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39 页/共 77 页
“春曰祠;夏曰衤勺;秋曰尝;冬曰。”(《公羊传》桓公八年)“大者何?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毁庙之主,陈于太祖;末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公羊传》文公二年)
“春祭曰祠;夏祭曰衤勺;秋祭曰尝;冬祭曰。……,大祭也。”(《尔雅释天》)
“三年一;五年一。”(《春秋说》文。《礼纬》同)
△《公羊》“殷祭”与《尔雅》“大祭”之误解
按:《春秋说文》之言本之《公羊》文二年传“五年再殷祭”之文;而其所以以为殷祭者,则因於桓八年传时祭不言之故。然观《传》之本文,但五年再耳,非谓一而一也。《传》曰“大袷者何?合祭也。”是合祭即大袷也。曰:“其合祭奈何?毁庙之主陈於太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於太祖;五年而再殷祭。”是殷祭即合祭也。然则“五年而再殷祭”云者,即五年而再大袷也;何尝谓别有一,与袷相间以祭於五年之中,而为再殷祭哉!假使殷祭果兼袷,则上文亦当有一言及,何得独言袷乎!假使袷果皆殷祭,则闵二年“於庄公”之传亦当有一言及之,何得独言之於袷乎!盖此传之文正与《王制》相表里,所谓“大袷”,即《王制》之“袷”也;所谓“五年而再殷祭”,即《王制》之“一直一袷”也。但一直一袷则四年而再袷,与此五年之文少别。盖亦约略言之,要其大旨未尝不同,不得平分为二祭以当五年再举之数也。至於四时之祭独不言,此亦不足为异。何者?古人之祭原不平分四时,故殷以一岁为“一祀”,《礼》以祀事为“岁事”;但每岁有此数祭,非每时必有此一祭也。若果每时一祭,则当以一时为一祀,何得反以一岁为一祀乎!古礼既缺,说经之儒各自以意取古祭名而分系之四时,是以互有同异,或有此而无彼,或有彼而无此耳;非谓此外不得复有祭也。《祭义》、《郊特牲》皆但言尝而不言,亦可以为五年之殷祭乎!《左传》云:“尝於庙。”至纪祭时则云:“始杀而尝,闭蛰而。”独不言,是无定时也。故,於《经》有“五月”“七月”之异,於《传》有“二月”“十月”之殊,於《记》则又“春祭”“夏祭”,“六月”“七月”,不一其说。或者公羊氏以无定时,故不分系於四时耶?安得因此文之未言而遂强入之於五年殷祭之数也!《尔雅》四时祭名全录《公羊传》文;以《传》之未言也,故别出“,大祭”之文以补之。然揆其意,亦但谓祭较祠衤勺尝为大耳,非以此当《传》文“五年再殷祭”之数也。若果以相间为五年之殷祭,则文当云“、,皆大祭也”,何得独言而偏遗袷乎!《春秋说文》见不列时祭之内,遂误以《尔雅》之“大祭”为即《公羊》之“殷祭”,因分为二而以“三年”“五年”别之,以求合於《传》文、呜呼,谬矣!“袷”也者,即“合”也。“示”,特传写者所加耳。三年之袷,即合祭之也。是以经传无袷祭之名而但有“尝”“袷”之文。若五年之不合祭,则非殷祭矣。若亦合祭,则仍是大耳。岂得分彼为而此为也哉!何氏求其说而不得,乃谓“所以异於者,功臣皆祭也。”此特想当然耳,经传氏求其说而不得,乃谓“所以异於者,功臣昔祭也。”此特想当然耳,经传未尝有也。纵使果然,而之合食反多於袷、岂得反不谓之袷也哉!至於所推春秋袷之年,尤为穿凿。之见於《经》者二,而相距八年,乌在其能合也!且如其说,自继数之,自继袷数之,则三十年中凡十袷六,有四年而三殷祭者矣,《传》岂得谓之“五年再殷祭”乎!
△“、祠”疑一祭
又按:《春秋》有无祠,《诗》有祠无,经未有祠并举者;《祭义》、《郊特牲》,为春祭,此传亦祠为春祭;《王制》、《祭统》以与衤勺尝为四,此传亦以祠与衤勺尝为四:安知与祠非一祭而异其名者乎!杞之姓,《公羊》、《左氏》作“姒”,诗与《梁》作“弋”。楚之氏,《左氏》一传之中或作“”,或作“”。“衤勺”之文不见於经,而《诗》、《易》皆有“礻龠祭”,郑氏以为“衤勺,即礻龠也”。今“”与“祠”音亦相近;而从“У”,У与祠音尤近。又安知《公羊》此年之祠非即他经传之而异其文者乎!姑阙所疑,可矣。如之何其可以一字之异而遽曲为之说也!盖西汉之世,公羊之学最盛,自董仲舒屈瑕邱江公,《梁》、《左氏》皆不得立於学官,而《戴记》亦未出,学者说经大都皆本《公羊》,而又多借此以取富贵,故每增其师说,傅以己意而授弟子,以自为功,其风气然也。是以《春秋说文》演为此说,而《礼纬》则又见《春秋说文》之语而袭之者,犹《大传》之采诸《小记》也。此虽通上下而言之,不用不王不之说,然混於,其失更大於《小记》矣。由是言之,五年一之说亦汉儒之误解而误采焉耳。此其悖於经传者二也。
一,为始祖所自出之说者皆引《丧服小记》、《大传》为据,然观二篇之文实大不然。
“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庶子王亦如之。”(丧服小记)
△《小记》主旨在明庶所祀祖祢远近之分
按:此文义甚明,且与《王制》相表里。所谓“其祖”,即高曾祖考也。所谓“其祖之所自出”,即始祖也。所谓“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即《王制》之袷也。高曾祖考,天子之所独祖,故曰“其祖”。始祖,同姓诸侯之所同祖,而高曾祖考亦由此人而後有,故不谓之“其祖”而谓之“其祖所自出。”天子之,高曾祖考之主皆与始祖之主同陈於太庙,故曰“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何尝有“其始祖之所自出”而“以其始祖配之”之说哉!且其下文云“立四庙,庶子王亦如之”,则其意尤显然。何者?九庙之说始於刘歆。自歆以前,儒者多谓“天子诸侯皆止立高曾祖考四庙,诸侯则与太庙而为五,周则加文、武世室而为七”。此篇盖汉儒所记,故不言立六庙而言“立四庙”。曰“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则“其祖”之为高曾祖考而非始祖也不待言矣。若“其祖”即谓始祖,则当云“以其祖配之,而立太庙”,不得云立四庙矣。此篇本记丧服,所以言此者,欲以明庶之分,言王者世相传,然後得祭及其始祖而以其祖配之,其他支庶小宗则不得祭其祖,或但祭其祖而不得及始祖。如周昭王之时,以後稷为其祖之所自出而之,以文、武、成、康为其祖而立四庙配之。至鲁与卫,则皆周之支庶,但祭其祖周公、鲁公,康叔、康伯,而皆不得上推其祖之所自出而後稷也。若无子,或子有他故而庶子立为王,则当奉大宗之统而祭与子同,其子孙皆得溯其祖之所自出而後稷,而不仅祭及於其祖之为庶子者而止,故曰“庶子王亦如之。”庶子云者,兼庶子之子孙而命之也;犹下文之云“庶子不祭祖”也,犹《春秋传》之於王孙牟、燮父、禽父而皆谓为“王母弟”也。郑氏所谓“正体在上,下正犹为庶”者是也。然则此章之意止以“但祭其祖”与“兼祭其祖之所自出”为庶之别。若其祖即为後稷而所自出者为喾,财祭稷者即祭喾,庶原无分别,何故复其文曰“庶子王亦如之”乎?此章文义本极易解,特後之说者互相沿袭而遂失其真。学者不取信於《春秋经传》而泥汉儒之记,已为舛谬;况并不求其前後文义所在?而割裂其句,增易其文,以自为说乎!无怪乎《六经》之日晦也!
