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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门人之功   按:孟子门人尚多,然多无事迹可纪。独乐正子,孟子屡称之,又尝荐孟子於鲁平公。至於问答之言则万章、公孙丑为多,故说者以此书为二子所撰述;《史记》虽但称万章,然既云“之徒”则固已括之矣。盖孟子之见尊信於当时,乐正子或不为无功,而其言之传於後世则二子实有微劳焉。是皆不可没也,故附次於孟子之後。   ○附记孟子弟子   称子者三人: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   按:乐正子之贤见於答公孙丑、浩生不害之问,不待言矣。公都子“好辩”、“性善”之间其所关者亦钜,“饮汤饮水”之答其所得者亦深。既屋庐子之‘得间’,亦留心学问者。皆高第弟子也。   称名者三人:万章、公孙丑、充虞。   万章、公孙丑问答之多,著述之功,前已备述之矣。亢虞问答虽少,然“去齐”之问见孟子救世之苦心,“止赢”之问见人子爱亲之至情,亦卓卓不群者,意其人亦高第弟子也。   或称子或称名者二人:陈臻亦称陈子,徐辟亦称徐子。   此二人在七篇中表见殊少。然“何如则仕”之问乃圣贤去就之大节,“兼金”之问亦因以见辞受之不苟。盖皆乐正、万章诸人之次也。   不知果为弟子与否者四人:陈代、彭更、咸丘蒙、桃应。   此四人,《集注》皆以为孟子弟子。然皆止有一问,他无所见,未敢决其必为弟子也。故附次於诸弟子之後。   ○附《孟子》七篇源流考   “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辐,粲然靡所不载。”(赵岐《孟子题词》)   “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正》(此似《外》四篇之名,文字似有讹误)。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後世依仿而之者也。”(同上)   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後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同上)   按:《汉书》刘歆九种(颉刚按:“九种”既《六艺略》)《孟子》有十一卷,则四篇固已合於七篇矣。赵氏乃独能分别其真伪而去取之,以故《孟子》一书纯洁如一,其功大矣。故今特表之。惟谓孟子“耻没世而无闻”,自撰此书,尚未尽合。阅者不以噎废食可也。   ○附韩文公称述孟子三则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某;某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原道》)   “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与孟尚书书》)   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某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於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於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埙秀才序》)   按:孟子在战国时,人视之与诸子等耳。