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41 页/共 77 页
○《В梅》、《野有死》
△二篇均非文王之化
《В梅》,《序》以为“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朱传》从之,谓“女子贞信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相辱也”。《野有死》,《序》以为“天下大乱,强暴相陵,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朱传》从之,谓“女子贞洁自守,诗人因所见而美之也”。余按:男先乎女,正也;以女求男,无耻甚矣。况不俟备礼而欲以一言定约,贞者固如是乎!女子之职,女红而已,“怀春”则心固已荡矣。以男诱女,不良莫甚焉,何以尚称为“吉士”乎?文王治化旁敷,计必先被於男子而後及於女子,今如《序》、《传》所言,《行露》、《В梅》、《野有死》三诗,男无不强暴者,女无不贞洁者;何圣人之化感女易而感男难乎?盖此二诗原不作於文王之世,其诗意亦必不如《序》、《传》之所云者。
△借物言情
大抵古人触目而会心,借物以言情,所言者此而其意不必果在此,要在读者善会之耳。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此岂为为山者言之乎!然犹云譬也。孔子曰:“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则但言松柏矣,圣人岂果为松柏赋乎!况诗之为体,尤多假事以喻其意,但取其理之足以相明,情之足以相感,而不得尽执所言者以为实。是以《春秋传》晋执卫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晋韩起聘於郑,郑六卿饯之於郊,子大叔赋《褰裳》,韩起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郑伯享晋赵孟,子皮赋《野有死》之卒章,赵盂赋《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ζ也可使无吠。”若如《序》、《传》所释,则三子之取义为不伦矣。然则此二篇者当时必有所指,但世远书轶,不可考其为何事耳。读者且宜从容涵咏以玩其文理意趣,不必定以强暴公行为文王之化也。
○《小星》、《江有汜》
△二篇均上惠不逮下
《小星序》云:“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於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江有汜序》云:“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朱子《集传》亦用其说。余按:世之盛也,上惠恤其下,下敬事其上,让於德而循於礼,服於善而感於恩,何至诿於命之不同!至於以命自解,则在上者惠固无以逮下,而在下者亦未尝心悦诚服矣。即《江有汜》之“後也悔”亦似望其悔者,未必其真悔也。细玩二诗词意,皆在上者不能惠恤其下而在下者能以义命自安之诗。或果媵妾之所自作,或士不遇时者之媵妾以喻其意,均不可知。要之皆足以见先王之化入人之深,上虽不能厚施於下,而下犹不敢致怨於上,安於命而望其改,依然忠厚之遗也。故此二篇当与《周南》之《つ木》、《螽斯》参看。读《つ木》、《螽斯》者,当知为上者无论男子女子皆当惠爱其下,而後能得其下之爱戴欢悦。读《小星》、《江有汜》者,当知为下者亦无论男子女子,虽上之惠不逮於下,而皆当恪共其事,不可有怨尤其上之心。其庶乎不愧於读《诗》矣!然则此二诗固瑕瑜不相掩者,谓为文王之化,盛世之音,失其旨矣。
○《何彼矣》
△本篇决为东迁後诗
《何彼矣》一篇,明言“平王之孙”,其为东迁後诗无疑。郑渔仲固已言之矣。盖此诗虽晚作,然以王姬下嫁而不侈言其贵宠,盛称其车服,以“肃”,美之,则是犹有先代淳朴之遗,是以圣人犹有取焉。乃《毛传》云:“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夫《经》明明言为平王而《传》犹以为文王,然则《经》之未尝言为某王而《传》强属之文王者,岂可以胜数哉!且称为“平王”者谓非平王宜臼,则其称为庄公、穆公者亦可谓之非鲁侯同、秦伯任好乎?王氏安石乃以《书》之“宁王”为比,刘氏瑾又以《大雅》之称“辟王”,《商颂》之称“玄王”,“武王”曲为之解,强词夺理,抑又甚焉。何者?夫所谓“宁王”者犹其称哲王也,所谓“辟王”者犹其称君王也,可以称此王,亦可以称彼王。故宁王或以为文,或以为武,泛称之则可耳。若云“宁王之孙”,“辟王之孙”,则不知其果出於何王也。古人宁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至商以玄王称契,未闻相土、上甲微之亦为玄王也,以武王称汤,未闻太甲、武丁之亦为武王也,岂得援以为此!嗟夫,後之人宁叛圣人之经而不肯少异於汉儒之传,宁使文理不通而必欲曲全夫相沿之说,真可为长太息者矣!且《大雅尚书》称文王者无虑百馀,何以不一称为“平王?”由是言之,“平王”断断非文王明矣。
△“齐侯之子”非齐襄公
然以“齐侯之子”为齐襄公,亦恐未然。襄公即位,始取王姬,不得称为齐侯之子。《春秋》书之,不过以鲁为之主故耳,其王姬之不见於《春秋》者固不知几何也。说《诗》者不诬经以从传,不强不知以为知,庶乎其可与言《诗》矣!
○《驺虞》
△《驺虞》应从鲁、韩说
“驺虞”,《毛诗》以为仁兽之名,《鲁诗》、《韩诗》则以为掌鸟兽之官。欧阳永叔以《鲁》、《韩》为是而《朱传》则用毛说。余按:驺虞之为兽,稽之经传皆无文;而《传》有“驺人”、“虞人”之官,《鲁》、《韩》之说为有征矣。且《麟趾》首句言麟,故下言“吁嗟麟兮。”此篇前二句但言草木禽兽之繁,而末忽叹美於仁兽,於文义毫不相蒙。自当以《鲁》、《韩》、欧阳之说为正。其诗意则《序》与《朱传》皆得之,但未必在文王时耳。至《传》以此诗在《召南》中,遂以为南国之诗,亦恐未然。《殷其雷》、《何彼矣》皆周人之诗,何必此诗定属之南国乎!此与《麟趾》皆盛世之音,然乃列於《二南》後者,盖序《诗》者以《关雎》、《鹊巢》以下六篇皆王化之基,是以冠於《二南》之首,此二篇则皆咏叹成周之盛,是以取之以殿《二南》,以见其化之被於子姓而极於昆虫草木。犹十五国风之以《二南》始,以《豳风》终,不可谓邶十二国之诗在前而《豳风》在後也。
○通论十三国风
△风无正变
说《毛诗》者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余按:《七月》一篇乃周王业之所自基,《东山》、《破斧》敌王所忾,劳而不怨,非盛治之世安能有此,此固不得谓之变也。《淇澳》以睿圣得民,《缁衣》以好贤开国,《鸡鸣》之勤昧爽,《蟋蟀》之戒逸游,皆足以见君德民风之美,何所见其当为变风也者?盖春秋之世距成、康盛时渐远,故其诗轶者较多,且当周初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雅音渐衰而风始著,是以衰世诗多,盛世诗少,初未尝以正变分也。惟《二南》中《关雎》、《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以燕射时所歌,故不至於逸耳。安得因此数篇,遂断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也哉!且即衰世亦未尝无颂美之诗。若《定之方中》纪卫文之新政,《鸠》美淑人之正国,以及《干旄》之下贤,《羔裘》之直节,《无衣》之勤王,较之《行露》、《死》之诗果孰优而孰劣?即《君子于役》之“苟无饥渴”亦何异於《卷耳》之“彼周行”?《出其东门》之“匪我思存”岂不胜於《汉广》之“言秣其马”?何所见而彼当为正,此当为变乎?郑渔仲云:“《风》有正变,仲尼未尝言而他经不载焉;独出於《诗序》。《缁衣》之美武公,《驷[A164]》、《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谓之变风乎?”其说是矣。然又为“变之正”之说以斡旋之,则是犹未免依违於两可也。朱子亦言“正变之说《经》无明文可考”,然亦姑从《序》说,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太史采风之说不可信
旧说“周太史掌采列国之风,今自邶、以下十二国风皆周太史巡行之所采也。”余按:克商以後下逮陈灵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後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而其馀皆无之?曰:孔子之所删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诸侯贤者必多,其民岂无称功颂德之词,何为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岂尚不如郑、卫,而反删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国风中,东迁以後之诗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鲁虽微贱无不书者,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乃至《左传》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则此言出於後人臆度无疑也、盖凡文章一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传者。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则遂失传耳。不然,两汉、六朝、唐、宋以来并无采风太史,何以其诗亦传於後世也?大抵汉以降之言《诗》者多揣度而为之说,其初本无的据,而递相沿袭,递相祖述,遂成牢不可破之解,无复有人肯考其首尾而正其失者。迨於有宋诸儒,甚且以後汉人所作之《序》命为周太史之所题。古人已往,一任後人之加之於伊谁,良可慨也!