“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诸侯及其太祖。大夫士有大事,省於其君,干袷及其高祖。”(《大传》)
△《大传》文义与《小记》无异
按:《大传》文即采之於《小记》,前於“不王不”之文已言之矣。“诸侯”以下虽《小记》所无,然其意亦与《小记》无异。何者?“高祖”者,四世之祖,故大夫士皆得祭之。“太祖”者,始封之君,比於高祖为远,故诸侯乃得祭之。“祖之所自出”则始祖也,最远,故唯天子乃得祭之。文义显然,无可疑者。然则《大传》之意亦谓“其祖之所自出”为始祖耳,非谓“其祖”为始祖而别有“所自出”之人而之也。若以其祖为即始祖,则诸侯始封之君──若鲁卫之周公、康叔──尚尊而别之曰“太祖”,而天子之始祖──若商、周之稷、契──反概称之为“祖”而不以太祖尊之别之,何其不伦之至也哉!
一,以为祭喾,以喾为稷所自出之帝者,皆本《鲁语》、《祭法》为言,然此二篇之文本不足据,且与《小记》、《大传》“其祖所自出”之语无涉。
“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禹。夏后氏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鲁语》)
△《鲁语》之主于祀有功
按:《国语》一书,语多荒唐,文亦冗蔓,乃战国之人取春秋之事而拟其语言者。是以所称三代制度,列国世系,率与经传不合;而自相矛盾者亦复不少。如《周语》以齐为四岳之後,《郑语》又以齐为伯夷之後;《晋语》以炎帝为姜姓,《周语》又以四岳为共工之孙而赐姜姓;如此之类不可枚举。此固不足道也。自司马迁误以为左氏所著,汉末学者因之题曰《春秋外传》,而人遂无敢议其非者;即明知其悖於经传,亦必委曲而为之说,良可笑也。然此虽有“喾”之文,亦非以喾为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之也。何者?此章之意皆主於祀有功,以明爰居无功而不当祀。故曰:“法施於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又曰:“仁者讲功;无功而祀之,非仁也。”然则医喾之但以其有功故之耳,非以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自社稷以下凡十有九祀,皆先举其功而後记其祀。故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云云。然後继之曰“故有虞氏黄帝而祖颛顼”云云。然则喾之但以其“能序三辰以固民”故之耳;使喾不能序三辰以固民,则周固不之矣,喾之,非以为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之也。且虞郊尧而商舜,皆非其祖所自出也。若必其祖所自出之帝而後谛之,则不幸而所自出之帝无功而反有过,若宋之祖帝乙,郑之祖厉王者,则将之乎?将不之乎?若亦之,则与前後所称“圣王制祀”“仁者讲功”之语自相剌谬,而岂有是文理也哉!由是言之,《国语》“喾”之文虽不经,然亦初未有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之说也。盖此章之与经传所称之皆不同,此章“喾”之文舆《小记》、《大传》“其祖之所自出”之意亦不相涉,固不得强附会之为一而以为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也。
“有虞氏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入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此皆有功烈於民者也。”(《祭法》)
△《祭法》窜易《国语》之三谬
按:《祭法》此文乃窜易《国语》之文而失其意者。无论祀典未确,即文理亦不通。然汉以後诸儒咸信从之而无异言,殊可笑也!何者?《国语》此章之意在制祀之以功,故先言圣王制祀之法而後举十九祀以实之;由社稷而郊祖宗报,皆先叙其功而後记其祀;章法井然,不可紊也。《祭法》独摘此文冠之篇首,而置其全文於篇末,遂致前文突然,後文缺然;中又间以天地庙社群神之祀六七百言,遂使前後文义了不相贯。一谬也,《国语》郊祖宗之祀凡十三人,故此十三人皆祖叙先其功。《祭法》改“宗舜”为“宗尧”,“舜”为“喾”,删舜之祀而仍序舜之功,不删“郊稷”之文而反删稷喾叙功之语,遂致记祀则十二人中有稷而无舜,叙功助十二人中有舜而无稷,前後不符,自相矛盾。二谬也。《国语》叙十三人之功,记十三人之祀,皆以世代先後次之。《祭法》於记祀则概以郊祖宗为次,喾、鲧、在颛顼前而契居冥後,於叙功则又先言喾、尧,舜、鲧、禹而後以黄帝、颛顷继之,世代淆乱,祖孙颠倒。三谬也。具为录人之旧,不问可知。且共所记七庙五祀之制皆与经传他篇互异,则此篇出於汉儒之手明甚。若《国语》此章,则首尾完密,文义明顺,乃其人之所自作无疑也。嗟乎《国语》,战国之文,本不足道,而《祭法》采之,又窜易之而失其本意,则作《祭法》者其识又出《国语》下远甚;然而後之儒者见其在《戴记》中,遂真以为周公之制而不敢议,反以为《国语》采《祭法》之文,则後儒之识又出《祭法》下远甚矣!磁州鬻烟草者,杨氏最著名。以他人之货置杨氏肆中,则价高而人争贸之。呜呼,世之不辨真伪而但以其名焉者,皆若是而已矣!虽然,《祭法》固不足信,然亦初未有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之说也;但其所采《国语》全文倒在篇後,人但见其首而未暇细审其尾耳。此又不可以诬《祭法》矣。
一,自郑康成始以《小记》“其祖之所自出”为“其始祖之所自出”,然所自出者乃谓天神,非人鬼,与《祭法》“殷、周喾”之文无涉。
“,大祭也。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郑康成《小记注》)
凡大祭曰。‘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郑康成《大传注》)
△《郑玄》以天神为其祖之所自出
按:太微五帝之说本出《春秋纬》,谓黑帝为契所自出,苍帝为稷所自出。後汉最重谶纬,是以郑氏信之而以为祭天,以所自出为天之五帝,由是不得不以“其祖”为始祖耳。此说至为荒唐,而以为郊尤属乖谬。王肃、赵匡非之,是已。然以“其祖所自出”为“其始祖所自出”,则其误实始於此。夫郑以“所自出”者为天神,故以“其祖”为始祖。今王、赵既以“所自出”者为人,则是此祖之前尚有一代,岂得称此祖为始祖乎!此理甚明,不待言者。不知朱子何以从其说也?