汉兴,始立於学官,然亦不久遂废,人亦不过以传记视之耳。自韩子出,极力推崇孟子,其书始大著於世。至宋诺儒,遂以此七篇与诸经《论语》并重,皆自韩子之发之也。非孟子则孔子之道不详,非韩子则孟子之书不著,故今附录此三则於《孟子事实录》之後以特表其所由。   ○附论孟子性善之旨   △论性六说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惟上知与下愚不移。”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孔、孟之论性者如此。至荀子始有性恶之说,扬子始有善恶混之说。逮唐韩子,乃合而折其衷,谓人性有三品,善与恶皆有之;孟子之与荀、扬皆得其一而失其二。及宋程、朱,又分而异其名,谓有理义之性,有气质之性;孔子所谓“相近”,兼气质而言之;孟子则专以理义言性,故谓之“善”也。   △人性兼理义及气质而成   余谓人之性一而已矣,皆本理义,兼气质而成,不容分以为二。孟子之所谓性,既孔子之所谓性;但孟子之时异端并出,皆以性为不善,故孟子以性善之说辞而辟之非舆孔子为两义也。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声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又曰:“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性果纯乎理义,又何“忍”焉? 孟子之於性,何尝不兼气质而言之乎!盖孟子所谓性善,特统言之;若析言之,则善之中亦有深浅醇漓之分焉,非兼气质而言遂不得为善也。故《传》曰“纯粹至善者也”,《记》曰“在止於至善”。夫善则善耳,何以又云“至善”,是知但言善者犹未底乎纯也。故性虽同一善而不能无异焉,岂惟三品,盖十品有不能尽者。然谓之为恶则不可。譬之人参性补,肉桂之性能暖下焦,然此二物佳者殊不多得,谓其力有厚薄则有之矣。若谓人参性泻,肉桂性寒,则无是理也。由是言之,孟子谓性为善,诚然无可疑者,韩子不必驳而程子亦不必曲为解也。   △越椒、食我之性恶出於附会   至於越椒、食我之生预知其当灭宗,此自好事者附会之词耳。《春秋传》中此类甚多:陈敬仲之生也预知其必有齐,叔孙豹之生也预知其为竖牛所乱,亦将尽以为实事乎!况食我初未尝为恶,但以国乱无政,大臣黩货,而祁盈秉正嫉邪,不容於时,遂至食我为所累耳。据此遂谓食我性恶,误矣。据此以驳孟子性善之论,则尤误之甚也。   △评韩、程之论   大抵韩子、程子之论,其於性皆实有所见而措语皆不能无疵。谓有理义之性,有气质之性,何若谓有性之理义,有性之气质,不分性而二之之为善也!谓上焉者善,下焉者恶,亦何若孔子以知愚分上下之为得宜也!学者当取信於孔、孟之言,不必以先儒之说为疑也。至如荀、扬之论,则不过务新尚怪,苟求自异,君子所不屑道,亦无庸深辨也。   △附辨羊舌食我事   又按:《传》所载羊舌食我之事甚属可疑。夏徵舒以宣十年弑陈灵,夏姬之齿长矣。又十年(成公二年)而後嫁巫臣,又三十馀年(襄公十六年)而所生之女始嫁,亦异事也已。羊舌职以襄三年卒,其子伯华已为祁奚所知,嗣父为中军尉,而叔向复有弟叔虎、叔罴、叔鱼,则叔向之齿亦长矣,故《晋语》有叔向为平公傅之文。又十三年(襄公十六年)而平公始立,叔向不应至是始娶;而平公尚幼(以悼公年计之,平公既长,亦不过十馀岁),恐亦不能强之使娶夏姬女也。考其前後,年之相隔颇远,疑即叔虎之事而传之者异词,或以为叔鱼,或以为食我,作书者遂取而兼载之耳。