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40 页/共 77 页

一,《三家》之《诗》虽不传,然见於汉人所引者尚多。如以《关雎》为康王时诗,以《采薇》为懿王时诗,以《驺虞》为主鸟兽之官,班氏以南仲为宣王时人,马氏以《出车》为宣王时事,玩其词意,考其时势,皆得之。则知齐、鲁之诗决有所传,非凭空妄撰者。即《宾之初筵》以为卫武公饮酒悔过之诗(《韩诗》云:“《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亦未见其不如刺幽王之说也《毛诗序》云:“《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云云,“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毛诗》之初亦必有所传,故《柏舟》、《淇澳》皆深得诗人之旨。但以其书晚出,其徒之附会者过多,虽无所传者亦必揣度而为之说,或强取传记以实之,而有所传者亦必增饰其说,别出新意,以蕲胜於《三家》,是以其说乖谬特甚。不知汉、晋诸儒何以尽弃《三家》而独取《毛诗》也?)   △强不知以为知   一,《诗序》好强不知以为知。孔子之修《春秋》也,特二百年前事耳,史册尚在,然已不能尽知,往往阙其所疑。三百篇之《诗》,经秦火以後,岂能一一悉其本末!故《史记》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是当楚、汉之际,居於鲁而得孔子之真传者,已不能尽知也。今毛公乃赵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乃能篇篇皆悉其为某公之时,某人之事,其将谁欺!然其失经意在此,其能使诸儒信之不疑者亦在此。何者?彼以为教无传疑者必有所不知,此言之历历者必其无所不知者也。余有族人子,聪颖而无学术。一日,有乡人来,以古事相质问,不知也,遂妄言之。乡人既去,乃谓余曰:“与乡中愚人语,不可言不知。言不知,则彼将轻我。虽妄言之,彼庸知其非乎!彼见我言之凿凿,惟有心悦诚服耳。”嗟夫,申公诗不传疑而先亡於西晋,《毛诗》逐篇皆序其由,垂二千年而莫敢议其失,乃知族人子之所见良是,无怪乎元、明诸儒之多以朱子《诗序辨说》为非也!   △刺诗之锻链   一,《诗序》好以诗为刺时刺其君者,无论其词何如,务委曲而归其故於所刺者。夫诗生於情,情生於境,境有安危亨困之殊,情有喜怒哀乐之异,岂刺时刺君之外遂无可言之情乎!且即衰世亦何尝无贤君贤士大夫在。尧、舜之世,亦有四凶;殷商之末,尚有三仁。乃见有称述颂美之语,必以为“陈古刺今”。然则文、武、成、康以後更无一人可免於者矣!况《邶风》之《雄雉》,《王风》之《君子于役》,皆其夫行役於外而其妻念之之诗,初未尝有怨君之意,而以为刺平王、宣公,抑何其锻链也!尤无理者,郑昭公忽虽非英主,亦无失道,而连篇累牍皆指以为刺忽之诗,其所关於名教者岂浅哉!至宋朱子,始驳其失。然自朱子以後,说者犹多曲为《序》解以议朱子之非,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附会《左传》   一,《诗序》好取《左传》之事附会之。盖《三家》之《诗》其出也早,《左传》尚未甚行,但本其师所传为说。《毛诗》之出也晚,《左传》已行於世,故得以取而牵合之。然考《传》所记及《诗》所言往往有毫不相涉者。伐郑之役,五日而还,而强属之“居、处、丧马”之章。宋襄之立,卫在楚邱,而犹欲以“刀苇杭河”而渡。言“仲”则必为“祭仲”;言“叔”则必为“共叔”。亦有采而失其意者。以“实周行”为“官人”,断章取义也,而误以为“闵使臣之劳”。以《硕人篇》证庄姜,证其“美”也,而误以为“闵无子”之意。盖缘汉时风气最好附会,重黎也而以为羲和,太也而以为包羲,炎帝也而以为神农,以彼为此,比比皆然,不之怪也。《汉书艺文志》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则是《齐》、《韩》诸家已采《左传》之事以附会之。况於《毛诗》晚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其取《传》事以附会之更不待言。汉末魏、晋诸儒不加细核,辄以为其说有据,遂笃信而不疑。是《诗序》之失在附会,而其所以能使人信者亦在於附会也。   △毛公时《左传》已出   一,郑氏樵云:“毛公之时,《左氏传》未出,《孟子》、《国语》、《仪礼》未甚行,而毛氏之说先与之合,不谓之源流子夏可乎?”余按:《左氏春秋》在西汉时但未立学官耳,张苍、贾谊皆传《左氏春秋》,不得谓之未出。况毛公之诗传之贯长卿,长卿又从父贯公受《左氏春秋》,长卿父子既可以受《左氏春秋》,安见毛公遂不见《左氏春秋》也?且又安知非长卿取《左传》之事以附会於诗篇,而传之日久,遂以为出於毛公乎!至於《孟子》、《仪礼》,亦非隐僻之书,人所不能见者、而《序》以《昊天有成命》为郊祀天地,与《国语》之言正相左(《国语》谓称成王之德),乃郑氏反以为先与之合,抑又诬矣!又按:郑氏作《诗辨妄》,痛斥《序》说,乃不信《毛诗》者,不知何以其言如此?岂所传异词邪?抑其说有初年晚年之别邪?惜乎余之学浅居僻,见书不多,未能一一细考之也!   △以篇次论诗   一,《诗序》好拘泥於篇次之先後:篇在前者,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盛世之音;篇在後者,亦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衰世之音。