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44 页/共 77 页
“济南伏生传《尚书》,授济南张生及千乘欧阳生。欧阳生授同郡儿宽;宽授欧阳生之子;世世相传,至曾孙欧阳高,为‘《尚书》欧阳氏学’。张生授夏侯都尉;都尉授族子始昌;始昌传族子胜,为‘大夏侯氏学’。胜传从兄子建;建别为‘小夏侯氏学’。三家皆立博士。”
“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馀,脱字数十。”(《汉书艺文志》)
“中兴,北海牟融习《大夏侯尚书》,东海王良习《小夏侯尚书》,沛国桓荣习《欧阳尚书》。荣世习相传授,东京最盛。”(《後汉书儒林传》)
“逵数为帝言《古文尚书》於经传《尔雅》诂训相应;诏令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三卷。帝善之,复命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後汉书贾逵传》)
“永嘉之乱,《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济南伏生之传,惟刘向父子所著《五行传》是其本法,而又多乖戾,”(《隋书经籍志》)
按:《欧阳》,《大小夏侯尚书》,皆《今文》也。刘向以《古文》校之而有异文脱简,贾逵又撰三家与《古文尚书》同异,则刘、贾所见者《真古文》也。若仍是《今文》,则与三家有同而无异,何有异文脱简,又何撰同异之有哉!是以《尹敏传》云:“初习《欧阳尚书》(即今文),後受古文。”东汉所谓《古文》之非《今文》明矣。况永嘉之乱,《今文》已亡,安得复有存者!後世学者不知《古文》、《今文》之分,乃以篇数多者为《古文》,少者为《今文》,遂以今书三十三篇为《今文》,谬矣!
孔氏《正义》称刘向作《别录》不见《孔传》?後世耳食者遂以为刘向未见《古文》。夫刘向以《古文尚书》校《今文》,若不见《古文》,以何校之?然则刘向但见《真古文》,未见《伪古文》耳。且云“中古文”,则安国之《古文尚书》已上於朝矣,安有藏於家之事!然则马、郑相传之《尚书》决为《古文》而非《今文》明矣。
△六驳之二──今文亦壁藏
一,无论马、刘所传之为《古文》而非《今文》也,即伏生之《今文》亦其壁中所藏之书,井无其女口授之事,不得与二十五篇文体互异。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於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汉书》无此八字而有“张生为博士”五字)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後,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史记儒林列传》。《汉书》略同,但文异者十馀,增者一,删者十馀耳。故不重录)
按此文,则伏生之《今文》乃壁中所藏书。故刘歆《移博士书》亦云:“《尚书》初出於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则是二十九篇之策现存,错何难自以目览之,而必待夫女子之口授乎?且云伏生能“治”《尚书》而不云能“诵”《尚书》,则是所以欲召之者,谓伏生能通达其义,非徒诵其文也。错所受者《尚书》之义,乌用以意属读!若徒诵其文,则伏生之门人若张生、欧阳生等众矣,何人不可以授,又不必其女而後能授也。由是言之,伏生并无口授之事;此二十五篇之所以浅近易知而与马、郑相传之《尚书》大不类者,正以其作於魏、晋之後,原非二帝、三王之言故尔,无他故也。盖作《伪书》者目知其文不类,而恐人之讥己,故伪造此说以弥缝之。乃後之学者沿讹踵谬,皆信之而不疑,岂《史记》、《汉书》唐以後之人皆不复观乎?真天下之怪事也已!
“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少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於今传於世。後从大司空杜林更受《古文尚书》,作《训旨》。时济南徐巡师事宏,後更从林学,亦以儒显。由是古学大兴。”(《後汉书儒林传》)
按:此文言作《训旨》而不言作《序》,言作《毛诗序》而不言作《尚书序》,则世所传宏《序》非宏所自作也。孔安国之作《书传》与《序》,班固不知,则巧为之说曰,书未行於世也。今蔚宗乃宋元嘉时人,梅赜果於东晋奏上其书,宏《序》行於世矣,蔚宗何以亦不之知?且云“宏受《古文尚书》,由是古文大兴”然则宏果有序,班固见之熟矣,何以为《儒林传》乃绝不载伏生口授之事,而仍录《史记》之文乎?盖由作《伪书》者自知其文不类而恐人之讥己,是以造为此说,之孔、卫以弥缝之。乃後之学者沿讹踵谬,皆信之而不疑,岂《史记》、《前後汉书》唐以後之人皆不复观乎?真天下之怪事也已!