如正鄢陵之战,韩厥从郑伯,却至亦从郑伯;子产欲毁游氏之庙而中止,一在葬简公时,一在为搜除时也。传记中如此者甚多,不可枚举,恐未可尽以为实也。而‘母多庶鲜,惩舅氏’之语亦大不敬,恐叔向之贤亦未必肯以此施之於其母也。且祁盈有何罪,祁胜通室宁当不问!不过晋侯信谗,荀跞纳贿,遂至於贾祸耳。观叔游所言“恶直丑正,实繁有徒,无道立矣,子惧不免,”是其意亦不以祁盈为非也。况食我自祖父以来与祁氏三世同官,相亲相近乃事之常,岂得谓之“助乱”!季札之戒叔向曰:“吾子好直,必思自免於难。”何者?君侈而政在家,不必豺狼然後能贾祸也。以叔向之贤犹几死於栾盈之难,况盈与食我之庸庸者乎!若以此罪食我,将使人皆疏远方正之士,夤缘权势主人,始得免於豺狼之目乎? 吾每读书至此,未尝不叹後人莫有肯为食我辨其诬者,故今因论韩子《原性》而附辨之。《左传》中如此者甚多,惜余老病,不暇一一而辨之也。   ○附读《孟子》馀说一则   孟子曰:“居(《中庸》作‘在’)下位而(《中庸》无此字)不获於(《中庸》作‘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中庸》作‘矣’)。获於(《中庸》作‘乎’)上有道;不信於(《中庸》作‘乎’)友(《中庸》‘友’上有‘朋’字)。弗(《中庸》作‘不’)获於(《中庸》作‘乎’)上矣。信於(《中庸》作‘乎’)友(《中庸》作‘朋友’)有道;事亲弗悦(《中庸》作,‘不顺乎亲’)弗信於友矣(《中庸》作‘不信乎朋友夫’)。悦亲(《中庸》作‘顺手亲’)有道;反(《中庸》‘反’下有‘诸’字)身不诚,不悦於(《中庸》作‘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中庸》作‘乎’)身矣。是故(《中庸》无些二字)诚者,天之道也;思诚(《中庸》作‘诚之’)者,人之道也(《中庸》交至此止)。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中庸》袭《孟子》之证   此章文又见於《中庸》,与此大同小异。“居”之作“在”,盖因一时语言之异,如《论语》之“斯”,《大学》之“此”者然;《孟子先名实章》亦作“居下位”,《中庸素其位章》亦作“在下位”,是也。“友”之加“朋”,文亦可省。然皆无足为大得失也。惟“不顺乎亲”语未免大重;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岂但不信於友而已!“事亲勿悦”,但不为亲所喜悦耳,措语较有分寸。“诚”者,理也,德也,故云“思诚者”“诚之者”则以诚为用字,似欠醇古。《孟子》此章原言诚能动人,故由“获上”,“信友”,“悦亲”递近而归本於“诚身”,然後以至诚未有不动总结之,又以不诚之不动反结之,首尾呼应,章法甚明。《中庸》采此章文,但欲归本於诚身以开下文“不思不勉,择善固执”之意,意不在於动人,故删其後两句。然则是《中庸》袭《孟子》,非《孟子》袭《中庸》,明矣。至於虚字互异,本不足为轻重,然“获上”、“信友”、“悦亲”皆指人而言,故皆用“於”字,“明善”、“诚身”则不可用“於”字,故变文而曰“乎”、曰“其”;《中庸》概用“乎”字,亦不若《孟子》之妥。“获上”、“信友”、“悦亲”、“诚身”,皆已见於上文,故助语用“矣”字,“治民”,上文无之,用“也”字为得之。“不获於上”系转语,故用一“而”字;“反身”则不必多一“诸”字也。“是故”二字紧承上文,醒出主意,似亦不当删去。细玩此章文义,《中庸》之不及《孟子》显然可见。若之何先儒犹以为孟子述《中庸》之言也!      ┌────┐   │考信附录│   └────┘   ●卷一   ○家学渊源   人之登显位,享厚奉也,有崛起於寒微者,有蒙先世之业而得之者。