不知诗篇传流日久,岂能一一悉仍其原次。即如《国风定之方中》在《载驰》之前,《我送舅氏》在《黄鸟》之後,其显然可见者。安得篇次在前者皆以为美,在後者皆以为刺诗乎!如此说《诗》,古人之受诬者多矣。至若《周颂》,《二南》尤非一世之诗,乃定以《二南》为文王世,《周颂》为周公诗,虽其文之明言为平王、成王者,亦必委曲而归之於文、武,则是吾意所欲与者即与之,所欲夺者即夺之,在我而已,古人夫何能为!谓白马为非马,岂但战国横议之士能之乎哉!   △势利之见   一,以篇次论诗而不惟其词,是特世俗势利之见耳。京师鬻货诸肆皆以字号为高下。其有改业及归里者,则鬻其字号於人,多者至数百金,买货者惟其字号不易则买之,其货之良苦不问也。磁州产烟草,杨氏之肆最著名,余魏人皆往贩其货,偶货不能给,则取他肆之货印以杨氏之字号而与之,贩者不惜价,食者无异言也。夫以篇次论诸者,亦若是而已矣!余生平无他长,惟以文论文,就事论事,未尝有人之见存焉,奈何说诗而但以篇次为高下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通论《二南》   △《二南》非文王时诗   《周南》、《召南》二十五篇,自郑孔以来说《诗》者皆以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传》因之。既皆以为文王时诗,势不得不以为有正而无邪。於是《汉广》之游女,《行露》之速讼,《В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皆训以为文王德化所被,风俗之美。余反覆熟玩之,殊不其然。《关雎》、《鹊巢》等篇词既纯粹,音复和平,谓为文王时诗,可也。然圣人德盛化深,没而民服其教或至百年(本《大戴礼》称黄帝语),况历武王以及成、康,重熙累洽、久道化成,安在文王之世淳风美俗被弦歌者累累,至武、成、康之世而遂绝响哉!至《汉广》、《行露》以降,则显然不类盛世之事者甚多。虽说者曲为称美,终不免於瑕瑜互见。谓其犹有先王之遗泽,可也,遂以此为文王之德之化,亦浅之乎论文王矣!且二十五篇中,文王、太姒与凡文王同时之人未尝一见;所见者独《甘棠》之召伯,《何彼矣》之平王,而此二人皆在武王以後。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然则其馀特不见其名,无可考耳;其必皆在成、康以後无疑矣。大抵开国之初,俗多浑朴,人尚躬行,故作者少,而历时浸久则散轶者亦多。太平既久,风会日开,文章渐盛,故作者众,而为时尚近则湮没者亦少。此乃时势之常,百代所同,固不独周为然也。乃後之说者,於此二篇必委曲迁就,矫揉经文以求合於传说:即有一二有识之士断然以此二篇为武王以後诗,而其余仍以为文王时诗。甚矣,先入之言之中於人心者深也!又按:“《齐》、《鲁》、《韩诗》说《关雎》者皆谓在康王之世。《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况鲁者,孔子所居,其所传为近正;而《史》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必非无据而云然者。惟谓为“陈古刺今”,则篇中初无此意,当是汉时其徒附会为之。朱子非之,是也。成、康正当周道之隆,必世後仁,岂无“君子”,岂无“淑女”,而必以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关雎》苟在康王之世,则《葛覃》以下亦必皆在康王以後矣。馀各见本篇中。   △《二南》不以内外分   旧说“文王徙都於丰,分岐故地为周公旦、召公之采邑,使周公为政於国中而召公宣布於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南方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郑》、《孔》、《朱传》略同)。至武王、成王之世,乃采其诗,被之管弦(《郑笺》以为武正世,《朱传》以为成王世),即今《周南召南》是也。”余按《诗》、《书》之文,周公、召公皆至武工之世始显,至成王之世始分陕而治,於文王时初未尝有所表见也。周公,文王子也。召公之年当更少於周公。当文王时,懿亲则有虢仲、虢叔,异姓大臣则有太颠、散宜生、闳夭、南宫括,虽太公之耆德元勋,且不列於五人之数,必无独任周、召分治内外而反不任旧臣之理。况分故国之地,不以与诸弟诸大臣而独赐二公乎!《诗序》云:“《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故系之召公。”今按:江汉、汝坟皆非周地,何以独为王者之风?《殷其雷》称“南山之下”,《何彼矣》咏“王姬之车”,明明周人所作,不应反目为诸侯之风也。郑氏盖已觉其不合,故改其说云:“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然《汉广》、《汝坟》之诗初不在《鹊巢》、《驺虞》之上,何所见此为圣人之化而彼为贤人之化乎?朱子盖又觉其不合,故又改其说云:“得之国中者,难以南国之诗而谓之《周南》;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然均之南国诗也?