△六驳之三──班固斥张霸伪书
一,张霸之《伪书》乃百二篇,并非二十四篇,班固《汉书》业已斥之,必无反以《伪书》为《古文》之理。
“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时大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後樊并谋反,乃黜其书。”(《汉书儒林列传》)
按:《汉书》此文称霸书“文义浅陋”,又云“以中书校之非是”,是班氏明明以张霸之书为伪矣;乌有作《儒林传》则痛诋其伪,作《艺文志》又深信其真,作《律历志》反引其书为证者哉!班氏所引《伊训》、《武成》之文,非霸伪书而为孔壁之《真古文》明矣。《汉书》所引者为真,则梁、陈所出者为伪可知也。况霸所撰乃百二篇,非二十四篇;乃分析二十九篇为之,亦非别有二十四篇也。今颖达但欲表章伪书,遂公然以安国以来相传之《逸》十六篇(即二十四篇)为伪,复公然以百二篇为二十四篇,,亦妄之至矣!且十六篇之语不始於固,《史记儒林传》言之矣。司马迁,汉武帝时人,张霸,成帝时人,迁作《史记》,何由预知後世之有张霸《伪书》,并其篇第之多寡乎!盖凡颖达之说,颠倒矛盾,类皆如此;学者少留意焉,则其谬不攻自破矣。
△六驳之四──《古文尚书》立学官
一,孔安国《古文》,当时已传於世,王莽及章帝时又已立於学官,两汉之书所载甚明,并未散轶,不容诸儒皆不之见。
“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诸篇,多《古文》说。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梁春秋》为博士部刺史,又传《左氏》。常授虢徐敖;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汉书儒林列传》)
“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於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後汉书贾逵传》)
按此文,则《古文尚书》当孔安国时已传於人而行於世,至王莽时而立於学官,至东汉章帝时而再立於学官,且为帝所崇重,习《古文》者皆授官,而为世所欣慕矣,安得诸儒皆不之见,至梁、陈时而突出乎!盖《汉志》所谓“未列於学官”者,谓未置博士及弟子耳,非谓其书不行於世,但藏於家也;谓武帝时未列於学官耳,亦非终已不列於学官也。且《毛诗》、《左氏》、《梁春秋》当武帝时皆未列於学官,皆至王莽时而始立,至章帝时而再立,何以皆行於世,马、郑、服、杜皆得见之而笺注之,独《古文尚书》遂以不列学官之故,致无一人之见之乎?甚矣不学而耳食者多也!
△六之五──《晋书》无古文授受事
一,《正义》称郑冲传《古文尚书》,皇甫谧采之作《世纪》,至梅赜奏上其书於朝,考之《晋书》,并无此事。
《本纪》无文。
《儒林传》中不载此事。苏愉、梁柳、臧曹、梅赜亦皆无传。《郑冲传》中但有高贵乡公讲《尚书》,冲执经亲授之语,并无所讲乃孔氏五十八篇之文。
《皇甫谧传》中但有梁柳为太守,谧不为加礼一事,并无柳传《古文尚书》及谧得之之文。
按:梅赜果尝奏上此书,《本纪》即不之载,《儒林传》中岂得并无一言及之;乃非惟无其事,亦并无苏愉等三人之名,然则三人亦皆子虚乌有者也。且凡纪事之体,必书年月,而《尚书正义》、《隋书》记此事,皆不言为某帝之时,某年之事,盖缘当时本无此事,系之以时,则人覆检而知其诬,故传《伪书》者为此含混之词,使人无从辨其真伪;孔氏道听涂说,逐从而录之耳。且夫五十八篇之书,魏以前未行於世也。当魏主讲《尚书》之时,冲所执者果系孔氏之五十八篇,《传》岂得不大书特书,而乃但云《尚书》。既但云《尚书》,则即马、郑之二十九篇可知矣。柳为太守,谧不加礼,琐事耳,然犹载之传中,若谧果从柳得《古文尚书》而作《帝王世纪》,此乃经术之显晦,著作之本原?何得反略之而不记乎?嗟夫,《史记》、《两汉》之书,人所共读者也,乃明明与《今文》相校之《古文》,而谓之《今文》;明明别有百二篇,而谓之即二十四篇;明明壁藏其书者,而谓之口授;明明立学官,置弟子,而谓之私藏於家。彼其於共读之《史》、《汉》尚不难以黑为白,况人不多读之《晋书》,亦何难以无为有乎!