△《诗序》所举人名不可信
世儒皆谓“《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十二国风之中,称为美某公,刺某公者,必某公之事无疑也。”虽然,余尝细核之矣。《邶》、《》、《卫风》三十九篇,直指为某君者十有七。《王风》十篇,直指为某王者五。《郑》则二十一篇而直指者十有一。《齐》则十一篇而直指者六。《唐》则十二篇而直指者九。《陈》则十篇而直指者七。乃至《秦》止十篇而得九,《曹》止四篇而得三。惟其事与君无涉则已耳,苟事涉於其君,不举其谧则称其名与字(如秦仲卫州吁之类),徒称君者百不得三四焉。可谓言之凿凿也已!而独《魏风》七篇,《桧风》四篇则无一篇直指为某君者。言及其君,但云“其君俭啬褊急”,“其君俭以能勤”,“君不用道”,“忧其君”,“刺其君”,“疾其君”而已,未尝一举其谧若字。此何以说焉?既果真有所传,何以此二国独不知其为某公?况桧亡於鲁惠之世,魏亡於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後二百馀年,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谧,皆载於《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彰彰明矣!谚曰:“宁在人前全不会(俗呼,“能”为“会”),莫在人前会不全。”盖会不全则智穷於所域,其为剿袭与否人一望而知之,不能欺也。然自有《序》以来,斥其妄者自朱子及郑渔仲、王伯厚以外不多觏焉,其亦可怪也夫!
○《邶》、《》、《卫风》
△《绿衣》、《日月》非庄姜伤已失位而不见答之诗
《绿衣》以下四篇,《序》皆以为庄姜之诗。《绿衣序》云:“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日月序》云:“庄姜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於先君以至困穷也。”余按《春秋传》文,绝无庄姜失位而不见答之事。桓公,戴妫子也,而庄姜以为己子,立以为太子,非夫妇一体安能得之於庄公!且使庄公而好德也,必无纵妾上僭之事;如好色也,庄姜之美谁能逾之,而反使之失位乎!至幸嬖人而生子,亦人君之常事,《春秋传》中多矣,不得以此为不答庄姜证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皆由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由於庄公之不答。是以《硕人序》云:“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然有子无子岂尽在答与不答哉!汉薄氏、宋李妃皆以一夕之幸而有子;赵飞燕、合德专宠嫉妒而卒无子;今世夫妇相爱,不忍畜妾而无子者何限。乃以庄姜无子遂悬坐庄以不答之罪,可谓汉庭锻链之狱矣庄公之失惟宠州吁一事耳,然此特由溺爱而无远虑,与齐僖公之宠无知正同,初不料其後日有弑夺之祸也。果纵妾使上僭,果不答庄姜而使之失位,则亦何难废桓公而立州吁。然则庄公初未尝有大昏惑之事也,不过说《诗》者强以加之,以蕲其说之相符耳。且使庄姜果贤,庄公即不见答,犹当委婉措词,怨而不怒,庶不失诗人忠厚之旨、乃《日月》之诗云:“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何至於是!彼谷风之弃妇又当作何语乎?使庄姜果如是,则亦无怪庄公之不答矣!为是说者,非止诬庄公,抑且诬庄姜,而教天下妇人以怼其夫,其所关於名教风化者非小事也。由是言之,此二诗者或系妇人不得志於夫者所作,其所处之地必有甚难堪者;断断非庄姜诗也。盖汉之取士多以经术,而每经有数家之传,故师弟子相授受务巧於说经,以期求胜於人,而不肯缺所不知,犹今人之致力於讲章,求工於举业以期得隽也。说经者能傅会以他经传,则人惊其淹博,服其论议,以为其说有据,犹今人於场屋中能剿袭《左传》,涂抹《三礼》,则考官咸以为博而拔擢之,不复问其经旨之合与否也。是以其说如是,本无足怪。而後之人遂奉以为不刊之论,致古人之受诬几二千年而不能白,则大误矣。乃朱子於此数篇皆从《序》说,且并《柏舟》一篇亦疑以为庄姜之诗,吾不知其为何故也。说并见後《燕燕》、《终风》、《硕人》诸条下。
△《燕燕》非庄姜送戴妫诗
《燕燕序》云:“卫庄姜送归妾也。”《笺》云:“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於是大归,庄姜远送於野,作诗以见志。”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於归者。恐系卫女嫁於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自庄公之立至是已三十有九年,庄姜、戴妫恐不复存。《史记》以为戴妫先死而後庄姜以桓公为己子,虽未敢必其然,然献公之出也定姜见於《传》,其入也敬姒见於《传》,而记桓公之弑,州吁之杀,绝无一语及於庄姜、戴妫,若无二人然者,则二人固未必存也。且庄姜既以桓公为己子矣,庄姜当大归,何以大归者反在戴妫?而古者妇人送迎不出门,庄姜亦不应远送於野也。又按:《鲁诗》、《韩诗》及《列女传》皆以此为定姜所作:或以为献公无礼於定姜,故定姜作此;或以为定姜归其娣送之而作;或以为定姜送妇作。然以词意观之,时势考之,皆未有以见其必然。盖皆各以其意揣度言之,是以参差不一,皆未可执以为实也。说并见前条下。
△《终风》非庄姜伤己遭州吁侮慢诗
《终风序》云:“庄姜遭州吁之暴,见侮慢不能正也。”余按:州吁,弑君之贼也;庄姜,妇人,不能讨则已耳,岂当爱之而复望其爱己。乃曰:“顾我则笑,谑浪笑傲。”此何言也而可以出之口!曰:“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此何人也而可以存此心!庄姜果赋此诗,一何其无耻乎!朱子《集传》固已觉其不合,乃以“终风”为指庄公。然比之以“终风且暴”,斥之以“谑浪笑傲”,皆非庄姜所当施之於庄公者。且既谓庄姜不见答於庄公矣,又何以有“顾我则笑”之语?详其词意,绝与庄姜之事不类,是以施之於州吁不合,施之於庄公亦不合也。窃谓年远事湮,《诗》说失传者多,宁可谓我不知,不可使古人受诬於千载之上。说并详前两条下。
△击鼓非州吁伐郑事
天下之事有我所知,有我所不知。不可谓有所知者已尽天下之事,而天下之言断无有在我所知之外者也。《击鼓》一诗,序以为“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则是即《春秋》鲁隐公四年四国伐郑事也。然今考之《经》文则大不然。凡两国不相和而为和之曰“平”,《春秋》“平莒及郯”、“卒平郑、卫”是也。今也卫自伐郑以媚宋耳,而诗乃云“平陈与宋”,宋与陈初无隙也,何平之有!东门之役,五日而还,不为久也;秋而再伐,州吁旋死,则亦旬月而还师矣。而诗乃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苟非师老岁淹,暴露已久,何至为是言乎?细玩此诗,其非州吁伐郑之事明甚。盖《春秋》之始上去平王东迁已四十有九年,其间诸侯交兵之事盖多有之,但不见於经传,无可考耳。我所未知遂谓必无是事,凡所言者皆我所知,苟取其近似者而附会之,呜乎,何其谬也!且卫有孙氏,卫之世卿也,故曰“从孙子仲”。《序》乃以为公孙文仲,亦误。朱子《诗传》不驳其失,以为或然,固已异矣。乃後人之复为委曲弥缝其说则尤大谬。或云“先和陈、宋而後进兵”,然则何以不言其後而但言其先?或云“自夏而秋仅隔一时,必帅师在途,又闻後命,未得班师故也”,然则《春秋》何以两书伐郑?且卫与郑数百里耳,五日而还,不匝旬而至国矣,何至历三月而犹未归乎?嗟夫,但欲曲护前人之失,遂不顾其说之不通,古人之诗其晦於後人之说诗者岂可胜道哉!