“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此,谓祭吴天於圆丘也。”(郑康成《祭法注》)
《郑玄》解之三说
按:“圆丘”之文本於《周官》,即郊也。郑氏於《小记》、《大传》既以为郊矣,而此文又郊并举,故不得已而分郊与圆丘为二以曲全其说耳。此说之误显然易见,不待辨者。韦昭之解《国语》,与郑正同,疑即采之《郑注》。或东汉时旧有此说,亦未可知也。郑氏於,为说凡三,而以《王制》、《祭统》等篇为夏、殷之礼者不与焉。《祭法》之,圆丘也。《小记》、《大传》之,郊也。《春秋经传》、《论语》之,宗庙之也。大抵郑氏说经,其失在分。《戴记》诸篇本非一人所撰,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是以彼此互异。郑氏不辨其是非,务曲为之说,使之并行不悖。此其失也。然於宗庙之仍以为祭後稷群庙,不以为祭喾也。然则郑氏之失在分,其得亦在分。分之,而误者自误,不因一误而并经传他记之文而尽误也。此犹郑氏失中之得也。
一,自王肃始合《大传》、《祭法》及诸经传之为一,以为周人喾即其祖之所自出;赵匡从而演之;其後朱子《集注》及宋、元、明诸儒之说皆本於此。
黄帝,是宗庙五年祭之名。故《小记》云:‘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谓虞氏之祖出自黄帝,以祖颛顼配黄帝而祭,故云“以其祖配之。”(孔颖达《礼记疏》节录王肃《圣证论》)
“《礼大传》及《丧服小记》云:‘礼,不王不;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则诸侯不得行礼明矣。盖帝王立始祖之庙,百世不迁:犹谓未尽其追远尊先之意,故又推尊始祖所自出之帝而追祀之於始祖之庙,就以始祖为配。此祭不兼群庙之主,为不敢亵狎故也。其年数,或每年,或数年,未可知也。《祭法》曰:“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稷为始祖,喾为始祖所自出之帝,故郊则以稷配天而则以稷配喾,无可疑也。(李廉述赵匡语)
△王肃以《五帝》世系并合《祭法》、《小记》之谬
按:《祭法》之文采之《国语》,本後人所伪,不足为据,且亦与《小记》、《大传》之毫不相涉。《祭法》之意,但谓黄帝与喾有功於世故当祀耳,非谓其为祖之所自出也。《小记》、《大传》则欲以明嫡庶所祀祖祢远近之分,但问其为所自出与否,不问其有功与否也;王氏不达其意,乃附会之使合为一,见《大戴礼》、《史记》所称五帝世系有可假借者,遂以为黄帝与喾因颛顼、稷之所自出而得。其说诚巧,然於本篇之意则大相悖矣。且《大戴》与《史记》乌在其可据耶?《传》曰:“黄帝氏以纪,炎帝氏以火纪,共工氏以水纪,太氏以龙纪,少氏以鸟纪;自颛顼以来乃纪於近。”然则颛顼氏之去黄帝也远矣。而《大戴》以为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项,谬矣。《传》曰:“高辛氏有才子八人,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於尧。”夫曰“族”,曰“世济”,则由高辛氏以至於尧不一世矣。而《大戴》乃以高阳为黄帝孙,高辛为黄帝曾孙,而尧为高辛之子,又谬矣。尧之二女,舜之妻也。而《大戴》与《史记》乃以为尧、舜同出於黄帝,尧与舜之高祖敬康为同高祖兄弟,无论乱伦渎礼,诬圣人而得罪於名教,而其年亦不合。此乃齐东野人之语,而肃据之以驳郑氏,一何亻真乎!至以稷、契为喾之子,尧之兄弟,则其谬尤显然可见。《书》曰:“弃,黎民阻饥,汝後稷,播时百谷。”舜命稷也。若果尧之兄弟、则尧享国百年而殂落,又三年而後舜即位命官,稷於此时少亦不下百数十岁,然後举为舜臣,有是理乎!故张融曰:“尧有贤弟,七十不用,须舜举之,此不然明矣。”由是言之,稷固非喾之子,周人安得以喾为稷所自出而之哉!肃既误合二篇之说为一,又以为即宗庙五年之,而汉儒所论之旧说遂尽变而大失其真矣。欧阳子序《帝王世次图》曰:“孔子没,异端之说兴,往往反自於孔子之从以取信於世。学者习传盛行之异说而不知取舍真伪、如司马迁之《史记》是矣。”奈之何据《史记》之世次而遂欲以折《经》之衷,尽黜《三传》先儒之旧说乎!
△赵匡加“始”与“祖”而续“帝”於“所自出”之谬
《记》云:“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未尝言其始祖所自出而以始祖配之,亦未尝言所自出之为帝也。“始”也者,最初之名也。“始祖”也者,即所谓祖之所自出者也。始祖以前岂遂无人,而莫知其为谁,故即以此祖为始祖而奉之於太庙;若复别有所自出之人,则此祖不得谓之始祖矣。赵氏乃加“始”於“祖”之上而续“帝”於“所自出”之下,以诬《小记》、《大传》。既谓之始祖矣,复安得别有所自出之帝乎哉!王者继天立极,报本追远,虽天地犹将父母之,乃於己之真始祖则祧之而不使入庙,而但取第二代之祖强名之曰始祖而纳之於太庙,百世不祧,而真始祖仅於数年之内一借享於第二代祖之庙而止,是岂仁人孝子之所忍乎!然则稷之前果更有一喾,则周之始祖乃喾非稷矣。曰:“诸侯不敢祖天子也。”曰:诸侯不敢祖天子者,谓始祖之世见为天子而己见为诸侯,故不敢以卑亵尊,以旁支乱正统也。若世已失天下数千馀年,其後嗣或灭或绝,不能自振,而己身为天子,岂得止祭及其分封之祖,而分封之祖之父曾有大功於世以启佑後人者遂甘绝其血食而不问呼!且是乃天子不敢祖天子,非诸侯不敢祖天子也。是故,商之世,纣也,武庚也;微仲以下当祖微子。然至武庚亡而宋封,则必祖契而不仅祖微子矣。晋之世适,文侯也,昭侯也;武公以下当祖桓叔。然至翼灭而曲沃命,则必祖唐叔而不仅祖桓叔矣。由是言之,喾果为稷之父,则周必以喾为始祖;周但以稷为始祖,则喾必非稷之父矣。若之何其以喾为稷之所自出也!盖上古之时人情朴鲁,典册不多,自稷以前皆已无考,是以即以稷为始祖;岂容於始祖之前而复别求所自出哉!且礼以卑就尊,未闻有以尊就卑者。群庙之主皆太祖子孙也,故得以升而合食焉。毁庙之主则不合食於未毁之群庙矣,太祖之父岂得反就其子而合食耶,凡祭必有主。太祖之父之主,平日藏於何所?苟且而藏之他室。则不可。若亦为之立庙,则何不就其庙而祭之?庙於彼而祭於此,不亦远於礼乎!王氏之学去郑本远,而专与郑为难。以魏、晋俗重门阀,而肃父为魏三公,女为晋太后,由此与郑齐名。然晋以降,若杜预之《左传解》,范甯之《梁注》,孔颖达之《礼记疏》,皆仍用旧说,不从王义也。自赵氏欲借之以攻《左传》,始据王说以为难端。逮朱子采其言以入《集注》,遂为不刊之典,而《传记》先儒之说始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相沿既久,人且不知其出於肃,况复能溯流穷源而知其误,并知其所由以误乎!此其悖於经传者三也。
△结论
呜呼,之为礼,书於《经》,详於《传》,而难见於《戴记》,众矣;其文历历具在,人人所共见也。以为不王不者,独《小记》、《大传》耳。以为五年一者,乃《说文》、《礼纬》文耳。以为祭始祖所自出之人者,至王肃、赵匡始有此说耳。《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欧阳子曰:“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然则学者於,从《经》、《传》而置後儒之说焉,可也。即不然,从其多而置其少焉,可也。乃於《经》则曰“本不如是,书之以其失礼也”,於《传》则曰“《传》诬,不足据也”,於《记》则曰“此夏、殷之礼也”。古之圣贤千言而犹不信,後之陋儒一言而遽从之,抑何其颠倒也!无亦贵耳贱目,骤闻其说之新奇可喜而遂不自求之经传乎?朱子一代儒宗,不及察其误,余窃惜之。是非余之好求异於前人,乃前人之自异於经传,故余不得不一言也。
●卷三三代经界通考
△本考作意
三代经界之制,具於《孟子》而杂见於《论语》、《诗》、《书》、《春秋经传》之文。汉、晋以来,儒者相承而发明之,不可谓无功矣。然自周之衰,王制缺微,旧典散失,学士之所称述或不免有传闻附会之言。及至後世,去古益远、益不悉其时势之详;或以近代郡县之规裁中古封建之世,或以春秋既变之法为先王初立之章。至於先儒之说与经传相龃龉者,咸莫敢议其失;往往反取经传之文曲为之解,以斡旋而两全之。是以其说愈巧,其真愈失,遂致三王体国经野之政淆而不明,学者疑焉而莫能通也。余幼读《孟子》时,即好其说,数十年来,积渐究考,参之经传所称,乃觉稍稍得其梗概。不敢匿其鄙陋,妄为附和,因条其说如左,以待好学深思者正之。
△辨商、周变易井疆之说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说者云:“汤有天下,改夏之贡为助,增五十亩为七十亩。武王有天下,改商之助为彻,增七十亩为百亩。”夫取十夫有沟,百夫有洫之地而画之为九夫之井,取方里而井之地而易之以十夫之沟,百夫之洫,势必尽坏以前之封疆涂畛而别造之,民之扰不可胜言矣。又取他夫之田以益此夫,而复别取他夫之邻田以益他夫,递移递益,举天下之众皆嚣然而不得宁,尚得为王政乎!则又为之解曰:“先王将以新天下之耳目也。”夫王者兴利除弊,制礼作乐,进贤而退不肖,继绝世,举废国,谨权量,审法度,岂尚不足新天下之耳目,而必取民之井疆变易之,使之不安其居,乃可谓之新乎!且圣人之治天下,以安民也。不恤民之安与否而姑欲新天下之耳目,中主犹不肯为,况圣人邪!或又为之解曰:“三代之亩,大小不同。夏之一亩,当周之二亩;二亩,当商之三亩强。商之七十亩,实即夏之五十亩。周之百亩,实即商之七十亩。其名虽改,其实则同。”若然,则商、周之授田与夏无异,仍其名焉,可矣;何必改之使若多者?是欺天下之人而教之以伪也。圣人创一代之法?因革损益,仅如是之儿戏乎!
