,实不共戴天。’请追夺官爵,以洗冤耻。”皇帝下诏与百官议,当时朝臣都替许远抱屈,上章辩道:“去疾证状最明者,城陷而远独生也。且远本守睢阳,凡屠城以生致主将为功。则远后巡死,实不足惑。若曰,后死者与贼,其先巡死者,谓巡当叛可乎?当此时,去疾尚幼,事未详知;且禄山之役,忠烈未有若二人者。事载简书,若日星,不可妄议轻重。”后世韩愈也说:“二人者,守死成名,先后异耳。二家子弟材下,不能通知其父志,使世疑远畏死而服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地,食其所爱之肉抗不降乎?且见授不至,人相食而犹守,甚愚亦知必死矣;然远之不畏死甚明。至言贼从远所守处人,此与儿童之见无异;且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今从而罪之,亦不达于理也!”所以张、许二人守睢阳城,一般地有大功;只因他能出死力守城至三月之久,那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大兵,才赶得上在江淮一带收复十三座郡城,贼势大衰。
那安禄山住在洛阳宫中,只因庆绪和庆恩二人争立太子的事,两下里明争暗斗,十分激烈。这一天,安禄山在孙孝哲母亲房中临幸,那孙母仗着和安禄山多年的恩情,便立逼着安禄山要他早定了庆恩为太子。安禄山原也爱庆恩的,又念在与孙氏早年患难恩情,便也一口答应了。说:“明日与丞相商定了,下立太子的诏书。”这消息传得真快,那孙氏和安禄山在枕上说的话,早已有人去报与大将军庆绪知道。庆绪听了大怒,便去唤李猪儿进府来商议。李猪儿说道:“事已至此,大将军宜从早下手。”庆绪问:“如何下手?”李猪儿在庆绪耳边,只说了一个“刺”字。庆绪怔怔的半天,说道:“怕与人情上说不过去吧?”李猪儿冷笑一声说道:“什么人情不人情!安禄山受大唐天子那样大恩,尚且兴兵谋反,也怪不得俺们今日反面无情了!”庆绪点头称是。但要行此大事,不宜迟缓,趁今夜深更人静,便去结果了这老昏君吧。
李猪儿得了庆绪的说话,便回家去,扎缚停当,听醮楼上打过三鼓,便在黑地里沿着宫墙走去,一路里树荫夹道,凉月窥人。正走着,忽见前面巡军来了。李猪儿便闪身在大树背面,听那巡军走到跟前,嘴里噜噜唆唆说道:“大哥你看那御河桥树枝为何这般乱动?”一个年老的说道:“莫不有什么奸细在内?”那第一个说道“这所在那得有奸细,想是柳树成精了!
”巡军头儿道:“呸!你们不听得风起吗?不要管,一起巡去就是了。”待巡军去远了。李猪儿又闪身出来,慢慢地行去。
看看已到后殿,那一带矮墙,蜿蜒围绕着,李猪儿一耸身轻轻地跳过墙去,侧耳一听,那后宫中风送出一阵一阵笙歌之声。
李猪在安禄山宫中,原是熟路,他先悄悄地去爬在寝宫屋檐上候着。直到四鼓向尽;只见两行宫灯,一簇宫女,扶着安禄山酒吃醉了,东歪西斜地进寝宫来。禄山年老,身体愈是肥笨,那腿弯腋下都长着湿疮;又因好色过度,把两只眼睛也玩瞎了。
每日在宫中出入,须有六个宫女在前后左右扶持着。但安禄山还是日夜与孙氏、李氏纵淫不休;且酷好杯中之物,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李猪儿和严庄二人,终日随侍在安禄山左右,进出扶胁,又陪侍在床第之间,替他解扣结带,每值安禄山酒醉,便拿这两人痛笞醒酒。李猪儿和严庄二人,受了这折辱,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每一次怒发,必得李氏来劝慰一番,又陪着在床第间纵乐宣淫。这李氏却是夏姬转世,因要讨安禄山的好儿,竟日夜与安禄山纠缠不休。安禄山虽爱好风流,但经不得李氏一索再索,竟渐渐地有些精力不济了。后来安禄山竟常常推托酒醉,独自一人,睡在寝宫里躲避着。