△《式微》、《旄丘》非黎侯寓卫事
《式微序》云:“黎侯寓於卫,其臣劝以归也。”《旄邱序》云:“责卫伯也:狄人追逐黎侯,黎侯寓於卫;卫不能修方伯连帅之职,黎之臣子以责於卫也。”余按:《春秋》宣公十五年《传》文,酆舒杀晋伯姬,晋侯将伐之,伯宗斥酆舒有五罪,而夺黎氏地居其一焉。其年,晋侯灭赤狄潞氏,立黎侯而还。则是黎之失国在鲁文、宣之世,酆舒为政之时,上距卫之渡河已数十年,黎侯何由得寄於卫,卫亦安能复黎之国乎?其时不符,一也。黎在山西;卫在山东。而诗乃云:“狐裘蒙茸,匪车不东。”方欲西归而反以“不东”为解,岂非所谓“北辕将楚”乎!其地不合,二也。且黎既失国,则其故土为狄所据,黎侯安能归国,而其臣乃劝之?卫自宣公以後日就微弱,而狄日以强大,晋文、襄之盛且不暇於制狄,而奈何以之责卫乎?细玩诗词,或果有邻国之君寓於卫,或别有所指而传者失之,均未可知。说《毛诗》者但见《春秋传》有夺黎氏地及立黎侯之事,未暇细考,遂附会而为之说耳。後人乃强为之解,谓黎侯凡再失国,黎侯寓在卫东,故云“匪车不东”,欲以曲全《序》说,谬矣!
△《新台》、《二子乘舟》非卫宣公及、寿事
《新台序》云:“刺卫宣公也:纳之妻,作新台於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二子乘舟序》云:“思、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其事盖本之《春秋传》。然诗所言殊与《传》所载者不类。何者?,宣公之子也。以父而夺子妻?禽兽行也,此真所谓“言之丑者”。乃但笑其“蘧除”、“戚施”,若憎宣公之老且丑者,少知名义者肯为是言乎!既至而知其美,故夺取之。未至而先筑台,又不於国而於河上,欲何为者?寿死於盗,始至莘,诗何以称“二子乘舟”?自卫至齐皆遵陆而行,特济水时偶一乘舟耳。既非於河上遇盗,何不言其乘车,而独於其乘舟咏之思之?细玩二诗之词,与《传》所载、寿之事了不相涉,其非此事明矣。
△《左传》记宣公夷姜生急子事不可信
然即《传》文亦有未可以全信者。宣公之立在鲁隐公四年,石蜡既杀州吁,迎於邢而立之。而《传》称宣公於夷姜,生急子(即《序》之)。谓於夷姜在为公子时乎,则当庄、桓之世必不敢,而在邢又不能。且石蜡讨贼立君,亦必择其贤者,左公子氵曳,右公子职,何人不可以立,而必立此淫乱之人乎?谓於夷姜在已为君後乎,则宣公在位仅十有九年,急子之娶少亦当十四五岁,早亦当在宣公十六七年之时,则宣公卒时寿、朔皆尚在襁褓,寿安能盗旌而先?即朔亦不能构急子也。此乃必无之事,昔人固有辨之者矣(偶忘为何书何人之说。〔通世按;此说见明沈起元《左灯》,而《左传孔疏》亦既疑之矣〕)。盖缘《左传》一书采摘太广,但有所得,即缀於篇,而不暇辨其是非虚实。况此事乃後日所追述,非若朝聘侵伐,史臣按月而书者此,固未可尽执为实也。嗟夫,《左传》犹不能以无误,况於《诗序》,乌在其可以尽信乎!
△《诗序》惟《风》多得实
《诗序》惟《风》多得实。《定之方中》,《经》有明文,《载驰》,《传》有明文,不待言矣。《柏舟》以为共姜自誓之诗。今玩其词,“我仪”、“我特”之称,“之死靡他”之语,其为妇人守贞不贰之作无疑;而“{髟}彼两髦”属之於世子,语亦符合。此必有所传而云然,非揣度而为之说也。《墙茨》、《偕老》、《鹑奔》三篇,以宣姜、昭伯之事当之,虽无确据,然玩其词意与其事正相合,序说近是。惟《传》以《鹑奔》为假惠公之言以刺之,尚恐未然。观其称“君”而不称母,或卫之群公子所作,未可知也。《ぐ》以下三篇亦得诗意,但时世则未可知耳。唯采《唐》说者多疑之;说见後条。
△卫俗非郑所能及
《郑风》二十一篇,男女相悦者不下十篇,其守正不淫者一篇而已。《风》凡十篇,贞者一篇,淫者一篇,而刺淫者乃至四篇之多。卫俗非郑能所及也!且《东门》不过自明其志而已,未尝敢斥淫者之失。而《》乃云“不可道”,“言之丑”,“子之不淑”,“人之无良”,“大无信,不知命”,深斥痛绝,至於如是,何哉?盖风俗所在,虽贤人亦无如之何。彼既习於淫矣,而有一守正者出焉,方且嫉之笑之,求得免焉足矣,何敢反以责人。若公然深斥之,痛绝之,不一而足,则是先王之礼教犹存,民间之风俗未坏,贤者多而不肖者少,见无礼者群然怪之,是以绝之斥之而无所忌,人亦以为是而传而诵之也。吴季札云“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岂不信与!吾故读《墙茨》、《君子偕老》、《鹑奔》三篇而知卫之必亡,而又知卫之必将复兴也。至其立言之妙,则《墙茨》、《君子偕老》二篇为最。《墙茨》一篇初不明斥其恶,而但云“不可道”,“言之丑”,不言之刺甚於言矣。《君子偕老》先从对面著笔,而以“象服是宜”一句跌醒,然後用二语点出主意,笔法之巧,最耐咀嚼玩味。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良不诬也。《相鼠》刺无礼仪,亦足以见风俗之美。
△《桑中》等篇作诗者无刺意
《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於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於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吕氏祖谦云:“诗之为体不同,有铺陈其事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此类是也。”严氏粲云:“或以《桑中》为淫奔者所自作,则非所谓止乎礼义矣。当从国史所题以为刺也。”朱子《诗序辨说》云:“此诗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为刺奔,误矣。”又云:“诗之为刺,固有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清人》、《猗嗟》之属是已。然尝试玩之,则其赋之之人犹在所赋之外。岂有将欲刺人之恶,乃反自为彼人之言,以陷身於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也哉!”又云:“以是为刺,不惟无益,殆恐不免於鼓之舞之而反以劝其恶也。”余按:《桑中》一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如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夫《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余尝细核《序》文,比其前後而参观之,同一题为刺而其文互异。《新台》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国人恶之而作是诗”。《南山》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诸如此类,《序》以为作诗者之刺其君,文甚明也。若《桑中序》首言“刺奔”而下但言“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远序》首言“刺荒”而下但言“哀公好田猎,国人化之,习於田猎谓之贤,闲於驰逐谓之好”,《丰序》首言“刺乱”而下但言“婚姻道缺”,《著序》首言“刺时”而下但言“时不亲迎”,皆无一言及於诗人之剌之者,与《新台》、《南山》诸篇之文绝不类。疑作《序》者以录此诗於《国风》中以垂戒於後世故谓之刺,未必果谓作此诗者之刺之也。《凯风序》云:“美孝子也。”而诗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此为美之乎?抑为责之乎?疑《序》亦以录此诗为美之,非以作此诗为美之也。《静女》、《有狐》之“刺时”,《溱洧》、《绸缪》之“刺乱”,恐亦皆当如是,正不必曲为说以附会之也。