何所见《汉广》、《汝坟》二篇之当杂之国中;而《殷其雷》、《何彼矣》,周人之诗,又何以反得之南国乎?此无他,皆由误以《二南》为文工时诗,苦於其说难通,故不得不展转以曲为之解耳。不知《周南》、《召南》原不以内外分,而亦不在文王之世。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周公所采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则谓之《召南》耳。其後周公之子世为周公,召公之子世为召公,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是以昭、穆以後,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时诗,而亦不尽系成、康时诗矣。   △《风》、《雅》不以王侯分   向来诸儒之所以务训《二南》为文王时诗者,皆由不解风雅之分,但见东迁以後雅音断绝,降为《王风》,因误以雅为天子之诗,风为侯国之咏,遂谓克商以前诗为《二南》,克商以後诗为《二雅》,东迁以後诗为《王风》,故以《二南》为必在《文王》之世耳。不知风雅之分分於诗体,不以天子与诸侯也。天子之几,未尝无风,诸侯之国,亦间有雅。故《豳》亦王国诗也,乃不为雅而为风;《宾筵》、《抑戒》,卫武公之诗,而列於《二雅》。盖由西周盛时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惟《周南关睢》之三,《召南》、《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及《鹿鸣》、《鱼丽》等篇乃燕射时所歌,是以人皆习之而流传於世。此外或有一二传者,然亦仅矣。其後大雅渐衰,小雅始盛,小雅又衰而风始著,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非天子之畿其诗皆当为雅而不得为风与南也。且南者乃诗之一体,《序》以为“化自北而南”亦非是。江沱、汝汉皆在岐周之东,当云自西而东,岂得云自北而南乎!盖其体本起於南方,北人效之,故名以南,若汉人效《楚词》之体亦名之为《楚词》者然;故《小雅》云:“以雅以南。”自武王之世下逮东周,其诗而雅也则列之於雅,风也则列之於风,南也则列之於南,如是而已,不以天子诸侯分也。由是言之,《二南》固不必在文王世也。   △《二南》时代不能以《仪礼》证   朱子亦以《二南》为文王时诗也又有故。盖《仪礼乡饮》、《燕射》等篇有歌《关雎》、《葛覃》、《卷耳》及《鹊巢》、《采》、《采》之文,而世儒相传以《仪礼》为周公所作,朱子信以为然,故谓此诗当在周公前耳。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又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今《仪礼》之文繁甚,而聘食之礼,笾豆牢米之数又奢甚,则其为後进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襄王赐齐侯胙,命无下拜,齐侯下拜登受,是春秋以前,君虽辞,臣未有升而成拜者也。至孔子时始有升而成拜者,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仪礼》,君辞之後遂升成拜,然则其书固在春秋後矣。春秋之末,家臣始有称大夫为公者。至战国初,晋、韩、赵、魏氏遂僭称为诸侯而仍朝於晋君;鲁之三家亦皆称公。今《燕射》之礼,诸侯之臣有诸公。若非作於战国之世,安有是称!由是言之;《仪礼》必非周公所作明甚。且《邶》、《》十二国皆非一时诗,《二南》岂必皆一时诗哉!《仪礼》所歌者,惟《关雎》、《鹊巢》数篇耳。谓此数篇为文王时诗,尚无大失也。因此数篇之放,而并《汉广》、《行露》、《В梅》、《野有死麇》等篇皆训以为文王之化,说有不可通则委曲以为之解,而诗人之意尽失矣。   △徇名定论之非   甚矣特识之难也!世之论者惟其名而已矣。今夫《风雨》之“云胡不喜”何异於《菁莪》、《隰桑》之文,即《木瓜》之“永以为好”,未必非“溯游”“絷维”之意,而《传》以为淫奔,无他,为其在郑、卫也。《В梅》之感时,《野有死麇》之怀春,明明非端人贞女之所为,而自毛、郑以来皆训以为文王之化,风俗之美,无他,为其在《二南》也。《四牡》之行役,《出车》、《采薇》之伐戎,何异於《六月》、《采芑》之诗,乃在《菁莪》以後则以为其人所自作,在《鱼丽》以前则以为君上代叙其劳苦忧伤之情以劳之者,词同说异,何以称焉?今试取《六月》、《采芑》而以劳诗释之,何处见其不可者?然则是论《诗》者不惟其诗而惟其正变也。嗟夫,天下事之不求其实而但徇其名者,岂可胜道哉:有生员以试五等降青衣,每岁试,提学者以其青也,辄置之四等。一日入试,自改试卷上青为增,遂得二等。则是试之优劣在增与青,不在文也。然此犹在场屋也。茅坤以知文名,於举业最重唐荆川顺之,或取徐渭作伪称顺之以示坤,坤即书其尾云:“非荆川不能为此文。”既而知为渭作,乃取跟覆观而更书云:“固是亻桀扌,惜後半稍弱耳。”然则以人论文,虽名士亦为之矣。然此犹论举业也。汉董仲舒疏论灾异,武帝下群臣议,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则汉儒之所尊信与所诋讠其,但视其为师所为与非师所为,初亦未尝有真是真非矣。然此犹论当时之书也。不意名儒之释《六经》亦复如是。