△六驳之六──郑、孔解诂与《伪书》之牾
一,非但梅赜未尝奏上此书也,即郑冲亦未尝见此书,孔安国亦不知有此书,考之《论语集解》可见。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政!’”注:“包曰:‘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词。友於兄弟,善於兄弟。施,行也。所行有政道,与为改同。’”(《论语集解》)
按:《集解》乃郑冲与何晏同纂辑者。所引包说,以“孝乎惟孝”为句,以“施於有政”为一家之政。今《伪书》此文无“孝乎”二字,而“施於有政”作“克施有政”,乃指治民之政而言,与包所说迥异。若冲果见此书?岂容复采乐包说!今何、郑既以包训为是,则其未尝见此书明矣。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注:“孔曰:‘履,殷汤名。此伐桀告天之文。……《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论语集解》)
按:今《伪书》此文乃汤灭夏之後告诸侯百姓者。安国果见此文,不当谓之“伐桀告天”。且今《伪书汤诰》现有此文,安国何不注云“今《尚书汤诰》有之”,乃反引《墨子》以为证乎?安国既引《墨子》为证,则是安国所见之《古文尚书》并无此文也明矣。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注:“孔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微子、箕子,来则用之。’”(《论语集解》)
按此注,是以此言为泛论周之事,以“周亲”指周之公族,以“仁人”指商之贤臣也。今《伪书》此文乃武王誓师之词,不惟管、蔡未叛,微、箕亦尚未来。安国果见此篇,何容复作此解!且《伪传》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反以周亲属商,以仁人属周,与安国《论语》之注正相悖。然则《伪书》、《伪传》之不出於安国明矣。
孔氏《正义》云:“此文与彼正同,而孔注与此异者,盖孔意以彼为伐纣誓众之词,此泛言周家政治之法,欲两通其义,故不同也。”夫圣人之言,一也,岂得忽以为彼,忽以为此。安国宁有此一口两舌之事乎!此理显然易见,而颖达犹欲曲全《伪传》之说,抑亦异矣!嗟夫,安国,西汉名儒乃为妄人所诬如是,为颖达者不能为乃祖辨其诬,顾反附会焯、炫而表章之,以致後儒摘斯传之纰缪,动辄归咎安国,使安国蒙不白之冤於千载之上,谁之过与!此余之所为长太息者也!
△《伪书》之著者及其推行之年代
曰:五十八篇经传非孔安国所传,梅赜所奏上,果何人所撰,至何时始行於世邪?曰:江左士大夫於经学皆不留意,罕有言及此者,此不可详考矣、但据其时所著之书观之,王坦之,东晋人也,范蔚宗,宋元嘉时人也,藉令东晋之初此书果已奏上行世,坦之、蔚宗必无不见之者,而坦之著《废庄论》,引“人心,道心”二语,不言其为《虞书》(详见《唐虞考信录》中),是坦之未见此书也;蔚宗著《後汉书儒林传》,但云“贾逵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於世”,若不知别有二十五篇者,是莳宗亦未见此书也。直至梁刘勰作《文心雕龙》,始引此二十五篇之文。然则是元嘉以前,此书初未尝行於世,至齐、粱之际始出於江左也。然但行於江左已耳,中原犹未有此书。故《隋书经籍志》云:“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惟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然则是隋灭陈以後,此书乃渐传於北方,刘焯、刘炫之辈以为奇货而注释之,然後此书大行而《郑注》渐废也。至其撰书之人,则梅惊、李巨来皆以为皇甫谧所作。以余观之,不然。西晋之时,《今文》、《古文》并存於世,安能指《古文》为《今文》,而别撰一《古文尚书》以欺当世。况谧果著此书,必已行世,何以蔚宗犹不之知;又何以江左盛行而中原反无之?然则此书乃南渡以後,晋、宋之间,宗王肃者之所伪撰,以驳郑义而伸肃说者耳。何以言之?《左传》“乱其纪纲”,旧说以为夏桀之时,而肃以为太康之世;《无逸》“其在祖甲”,马、郑以为武丁之子,而肃以为太甲之事。今《伪经》以“乱其纪纲”入《五子之歌》,《伪传》以祖甲为太甲,明明祖述肃说,暗攻先儒,其为宗肃学者之所伪撰?毫无疑义。盖汉末说经者皆宗康成,逮王肃起,恃其门阀,始好与郑为难。其说不无一二之胜於郑,而荒唐悖谬者实多。但肃父为魏三公,女为晋太后,以故其徒遂盛,其说大行,天下之说经者分为二派,一宗郑学,一宗王学。宗郑者黜王;宗王者驳郑。值永嘉之乱,《今文》失传,江左学者目不之见,耳不之闻,又其时俊桀之材,非务清谈,即殚心於诗赋笔札,经术之士绝少,但见马、郑所传与《今文》篇数同,遂误以为《今文》。由是宗肃学者得以伪撰此书以攻郑氏。书既撰於晋、宋之间,故至齐、梁之际姑行於当世也。孔氏见《伪书》、《伪传》之说多与肃同,不知其由,遂疑肃私见《孔氏》而秘之。夫肃专攻郑氏,如果此书在前,肃尝见之,其攻郑氏之失,必引此书为证,云《尚书》某篇云云,某传云云,世人谁敢谓其说之不然,何为若出之於已然者?然则是《伪书》之采於肃说,非肃说之本於《伪书》明矣。即《正义》所称“皇甫谧从梁柳得此书,故作《帝王世纪》,多载其语”者,亦作《伪书》者之采於《世纪》,正如《冠子》采贾谊之《鹏鸟赋》,而人反谓谊赋之采於《冠子》耳。但南北朝中无穷经博古之人察知其伪,遂使其书得行。然马、郑之本书尚在,後之人犹可考而知之。至唐太宗时,孔颖达奉诏作《五经正义》,既不能辨其真伪,又误以其传真为其祖安国所著,遂废《郑注》而用之,自是郑氏古本遂亡,士人之应明经试者,莫不遵功令,读《伪传》,二十五篇之文遂与三十三篇之经并重,习而不察,以为固然,竟不知《史》、《汉》以来汉、晋诸儒所述并无此文,而出於後人之伪撰者矣。
△《家语》之伪撰者
然不但今《尚书》二十五篇为宗王肃者之所伪撰也,即今所传《家语》亦肃之徒之所伪撰。《汉书艺文志》云:“《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语》。”是今《家语》乃後人所伪撰,非汉所传孔氏之《家语》也。今《家语》序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於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然世未明其款情,而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於人。”又云“有孔猛者,家有其先人之书。昔相从学,顷还家,方取以来。与予所论,有若重规叠矩。”然则今之《家语》乃肃之徒所撰,以助肃而攻康成者,是以其文多与肃同而与郑说互异。此序虽称肃撰,亦未必果肃所自为,疑亦其徒所作而名於肃者。由是言之,伪撰古书乃肃党之长技,今《伪古文尚书》亦多与肃说同而与郑氏异者,非肃党为之而谁为之乎!