△《干旄》访贤才
卫之重封,由於齐桓。齐桓所封者,邢与卫也。然邢仅二十馀年而遂亡,而卫历春秋及战国秦又数百年而始亡,何哉?吾读《干旄》之篇而知卫之所以久存良有由也。盖国家之治惟赖贤才,而贤才不易得,故人君於贤才不惟当举之用之,而且当鼓之舞之。旌旄之贲於浚,所以下贤也,即所以劝贤也。下贤,则有以咨诹治道。劝贤,则人皆争自濯磨而贤才将不胜其用。故季札至卫,而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君子之所以多,正由其君好贤,因而其卿大夫咸知下士,躬访贤才於畎亩中,以故人皆竞於贤耳。是知立国之规模未有不在於好贤者。读《诗》者能以此篇例之,则授之以政而无不达者矣。
△《硕人》非闵庄姜诗
《硕人》,《序》以为闵庄姜之诗,谓“庄公惑於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朱子《集传》从之,更无异说。余按:此篇凡四章,首章言其贵,次章言其美,三章言其婚成,四章言其媵众,毫不见有刺庄公之意,不知《序》与《传》何从而知之?且玩诗词,乃其初至时作。当其初至,何由预知异日庄公之不见答以至无子而闵之?其三章云:“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方且代体庄公“晏尔新婚”之情而惟恐其过劳,乌有所谓忧其不答者哉!揆《序》与《传》之意,皆由误解《春秋传》文,遂并以误解《诗》。《春秋传》云:“卫庄公娶於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诗次章正言庄姜之美,则是以此诗证其美,非以此诗证其无子也。若云“美,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而无子”,则语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毕,然後证之,非谓因其无子而後赋此诗也。且《春秋传》所记并无庄公不答之事;有子无子亦不在答与不答也。即嬖人生子,亦当在晚节,非庄姜归时已然,何故初归而即不答以致无子乎?二妫之娶後此矣,然厉妫生子孝伯,戴妫生子桓公;庄姜娶於二妫之前,何以独不见答而无子乎?详《序》所言,与《传》了不相合。乃朱子云:“此序据《春秋传》,得之。”严氏粲云:“题以‘闵’庄姜,有《左传》可证。若不用《序》,以此为‘美’庄姜,可乎?”此大不可解也。且诗果以庄姜贤而不答而闵之,则当极书其贤,微讽其不答。乃但侈称其族之贵,色之美,车服之盛,媵妾之多,贤何在焉?称人之贤者固如此乎?至於不答,则绝无一语微露之。朱子但欲曲全《序》说,乃云:“称其族类之贵,见其为正嫡小君,所宜亲厚,而重叹庄公之昏惑也。”於三章则云:“叹今之不然也。”《诗》自言彼,《传》自言此,冤矣!夫诗之体虽婉,要必其言微露此意,乃可从而畅之。若诗绝不言,而吾必谓其有此意,天下尚有不可附会者乎!近世有不喜李白诗者,取杜甫《春日怀李白》诗释之,谓甫素轻白,云:“白也之诗号为无敌,然不过飘然思不群而已。其清新不过如庚开府,其俊逸不过如鲍参军,何尝果无敌乎!何时重与白聚,细论诗律以发其蒙也?”《集传》之释此诗,毋乃类是?嗟乎,不欲改先儒之说,无宁听古人之诬,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说并见前《绿衣》诸诗下。
△《河广》非宋襄公出母诗
《河广序》云:“宋襄公母归於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朱子《集传》因之,云:“卫在河北;宋在河南。宋桓公夫人生襄公而出归於卫。襄公即位,夫人思之而义不可往,故作此诗。”余按《春秋》闵公二年,狄灭卫,卫人渡河而庐於曹。僖公九年,宋桓公乃卒。则襄公之世卫已在河南,不待杭河而後度也,诗安得作如是言乎!孔氏颖达,严氏粲固已觉其不合,顾不肯变易旧说,乃复曲为之解。孔氏以为假有渡者之词,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然则三百篇中何语不可谓之假设,亦何所取义於河而假之乎?严氏以为作於卫未迁之前,桓公犹在。然则夫人非义不可往,乃势不能往,其作此诗,一何无耻也!盖《序》与《传》之为此说,不过一时失於检点,而忘襄公之立在卫渡河以後。学者不肯直抉先儒之误,已非直道而行之正,况欲委曲回护以诬古人而惑後世乎!是所谓“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且宋桓,贤君也,其夫人思子而能止乎礼,则亦贤夫人也,以贤夫人而遇贤君,何以得出?夫妇之义重矣,苟非得罪宗庙,不至於出。夫人而贤也,必无可出之罪;无罪而出之,又岂贤君之所为乎!余玩此篇词意,似宋女嫁於卫;思归宗国,而以义自闲之诗。学者以是为说亦可矣,何必诬古人而後足以垂世立教哉!朱子最不取《序》,然其本《序》意以说《诗》者一何多也?
△《伯兮》非卫人从王伐郑事
《伯兮》一篇,郑氏以为即《春秋》桓五年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之事。朱子云:“诗言‘自伯之东’,郑在卫西,不得为此行矣”(卫未渡河以前,郑在卫南,“西”字疑误)。其说是也。乃孔氏《正义》复曲为之解,言“兵至京师乃东行伐郑”。京师在卫之西数百馀里,岂得置西不言而反言东,天下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况诸侯之师从王伐郑,必有约会之地,断无至周而後东行之理。观《春秋传》,诸侯会晋伐郑从未有至晋而後南行者。其说之诬,亦已明矣。盖自平王之东四十有九年而後入《春秋》,其时王室尚未甚微,安知其无征伐之事。而外征伐之不书於鲁史之策者亦多,岂得见有桓王伐郑一事,遂纡曲牵合以附会之哉!