然後知徇名定论乃世之通情,无古今,无智愚贤不肖,皆若是而已矣!士之处贫贱而文不见重於世,复何怪焉!今世之士每称人之谀富贵而毁贫贱者为势利。然势利之情岂独在富贵贫贱间哉,苟不察其实而但以名轻重之,与世俗虽有清浊之分,而其为势利则一也!余尝与诸同学论及场屋,皆以场屋为无凭也。广平栗太初元曰:“场屋虽无凭,然尚微有凭:若我与君之文犹可望万一。若居平出以示人,谁其称之?”然则糊名易书亦有不可废者矣。今欲读《诗》,必取三百篇之次紊乱之,了无成见,然後可以得诗人之旨。故余之论《诗》,惟其诗,不惟其正与变。嗟夫,嗟夫,此固未易为人道也!   ○《周南》十有一篇   △《周南》之时代与地域   《周南》十有一篇,《关睢》三篇立夫妇之准,《つ木》两篇适上下之情,所谓“家齐而後国治”,“上下交而其志同”者也。非盛治之世乌能若是!是以取之以冠全诗。旧说以此五篇皆为太姒之德。然玩其词意,未见其必为太姒者。《毛传》、《郑笺》亦但言为后妃,并未指为何王之后。在文王、太姒之德固应如是,即文王、太姒之化亦当如是,正不必定属之太姒也。所谓“君子”云者,乃诸侯大夫之通称;而葛覃之刈,卷耳之采,皆不似诸侯夫人事。且《关雎》取兴於河洲,荇菜亦似临河近水之国,岐阳少水多山,距河绝远,风土殊不相类,恐未可直以为太姒也。朱子盖亦觉其不合,故训“河”云:“北方流水之通名”。然此乃近时之俚俗然耳,三代以上不如是也。故今人称河必加“黄”以别之,经传之文则但称河,於他水亦皆称为某水,恐不容藉此为说《诗》者解也。《桃夭》以下五篇,旧说亦以为文王、太姒之化。然玩其词意,《桃夭》祝妇宜家,淳风未改,为盛世之诗无疑。《兔》,贤才在野,已由盛之衰矣。至“南有乔木”见游女而思求,“遵彼汝坟”忧王室之如毁,显然衰世之音。然发乎情而能止乎义,嗟其劳而复幸其迩,先王之遗泽尚存也,是以圣人犹有取焉。由是言之,《周南》固非一世之诗,概训以为《文王》之化,失之远矣。惟《麟趾篇》咏公族之美,与《关雎》诸篇皆当为盛世之诗,乃反列於《汝坟》後者,盖因其诗别为一体,且取其与《关雎》相为首尾之意也,说并见各篇中。   ○《关雎》   △本篇为君子自求良配   此篇毛、郑以为后妃之德,欲求“淑女”与共职事。然首章明言淑女为君子之“好逑”,若以妾媵当之,则称名不正,不可以为训。朱子以为欲求淑女以配君子而成内治,其说当矣。但以“寤寐求之”,“琴瑟友之”者为宫人,则语意尚未合。细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写其哀乐之情耳。盖先儒误以夫妇之情为私,是以曲为之解。不知情之所发,五伦为最,五伦始於夫妇,故《十五国风》中男女夫妇之言尤多:其好德者则为贞,好色者则为淫耳,非夫妇之情即为淫也。魏文侯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其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知好色之非义,遂以夫妇之情为讳,并德亦不敢好,过矣。《关雎》三百篇之首,故先取一好德思贤,笃於伉俪者冠之,以为天下後世夫妇用情者之准,不可谓夫之於妇不当为之忧、为之乐也,若夫妇不当为之忧乐,则五伦中亦不当有夫妇矣。   △贵德求贤   “窈窕淑女”,淑,贤也,善也。窈窕,洞穴之深曲者,故字从穴(後世误以为美丽之称),喻其深居幽邃而不轻得见也。不好色而好德,故无一言及於容色眼饰之美。妇当从人,女贵自重,故以深居幽邃,贞静自守为贤、夫妇之道不可苟焉而已,故曰“寤寐求之”。常女易得,贤女难求,深居幽邃之女尤不易知,故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思。惟其求之也难,则其得之也喜,故有“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所谓“阴阳和则万物生,夫妇和则家道成”者也。其取兴於“雎鸠”者,《传》谓《挚而有别》是已。其取兴於“荇菜”者,菜在水中,洁而难取,洁以喻女之贞,难取以喻女之难求。盖夫妇之道,男先乎女,此下两篇皆言妇德,故冠之以此篇,明女子之所以能尽妇职者由於其夫之贵德求贤故也。毛、郑以为后妃之德,失其旨矣。   △移之用人   《关雎》一篇,言夫妇也。即移之於用人,亦无不可。何者?夫之欲得贤女为妇,君之欲得贤士为臣,一也。果贤女与,必深居简出而不自炫耀。果贤士与,必安贫守分而不事干谒。非“寤寐求之”不能得也。是以古之圣帝明王咨於岳,稽於众,或三聘於莘野,或三顾於草庐?与《开雎》之“辗转反侧”何以异焉,然及其既得,则志同道合,恭己无为,而庶绩咸熙,所谓“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者也。故曰“劳於求贤,逸於得人”,岂不信与!三百篇皆可作是观,故《采蘩》一诗言祭祀也,而《传》引之以美秦穆举人之周。惜乎後人之多为《序》说所拘也!   ○《葛覃》   △本篇非言后妃在父母家事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后妃在父母家女功之事;“言告言归”谓将嫁;“污私”、“浣衣”谓师氏告以人之道。既於文义牵强,而与下“归宁父母”之文亦相悖。且谓“葛施”喻形体之长大,“叶萋”喻容色之美盛,其义尤为不伦。《朱传》以为既成,告师氏,使告於君子以将归宁之意,独为深得诗人之旨。至所称“贵而能勤,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於师傅,已嫁而孝不衰於父母”,语尤精切,可谓善於说《诗》者矣。