这一夜,李猪儿跳进宫去行刺,正是安禄山酒醉,安息在便殿中。李猪儿站在屋檐上,看得亲切;见众宫女扶持着安禄山醉醺醺地进宫去安寝,只听得安禄山唤着宫娥问道:“李夫人可曾回宫去?”宫女答称:“回宫去了。”安禄山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孤家原不曾醉,只因打破长安以后,便想席卷中原;不料近日闻得各路兵将,俱被郭子仪杀得大败,心中好生着急。又因爱恋李夫人太甚,酒色过度;不但弄得孤家身子疲软,连双目都看不见了。因此今夜假装酒醉,令她回宫,孤家自在便殿安寝,暂且将息一宵。”安禄山口中咕噜着,慢慢地睡熟去了。那在跟前伺候的宫女,一个一个地退出房来,坐在廊下打盹儿。李猪儿看看是时候了,不敢延挨,便把大刀藏在胁下,噗地一声,落下地来,又蹲身一窜,窜进了殿里。看绣幔低垂,门儿虚掩着;李猪儿拍一拍胸脯,把胆放一放大,一侧身便钻进门去。见窗前红烛高烧,床上罗帐低垂,一阵一阵的鼾声如雷;猪儿一耸身,轻轻地站在床前,拿刀尖拨开帐门看时,见安禄山高高地叠起肚子睡着。猪儿咬一咬牙,对准了安禄山的肚子,便是一刀直搠下去,刀身进去了一半,接着听到杀猪般地大喊一声。安禄山从睡梦中痛醒过来,把两手捧住刀柄,用力一拔,那肠子跟着刀尖直泻出来。一个肥大的身体,在床上翻腾了一阵,两脚一挺,直死过去了。
那廊下守着的宫女,正在好睡时候,被安禄山的喊声惊醒;再细听时,安禄山在床上翻腾,直震撼得那床柱也摇动起来。
四个宫女,一齐跳起身来,抢进屋子去;才到房门口,那李猪儿正从屋子里冲出来,只略略一举手,把四个娇怯怯的宫女一齐推倒,眼看着他一耸身跳上屋檐去,逃走得无影无踪。待宫女进屋子去看时,那安禄山死得十分可怕,只喊得一声:“不好了!外厢值宿军士快来!”连跑带跌地逃出房来,正遇到那值宿军士,问:“为何大惊小怪?”宫女齐声答道:“皇爷忽然梦中大叫,急起看时,只见鲜血满地,早已被刺客杀死了。
”那军士进屋去看了,便去报与大将军庆绪知道。
庆绪连夜进宫来料理,把安禄山的尸身,用毡毯包着埋在床下,推说皇上病危,下诏立庆绪为太子。到第二日清早,又传谕称禄山传位与庆绪,尊安禄山为太上皇,改国号为载初元年,逐孙氏母子出洛阳。庆绪既做了皇帝,每日与李猪儿母子二人,在宫中饮酒纵乐,朝廷政事,悉听严庄一人主持;令张通儒、安守忠二人,屯兵长安;史思明领范阳节度使,屯兵恒阳;牛廷玠屯兵安阳;张志忠屯兵井陉。一时军事大盛。
消息传到灵武,肃宗皇帝便下旨,令广平王统率大军东征。
李嗣业统前军,郭子仪将中军,王思礼将后军。又有回纥叶护部落各骑兵助战。张通儒兵十万,驻扎长安;大部是胡人,胡兵素畏回纥声势,一见回纥,骑兵便一哄惊散。李嗣业将兵合攻,通儒大败,弃妻子,逃至陕中。广平王夺回长安,又转向洛阳攻来。此时蔡希德从上党来,田承嗣往颖川来,武令珣从南阳来,有兵六万人,会攻洛阳;安庆绪势不能支,弃洛阳宫殿而逃。捉得庆绪弟庆和,送京师斩首。庆绪只得兵五百人,去投史思明;史思明闻庆绪来奔,先令军士披甲埋伏在两廊,待庆绪到,再拜优地,谢曰:“臣不克负荷,弃两都,陷重围,臣之罪,惟大王图之!”史思明怒曰:“兵利不利亦何事,而为人于杀父求位,非大逆耶?吾今乃为太上皇讨贼!”说至此,向左右回顾,便有武士牵出,斩下庆绪首级来。
肃宗知庆绪已死,使下诏令郭子仪、李辅国,统九节度使兵二十万,来攻思明。可笑史思明才篡得安庆绪的皇位,不多几天,便也被他儿子史朝义指使他手下的曹将军,拿绳子活活地缢死。那朝义也被他臣下田承嗣逼得出走,缢死在医巫闾祠下。安、史两贼俱灭。当时受史思明官职的恒州刺史张忠志,赵州刺史卢俶,定州刺史程元胜,徐州刺史刘如伶,相州节度使薛嵩,又有大将李怀仙、田承嗣,一齐献出城池,投降唐朝,从此天下太平。
肃宗皇帝率领文武大臣,回到长安,修复宗庙,招安人民;一面赍表到成都,请太上皇回銮。玄宗得了京中表章,便也打点启驾回京。一日,匹马在成都郊外游行,后面只高力士一人随侍着;忽见迎面一架大桥,玄宗举手中鞭,指问:“此桥何名?”高力士奏称:“名万里桥。”玄宗在马上叹道:“一行师真神仙中人也!”高力士忙问:“何事?”玄宗道:“朕六年前幸东都,与一行师共登天宫寺阁,心中不觉感慨起来,便问一行师:‘吾甲子得终无患乎?’一行答称:‘陛下行幸万里,圣祚无疆。’至今想来,朕到此万里桥边,当是前定。”