其於学问也亦然。汉王充、郑康成,崛起者也。汉司马迁、班固、晋王隐、唐姚思廉、李延寿,则皆蒙业者也。崛起者,必特出之英才。蒙业者,英才固有之,不必英才而但因有所凭藉而底於成者亦有之。故孟子曰:“待文王而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余幼而愚鲁,长而钝拙,於人事一无所长。所幸先君邃於学而勤於教,虽寝食出入时,耳提面命,曾不少懈,以此得少有所窥。不然,为农为圃且不若人,况知经史为何物哉!先君既未及有所著述,而述安敢不溯其所由来乎!然先君之学,又皆自段垣公来也。故於《考信录》成之日,备载家学渊源於後。   △曾祖段垣公   ○《魏县旧志》先段垣公传   崔缉鳞,字子敬,号振侯。天资聪敏。十五六岁,即於经书无所不读。至二十一岁,补弟子员;文宗蒋公甚器之。随伯父方伯公游宦两河、江、浙、湖、粤间,大小事务悉与参酌,每叹其识量之过人。戊午,中副魁。庚午,举於乡。方伯公每欲为援例,可速显达,而不屑焉。及方伯既捐馆,而以嫡侄任事,二十馀年,毫无染指,真可谓孝廉者与!   癸巳,任大城县学教谕。与诸生讲学论文,仅二年馀,多所成就。时子牙河分司黄公甚敬重之,不时就谈,称为先生,而且多所赠遗。乙未,解组归。大城之攀辕泣留者络绎不绝。非公之盛德感人,何以至是!   归来十馀年,杜门不出预外事,手不释卷;魏之名士多出於其门。其书法得锺、王之秘,远近求书者甚多。今八旬有二矣,作诗作文,书行书楷,毫无倦容。平生德行文艺,咸推第一。阖郡人士为之匾额曰“善人君子”云。   先段垣公行状(通世按:《无闻集》卷四作《上本县先曾祖段垣公行状》。)   曾孙述敬撰   先曾祖段垣公,讳缉麟,字振侯,初字子敬;先布政公之从子也。生於保定府之新安;从先布政迁於魏,为魏人。   幼为先布政所器,携之宦游四方。及长,河防民瘼,罔不与公谋议,所在奏绩;事详《先布政行略》中。先布政举子晚,家务无巨细悉委之公。公任事二十年,无尺布斗粟之私,以廉名於乡。   康熙戊午,中式顺天副榜。先布政素才公,以公长,屡欲为公援例进用,公固辞不愿也。庚午,中式举人。数试礼部,皆不第,作《银鬣马赋》以见志。筑室一间,读书其中,名之曰备庐,作《备庐说》。文俱载集中。   漳水之泛滥於广平也,安溪李相国光地方抚畿内,往视漳,知公练习河事,致书访焉。公覆书数千言,大指言宜开渠疏水以泄其势,且藉以兴水利,不当专恃堤防。相国深韪之,以群议不同而止。常於荒岁买田数顷,明年熟,悉召卖田者使自赎;赎者且过半。乡人德之。   将注选,例当治县,辞请教职,遂选为大城儒学教谕。当是时,督河副都御史黄公某分司子牙河,驻节大城,闻公名,折节与订交,晨夕相过从。时人两贤之。未二年,乞休归(通世按:《文集》“乞休”作“引疾”),诸生攀辕泣留者趾相属。   既归,为园於城南,构亭水上,题之曰逸老;杜门不预外事,以文史书弈自娱。求书者踵至。年虽高,作楷无倦容。为文必本於道,虽应酬杂文,率尔弄翰,皆足以羽翼圣学。与里中老人旬月一聚,仿古耆英真率故事,自肉馒头外,约无得置他品。常乘驴驾小车,从一童出,杖履蹁跹,见者以为神仙中人也。里居十馀载卒,年八十二。   里巷相传,以公园为段干木故居,故自号曰段垣。著有《段垣诗集》、《段垣文集》、《书法辑说》十馀卷,藏於家。   吾宗为魏望族,自先布政迁魏以来,甲第相接,仆马喧闾里间。而公独以文学行谊风流儒雅照映一时。前後令长皆敬礼公;後学多出公门。县人士共遗公门额,曰“善人君子”。旧志称公德行文艺咸推第一,盖当时已有定论云。   ○附段垣公文一篇──《备庐说》   (先段垣公文集未果刻而没於水。此篇乃述兄弟幼时所抄读者,故得仅存。