△彻与助不能相兼
《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集注》云:“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又云:“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按:彻也者,民共耕此沟间之田,待粟既熟而後以一奉君而分其九者也。是故,无公田,无私田。助也者,民各自耕所受之田而食其粟,而别为上耕其田以代税者也。是故,有公田,有私田。彻自彻,助自助,判然不能相兼;助则不能为彻,彻亦不能复为助也。果用彻而通力作之、计亩分之与?则八家共耕此九百亩之田而君与民共分其粟;十外一也,安能指某田为公而某田为私?果用助而中为公田,外为私田与?则八家各自耕其百亩而代耕上之十亩,十亩之粟以奉上,百亩之粟以自食,判然不相通也,又安得谓之通力而作,计亩而分乎?税其田之谓贡;不税其田而藉其力以耕之谓助;通其田而耕之,通其粟而析之之谓彻;此贡助彻之法也。十夫有沟,八家同井,其经画之形势然耳。使沟间之田不税而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贡。使井中之田有税而不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助。贡助彻之名分於法,不分於形势。既谓之彻矣,安得复有所谓行贡法,行助法者哉!近世讲章又云:“虽周亦助”,犹言“虽彻亦助”。周之彻法即是殷之助法,但改名为彻耳。按孟子云:“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则是助彻之法迥然不同。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彻,犹助也”,不当分而异其说也。孟子云:“惟助为有公田”,则是彻无公田甚明。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虽彻亦有公田”,不当以公田专属之助也。此说最为无理,而世亦多信之。甚矣,讲章之为《六经》之蠹也!
△宜公税亩与有若“盍彻”之对。
《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注云:“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馀亩,复十收其一。”《论语》,哀公问於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注云:“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而与同沟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计亩均分,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谓之彻。鲁自宣公税亩,又逐亩十取其一,则为十而取二矣。故有若但请专行彻法,欲公节用以厚民也。”按:公田私田之名惟助有之,彻未尝有也。如以为本助而今税亩,则有若不当对以“盍彻”,孟子不当云“周人百亩而彻”也。如以为本彻而今税亩,安得复有所谓“公田”,所谓“馀亩”者乎?朱子以为鲁本用彻,是矣。然同沟之田,十夫共耕之,民固未尝自私其百亩也。所谓以一奉君而以其九分於民者,粟之数耳,非亩也。若於九中复取其一,乃倍赋其粟耳,非税亩也。犹是粟也,犹是君民共有之田之粟也,此一斛粟谓之彻法所取,彼一斛粟谓之逐亩而取,粟何别焉?名何异焉?至於“共井”云者,亦沿“杜注”之误。此自助法,非彻法也。井田之制,八家皆私百亩,各耕其田,各取其粟,不得亦谓之通力合作,计亩均分也、且玩有若之对,似彻法已废而欲复之者。若鲁但於助彻之外多取其一,则是助彻未当废也;请罢税亩可矣,何以云“盍彻”乎?增一以为二,君之所取诚倍矣;益八以为九,民之所加无几也。丰歉之殊有相倍蓰相什佰者,勤惰之异有自九人至五人者;八分益一,渺乎小矣。遂谓之“百姓足”,恐足民不若是之易也。哀公之问,患用不足也。为不足计者,当损乎?当益乎?有若果欲哀公节用,何不竟以“盍节用”对而但以“盍彻”对?不劝其俭於出,惟劝以俭於入,一何问答之相悖邪!晋士鞅之来聘也,公臣之能射者不备三耦,取於家臣以足之,公室不可谓不贫矣;犹以为奢而欲节之,然则必使一耦不备乃可以为国乎!