△《孝经》之《伪孔氏经传》
亦不但《尚书》有《伪孔氏古文经传》也,即《孝经》亦有《伪孔氏古文经传》。《孝经正义》云:“隋开皇十四年,秘书学生王逸於京市陈人处买得一本,送与著作王邵,以示河间刘炫。”则是後世所谓《古文孝经》者,出於隋世,非汉儒所传孔壁之《古文孝经》也。又云:“开元七年,国子博士司马贞议曰:‘《今文孝经》是汉河间王所得颜芝本。至刘向,以此参校《古文》,省除繁惑,定此一十八章。其《古文》二十二章,中朝遂亡其本。近儒欲崇古学,妄作传学,假称孔氏,辄穿凿更改,又伪作《闺门》一章,以应二十二之数,非但经文不真,抑亦传文浅伪。’由是明皇自注《孝经》,颁於天下,以十八章为定。”则是南北分王之时,经术荒废,好事者造为伪书以惑当世,乃其常事也。但彼二十二章者,幸而有司马贞驳其谬戾,以故不行於世,而此二十五篇者,不幸而遇孔颖达谬相推奉,黜真书而用伪者以取士,遂致唐人奉为不刊之书耳。惜乎後世之儒之不能以三隅反也!
△《伪书》破绽三端
曰:“二十五篇之文果出後人所撰,何其似圣人之言也?曰:乌得似!後世学者不之察耳。三十三篇中,无一道学陈腐之语,然其所载行政用人之略及训诰中所与其君及群臣百姓言者,无一非修身经国之要务,不言道而道莫大焉,不言学而学莫纯焉。其二十五篇则不然:自其所采经传旧文而外,大率皆道学语。然按之乃陈腐肤浅,亦有杂入於异端者。其义不逮,一也。三十三篇之中,事多於言,事亦皆与经传相应,无可议者。二十五篇则言多而事少,其事皆杂采於诸子及汉儒之注说,考之於经既不合,揆之以理亦多谬。其事不经,二也。三十三篇,四代之书,迥然四代之文,古今升降,一望了然,典谟誓诰各有其体,不相混也。二十五篇则自《大禹谟》至《ぁ命》其文如出一手,谟训命诰约略相似,更无分别。其文不类,三也。昔宋阮逸伪造《元经》,称隋王通所撰,而《河汾王氏书目》无之,《唐艺文志》亦无之;且避唐景帝(神尧之祖)讳,称石虎为季龙,又避唐神尧讳,称戴渊为若思。”以故直斋陈氏得知其伪,谓“逸心劳日拙,自不能掩”。今此二十五篇,《史记》无之,班、范《两汉》之书无之,贾逵、马融、郑康成之所传亦无之,赵岐、杜预、韦昭诸儒皆不之见,而其中杂以异端之言,小说之事,魏晋排偶组练之文,与三十三篇之书高下悬绝,较之阮逸伪书尤为易辨。惜乎後世学者震於其名而皆不之察也!