附录於此,以志一斑。)   戊寅冬,筑室一间,土为壁,芦为盖,仅容一几,坐可三人。客有访者,俯首屈腰而入,见其床无席,寒无火,一茶盏,主客递饮,笑曰:“过萧条矣!曷稍为备乎?”   予曰:“子谓我弗备耶?而我之弗备者,岂止於庐中之用耶!蔬不充,衣不完,出不能车,役不能仆,此非不备者乎?然而其小者也!何以无愧於心?何以无亏於身?何以答廊庙?何以慰苍生?何以名闻当时而声施後世?由此言之,我之不备可胜道哉!”   “然吾有此室,为之置经,而帝王圣贤备在焉。为之置史,而治乱兴废备在焉。为之置笔墨,而天地之大,日月星辰之远,风雨之变,山川之奇,鬼神之异,物类之繁,兵农水火礼乐之事,忠佞贤奸之人,歌舞啸咏之况,无不可由我记载考核抒写论断焉。不可谓之不备!”   “若夫彩梁画栋,碧瓦丹檐,锦屏翠帐,朱箔檀床,金猊吐焰,兽炉熨火,一切陈设之器,应用之物,精致希罕,光怪陆离,莫不压陶朱而欺金谷,则世俗之所谓备仍不自以为备,而日求备於无已者也!吾辈贫士,何能备此,亦何必备此!”   孟子曰:“‘万物皆备於我。’此室也,亦有皆备之我在,乌可谓之不备!子启我乎,吾得名吾之室曰备庐。”   又为之铭曰:“不备者吾之庐;皆备者庐之吾。吾有庐,庐有吾,乃可谓之备庐。”   ○附《段垣诗订後序》   右诗二卷,先曾祖段垣公之所著而述之所订也。初,公所著《段垣诗稿》,《段垣文稿》各若干册,先君箧而藏之,将求文学士选而刻焉,已买梨板数十方矣。遭家难,达人复不时遇,事未及就而县没於漳水。是时先君方他出,而述兄弟亦在外,其稿遂失。归而寻之,竟不可得。   後十有五年,先君捐馆。又逾年,述於县人李氏案上见书一册,面角破烂,涂抹盈焉。取视之,则《诗稿》第一册也。乃出於水中,幸未甚坏者。喜极,携归。又数年,弟迈於仕望集舅氏家复得四册,而首册与前所得同,则县未经水时他人所抄本也。其文阙漏舛误颇多。乃假以归,较而录之;不可知者,则仍其故、未毕而迈寻卒,述复踵而讫之。其诗自庚午以前起,至乙未岁归自大城而止,凡三册。复自戊戌起至庚子止,凡一册,中缺丙丁两年及辛丑以後七年之诗。然则其间当复有一册,其後尚当有一两册,而皆亡之矣。乃并为三卷,题曰《段垣诗存》,言乎所存者之止於是也。   呜呼,公之学术识议多见於文,述幼时犹及见其一二,而不能记忆。诗,特一时兴之所寄而已,公固不以诗重也。乃文尽没於水而所存者惟诗,诗又仅存其半,且多缺误,噫,其可伤也已!然魏自经水以来,先达之遗书手迹与夫故家所藏书册画卷鼎彝之属荡然略尽矣,而此数册之诗,失而再得,亡而犹存,流离患难之际,一似有鬼神怜之而不忍尽没之,独留此不食之硕果以贻我後人者,其亦不可谓非幸也!   顾其前後次第犹多错乱,疑诗或系补录,未及更定。复於暇日详加考证,次其先後,并删其不经意之作,而重录之,共诗一百九十二首,分为二卷,题曰《段垣诗粹》,以遗後人而世守之。又择其尤者,别录为一卷,题曰《段垣诗粹》,以待问世。   呜呼,述不克亲侍段垣公,而订此诗也如见段垣公焉。吾先君不及订之刻之,而述之订之也如吾先君之自订之焉。吾先君之心慰,而弟迈之事亦终矣。惜乎吾先君之不及亲见之也!後之人倘亦犹是心也,则此诗也者,犹阙里之桧,已枯而复生者;其何忍不宝之惜之而爱护之也!其然与否,是在後之人矣。   乾隆戊申五月望後,曾孙述谨识。   △父ウ斋先生   ○ウ斋先生墓志铭   保定莲池书院院长旧史氏钱塘汪师韩撰   河朔之地有真儒焉,曰ウ斋崔君,讳元森,字灿若。余自病废,衣食奔走,因以求友四方,所见士以理学名者,类依倚达官贵人,盗袭前人之说以欺世,而行不见信於宗族乡党,或际困厄,遇小利害,辄变易所守,义不胜利,往往而然。己卯庚辰间,假馆滏上,耳君之名。而在广平未久,癸未复北之保州。