△膏沐为夫容
抑吾於此诗有感焉。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余幼时见妇女妆束尚近浑朴;近则惟务趋时,妖淫怪妄,愈出愈奇,见之令人作恶,而其人以为非是不足以逢时,至有其夫禁之而不听者,吾不知其“谁为容”也。故诵此诗有三益焉:一则为人上者知夫妇离别之苦,而兵非不得已而不用;一则为丈夫者念闺中有甘心首疾之人,而路柳墙花不以介意;一则为妇人者知膏沐本为夫容,而不可学时世梳妆以悦观者之目。则庶乎其为不徒诵此诗也已!正不必取《春秋》中事以附会之也。
△说《有狐》、《木瓜》者之锻炼
天下有词明意显,无待於解,而说者患其易知,必欲纡曲牵合,以为别有意在。此释《经》者之通病也,而於说《诗》尤甚。《有狐》、《木瓜》二诗岂非显明易解者乎!狐在淇梁,寒将至矣;衣裳未具,何以御冬?其为丈夫行役,妇人忧念之诗显然。而《笺》云:“妇人丧其妃耦,欲与人为室家。”夫他人无裳,与己何涉,妇人如此之无耻乎?且何所见“之子”之必为他人而非其夫也?木瓜之施轻?琼琚之报重,犹以为不足报而但以为永好,其为寻常赠答之诗无疑。而《序》云:“美齐桓也。卫处於漕,齐桓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欲厚报之而作是诗。”夫齐桓存卫,其德厚矣,何以通篇无一语及之而但言木瓜之投?感人之德者固如是乎?且卫於齐有何报而乃自以为琼琚也?汉周亚夫之子为父治葬具,买甲五百被。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世之说《诗》者何以异此!盖汉时风气最尚锻炼,无论治《经》治狱皆然,故曰“汉庭锻链之狱”。狱之锻炼,含冤於当日者已不可胜数矣,《经》之锻炼,後人何为而皆信之?朱子最不信《序》,然於《有狐》亦谓“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是朱子亦不以锻炼为非矣。古人之冤其遂将终古不白邪?唯於《木瓜》不用《序》说,但疑以为男女赠答之词,尚未敢必其然。“投桃”、“报李”,《诗》有之矣。“木瓜”、“琼琚”施於朋友馈遗之事未尝不可,非若“子嗟”、“子国”、“狡童”、“狂且”之属,必荡子与游女而後有此语也。即以寻常赠答视之可也。
△《邶》、《卫》二风无渡河以後诗
《邶》、《》、《卫风》三十九篇,玩其词意,考其时势,惟《风》自《柏舟》外皆春秋时事,而《邶》、《卫》二国风多似春秋以前所作。《淇澳》、《硕人》不待言矣,其馀诸篇,皆与《春秋经传》所载卫国之事无所关涉。且《邶风》十九篇,而“毖彼泉水,亦流於淇”在第十四篇中,《卫风》仅十篇而言淇者四,至第九篇犹云“在彼淇梁”,其为渡河以前之诗明甚。考卫渡河之日在鲁闵公二年,上距春秋之初仅六十年,然则其诗在春秋以前者多矣。故《序》虽以《春秋》中事附会之,而委曲牵强卒不能合也。惟《风》春秋时诗为多,故《序》说多得之。其风所以分为三者,盖必有说,但世远书轶,无从考耳。《春秋传》,季札请观周乐,为之歌《邶》、《》、卫,曰,“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则当时固已合之矣。然皆各为次序故不能并为一。读者但当即词以求其意,此非大义所关,正不必强为说以曲解之也。又按:旧说以《邶》、《》、《卫》皆殷畿内地名:北曰邶,南曰,东曰卫。今观《邶》、《卫》二风皆无渡河以後之诗,独《风》有之,似在东者然,疑旧说之误也。
●卷三
○《王风》
△《黍离》非追伤诗
《黍离》一篇,《韩诗》以为“尹吉甫信谗而杀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忧懑不识於物,视黍离离,反以为稷之苗。”今玩其词,乃似感伤时事,殊不见其为遭家庭之变者也。《毛诗序》则以为“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而作是诗”,较《韩》说为近理。然玩“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亦不似伤已往之事者也。且二家之讹不过以章首言“黍离”、“稷苗”故耳,然作诗者多就其所见以起兴,“蒹葭”、“大杜”,意原不在於物,岂得以章首言“黍稷”遂断以为诗人之旨在是乎哉!细玩此诗词意,颇与《魏风园桃》相类。“黍离”、“稷苗”,犹所谓“园桃”、“园棘”也。“行迈靡靡”,犹所谓“聊以行国”也。“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犹所谓“谓我士也罔极”,“心之忧矣,其谁知之”也。然则此诗乃末乱而预忧之,非已乱而追伤之者也。盖凡常人之情狃於安乐,虽值国家将危之会,贤者知之愚者不之觉也,是以“不知者”谓之“何求”。《黍离》忧周室之将陨,亦犹《园桃》忧魏国之将亡耳。若待故宫已为禾黍而後忧之,不亦无及於事矣乎?且平王之东也,非由西而东也,当其未立之时畿甸已尽没於戎矣。是以平王以岐、丰地与秦而使自为取之。然秦亦不能有,至其子孙始陆续攻得之。当东迁之初,故国皆戎也,大夫何为而至其地?宋之南渡也?称臣於金,故其臣有衔命至金者。平王未尝乞怜於戎也,大夫安能行役於故国哉!盖缘说《毛诗》者谓《王风》皆周东迁以後之诗,此篇居《王风》之首,当为初迁时所作,有此成见在心,故见章首言“黍稷”遂以为故宫之禾黍耳。其实《王风》不必皆在迁後,读者当玩其词以求其意,不得因此遂定以为行役於故国也。曰:然则季札何以谓为“周之东”也?曰:此不过大概言之耳,非为其必无一二篇在东迁之前也。正如称《大雅》为“文王之德”,而《大雅》岂尽文王之德;称《郑风》为“其细已甚”,而有《缁衣》、《羔裘》;称《唐风》为“思深忧远”,而有《绸缪》、《葛生》;岂得以是为疑也哉!朱子集传虽亦用《序》说,然终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扬之水》非刺平王私舅
《扬之水序》云:“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余按:申与甫、许皆楚北出之冲;而申倚山据险,尤为要地。楚不得申,则不能以凭陵中原,侵扰畿甸。是以城濮还师,楚子入居於申;鄢陵救郑,子反帅师过申。申之於楚,犹函谷之於秦也。宜王之世,荆楚渐强,故封申伯於申以塞其冲。平王之世,楚益强而申渐弱,不能自固,故发王师以戍之耳;非以申为舅故而私之也。不然,戍申足矣,又戍甫戍许何为者?曰:为申同姓故也。曰:申同姓之国若是亲乎?申与齐、许、纪、甫皆姜姓也,然齐灭纪,又灭许以与郑;而晋亦灭虞、虢、焦、滑、霍、扬、韩、魏。同姓之国且自相灭矣,况於母家之同姓而平王乃有是推乌之爱乎?盖甫,即吕也,《书吕刑》或作《甫刑》是也。楚子重请取申、吕以为赏田,巫臣曰:“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於漠。”然则申、吕二国皆楚北冲,惟许地稍近内;然楚师度申、吕而北则必经许。是以齐桓得许,则能伐楚而至召陵;晋文践土之盟不得许,则於盟後汲汲率诸侯以伐之;晋霸既衰,许折而入於楚,始以争郑为事耳。由是言之,平王之戍三国,非私之也。谓平王之戍申为私其舅,则宣王之封申亦为私其舅乎?谓平王之戍甫、许以申同姓故,则宣王之城齐亦以申同姓故乎?惜乎说《经》者不考其时势而但以己意度之者多也!