然尚似有未尽焉者。何者?诗之为体多重末章,而前特为原起。此篇本为归宁而作,然不遽言归宁,先言葛叶之生,时鸟之变,感物思亲,此其时矣。然而未就,妇功未成,不敢归也。待葛既盛,制为衣服,妇功成矣,夫家之事毕矣,可以归矣,而仍不遽归也。乃藉师氏以请於夫,而云“害浣害否”,犹为不敢必之词焉。其敬事而不敢顾其私,尊夫而不敢擅自主,为何如哉!归宁父母,孝也,人子之至情也,犹不敢专如此,况其他乎!若夫朱子所言,固为美德,然富贵而勤俭尚未足为大节,而归宁父母亦女子之常。惟是女子以夫为天,义不当顾其私,而後世妇人以恩胜义者多,以义裁恩者少。至於等夷视夫,尤近时之敝俗。是以《关雎》既得淑女,即次之以此篇,此乃妇德之第一义也。   △三代妇人罕自专   三代以上,妇人罕有自专者,罕有敢自顾其私者;虽至其子之世犹然。文嬴,君母也,其请三帅也词甚婉,先轸斥之而不怒也。成风,僖公所生母也,其请恤须句也词甚正,不敢以其私亲烦国人也。其不然者,惟晋悼夫人一人耳。然司马侯归田不尽,亦无如之何。城杞之役,诸侯讥之,不谓平公之善承亲志也。盖缘先王以此等诗为教,耳濡目染,是以其时妇人习为当然;即有一二欲易之者,而男子亦共以为非,势不能行。教之入人深矣!後世妇人爱其母家率甚於其夫家,当其夫时且多专行而不顾者,况其子之世乎!岂非教废於上,则俗变於下哉!此《二南》所以为王化之基,惜乎先儒之论皆未及乎此也!故余略其小者弗论,而取其大有关於名教者论之。   ○《卷耳》   △本篇非求贤审官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求贤审官:“周行”为贤人於列位;“马虺ㄨ”为闵使臣之勤劳。然以夫人而“我”其臣,言太亲狎,非别男女,远嫌疑之道。况“牝鸡之晨,维家之索”,人君之职而夫人侵之如是,岂可为训哉!官人之说虽本之《春秋传》,然古人引诗多断章取义,不可执也。《传》美秦穆之用孟明而云“于以采蘩,于沼于”,岂《采繁》一诗即为举人之周者言之乎!朱子以为妇人念其君子者,得之。但以“我”为自我其身,则登高饮酒,殊非妇德幽贞之道。即以为言而语亦不雅。窃谓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春秋经传》於本国皆我之,“齐师伐我”,“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是也。“彼周行”即指所怀之人,犹《大东》之言“佻佻公子,行彼周行”也。“陟彼崔嵬,我马虺ㄨ”念道途之险阻,行役之艰难也。“我姑酌彼金,惟以不永怀”,爱之至,故欲其自宽,而不忍以燕好之情损其身也。如是,则於文为顺,而於义亦为长。无锦衾角枕之思,而但有夙夜风霜之虑,是其情发乎正而不流於昵,可以为训於後世矣。是故,《二南》之首以《关雎》者,男先乎女子之义也;次以《葛覃》,妇敬夫也;又次以《卷耳》,妇爱夫也。爱易而敬难,故先敬而後爱。能如是之敬爱其夫,夫之所以寤寐求而琴瑟友也。《易传》所谓“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者,此也。故古人以此为燕射房中之乐,而不为《二南》如正墙面也。然要之均不似后妃事也。   ○《つ木螽斯》   △二篇均不必属太姒   《序》及《朱传》皆以《つ木》为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为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余按:《螽斯》之旨当如《序传》所云;若《つ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要之,此二诗者,皆上惠恤其下而下爱敬其上之诗。文王、太姒之德固当如是,即被文王、太姒之化及沐其遗泽者亦当有之。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况周三分有二,文王、太姒之化如风行草偃者哉!故读此诗者,观其上下一体,诚意相孚,恍然犹见盛世之风,熙之象,於以知文王、太姒之化之神且远,正不必定属之文王、太姒而後见其美也。朱子辨《柏舟篇序》云:“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时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至哉斯言,可谓善於读诗者矣!独於《关雎》以下五篇而必属之文王、太姒者,何哉?余从朱子之意,是以不敢尽从朱子之言。说并见前篇首《周南条》下。   ○《桃夭》   △风俗之美   此篇语意平平无奇;然细思之,殊觉古初风俗之美,何者?婚娶之事,流俗之所艳称。为胥党者多以妇之族姓颜色为贵而夸示之,《硕人》之诗是也。为妇党者多以胥之富盛安乐为美丽而矜言之,《韩奕》之诗是也。俗情类然,盖虽贤者有不免焉。今此诗都无所道,只欲其“宜家室”,“宜家人”,其意以为妇能顺於夫,孝於舅姑,和於妯娌,即为至贵至美,此外都可不论,是以无一言及於纷华靡丽者。非风俗之美安能如是!第谓其婚姻以时,犹恐未尽此诗之旨也。   ○《兔》   △却至及《序》、《传》说均非   此篇据《春秋传》却至之言,以“公侯干城”为盛世事,“公侯腹心”为衰世事。《序》及《朱传》则皆以为化行俗美,贤才众多,故诗人美之。余玩其词,似有惋惜之意,殊不类盛世之音。