△一井、一国之助与天下之助
曰:“然则三代何以异制?周何以亦助?鲁之税亩果何如法也?”曰:此不难知,顾人下细考耳。古者非分田有助法也,即制禄亦莫不以九一为程:一以奉上,所以训恭俭;八以逮下,所以示慈惠。是故有一井之助,有一国之助,有天下之助。中之一为公田,外之八为私田;公田以养君子,私田以食野人,──此助之行于井者也。中之一为乡遂,外之八为都鄙;乡遂以奉君(《齐语》所谓“参其国”,《孟子》所谓“君十卿禄”者是也),都鄙以为卿大夫之采邑(《齐语》所谓“伍其鄙”,《孟子》所谓“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者是也。其在天手之畿,则《书》所谓“大都小伯”,《传》所谓“王官之邑”,《孟子》所谓“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视伯”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国者也。九州之地约方三千馀里,为方千里者九,而要荒之服不与焉,中之一为王几,外之八为侯国。土畿以奉天子(《书》所谓“五百里甸服”,《孟子》所谓“天子之制地方千里”者是也),侯国以封亲贤神明之裔(《书》所谓“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孟子》所谓“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天下者也。是故齐、晋、宋、鲁,外诸侯也;秦、温、郑、虢,内诸侯也。自平王东迁郏、辱阝而秦、郑乃渐列於会盟,其初实畿内也。鲁公室之卑以乡遂分於三桓,而都鄙如故也。晋公室之弱以都鄙并於四卿,而乡遂如故也。自桓公东迁屯留而韩赵乃尽分其乡遂,其初实公邑也。邦畿之外亦有王田:《书》之“三亳阪尹”是也。都鄙之中亦有公邑:鲁季孙之取下,取公邑为私邑者也;楚子重之请申、吕,请公邑为私邑者也。此其分田之制,由王畿而侯国,而采邑,自先王之世已不必悉同,而逮春秋以降,天下务於富强,变法改制者所在有之,尤不得执一格以相绳也。
△贡、助、彻法为三代圻内之制
是故,夏之“五十而贡”,夏之圻内,夫授田五十亩,而行贡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五十而贡也。殷之“七十而助”,殷之圻内,夫授田七十亩,而行助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七十而助也。周之“百亩而彻”,周之圻内,夫授田百亩,而行彻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百亩而彻也。故《诗》云:“彻田为粮,豳居允荒。”公刘当夏、商之际,乃不行贡助而行彻,是夏、殷之贡助不必尽行於天下之明验也。周之先世既用彻法,是以大王迁岐,文王居丰,武王居镐,皆因之而不改;非殷时天下诺侯皆用助,至武王而尽变易天下之井疆以为彻也。然则殷之先世亦必本行助法,故汤因之;非夏时天下诸侯皆用贡,至汤而尽变易天下之沟涂以为助也。故《诗》云,“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然则申伯未封以前,谢固未尝用彻,封申以後乃行彻耳。故《诗》云:“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然则江、汉之间,诸侯固多不用彻也。盖彻之行於诸侯者,皆已灭之国,新造之邦,乃以彻整齐之;至於慕义来归之国,则悉仍其故制,不拘拘也。然亦必所灭之国法度废弛,疆界紊乱,势不可不更定,然後以彻行之;若法度未尽废,疆界未尽紊,亦必不夷其故址而更造之。故《春秋传》称“鲁、卫疆以周索,晋疆以戎索。”然则初封之国亦有行彻不行彻者,非概天下而必束之以一涂也。其授田有多寡之殊者,盖夏居安邑,地陋人众;设在大河南北,稍平广;周起西陲,近戎狄,多旷土;此因乎地者也。古者风气初开,制作未备,力不能以多及,故授田少;後世器日利,人日巧,故授田亦渐多;此因乎时者也。然则圣人於此皆因势以制宜,期於便民革弊,非苟然徒以新天下之耳目已也。
△周之乡遂用彻,都鄙用助
“周人百亩而彻”,周之乡遂用彻也。“虽周亦助”,周之都鄙用助也。何以言之?“雨我公田”,《大田》诗也,自《楚茨篇》至此,皆公卿有采邑世禄者祭祀稼穑之诗,──故曰:“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侯国大夫之妻称“主妇”,故天子大夫之妻称“君妇”也。曰:“诸宰君妇,废彻不迟。”大夫之臣,故称“宰”也,──此以知用助者之为都鄙也。至於《周颂》之文,则曰“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非通力合作者不能,此以知乡遂之用彻也。然则周人彻自彻,助自助,助彻兼行,非彻而亦用助法矣。故曰“惟助为有公田”,明贡彻之皆无公田也。故曰“虽周亦助”,言虽周亦兼用助,非谓虽周之彻亦即是助也。盖此章以“取民有制”句为纲领,而其下分释之。“夏后”以下六句,言乡遂之制,君所自取於民者也;引阳虎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什一为准也。“世禄”以下六句,言都鄙之制,世禄之家所取於民者也;引龙子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用助为善也。故曰“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言世禄当用助法,世禄既行则助法断不可不行也。周虽用彻,而其於世禄未尝不兼用助,然则龙子之言或即为世禄而发,未可知也。若以世禄与助为二事,谓二者均王政之要,不可偏废,则“世禄”一语上与龙子之言不相承,下与《大田》之诗不相贯,横插此句於中,安得有是文理乎!其後答毕战之问,亦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九一而助”,即“世禄”六句都鄙之说也。“什一自赋”;即“夏后”六句乡遂之说也。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云云者,申言乡遂之政也。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云云者,申言都鄙之制也。“乡”即乡遂之乡。“徙”者,乡之属有州有党,由此州而徙彼州,由此党而徙彼党,皆不得出其乡。“乡田同井”者,井之授田,每夫百亩,乡之授田亦每夫百亩,与井同也。“八家皆私百亩”文在下,而於此先言“同井”者,犹《班爵禄章》“禄足以代其耕,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文在下,而先言“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也。自《集注》以“同井”为“八家”,近世说者遂以此为治野之政,则井中安得有乡;由此井而徙彼井又何以谓之不出其乡乎!由是言之,《孟子》此章始终皆分乡遂都鄙言之,两两相承,其文最为明显。後人不加熟读,概以为一事,故於“虽周亦助”之文困而不能解,乃云:“周乡遂用贡法,都鄙用助法。”夫既为贡为助矣,又何得复为彻!不但先王之制淆乱不明,即孟子之言亦格而不通矣。
△鲁之税亩与彻法之不同