△《伪书》剽窃经传
曰:经传所引《尚书》之文,二十五篇之中皆有之,何以言其伪也?曰:此作《伪书》者剽窃经传之文入其中耳。子不见夫铁器乎,铸者无痕而补者有痕。凡经传所引之语在三十三篇中者,与上下文义皆自然相属;在二十五篇中者,其上下承接皆有补缀之迹,其有痕无痕至易辨也。且其中有传记所引逸书之文而剽窃之者,亦有传记之所自言,并非引书,而亦剽窃之者。“六府三事”,缺自解经文,“同德度义”,苌弘自抒己见,岂得牵帅之以入经!至於“除恶务本”,乃权谋之士所言,尤不得入圣人口中也。有采经传之意而改其词者。“有攸不为臣,东征”,删其首句而移之伐纣,可乎!“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改以为“予”而属之武王,谬矣!有采经传之词而失其意者。周亲之不如仁人,谓己不私其亲,可也;以周亲属之纣,则不伦。嘉谋之归於我後,臣下自相勉励,可也;成王以之命官,则失言。此剽窃之不能掩者也。且《尚书》凡百篇,而凡经传所引略已尽於二十五篇之中,然则其馀四十二篇(五十八篇外,尚当有《逸书》四十二篇)经传遂无引其一语者乎?是以传记所引在三十三篇中者少,在二十五篇中者多。何者?彼固专以裒集传记之语成文者也。即以其引传记观之,而其伪已不能掩矣!
△识别《伪书》之不易
曰:三代有三代之文,两汉有两汉之文,魏、晋以还,文体益变,二十五篇之文岂後世文人之所能赝为。此固不得疑为伪也。曰:能膺为者多矣!魏、晋之世,文士多好摩拟古人之文,其习尚然也。若夏侯湛之《昆弟诰》,其声音笑貌俨然《尚书》矣,试隐其名而加以古人之名,使无识之人观之,岂复有疑其伪者乎,宋文彦博帅永兴,得褚遂良《圣教序》墨迹,因令子弟临摹一本;会宴僚属,乃并出二本,令坐客别之,客皆以摹者为真迹也。夫书法,其浅者也,犹且如是,况文之难知乎!嗟夫,《管》、《晏》、《冠》诸子大率皆後人所伪撰,至於昭明所选《高唐》、《风赋》、《黄鹄怨歌》之属,为俊人所拟作者尤多,乃传之日久,而人遂莫不信以为真。故凡世之以伪乱真者,惟实有学术而能文章者然後乃能辫之;悠悠世俗之目,其视莠莫非稷也,视鱼目莫非珠也,乌乎其能知之!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刘炫遂伪造书百馀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後有人讼之,坐除名。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使不遇讼之者,则至今必奉为圣人之言矣。古今之如此者,岂可胜道,特难为不学而耳食者言耳。纵使梅赜果尝奏上此书,尚不可据为实,况并无此事乎!此所关於圣人之政事言行者非小,故余不辞尤谤而考辫之。
●卷二
○集前人论《尚书》真伪
二十五篇之伪,非述一人之私言也,古人固已有之。盖唐儒疑而未言,宋儒言而未决,至南宋之末,赵氏始决言其伪。自是以後,言者益多。但世之学者咸笃志於举业,不深考耳。今略载其一二於左。
△韩愈疑《伪书》
韩子《进平淮西碑表》云:“其载於《书》,则《尧舜》二典,夏之《禹贡》,殷之《盘庚》,周之《五诰》。”《进学解》云:“《周诰》、《殷盘》,诘曲聱牙。”
按:於夏不称《禹谟》而称《禹贡》,於股、周不称《汤诰》、《武成》而反称《盘庚》、《五诰》,则是其文浅陋平弱,韩子固已疑之,但未形於文耳。
△朱熹疑《伪书》
《朱子语录》云:“孔安国解经最乱道,看来只是孔丛子等做出来。因说《书》云:‘某尝疑孔安国书是假书。’”
又云:“《孔书》是东晋方出,前此诸儒皆不曾见,可疑之甚。”
按:朱子此语,则是明以二十五篇为伪撰矣。惜其但与门人言之,未尝自为《书传》,尽废其伪而独存其真也。
△吴或疑《伪书》
吴氏曰:“伏生传於既耄之时,而安国为隶古定,特定其所可知者,而一篇之中,一简之内,其不可知者盖不无矣。乃欲以是尽求作书之本意与夫本末先後之义,其亦可谓难矣。而安国所增多之书,今篇目具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诘曲聱牙,至有不可读者。夫四代之书,作者不一,乃至二人之手而遂定为二体乎?其亦难言矣!”
又论《泰誓》云:“汤、武皆以兵受命。然汤之辞裕,武王之辞迫;汤之数桀也恭,武王之数纣也傲;学者不能无憾。疑其书之晚出,或非尽当时之本文也。”
△蔡沈疑《伪书》
九峰蔡氏曰:“按汉儒以伏生之书为‘今文’而谓安国之书为‘古文’,以今考之,则《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或者以为《今文》自伏生女子口授晁错时失之,则先秦古书所引之文皆已如此,恐其未必然也。或者以为记录之实语难工而润色之雅词易好,故训诰誓命有难易之不同,此为近之。然伏生倍文暗诵乃偏得其所难,而安国考定於科斗古书错乱摩灭之馀反专得其所易,则又有不可晓者。”
又跋《牧誓篇》後云:“此篇严肃而温厚,与《汤誓》相表里,真圣人之言也。《泰誓》、《武成》,一篇之中,似非尽出於一人之口。岂独此为全书乎?”