高力士也奏道:“人间万事莫非前定,万岁爷诸事宽怀便是。
”正说着,一阵西风吹来,甚是寒冷;玄宗心中想着杨贵妃,不觉又流下泪来,说道:“妃子匆匆埋葬,只有一紫褥裹身;如此寒天,叫她冰肌玉肤,如何耐得!”便急急回宫去,下旨,欲为杨贵妃改葬;陈元礼见了圣旨,甚是畏惧。当有礼部侍郎李揆奏道:“龙武将军以杨国忠反故诛之,并及其妹;今若改葬贵妃,恐令武将士疑惧。”玄宗看了奏章,只得作罢。此时太上皇銮驾已从成都出发,玄宗究竟放心不下,便暗暗地打发高力士,赶到马嵬驿,用锦绣被服,改葬贵妃;谁知掘开坟土来一看,只见一幅紫被,裹着一把白骨,却全无贵妃的尸骸。
只有一个锦香囊,尚挂在胸骨前。高力士把锦香囊取得,胡乱拿锦被包着残骨葬下,回京来把这锦香囊呈与太上皇。太上皇便藏在怀袖中,终日不离。但玄宗此次回宫,景物全非;便是那梨园子弟,和龟年弟兄,还有昔日服侍贵妃的永清、念奴两个宫女,都不在眼前了。心中万分凄凉。却不知道李龟年已流落在江南地方,卖歌乞食。
这一日,是青溪鹫峰寺大会,红男绿女,游人挤满了道路;那李龟年也抱着琵琶,向人丛中行来。他一边行着,一边叹说道:“想我李龟年,昔日为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万岁爷十分恩宠,自从朝元阁教演《霓裳曲》成,奏上龙颜大悦,与贵妃娘娘各赐缠头,不下数万。谁想禄山造反,破了长安;圣驾西巡,万民逃窜。俺们梨园部中,也都七零八落,各自奔逃。
老汉如今流落在江南地方,沿门卖歌,真凄凉死人也!”他说着,便去坐在庙门外墙角上,脱楞楞弹得琵琶响亮。便随意唱道:“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岐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色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九重天上恩如海,幸温泉骊山雪霁,泛仙舟兴庆莲开。
玩婵娟华清宫殿,赏芬芳花萼楼台。正担承雨露深泽,蓦遭逢天地奇灾。剑门关尘蒙了风辇銮舆,马嵬坡血污了天姿国色;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可衰落魄,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彩,空对看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
李龟年这一场弹唱,顿时哄动了逛寺院的闲人,围定了李龟年,成了半个大圈子;听他琵琶声儿弹得幽幽咽咽的,众人止不住落下泪来。忽见一个少年,上前对李龟年打一个恭,说道:“小生李謩,自从在骊山宫墙外偷按《霓裳》数叠,未能得其全谱;今听老丈妙音,当时梨园旧人?小生想天宝年间,遗事甚多,何不请先把贵妃娘娘当时怎生进宫来的情形唱来听听!小生备得白银五两在此,奉与老丈,聊为老丈润润喉儿。
”李龟年也不答话,便抱起琵琶来,弹着唱道:“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他唱完这第一阕,略停了一停,接着唱第二阕道:“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拔做昭阳第一花。”
当时有几个听唱的女子,便忍不住问道:“那贵妃娘娘怎生模样?可有咱家大姐这样标致么?”李龟年又拨动琵琶唱着第三阕道:“那娘娘生得来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真是个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似观音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霄。更春情韵绕,春酣态娇,春眠梦俏;纵有好丹青,那百样娉婷难书描!”