鲁之税亩,变彻法而别为一法也,诺侯所自食者乡遂;三桓所共分者乡遂,所谓“公室”者也。周人乡遂用彻;鲁秉周礼,故其乡遂亦彻。都鄙者,卿大夫之禄邑耳,无关於哀公之足与不足也。由是言之,鲁由彻而变税亩,故有若请仍用彻,非由助之同养公田而加之税亩也。税亩之法虽不可考,然吾尝以其名思之,彻者,通也,通众夫共耕之,不以亩别而但计其粟多寡而取之也。今日“税亩”,则是不复以粟多寡为程,而但计亩之多寡为粟之程也。既各计其亩之多寡为程,则是亦无待於通众夫而共耕之也。然则非但加一为二与彻之数不符,而履亩定税亦必与彻之制不同矣。吾又尝以鲁事考之,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宋乐祁犁曰:“鲁君丧政四公矣,无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皆以宣公为失民之始。考三军之作在襄公世,中军之舍在昭公世,曷为皆自宣公数之?然则失民之故当与税亩相表里。盖助彻之法,民隶於君,而计民以授田;税亩,则田隶於君,而计田以征赋是以三桓得乘其隙而私其民为己有,但计应纳之赋以贡於公,而公遂不之问也。吾又尝以他国之事推之,《齐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子产之治郑也,使田有封洫。夫先王之制,计夫授田,不得自为多寡,为之封洫,以防水旱而制兼并,安得有所谓“田甫田”者,而亦何待於子产之使?是知春秋之时,王制已废,井疆已紊,但计田以取粟而不复计夫以授田矣。今论者皆以阡陌之开咎商鞅;然鞅所开者秦之阡陌耳,关东诸侯何以亦无复有存焉者也?然则自周东迁以来,固已陆续废坏,豪强兼并,多寡不均。税亩之法,恐亦类是。尚未必计夫以授田,何况通力合作,计亩均分,而能悉仍彻之故制也哉!由是言之,税亩自别一法,故有若欲革今法以复古制;非助彻如故而但於助彻之外别税其亩为十而取二也。盖无故而加赋,其名不顺而其势亦难行,故必变其旧制,别设新法以巧取之。是以《三传》皆以加赋为讥。因加赋而变法,故所讥在加赋,非法不变而但加其赋也。大抵彻之取民,名为少,而君与民一体,贫富同之,是以人咸尽力,田畴辟,家室盈,而财亦无中饱旁漏,故国用常宽然有馀;税亩之取民,名为多,而君与民不一体,始则取必於田而不问民,继且取必於粟而亦不深问田,久之而君与民遂不相知,是以君民交困,利归私室,甚至兼并之豪,居奇之贾皆得藉以自润,而公室常苦贫,无以待凶荒也。正如明代中盐之法,其初纳粟甚少而边实饷赢;其後改为折色,利加五倍,未数十年而田畴荒芜,粟价涌贵,竭天下之力以给边而国用遂大绌。事固有见为少而反足,见为多而反致不足者。故汉宣帝云:“良吏之治,日计不足,月计有馀;月计不足,岁计有馀。”有若之请用彻,意盖如是,因哀公专为己虑其不足,故复言君民一体以悟之。其实,彻乃兼足君民之术,非专欲损君以益民也。
△区画之各异
盖先王之整齐天下也,自王畿而侯国,而邑,而田,莫不以九一之法区画之。当其盛也,地各异宜,本不能以一致;及其衰也,国各异政,尤不可以强同。以此区别而推求之,则不但授田之制可知,而凡治赋居民之政之见於经传者皆可以徐核其实矣。
△兵车不尽计民以赋
经传多称“千乘之国”。或云:“八十家出车一乘。大国地方百里,为成者百,为井者万,故云千乘。”或云:“成方十里,凡八百家而出车一乘;千乘之地则三百十六里有奇也。”余按:古者行军皆征发於乡遂。故《费誓》云:“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周官》,天子六乡,乡为一军;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万二千五百人为军。《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士乡十五乡二千家,而为万人之军者三。是所谓“三军”者,皆乡遂也。则所称“千乘”者,亦乡遂也。《鲁颂》云:“公车千乘,朱英绿,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纟┪,徒增增。”然则古之徒兵率多十其甲士之数,──正如《周官》,胥一人则其徒十人,──是以车称千乘,徒号三万。成八百户,户出一卒,则三万之卒不过四十成之地。而自东迁以来,诸侯亻并吞,其国渐大,故其乡遂之地自足以赋千乘之车徒,原不必通国而计之也。若夫都鄙之地,则私邑以供卿大夫之役使,而公邑以守境,兼以待仓卒之调发。故《论语》云:“陈文子有马十乘。”《孟子》云:“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此隶於卿大夫者也。《春秋传》,齐侯伐晋,赵胜帅东阳之师以追之;晋栾书伐楚,败申、息之师於桑隧:此守境以待仓卒之调发者也。盖古者以民为兵兴师动众非旦夕可具,──故齐邴意兹曰:“锐师伐河内,传必数日而後及绛;绛不三月不能出河,则我既济水矣。”──是以常藉边鄙之邑仓卒之患,而不以参於国之正赋,不容通一国而统计之为千乘也。先儒惑於《司马法》之文,以为“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鲁颂》之言先後自相抵捂;乃谓“车计通国之赋,徒指山军之数”以曲解之。不知《司马法》乃战国时人所撰,原不足为依据,而《鲁颂》此章叙伐楚一事,其文连属而下,安得於徒则但言行者,於车则兼言居者,为此一口两舌之言乎!且《传》又有之,“卫文公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卫之地与民非能十倍其初,车何以遂十倍?又不称其开疆拓土之勋,而悉以为“布衣、帛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之效。然则是贫故车少,富故车多,而亦不尽称徒以造车也。晋城濮之战,全军皆出,仅七百乘。鞍之战,军帅半行,乃八百乘。平丘之会,有甲车四千乘,晋地虽辟於前,然岂能数倍於文公之世!然则是晋、楚争霸以来,诸侯兢以兵力相胜,是以其车益增,而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盖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故大国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晋之伐郑也,败其徒兵於洧上。车与徒分道以御敌而初不必相参,则车之多寡固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亦不必尽准乎其民之数矣。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
△大邑与小邑
经传或称“百室之邑”,或称“千室,十室之邑”。《周官小司徒》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杜氏《春秋传》“郑赐予展八邑”《注》云:“八邑,三十二井。”至“卫与免馀邑六十”,则注云:“此一乘之邑,非四井之邑”。余按:均是邑也,既以四井为一邑矣,有时而又以一乘为一邑,名实瞀乱,闻者何所从,徒以供桀黠者之上下其手耳;先王讵宜如是!且积四邑为丘,积数丘而又名之曰邑,从来宁有如是之制度乎!盖邑之始,本以号夫建国之地。故《诗》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云:“天其永我命於兹新邑。”皆以称天子之所居。其後相沿,而诸侯之国,卿大夫之采,凡民所聚居之地通谓之邑。邑既为通称矣,於是天子称“京师”,诸侯称“国中”以别之,而其馀则但谓之“邑”。然则邑也者但以民所聚居得名,非以人数多寡定之为经制也。故《传》云:“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对野而言则皆谓之邑也。故《易》云:“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言三百户,有不三百户者也。故聚人多则为大邑,聚人少则为小邑;“千室”、“百室”“十室”,皆自其邑之大小而言之也。若卫免馀所称“唯卿备百邑”者,则通大小,截长补短而计之者也。然小邑又统属於大邑,故大邑亦谓之“都”,小邑或谓之“鄙”。故《传》云:“齐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邶殿其大邑而六十其所属之小邑也。故楚启疆曰:“韩氏七邑,皆成县也。”卿大夫七人而皆各一邑,则是但举大邑言之,小邑固不计其数也。盖自周室东迁以来,诸侯之国渐大,故其卿之采邑亦复别有属邑。故晋至与周争侯阝田,而曰:“温,吾故也。”士モ、赵武、韩起欲得州田,而赵武曰:“温,吾县也。”二子曰:“自称以别三传矣。”然则温其大邑而侯阝与州其属邑也。先儒未尝详考古制,乃以意揣度之而云“四井为邑”,又因其大小不合,从而为之说,谓“有四井之邑,有一乘之邑”以曲全之,误矣!
△私田与公田
孟子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注云:“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经界章注》又云:“周制,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余按:孟子称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於滕“请野九一而助”?若私田各百亩而公田仅十亩,是十一而取一,统谓之什一亦足矣,不得反减其数,别之为九一也。邑之大者千室,小者仅十室,举其中而计之,则田之远者去邑尚不及二里,其於耕获近矣,无须别授一宅。即欲为多桑计而树之两地,何如授五亩於邑而树之一地之为便乎!《诗》云:“中田有庐,疆埸有瓜。”盖耕耘之日恐风雨之不时,颖栗之秋虑寇盗之不禁,故於田中庐焉,为憩息守望计耳。故不称室而称“庐”,明不成乎室也。为时不久,需地无多,不必分邑宅之半也。由是言之,中田之庐不必减公田百亩之数,犹之种瓜之疆埸亦初不以减私田百亩之数也。大抵古人之制皆期於大体之不失,原未尝琐琐焉尺寸而计之也。