历十年,有孝廉素衣冠而过莲西,则君之子述也,手《行略》乞铭;而君之没且逾期矣。序而铭之,表余膺之夙服也。   君先世,大宁卫小兴州军籍。明永乐元年,迁大宁都司於保定,遂分置新安。其再迁魏县,则顺治间君之高祖赠通议大夫江苏按察使讳向化也。曾祖讳惟彦,早卒。祖讳缉麟,康熙庚午举人,大城县学教谕;生三子,长讳瀚,次讳濂,次讳沂,俱县学生。君乃濂之长子,出为瀚後。   少好学,於书博览强记。入夜,犹拥衾坐诵;或无灯,则映月然香而诵之。年十七,补邑弟子员;旋食廪饣气。自丙午迄丙辰,凡五试顺天,皆报罢。嗣是绝意进取。後贡成均,亦不赴。   君为学严儒、释之辨。北方自苏门孙徵君宗姚江王氏之学,远近信从;君独恪遵紫阳,而尤爱玩当湖陆清献公之书,躬行以求心得。薄世之无知妄作者,未尝著书。   先是叔沂无子,讳言立嗣。庚午沂病笃,乃议以从弟之子秉纯为後。族人觊家资,故挠其事。君讼於官,始得直。率秉纯拜於柩前,而悉以田产契券归焉。性甘淡泊,绝嬉戏;与人交必忠告,然务隐人过,独乐道人善以为常。丁丑後,漳水数入魏城,城中民居尽毁,君亦罔有定极而家益困。然君能安贫,甚至田宅见侵,不较也。时并魏县入大名,君先後为大名邑令所器重,不干以私。故君虽不得位,而朴学传於生徒,卓行称於里党,庶几乎孔子言“行己有耻,孝弟信果之谓士”与!其他懿美,有不必书者,亦有君之意所不欲言者,故所载止此。   君以乾隆三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卒,享年六十有三。葬魏城南礼贤台之西。配同邑李氏,国子生九经女。子二人,述其长也,次迈。述以庚辰副贡,壬午与迈同举於乡,拣选知县。女四人,婿则成安诸生陈居阝,磁州张光,成安国学生逯纟臣,同邑刘孟集(後改名文朴)也。孙男女各一人。   铭曰:“漳号衡漳,其发滂湃。决旧溢新,为赵、魏害。丁年淫霖,魏废其县。河伯不仁,及积善。半岁七徒,崩榱断垣。露冷采扁;霜重衣禅。天以艰阻,显其令名。先生道大,後彦学成。莳花种蔬,高吟《衡泌》。羲皇上人;濠濮间意;体受全归,卜吉朔垂。何以示後?钻石埋辞。”   ○先君教述读书法(先孺人教法附)   一,自述解语後,即教之识字。遇门联匾额之属,必指示之。或携至药肆,即令识药题。务使分别四声。字义浅显者,即略为诠释。识字稍多,则令读《三字训》若《神童诗》,随读随为讲说。以故述授书时,已识之字多,未识之字少;亦颇略解其义,不以诵读为苦。即先君有事,或不暇授书,述亦能择取其浅显者自读之。   一,述五岁始授《论语》,每一字旁,必朱书平上去入字,不使误於方音。每授若干,必限令读百篇,以百钱置书左而递传之右。无论若干篇能成诵,非足百篇不得止也。既足,则令少憩,然後再授如前。《论语》既毕,继以《孟子》、《小学》。每日不过一生书,一温书,不令多读,恐心不专故也。惟《大学》、《中庸》乃先孺人於黄昏时口授述而成诵者,大约亦在五六岁时也。   一,《论》、《孟》既毕,即令述读朱子《小学》,以《小学》乃日用躬行之要,而文义亦易解,宜於初学。以故述自居家以至作吏,皆不敢有蹉跌,以有先入之言为主故也。   一,南方人初读《论》、《盂》,即合朱子《集注》读之;《大学》、《中庸章句》亦然。北方人则俟《四书》本文皆成诵後,再读经一二种,然後读《四书注》;而读注时亦连本文合而读之。先君教述读注皆不然。经文虽已久熟,仍令先读五十遍,然後经注合读亦五十遍。於温注时亦然。谓读注当连经文,固也,读经则不可以连注。读经文而连注读之,则经文之义为注所间隔而章法不明,脉络次第多忽而不之觉,故必令别读也。   一,世俗读《朱注》者多所删削,有两说者必删其一,甚至“某氏曰”、“愚谓”等字亦删之,文气往往不贯。