按:吴、蔡两先生所辨明矣:既以文体不同别之,复以义理有乖驳之,後学复何疑焉!惟口授之说原无其事,说已详前卷《真伪源流通考》中。
△赵汝谈疑《伪书》
陈直斋《书录解题》云:“《南塘书说》三卷,赵汝谈撰。疑古文非真者五条。朱文公尝疑之,而未若此之决也。”
按:吴、蔡於此皆不能以无疑,然终未敢决言其伪。岂非久假难归,极重难返,虽贤者亦不免游移其间乎?乃赵氏独直斥为伪撰,非有大过人之识安能如是!惜余未得见其书也。
近世以来,斥其伪者尤多。若梅、顾、朱、李诸先生咸有论著。惜余学浅居僻,未见梅、朱二君之书,仅於李巨来《古文尚书考》中见其一斑也。今载顾、李两家之说於左:
△顾炎武疑《伪书》
顾宁人论《泰誓》云:“商之德泽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纣,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曰‘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雠’,何至於此?纣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雠之,岂非《泰誓》之文出於魏、晋间人之伪撰者邪?吴氏、蔡氏盖已见及乎此,特以注家之体,未敢直言其伪耳。”
△李绂疑《伪书》
李巨来《古文尚书考》云:“《古文尚书》,凡《今文》所无者,如出一手,盖汉、魏人赝作。朱子亦尝疑之,而卒尊之而不敢废者,以‘人心,道心’数语为帝王传授心法,而宋以来理学诸儒所宗仰之者也。余友万编修云:‘即此数言,可证其赝。危微二语出於《荀子》,而《荀子》又得之於《道经》,非《尚书》语也。梅尝言之矣。’余覆考之,盖《荀子解蔽篇》言‘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荀子之论危微者如此,而引《道经》以为证,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何也?荀子为李斯之师;其所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荀子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曰’,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亻京勉强迁就,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且孔、孟为儒家而黄、老为道家,自战国至汉无异辞。道家之书则曰经,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列子冲虚经》、《关尹子文始经》,皆是。《道经》之非《尚书》也明矣。《经解》出於《戴记》,未必为孔子之言,然通篇无经字,其经目则汉儒所署耳。《孝经》亦汉人钞撮圣贤绪言为之,不然,不应汉以前无一人语及之也。至汉武帝,始设五经博士。盖汉初尚黄、老,儒者慕焉,因亦效道家者流,各尊其所治之书为经,自称曰经师。此如庞蕴《语录》,惟僧人称之,而宋儒弟子之无识者亦录其师之言,名以语录焉耳。其在秦以前,未闻称《易》、《诗》、《书》、《春秋》为经也。知危微之语出於《道经》而非出於《尚书》,然後知《古文尚书》之赝较然明白。或谓孔壁之书,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故班固谓‘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诸篇多《古文》说’,班固,汉人,其言不可据乎?曰:班说是也。然司马迁所引者、安国所得於壁中之《真古文尚书》,非今所有之《古文尚书》也。秀水朱氏彝尊尝考之矣。《史记》中,《五帝本纪》引《二典》,《夏本纪》引《禹贡》、《皋陶谟》、《益稷》、《甘誓》、《殷本纪》引《汤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周本纪》引《牧誓》、《甫刑》,《鲁世家》引《金》、《无逸》、《费誓》,《燕世家》引《君》,《宋世家》引《微子》、《洪范》,皆《今文尚书》所有,不足为据。其所引为《古文》所有而《今文》所无者,惟《殷本纪》所引《汤诰》,《周本纪》所引《泰誓》二篇而已;然其辞皆与今所传《古文尚书》绝不相类。盖安国所得壁中《古文》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也。司马迁亲问故於安国,而所引之辞绝不类,则今之《古文尚书》复何所恃以取信於天下也哉?然则《尚书》之所谓可信者,皆其可疑者也。”