△班禄之制
若夫班禄之制,亦与分田相为表里。分田之法,合其下而计之也:合则数多,故田上少而下多。班禄之法,析其下而别之也:析则分殊,故禄上多而下少。大抵君臣之降杀以十之一为率;大小臣之降杀以递损其半为率。三等之国皆君十卿禄,固也。天子地方千里,取九一为乡遂,则为十同若十一同,而卿受地视侯,为地一同,亦君十卿禄也。天子乡遂十同,公侯封国一同,亦君十卿禄之意也。然则大国之卿当受一成,而君之乡遂当为十成,明矣。故鲁为“千乘之国”而孟献子称为“百乘之家”。故曰“君臣之降杀以十一为率”也。伯七十里,是伯当公侯之半也。子男五十里,是子男当伯之半也。大夫受地视伯,大夫亦当卿之半矣、元士受地视子男,元士又当大夫之半矣。惟大国之卿四大夫,次国三大夫,其降杀独多。然窃尝思之,大国之大於次国,次国之大於小国者仅倍耳,天子之畿且百大国,不应天子之卿仅二大夫而大国反四大夫。《春秋》於诸侯之卿皆书曰“大夫”,是卿亦大夫也,大夫与士则名分礼秩迥然相悬,又不应大夫士之降杀反少而卿与大夫反多。盖孟子所言特王制之略:大国地广政繁,小臣数多;故其禄之降杀亦多;小国地狭政简,小臣数少,故其禄之降杀亦少;然则三等之国,自大夫以下,其禄之降杀均当有异。以卿与大夫为降杀之始,故於此言之,以见位递尊则禄递异,位递卑则禄递同耳。不然,大国之地四小国,何以君禄仅倍之?次国倍小国,何以君禄仅俞其半?此可知大夫以下,其禄亦必少浮於倍。以此推之,天子之卿大夫士,其降杀亦必更甚於大国;但大略皆以倍为率,故孟子亦多以倍言之。故曰:“尝闻其略,其详不可得闻也。”其在正禄之外者,则诸侯有“汤沐之邑”而卿大夫士有“圭田”。鲁之许田,卫之有阎之士,此朝觐时汤沐之邑也。郑之礻方,卫之相土之东都,此天子巡狩时诸侯汤沐之邑也。此又孟子之所未及者也。若夫卿大夫家臣之禄,则孟子亦末尝及之;然举一反三,其降杀差等皆当与公臣略同。但有禄以邑者《春秋传》“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是也;有禄以栗者,《论语》“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是也。窃疑其初本皆受粟,其後诸侯之国渐大,卿大夫之禄亦渐厚,其居位久而受邑多者然後往往分邑以禄其贵臣;未必先王之制即然也。
△辨《周官》诸公方五百里之说
曰:“君取国之九一,臣分君之十一,以《孟子》与《王制》推之,诚然矣。《周官》九畿为方万里,天子之地仅居百一,而诸公方五百里;乃当天子四之一,故尤儒疑孟子当籍去之後,不得其实,而《王制》为汉儒所撰,不足征信,未可概谓以九一十一为率也。”曰:学者患不好古,尤患不辨真伪而好非古之古。孟子距周公仅六百馀岁,周公之书果存,孟子岂容不知;即不知度亦必不至安为之说。孟子於本朝之大经大法犹迳庭若是,况尧、舜、禹、汤之道,其何足以知之!《春秋传》云:“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论语》云:“可以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易》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传》云:“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是则传记皆以百里为封国之制,孟子之言非臆说矣。且以今地里考之:鲁为今曲阜,若方四百里,则邾、滕在封内矣;宋在今归德界,若方五百里,则曹、杞在封内矣。宋、鲁当春秋时兼并之馀,犹仅二三百里,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方百里者五,为方二百二十里有奇)况当成王之世,安所得四百里五百里者而封之!而得洛以东至海仅二千里,以西至积石亦不逾三千里,又安所得万里者而区画为九畿乎!此宜少有目者皆不可欺,而儒者式反据之以疑孟子,其亦异矣!况天子并其都鄙计之仅四诸公之禄,而诸公乃二十五於诸男之禄,君臣之降杀何太近,同为诸侯者其降杀何反太远?其断非先王之制亦明矣。吾愿世之学者本孟子之言而参考之经传,以求先王分田制禄之大凡,而毋为注疏异说之所惑也。
△画井不必尽方
然此九一之法非拘拘然必方必齐而不可变通也。尧都冀州,而甸侯绥三服每面皆谓之“五百里”。孟子曰:“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其於天下於国如是则田邑可知矣。今说者每谓井田之制必平坦广大之地乃能区画,而山国泽国不可行。不知平坦广大之地始可行者,沟洫之法然耳。沟洫行於国中,建国之地平广者多,故为千夫万夫之制。若井田,乃治野之法,方三里即可为九井,二里即可为四井,一里即可为一井,不择於地之广狭也。至於山泽林麓,则古人但以蕃草木鸟兽,原不以赋於民。即负山临河之地,亦但置之以为闲田,或授之於馀夫,而不在画井之数。然此亦论其常耳;若果其国山溪深阻,地势逼隘,则广二百步者可修四百五十步,广百五十步者可修六百步,广百步者可修九百步,皆当方里之数,即皆井也。即沟洫之地亦不必其四面如一:缩於广则赢其修,啬於左则丰其右,期不失乎大体而已。譬如今世算田者,东长於西则损东以益西,南阔於北则减南以加北,皆并两长两阔而折半算之,田不尽方而算自方,是以谓之“方田”。夫井田沟洫之法亦若是而已矣!盖先王之制务正其大纲,而细目或有所不拘;後儒之论务详於细目,而大纲或反有所未明。均天下之田而不使有畸多畸少之患,经界则九一而区之、赋税则十一而征之,此王制之大纲也。其馀节目之详,自可以因时而制宜,非拘拘焉如世所云云也。嗟夫,自战国以来,既无复以经界为事者,任其赢缩兼并而以为固然,而称先则古者又或拘泥於注疏,不能详考先王之制,深求先王之意,无惑乎三代之经界之不再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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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风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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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诗》、《书》为诸儒听乱
《六经》自秦火後,汉初诸儒传而习之,遂大著於当世。然自後汉之末下逮六朝、初唐而经义之晦者亦复不少。何以言之?《尚书》,伏生传《今文》,欧阳、大小夏侯说之;孔安国传《古文》,马、郑注之。自永嘉之乱,今文亡而古文弧行,晋、宋之际逐有妄人伪作《古文尚书》及《孔氏传》。至唐用以取士,而孔、郑之古木亡,《尚书》之旨遂晦。《诗》,在汉初有鲁申公、齐辕固生各以《诗》传其弟子,其先盖皆本之於七十子;虽不能无传流之误,要大概为近古。其後燕韩婴亦传《诗》,然其源流未必能逮齐、鲁之醇。最後《毛诗》始出,卫宏为之作《序》,多傅会於《春秋传》文以欺当世,否亦强为之说而实以人与事。学者不加细考,以为真有所传,遂谓其书优於《三家》,从而注之笺之。由是《毛诗》盛行,《三家》渐微。逮於晋、魏,《齐》、《鲁》之《诗》遂亡,《韩诗》亦不复行於世,学者所见惟有《毛诗》,童而习之,不复知有他说,虽淹博好古之士皆以为《经》之本旨固然,而《诗》之旨亦晦矣。
盖尝思之,《易》道高深,圣人犹欲假年以学之,固非学者所能轻窥。而《春秋》,游、夏莫赞一词,虽有左、公羊、梁三贤者为之作传,而圣人之意究难窥测。惟《诗》、《书》与《礼》乃学者所可几,是以圣人以为“雅言”。然《礼》多系仪文之末,且其残缺太多,不足尽先王之大经大法;故惟《诗》、《书》为最要。而皆为汉末晋、隋诸儒之所杂乱,良叹惜也!良可叹也!幸而《论语》一书明白易晓,复有《孟子》一书以羽翼之,何晏《集解》虽无所大发明而未尝偏执一人之见,赵岐之解尤为醉正,及宋朱子为作《集注》,圣人之旨益显,学者赖之,得以稍窥圣贤之蕴。然终不能不为《诗》、《书》惜也!