何者?世之盛也,公侯皆汲汲以求贤,卿大夫咸搜剔严穴以充百职事,朝既不闻幸位,野安得有遗才!太平日久,上下恬熙,始不复以进贤为事,是以世胄常蹑高位而寒苦无进身之阶,文士或间一遇时,而武夫尤难以逢世。以故诗人惜之曰:“此林中之施兔着,其才皆公侯之干城,公侯之腹心也。”惋惜之情,显然言外。不然,既足为干城,为腹心矣,何以为公侯者犹听其迹於“中林”,寄情於“兔”哉?以一篇两属之固非是,即以为俗美贤多亦恐未合诗人之语气也。   △由盛之衰   兔一篇乃由盛而之衰之诗。盖盛则贤才聚於廊庙,干城腹心之材不弃於“中逵”“中林”之地。衰则风浴日偷,人材渐少,中逵中林之地亦罕有干城腹心之材。惟盛之後,衰之初,卿大夫世禄者多不必皆有才能,而在下之美俗淳风尚未大变,是以畎亩之间往往有奇才可寄爪牙者。於斯时而无人为振作之,久之而风俗遂日敝,《关雎》、《桃夭》之化遂变而为《乔木》、《游女》之风。君子於此可以观世变焉,故孔子曰:“《诗》可以观。”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苡》   △本篇词意不可知   此篇《序》云:“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传》云:“苡,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妊焉。”余按:药之治难产者甚多,不必其车前也;自汉以来,妇人无不乐有子者,亦不必其文王时也。朱子以为“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苡”,於理为近。然妇人挑菜乃田间常事,岂必化行俗美而後然哉!余谓此诗词意必有所谓,後世失其旨耳。昔唐武氏生四子,已杀其长子宏,复欲杀其次子贤。贤作《黄台瓜词》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其後肃宗信谗杀其子亻炎,代宗时为太子,忧危之甚,李泌乃为帝诵此词,由是代宗得以不废。岂非其诗之足以感人哉!然若不知其旨,则亦淡而无味;瓜好瓜稀何殊里巷之俗谈耶!《苡》之诗与此正同,既莫知其事迹,故不得其解耳。然反复讽诵之,触於事势亦有足兴感者,断章取义亦足以资语言,正不必曲路之说也。   ○《汉广》   △游女非美俗   此篇《序》云:“文王之道被於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朱传》亦云:“文王之化自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而有以变其淫乱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见之,而知其端庄静一,非复前日之可求矣。”余按:女子处於闺中,正也。不得已而出,“饣盍彼南亩”可也,“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可也。女而游,其俗固已敝矣。男子见之,贱之可也,置不为意可也。从而爱之慕之,则俗之敝为尤甚。以是为“端庄静一”,彼不游者又何以名之?以是为圣人之化,岂圣人之化但能使之不可求,而不能使之不游,不能使之不爱慕乎?盖此诗乃周衰时作,虽不能闲於礼,而尚未敢大溃其防,犹有先王之遗泽焉。以为文王之世,失之远矣。江去周都干数百里,汉亦将及千里,谓“由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亦误。   ○《汝坟》   △本篇非妇人勉夫   此篇《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朱传》云:“汝坟之人以文王之命供纣之役,其家人见其勤苦而劳之。‘王室’,指纣所都也。‘父母’,指文王也。”余按:“伐枚”、“伐肄”皆非妇人之事,而“如调饥”、“不我遐弃”之语亦不类妻之施於夫者,《车邻》之“见君子”《传》以为君矣,《菁莪》之见“君子”《传》以为宾客矣,何所见此《见君子》之必为其夫而非他人者?况久别重逢,方深忻慰,易妻薄俗,宁至关怀,亦不应以不遐弃为幸也。《汤誓》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牧誓》曰:“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则是桀、纣之暴原不行於几外,诗人何必代为之忧?而汝之距丰千有馀里,亦无缘谓之“孔迩”也。且前两章方言其夫,末章忽置其夫不言而言文王与纣,前後语意毫不相贯,古人宁有此文法乎!   △此东迁後诗   细玩此诗词意,与《序》、《传》所言了不相似。窃意此乃东迁後诗,“王室如毁”即指骊山乱亡之事,“父母孔迩”即承上章“君子”而言。汝水之源在周东都畿内,盖畿内之大夫有惠於其民者,其民爱而慕之,以其仕於王朝,放未得见;周室既东,大夫避乱而归其邑,而後民得见之,故伤王室之如毁而转幸父母之孔迩也。如此,似於文义较顺,而章法亦相贯。姑识其说如右。   ○《麟趾》   △本篇非衰世诗   《麟趾》一篇,《序》说略得大意,而以“公子”属之衰世则非是。此篇极言仁厚之德浃於子姓,非极盛之世不能,安得反谓之衰!其所云“无犯非礼”者,语亦殊浅。惟《朱传》称“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其言深得诗人之旨;但未必在文王时耳。   △《麟趾》、《驺虞》附於《二南》後之故   此诗措语不多,而赞美之意溢於言表,略与《召南》、《驺虞》相类;而章末皆以“于嗟”结之,有一唱三叹之音,在诗中别为一体,故皆附於《二南》之後,亦取其与《关雎》、《鹊巢》相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   ●卷二   ○《召南》十有四篇   △《召南》之时代与地域   《召南》十有四篇,旧说皆以为文王之世南国之诗。今以经传考之,《鹊巢》三篇皆燕射时所歌,当为成周盛时所作。《甘棠》乃周人之思召公者,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何彼矣》篇中称“平王之孙”,则东迁以後之诗无疑也。以词意观之,“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之日。《标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何彼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然则其诗先後固不一时,不得皆以为在文王世也。至谓为南国之诗,惟《江有汜》一篇有明文耳。若《殷其雷》、《何彼矣》,乃王畿人所作。其馀诸篇皆无明文,亦难悬定。然则非但不皆在文王世,而亦非尽南国诗矣。惟《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於後者,犹《周南》之後而殿以《麟趾》也。说并见各篇中。   ○《鹊巢》《采蘩》《采》   △《鹊巢》教女子不自私   《鹊巢》何以居《召南》之首也?所以教女子使不自私也。巢,鹊之巢,而鸠居之,言此国此家皆夫之所有,非己所得私也。大凡女子之情多私夫所有为己物,不体其夫之心而惟己情是犭旬,故有视其前子、庶子远不如己子者,有疏其夫之兄弟而亲己之兄弟者。不知此家乃夫之家,此国乃夫之国,当视夫之亲疏以为厚薄,鸠但居鹊之巢而已,不得遂以为鸠巢也。必如是,然後可以配其夫。是以於归之日,百两御之,待之隆者,责之重也。“方”之者何?量度之也。“盈”之者何?生聚之也。鹊有巢而鸠居之,非但享其成业而已,亦必将有内助之功,然後可以无愧於妇职耳。大抵《召南》前三篇与《周南》前三篇略相类:其首二篇皆言初婚,次四篇皆言女子之事。惟其所居乃鹊之巢,是以采蘩奉宗庙而不敢少怠也。故以此六篇冠於《二南》之首,以明国之当本於家;而以《关雎》、《鹊巢》两篇冠於《葛覃》、《采蘩》诸篇之首,以明妇之当统於夫。古人於此盖有深意存焉。《序》第以为后妃、夫人之德,失之远矣。   △《采蘩》、《采》教女子重宗庙   《采蘩》、《采》何以次於《鹊巢》後也?所以教女子使重宗庙也。人所以娶妻者,非徒共其安乐也,必将有所重责之也。妇所以事夫者,非徒饰其仪容也?必将有以重报之也。重盖莫重於宗庙矣,故举祭祀而言之也。且夫人君媵妾多矣,即士大夫亦不乏人,何以独於妻殊之而与为敌体?诚以同奉宗庙之故,故重之也。然则为女子者必与夫为一体,体夫之心以事夫之宗庙,而保之无或失,乃足以答夫之重礼,故以祭祀之事谆谆言之,其所以警戒女子者深矣!   △《采》应在《草虫》前   又按:《采》一篇,《齐诗》在《草虫》前,今《毛诗》则在《草虫》後。据《礼燕射篇》文:“笙入,立於县中北面,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则是《采》当与《鹊巢》、《采蘩》相属,不当反在《草虫》之後。《齐诗》之次是也。《毛诗》误矣。   △蘩之应用   祭祀之事多矣,“为俎孔硕”,“为豆孔庶”,何为斤斤於蘩之微物也?曰:此古人贵诚之意也。《春秋传》云:“《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盖有诚敬之心,凡事致其精洁,则虽沼涧之中蘩之菜皆可以奉宗庙,不在於备物也。抑《传》又有之,秦穆公用孟明而修国政,以霸西戎,则引《采蘩》之首章以美其举人之周,与人之壹,然则是义也亦可通於用人。何者?沼与非难至之地也,与蘩非难得之物也,采之用之即可以共公侯之事。是知天下未尝无才,人主苟能求之,则随地皆可以得人,所谓“举人之周”者此也。苟能任之,则随事皆可以奏效,所谓“与人之壹”者此也。信乎,古人之善於说《诗》,触类可以旁通,而非後世为章句训诂者之所能及也!   △《二南》先言妇人事   《周南》、《召南》何为皆先言妇人之事也?曰:此先王虑天下之远也。盖天下之平必由於国治,国之治必由於家齐。故太任思齐,太姒嗣音而周以兴;牝鸡司晨而商以亡;褒姒宠、申后废而周亦以东迁。毋以妇人为轻,妇人之所关於兴亡者正不小也!故《二南》之始即教之以此,所以正其本而柔其心,使不至於败国而亡家也。後世不达此意,惟务徇妇人之情,而妇人亦惟欲徇已之志。是以西汉有吕氏之祸,王氏之篡,东汉尤以母后专政为常,其所亲则贵宠之,非其所亲则疏远之,若天下为己之故物者,而不复顾宗庙之陨,岂非此义之不明哉,驯至唐之武韦而祸益烈,蔑以加矣。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信乎其如正墙面也!   ○草虫   △本篇未必为夫妇诗   《草虫序》云:“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笺》云:“‘未见君子’,谓在途时也。‘既见’,谓同牢而食也。”