按:百馀年以来,读书有卓识者无过於顾宁人先生,所推为博学者无过於李巨来先生,而皆以《孔氏经传》为伪则此二十五篇之非安国《古文》明矣。惟巨来称“安国所得壁中《古文》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者,考之尚有未详。盖安国壁中之《古文》即今三十三篇之书,与《今文》篇数同而文字互异,前卷固已详言之矣。司马氏所引,班氏所称,皆此也。此外十六篇,则所谓《尚书逸篇》者是也。但《今文》亡於永嘉,而人遂误以三十三篇为《今文》耳;非别有《古文》而今亡之也。故今补而正之。
○李巨来《书“古文尚书冤词”後》补说
毛西河有《古文尚书冤词》,以二十五篇为非伪(此书未见)。巨来作此辨之,深足以纠世人之惑。今摘录之於此。然其中亦尚有未尽未周者,故复补其未备,附录於後。
△《晋书》无古文授受事
“余少时读《尚书正义》,考《古文》授受引《晋书》云:‘晋太保郑冲授扶风苏愉,愉授天水梁柳,柳授城阳臧曹,曹授汝南梅赜。’考之《晋书》,绝无其语,不知《正义》何所据也。按《晋书》郑冲本传,止云‘高贵乡公讲《尚书》,冲执经亲授’而已,并未有《古文》之说。又称冲与孙邕、曹羲、荀ダ、何晏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书,名曰《论语集解》,奏之魏朝,未闻有经学授之何人。又冲仕魏至司空司徒,常道乡公即位,拜太保,位三司上,封寿光侯,而阿附司马昭;比炎篡位,冲实奉禅策,拜太传,进爵为公,视孔光、张禹之罪又有甚焉。此辈经术又安用哉!况苏愉、臧曹、梅赜,《晋书》并无其人;惟梁柳附见《皇甫谧传》,亦止言其作郡,并无得《古文尚书》之事。毛西河氏作《古文尚书冤词》,亦据《正义》引《晋书皇甫谧传》,云:‘谧从姑子外弟梁柳得《古文尚书》,故作《帝王世纪》,中多载其语’,则《谧传》并无之。毛氏乃引晁公武《十八家晋书》为辞。按《唐书艺文志》,唐初,《晋书》虽有七家,御制书出,余必称名。《正义》所引未称某人《晋书》,必《御制晋书》矣。且《御制晋书》成於贞观,而《唐书儒学传》谓《尚书正义》,永徽中,於志宁等校正,始布天下,则《正义》自当引《御制晋书》,不当他引也。毛氏为《古文尚书》称冤,大声疾呼,著书立说,而所引疏阔,与孔氏《正义》无异,安足以传信後世而箝天下之口也哉!”
按:毛氏以《十八家晋书》为解,不过强词夺理而已。假使他《晋书》果有之,贞观《晋书》必无删之之理。圣经显晦,天下之大事也,数百年亡轶之书一旦忽出,岂容略而不言!修《晋书》者与孔氏之书无仇也,何为处处皆削其文?况当时方崇奉此书以为真,乃无故削其文,尤不近於情理。然则是他《晋书》原无此语,故贞观《晋书》亦不能凿空而增此文也。此盖传《伪书》者假设此言以欺当世,孔氏道听涂说而未及覆核耳;不必曲为之说也。毛氏乃欲以想当然之说定古书之真伪谬矣!巨来此辨深足以正世人之惑,故今补而论之。
△《伪书》与皇甫谧之关系
“考晋时著书之富无若皇甫谧者;尝因《正义》所引牵连梁柳,即疑《古文》为谧所作。後得梅《尚书考异》观之,所见多相合者。其序文则直指《古文尚书》为谧作以授梁柳。其别有所据耶?抑亦因《谧传》及梁柳而臆揣之耶?‘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古文》之作自谧,可信十之六七矣。”
按:巨来以二十五篇为伪,是也。惟从梅氏以为皇甫谧作,尚恐未然。谧所著书虽多荒谬,然或采摘太杂,及附会以己意,则有之矣,若公然撰伪经以欺世,则谧尚未至是。且谧所著《帝王世纪》,汤之後有外丙、仲壬两代,与《孟子》、《史记》合,而《伪传》释《伊训篇》云:“汤崩,逾月太甲即位。”与谧说正相反,其非谧所著明甚。梅氏但因《伪书》、《伪传》多采《世纪》之文,遂猜度之以为谧作,误矣。故今正之。
△古书可赝造
“吾友方灵皋谓汉以来文章具在,孰能赝为之者。不知後人特未尝摹经而自作文字,故不相似耳。刘原父尝补作《礼经》三义,杂之《戴记》,有过之无不及;况搜集群书,征引《尚书》原文,特以己意联属其间,因稍加补缀,何不似之有!黎邱鬼虽父不能辨其子;优孟为叔敖衣冠,楚王不得不爱也。”
按:谓摹经所以似经,固也,然特其貌似,貌之一二分似耳,究之不脱当时风气。试取其书读之,文势则多杂排偶,句法则率经煅炼,名言浅语间出错陈,与三十三篇毫不相类,一望而知为晋以後人之笔。以之欺世俗之人,则有馀;以之入知文者之目,则固不能掩也。犹之乎苏子瞻市猪於金华,中道而逸,买猪代之,而客犹赞其美,使其遇陆鸿渐,必不至以江水为潭水也。
△辨《晋书荀崧传》“古文尚书孔氏”语
又按:自汉下逮魏、晋,言《古文尚书》者众口如一,无可以假借者。故毛、方两家虽极力崇奉《伪书》,而皆毫无证据,其失不待言矣。惟唐贞观中所纂《晋书》内二语,颇足惑世;然其误亦显然易见。毛、方虽皆未之及,然世人读书粗心浮气者多,恐数百年後复有以此献疑者,故附辨之如左:
《晋书荀崧传》中记简省博士事,内云:“《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似当晋时已有此《伪书》者。然按《传》中所载,《春秋左传》二家,《易》、《诗》、《周官》、《礼记》、《论语》、《孝经》各一家,加以《尚书》二家,当为博士十人,何以但云九人?前後不符,其为误衍孔氏一家无疑。且考《职官志》,称晋承魏制,置博士十九人,江左减为九人。魏既未尝以《孔传》列学官矣,晋安得而有之?而《隋书》亦称齐建武中,《孔传》始列国学。合观诸书,孔氏之文之为误衍,不待问者。盖今之《晋书》乃唐人采七家《晋书》而纂录之者:郑氏本传《古文尚书》,是以《旧晋书》有《古文尚书》之文;而当唐初,人皆指《伪孔氏经传》为《古文》,纂《晋书》者因误以所称《古文尚书》者为孔氏《伪书》,遂於郑氏之外别出孔氏之文,以致其数不相合耳。且《尚书》非《古文》则《今文》,非《今文》则《古文》,今乃云“《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然则郑氏者今文邪?古文邪?盖隋、唐间学者专尚词赋,不甚通於经术,而唐初承大乱之後,廷臣之有学问者少,故不敢定马、郑之为古文今文,──谓为今文,则永嘉之乱今文已亡;谓为古文,则又别有五十八篇伪孔氏之经传与郑互异,──故不得已而为是两可骑墙之语耳。大抵古来自修之史多佳,词臣共修者多不佳。自修者,必有其所见,其平日亦必详考之,否则恐有舛误,贻讥後世,故佳者多,《史记》、《两汉》、《南北史》等书是也。词臣共修之书,则多以官使之,未必皆有学术,其平日亦未尝留心於此,而又不专其事,即有抵牾,莫任咎,故佳者少。是以伏生之书本属壁中所藏,而《隋书》称“伏生口授二十八篇”;杜林本传孔氏《古文尚书》,而《隋书》称“杂以《今文》,非孔旧本”;皆习於世俗流传之语,而未尝取《史汉》诸书核正其是非耳。盖凡古来词臣共修之书多不可据如此,刘知几《史通》言之详矣。《隋书》、《晋书》皆唐初人所纂,复何怪乎《荀崧传》中之误衍此文也!
○《尧典》分出《舜典》考辨
今世所传《尚书》,首有《尧典》、《舜典》两篇;《尧典》自“曰若稽古”起,至“帝曰钦哉”止;《舜典》自“曰若稽古”起至“陟方乃死”止。习举业者幼而读之,以为《古文尚书》果如是矣。不知此乃唐孔颖达所改之本,自隋以前,《尚书》原文本系一篇,而无“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但学者皆为举业计,不考之古,非惟不知孰为《古文》,孰为《今文》,甚至并不知有《古文》、《今文》之名者,况能知《舜典》之为後人所分乎!余於《唐虞考信录》固已辨之。今因详考《古文尚书》真伪,复缕陈其本末是非如左:
△伏生《尧典》
一,伏生所传《今文尚书》,通为《尧典》,并不别分《舜典》:──《今文尚书》凡二十八篇(篇目详见《古文尚书源流真伪考》中),首为《尧典》,自“曰若稽古帝尧”起,至“帝曰钦哉”,即继以“慎徽五典”云云,至“陟方乃死”止,不惟不分两篇,亦无“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则是战国西汉以来通为《尧典》矣。
△孔氏《舜典篇》
一,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亦通为《尧典》;别有《舜典篇》,而非自《尧典》分出者:──《古文尚书》於二十八篇外,得多十六篇(篇目已见《古文真伪考》中)内有《舜典》一篇。而《尧典篇》“帝曰钦哉”之下,仍继以“慎徽五典”云云,至“陟方乃死”止。其十六篇学者罕所诵习,马融所谓“《逸》十六篇绝无师说”者也。其後郑康成注《尚书》,分《盘庚》为三篇,分《顾命》後章为《康王之诰》,而《尧典》未尝分。则是东汉、魏、晋以来,亦通为《尧典》矣。
△分《尧典》为《舜典》之说
一,东晋以後,《伪古文尚书》出,於二十八篇外多《大禹谟》等二十五篇(篇目已见《古文真伪考》中)分出《益稷》、《盘庚》、《康王之诰》四篇,而无《舜典》。或云《舜典》缺也;或云“慎徽五典”以下当为《舜典》。自是始有分《尧典》为《舜典》之说。然尚未有“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也。
△十二字及十六字之出现
一,据《正义》称齐建武中,姚方兴於大航头得《孔氏古文尚书》,有“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於帝”十二字,在“慎徽五典”之前。方兴寻以他罪诛死,以故其书不行於世。或云“协於帝”下复有“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十六字。《正义》两载其说,不能详也。
△二十八字之定为《舜典》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