△申侯无与弑幽王事
朱子《诗集传》云:“申侯与弑幽王,法所必诛。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为可怨,至使复雠讨贼之师反为报施酬恩之举,则其得罪於天甚矣。”余按:申侯与弑幽王,其事本之《史记》,而《史记》采之《国语》史苏、史伯之言;然《经传》固无此事也。《诗》、《书》或多缺略;《左传》往往及东迁时事而不言此;乃至《周语》专记周事而亦无之。此非常之大变,周辙之所由东,何以经传皆无一言及之,而但旁见於《晋》、《郑》之语,史伯逆料之言,史苏追述之事?乌在其可信为实也!且所载二人之言荒谬者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为与妹喜比而亡夏;胶鬲,贤人也,而以为与妲己比而亡殷,诬矣!褒君也而化龙,龙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数十年,又妄矣:如谓申侯之事必实,二子之言可信,将伊尹、胶鬲亦果与妹喜、姐己比者乎?以此为平王罪,吾恐古人之受诬也!细玩诗词,但为伤王室之微弱,初无刺王之意,故以“扬水”喻王室,以“束薪之不流”喻诸侯之不肯敌王所忾。盖因荆楚日强,渐有蚕食中原,窥伺畿甸之势,故戍三国以遏其锋。以为私其母家,固已失之;因《序》此言遂谓之为忘雠报施,则更冤矣。观其後数十年,楚人卒县申、吕,通道中原,陈、许、宋、郑咸被其害,赖有齐桓一匡始得少安,及齐桓亡,许遂改而事楚,由是楚人遂观兵於周郊而问鼎焉,然则此三国者,正如汉之虎牢,唐之维州,如之何其可不戍!安得不详考其时势与其地势而遽以为平王罪也!说并详《丰镐考信录》中。
△《中谷有{艹推}》、《兔爰》、《葛ぱ》皆自镐迁洛者所作
《中谷有{艹推}序》云:“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岁,室家相弃尔。”《兔爰序》云:“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葛ぱ序》云:“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朱子《集传》於《中谷》一篇全用《序》说,於《兔爰篇》虽亦采《序》说而不训以为桓王伐郑之事,於《葛ぱ篇》则绝不用《序》说而但以为世衰民散流离失所者所作。余按《兔爰》诗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然则其人当生於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骚,是以谓之“无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凌,平王播迁,家家飘荡,是以谓之“逢此百罹。”故朱子云:“为此诗者盖犹及见西周之盛。”可谓得其旨矣。若以为在桓王之时,则其人当生於平王之世,仳离迁徙之馀,岂得反谓之为“无为”?而诸侯之不朝亦不始於桓王,惟郑於桓王世始不朝耳,其於王室初无所大加损,岂得辽谓之为“百罹”、“百凶”也哉?窃谓此三篇者皆自镐迁洛者所作。盖迁徒之际,弃旧营新,最易失所,非上大有以安辑之不可。是以盘庚将迁,率吁众戚,既迁之後,奠厥攸居;太王仁主,则民从之如归市;而《传》亦称齐桓迁邢,邢迁如归。平王不能抚┰其民,以致父子兄弟夫妇不能相保,是以其诗云然。吾故读此三诗而知周之不复振也!“仳离”,犹云“流离”。“终远兄弟”,非迁徒之故何以至是?王族即使衰微,亦必不至於“谓他人父”、“谓他人母”也。细玩其词,其为东迁之人所作明甚,非但与王族无涉,亦不必定在凶年饥岁时也。至以桓王伐郑之事附会之,尤失之远矣。
△《王风》非东迁所降
旧说,周室东迁,王室遂卑,与诸侯无异,故诗不为雅而为风;然其王号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余按:风与雅者,诗之两体,非以天子诸侯分也;犹後世之诗有乐府,有古体,有齐、梁体,有唐人近体;诗之外复有词,有北曲,南曲也。《小雅》中间有类《大雅》者,亦有类《风》者,《豳风》亦有类《雅》者;犹唐人诗之《边草河汉》类词,宋人词之《天净沙》、《西江月》类曲也。所以《宾筵》、《抑戒》,卫而列《雅》;《宫》,《泮水》,鲁而称《颂》。诸侯之国既有雅颂,宁天子之畿而独无风乎!东迁以前士大夫多尚雅音,故风之传者少耳,非以东迁故降而为风也。曰,然则何以不曰“周风”而曰“王风”也?曰:王也者,别於齐、秦、郑、卫而言之也;若别於《商颂》,则曰“周颂”不曰《王颂》矣。《春秋》於诸侯之大夫书曰“齐人”、“晋人”,其师书曰“齐师”、“晋师”,独其於周也,人曰“王人”,师曰“王师”,女曰“王姬”,正曰“王正”。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犹之乎四量不曰齐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鲁臣而曰“公臣”也。是故,风也者,诗之体也,非以其迁故而风之也;王也者,名之正也,非以其风故而王之也。说并见前《黍离条》下。
○《郑风》
△《缁衣》非国人美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
《缁衣》,言好贤也。治国之要惟在得人:虽有英主,非贤莫助;虽有善政,非贤莫行。然世未尝乏贤但患人主之不好耳。“子之馆”,屈身以见贤也,──孟子所谓“欲有谋焉则就之”是也。“授子之粲”,大烹以养资也,──孟子所谓“廪人继粟,庖人继肉”是也。故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夫如是,安有不得贤者!郑开国之规模其在此矣!大抵国家初造,莫不以好贤为务。虽以郑之不振,而其立国之初犹且如是,况齐、晋之强,鲁、卫之久,当必有更甚於此者;但开国於周初,世远诗轶,无从见耳,惟郑建国於平王之世,是以此诗尚存;学者所当以三隅反也。《序》乃以为“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善於其职,国人美之而作此诗。”说者因曲为解,谓“诸侯入为卿士,皆授馆於王室,故云‘适子之馆’”。夫郑,本以王之支庶而为卿士,非由诸侯而入仕王朝者,其居此宫久矣,何待别投以馆?况“馆”、“授粲”皆上施於下之词,而人君爵尊禄厚,亦非民之所当为之改衣授粲者也。朱子《集传》亦用《序》说,殊不可解。嗟夫,自《卫序》、《郑笺》出而《毛诗》大行於世,三百篇遂变而为章句之学,与政毫不相涉矣!
△《将仲子》非指庄公、祭仲,亦非淫奔
《将仲子序》云:“刺庄公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郑笺》云:“‘无逾我里’,喻言无干我亲戚也。‘无折我树杞’,喻言无伤害我兄弟也。”余按:以“仲子”为“祭仲”,则此乃庄公谕祭仲之词,不得反以为刺庄公。至以“里”为亲戚,以“杞”为兄弟,其取喻亦不伦。且下既明言“父母”、“诸兄”矣,此又何为之里与杞乎?共叔,庄公之母弟也。庄公方假仁义以欺人,将使人谓我不负弟而弟负我,今乃自谓不敢爱弟,少自顾惜者不肯出是语,而谓庄公肯言之乎!此为勉强牵合,无待问者。朱子驳之,是已。然以此为淫奔之诗,则犹未得诗人之本意也。果奔女与,其肯拒其所欢而不使来,其肯以“父母”、“诸兄”、“人言”自防闲乎?且既以拒之矣而犹谓之淫奔,彼奔焉者又谓之何?细玩此诗,其言婉而不迫,其志确而不渝,此必有恃势以相强者,故为此言以拒绝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与唐张籍却李师古聘而赋《节妇吟》之意相类。所谓“冲可怀”者,犹所谓“感君缠绵意”也。所谓“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诸兄”云者,犹所谓“君知妾有夫”,“远君明珠双泪垂”也。此岂果爱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又按《春秋传》,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其取义正与此诗语意相合,无怪其能感平公而使之许也。然则此诗固善於词令者。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反覆读之,其意自见。若以为淫奔,以为刺庄公,而言语之妙遂泯然不复可识矣。
△《叔于田》非指共叔
有友人谓余曰:“朱子大儒,诚有功於圣道,独於《诗传》余有憾焉。凡《序》所称为刺某人,美某人者,概不谓然;必《经》有明文若《叔于田》者,方敢指为共叔,否则必以《序》说为非矣。”余曰:“余於朱子《诗传》亦有憾焉,顾所憾与君异:非憾朱子之不从《序》,正憾朱子之犹未免於信《序》也。即如《叔于田》二篇,‘叔’者男子之字,周人尚叔,郑之以叔称者当不下十之五,使余为《诗传》,必不敢谓此叔之为共叔也。”(答友人语止此)共叔,国君之介弟也,诗人果称美之,当举卿士大夫以为拟;乃仅曰“巷无居人”、“巷无服马”,彼共叔者岂但与里巷之人较优劣者乎!共叔之在郑也,如二君矣;收二鄙为己邑,其目中岂复有庄公者,而诗曰:“衤裼暴虎,献於公所。”彼共叔者岂尚肯获禽而献於庄公者乎,子封之伐京也,京叛共叔,祭仲、子封之谏也,庄公若不为意者,盖庄公已早策共叔之庸愚不能抚┰其众,而下皆有叛心,而《序》乃云“国人说而归之”,《朱传》亦云“郑人爱之”,段不能结京人之心,而况能得郑国之人之爱且说乎!且共叔之在京也,抚大都,收二鄙,缮甲兵,具卒乘,爱共叔者何不述其都邑之雄富,车甲之强盛,而惟田猎之是言乎?取二篇之诗逐文而求其义,未见有一言之合於共叔者,然则其非共叔明矣。
△名字之附会
大抵《毛诗》专事附会。仲与叔皆男子之字,郑国之人不啻数万,其字仲与叔者不知几何也,乃称叔即以为共叔,称仲即以为祭仲,情势之合与否皆不复问。然则郑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复字叔,郑有祭仲,他人即不得复字仲乎?宋陈振孙云:“本朝诸家蓄古器物款式,其考订详洽如刘原父、吕与叔、黄长睿,多矣,大抵好附会古人名字,如‘丁’字即以为祖丁,‘举’字即以为伍举,‘方鼎’即以为子产‘仲吉’即以为逼吉之类。邃古以来,人之生世夥矣,而仅见於筒册者几何?器物之用於人亦夥矣,而仅存於今世者几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实焉!余尝窃笑之。惟其附会之过,并与其详洽者皆不足取信矣。”陈氏之言可谓特识。然岂惟古器物为然哉!古今之如是者盖不可枚举矣。故陈恒所杀者阚我也,而司马氏以为宰予,以予亦字子我故也。饵金石药者卫退之也,而孔氏以为韩昌黎,以昌黎亦字退之故也。世传有严洞宾者尝挑女子牡丹,而传奇家遂以为吕岩事,以岩亦字洞宾故也。彼说《诗》者亦如是而已矣!滏间有李氏者,素封也,其季弟行五者俗呼为李老五。同城别有一李老五,年相若也,偶以事至邻郡,闻者遂以为素封之李老五也,延之於家厚其供帐饮食,出金帛以态其狭邪游,犹恐其不得当也。其人知其误而利其奉,亦不自言。去旬月,而後知其非此李老五也,乃嗒焉若丧。闻者莫不笑之。然此二人者;不惟其行同,其姓亦同,其误犹有说者。若《诗》之《将仲子》、《叔子田》,但举其字而姓氏皆无之,何所见其当为祭与共者?乃说《诗》者动谓《诗序》近古,其言必有所据、岂知生同斯世者,相距仅百里,其舛误已如是,况作《序》者(谓卫宏)上距作诗之时已八百馀年乎!嗟夫,嗟夫!此真非言语所能争也!