先君教述读注,惟圈外注有与经旨未洽者不读,其馀皆读,不肯失其本来之面目也。   一,《易》自朱子始复古本之旧。至明复用今木刻朱子《本义》,坊间遂无复鬻古本者。先君乃遵古本,手自抄录,俾述读之。   一,先君课述兄弟读书,务令极熟,每举前人“读书千遍,其义自见”之语以语以勖之。十馀岁时,每夕侍寝,必令背诵旧所读书若文。且醒後亦如是。从行道中亦然。非止欲玩其理,亦兼以闲其心、述兄弟举於乡,暇中犹时命之背诵;有不记忆,则呵叱之令补读焉。   一,今人读书惟重举业,自《四书》讲章时文外,他书悉所不问,先君教述,自解语後即教以日数官名之属,授书後即教以历代传国之次,郡县山川之名,凡事之有益於学问者无不耳提而面命之。开讲後,则教以儒、禅之所以分,朱、陆之所以异,凡诸卫道之书必详为之讲说,神异巫觋不经之事皆为指析其谬。以故述自成童以来,阅诸经史百家之书不至“河汉而无极”者,先有以导其源故也。   一,先君教述兄弟,从不令阅时下讲章,惟即本文《朱注》细为剖析。有疑义,则取诸名家论辨之书,别其是非得失而折衷之。若陆稼书先生之《大全困勉录》、《松阳讲义》,尤所爱玩,不时为述讲授者。   一,先君教述为举业,必令先自化、治名家入手,以泰安赵相国所著《制义纲目》及所选《文统类编》为金针,使之文从字顺,章法井然,合於圣人语气,然後使读嘉、隆以後之文。每曰:“作文只是发挥圣贤道理,此外别无巧法。”於天、崇诸家内,有议论精卓,切於世事者,尤所深赏,使述熟读而效法之;不令其揣摩风气,敷衍墨调也。   一,先君教述兄弟虽严,然不禁其游览。幼时不过旬月,即携之登城(城在宅後故尔)。观城外水渺茫无际不觉心为之旷。外城上礼贤、迓旭两台,亦往往携之登眺。盖恐其心滞而不灵故也。其後述每遇佳山水,辄觉神识开朗,诗文加进,知幼时得力於景物者多也。   一,述自能行後,先君多以自随,不使与群儿戏。先孺人亦然。姻族兄弟有好戏弄斗訾者,必严禁述等不使与之接;虽至,必疏远之。先君尝馆於乡,以事他出,先孺人召述等读书於内室,不使与馆中诸童狎。由是述等不在父侧,则在母侧,市井之言罕接於耳,游荡之行不经於目。故今年虽已老,而自读书外,声色戏玩之事犹茫然无所解也。   述上有一兄,年十一而殇,先君痛之甚。故述之生也,钟爱莫与比,行坐多自提抱之,饮食居处无刻不萦於心,有疾则顾复抚摩,殊不自惜也。然虽爱之而未尝纵之;惟爱之,愈不肯纵之。幼时两餐皆为之限,非食时,虽饥不敢擅食;市中所鬻饼饵从不为买食之。衣取足以御寒,不令华美。有过,辄督责之不少贷。每语述:“异日若居官,当以稼书陆先生为法。”而述学行既无所成,仅治一县,亦未克有所展布,所为承先志者止有《考信录》一书。所以命名为述者如斯而已乎?故备录先君之所以教述之方,以见述之不才,有负於先君之善教。嘉庆己巳,男述谨识,时年七十,七月初七日也。   戊寅除夕,先君作诗示述。诗云:“壮强都浪掷;衰病此侵寻。奋励难追昔,修持不懈今。闲家情高々;启後意深深。率教违严训,贤愚尔自斟!”时述年十九,魏城第一次水後事也。此稿偶存,故附录云。   先孺人最慈爱子女。述幼时在家中读书,常舍之服手足之劳;或读於外塾,归家後亦必令之少事奔走:恐其坐多而血气滞,身弱易病也。北方昼长,盛夏未有不假寐者。述每自塾午归,母即按之床上令睡,饭熟乃唤之起,恐其饭後盹睡致停饮食也。父母之爱子至矣哉!述幼而羸弱,见者皆以余为不寿。使非吾父吾母调护周备,断不能至三十以後。犹记十四五岁时尝得腹疾,先孺人百方为之营救,竟以渐愈。而述自念生平毫无报答之处:竭力服劳以养口体,遂足尽人子之责乎!嗟乎,今生已矣!清夜自思,徒增悲感。偶因今岁病中饮食起居多不自,不觉忆念及此,遂附记於家学之後。时余七十四岁也。   ○《先府君行述》摘录