场中有一个老头儿,听完了这一段,便掀髯笑道:“听这老翁说得杨娘娘标致恁般活现,倒像是亲眼见的,敢则谎也!
”李謩拦着说道:“只要唱得好听,管他谎不谎。老丈你自唱下去,那时皇帝怎么样看待她家呢?”李龟年接唱着第四阕道:“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宫飞燕倚新妆,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个伶俐的官家颠不刺懵不刺撇不下心儿上。弛了朝纲,占了情场,百支笔写不了风流帐。行????ⅲ说保嘟舻匾辛擞玻┑酶鲈乱够ǔ芟怼!±
有一个小老儿正蹲在地下听唱,他听到有趣时,噗的一声,仰翻在地,哈哈大笑道:“好快活,听得咱似雪狮子向火哩!
”便有一个小伙子扶着他起来,问道:“你这话怎么说?”那小老儿说道:“雪狮子向火,便是化了!”听得众人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李謩又问道:“当时宫中有《霓裳羽衣》一曲,闻说出自御制,又说是贵妃娘娘所作,老丈可知其详?请再唱与小生听听。”那李龟年便点点头,接着唱第五阕道:“当日呵那娘娘正荷庭把宫商细按谱新声,将霓裳调翻;昼长时亲自教双鬟,舒素手拍香檀,一字字都吐自珠唇皓齿间。
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恰便以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下冷冷清梵,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恰便似步虚仙珮夜珊珊。传集了梨园部教场班,向翠盘中高簇拥着个娘娘,得到那君王带笑看。”
李謩听了叹道:“果然是好仙曲!只可惜当日天子宠爱了贵妃,朝欢暮乐,致使渔阳兵起,说起来令人痛心呢!”李龟年却忍不住替贵妃辩护着道:“相公休只埋怨贵妃娘娘,只因当日误任边将,委政权奸,以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若使姚、宋犹存,哪见得有此。若说起渔阳兵起一事,真是天翻地覆,惨目伤心。列位不嫌絮烦,待老汉再慢慢弹唱出来者。”说着,又接唱第六阕道:“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怠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騞騞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李謩听了,不觉流下泪来,叹道:“天生丽质,遭此惨毒,真可怜也!”那旁一个小老儿指着李謩拍手笑道:“这是说唱,老兄怎么认真掉下泪来?”李謩也不去睬他,只赶着李龟年问道:“那贵妃娘娘死后,葬在何处?”李龟年又接唱着第七阕道:“破不刺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杯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李龟年停住琵琶,又插着一段道白:“哎呀,好端端一座锦绣长安,自被禄山破陷,光景十分不堪了。听俺再弹波。”
接着又唱第八阕道:“自銮舆西巡蜀道,长安内兵戈肆扰;千官无复紫宸朝,把繁华顿消顿消。六宫中朱户挂鴞蛸,御榻旁白昼狐狸啸。叫鸱鴞也么哥!长蓬蒿也么哥!野鹿儿乱跑,苑柳宫花一半儿凋,有谁人去扫去扫。玳瑁空梁燕泥儿抛,只留得缺月黄昏照,叹萧条也么哥染腥臊。玉砌空堆马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