△《女曰鸡鸣》非贤夫妇相警戎
《女曰鸡鸣》一篇,《序》以为“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郑笺》以为“夫妇相警戒以夙兴,言不留色也”。朱子《诗传》不取陈古刺今之意,而但以为贤夫妇相警戒之词。余按:夫妇果贤,则当男务耕耘,女勤纺织,如《葛覃》之“刈、”七月之“于耜”、“举趾”矣;果相警戒,则当如《蟀蟀》之“无已大康”,《小宛》之“无忝所生”矣。今也,鸡鸣而起,所为者弋凫雁耳,饮酒耳,好交游耳;所谓贤者固如是乎?所谓警戒者如是而已乎?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之徒也。”然则鸡鸣而起不必贤者而後能也。若但以不留色为贤,则天下之男子岂必皆日日御妇人者哉!盖郑俗浮薄,不知勤於职业,男女相悦者不必论矣,即夫妇居室,不为冶荡,而亦不过弋游醉饱之是好,初无唐、魏勤俭之风,秦人雄勇之俗也。君子是以知其园势之不振。以此为贤而相警戒,误矣。以为陈古刺今,则尤大误。岂古之人亦惟弋猎饮酒之是好哉!
△《女曰鸡鸣》之可取处
《女曰鸡鸣》一诗虽不足以当贤夫妇,然亦尚有可取者在。妇人之性多私所亲而执所见。故女叔齐曰:“先君若有知也,毋宁夫人,而焉用老臣!”汉高帝大封诸子,约非刘氏不王,及吕氏称制,而王诸吕,杀诸刘矣。若近世士大夫之家,更难以屈指数。苟於己有瓜葛者,虽常有怨於夫而常思厚之,夫之贫困因何致,不问也。夫欲薄之,则以积德从厚之说进之。苟於己无瓜葛者,虽尝有德於夫而常思薄之,夫之富贵自何来,不问也。夫欲厚之,则以节用留馀之说进之。夫夫之富贵,己必与焉,夫之贫困,己亦必与焉,此宜无事不与夫一体,而倒行逆施乃如此,不几以怨报德而以德报怨乎!至於执所见者尤非书所能尽(若汉窦太后奉黄、老,黜儒术之类),虽丈夫有言?若弁髦然。今诗乃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妇人能体其夫之心乃至是乎!是虽不足为贤,然恐後世以贤名者或未逮焉。亦足以愧夫世之私所亲而执所见者矣。
△《有女同车》非刺忽
《有女同车序》云:“刺忽也。太子忽尝有功於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於见逐,故国人刺之。”朱子《诗序辨说》云:“忽之辞昏未为不正;至其失国则又特以势孤援寡不能自定,亦未有可刺之罪也。《序》乃以为国人作诗以刺之,其亦误矣。後之读者又袭其误,必欲锻炼罗织,文致其罪而不肯赦,徒欲以徇说《诗》者之谬,而不知其失是非之正,以乱圣经之本指,坏学者之心术也。”朱子之辨可谓明尽。然近世说《诗》者仍多从《序》说而以朱子为非是,余按诗词,一则曰“有女同车”,再则曰“有女同行”,齐侯之女深处闺中,何由得与郑人同车同行?郑氏不得已,乃曲为之解,以同车为亲迎。未聘之女而遽咏其亲迎,称为同车,其污蔑孰甚焉!一则曰“颜如舜华”,再则曰“颜如舜英”,明明称其色美,贤何在焉?岂称人之贤者固当称其色乎?抑有色者即为贤女乎?且齐侯初欲妻忽者文姜也,文姜淫於兄而弑其夫,何贤之有!忽果娶之,亦不过为鲁桓之续耳。说者不得已,乃属之再请妻时。再请妻者,尚未知为何人,安知其不亦如文姜,而郑之人遂能决其为贤女乎?然则此诗即非淫奔之诗,亦断断非昭公诗矣。细玩此诗,皆赞女子之美,或男子所作,或女子所作,均不可知;要不过称其容颜之丽,服饰之华,初未尝有一语称其贤也。盖郑俗浮薄,所郑重而乐称者惟色,是以季札谓之“其细已甚”;细也者,无关於大体之谓也。不必於诗词之外强寻一意以诬古人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当汉之时,四家并立,务期相胜,而又其时方尚锻链,故因诗有“孟姜”之文,遂取《春秋传》昭公辞婚一事以附会之。此乃汉时风气,本不足怪;而後之人遂信以为实然,虽经朱子详加指驳而犹不信,真大不可解也!且其所以从《序》说者,不过曰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耳;然不当存者,岂独淫诗哉!昭公辞婚一节乃贤哲之高行,若不知称美,反用刺讥,此乃势利之小人,扳援之鄙夫,无见识之尤者,何以反存之而不删乎?晋董叔欲为系援,求婚於范氏,他日范氏纺诸庭槐,为叔向所讥笑。若删淫诸而独与其刺忽,是圣人教人皆学董叔也,尚可以为训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扶苏》、《箨兮》、《狡童》亦非刺忽
《扶苏》以下三篇,《序》皆以为刺郑昭公。《扶苏序》云:“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箨兮序》云:“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狡童序》云:“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朱子《集传》则皆谓篇淫奔之诗,而深辟言刺忽之谬。然近世说者皆以为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反以朱子之说为非是。余按:谓淫诗不当存,似也,然所当删者岂独淫诗哉!昭公为君未闻有大失道之事,君弱臣强,权臣擅命,虽诚有之,然皆用自庄公之世,权重难移,非己之过。厉公欲去祭仲,遂为所逐;文公欲去高克而不能,乃使将兵於河上而不召;为昭公者岂能一旦而易置之!此固不得以为昭公罪也。如果郑人妄加毁刺,至目君为狡童,悖礼伤教,莫斯为甚。孔子曰:“恶居下流而讪上者。”何以於此等诗反存之而不删哉?且所美非美者,谓色乎?谓德乎?子都有色而已,何得以比贤臣?考之《春秋经传》,昭公以前为庄公,射王,囚母,纳宋、鲁之赂而与其弑君,皆王法所不容;然而郑人不之刺。昭公之後为厉公,逐太子而夺其位,倚祭仲以立而谋杀祭仲,赖傅瑕以入而卒杀傅瑕,贪忍谲诈,背盟食言,是以谧之为厉;然而郑人亦不之刺。独昭公较为醇谨,虽无驾驭之才,亦无暴戾之事,谓宜郑人爱之惜之;然而连篇累牍莫非刺昭公者。岂郑之人皆拂人之性,好人之所恶而恶人之所好者乎?然则三诗之为淫奔与否虽未可知,然决非刺忽则断然无可疑者。孔子未尝删《诗》,说详见後条下。
△《郑风》多淫诗