△《朱传》与读者
朱子虽作《诗传》,又命其门人蔡氏作《书传》,然皆未能尽驳《诗序》及《伪孔传》之误。而世犹以朱子为非,非《传》而从《序》者不可指数。自余所见,惟乡野孤陋之士但知为时艺者不与《传》异同耳;稍有学识,则据《序》以议《朱传》者十人而九。余独以为《朱传》诚有可议,然其可议不在於驳《序》说者之多,而在於从《序》说者之尚不少。何则?世所以信《序》者,以其近古耳。《齐》、《鲁》、《韩》、《毛》均出於汉,且《三家》俱在前,何以此独可信而彼皆可疑?《三家》之书虽亡,然见於汉人之所引述,尚往往有之,其说率与今之《诗序》互异。如谓近古者皆可信,则四家之说不应相悖。相悖,则必有不足信者矣。岂非後世学者但见《毛诗》之序而遂不知其可疑耶?朱子既以《序》为揣度附会矣,自当尽本经文以正其失,何以尚多依违於其旧说?此余之所为朱子惜者也。
△本书作意
余之为《考信录》,凡《诗》、《书》之文有关於帝王之事者既已逐时逐事而辨之矣,顾《二南》既不详其时世,而《邶》以下十二国风其事多在东迁以後,是以罕有及者。然亦往往於暇日就其所见,笔而记之。《考信录》既成,乃复缀辑而增广之,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窃谓经传既远,时事难考,宁可缺所不知,无害於义。故余於论《诗》,但主於体会经文,不敢以前人附会之说为必然。虽不尽合朱子之言,然实本於朱子之意。朱子复起,未必遂以余言为妄也。
嘉庆乙丑六月,崔述识。
△诗柄与经文
余见世人读《诗》,当初学时,即取“诗柄”连经文合读之(朱子《集传》)略说本篇大意者,俗谓之“诗柄”及长,遂不复玩经文而但横一诗柄於其胸中,以为足矣。其聪明者则多厌旧喜新偶见卫宏《诗序》辄据以为奇货秘笈,自谓曾见汉人之说,宋人书不足复观也。於是《序》所言者必以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为非。大抵今世之说《诗》者,此两瑞尽之矣。
余家旧藏有《读风臆评》一册,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经文,不载传注,其圈与批则别有朱印套板。余年八九岁时,见而悦之,会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书(余幼,不记忆为何事),乃取此册携向空屋中读之,虽不甚解其义,而颇爱其抑扬宛转,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诵。至十岁後,始阅朱子《诗传》,亦不知何为诗柄。又数年後,始见《诗序》,亦不知其可宝贵者何在。以故余於《国风》,惟知体会经文,即词以求其意,如读唐、宋人诗然者,了然绝无新旧汉、宋之念存於胸中,惟合於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但《朱传》之合者多,《卫序》之合者少耳。嗟夫,差夫,安得世有笃信经文之人而与之畅论斯旨乎!
嘉庆丙寅十二月,述又识。
○通论《诗序》
△《序》为後汉卫宏作
一,《诗序》乃後汉卫宏作。唐人旧说以为子夏、毛公所作。沈重云:“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陆氏云:“旧说,起“关雎”至“用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大序》”;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此说非也。何者?《史记》作时,《毛诗》未出。《汉书》始称《毛诗》,然无作序之文。惟《後汉书儒林传》称“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於今传於世。”则《序》为宏所作显然无疑。其称子夏、毛公作者,特後人猜度言之,非果有所据也。《记》曰:“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今卫宏作《诗序》现有《後汉书》明文可据。如谓为子夏、毛公所作则《史》、《汉》传记从无一言及之。不知说者何以不从其有徵者而惟无征之言之是从也?)
△《序》非子夏作
一,孔子,鲁人也。孔子既没,七十子之徒相与教授於齐、鲁之间,故汉初传经者多齐、鲁之儒。子夏虽尝教授西河,然究在鲁为多。观《戴记》所言多在鲁之事,而《论语》称子游讥子夏之门人,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则子夏之门人在鲁者不乏矣。齐、鲁既传其《诗》,亦必并传其《序》。何以《齐》、《鲁》两家之《诗》均不知有此序而独赵人乃得之乎?盖自毛公以後传其说者递相增益,递相附会,宏闻之於师,遂取而著之《序》耳。而後之人乃奉《序》为不刊之典,其亦可叹也夫!
△《序》非孔子与国史作
一,以《序》为子夏、毛公所作,固已不可信矣。尤可怪者,宋程子以《大序》为孔子所作,《小序》为当时国史所作。夫《论语》所载孔子论《诗》之言多矣,若《关雎章》、《思无邪章》、《诵诗三百》,以及《兴观群怨》、《周南召南》等章,莫不言简意该,义深词洁。而《诗序》独平衍浅弱,虽有精粹之言,亦多支蔓之语,绝与《论语》之言不类,岂得强属之於孔子!至於各篇之序失诗意者甚多,其文亦殊不类三代之文。况变风多在春秋之世,当时王室微弱,太史何尝有至列国而采风者,《春秋经传》概可见也。以为太史所题,诬矣!嗟夫,《本草》、《内经》,世以为神农、黄帝之所作矣。《六韬》,世以为太公之所作矣。《山海经》,明明载西汉之郡县,而公然以为出於禹、益。《月令》,明明载战国之躔度,而公然以为作自周公。彼术数之徒,浅学之士,苟欲尊其所传以欺当世,亦不足多怪;不料儒者而亦蹈是习也!
△《序》无大小之分
一,旧说以《诗序》“风,风也”以下至“《关雎》之义也”止,多通论全诗,因目之为《大序》,为子夏所作。及朱子作《传》,从程子,以为孔子所作;而以“乐得淑女”以下数言析“哀乐淫伤”为四事,且以“伤”为“伤善”,大失《论语》之旨,遂割属之《小序》;而断自“诗者志之所之”至“诗之至也”为《大序》。余按:《诗序》自“《关睢》,后妃之德也”以下,句相承,字相接,岂得於中割取数百言,而以为别出一手!盖《关雎》乃风诗之首,故论《关雎》而因及全诗,而章末复由全诗归於《二南》,而仍结以《关雎》,章法井然,首尾完密,此固不容别分为一篇也。至“《关雎》、《麟趾》之化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系之召公”,明明承上文“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而言,故用“然则”字为转语。若於“诗之至也”画断,则此文上无所承,而“然则”云云者於文义不可通矣。由是言之,《序》不但非孔子、子夏所作,而亦原无大小之分,皆後人自以意推度之耳。
△《序》出於一人之手
一,旧说以逐篇序其义者为《小序》(郑氏樵以首句为《大序》,下文所言为《小序》。程氏、范氏则又以首句为《小序》,下文所言为《大序》。说皆与旧说异)。《隋经籍志》称“《序》为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更加润益”。说者因是遂以《序》之首句为毛公所作,或以为太史所题,而其下乃卫宏所续。余按:《序》之首句与下所言相为首尾,断无止作一句之理。至所云“刺时”、“剌乱”者,语意未毕,犹不可无下文,则其出於一人之手无疑也。况宏果续前人之《序》,蔚宗岂得归功於宏,而谓今所传者为宏作乎!然乃为是说者,无他,皆由尊崇《序》说太过,惟恐言为宏作则人轻之而不深信,而无如《後汉书》明明有宏作《序》之文,故不得已而分属之,以发端首句为太史毛公所作,而其下文乃归之宏,以两全之。嗟夫,古人已往,不能起九京以自明,一任後人欲属之谁即属之谁耳。此可为长太息者也!
△《毛诗》易创新说
一,《齐诗》、《鲁诗》皆自汉初即著於世。鲁固孔子所居,齐亦鲁之昆邻,盖皆传自七十子者。书出既早,则人见之者多,而傅会较难。且当汉初,朝廷尚未敦崇经术,则其说本於师传者为多。其後经学益重,诸家林立,务期相胜,传其学者亦不能无傅会以逢时者;然大要为近古。《韩诗》後起,已非齐、鲁之此。《毛诗》之显,又在其後。书出既晚,则师弟子私相授受,虽多增其旧说,传以己意?世亦无从辨之。况婴,燕人,苌,赵人,亦不能逮齐、鲁间闻见之真也。
△《毛诗》不及《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