余按:女待人而行者也,女子之嫁亦有不得已焉,故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又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今以未得同牢为忧,已得同牢为喜,无耻甚矣,安在其能以礼自防乎!且既问名纳采,聘之为妻矣,宁有不与同牢之理,而烦女子之过虑乎!《朱传》以为“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说为近是。玩其词意,未见其当为大夫之妻,亦未见其必为妻之恩夫也。《小雅》与诸国风称“见君子”者多矣,皆不训为思其夫(《车邻》、《风雨》、《菁莪》、《隰桑》、《蓼萧》),何独《汝坟》、《草虫》在《二南》中即为思夫诗乎!既不可知其人,无宁缺之;不必强以命之,致失诗人之本意也。   ○《甘棠》   △本篇作於召公没後   《甘棠》,《序》以为美召伯,《朱传》以为後人思其德,爱其树而不忍伤。按《春秋传》云:“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则是此诗乃召公既没之後百姓思慕而作焉者。《朱传》之说是也。至《笺》称“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亦非是。甘棠之阴能庇几人而於此听断乎!《朱传》以为“或舍甘棠之下”,得之。《笺》又称“召公为二伯,故言伯”,亦误。宣王时,穆公亦称召伯,《诗》有家伯,《春秋》有单伯,岂必为二伯然後称伯乎!又按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自此以下八篇盖皆昭王以後之诗,是以其事则瑕瑜互见,其词意亦与前五篇不类。然则独前四篇为康王以前诗也。   ○《行露》、《羔羊》   △《行露》不必为女子诗   《行露序》云:“召伯听讼也: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刘向《列女传》谓:“申女许嫁於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不可,而夫家讼之,故女作此诗。”朱子《集传》全用《序》说,而释“室家不足”之文则又兼采刘义。余按:召公从武王定天下,相成、康致太平,其精明果断必有大过人者;强暴之男将畏罪之不暇,安敢反来讼人。即讼矣,召公亦必痛惩之而不为之理,安有反将贞女致之狱中者哉!且所谓“礼未备”者,仪乎?财乎?仪邪,男子何惜此区区之劳而必兴讼?讼之劳不更甚於仪乎?财邪,女子何争此区区之贿而甘入狱?婚娶而论财,又何取焉?揆之情理,皆不宜有。细详诗意,但为以势追之不从,而因致造谤兴讼耳;不必定为女子之诗,如《序》、《传》云云也,且此篇在《甘棠》之後,召伯既没?《甘棠》乃作,则此必非文王时诗明矣。   △羔羊非美节俭正直   《羔羊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余按:“羔裘”,大夫常服,“退食”,大夫常事!初不见有所谓节俭正直者。《郑笺》训“退食”为“减膳”,训“自公”谓“从公”,以为节俭正直之证。然献可替否乃为正直,从君岂得谓之正直!“退公”之下系以“自公”、状以“委蛇”,明谓退自公朝,岂得以退为减!《朱传》以为“退朝而食於家,从公门而出”,其训当矣。然既不用郑氏之解,何以仍袭节俭正直之说?节俭正直究於何见之乎?惟《朱传》所谓“从容自得”者於理为近。然则此篇特言国家无事,大臣得以优游暇豫,无王事靡,政事遗我之忧耳,初无美其节俭正直之意,不得遂以为文王之化也。   △二篇系诸事废弛之象   盖此二篇皆周道渐衰,穆王以後所作,故皆次於《甘棠》之後。无故而速讼狱,百姓固已不得其平矣。为大夫者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恐有覆盆之未照,乃皆退食委蛇,优游自适,若无所事事者,百姓将何望焉。文王之民可谓安矣,然犹“视民如伤”,“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大夫安得自暇逸乎!合观二诗,明系太平日久,诸事废弛之象,正如《金史》所云“宰相皆缓语低声,以为养相度,以致万事不理”然者,岂得以为文王至治之时诗乎,且余尝见今之为州县者矣,或早起晏眠,勤於职业,则百姓皆得自安於畎亩;若从容暇豫而不事事,则吏胥作奸,强凌弱,众暴寡,四境之内莫不嗟怨。故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正此谓也。自以此为文王之化,於是百姓之狱讼日繁,大臣之优游养望皆视以为固然,政与诗判然而不相入矣。   ○《殷其雷》   △本篇无劝以义之意   此篇,《序》以为大夫远行,其室家劝以义。今玩其词意,但有思夫之情,绝不见所谓劝义者何在。《笺》谓“‘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诗明明望其归,而《笺》反谓劝以不归,与经正相悖戾。朱子但谓思念其夫,无劝以义之意,是也。然虽思念而无感伤之情,怨尤之语,则是妇人犹知大义,不至以私害公。即此见先王之遗泽未远,正与《周南桃夭》之诗相类,虽平平无奇而非後世所能及也。然则作诗之时上距成、康之世犹未甚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