《诗序》之谬,《郑风》为甚。《遵路》以後十有馀篇,《序》多以为刺时事者;即有以男女之事为言者,亦必纡曲宛转以为刺乱。至朱子《集传》始驳其失,自《鸡鸣》、《东门》外概以为淫奔之诗,《诗序辨说》言之详矣。顾自朱予以後说者犹多从《序》而非朱子,无他,以为《诗》皆孔子所删,不容存此淫靡之作耳。余按:《风雨》之“见君子”,拟诸《草虫》、《隰桑》之诗初无大异;即《扬之水》、《东门之单》,施诸朋友之间亦无不可;不以淫词目之,可也。至於《同车》、《扶苏》、《狡童》、《褰裳》、《蔓草》、《溱洧》之属,明明男女洽之词,岂得复别为说以曲解之!若不问其词,不问其意,而但横一必无淫诗之念於其胸中,其於说诗岂有当哉!且孔子删诗孰言之?孔子未尝自言之也,《史记》言之耳。孔子曰:“郑声淫。”是郑多淫诗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是《诗》止有三百,孔子未尝删也。学者不信孔子所自言而信他人之言,甚矣其可怪也!张采序陈际泰文云:“知为大士文者,虽不佳亦佳。不知为大士文者,虽佳亦不佳。”小说载有马生者,以其诗示人,人咸笑之。乃假扶乩,称康状元海诗,座客无不赞者。後知其出於马,始结舌不复语。世儒闻为孔子所删而逐谓其无淫诗者,何以异是!由是言之,朱子目为淫奔之诗未可谓之过也。然其诗亦未必皆淫者所自作。盖其中实有男女相悦而以诗赠遗者,亦有故为男女相悦之词,如楚人之《高唐》、《神女》,唐人之《无题》、《香奁》者。又或君臣朋友之间有所感触,而之於男女之际,如後世之“冉冉弧生竹”、“上山采蘼芜”、“君嫌邻女丑”之类,盖亦有之。子太叔赋《褰裳》,子柳赋《箨兮》,子{羔齿}赋《野有蔓草》,赋之者既可以断章而取义,作之者独不可以假事而寓情乎!不然,何以女赠男者甚多,男赠女者殊少?岂郑之能诗者皆淫女乎?虽据词以说诗,而不拘以成见,但取其词之有资於言,而不强知其意之所指为何事,庶乎其得之矣。
△季札论《郑风》
《郑风》二十一篇,惟《缁衣》好贤,有开国之规,《羔袭》直节,有扶危之操,其馀皆卑鄙猥琐之言耳。两《叔于田》及《女曰鸡鸣》,其言之津津者止弋猎一事。至《遵路》、《同车》之属!淫靡冶荡,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故季札曰:“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细也者,即卑鄙猥琐之谓也。习俗如此,久必不胜其弊,安得而不先亡!是故读《郑风》者当知立国有久远之图,教民以淳朴为贵,惩淫荡之风,变弋猎之俗,而使之勤耕桑,敦孝弟,则宗社固於苞桑,──所谓授之以政而达焉者,此也。夫然後不愧於学《诗》耳。若如《诗序》所言,诸儒所释,篇篇皆刺时事,莫非爱君忧国之心,则与《卫》、《齐》、《唐》、《魏》之风几无所别,季札何缘目之为“其细已甚”,又何由知其当“先亡”平?吾尝取《传》所载季札之言证之十五国风,无不合者。然据毛、郑所注,则与季札之言无一不相刺谬。不知向来诸儒何以深信笃好其说而不容人少持一异议也?可叹也夫!
○《齐风》
△《鸡鸣》非刺诗
《鸡鸣》,美勤政也。太上以德化民,其次则莫若勤。虽古之大圣人犹以勤为要务。故《书》曰:“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传》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盖人君以一身抚有一国,为地广矣,为人众矣,所患常在耳目之不周,下情之不上达,故惟勤为要务。何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矣;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矣。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贤否而用舍之。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欲恶而兴革之。不然,逸乐自恣,深层简出,大臣有权则为大臣所壅蔽,大臣无权则为便嬖宦寺所壅蔽,民情何由而达,国政何由而治。而人主之晏安鸩毒尤多因於好内:故开元治非不盛,得太真而遂亡;同光亲翦朱梁,宠刘氏而遂乱。是以贤君惟恐视朝之晏,不得与大夫士熟议国政;而贤夫人亦惟恐其夫之耽於逸乐而不勤政,是以儆之劝之。知其事者作此诗以美之也。《序》乃以为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相成之道,谬矣,朱子不取哀公之说,而但以为言古贤妃,亦恐未然。岂自丁公下至僖公十二世之中断不得有一贤夫人,而必古者乃有之乎!大抵《序》说之误,皆由以十三国为《变风》,务谓其有刺而无美,有邪而无正,委曲以为之解;必不可通,则以为陈古以刺今耳。学者信为实然,亦可叹矣!
△《春秋》时齐、晋最强之故
《齐风》何以首《鸡鸣》也?政勤於上也。《唐风》何以首《蟋蟀》也?俗美於下也。春秋之时,齐、晋最强,齐伯至数十年,晋伯至百数十年。此其立国之基必有远胜於他邦者,而後英主得以乘其势而有为。《鸡鸣》、《蟋蟀》,所谓先立其基者也。盖自丁公、唐叔立国於成周盛时,其设施措置,政事纪纲,必有能抚绥黎庶而垂裕後昆者。但世远诗缺,无从详考;赖此二诗犹足见其遗泽。何者?此二诗者皆其数世以後之诗,国安民乐,朝野无事,正人心逸豫之时,而在上者不敢自逸,在下者惟恐太康,是其初服之善政犹存,立国之纪纲未坏。是以虽有一二昏庸怠荒之主,而一得贤君即可以经理整饬而得志於诸侯也。故此二诗者皆当在春秋以前。编《诗》者首载之,以见夫《南山》、《卢令》、《肃羽》、《采苓》之所以不至於亡,而且以大启其国者,赖有此也。
△《远》、《著》、《东方之日》皆非刺诗
《远序》云:“刺荒也。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云云。《著序》云:“刺时也。时不亲迎也。”《东方之日》云:“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後之说《诗》者因此,遂谓作此诗者其意主於刺也。余按《远》云:“揖我谓我儇兮。”著云:“俟我於著乎而。”《东方之日》云:“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皆以其事归之於己。夫天下之刺人者,必以其人为不肖也;乃反以其事加於己身,曰我如是,我如是,天下有如是之自污者乎!《南山》,刺襄公也,则其《序》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而此三诗但云“哀公好田猎”,云“时不亲迎”,云“男女淫奔”,并无一言及於刺者,与《南山》之《序》迥不类。疑作《序》者之意但以录此诗为刺之,非以作此诗为刺之,不必附会而为之说也。又按:“俟著”、“俟庭”,施之明友亦可,施之男女私会亦可,未见其必为婚娶者。而“彼姝者子”,以“干旄”例之,亦可施之男子,亦未见其必为淫奔者,窃谓遇此等诗但当缺其所疑,不必强命之以事也。说已详见前《邶》、《》、《卫风》中。
○魏风
△《葛屦》、《汾沮洳》皆非刺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